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3:13
那天,那个上午,当那个黄头发的女孩子把我的床单抱走之后,我心中的堤坝一下子就崩溃了!
不过,我不敢轻举妄动。我不太清楚,这个黄头发的女孩子为我收拾房子洗床单,到底是出于同志式的关心和帮助呢,还是真正对我有意思了?
我不敢贸然从事还有另一个原因:有一个老兵看上过她,差一点弄得把党票给丢了。说是老兵,实际上比我就大两岁——二十五岁,是六七年的复员兵。我们到河西的时候他刚复员来到兵团一年,是个党员,我们的排长。王一眉下放我们连之后,他不知怎么就看上了。起先,连里谁都不知道这事,他曾经给王一眉写过信,把信装在封中药丸子的小蜡丸里,假装是给王一眉送药,把信给了王一眉。王一眉没搭理他,他以为王一眉同意了,就三番五次地找王一眉.说是要培养王一眉入党。后来,王一眉被他缠得没办法,就报告了连长。连长一气之下把他的排长给撤了,并且在全连点名批评了他,一下子把他给弄臭了。我们连长是甘肃人,也是个复员兵,真正的老兵,讲一口甘肃话。他是这样讲的:“人家还是个女娃子嘛,你骚球情个啥哩!什么人党不人党,党是你们家的?你们家开的店?你小心一些,看在你是个老兵的脸上,这一次先记下,下次再要是拿党蒙骗人,小心我把你的党员抹了。”
说实在的,我怕她把我汇报到连里,把我的团员抹了。
但是,我已经动心了,被她迷住了,心里的那股火就怎么也压不住了。那天她抱着床单跑了以后,我想来想去,决定先试一试。
试一试的办法也被我想出来了:请她吃东西。想起来好笑,我当时怎么想出那么个主意来,简直是小孩子的勾当!我是从那些恋人们那儿受启发想出来的。兵团当时的生活很艰苦.本来打的粮食就不多,一下子从城市来了几万知青,粮食更不够吃了,每年有几个月的粮食是兵团、师部的领导凭着老关系、老面子从新疆兵团要来的人家的仓库底子:玉米面、高粱米,还有青稞。有时候,我们一连三个月吃玉米面:玉米面窝头、玉米面糊糊。我们叫“二黄”。有时候又连着吃两个月高粱米:高梁米干饭,高粱米粥。我们叫“一对红”。吃菜就更别提了。都是知青,谁会种菜呀!长了两年的韭菜比芨芨草叶子细得多,炒着吃不够,只能喝汤。有人编了几句词配上《步步高》的曲谱这样唱:“青稞面窝窝头芨芨草汤,一天呀两顿饿得发慌;坎土曼和铁锨天天开荒,干着活脊背上冷汗直淌。”我们连有几对大胆的恋人为了改善伙食,常常从小卖部买来挂面,下班回来就在地窝子门口用石头支起饭盒,点着芨芨草煮挂面汤吃。我当时想,我也请她吃东西,看她吃不吃,吃了,就说明她是有那意思的。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3:14
当然,我不敢在门口大鸣大放地弄饭吃,也不愿意煮挂面汤给她喝——那太寒碜了!我跑了一趟小卖部,买了两瓶大肉罐头、两斤点心,还有几包香烟——这是我抽的。买回来之后我就把它们摆在“桌子”上,等她来送床单。
她来啦。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我听见咚咚的脚步声从头顶响过,响下台阶来了。
“有人吗?”门口传来她的声音。
“进,请进!”我急急地说。
“床单洗好了。”她进门后朝我笑了一下,往床前走去,“铺上吧。”“我自己铺。谢谢,谢谢!”我赶紧走过去。可能是我说话的声调和往常不一样吧,她看我一眼,笑了一下:
“谢什么呀!”
我没说话,脸发烧,笨手笨脚和她一起铺床单。铺完了,我说:“请坐,请坐。”
她又看我一眼:“不啦。该去吃饭啦。”
我急忙说:“坐,坐……会儿……”
“你有事吗?”她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
“没,没事……”我自觉脸红了,说话很吃力,“就在这儿……吃……’’
这时她看见桌子上的食品啦,急急地说:“不,不。我走啦。”
说着,她就往门口走。我呢,觉得计划就要破产了,一着急,就跑门口堵住了她:“吃点,吃点嘛……”“不吃不吃,我不饿……”她有点脸红。“吃点,吃点……”看她脸红,我更不知怎么办好,一着急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我就是给你买的。”
她的脸刷地红透了:“为我……”
“啊,就是……”
“我不吃,不吃,不饿呀……”
她真是不吃,就是要走。我也是没法子可想,就做出生气的样说:
“好,你走,你走……以后再也别来,也别为我洗东西啦!”
她一怔。
“就许你帮我干活,我请你吃点东西都不行!这东西是有毒怎么的,怕把你毒死啦!”
“我……”她犹豫着犹豫着,后来就走到“桌子”跟前,“好,我吃...…”她拿起一块点心。“对,吃,吃……”我高兴了,也走过来,看着她吃,并且把罐头推到她跟前,“吃……罐头……”
但是,她突然转身跑了。我追到门口,她已经跑上台阶去了;我追l卜台阶,她已经绕过地窝子去了。我想喊她,但操场上有人。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跑过操场,跑到他们班地窝子前边,跑下台阶去了。
完了,折腾了大半天,精心设计的试验结束了,我根本就没法判断她是什么心思,而且我还怕自己的举动失当,会引起她的什么想法,再也不来我这儿了,或者把这事传出去。
没传出去。好几天,没人谈论过此事,连里很平静。又过了儿天,她和几个女孩子又到我的房子来了,叫我给她们班的大批判专栏画报头。画报头的时候,她还是像以前那样认真地看着,像是什么事也没有过。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3:15
行,有意思,有意思!我的心受到了鼓舞,我迫不及待了,我瞅准时机……那是有一天中午,和她一起来的女伴都走出去了,只剩下她在看我画画。从天窗射进来的阳光把地窝子照得很亮,我捏着画笔说了一声,像是很随便:
“小王,有件事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呀?”她看着画没抬头。
“咱交个朋友吧。”
“咱们不早就是朋友啦?”
她抬起头来看我,像是很惊奇。我可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同答,再也装不出随便的样子了,磕磕巴巴地说:
“嗯,是是……朋友了……可是,我是说不是……这样的朋友,我是说……那样的……朋友,更深……一层的……”
我的心停止跳动了。我就盯着画笔,等着,等着她的回答。可是她久久也没说话。后来,我实在沉不住气了,抬起头来。就在我抬起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脸涨得红红的,哇地一声哭了:
“你才是这么个……人呀!”
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我傻了,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没想过那事嘛,我没想过那事嘛……”她讷讷地说,接着就跑出去了。
天一下子暗了许多,像是黄昏了。我长那么大,向女孩子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是第一次,结局就是这样。太惨啦!惨得叫我心痛!——我说的不是她不同意,我说的是她拒绝的方式。不行就不行呗,说什么“你才是这么个人?”这不啻是侮辱我,说我是个卑鄙下流的人。那天,她走了之后,我坐在板凳上,好久没动静。我动不了呀,她的话太难听,就像一个有力气的人一拳头捣在我的心窝上。我一连三天没出门。我羞于出门,我怕见着她,也怕见到别人,我觉得自己太狼狈了,那事像是被全连的人都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人人都在议论我,骂我:“才是这么个人!”……于是,我又一次下决定,再也不交女朋友了。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躲着她……就像是做了贼一样。去食堂买饭,如果看见她从迎面过来,我就赶紧拐进树丛里去,或者钻进哪个地窝子。如果她在我前边走,我就停一下,等她走远了再走。如果我走着路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我就猛走快走,直到听不见她的说话的声音……
不过,爱情这东西够折磨人的。最初的失败的痛苦过去之后,却是更加强烈的思念。我说是不想她了,心却越是想她;越是怕看见她,就越是想看见她。我在房子里待着的时候,或者在劳动之余休息一会儿,眼前就总是出现她的影子,她的黄黄的齐到下巴颏上的头发,剪得齐齐的,又亮又光滑。苦闷中跑到草滩上去散散心,想解脱解脱,却总是看见满头黄发的女孩子从草丛里、树林里向我走来,但总也走不到跟前。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3:16
那些日子我真是痛苦极了。她不来我的地窝子啦。我就觉得生活没意思了。我不出去写生了;地窝子又脏又乱,我也不收拾:头发长得可以扎小辫了,我也不理。就是连长交给我的工作我也没心思于了,谁来找我画画写字,我说先放那儿吧,要是催得紧了,我就把他撵出去……当然,时间一长就出问题了。由于我不画不写了,不管各班的内务布置、政治环境了,过了两个月,我们连的流动红旗就被另一个连队夺走了。竞争可厉害啦,别的连队也是想着法子变着花样地搞政治环境呀!为此,连长大发雷霆,批评我,训我,我呢又蛮不讲理,和他顶,和他吵。一气之下,连长就把我撵回班里去了,天天下地干活,画室也没了。
回班是件坏事,我再也不能待在家里画画了,又得睡十几个人的通铺了。可是,在爱情上却是时来运转吉星高照喽……
那是国庆节的一天,全连放假,我们班的人都跑到场部去玩了,我因为有点不舒服——头两天感冒——吃了饭又躺铺上睡觉。中午的时候,有人敲门。起先,我没理会。我们那个门关不严实,我用锨把顶住了,要是答应,就得去开一次门。我懒得动。
但是敲门人很顽固,非进来不可的样子,使劲儿敲门,没法了,我问了一声:“谁呀?”
那人却不说话,还推。我火了,喊一声:“你他妈不会使劲推?!”
门板吱吱响了一下,顶着的锨把倒下了,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为什么不开门?”
是她!我的心猛地一跳,用被子蒙住头。
“听说你病啦!”
我还是没说话,屏住呼吸想:她来干什么?
“哟,还生我的气呀……”
我听见像是笑了一下,她走近了,把什么东西放在头顶上,接着又是纸张的寒塞窄率声。我还没明白过来她是来干什么的,她在于什么,被头就被拉开了。我先看见的是她的手,手的后边是罐头、点心包,还有几盒烟卷。我的心一震动。
“好点了吗?”
我把头扭了一下。我看见她的另一只手拿起了一块点心。
“吃块点心吧……”她的拿着点心的手伸在我脸前,“昨天买的,人多,不好来看你。”
我抬头看了看她的脸,红红的。我再也绷不住劲儿啦,心里一阵酸楚,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涌上喉咙,泪水就出来了。我掀开被子坐起,看着她。
她看见我的眼泪啦,拿着点心的手抖了起来,脸红得要裂开的样子:“吃吧,吃吧,吃完了洗床单去。看你这床单脏得像什么……’'“你是说……”我磕巴着说。“咱一块儿去……”她侧过脸去。打从到了河西,我没有像那天那样快乐过。吃过点心,我们就抱着床单、衣裳和洗脸盆去河边了——当然,我们没往大家洗衣服的地方去,我们选了一处很隐蔽的、长满厂胡杨树的河湾,谁也看不见我们。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3:17
十月的河西走廊,草原已经快要干枯啦,胡杨树叶子黄了,很多都脱落了。但是,我的心上是一片春天的百花盛开的原野。我先跑进河里去,叫冰凉的河水冲净了头发,然后就和她一起洗床单,洗衣裳——她洗我淘。她洗衣裳的动作又好看又协调,漂亮极了。她的脸红扑扑地仰着,看着我,她的白白的、长长的胳膊伸出去,粉红色的手指头在床单上一搓一搓的,床单上就生出许多泡沫来。泡沫越来越大,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泡沫越来越多,多得盆里装不下了,溢出来了,溢进疏勒河里了,顺着河边漂呀漂呀漂远了……呀,晴朗的河西走廊上的太阳照耀着疏勒河,照耀着胡杨林,照耀着她和我。
以后的日子,那是没说的啦,我们沉浸在热恋中。
我们每周约会两次。说实在的,就我们本意来说恨不得天天出去幽会,但是不行,我们得保密,我们怕天天约会被人发现,要是发现了,人们还不知要怎么议论,领导还不定怎么批评我们,我们会抬不起头来。我们约会的地点选在北戈壁上,我们更愿意在河边上幽会,或者在附近的胡杨林里,那更富有诗情画意,但是也容易被人发现。而戈壁滩的方向正好和去河边的方向相反,要经过麦场,走过一片麦田,还要穿过一片又大又多的黄土堆,那里很少有人去玩。
星期六下午收工早,晚上不学习,吃了晚饭太阳还挺高的,我就背r油画箱装成是出去写生,先到戈壁滩去。她呢,等到天黑下来,借着夜色的掩护,躲开女友们的眼睛,再去。
我们的爱情是纯洁高尚的。我们天天盼望着星期六的到来,盼着幽会的时刻,但是到了一起的时候我们又都非常规矩。我们总是面对面地坐着或者并排坐着,或者在戈壁滩上不停地走着。不管是坐着还是走着,我们没拉过手,更没有拥抱过,说实在的,我们鄙视那些谈了两天半就搂啊抱啊的男女,太庸俗了!我们就是说话,说连里发生的事,说班里发生的事,没有话说的时候就静静地坐着或站着,互相看着。到了深夜就回连去。星期天也是这样。星期天和星期六不一样的就是星期天白天约会,约会时不能光说话,还要画画。要是光说话不画画她不干,她催我画。你们不是说我的戈壁滩画得好,有深度厚度,有哲理感。那深度,那哲理感,就是那时孕育的。平心而论,就是她在我心里激发起来的。上中学的时候我有过这样的想法:将来要成为一名风景画家——我特别喜欢风景画。但是到河西画了几天风景之后就泄气了。你知道的,那时候美术界尽是什么呀:《妇女擎起半边天》、《不爱红装爱武装》……说实在的,这些我真不感兴趣。姑娘们是长得像黑铁塔吗?是那么好打仗吗?要真是那样,还有美感吗,还值得人们去爱吗?是她重新激发起了我对大自然的兴趣。有一天,我画一幅戈壁滩的写生,我画半截就停了,想和她说说话,她呢,却不和我说话,催我把画画完。她问我看过一部叫《贝加尔湖风光》的电影没有。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3:18
“看过。”我说那是一部苏联风光片。
“还记得电影里有一个画家画贝加尔湖风光吗?”她又问。
我说记得,那是苏联的著名风景画大师。
“你就不能跟他那样?”她问我。
“跟他那样?”我告诉他,那个画家是专画贝加尔湖风光的:贝加尔湖风平浪静的湖面,风起云涌的景况;贝加尔湖的天空——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的天空;贝加尔湖的森林——春天的、夏天的森林,秋天的树叶黄了的森林,冬季的白雪皑皑的森林……他就是画贝加尔湖成了风景画大师的,可是让我像他那样,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说:“你就不能画出早晨、中午、黄昏的戈壁滩吗?不能画四季的戈壁吗?还有草原、胡杨林、疏勒河……”
她的话震动了我的心。是呀,我就不能专画戈壁滩吗?!不能成为一名专画戈壁滩的画家吗?!她的话多有理呀。但那是苏联呀,当时的中国要的是阶级斗争呀。
看我有些气馁,她又说:“你就不能想得远点吗?!风景画现在不时兴,以后呢?偷着画总比不画强吧。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好吗?”
“为什么?”
“我是看你不和别人一样,有追求!”
我的心就像是被祁连山的雪水重新洗过了,又放在火上烧过了……从那天起我认真地画戈壁滩了。她是不懂美术的,也不会画,可是她对于生活和大自然的感受却令人吃惊,对于作品的最初的直感叫我钦佩。在那些日子里我画了好多戈壁的写生,早晨的戈壁,正午的戈壁,黄昏的戈壁,但她总是挑剔、批评我,说我画出的只是表面的光线和色彩,干干巴巴没味道,不美。我不服气,问她:“你说戈壁滩有什么美?”她当然说不上来,但是她凭着感受跟我说:“你是不是有这样的体会,当你最痛苦最苦恼的时候,为一件什么事发愁的时候,来到戈壁滩上,看着面前的空旷和辽阔,就会把一切都忘了?——什么痛苦呀忧愁呀都忘了!觉得一种恬静、伟大、崇高的东西从心上升起……而当你因为一件什么称心如意、兴高采烈的事站在戈壁滩上,你又会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可怜,心里惆怅,想哭一场……”
“是的。”我冷静地说,其实心里很激动,“我有过这样的时候,你那次拒绝我……”
“对呀!”她高兴地说,脸有点红,“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是不是戈壁滩有一种什么内在的东西——一种力量,一种神奇的因素……”
我同意她说的,完全同意。她又问:“从你的画上怎么感觉不到这些?”
我羞愧极了!看着她的直视着我的黄黄的眼睛,她的白皙的面孔,好半天我也说不出话来。是的,戈壁滩是深远、博大、富有内涵,而我的画仅仅是一片颜料的堆积,一些残破的碎片……那一天,我毁掉了自己所有的画稿,把它们撕成碎片,再重新画起。我暗暗地发誓:画一辈子戈壁,一定要画好戈壁,画出她的自然的伟大的美,内在的美。而且当我重新拿起画笔的时候我的手一阵阵地颤抖,心一阵阵地哆嗦,我觉得我一定能画出这些来,能成为一名戈壁滩的歌手,大自然的歌手。因为我的心扉突然打开了,心机开窍了:心里充满了一阵阵浪涌般的狂喜,一种复杂而美妙的骚动。这骚动似乎在告诉我,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绘画的道路和将要形成的风格,成功的道路,独特的风格。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3:19
也真是奇怪,我们幽会的那块戈壁,以前我就只看见它的大——从我们脚下伸展开去,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北方的马鬃山脉,它黑沉沉的,单调、冷漠、沉闷,顷刻之间竟然变得亲切、美丽和生机勃勃,展现出一个无比丰富、复杂和变化多端的大干世界。戈壁滩上那到处都有的稀稀落落的被太阳晒黑了的石子,越远越密,越远越深沉,到了看不透的地方便成了黑色的一片,显示着严峻;但是某一片地方,红色的石子多,显出赤红、血红,又使人觉得壮丽;还有那白色的石子组成的戈壁便是纯洁和高尚。戈壁滩上长着一墩一墩的碱蓬,灰蒙蒙的,干枯稀落,但是到了明年,一场春雨,它们便会把戈壁染上绿色。远处,太阳要落下去的地方蹿出了几苗细细矮矮的东西,它们旋转着移动着,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大,那是戈壁滩上的旋风柱,生长着,又毁灭着。天空无限深远,蓝幽幽冷嗖嗖的,但是飘过几朵白云又是那样洁白和柔软。早晨的戈壁是玫瑰色的,玫瑰色的阳光织出了玫瑰色的梦;中午的戈壁是蓝色的,那像波浪一样闪烁奔流的蜃气像宽阔的海洋,像姑娘们飘飞的头发,像蓝色的裙裾;傍晚的戈壁是橘红色的、金黄色的,紫色的,如同男子汉的庄严、宏伟、刚强的胸膛和理想……你看见过戈壁和草原交界处峻增的土堆群吗?那不是泰坦神们战斗中抛下来的石块,那是风的杰作。风把松软的沙土刮跑了,便留下坚硬如铁的土台子,它又刻呀刻呀,把土台子雕成千奇百怪的艺术品:大的是城堡、塔楼,小的是房屋、巨兽。土台子之间是深深的壕沟,像是干枯了的河道纵横交错,刚来河西的时候,我到了这里就感到恐怖,认为是到了一个死亡的星球。但是现在,我另有一番感受:大自然的永恒和变化、原始和美活生生地展现在这里。
我画呀画呀,一天一天,一幅画又一幅画,我的绘画技巧一天天成熟,艺术风格日趋形成。我的胸中时不时地涌起无以言状的喜悦浪潮。这喜悦不光来自我对于大自然的感受,那原始的、自然的、质朴的和永恒的美,还来自我身旁那个黄头发白皮肤的姑娘。我作画的时候她就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画,看着我。她说我一定能成为一个风景画大师。戈壁的美,她的美,都使我的心战栗不止。
快两个月的一天,我摸了她的手。你能记得什么时候第一次摸了摸女朋友的手吗?我记得。因为它作为一个重要的开端,一个里程碑,刻在我的记忆里。
那是个星期六的夜晚,是冬天啦,我记得十一月中旬的冬灌已经结束了,麦田里光秃秃的,结着一层白冰。那天晚上我们又幽会了。不记得什么原因,我那天没穿棉袄,到了戈壁滩就冷得不行,等到夜幕降临她也来到的时候,我已经快冻僵了。我说:“咱们走走吧。”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3:20
“怎么啦?”她走得气喘喘的。
“坐着冷。”
“你没穿棉袄呀!给,穿我的。”
“不穿。”
“怎么啦?我不冷,我身上暖和……”
说着她就要脱棉袄,我坚决说不要。那成什么话,我一个男子汉穿棉袄,让女朋友冻着。
“那就走走吧。”她看我往一边躲,就说。
我们在戈壁滩上走着,说话。可是那天晚上总也说不起来,总是她说话,我听着。我是冷得不行说话才少的。她感觉到了,站住说:“我给你焐焐。”
“怎么焐?”我站住,吃惊地看着她。你说我想起什么啦?我想起电影和文学作品里描写的一个把另一个搂在怀里取暖的事啦。她是不是要这样给我焐焐?要是这样,她可真够大方的了,也太妙了。说实在的,我们相好也快两个月了,幽会过几十次了,我们在一起坐着和走走的时候挨挨胳膊蹭蹭袖子的次数都极少;我也正希望着能亲密一些。她说:“把你的手给我。”我以为她要把我的手放进怀里焐焐,这也不错呀。我把手伸出来。
可是她仅仅捏住我的手,缩了缩,将我的手拖进她的大棉袄的袖筒里。
“暖和吗?”她捏了一会儿,问。
“暖和。”我说的是真话。尽管她给我焐手的方式不如我想的好,我还是很高兴。毕竟我是摸着她的手啦,比以前只是互相看着进一大步了。再说,她的手还真热——不知是因为手握着手紧张呢还是真暖和,她的手心有汗,湿湿的。我感觉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她的手传到我的身上,心里热乎乎的。
“还冷吗?”
“不冷。你手心有汗。”我说。
“是吗?”
“嗯。潮潮的。。”
“我说我暖和,你还不信,给你棉袄吧。”
“不要不要。”
“给你给你!”不管我怎么说,她还是把棉袄脱下来了,硬是披在我身上。我要再还给她,她捏住了我的手。
我不动了。我怕再折腾她就不握我的手了。我真希望多捏一会儿,希望就这样捏着站着,让时间无限延长,就停在这个时刻。
但是我自己破坏了这美好的时刻。
我们第一次站得这样靠近,她的眼睛看着我,我的眼睛看着她,我感觉到她嘴里喷出的气息轻轻地吹到我的脖子里。我怕她冷,我把手伸开来捏住了她的手,她的细细的手指在我的手心里颤抖了一下,又慢慢地抽出去,捏住了我的手。这亲切的气息,这缠绵的情景鼓动了我的心,我竟然有一种坏念头从心里生出:想吻一下她。
我又不好意思。还怕她生气,怕她说我“才是这么个人”。
我的心禁不住哆嗦了。
“你怎么啦,冷吗?”她捏了一下我的手。
我不知怎么回答好,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3:21
“那就回吧。”她又捏一下。
“不不。不冷……”我急忙说。
“都哆嗦了。”
“那不是……不是冷……”
“那是……”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又捏住她的手了,捏得紧紧的,我怕她抽回手去。我想吻她的念头是那么强烈,我真想多捏一会儿她的手,鼓起勇气来……
但是我始终没鼓起勇气来。又站了一会儿,我的身体哆嗦得更厉害了,简直是嗦嗦发抖了。我还怕她看出我的坏心来,也不敢看她了。
“回去吧!”她突然说,猛地抽回手去。
她是觉出我心怀叵测了吗?我不敢再坚持站着了。唉,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我久久不能人睡,既为握了她的手而激动,又为自己的胆小羞赧而丧气。想了好久,我决定:明天一定要吻她——就光明正大地跟她说,我要吻一下。
事情都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第二天在戈壁滩写生,我好多次停了笔看她,就是说不出那话来。说不出当然就吻不成,吻不成呢又越是想吻,结果就心慌意乱,一张写生没画出来,和她说话也糊里八涂,答非所问。
“怎么啦?你今天是怎么啦?”她问。
“怎么啦?我怎么啦?”
“你总看我。”
“我哪儿看你啦?”
“不对。你是有什么事吧?”
“我……没,没。”我矢口否认,脸腾地红了。她呢,看着我慌乱的样子笑了一下,脸也红了。这时候太阳斜得很厉害了。她静默一会儿说:“回吧,该吃饭了。”我跟在她后边走。我的情绪低落极了,已经不能拿“丧气”二字来形容了,我背着油画箱,落后好大一截,简直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心里暗暗地骂着自己:还是个男子汉吗,简直是个窝囊废!我也特别惋惜:宝贵的一天过去了,要到下星期六……想到要过一个星期才能再幽会,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后来,不知怎的我就叫了一声:
“一眉!”
“啊。”她回头看我一眼。
“你等等。”
“什么事?”她站住了。
我没说话。这时候已经走到一条大灌渠跟前了,过了灌渠是一片麦场。每次幽会完了我们都是在这里分手再绕道回连的。我快速追上她,站在她跟前。
“干什么呀?”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
“有……点事……”
“你说呀!”
“我……我想……”我想跟她说,我要吻一下,但是我说不出来,嗓子干得厉害。我稍停了一下,就突然地往前倾一下身子,把嘴在她的前额上挨了一下。
她先是怔了一下,身体一动不动。接着就短促地叫了一声:“你!”转身快走。
我也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然后就带着犯了罪的心理追上去。我把事情弄糟了!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3:22
“一眉,等等,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我追上她了,我看见她脸涨得红红的,我想缠住她,叫她停下。如果她停下,一切都好说,我将向她道歉,解释,请她原谅……
但是她一刻也没停,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加快速度奔跑一般往前走去。我想说什么也晚了:她已经走上大灌渠的渠堤上了,当我追上渠堤的时候,她已经下了麦场。麦场的那一头有个人——像是放牧员——正驱赶牲口归栏。
我眼睁睁看着她跑过麦场去了,当她的身体要被几棵胡杨树掩没的时候,她像是停了一下,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她就消失在树丛里。
我在大渠上坐了好久,才郁郁地回到连队。这天的晚饭吃完了,我还不知道吃的什么;吃完了饭我就一个人在房顶上——只比地面高出半人——坐着,直到深夜。懊悔、不安和忧虑咬噬着我的心。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呀,挨那么一下有什么意思呀!——说实话,我的嘴唇什么也没感觉到,就是冰凉。我为什么不先说一声征得她同意呢?要是同意,她就不会恼了。我进而又想:她是真正生气了呢,还是出于少女的羞赧而恼我?她是嫌我太粗鲁呢,还是认为我是个坏蛋呢?她是一时的恼怒呢还是今后再也不理我了?我猜呀想呀,但总也得不出结论,惟一清楚的一点就是:我把事情弄糟了!她是个很正派的女孩子,她可能不知道谈对象是可以接吻的,她可能认为只有坏蛋、流氓才接吻……这样一想,我觉得事情严重了,必须尽快地向她做出解释,求得谅解,并保证今后不再重犯。事不宜迟,明天,明天就办。——等到下星期六,六天,时间太长,我受不了这熬煎;再说,时间一长,她对我的坏印象会不会加深,会不会真的做出什么断然决定……
星期一没找到机会。这些天我们干活是在离连队很远的一块条田挖排碱渠。河西的土地因气候干燥,降雨量小,蒸发量大,地面的土壤含有大量盐碱。我们开垦荒地必须挖出又深又宽的排碱渠,从灌渠流进地里的水溶化了盐碱渗到排碱渠,再流到远处的碱洼去,这地才能种粮食。这天干活的时候,我借着喝水的功夫两次走过她们班的地段,想找机会告诉她:今晚到戈壁滩去。但是她看也不看我,脸板得平平的,一点表情也没有。中间休息,我守在刚送来的开水桶旁,也没等着她。我远远看见她喝别人端回去的水,她们一伙女孩子挤在挖了半截的土坑里说呀笑呀,像是很热闹。下班回到连里,我在去食堂的路上等着,她过来了,却是和几个女孩子说着话,我又没敢搭话,她也没停一下。
星期二也是这样。星期三差不多有机会了……早晨,我在门口看着她端了饭食去食堂,我就追。到食堂门口我追上她了,叫了一声,她听见了,扭头看我一眼,急急地进了食堂。打饭的时候,我看了她几眼,她一眼也没看我,脸上没任何表情,打了饭就和女孩子们说着话走了。不安和忧虑日渐增大,我的心像是掉进万丈深渊,一个劲地下跌,但总也到不了底部。星期四早晨扛着铁锨下地的时候我暗暗下定了决心:今天一定要想法子和她说话。如果她再不理我,我就从干活的地方叫她出来。我也不怕人们知道我们的秘密了,不怕人们议论了,行就行,不行就拉倒,这样的熬煎我受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