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13
我放下了他。我们站着,我直喘粗气,我对他说,不行了,身体真不行了,才走了几步,你看我就成这样了。要是从前,我一口气能把你背到车站去。
他没说话,站着看我。我也看他,但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天太黑了。黑沉沉的天空,黑沉沉的沙滩,只有密集的星星明明灭灭眨着眼睛,但星星的微弱的光照不亮人的面孔。空旷的沙滩非常寂静,只有强劲的夜风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河西走廊的西端,人说一年刮一场风,从初一刮到冬,但最大的风季是从10月刮到4月
休息了一会儿,身体被风刮透了,汗水冰凉。我说,来,师傅,我们走。
我转过身来,弯腰背他,但是他躲开了,说,不要背,我不要你背。我拉他,说,你来吧。他推开我的手说,小高,你还是自己走吧。你前边走,我后边慢慢走。
我说,你胡说个啥呀!我前边走了,你能走到车站去吗?来,快点,我背着你。快,要快走,要不就赶不上火车了。
我说着话又一次拉他,但他又往后退了一步,说,小高,你听我说,你背不动我,再背就要把你累垮了;不光我走不了,你也就走不了啦。我一惊,说,你这是说你不走了?他说,我想走,但我估计错自己了,我走不到火车站了。我说,那就我背你嘛。他说,不行,我不能叫你背我。小高,你快走吧,你再要磨蹭,有人追上来,你就走不脱了。
他说得有道理,可能这时候管教干部或者拐棍们已经发现我和他逃跑了,已经来追拿我们了,但是,我哪能丢下师傅叫人捉回去,而我自己逃跑呢。
我说,师傅,这样好不好:你既然不叫我背,那就还是你扶着我的肩膀走。我们慢慢走,我估计,巡逻的人还得一会儿才能出来,说不定他们还没发现我们走了。
他说,发现了,肯定发现了,每天晚上都挨个地窝子、挨个窑洞查人数。
我拉住他的胳膊说,那就快走吧。来,我扶着你走。
我硬是拉着他往前走了几十步,他栽倒了。我又拉起他来,像战士扶着受伤的战友那样又前行了几十步,他又跌倒了。我再拉,就再也拉不起来了。
这时候我有点着急了,说,师傅,你得挣扎着走呀,坐下怎么办?叫人家把我们抓回去吗?再升个级吗?
他已经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良久,喘息方定,说,我的确走不了啦,我不想连累你,你快跑吧。
我看他实在无力行走,而我呢,也已经喘得不行了,也是两腿发软,软弱无力,没有能力背他或者拖着他走了。我仰脸看了看天空,看了看满天眨眼的星星,心乱如麻。我说:
师傅,你真走不动了,那我们就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14
他因为喘息而低垂着的头抬起来了,他的嗓子发出惊讶的声音:你送我回去?你不怕升级?我说,升级就升级吧,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撇在这里冻死,或者叫他们抓回去。
他没有立即说话,他静了一下,以非常深情的口气说,小高呀,你怎么这么糊涂,跑掉一个总比把两个人抓回去好吧。反正我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抓回去还能把我怎么样?送到饮马农场去吗?叫我进严管队吗?你可就不一样了,说捆你一绳就捆你一绳,说把你送走就把你送走……
我知道捉回去后的严重性,不是捆绑关禁闭就是正式逮捕送劳改农场,但我还是不忍心扔下我的师傅。
师傅看我不言语,又说,小高呀,你还认不认我是你的师傅?你要真把我当师傅,你就听我的话,你走,你快走!冻不死,你放心我冻不死!等一下就有人追上来了,他们会把我拖回去的……
眼泪突然就涌上了我的眼睛,我哭着说,师傅,回去后你可要保重呀……
师傅在地上坐着,挥了一下手:走吧,你快走吧!
我转身往车站方向走去。我走了几步,站住,脱下自己的大衣又回到师傅跟前:师傅,你躺下,躺下,我给你把大衣盖上。
师傅说,你快穿上,快走,路上冷!
我说,师傅,你就昕徒弟一句话,躺下,我给你盖上,暖和些。我年轻,不怕冷。你坐着不动,会冻死的。
师傅说,你回家的路长,天寒地冻……
我说,师傅,你要不听我的话,我就不走了。
师傅立即就躺在沙土地上了。我把大衣盖在他的身上,蒙住他的头颅。他的声音还从大衣下边发出来:快走……你快走……
我抹掉眼角上的泪水,大步向明水河车站走去……把我的师傅……扔在……扔在……
荒滩……
高吉义先生讲到这里,嗓门哽咽泣不成声,泪水从他粗糙的脸皮上流下来。他用像农民一样粗硬的手掌擦眼睛。我的心也揪紧了,泪水涌上眼睛。良久,我才问:你的师傅还……在世吗?高吉义先生原本干巴的嗓门此刻被泪水渍得苦巴巴的,涩涩地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1961年的4月,我从老家回到兰州,探听回到各单位的右派是如何安排的?不,我不是为了这事回兰州的,我是不放心师傅才回到兰州的。我根本就没回单位去,因为我早就下了决心,就是给我摘帽叫我回原单位当医生我也不回去了——我再也不当什么干部了,今后我就当农民,或是去当木匠,凭我的劳动吃饭过日子。回到兰州我问了几个右派,都说我师傅跑掉了。对于人们的回答我很吃惊:怎么会呢,他怎么会跑掉呢,他已经衰竭不堪了呀。对于我的提问谁也解答不了,他们说听管教干部讲的,我师傅逃跑了。且逃跑成功了。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15
就在我从兰州返回老家前的一天,我搞清楚了:我的师傅叫狼吃掉了。
我跟你讲了,我有一块梅花表被我们的分队长陈风林抹走了。离开兰州前的一天,我跑到商业厅陈风林家去要我的梅花表。我打听到他家的住址,敲门,进去的时候,可是把他吓了一跳。不是因为要表,而是因为看见了我:是他给我开的门,但门开了以后,看见我,他吓得尖叫起来:鬼!鬼……鬼来了!他扑通一声跌倒在地,身体筛糠一般哆嗦。他的家人听见他的尖叫跑过来扶他,我也去扶他,他竞不敢握我的手。好半天,他才惊魂稍定,才跟我讲了把他吓成那个样子的原因。
他说,那天夜里八点半钟,他和一个姓侯的小组长巡夜,发现我逃跑了,就向管教干部汇报了。管教干部叫他们两个人往明水火车站追我。追到半路上,他们发现了一件部队发的棉大衣。棉大衣血迹斑斑。他们每人拿着一只手电筒,用手电筒照照衣领里边,写着我的名字。他们在附近找了找,还发现一个被狼啃得只剩下一小块头皮的颅骨。于是他们认定我被狼吃掉了,就用手里提着的打狼棍挑着我的棉大衣回明水向领导汇报去了,没再往车站去追。
那件棉大衣是我在中医门诊部当医生时我的老师给我的。我的老师是名军医,曾经在北京协和医院学习,医术非常高,在中医门诊部我曾拜他为师。我和他都定成了右派,我是极右,他是中右留在兰州降职使用,我送夹边沟劳教。临走,他把自己一件还没穿过的崭新军大衣给了我,说酒泉那边冷。夹边沟的后期偷盗成风,怕大衣丢了找不回来,我在衣领处写上了高吉义三个字。
我当时问了陈风林:你们认为我被狼吃了,那么骆宏远哪去了你们知道吗?陈风林回答:过了两三天我才昕严队长说骆宏远不见了。严队长说,这老家伙还真跑掉了,想不到,真想不到。他到底什么时间跑的嘛,怎么就没人知道呢!看来他的病是装出来的,迷惑人的!陈风林还说,严队长向管教股汇报了骆宏远逃跑的事,管教股就向白银市公安局和骆宏远的东北老家的公安局发了公函,请那边的公安局缉拿在逃犯骆宏远,但都没有回复。东北离明水农场也太远,领导就没有派人去追捕。
最后我才问陈风林,我的手表呢?陈风林说手表交给管教干部了。
高吉义先生讲完了当年逃离夹边沟的故事后又说,想不通呀,一辈子也想不通呀,我师傅之死是怪我呢还是不怪我呢。当初我要是不带着他跑就好了。带着他跑,跑不动我把他送回山水沟就对了……
我无言以对。高先生不停地抹眼泪。良久,我说,高先生,收拾摊子回家吧,花市都打烊了。
花市打烊了,但是我们从花市的小院子转出来,建兰市场灯火通明。市场的无数盏灯光和城市的万家灯火把兰州市的夜窄照亮了,看不见一颗星星。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16
我和高先生约定,明天他向我讲述夹边沟农场有关狼的故事。
贼骨头
俞兆远先生是1958年春季被组织部门送到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的。此前他在兰州市西固区人委任工商管理科科长兼劳动工资科科长。他在夹边沟劳动教养几近三年,被送回兰州,继而被谴送原籍金塔县监督劳动至1979年。有一次,邻居家一位妇女问他:听说夹边沟的右派都饿死了,你怎么没死掉?他回答:我是个贼里头打着不要的贼。
他说,他曾是夹边沟农场最出名的贼,可是他并非一去就偷东西。
右派们到了夹边沟,第二年就饿死了一百多,可那时他一粒粮食都没偷过。他出生在金塔县的农村,从小父母就教育他要做个老实人,要正直,本分。他的父亲是个乡村郎中,有点文化,他很小时就教他读《三字经》、《论语》和《孟子》。父亲还对他讲过“曾子之廉,不饮盗泉”和齐人不食嗟来之食的故事。他满脑子都是士大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所以在夹边沟他的腿肿了起来,脚胀得穿不上鞋,头肿成了大南瓜,他也耻于偷窃。在饥肠辘辘人困马乏的日子里,他实在饿得招架不住的时候,就去捋草籽、捋树叶聊以充饥。他小时放过羊种过地,知道什么植物可食什么不可食。夹边沟东草洼生长着很多白刺棵。白刺棵有两种,一种开红花结红果,状如枸杞,能吃;其卵形的叶片捋回来拿开水烫一汤,挤干,捏成团就能吃。另一种开白花,也结红果,果实呈葫芦状,骆驼特爱吃,但毒性大,人不能食。有些城市来的右派不知道,把葫芦形的采来吃了,中毒死了。还有一种碱茅草,长很多枝权,开黄花,其状如千头菊。这种草籽炒熟了干嚼都行,咸,涩味重,却没毒性。
但是,到了1960年的春天,他突然就偷起粮食来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同屋的两个右派饿死了!
一个是永登县一中的教师,姓巴,名多学。巴多学解放前毕业于北京大学,永登县人。这是个胆小得掉片树叶怕碰破头的人,老实本分极了。在田野上劳动,别人摘个黄瓜给他,他吓得一把推开,说,你这不是叫我犯错误吗?此人在春天I临近时躺倒起不来了,奄奄一息之际对身旁的人说,能不能给我一支烟?我想吸支烟。俞兆远从一位榆中县右派处要来一撮旱烟末,卷了颗烟,点着,放在巴多学嘴上。巴多学用他干枯得树枝一样的手指抖抖索索扶住了烟,吸了几口,闭上了眼睛。沈大文是甘肃农大的教授,留美博士,研究植物分类。他和俞兆远在一间宿舍比邻而眠已近两年。俞兆远来夹边沟之初,农场组织他们学习农业技术,沈大文还讲过课。这个人不偷不抢,饿得不行了,就到草滩上捋草籽吃。他比巴多学躺倒还早几天,已经好些天失去行走的能力了,但他不愿麻烦别人替他打饭,每天去伙房的路是跪着走去再跪着同来。他在膝盖上用绳子绑着两只布鞋,以减轻膝盖触地的疼痛。巴多学死后两天的夜里,约11点钟,他把嘴对着俞兆远的耳朵说,老俞,我想吃个糜子面饼饼。俞兆远很惊讶,说,老沈,快到半夜了,我上哪里给你找个饼子去。沈大文说,求你给我找个饼子。实话,我这会儿真是想吃个饼……饼。老沈……俞兆远刚要说话,身旁的右派分子扬乃康捅了他一下:老沈可能不行了……俞兆远的头皮噌地麻了一下,穿上棉衣就跑到伙房管理员的房子去了,说替沈大文要一块糜面饼饼。管理员把他轰了出来:去去去!沈大文要一个饼饼,李大文也要一个饼饼,王大文也说要个饼饼,我哪有那么多饼饼!无奈的情况下,他又跑到大队长①梁敬孝的房子去,把梁敬孝从被窝里叫了起来,说了沈大文的情况。他之所以敢在半夜找梁敬孝,是因为他自觉梁敬孝对他不错,说不定会给他这个面子的。去年春播的时候,梁敬孝在地头上问,你们谁会撒胡麻?人们都说不会,就他说了一声我会。梁敬孝问你撒过胡麻?他回答,我十三岁就跟我嫂子种过地,那时我大哥抓了壮丁,家里就我和嫂子再加上我妈种地,我撒过胡麻。梁敬孝不信他十三岁种地,问他怎么撒胡麻?他抱了一个装着胡麻的升子走进田里,然后抓一把胡麻甩到升子上。胡麻撞在升子壁上就散开来,均匀地落在田里。他撒了几把,梁敬孝很满意,说行了行了,我再问你……你会摆耧不会?他又说会,我和嫂子种地的时候,要是犁地,就是我牵牲口,嫂子扶犁,种麦子的话,嫂子牵牲口,我摆耧。我那时间力气不够大,就拴根绳子在耧上再套在脖子上,到地头提耧时往后挺脖子,耧就提起来了。梁敬孝又问,摆耧有个口诀,你知道不?他说,进地三摇摇,出地三不摇。梁敬孝说,你还真是个农匠!梁敬孝原想亲自给几个右派演示种胡麻技术的,此刻他说了声你们几个人听俞兆远的,他叫怎么种,你们就怎么种!转身就走了。尔后的日子里,凡是农业上的技术活梁孝敬都派他去做。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17
这天梁敬孝果然给他面子,说,去,你跟管理员说,给沈大文两个饼饼。就说我说的。
俞兆远领到了两块糜子面饼子,总共五两②,高高兴兴拿回去给沈大文吃了。他想,可能沈大文能多活几天了。
但是,翌日清晨起床的时候,沈大文静静地躺着不动。他喊了两声沈大文,也不回答。伸手摸了摸头,已经冰凉。
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巴多学和沈大文相继命丧黄泉强烈地震撼
①夹边沟农场的劳教分子编制为两大部分:农业大队和基建大队;大队辖数个分队,萄少分队约一百几十人;分队下边有大组,约30人;大组下边是小组,小组10个人。②旧秤,一斤为十六两。了俞兆远的心灵。做一个正人君子的信条在他灵魂深处动摇了。他想,沈大文有着丰富的植物学知识,吃过很多草籽都没有中毒,却还是饿死了,我还能熬出夹边沟去吗?
能不能活下去,怎样才能活下去?这个问题他苦苦地思考了几天,终于做出了决定。一天在工地休息,他走到扬乃康身边坐下,试探着说,老扬,饿得走不动了,得想个办法呀?扬乃康无语。他又说,总得想个办法嘛,就这么等死吗?扬乃康叹了一口气说,有啥办法?我有啥办法。你脑子灵,你给我们想个办法嘛。他沉默一会儿,说,办法我倒是想了,就是做起来难度太大,不敢做呀——扬乃康的眼睛盯住了他:什么办法?你说,你想做什么?他没回答,扭过脸去。扬乃康追着说,说嘛,有啥办法你说出来嘛;说出来你要是办不了——还有我嘛。俞兆远觉得是火候了,便说,办法其实也简单,就是怕你不敢干。扬乃康催他:说嘛,你说出来,再说我敢不敢的事嘛!俞兆远说,好,我说我的办法。我的办法呀就是做无本钱的买卖。扬乃康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你是说抢人去?劫道去?俞兆远说,看你说的!我能干那种事吗!我不想活啦!扬乃康说:那你的意思是……俞兆远说,我想偷仓库的粮食……你干吗?扬乃康沉默片刻,说,他妈的不就是一个死嘛!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半夜时分,他们拿了一根准备好的竹竿,——竹竿的一头被俞兆远用瓷片削出四十五度的尖角——悄悄地来到了农场的粮库旁边。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粮库旁的一只大黑狗,狗汪汪叫了两声,朝他们扑来,但是他低沉地吼了一声老黑,那狗就不叫了。因为经常从库房拿种子和放回没播完的种子,大黑狗已经和他熟悉了。大黑狗像闻什么气味一样,在他的腿旁转了一圈,摇摇尾巴离去了。不过他和扬乃康没有动弹。——事先商量好的,等狗叫过以后还要看一看有没有其他动静。这是夹边沟农场最大的一个仓库,它的西头挨着磨面房,汽车把从外头调拨来的粮食拉到这儿来囤积,然后每天从库里出粮磨面,供夹边沟和新添墩作业站的大灶使用。磨面房旁边有一问小屋,住着一个二劳改①专职看守仓库和磨面房。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18
果不其然,看守室的门轻轻地开启,一个黑影走出来,顺着库房走到东边的山墙,绕过去,从库房北边往西走去。那人回到看守室,才低沉地骂了一声,你这个瞎熊,胡吼啥哩!一切又归于寂静。走,上!俞兆远轻轻地对扬乃康说。对这个仓库他们熟悉极了:库房里边砌了一堵墙,把空间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间,小问堆放着粮食种子。他还知道,靠着北边的墙壁,一麻袋一麻袋的麦种摞得比窗户还高。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到第一个窗户下边,俞兆远把一条床单展开来铺在地上,然后扶着墙壁蹲下去,叫扬乃康上他的肩膀。扬乃康的一只脚踩上他的肩膀试了一下,说,干脆我给你支架子吧,你不行。俞兆远说你快上吧,我就不信支不住你。扬乃康不再犹豫,两只脚都上了他的肩膀,说声起。俞兆远扶着墙壁往起站了两下,却没有站起来。扬乃康问怎么回事?他回答真不行了,腿没力气。扬乃康说,蹲好蹲好,我下来。他下来后说俞兆远:我说我支架子,你非要……俞兆远说,好,你支架子,你支架子,我真是不行了。于是,他踩着扬乃康的肩膀被托起来。托起来也不太高,这个仓库很高大,它的透气用的窗户离地面约三公尺,俞兆远站在扬乃康的肩膀上眼睛刚超过窗户台。他一手扶窗户台,一手去推活动窗户,把窗户扇推开个缝隙。他把立在旁边的竹竿举起来探进窗缝,把窗口再推大些,顺势将竹竿捅进去。他看不见里边的东西,所以只能试探着往里捅。因为第一次做贼,神经紧张,心跳得有点喘不上气来了。他只好停顿一下,喘喘气,然后再捅。竹竿和窗棂的磕碰声本来很小,但在他听来如同打雷一般。他是怕狗叫起来,所以每发出一下磕碰声,他都要静一下倾听周围的动静。
终于,通过手的感觉他知道竹竿触到了麻袋。这时他才握紧竹竿,举起,用力把竹竿插进去。然后他用两只手倒着收回竹竿来,摸了摸前端的竹筒。竹筒里有几颗麦粒!他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把竹竿斜过去,将麦粒倒在地下的床单上。他兴奋地说,插上了!扬乃康也很兴奋,用力挺一下腰板说,插上了吗,好,接着插,接着插!
他接着再用更大的力气把竹竿插进去……
后来扬乃康的腿颤抖起来了,说,不行了,我支撑不住丫,下来吧。他小心地把窗户扇用竹竿捅一捅关上,说,好了,你蹲下,我下来。扬乃康是慢慢往下蹲的,但是他的腿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了,俞兆远也摔下来。俞兆远摔得可是不轻。他的头撞在墙角的水泥地上,发出很重的响声,他痛得叫了一声。立即仓库那边的狗吠了起来。他们顾不得疼痛,卷起床单拾起竹竿撒腿就跑。但是跑出没几步远,狗就扑过来了。扬乃康往地下一蹲,做出摸石头打狗的样子,但俞兆远拦住了他说,,不敢打,不敢打,越打越走不脱!他发出很亲切的声音喊狗:黑子,不要吼,过来!那狗还真听话,不叫了,轻步跑到他跟前,围着他转。他摸了一下黑狗的头又说,回去,黑子,回去!那狗围着他转了一圈,跑走了。这时他才说一声跑。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19
但是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他们跑出去几十步,那个看守追了上来,拦住狗喊,追,快追,黑子!人和狗又一起追过来。那人还大声地喊,贼偷仓库啦,贼偷仓库咿·
这时他们已经跑到仓库北边的菜地附近,那里有两颗沙枣树,他们急忙躲到沙枣树后边。俞兆远说,跑不了啦,那狗日的身体好,跑多远都能追上,得想个办法。扬乃康紧张得嗓音都变了,说,你说怎么办?俞兆远没回答,朝着追过来的人影改变了说话的嗓音吼了一声:王八蛋,你还要追吗?想活不想活了!
那黑影看不见人,便也不敢贸然追过来,只是大声喊来人呀,贼偷仓库了!
俞兆远就怕他把人喊起来,于是,他加重了威胁的成分吼道:王八蛋你还要喊吗:再喊,我可要不客气了!
黑影说,嘿,你狗日的嘴硬,你有胆量给我出来!
俞兆远说,出来!你个王八蛋,不要给粉不知道往哪里擦!我劝你还是回你的房子去。你要是非跟我过不去,看我今晚上怎么做死你。
那黑影不出声了,狗却汪汪地叫着。俞兆远很明白,仓库附近农业大队的劳教分子们是不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只有那些管教干部可能会起床。这是他最担心的,因为他们有枪。他便大声说,爷们,后会有期!我们走啦!
掩在沙枣树后边,俞兆远看那人还不动,就拉了扬乃康一把,两人大大方方走出沙枣树往东北方向的沙包走去。走了几步,看那黑影还站着不动,他们就加快了脚步。
大黑狗一声又一声狺狺叫着。
俞兆远和扬乃康没想到,第一次偷窃就充满了惊险,但又是如此成功:被人发现了而又轻易地逃脱了,还搞到了两斤小麦!他们没回宿舍,而是直接跑到东草洼,搜集些茅草,用饭盆煮熟,吃了。吃着香喷喷的麦粒他俩商量,过两天再搞一次。可是第二天傍晚,他们刚刚从田里劳动回来,梁队长带着几名拐棍①突然搜查了机耕班的两间宿舍,把所有的铺盖都抖了一遍,把箱子也都打开查看。虽然没有查出什么来,但他俩立即意识到偷麦种的事领导已经判断出是机耕班所为,不能再偷仓库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第二天俞兆远借故去了一趟磨坊。他发现看守室门口的大黑狗被①在劳教农场,管教部门任命~些劳教分子当分队长和组长,这些人被称为拐换掉了,原先干部灶门口的一只花狗被人拴在看守室门口。看见俞兆远,花狗就凶狠地吠叫起来。
尽管仓库是不能再偷了,但这次行动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俞兆远。春节期问的一个夜晚,他又袭击了伙房:在扬乃康的帮助下,他从烧火棚爬上伙房房顶,从天窗里把一根拴着铁丝爪的竹竿捅到面板上,钩出来一块发面团。他和扬乃康又跑到东草洼烧熟吃了一顿。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20
扬乃康是兰州市西固区委的宣传部长。他和俞兆远在单位上就很熟悉。
过完春节就开始拌种,这时俞兆远就放手偷了。每天收工时,他都抓把麦子装在鞋壳里,或者顶在头上再戴上帽子。他曾经给铁锨换了个竹竿掀把,把竹节打通,往里边装粮食,收工时带回宿舍。这样带了几次粮食之后,他的计谋被一位管教干部识破了。管教干部还跑到宿舍把他的书箱打开,发现他已经存了半箱子小麦。结果扣了他一顿晚饭,还拉出来开了一次批斗会。
拌完种开始春播,他又和其他人在地头偷麦种吃。按照当时的粮食供应量,一天一斤,粮食不应该那样紧张,可实际情况是劳改分子每天要劳动十到十六个小时,超重超常的劳动把人们的身体轧干了,一斤粮食不能提供身体所需要的热量,人员大批倒毙!
吃麦种不能在干活时吃,管教干部看见了会骂的,还要扣一顿饭。只能是休息时候,干部们到一边休息去了,机耕班的人们就围着麻袋躺着,一人抓一把麦种塞进嘴里。他们使劲儿搅动舌头,使得嘴里生出唾液来,把种子上的六六粉洗下来;再像鲸鱼吃鱼虾一样,把唾液从牙缝里挤出去;然后嚼碎麦粒咽下去。每天收工回到宿舍,吃晚饭的时候,灶上给的那一碗末糊汤①谁都吃不出它是咸的淡的还是酸的。他们的嘴都被农药杀得麻木了。①甘肃河西走廊地区,人们把面糊糊叫末糊汤。
第一次吃拌了农药的麦种,他的胃痛,痛得他在地头上打滚;全身出汗,汗水把衣裳浸透了。他认为自己活不成了。可是过两个钟头肚子不痛了,肠子咕噜噜响,拉起肚子来。拉了好几天,拉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过了几天再吃种子,胃痛就减轻了,也不拉肚子了。
三月、四月和五月不断地播种,种小麦,种胡麻,种苞谷,种高粱。种什么他们就偷什么吃。
六月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小麦开始扬花灌浆。这时在地里他们就揪麦穗,嚼,嘬面水。到下旬麦粒还是绿色,但却有仁了,他们就放在手掌上揉搓,吹去麦衣子,吃绿麦仁。
七月,收获的季节,只要躲开管教干部的眼睛,人们就把衣裳铺在地上,提个麦个子过来,跺几脚,麦粒就掉下来了,就可以大嚼一通。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地头上偷吃麦子,但就俞兆远偷得凶。他不光偷着吃,还储存,把偷的粮食埋在草滩上或者田埂的某个地方,做上记号。他的第六感官告诉他粮食将更加紧缺。
他这种见吃的就偷,不管不顾地偷,还真是卓有成效:他身上的浮肿奇迹般地消失了,挽起裤管摁腿,摁不出坑了。而这时夹边沟农场已经饿死上百人了,还有几百人饿得走不动路了。
有一件事情是俞兆远的智慧所没有预料到的。1960年9月下旬,农场领导突然传达上级指示:夹边沟农场和新添墩的劳教分子,除去体弱多病者,全部转移到高台县的明水乡去。酒泉劳改分局决定在那里组建明水农场。指示下达的第二天,生产股的罗股长和两名干事亲自带领从基建大队和农业大队挑选出来的一百五十名年轻强壮的右派先行出发。俞兆远是其中之一。酒泉劳改局派来了几辆卡车把他们拉到酒泉去乘火车。俞兆远的心痛苦极了,藏在草滩上的粮食只能喂地鼠了!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21
好多年以后,俞兆远一提起那次转移明水的事就说,那是雪上加霜。火车于第二天上午十点把他们拉到高台县的明水河车站。他们以为到明水农场了,可是罗股长告诉他们,他们一百多人的任务是往东走,去挖大干渠。他们扛着行李走到天黑时分,走到林泽县的新华农场附近的戈壁滩上。罗股长指着几问又破又矮的泥房说,就是这个地方。走近了才看清,戈壁滩上有一条与铁路平行的断断续续没挖成的渠道。罗股长说,这条渠要和张掖的黑河连起来,要引来黑河水浇灌将要开垦的五十万亩土地。
还在兰州当科长的时候俞兆远就听说过,省委计划要在林泽县和高台县建设一片全省最大的谷物场,但他不了解眼前这条开挖后又停工的干渠是什么人挖的——是征集的民工呢?还是劳改队?大干渠往东,每隔二华里就有一片破败的泥房,可见这里曾集中过很多人。
他们把几间破泥房清理清理住了下来,然后就开始挖渠。挖渠的工地离着住处还有几公里,他们每天早上吃过饭就扛着铁锨往东去挖渠,傍晚返回。
挖了四五天,就突然停工了。一名炊事员抬笼屉时掉进开水锅里,人们慌乱中将他打捞出来,身上的皮都酥了。别人想帮他,一扶胳膊胳膊上的皮掉了,摸哪儿哪儿掉皮。罗股长急忙组织人抬到新华农场医院去,医生们也手足无措,找车往县医院送,走到半路就命丧黄泉。这件事带来些许混乱,停了两天工。后来出工了,又挖渠,挖了七八天就又停了。原因是上边来了指示,口粮大幅度减少,从每人每日一斤减到半斤!右派们惊了:一天一斤尚且饿死人,吃半斤焉能劳动?人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天要塌下来的样子。罗股长也觉得问题严峻,怕继续挖渠会造成大批倒毙,便挨屋通知:先休息两天,看上级领导有什么新安排……
等了几天,什么新安排也没有。这时天也冷了,罗股长也不催着出工,右派们每天喝完了两顿末糊汤就都蜷缩在房子里睡觉,尽量减少热量的消耗……
一停工俞兆远便忙了起来。他记着前几天在工地挖渠,看见东北方向很远的地方有一片绿色,像是庄稼地,估计种的不是苞谷就是高粱。他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个苞谷棒子或者高粱穗子。停工的第二天夜间,大家都睡觉了,他把一条用毛巾缝下的口袋赛进怀里,对睡在门口的段组长说了一声:老段,我去搞点吃的。段组长说去吧。小心点儿。他还把自己的长毛绒帽子给他,说,把我的帽子戴上,风大,夜里冷。
俞兆远戴的是棉布帽,还是来夹边沟的第一个冬季发的,太薄。
出了房子,俞兆远先顺着上工的路往东走,再朝东北方向拐过去。天还真冷,西北风刮得脸很痛。他把长毛绒帽子的帽翅放下来护住脸。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四周漆黑,看不清任何标志,只能凭着感觉走。走了一会儿遇到个塄坎,朦胧的天光下他认出是一条水渠。顺着水渠走了很长一段,就进了苞谷地。一棵包谷一棵包谷摸过去。在他的想象中,农民收得不论多么彻底,总会丢下几个苞谷棒子的,但是,他摸过来摸过去好几趟也没摸着个棒子,连个秕穗穗都没有。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1:22
就在他觉得自来一趟很沮丧的时候,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块亮亮的黄椭椭,像是灯光投在地上的那种黄色,在夜幕中很显眼。朝着黄椭椭摸过去,近了,见是一间小泥房,黄椭椭是映着灯光的窗户纸。他悄悄摸到窗户跟前,听到有人说话,再用手指沾上唾沫戳破窗户纸,看见房子里坐着两个穿黑棉衣的人。他从服装上判定这是两个新华农场的二劳改。既然这样深的夜晚这两个人还没睡觉,那就是说他们在值班,在看守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这样想想,就离开窗户从西边绕到房前去。这是个瓜棚样的泥房,房前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门缝里透出窄窄的一束光线根本照不亮院子。但是他的眼睛敏锐地看见了一堆黑糊糊的什么东西。他挪过去一摸,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天哪,竟然是一堆苞谷棒子!他忙忙跪倒,从怀里掏出口袋。
他装起苞谷来了。装了几个,他又停住,把长毛绒帽子的帽翅挽起来。他想到了要保持高度的警觉,要有敏锐的听觉,一旦有细微的动静就要作出反应。然后才又接着装苞谷。
他真是个惯偷了。他的装苞谷的动作很快,但又很沉稳。为了在袋子里装更多的苞谷棒子,他把每一根棒子都横着摆到袋子里,横上两层之后又从旁边竖着插上几个,把袋子的所有空间都利用起来。他装了五分钟,或者比五分钟还长的时间,袋子装满了。可是他还不满足,还在往里插,用力塞几个进去。然而,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响,泥房的门开了。一道煤油灯的亮光照在苞谷堆的那一面。他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往下一伏,就再也不敢动了,只是抬着脸往门口看。他的心跳得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身体却是像掉进冰窖冷嗖嗖的。
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身影走出来了,站在苞谷堆那边撒尿。他希望那人撒完尿就进房去,但是那人撒完了尿却又转过身体面朝苞谷堆站着,往他这边看,连裤子都没系。他的心更是紧了一下:那人听见声音了?还是闻到气味了?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异常?他眼睛盯着那人,身体伏在地上,心突突地跳动。
他不理解,为什么那人不走,反而弯下了腰往他这边看,还往左边歪了歪头,后来又向右歪头,继续朝这边看。他想要坏事了,那人一定是看见他了,正在想着如何捉他。——虽然灯光没投在他的身上,但时间一长,那人的眼睛习惯黑暗了……一刹间他开始思考逃跑的问题:是扔下袋子跑?还是背着跑?扔下能跑掉,但他不甘心;背着跑是无论如何跑不掉的,这一段时间自己的身体变得虚弱了……
但是他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还没决定出怎么逃跑,那人却猛地扭转身体,几步跨进房去,哐的一声关上了门。他听见房子里一个人惊讶地问,怎么啦,出啥事了?另一个人慌慌张张回答:狼,外头有个狼!前一个声音问,你看真了?后一个声音回答,清楚楚的,两只耳朵直愣愣立着。吃苞谷啦,狼吃苞谷啦!前一个声音又说,抄铁锨,快抄铁锨!走,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