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53
毛驴车走了,像是一只大花篮。小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当啷当啷的声音和姑娘们快活的歌声在戈壁滩上传出好远:疏勒河流过咱家乡沙枣花开在水渠旁“哎呀呀,这帮疯婆娘!''陈小泉吐着舌头,看了一眼站在夕阳下的王文英。她没走,在让吴建荒画像。
“画上晚霞,画上夕阳。”王文英理着头发说。
“不行不行。你得站到这边来。那边逆光,脸黑。”
“好吧好吧。”王文英又跑到那边,迎着太阳站好。阳光照得她眯着眼,她不时把脸侧向一边。
“别动别动,哎,对……”吴建荒画着。但是,他突然地不自在起来,停住了手。
“哟,画像呢!”李金钢站在他的身后。
没人答话。
“天气还真好呀!”李金钢又说。
还是没人答话。
“王班长,你应该换一件浅上衣、深裙子……”李金钢呵呵地=F笑着。他今天也穿得很漂亮:白衬衫,下摆塞在浅灰色的直筒裤里。笔挺,干净。
“你管得着吗?快走吧。”王文英扭过头去,讨厌!李金钢在看她。
“看看总行吧!”李金钢显然不想走。他看看画又瞟瞟王文英,瞟瞟王文英又看看画,又说:“画家,你画的什么呀,人家是双眼皮,你画成单眼皮啦!”
吴建荒可有了说话的理由了,把炭笔一扔:“我画得不好,你画呀!”王文英在场,他胆子大些。
“嗨——”李金钢压着火,“我不过说说……”
“用着你说吗?走,你走!”王文英被看得不自在,吼起来。
“好好,我走……呵呵,这么厉害!”李金钢难堪地笑着走去。刚过一个沙丘,小脑瓜就迎了上来,“怎么样?”他问。
“搭不上话……”
太阳快压着地平线了。
吴建荒刚涂完底色。他一会儿看看画面,一会儿看看王文英,他想尽自己的本领画出王文英的美,但每一次抹上去的油彩又都被他用小刀刮下来。迎着夕阳站立的王文英周身罩着一种透明的桔红色的光线,显露出一种强烈而和谐的色彩,一种神秘的青春的美。他的笔无法表达,油彩也无法表现。他不得不细细地观察,结果竞有那么一次入迷了,忘记了动笔。
“你怎么不画啦?”王文英问。
“我……”他回答不上,脸红了,手忙脚乱地抹上去很多颜料,后来,他不慌了,再看王文英的时候,竞又发现她思想开小差了。她虽仍在原地站立,但她的眼睛却直愣愣地望着落日,一眨不眨,像是十分激动,脸上有一种异常的光彩,嘴半张着像是要呼唤什么。过了一会儿,这表情又变了,像是十分沮丧,脸色暗淡,嘴闭着,嘴角不停地抽动,眼睛里有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怎么啦,王文英姐姐?”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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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7 20:12:54
像是突然惊醒过来一样,她说:“没,没怎么。”她想笑一下没笑出来,嘴角往下撇了撇,嗓门哽咽地说,“休息一会儿,建荒,休息……”接着她就席地而坐,用手指头去抹眼睛里亮晶晶的东西。“姐姐,姐姐!你怎么啦!”建荒害怕了,一迭声地问,跑过去站在她面前。正在撵蜥蜴的陈小泉也跑了回来。
“没……什么,真的。”王文英看着西边说,“你们看,太阳、地平线、戈壁……”
“太阳,不就是太阳吗?”陈小泉看了看夕阳说。
“仔细看,你们仔细看,多……美……”
太阳压在地平线上。那大大的圆圆的轮廓像是一个大轱辘车的车轮。地平线——弧形的地平线像是又一个巨大的轱辘,和它相切。瑰丽的光线把天上的云彩染红了,把空气染红了,把戈壁照得色彩斑斓。接近太阳的那边,戈壁是红色的,黄色的,像是太阳熔化了,流出来那么一摊,金光闪亮。
“美吗?”
“美,是美。”陈小泉回答,“可是,你……哭什么呀!”
“哭,小泉,我就是想哭。看着戈壁,我也不知怎么的,总有一种叫人说不出的感觉,有一股什么东西,是力量吗?不是,是气体吗?也不是,总之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从心底升起。这时候,我就想喊,想叫;有时候呢,又想哭,想悄悄地哭,无声地哭……哭完了就觉得舒服,不哭就觉得委屈。”说着说着,她的嗓子又哽咽了,对小泉说:“你看——那地平线,那圆得像车轮子一样的太阳……你就没感觉到点什么吗?”
陈小泉说:“没有,我没感觉到什么。我也不想哭,就是想喊两声。”
“你没想到什么吗?”王文英盯着他。
“没有。我就想着这里太荒凉、偏僻。你呢?”
“我呀!我想到了好多,想到了我们的国家多么大,多么辽阔,想到了历史,想到了我们几千年的历史。你看这戈壁荒凉,是吧?可是这里就是当年闻名世界的丝绸之路,是连接欧亚大陆的通道。当然,看见这戈壁、地平线,我有时也觉得悲哀;看到这么宽大的草原、河流,还这么落后,我心里就不好受,就想着要在这里待一辈子,种地,开荒……”
“你不想回天津啦?”
“想回,有时候也想回,这里太苦了。可是,再看看这里的农民,看看他们一代一代地在这里生活,我就不想回了。他们能世代在这里生活,我就不能吗?你说是不是,建荒?”
王文英嗓子里哽咽的声音没有了,她把面孔转向吴建荒,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吴建荒激动起来了,这不是一时激动,他似乎发现了多少天来一直在寻找的戈壁的灵魂。
“是,是,你说的是……”他说不下去了。
王文英又问:“你说说呀,你有什么感受,有什么想法,看着落日和戈壁的时候……”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55
“我,我……想起了我妈,想起我小的时候妈妈领我走路。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呢,我就想跑快些,快些长大……快些把什么都知道……”
“是吗,是吗?你是想起了你妈妈?”王文英十分激动,一下子拉他坐下,“你现在对什么都知道了吗?”
“没有,没有。我还是个傻瓜……王文英姐姐。”
“嗯?你说下去……”王文英眼睛闪闪的。
“我还想起了蒙娜丽莎。”
“谁?蒙娜丽莎是谁?”王文英觉得新奇。
“是一个女的——达·芬奇,一个意大利画家画的女的。”
“你怎么想起她?”
“她漂亮,好看,尤其是那微笑……不,我不是说想起她的美,她的微笑。我是说她的前额。看见戈壁滩上的云霞和天空,我就想起了她的前额。”“啊呀,她的前额那么美?”“美,美得我都没法形容。有点,有点像你的前额……”“坏蛋,你说我,你说我!我可饶不了你……”王文英做出要打的样子,高高地举起手。可是,落下来的时候却在他脸蛋上拧了一下:“唉,你这个坏蛋……”
太阳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到地平线下边去了,惟有西边的天空还有几块长条的云发出耀眼的红光。草滩、田野和戈壁黑沉沉的,像是深沉的海洋。
“咱们回去吧!”陈小泉说。
“急什么,咱们躺一会儿吧!”王文英说。
“对,听听大自然的声音,夜的声音。”吴建荒说。
“谁也不许说话,谁说话就刮他的鼻子。开始!”王文英先躺下了。
陈小泉和吴建荒也跟着躺下。他们三个靠得很近,中间是王文英,左边是陈小泉,右边是吴建荒。
没有月亮,繁星满天。每个人都睁着眼睛在看,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在听。
吴建荒似乎听到了什么塞窄的声音。他的心猛地一跳!一只手在他的胳膊上摸着,滑到了手上。这是一只温暖的,但却是因为劳动而磨得很粗的手。他的手动了一下,想拿开,那只手却把他的手捏住,在黑暗中举起,在空中摇了两下,又放下来。吴建荒手抖了一下,想抽回来,却又抽不回来,他感觉到了那手上的跳动的脉息,他的心也咚咚地跳起来。
“你看见什么啦?小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文英打破了寂静……
“哈,你说话啦!刮鼻子!”陈小泉忽地坐起。
“好,刮鼻子,刮鼻子!”王文英老实地躺着。陈小泉刮了她一下,“该你刮啦,”他对吴建荒说。吴建荒没动。“我替你!”他又在王文英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好,刮完了,就说吧,你看见什么啦?”
陈小泉又躺下来:“看见星星啦!”
“听见什么啦?”
“听见,我好像听见远处有蝈蝈叫。”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56
“你呐,建荒?”
没有回答。
“说呀,你看见了什么?”王文英催他。
“我……”他讷讷地,“什么也没看见……”
“星星也没看见?”
“嗯……”
“听见什么啦?”
“听见一颗心在跳动……”
“谁的心?”王文英坐起。
“戈壁,戈壁的心……”吴建荒说,他的嗓音有点异常,像是在哭……四
发生了料想不到的事情。第二天早晨,他俩提前出工,使劲儿干活。过两天大干渠里水就下来了,田埂还没修完呢!他俩想用延长工作时间的办法来完成成年农工应该完成的工作量。可是李金钢一来就训上了:“你们打的什么埂子,歪歪扭扭的!”
他俩急忙把埂子修直、拍平。
李金钢又嚷开了,“这是画画吗?慢腾腾的……”
陈小泉忍不住了:“那也没比你少干……”
李金钢一怔,挥舞着胳膊骂起来:“嗨!你小子敢跟我顶嘴。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你打你打你打!”陈小泉一扔铁锨,站在他面前。
吴建荒拉他:“算了,小泉,咱们……”
“叫他打,叫他打!”陈小泉脾气上来是很犟的。他把头探过去,脖子伸得长长的,“你打你打……”
李金钢还真打了一掌。陈小泉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但是,他一骨碌爬起来,又冲了过去:“你打你打,你今天不打死老子就不是好汉!”吴建荒根本就拉不住。还是农工们跑过来拉开了。“干什么,欺负孩子!”
“这孩子够可以了,汗流的……”
大家数落着李金钢。李金钢骂骂咧咧地走开:“流汗?谁不流汗……”
“算了,算了。咱们不理他还不行吗?”吴建荒劝慰小泉。陈小泉却放声大哭:“呜呜呜……你个混蛋。我妈都没打过我,你……呜呜呜。我跟你没完,李金钢!”谁劝都不行,他总是哭。哭着哭着,他狠狠擦了擦眼泪,对建荒说:“建荒,帮个忙!”
吴建荒不明白:“帮什么忙?”
“你说吧,帮忙不帮忙。哼哼哼。”
“帮……”吴建荒回答。
“那好。我告诉你……”他凑近吴建荒的耳朵哭着说。
“不行……不行!”吴建荒惊恐地睁大眼睛,“他还要打你的。连长也……”
“不怕,你别管!”陈小泉坚决地说。他不哭了,也不干活,把铁锨一放,坐在田埂上,眼睛盯着去连队的方向。
“干活吧,小泉。不能那样。”
陈小泉一句话不说,盯着远处。当他看见有个人骑着马远远向这边移动的时候,就猛地跳起来:“金钢,你过来!”“干什么?”李金钢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小泉!”吴建荒紧张了,喊他。可是陈小泉根本就不听他的,冲着李金钢骂了一句:“我……”这是句十分难听的话。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57
“你说什么?”李金钢可能没想到,也可能没反应过来。
“我……”陈小泉又骂了一句,还是那么难听,那么恶毒。声音又不很大,附近干活的人听不见。
“……你是活腻歪了……”李金钢这下听清了,恶狠狠地打来。
陈小泉早有准备。他以极快的速度抓来铁锨,抡起来朝李金钢砸下去,李金钢一闪,正好打在屁股上,扑倒在地。陈小泉紧跟着又拍了两锨,这才转身逃跑,一边跑一边喊,像挨刀一般:“打人啦,班长打人啦!连长……”
李金钢爬起来就追,追了几步又停住。他也看见骑马过来的那个连长了。连长最见不得舞杖弄棒的人!
然而,陈小泉又回过头骂:“李金钢,你甭着急,公安局明天就来抓你!你打死畜牧队的马,公安局正在调查呢。这次非把你抓起来不可,判十年刑。……你敢打老子!你来,你来打呀……”
李金钢暴跳如雷,又追。两人很快到了骑马人跟前。陈小泉大哭大叫:“连长,班长打人……”
“你要干什么!”连长勒住马,用马头挡住李金钢。
李金钢急红了眼,一句话不说,绕着马追打陈小泉。
“住手!你给我住手……”连长急了,驱动坐骑一下子撞翻李金钢,这才跳下马来:“怎么回事?嗯,怎么回事!”连长是个老转业军人,生性秉直,一说话就瞪眼。
“他骂我……说我……”李金钢说不出完整的话。
“你骂了吗?”连长只看见了李金钢追陈小泉。
“没骂,我没骂!”
“你——”李金钢说不出话。
“没骂,就是没骂!不信你问吴建荒。”陈小泉一口咬定。连长判断不清,三个人争吵着来到吴建荒跟前。“吴建荒,你说,陈小泉骂人没有。”连长问。
“不行,不能听他的。他们穿一条裤子……”李金钢说。他叫农工们作证,大伙都说没听见。李金钢急了:“你们都聋啦!”
“住嘴!”连长火了,喝住他,又问吴建荒:“你说……”
人们都看着吴建荒。陈小泉也说:“你说呀,建荒,我骂了没有。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有连长,你放心……”
“对,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你说。”连长说。
“说呀!”人们鼓励他,“你怕什么……”
吴建荒嘴唇抖动着,讷讷地说:“骂……了。”
“骂了?”
“骂了。”吴建荒看陈小泉一眼,低下头去。
“那你怎么说没骂!”连长朝着陈小泉瞪眼,“小小年纪,就知道撒谎……”
陈小泉瞪着吴建荒,脸色刷白,半天,嘴里才挤出两个字:“叛徒!”
中午,王文英把饭送到地里。她看见吴建荒躺在地中央,身下是一片压倒了的麦苗。他眼睛看着天空,不吃不喝。陈小泉的影子也看不见。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58
“小泉呢?”她在吴建荒身旁蹲下来。
“王文英姐姐,小泉……”泪水从吴建荒眼里涌出。
王文英站起,看了看伸向远处的田间小路,青着脸向李金钢走去。
“哟,王班长……”李金钢正低着头吃饭,见自己的饭盒旁出现一双穿白塑料凉鞋的脚,就抬起头,笑着说。
王文英不说话,瞄准饭盒踢了一脚。饭盒飞起来,扣在小脑瓜的前胸上。
“怎么——”小脑瓜跳起来,刷地举起拳头。
“你——”李金钢威胁地瞪他一眼,看他胳膊放下了,才笑吟吟地对王文英说:“怎么回事呀,王班长?”
“为什么欺负人!”王文英愤怒地说。
“嗨,我当是什么事呢……”李金钢恍然大悟的样子,“坐下,坐下说嘛……”
“说什么!”王文英睁大眼睛,气呼呼地吸口气,“你给我把陈小泉找回来——他跑场部去啦!你今天要是找不回来,我告诉你——李金钢,我跟你没完!”
“我呀……”李金钢脸上露出不情愿的神色。但是,立即他就啪地一个立正:“是!好,好,我去,我去……”不知怎么的,他有点激动了,眼睛亮了起来,“王班长,你放心,我一定按你说的……”
真的黄昏的时候,他把陈小泉找回来了。小驴车一直赶到王文英住的地窝子的门口。
“王班长,我可是把他接回来了,你让我办的我都办了。真不容易呢,我是好说歹说,几乎都给他跪下了……我可从来没干过这么折面儿的事……”他站在王文英面前说着。这时,吴建荒端着一碗面条来了。
王文英叫他们进来,说:“来,你们俩给小泉赔礼道歉。”
李金钢先走到陈小泉面前——小泉面向墙壁拧着身子坐在王文英床上——说:“小陈,我向你赔不是。今后绝不……”小泉不吭声。吴建荒又端着面条走过去:“小泉,你吃点饭吧……”他的嗓门哽咽了。
小泉一直不说话。但是,眼泪叭嗒叭嗒掉了下来。王文英长长地出了口气,朝着吴建荒和李金钢说:“滚,你这个‘叛徒’!……我要跟小逃兵谈谈。”五“哎!哎……来人呀……”麦田里灌水的人们刚刚放下饭碗,就听见传来喑哑的呼叫声。他们看见,陈小泉在大干渠上奔跑,摇着手臂。
“淹死人啦!"SE文英猛地站起。还在大家吃饭的时候,她就看见陈小泉和吴建荒往大干渠那边去了。
“快,快跑!”人们喊叫着跑过去。
是的,淹死人了。当人们跑上高高的渠堤的时候,发现吴建荒已被大渠里的水流冲出好远了。但是谁也救不了他。这条于渠,十几米宽,水有两米多深,水流很急。落水的吴建荒一次又一次地接近渠壁,想抠着渠壁上的水泥预制块爬上来,却总也抠不住。渠壁很陡,岸上的人想手拉手像猴子捞月亮一样,接近水面把吴建荒拉上来,可他们伸出的手还没碰到吴建荒,水流就把他冲跑了。他们看见,吴建荒的手指在水泥块上磨破了,流出血来。他已经没力气了,连靠近渠壁的力气都没有了,水流很快地将他冲向下游。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59
“快点,快点!大家快……”陈小泉哭了,嗓音都变调了。他俩是在水泥桥上下水游泳的,他在桥下的水泥台阶上爬了上来,吴建荒却没上来。他吓坏了。
“叫什么,你叫唤什么!”李金钢几次被人拽着下到渠壁上都没抓住吴建荒,也急了。
“有条绳子就好了!”王文英跑得脸灰白,喘着气。
“小泉,去把扁担拿来。”
“不行不行!来不及了……”李金钢跑着,解开衣扣。
“金钢,不行,不行呀!”小脑瓜拉他的胳膊,前边有跌水!”
“松手!你他妈松手!”李金钢挣了两下挣不开,扬起拳头打在小脑瓜脸上。
“人都快死了……”他嚷着骂着,把脱下的衣服一甩,跳进大=f渠。
吴建荒上来了。李金钢推着他,用肩膀顶着,一次次靠近渠壁。上边的人拽住了他。李金钢跌进跌水。
草原是平平坦坦的,但也是倾斜的。为了减缓水流的速度,每隔一二十里就有一个跌水。这是个大坑,里边有水泥桩。水进了跌水,经过水泥桩的阻拦,流速就减慢了。
有人拿来铁锨,有人拿来扁担,拽着拉着把李金钢拖出了跌水。两个小家伙哭了。王文英骂他们,又对着伤痕斑斑的李金钢说:“哼,你小子今天算干了件人事!”
七月。灌第五遍水,青绿色的麦田里传来粗犷而沙哑的吼叫声:“喂!金钢,金钢!水没啦!”
“回去啦,他回去啦!头疼——”陈小泉扯着小公鸡一般的嗓门回答。他正在为吴建荒剥后背上被太阳晒暴了的黑皮。“舒服吗?”他问。“舒服什么呀。起来起来,水干啦。”吴建荒说。“好,你在这儿看着毛渠,我去巡渠。”他在吴建荒的后背上拍了拍,说。
但是,他刚刚走了一会儿,就又跑回来了。
“建荒建荒,你来!”他急急地但又轻声地喊。
“咋啦!”吴建荒光着脚片跑过去。
“王文英,他们在说王文英……”陈小泉悄悄地说,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和慌张。
“说什么……”吴建荒紧张起来。
“说……我亲耳……”
“你——”吴建荒睁大眼睛。
“不信,不信你跟我去看。”陈小泉痛苦地说,“我也不相信。可是事实上……”陈小泉拉了吴建荒就走,“快走快走,说不定你还能……”“不,不……”吴建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犹犹豫豫,但还是跟着去了。他的心嗵嗵直跳。“轻点!”走完一段引水渠,下到一片草滩上之后,陈小泉把他摁倒在一个大沙包的后边:“你听。”
吴建荒听见了说话的声音,像是小脑瓜在说。他跟着陈小泉,爬到一簇红柳的后边窥视。他惊奇地发现:小脑瓜和李金钢——他不是说头疼回去了吗——仰面八叉地躺在草滩上,脚跟前有吃空了的罐头盒、烧酒瓶。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3:00
“金钢,我还真有点不信。别看我买了罐头。”小脑瓜说。他吸了口烟,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德行!这还能骗人吗?”烟雾乱糟糟地从李金钢的嘴里喷出来。“昨天晚上吃完饭我就去了。说呀,聊呀,一直到十二点。她撵我走,我不走,硬……”接下来,是一阵放荡的笑声。
瞠的一下,吴建荒的心像掉进万丈深渊,头轰地大了,浑身软绵绵的。陈小泉躺在他的脚下,脸白白的。像是灵魂出壳了,两人久久没有动弹。闷热,死一样的闷热。周围死了般的沉寂……
“建荒,我没骗你吧!”过了许久,陈小泉说。
“滚!滚你妈的!”不知怎么的,吴建荒嘴里突然吐出这么肮脏的话。“你叫我来干什么?就是叫我听这个吗?你妈的!”吴建荒突然坐起,瞪着陈小泉,他的眼睛都瞪圆了。瞪着瞪着,又突然栽倒,把头埋在草窝里哭了。“小泉,咱们让人给骗啦!呜呜呜……王文英把咱们骗啦!看着,她就像多纯洁、多高傲,实际上……”
“对,对对。”陈小泉挨了骂,却没发火。
但是,呜呜地哭了一会之后,建荒抬起头:“小泉……”
“嗯!”
“我看不一定。王文英能让……那德行.那下流东西,我见了都恶心!”
“可是,这些天,我总见李金钢往她那儿跑……”
“那是他缠王文英,王文英对他可没那意思!王文英能看上他吗?”
“对,对对!我也是觉得不可能。准是李金钢吹牛,赚小脑瓜。”
于是,两人又议论起王文英的好处。
“呸!李金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吴建荒狠狠地往天空吐了一口唾沫,唾沫溅开来落在他自己和陈小泉的脸上,两人都没擦。
“喂!吃饭啦……”远处传来熟悉的喊叫声。
“回去吧!”陈小泉坐起来。但是吴建荒躺着不动。
“小泉,王文英真要是……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
“可是我觉得……”
“嗨,她要是真那么坏,咱们就不理她了!”陈小泉站起来。“走吧走吧,再说,她不一定有那事!……走,回去,回去咱们问她。”“你问?”吴建荒抬起泪眼。“你问。”“我……不问。多难为情……”“好,我问,我问。这有什么?又不是我胡搞……”两人就往回走。这时候,田野里又一次传来王文英的呼唤声:“吴建荒!陈小泉!吃饭啦……”
吴建荒停住脚步:“小泉,你不要问,我问。”
“你问?”
“嗯,我问。你那嘴……”
“跑哪儿去啦?喊你们半天!”他俩刚刚走进麦田,王文英迎了上来,嗔怪地嚷道。她手里捏着两张油饼,黄黄的。
“……”吴建荒张了张嘴没说话,眼睛直愣愣盯住她。王文英还是那么健康,那么美丽,只是……衬衫变成了苹果绿的,浅浅的,裙子变成了咖啡色,眼睛还那么明亮,眸子里洋溢着快活和幸福的光。头上还戴了一条发亮光的黄色缎带……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3:01
“你怎么啦!”王文英看出吴建荒神色不对。
“你……怎么啦?”吴建荒脸色变了,黄黄的。
“什么……我吗?”王文英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脸色也开始变了。她转过脸去看看陈小泉,然后又转过来。
“嗯,你……没什么!”吴建荒突然觉得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就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躲开她的目光。
“那……快吃饭吧。专门……给你俩做的……油饼。”王文英脸红得像要出血,嘴也磕巴了。但是吴建荒没接,却把手藏到背后。王文英又给陈小泉,陈小泉竟转过身去,朝着不远处吃饭的人说:“你给他吃去吧!”王文英愣了一愣。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刚才还显得快活和幸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胸脯急剧起伏,嘴唇边在颤抖:“你……”她猛地拉过吴建荒的手,把油饼一塞,转身走了。当她走上大干渠堤坡的时候,吴建荒清楚地看见,她晃了一下,像是踩着了石头,差点摔倒……
太阳偏西了。在它的下方,散乱地堆放着许多馒头状的云。草原和戈壁的上空,蠕动着一条蓝灰的带子,把草原、戈壁和麦田整个地罩住了。
“吃吧,建荒。”陈小泉吃完了油饼,趴在渠上喝了一通凉水,对着愣怔地坐在毛渠上的吴建荒说。好像是被提醒了一下,吴建荒把手里已被攥得像破抹布一样的油饼撕成碎块,扔进汩汩呻吟着的流水里,然后就趴在渠堤上哭了。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李金钢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蹲在他旁边。
他拧过头去。哭出声了,眼泪鼻涕滴在地上。
“病得厉害吗,哪儿疼?”李金钢拉着他,“回去吧,王文英那儿有药……”
“滚开!你给我滚开!”从李金钢的嘴里进出王文英的名字,激怒了他。他使劲掰开他的手,使劲儿一甩。啪地一声,李金钢被推进水渠里,他从渠里爬起来,有点恼了:
“嗨,小王八蛋今天怎么啦!”
“你小王八蛋怎么啦!”
“你敢骂人?”李金钢压着火说。
“骂_『,就骂了!”吴建荒腾地跳起,骂出更难听的一句话:“我……”以前陈小泉就是这样骂的。
“你再骂一句!”李金钢脸色发青,举起胳膊。
他又骂了一句,声音又尖又细,嗓门都变调了。
“啪!”一巴掌扇在建荒脖子上,他一头栽进水渠。
“不扇你,你皮子痒痒!”李金钢吐着唾沫说。
“你才皮子痒痒!”吴建荒爬起的时候手碰着了斜放在渠里的铁锨把,他高高举起,“我今天砍死你!”
“你砍,你砍!”李金钢真正火了,往前逼去。但是,他还没到跟前,后腿弯上就重重挨了一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是陈小泉打的。建荒在那里举着铁锨说:“你动,你动我今天就打死你,你个臭流氓!小泉,打他,打!”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3:02
李金钢没动。他懵了,也吓住了:“放下,小王八蛋你们给我放下,你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发这么大脾气。我怎么惹你们啦?哪儿对不起你们啦?”
“哇……”吴建荒大哭起来,扔了铁锨,往大干渠方向走去。在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陈小泉拖着铁锨不断地回着头,也跟了上去。七
起风了。还是那耀眼的太阳,还是冷嗖嗖的天空,馒头状的白云却改变了形状,风把它撕成一条条的碎片,甩向天边。戈壁滩上黄朦朦的,沙粒和枯草像蛇一般流窜……
吴建荒和陈小泉赶着毛驴车飞跑,像是和狂风赛跑。吴建荒用半截锨把使劲儿敲打驴的脊梁骨和屁股,陈小泉扶着他们简单的行李卷。
“她喊咱们啦!”陈小泉不断地回头。他们的后边,从他们住了三个多月的地窝子那边,传来熟悉的呼喊声:“吴建荒……陈小泉……”“不理她!……”吴建荒也回头看了看,把两滴苦涩的泪水咽下喉咙,又狠狠敲打毛驴。滚蛋吧,南戈壁!滚蛋吧,野马滩!半年来,他所崇拜的,他所尊敬和仿效的都落了空。他像是被人骗了、蹂躏了一样,心里针刺一样地疼。呀,心灵上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破碎了;理想和追求、真和美,如同戈壁滩上的海市蜃楼一样飘逝了……
“回……来……呀……”
风把王文英的声音送进他们的耳朵。但是他们很快就昕不见了。毛驴车很快过了大干渠上灰色的水泥桥,蹄声嗒嗒地驶下倾斜的路面,奔上去场部的田间大道。明天一早,有一辆从县城来的班车将把他们捎到疏勒河农垦局。
“停住!停住!”斜刺里冲出一个人。
“李金钢!”陈小泉说,心里一紧。
“不怕他!”吴建荒使劲儿打驴,想冲过去。
但是李金钢站在道心,宽宽地张开了两臂喊:“下来……”
毛驴车慢下来。吴建荒跳下,牵着驴往前走。
“把车给我!”
“干什么?”他警惕地望着李金钢,右手捏紧锨把,眼角的余光看见陈小泉的手里也捏着一股粗绳。
“连长来了,叫你。”李金钢说,一点也没动武的样子,出奇的和蔼,话音中还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他把手插进屁股后边的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抖出一张白纸,笑嘻嘻地递给吴建荒:“你看看。”
吴建荒迟迟疑疑地接过来扫了一眼。这是一张天津市劳动局的职工调动证明,他冷冷地又递回去,惊奇地瞟了一眼李金钢:“你让我看这个干什么?”
“顶替,顶替我爸爸。呵呵……”吴建荒还没明白过来,李金钢已经坐在车辕上,从他手里拽过缰绳,说,“画家,有工夫到天津去,我请你吃狗不理。略儿……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