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33
我去新添墩不到两个月,就遇上了一件事。
新添墩有个右派叫何希金。此人原本不该来夹边沟的:他也是转业了的志愿军下级军官,可能和陈天堂是同一批转业的,——五十年代中期,酒泉地区转业了一批从朝鲜归国的志愿军干部——原在敦煌县气象站工作。这是个年轻人呢,二十几岁,福建省人。此人已经结婚,爱人是五五年支援边疆建设的天津青年,有个不到一岁的孩子。何希金身体不好,在朝鲜战场上受过伤,切掉一个肺叶。他经常来医务室看病,我给他开过几次病假条,后来干脆给领导建议,给他安排了个轻省工作。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天上午,右派们出工去挖排碱渠,他提着铁锨排着队从我身旁走过,我正好到右派们住的房子去看病号,和他迎面相遇。他对我说,赵大夫,我有病了。我说你有啥病了?他说拉肚子了。他不是找我开病假条的,我们只是偶然相遇,他也就那么说了一句话,同时拉起裤腿叫我看了一下,我看见了他的腿上有排泄物淌过后留下的痕迹。他说完这句话就下地去了,可我心里挺难受,——一个大小伙子,稀汤子控制不住流得满腿都是,真是遭罪呀——这天晚上吃过饭以后,我就到他宿舍去了一趟,给他写了个休息三天的病假条。我就有这么一点点权利,最多只能开三天病假。不过事情真是凑巧。他休息的第二天,夏收开始了,新添墩的站长赵家生到医务室来找我,说统计工作忙,叫我帮着作一下统计工作;我也是要送医到地头,忙不过来,就说何希金病了,在宿舍休息,叫他给统计员帮帮忙去吧。这件事我还真做对了,何希金一帮忙做统计工作,整个夏收就没再下过大田。夏收结束,换了一个流落红军袁明才做站长,新来的站长以为他是前任领导安排的统计员,就一直叫他在办公室里当起统计员来。
由于我对何希金做过这么点好事,何希金就经常到我的医务室来,没事的时候在一起说说话。他对我说过,他找的对象是个很漂亮的天津姑娘,还说结婚时他曾去天津看望过岳父岳母。岳父岳母对女儿能在遥远的敦煌找到他这样一个转业军人很满意,说对女儿未来的生活放心了。他还对我讲了他当右派的过程。他说他原来定的不是右派,是坏分子。原因是有一天夜里在气象站值班,填写气象观测的纪录,应该走出房子去观测仪表之类的设施,可是他偷了懒,嫌外边冷,——那正是五七年初冬季节——就随便按着往常的观测数据填上了。其实,那天从新疆电报传过来的数据,已经说明寒流东渐,他却没注意就把自己瞎编的纪录传到酒泉去了。结果那天夜里寒流袭击了敦煌、安西、玉门和酒泉。为此,上级给他定了个坏分子,决定下放他到敦煌县的棉花试验农场劳动锻炼。但是他们单位反右派的数额没凑够,就把他又戴了一顶右派分子帽子,送到夹边沟来了。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34
夏收结束了,种过小麦的土地也都翻了一遍,晒地。以河西走廊的气候条件来讲,夹边沟一年只能种一季庄稼,可是,这年八月底酒泉地区气象站发出的预报说,今年的秋季雨水将比往年多。正是大跃进的年代,夹边沟的领导们便突发奇想,要再种一茬秋田——小糜子——增加收获。于是紧急从外地运进了生长期六十天就能成熟的小糜子,全场紧急动员起来播种。
种糜子的第一天,吃早饭之前,大车组的几辆马车就提前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种子拉到北滩上去了。——新添墩作业站的耕地和新开垦的处女地都在北边的草滩上。开过了饭,右派们便端着洗脸盆提着铁锨浩浩荡荡地开到田野上去。端脸盆的人撒糜子,拿铁锨的人把晒干了的土块打碎就行了。
播种也就进行了两个多钟头,这时候场长刘振宇和教导员申有义骑着马到新添墩来了。我是医生,虽说在医务室当个临时的负责人,但还是右派,是没有资格参加干部们的会议的,所以那天刘振宇把几个干部召集起来开会,会上研究了什么,是没法知道的。我只是知道那天刘振宇召集干部们开会,做出决定那天不播种了,把北滩上播种的干部和劳教人员叫回来,要开个全体劳教人员的大会。正好何希金因为当统计没下地,站长就叫他去北滩通知播种的人们回来开会。
新添墩作业站有七八百名劳教分子,除去一个副业队和其他的勤杂人员,那天下地劳动的大概也有五六百人,散布在北滩几千亩的土地上,要把这些人都叫回来需要跑很多路。叫人就叫人吧,可是他犯了个错误:由于是播种,每个分队和每个组的地头上都堆着几麻袋种子。他跑到每块地头叫人,都抓两把糜子吃。结果,人叫回来了,他吃糜子也吃多了。回来后口渴,又舀着喝了两碗水,水就把胃里的糜子泡胀了,胃疼得厉害。胃疼了你就赶快来医务室呀,把情况说明我们采取个办法给你处理一下呀,可是他没来医务室,跑到操场上开大会去了。
开会的时候他的胃就胀得受不了啦,他又不敢说,硬是坚持着,在地上坐着。等到开完了大会,他就站不起来了,胃胀得痛呀。硬站起来往医务室走,走几步就蹲下,忍一会儿疼,站起来再走几步,再抱着肚子蹲下。他来到医务室的时候,胃疼得他已经站不住了,也坐不下。他一进门,就靠墙根蹲下,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他的眼睛里眼泪哗哗的。
我问明了情况,知道问题严重,立即就采取措施,把一块胰子叫人搓碎了,泡成胰子水叫他喝下去,想刺激他的胃,叫他恶心,叫他呕吐出来。但是我失败了。,糜子吃得太多了,把胃撑大了,他的胃已经失去了收缩的功能。在这种情况下,惟一可采取的办法就是手术了,切开他的胃,洗胃,可是新添墩根本就不具备这条件:没有手术室,连把手术刀都没有,消毒用具呀,缝合线呀也都没有。当然,场部医务所也没有这样的条件,应该送他去酒泉劳改医院。于是我立即给场部医务所的陈天堂挂电话,要求把何希金送到医务所去。可是陈天堂问清了什么病和发病的原因之后说了一句:不要送来。我听了有点着急,说,你不叫送去,我这里又没办法处理,人死了怎么办?他说,你那里不能处理,我这里就能处理吗?我说,我知道你那里也不能处理,可是你有权力往外送呀,送到劳改医院去手术呀。他说话的口气变了,变得很严厉:谁给你的权利?你还指挥起我来啦——往外送!要你来指示我?听他说话的口气,我立即就哑口无言了。他是所长,我是囚犯,在他的领导下工作,我怎么敢对他表示不敬呢!但是放下电话后我还是不甘心,一种人道主义的责任感逼迫着我:不送出去手术,何希金就没命了,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鼓足勇气找申有义去了,我说申教导员,有个病号的胃就要穿孔了,要没命了,你叫人派个车送到劳改局医院去吧。申有义说,这事你跟陈天堂去说就行了,找我干什么?我说我请示了陈所长,陈所长不叫送。申有义说,陈所长不叫送吗?啥病,这个人到底啥病?我本想打个马虎眼把病人送出去就行了,但他仔细地问起病情来了。我不敢编瞎话,把实情讲了。申有义听完立即就改变了态度:是偷着吃下糜子的吗?不要管,就按陈天堂的话办。我说不行呀,申教导员,要是不送出去手术,这个人必死无疑,啥办法都没有呀。申有义一直是给我面子的,但这时他面孔一板严厉地说,叫你不要管你就不要管了,说这么多话做啥?我喏诺而退。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35
陈天堂不叫管,申有义也不叫管,但是我不忍心呀。那是一条命呀,他跟我说过,他有个漂亮的女人,还有个不到一岁的孩子,他一死,女人靠谁去?孩子靠谁去?整个下午,我和医务室的两个医生都在想法子抢救何希金的生命。我们采取了灌肠的办法,把胰子水管进肛门。粪便是冲出来了一点儿,但那仅仅是肠子里的,他的胃却胀得满满的纹丝不动。我们把凡是医务室有的,能刺激他的胃的针都打过了,把泻药给他吃了。时间已经到了黄昏,他的胃依然没有动静。胃胀得鼓鼓的,叫人看着都害怕。他睡在治疗室的床上,但根本就躺不住,一个劲儿地哼哼,翻过来翻过去。胃疼呀!
明摆着这个人做一个简单的手术就能活下来,但我们不能做这样的手术,没条件,我们三个人的心难受呀。我们甚至把不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从厕所里舀来半碗粪汤子叫他喝,想刺激他的神经,叫他呕吐。他自己含着眼泪真喝了几口,但仍然没起作用。结果弄得他嘴里臭烘烘的。只好又端水给他洗嘴。
这里有个小插曲要跟你讲一下。这天傍晚,就在我们想尽办法抢救何希金的时候,敦煌县法院来了个人。原来是何希金的爱人向县法院起诉,要与何希金离婚。法院已经判了他们夫妻离婚,来人是来找何希金谈话,要他在判决书上签字的。法院的人找了新添墩的领导,领导把我叫去,说明了情况,叫我领法院的人去见何希金,叫他签字。我告诉法院的人:何希金病重,正在抢救,现在淡不了话,也签不了字;你先住下,等抢救过来之后再谈话吧。当时作业站的领导也对那人说,何希金真病了,你就明天再谈吧。是我把法院的人领到客房去的。新添墩有几间空房子,里边盘着土炕,是专门为探视的亲属们设置的。但是那人进了房子看看,那肮脏的土炕和龌龊的被褥令他直皱眉头,他不想住,说是一定要现在就和何希金谈话,然后他连夜就要返回酒泉去。没办法,我只好领着他去见何希金。他进了治疗室,看了看情况,对何希金说了几句话,但何希金哪里有精力跟他说话呀,正在床上蜷着腿唉呀连天地呻唤,他这才回到客房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这位法院的:[作人员这天晚上睡觉了没有,翌日清晨,天还没亮,他就来敲我的门了。他说现在立即就要见到何希金,办完了事他要早早动身回酒泉去。我告诉他:你没必要去见何希金,你的目的不就是要他在判决书上签个字么?叫他同意离婚吗?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可以回敦煌了。那人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睁大眼睛瞪我,说,你一定要叫我立即见到他一下。我只好再说明白点:何希金于凌晨一点钟死亡。那人还不相信,说一定要看一眼何希金。我只好打开了治疗室的门,点上灯照亮已经安静下来的何希金叫他看了一眼。何希金嘴张着,满嘴的糜渣子。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36
何希金的尸体在治疗室放了半天,刘振宇不叫埋。等到这天中午,右派分子们吃了午饭,午休过了,排队去工地时候,他叫人把何希金的尸体抬到院子里摆着。他叫分队长们把队伍领到尸体旁参观,并且大声地说:
这就是偷粮食吃的下场。看你们还偷不偷粮食!
何希金是我在新添墩遇到的第一例死者。他是胀死的,不是饿死的。B医务所所长
你要了解陈天堂的事呀,说不全,这个人的情况我说不完全。我和人家不是一类人:我是个右派,阶下囚,到夹边沟劳动教养的,受人管制的,不敢说不敢动,啥事也不敢打听;人家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共产党员,又是正式的农场管教干部,管我的。我跟人家坐不到一条板凳上……
不过,毕竟我在夹边沟农场当了三年半大夫,跟他在一个办公室办过公,所以还是知道一些他的事,他的为人。
他是河北省正定县人,抗美援朝回国时三十多岁了。有两个姑娘,一个儿子。
这个人医疗水平差,拉丁字母写的药名都不认识。我还记得这么一件事:调到新添墩作业站不久的一天,我到场部医务所去拿点药,古浪县的右派王大夫告诉我:你去了新添墩,陈所长来了,把药房里你贴好的标签都改了一下:把拉丁文药名下边标上了中文名字。王大夫还告诉我:陈天堂开处方只是开成药,中药药丸或者西药的药片,那些配合着用的原料药不会用。至于水剂他就更不会用了,连浓度都不会算。但是人家政治觉悟高,——这是后来邓立之大夫告诉我的——有一次有个右派去看病,他在处方上这样写的:此人把上衣左边的口袋撕掉了,留着右边的口袋,这表明他仍然坚持顽固的资产阶级右派立场……
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60年10月的事情,夹边沟和新添墩的右派除了老弱病残者之外都调到明水农场去了,新添墩作业站就撤销了,我又回到夹边沟场部医务所去工作,和他在一间房办公,给病人看病。有一天他到病房转了一圈回来,在办公室对我说,有个武威来的右派,思想反动得很,这事要向管教科汇报一下。我问出什么事了,他回答,那个家伙唱歌,把歌词“跟着毛泽东走”唱成“赶着毛泽东走”,你说他反动不反动!我当时心里惊了一下,这样的事真要是汇报上去,这个右派可就倒大霉了,可是我又不相信他说的话,这个右派就这么蠢吗?在公共场合竟然敢唱歌骂毛主席?于是我偷偷地跑到病房里去问那个右派:你是不是当着陈所长的面唱歌了?右派说唱了。我说你唱的哪支歌,你再唱一下。那右派说唱的《跟着毛泽东走》,并且又对我唱了一遍。这个右派唱完,我心里才踏实些了。这支歌里有这样的歌词:走,跟着毛泽东走。由于武威人鼻音重,唱出来的“走”字像是“周”的音,“跟”字像是“赶”的音,政治嗅觉敏感的陈天堂就认为这个右派是在骂毛泽东了。我回到医务所之后就对陈天堂讲了,不是人家故意那样唱的,是武威人鼻音重,发音不准所致。他不信,叫我举例证明,我就学着武威人的口音把“中国共产党万岁”说了一遍:共共共产党万岁。他这才半信半疑不去追究那个武威右派的立场问题了。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37
陈天堂自认为参加过抗美援朝,又是共产党员,狂傲极了。有一次一个病号来看病,他突然大喊起来:坐好,坐直了!你就是这样跟党员干部说话的吗!他把那个病号委实给吓了一跳。
前边我跟你说的都是些小事,其他人都知道,但是有几件事,是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今天跟你讲一讲。
新添墩作业站有个叫贺秉灵的右派,是个上海人,解放前两年跑到台湾去工作的。那人是搞成本核算的会计,在台湾的一家公司工作。大陆解放了,他就和上海的家人失去了联系。可是他特别想家,——上海有他的父母,铂‘女人和孩子——思念之情特别强烈,想回大陆来。五十年代中期他从台湾跑到香港去了。在香港,他和国内的朋友联系上了,在朋友的帮助下到了广州。他原本跟帮助他的朋友说好的,回到大陆之后要回上海去,跟家人团聚。可是到了广州就由不得他了,安排他回国的有关部门告诉他:你的工作我们给你安排到玉门油矿了,你去玉门油矿工作吧。结果就连家人都没见着,就被人送到玉门市来了。在玉门油矿工作了才一年多,就定为右派了,送到夹边沟劳动教养。
这个人的肠胃不好,从到夹边沟以后,一直水土不服,常年大便不成型,所以常来卫生所看病。时间长了,跟我熟悉了,就把他的历史讲给我了。
夹边沟农场一年四季就没有星期天,只有下雨下雪的日子才能休息。右派们有这样的顺口溜:祁连山戴帽(下雪),右派们睡觉。再就是重大的节日休息——像“五一”呀,“十一”呀,春节呀。遇到重大的节日,提前一天要搞卫生。在劳教农场,对于搞卫生是非常重视的,要搞个人卫生,还要搞集体卫生,完了还要检查。这种检查,阵容是非常强大的,场长和教导员参加,管教科的科长和干事参加,还有大队长带工队长以及拐棍们都要参加。当然医务所长和我这个医务室的临时负责人也要参加。为什么要组织这么庞大的阵容检查卫生呢?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是检查安全问题:看是不是有人私藏武器和凶器了,是否偷了粮食了。每个人的箱子枕头都要打开,褥子都要卷起来看看铺下边。哪怕是一颗钉子也要收走。
可能以前的几次检查陈天堂都没太注意吧,1960年春节的一次检查结束后,他在新添墩的医务室里说,啊呀呀,你注意贺秉灵了吗,从台湾来的人和其他人就是不一样。我问怎么不一样了?他说你没看见吗,他那个铁皮箱子里有那么多贵重东西,金项链,玉石镯子,国债券那么一沓子……还带着金表,穿着西装!我记得我当时说了一句:那有啥奇怪的?那是他在台湾八九年的积蓄,给家里人带的……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38
就是这个贺秉灵,这年夏季的时候突然肠胃病又犯了,可能是吃了什么不洁净或者不适的食品,一连几天泻肚,用什么药都止不住。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哪禁得住这样折腾,他立即就躺倒了。1960年的春天开始,经过两年劳累和饥饿折磨的右派们开始了不可遏止的死亡,什么药对他都已经无济于事。像贺秉灵这样得了急症的人是必死无疑的。但我可怜他,仍然想尽点人道主义,便打电话给陈天堂,要求把他送到场部去住院。陈天堂在电话里问什么病,我说可能是中毒性痢疾,很重,一定要住院。他说送来吧。
那天贺秉灵去场部,是新添墩医务室的中医大夫武威县人杨万仓去送的,马车拉去的。马车走的时候已经下午三四点钟了。是我和杨万仓把他从宿舍里抬出来放上马车的。考虑到他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们把他的行李和箱子都装上车去了,心想叫场部医务所去料理他的后事把。我们这样做的原因是怕他去住院了,这些东西放在新添墩被人偷掉。1960年的劳教农场,人们的思想境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偷盗成风。
马车拉着贺秉灵走了,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马车和杨万仓还没回来,陈天堂就打过电话来了。他第一句话就说你们怎么把一个死人送来了?我当时愣了一下,诧异地说,没有呀,贺秉灵活着呀,上车的时候还能说话呀。他在电话里呵斥我:胡说,明明是个死人嘛!人死了没有我还看不出来吗!
听他在电话中如此严厉地训斥我,我不敢再辩解了。我想这是怎么回事呀,莫不是路途上的颠簸迅速地加重了病情,造成了死亡?于是我支吾着回答:人从这里走的时候还能说话来的,可能是路上突然……突然死亡了吧。他便又说,送的是病危病号,为什么不带急救药?他严厉的口气真是把我镇住了,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便只好检讨:哎呀,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怪我,怪我,我没想到病情发展会那么快。听我做检讨他才改变了口气说,以后要注意呀,注意再不要出这样的事情。我唯唯诺诺回答,我注意,我以后注意……
放下电话,我的身上出了一层汗。我是个右派,由于我的疏忽致使病人死在路上,这种事领导不问便罢,一旦要问,要追究,我可是负不起责任呀!
我的心忐忑不安。我等着杨万仓一回来,就立即去问他贺秉灵为什么那么快就死了?可杨万仓告诉我:我们的马车还没进场部,刚走到炼钢厂那儿,陈所长就迎上来了。他在路口上等着我们哩。他看了看病人,就骂开了:你们怎么把个死人送来了!我说怎么是死人呀,明明还有气嘛,还呻唤着哩。可他不叫我说话,一顿臭骂,叫把马车赶进炼钢厂。病人直哼哼,不断地摇头,不愿意下车,但他硬是叫人把病人抬进大房子里,把我们打发回来了。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39
我和杨万仓在一起议论了很长时间: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是不是陈所长觉得那人反正是活不了啦,干脆就放在炼钢厂去等死吧。
夹边沟农场在五八年大跃进的年代里曾在场部西北角,从新添墩进场部的路旁建过两座高炉,炼钢,还盖了两间大房子。到了五九年的冬季,那儿就改为医务所的太平问了。死了人先抬到那儿放着,然后由场部安排人去掩埋。
但是,这件事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翳,叫人迷惑不解:怎么能在人还活着的时候送进太平间呢!
这个谜后来我自己一步一步解开了。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1960年的9月,也就是贺秉灵死去两个多月,夹边沟农场开始迁场了:劳教人员凡是能走路的都调到高台县开辟明水农场去了,包括新添墩的人。夹边沟场部和新添墩作业站只留下二三百病号和老弱病残。这时候场领导做出决定,干脆放弃新添墩,把老弱病残都转移到场部来。我就又到了场部医务所当医生,和陈天堂在一间办公室给病号看病。
在场部我又遇到一件怪事。我有个亲戚叫鲁昌林,解放初是省教育厅的办公室主任,是个文化名人。后来省博物馆建成,就把他调到博物馆当馆长去了。反右的时候,上级的指示是博物馆要他完成四个右派的任务,可他只揪出来了三个。上级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他还要搞出一个来。有一次把他催急了,他就跟上级说,我这里再也抓不出右派来了,你们看着办吧,实在凑不够数字就把我算上一个把。好,抵触反右运动,反动言论!就给他也戴上了右派帽子,送夹边沟劳动教养。鲁昌林岁数大,身体弱,六零年九月没有去明水农场,这时就住在场部的病房里。——这是夹边沟农场最艰苦的几个月,农业大队的宿舍有一半改成了病房。有一天他听说我有时候去酒泉医药公司给医务所买药,就拿出存折来叫我去替他取点钱,从县城的黑市上买些烧饼。夹边沟农场是没有储蓄所的,还有邮局和商店。当初右派们来夹边沟劳教,都是带着一些钱的。最早的时候,右派们的钱是由财务科登记保管的。后来,右派大批涌来,这笔钱的数目很大了,财务科长姚文华是个小心谨慎之人,怕以后出什么问题他担责任,每当右派来场报道的时候就把储蓄所的工作人员叫来,现场办理储蓄业务。存款折就拿在右派们手里,用钱时自己到储蓄所去取。
那天我拿r鲁昌林的存折去储蓄所取钱,填写了取款单,可是工作人员不给我钱,要我去找陈天堂,开个取钱的条子来。我当时很惊讶,问为什么要陈天堂开条子?工作人员说,是陈天堂和他说过的,凡是住院的病号取钱,一定要他开条子,目的是防止住院的病号取了钱逃跑,还为了防止病号偷窃存款折盗取他人的存款。我对储蓄所的这种做法很是不以为然,说,你们银行的工作要受医务所的制约吗?你们的上级有这种规定吗?工作人员回答上级没这规定,可是这是你们的所长说的,我就这么办。你不去开条子就不能取钱。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40
我那时三十岁,既年轻气盛,又有一定的生活阅历,我想我虽是右派,但你银行还管不着我,也不能把我怎么的,我就强硬地说,好,你把你说的话给我写个条子,就说取钱必须要医务所长开条子。我找你们的上级去,问一问是不是右派取钱就一定要劳教农场的某个领导开条子。
听我要去找他的上级,年轻人再也不吭声了,如数给我取了钱。
这件事我原本没当回事,取了钱也就作罢了。可是,当天晚上,在医务室陈天堂却问起我来了:你今天去储蓄所取钱了?我说是,他非要叫我找你开条子,我和他干了一仗。这不合理嘛!陈天堂立即就开始给我解释,说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劳教人员逃跑或者盗取现金,他和年轻人商量的办法。他还说他已经给储蓄所讲过了,以后我再去取钱就不要他的批条了。他还说我:你不要到县上银行去反映这问题了,银行那年轻人是配合咱们做工作,也是好心。
这件事他不解释倒也罢了,他一解释,我的心里倒是起了疑云:在银行取款的问题上,他和银行工作人员是不是有什么默契?比如某个病号死了,存款折上还有钱,他去取出来两个人私分……我之所以这样怀疑,是因为病房里每死一个病号,都是他亲自去料理病号遗物的,包括存折、国库券、手表和其他细软。
但是,我也仅仅是怀疑而已,因为我不知道他拿到死者的存折或者国债券之后,是否登记造册了,是否上缴组织了。我又不敢到领导那儿去询问或是反映这个问题。——一旦知道我跟他做对,他整我可是再简单不过了:轻者下放我去大田劳动,不用几个月我就会累垮饿垮;重则编造个什么罪名就可以把我送进劳改队。
天下的事情真是再巧也没有了,事情真相终于被我无意中发现了。
那是这年十一月初的一天上午,上班不久,我和他在办公室坐着,农场的书记张洪走进来了,说老陈你来一下,我们研究些事。张书记像是很急,有点紧张,陈天堂立即站起来跟出去了。过了不一会儿,我就听见外边有人喊开会,医务所窗外的空地上集中了农场的干部和凡是能走动的右派。原来是张书记接到酒泉劳改局的电话了,说是中央的一个什么工作组住在张掖县,今天早晨出发来夹边沟了。张书记紧急召集夹边沟的干部和劳教分子们开会,布置搞卫生,做准备,以应付工作组的检查。那时候,夹边沟已经死掉几百名劳教分子了,农场领导和干部们怕工作组来了挨批评,大祸临头。
那天我没出去开会,因为来了个病号,我正在给病号看病呢。就在病号走后我写病历的时候,突然有人敲了一下玻璃窗。我的桌子靠着窗户,我扭头一看是陈天堂正站在窗外向我招手,他的脸贴在玻璃上。我凑近窗户问他什么事?他说,看看,看看我的抽屉锁上了没有?那个年代的办公桌还没有暗销,是在抽屉旁的木框上装个铁鼻,再挂上一块圆形的铁皮,外边上个挂锁。一个挂锁能锁两个抽屉。听了陈天堂的话,我应了一声:哦,我给你看看。我的桌子和他的桌子并在一起,我懒得站起来走到他那边去,就趴在桌子上伸过胳膊去拉了一下抽屉。他的抽屉没锁,我一拉就开了。抽屉拉开后我惊了一下,因为我看见他抽屉里装了满满一抽屉国债券。我当时一愣,立即就告诉他:没锁,我给你锁上吧。抽屉拉开容易,关上就很费事,胳膊用不上力,我就走过去把抽屉推上了,再把那块圆铁片挂上,再把锁子锁上。就在我推抽屉的时候,我还发现里边还装着一摞一摞的人民币。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41
这件事叫我明白了很多事:为什么每个病号死亡的时候,陈天堂一定要亲自守在病号身旁?为什么死亡后他要亲自处理善后?为什么储蓄所取钱要他开条子?为什么贺秉灵还没断气就被他送进了太平间?
夹边沟的右派们释放回家之后,我还被留在夹边沟工作了六个月,任务是给一千五百名死者编写病例。夹边沟的领导们心里很清楚,这些人的死亡不是他们某一个人造成的,不会追究哪个人的责任。但是他们清楚,这些人都不是正常死亡,这终归不是好事,他们必须掩盖一下死亡的非正常原因。当然了,作为一名劳教的右派,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做是否接到了上边哪个部门的指示。我给没有病历的死者编造了病历,给病历不全的人补全了病例。假如将来有人翻阅这些病历,——如果病历不给人毁掉的话——他将会发现这些人死亡的原因是很正当的,无可怀疑的。我编造了很多死亡的病因:心力衰竭,心脏病复发,肝硬化,肝腹水,肠胃不适,中毒性痢疾……这几年人们都说市场上的假冒伪劣产品太多,有人感叹那些厂家和商人造假的能力鬼斧神工。还有制造假学历的,出卖假职称的……其实,他们的造假比起我来只能是小巫见大巫,自叹不如。如果给造假的人评职称,我应该评大师,应该颁发巨奖,享受国家级专家的待遇……
我在造病历的时候还注意过一个问题。我造病历,是按照农场提供给我的死亡者花名册上的名字造病历的。死亡者花名册上还有其他栏目:遗物。我发现,所有人的遗物栏里都是写着床单呀,褥子,棉袄裤两件……没有一个人的栏目里填写存款折、国债券、现金和手表。我为什么注意这个问题?因为我把贺秉灵送上马车的时候,把他的箱子也装上车了。为了防止箱子被偷,我们征得他的同意把金项链、国债券和现金都装进他穿的西装的口袋里了。还因为我知道有些病号在死亡前并没有把存款折上的钱取完,因为陈天堂不给他开条子,或者他已经无力去储蓄所取钱了。五十年代,许多年轻干部在定为右派走进夹边沟的时候,身上有儿百上千元的国债券,因为他们是外地人,还没成家,他们的国债券都是随身携带的,而国债券是不能当钱花的,银行也不储蓄国债券。为什么很多人有许多国债券?你年轻,你不知道:五十年代国家还很穷,为了筹备资金,国家大量发行公债。你是干部,你是工人,你进步不进步,你热爱党不热爱,就看你买了多少公债。许多人为了表示热爱共产党,为了表现自己进步,勒紧腰带买公债。
说到哪儿了?我还接着说陈天堂的抽屉吧。我不是拉开陈天堂的抽屉了吗?陈天堂站在窗外也看见我拉开了他的抽屉,他也就明白我发现他抽屉里的秘密了!当然,他也是害怕我把这件事给他抖落出去,于是他想了个办法: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办公桌抽屉里出现了一块大罗马。看见了大罗马,我立即就明白了,他是在贿赂我,拉拢我,想用大罗马堵住我的嘴。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42
我没有动那块大罗马。不知道那块大罗马他是从哪位死者的手腕上捋下来的,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贪此不义之财。我也没有声张这件事。他是共产党员,我是阶下囚,一旦张扬开了去他一恼之下反打我一耙,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辩不清呀。
那块大罗马在我的抽屉里静静地躺了几天,后来又不见了。我估计,他是观察了我几天,见我既不上他的钩又不告发他,对他没什么损害和威胁,就又把大罗马拿走了。毕竟一块大罗马那时要卖二百多元,而他一个月的薪水才是六十多元。
我在夹边沟工作到1961年的7月,把全部死者的病历伪造好之后,农场领导就叫我回原单位了,但是原单位以已经开除公职的理由拒绝接受我。后来我就回到老家当农民去了,直到1978年落实政策。
陈天堂的女人是1959年从河北老家迁到夹边沟来的。他的大女儿十八岁了,嫁给了夹边沟的一名管教干部。1960年冬季的时候,这个出嫁了的女儿得了肺结核。女儿病情很重,应该使用链霉素治疗,可他不懂,竟然给女儿打吗啡。他觉得吗啡的效果比链霉素好。——女儿不再咳嗽,不再呻吟。我当时说过他,你不要总给姑娘打吗啡。医药公司一年就给咱们农场十几支吗啡,你可要控制点使用。你把它用完了,一旦有个特殊病例就没办法了。他听了我的话十分震怒,训斥我:怎么,你不叫我的女儿用吗啡?要把它留给劳教分子!我只好住嘴了。过了一个月,吗啡使用殆尽,他女儿的病越发严重了,只好送到劳改医院去治疗。
夹边沟农场1967年撤销,我听人说他和女婿都调到下河清农场去了。女儿在下河清死于空洞性结核病。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新添墩的时候,有个天津青年,是敦煌县文化局的干部,右派。他的工作是演员,取了个敦煌的姑娘。他在新添墩劳动不到一年就病了,是肝炎。我把他送到场部医务所住院去了。住了半年医院又回来了。他的肝炎转化为肝硬化了,回来后也干不了活,我就叫他在宿舍休息,不下大田。后来他的病情严重了,我给陈天堂打电话要送过去住院,陈天堂不叫送。就是这个不叫送的天津青年有一次跟我说,陈所长什么时候来新添墩,你一定要叫他到我的房子来一趟。过了一段时问,他的病愈加严重了,已经垂危了,——他的眼神已经散了——他又对我说,你打个电话给陈所长,叫他现在就来一趟,我要见他,有话跟他说。我说你口气还大得很!你想见陈所长陈所长就来吗?是打个电话就能叫来的吗?天津青年说,你打去,你打电话去,他肯定来。他不敢不来。听他话说得斩钉截铁的,我就去打电话了,结果陈天堂还真来了,骑个自行车来的。于是我把他领到那青年的房子去。那青年躺在炕上,陈天堂进屋后叫了那人的名字,说,我是陈天堂……那青年听见他的声音了,招手叫他过去。他过去了,爬上炕坐在那青年身旁。那青年就摸他的手,摸他的胳膊。摸着摸着,手摸到陈天堂的脸上了,然后就狠狠地抓了他的脸一把。他惊了一下,哎呦叫了一声,从炕上跳了下来。那青年过了半小时就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