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13


    有时候,双福进门的时候,况钟慧正在洗头。况钟慧在田野上干活——浇水、收割、平整土地——是很脏的,回家来一定要洗头洗澡。况钟慧一点儿也不回避双福,就在他面前换衣裳、脱袜子、擦洗身子和洗脚,然后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双福呢,从镜子的反光里可以看见她匀称的身体上戴着乳罩的乳房,但是,他一点儿也不害羞,也不觉得难为情,因为他的心里没有一点邪念。父母的过早去世使他的童年缺少了家庭的温暖,在这间房子里他感觉到了这种家庭的气氛和温暖,他对况钟慧产生了一种孩子对母亲的依恋。他有时就想,况钟慧要是自己的妈妈多好。


    当然,他也有想人非非的时候。他是个健康的孩子,他也明白男女之间的秘密,有时他就想:自己长大了,也是要像那些成年人一样有个家的,家里有一名女人;他幻想这个女人长得和况钟慧一样高贵和美丽动人。如果是这样,他就拼死拼活地劳动,挣钱,叫自己的女人过好日子,绝不叫她到田野上劳动。


    八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双福从草滩上回到生产队。他是回来取水的。这天晶晶和莹莹跟他到草滩上去,她们放暑假闲着没事,跟他去放牛。姐妹俩人把他带着的水喝干了,还是渴得难受,叫他回生产队取水。他骑着一头牛往回走,路过麦场遇见了况钟慧。


    “双福,你怎么一个人回来啦?”


    双福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上蒙着一块淡紫色的纱巾,头上还戴着草帽。她很爱惜自己的皮肤,她就是用这种方法保护自己的脸不被太阳晒黑。双福说我取水来了,那两个人渴坏了。


    “到家里拿开水去,不要喝凉水。”


    况钟慧扛着扫帚走过来,小麦割倒以后况钟慧就调到麦场上干活了,今天的一场麦子打碾完了,她要回家去。


    况钟慧把他的水壶灌满了,还倒了一大茶缸水,放上白糖,叫他喝完再走。开水太烫,双福晾着喝,况钟慧倒水洗澡。


    况钟慧脱了上衣擦洗,然后戴上乳罩,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双福,你说阿姨漂亮吗?”她从镜子里看见了双福的脸,问。


    “阿姨,你的身子真白,真好看。”双福也从镜子里看她。


    “是吗?”况钟慧像是有点惊讶,扭过脸来。


    “就是,你的腰也细。”


    “腰细?哈哈,你说我的腰细?”况钟慧站起来了,哈哈地笑着转了一圈,看自己的腰,然后抬起头来说,“比年轻的时候粗多啦。”


    “年轻的时候你的腰还要细吗?”


    “还要细,还要细。”况钟慧愉快地笑着,但是突然又轻轻地Ⅱ义息一声,“完了,我这一辈子完了。”


    她的眼睛里显出悲哀的神情来。


    双福像是不忍心看她这种愁肠百结的样子,便躲开了她的眼光。他过一会儿才扭过脸来。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14


    “阿姨,你怎么不搬走呢?”


    “我搬到哪里去?”况钟慧惊讶地睁大眼睛说。


    “回上海去呀,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你们为啥搬到这里来,这里的庄稼活,你再干上几年,你的腰就变粗了,脸也晒黑了。”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况钟慧。况钟慧没说话,他又说下去:“况阿姨,你知道不知道,队里的人们怎么说你?他们说你是舞女,还有的说你是妓女,说你表面上正经,背后不知道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哩,要不,就凭你二十一块钱的工资怎么养活三个人……”


    这些话,是他早就想对况钟慧说的,但总也说不出口,今天说开了,他就像抢着说一样,嘟嘟嘟地说了出来。他想,他说了这些话站起来就走,他已经没勇气再在这问房子里待下去了,况阿姨会生气的,但是,他刚刚走到门口,身后就很响地叫了一声:


    “站住!”


    他站住了,他想况阿姨一定会扇他嘴巴子或者骂他的,但是他一扭脸正好看见况钟慧软塌塌地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


    好久,况钟慧抬起手招呼他:


    “你过来。”


    他慢慢地走过去。


    况钟慧抓住了他的双手,看着他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你哪里懂这些事呀,上海把我们撵出来了,就不叫我们回去了……”.双福把手挣出来。他不习惯这种亲热。“上海为啥撵你们?”“不懂,你现在还不懂这些事……”况钟慧软软地说,但她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把手搭在双福的肩膀上,细长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双福,你喜欢阿姨吗?”


    “嗯。”


    “真喜欢?”


    “嗯。”


    “你为什么喜欢阿姨?”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真不知道吗?”


    双福不说话,脸变红了。况钟慧美丽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把他拉近了,把脸贴在他的被河西风吹得粗糙的红彤彤的脸上。


    “阿姨也喜欢你。你长吧,你快长大吧,长大了你就知道为什么……”


    况钟慧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了,用自己很细很光滑的脸蹭他的脸,并且亲他,喃喃地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叹息地推开他,站起来说:“喝水。”


    “喝水去吧。水凉啦。甜吗?”


    双福从况钟慧家出来,眼睛里含着亮晶晶的泪水。他的身体激烈地哆嗦着,脸色苍白。刚才喝水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茶缸子略嚅地磕碰牙齿,把嘴唇碰痛了。他的心也有点痛。


    ·204·责妇人


    他扳住牛脊背骑上去,打着牛跑出来。他的心痛得很舒服。他在心里说:“快长大吧,快长大吧……”但是,严峻的年代到来了……移民是春夏之交来到农场的,八月底麦场上的麦子刚刚打碾干净,队长突然宣布,九月一日起职工每月的口粮标准从三十斤减到二十四斤。到了十月初又一次减口粮,职工每天供应半斤,家属和孩子只供应三两①。这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三年困难时期:它初始于一九五九年的冬季,到了一九六零年冬季最为暴虐……它在花海农场四队的表现是十一月初出现死亡,十二月中旬达到高峰——死亡在右派和移民中蔓延。老职工人熟地熟,这儿偷点那儿拿点,苟延残喘。右派和移民生活没根基,偷不上拿不上,大批倒毙。十二月二十八日,县政府派工作组来到农场发放救命粮,职工口粮增加到十二两,家属的增加到半斤,死亡才逐渐遏止。此时四队人口减少六十三名。活下来的人大都浮肿,孩子们因为吃菜吃草根肚子胀得像绵羊。人们疲乏无力,走路时东倒西歪。只有少数职工能下地,但也是蹲在水渠里吸烟晒太阳。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15


    饥饿把人们改变成了不知羞耻的动物。只要男人们肯拿出半斤粮票或者一个馒头,有些女人就在田埂旁或者水渠里躺下来,脱掉裤子。


    况钟慧一家免于死亡且无一浮肿。况钟慧只是比前消瘦,脸色蜡黄。她从上海带来的钱花光了,还卖掉几件衣服和手表,买高价粮,买胡萝卜。双福在食堂混吃混喝,时不时偷两个馒头接济她。


    况钟慧拒绝进行交换。赶马车的王有有一天夜里背着半麻袋小麦到她家去,被她轰了出来。


    但她也没有保持住自己的贞操。①1日秤,一斤为十六两。


    春节前,两个炊事员请假回花海老家去了,食堂人手不够,队长叫抽两个妇女帮助食堂做饭。这样的工作妇女们都抢着干,因为可以吃几天饱饭,还能往家里捎点馒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队里杀了几只羊。管理员选中了况钟慧,因为她胆小怕事不偷不拿。


    春节前夕双福回花海舅母家去了。队里发了工资,舅舅叫他送一趟去。舅舅弄了一条羊腿出叫他捎回去。双福是初二这天回到生产队的。况钟慧嘱咐过他初二到她家去吃年糕,况钟慧在上海的母亲寄来糯米面了,说是要做年糕做元宵。他回到生产队立即就跑到况钟慧家去了。他像往常一样地推门就进,一进门却吓了一跳。他看见况钟慧躺在床上,脸黄得像烧纸,晶晶和莹莹在旁边哭泣。房子里还有几个移民。“况阿姨你怎么啦?”他刚问一句,一个移民女人就打了他一个嘴巴。“滚出去!”那女人吼着说,“你还有脸到这里来?”事情是这样的:双福回老家的第二天清晨,况钟慧去食堂上班。已经两天了,她都是早早到食堂去,和双福的舅舅揉面蒸馒头,等单身职工们起来吃饭上班j这天她来早了,食堂的门还锁着,双福的舅舅住的房子也是黑着灯。她在门口站了十几分钟。河西走廊的一月是最寒冷的季节,凛冽的东风几分钟就把她的衣裳刮透了,身体冻僵了。她想回家去暖和一会儿再来,又怕耽误了做饭。她没有手表,但她估计已经到时间了,她走过去敲了敲双福舅舅的房门。


    “谁呀?”房子里传来双福舅舅的声音。


    “我。快起,该做饭啦。”


    “噢……”门缝里透出了灯光,双福的舅舅的声音又说,“咳,早着哩。你起这么早做啥哩?”


    “几点了?”


    “五点……才刚刚五点钟嘛。”


    “那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先回去。”


    况钟慧想回家暖和暖和。双福的舅舅叫了起来:


    “回去做啥哩嘛!进来,进来暖和一会儿,我给你开门。”


    “不进啦,不进啦,我等一下再来。”


    况钟慧转身要走,她知道双福不在,她不愿进单身汉的宿舍,但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双福的舅舅披着棉袄站在门口喊: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16


    “进来吧,你进来暖和暖和。”


    况钟慧犹豫一下走进房子。立刻,她觉得一股热气扑在脸j:。她搓着冻僵的手说:


    “你们的房子真暖和。”


    “比住家户的房子暖和一些。”


    “国家的煤,你们就烧吧。”


    “咳。就沾这些便宜,比住家的方便些。你冷吗?冷了就坐到炕上焐腿。”双福的舅系好了棉袄纽扣开始捅炉子,说,“L去,上炕去焐一会儿。炉子灭了,我先把炉子生上,我们再去食堂。”


    况钟慧在地上站了一会儿,身上还是冷。她伸手摸了一把火炕,炕很热哩,她偏腿坐在炕沿上。


    双福的舅舅一边点炉子,一边看她,说:


    “炕热吧?上去,上去焐上,把腿盖上,早着哩,还有半个钟头哩。”


    况钟慧看了看炕头上的闹钟才五点五分,就犹犹豫豫上了炕、、她实在是冻僵了,腿脚麻木了,禁不住温暖的诱惑用被子盖住了腿。


    “老王,你过完年回家吗?”况钟慧在炕上坐着,主动说话。她对双福的舅舅很感激。双福说过,舅舅常常从食堂拿吃的回来,叫他送给她,舅舅可怜她们寡妇母女。


    “到时间看吧。有啥办法哩,公家的事,领导说了才行。”双福的舅舅点着炉子了,站直了身子说,“把他妈的,半年没闻过媳妇的味道了。”


    对于男人们粗鲁的语言,况钟慧已经听习惯了,她笑了一下说:


    “那你就过完年回家去吧,好好闻一闻。”


    双福舅舅哈哈地笑了。笑罢,他突然盯住况钟慧说:“你就不想闻一下男人的味道吗?”


    “我……”况钟慧没想到他开这样的玩笑,结结巴巴说,“老王,不要跟我开玩笑。走吧,该做饭啦。”


    况钟慧撩开被子要下地,但是双福舅舅伸开双手拦住了她。


    “急啥哩,坐一会儿,再热热地坐一会儿。嘻嘻,我还有好东西给你哩。”


    他叫况钟慧往里头挪一挪,掀开炕上的毡片片拿出个纸包来,里边是一沓子粮票。他笑着抓住了她的手,把粮票放在她的手心里。


    “拿去,这是十斤粮票,拿去过个年。”


    “不。不……”


    况钟慧急急地抽回手去,像是烫了一下,脸涨得通红。她急忙下了地。可是双福的舅舅拦腰一抱把她撂在炕上。双福的舅舅把她摁在热烘烘的毡片子上说:


    “装球子的啥正经嘛,你还当成你是金枝玉叶哩!”


    双福的舅舅像摆弄一只小兔子一样三把两把把她的衣裳剥光了。


    双福回到生产队的当天夜里况钟慧死了。事情发生后她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谁劝也不吃。晶晶和莹莹哭着求她,求她吃饭,她痴呆呆不语。眼泪无声无息地流过她的脸颊。她躺了四天四夜啦,她闭上了眼睛。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17


    况钟慧死的第二天人们就埋葬了她,埋在生产队北边的草滩上。那儿埋着过去了的这个冬天死去的六十三名饿鬼。他们都没有棺材,他们被人拉到这里,用一条破被子裹着,或者什么都没覆盖,就草草地掩埋掉了。因为是冬季,因为掩埋的人无力挖掘,覆盖的土很少,大风刮走了沙土,他们的头发和破衣裳被风刮得索索飘动。况钟慧的坟起了个堆,还插了个木牌。她是穿着一件对襟的新棉袄埋葬掉的,也没有棺材。她的女儿们怕妈妈的衣裳被人剥去换粮食,央求大人们把坑挖深一些,上边填了很多土。


    双福也在这一天失踪了。他再也没进过况钟慧的家门,况钟慧埋葬时他也没有出现。况钟慧埋掉的那天傍晚,有人看见他在西边草滩上走着。人们当成他跑回花海的老家去了,但是春节过后他的舅舅回家去一趟,没见着他。


    十几年过去了。七十年代中期一个秋日的下午,花海农场四队来了一名中年男子。他的身体很壮实,穿着一身兵团职工的绿衣裳,他说着一口本地方言,说他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职工。他要找两个姓况的姐妹,她们是上海移民的后代,应该是二十七八岁。


    时光流逝,沧海桑田。花海农场已经面目全非,花海农场早就改编为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师五团三营,这里生活着一群来自天津的知识青年。他们也穿着绿色的兵团服。他们说这里就没有什么上海移民,也没听说过姓况的两姐妹。不过他们把一个放羊的老职工叫来了,老职工提供了一些信息。放羊的老职工说他是一九六一年从甘肃天水县逃荒来到河西走廊的,在安西县的_}1工农场放羊。一九六九年战备紧张,上级把十工农场的职工调到花海来,把花海农场的职工调到十工农场去。原因是离着花海农场二十几里的戈壁滩上建起了~座军工企业,花海农场的职工大都是右派和移民,政治上不可靠,威胁军工企业的安全。十工距离花海二百公里。


    这个中年人再也打听不出什么来,就走到西边埋死人的草滩上去了。他借了一把铁锨,把一个长满了杂草的坟堆添了些土,在坟堆旁边的草地上躺了好久,眼睛瞪着蓝幽幽的长天。中年人走后,知识青年们到乱葬岗子去看了看那个坟堆,坟头立着个朽得发黑的木牌,上边的字迹已经风吹日晒辨不清了。·210·卜赤佬小赤佬


    那个女的,就是那个端钢精锅的,脸白得像死人的,就是芮琴。


    中午在食堂买饭,身旁有人指着右边窗口排队很靠前的一个女人说,于是,我看见了一个头发梳得很整齐剪得很短的白白的后脖颈。我一边排队买饭一边往那边看,想看清她的脸,终于也没看见她的脸什么模样。她始终目不斜视地把脸朝着买饭的窗口,买了饭朝左一拐转身走掉了。排队买饭的人们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看见她的脸很白。她的身材也好看,端端溜溜的。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18


    我们一列车支边青年七百多名,坐专列从天津到玉门,又被汽车拉到一百公里开外的蘑菇滩农场。蘑菇滩农场的编制是兰州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我和其中的一百多人分到五连做农工。五连是个老连队,兵团组建前老蘑菇滩农场的一个生产队,有五十多名老职工,四分之一是1958年从上海迁移来的移民。


    到五连第二天就听人说有个上海女人很漂亮,出奇的漂亮。好几天了,我却没见过。她的名字叫芮琴。全连共一百七十多人,支边青年分成两个排,男子排女子排,老职工是第三排。我们支边青年都是当年高考的落榜者,有一小部分初中毕业生,都是心气很高志愿来河西的,想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青年人,从心眼里瞧不起被强制来河西的移民。新近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连队也讲那些人政治成分复杂,叫我们不要接近他们。他们当中有几个四类分子,我们便轻蔑地称老职工排为四类分子排。我们下地劳动也不和四类分子排在一起。


    过了半个月,我才真真切切看到芮琴。


    十月上旬连队的土地开始灌冬水。灌水第一天我们班浇连队旁边的一块地。这是块新开垦的荒地,新修的渠道和田埂到处漏水,我们又没干过农活,一个班的人手忙脚乱弄得满身泥浆。还是叫水把渠冲垮了。水是很宝贵的,跑了水要罚款的。我们班的一半人跳进决口处,水还是堵不住。


    这天连队的菜地里有两个妇女在浇水。她们大概看见了我们的狼狈相,也可能是听见了我们凄惨的大呼小叫声,走了过来。她们中的一个撇撇嘴回去了,剩下一个叫我们到菜地的瓜棚去抱麦草。麦草抱来后她双手一攥一攥地很快拧成几条草绳把草捆来压进缺口,再叫我们往上堆土。缺口堵住了。


    这个女人就是芮琴。在整个堵缺口的过程中她很少说话,说一两句也是很简短的几个字:快!甩土!往后站!她说话的腔调冷冰冰的。她的声音很低沉,但叫人觉得很严厉。


    她长得真是惊人的美丽。她的身上穿着一件很旧的缀满补丁的列宁式棉袄和棉裤,很臃肿,头上也包着农村妇女的围巾,但她的动作话语给人以很潇洒的感觉和完全不同于农场妇女的韵味,给人以高贵感。她的围巾是折成三角盖在头上的,在下巴那儿系了个结,但就这种样子,头巾也没有掩盖住她的天生的丽质——我们见到的农场妇女都因为风吹日晒而脸庞上的毛细血管很丰富,脸蛋儿红得像要冒出血津来,而她的脸非常白皙;把缺口堵上后她累得直喘粗气,她的脸上才显出淡淡的妃红色。她的前额很突出,眉骨也很突出,这使她的眼睛陷得很深。她的眼很大,一眨一眨的时候显得很有神采。在过了好多年以后的今天,从电影里看到那些有个性的广告模特的眼睛,我就想起她的眼睛。她的鼻子直溜溜的,鼻子还有点尖。嘴唇丰满,唇线很清楚,她的嘴唇虽然因刮大风而沾上了尘土,当她用舌头舔一下之后,它就湿润而且色泽鲜艳,拿今天的话来说很性感。但是她的眼睛她的脸显出冷冰冰的忧郁。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19

小赤佬

    这是堵完了缺口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我观察到的,我就坐在对面的渠堤上。


    这天还有一个小插曲,就在我们坐着休息的时候连长走过来了,我怕连长说我们坐着不干活,喊了一声,干活!站起来!芮琴却瞅了我一眼,大声说:


    坐下!歇一歇再干!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讥讽的神情,似乎对我在连长面前的表现很不满意。她的举动和其他移民真是不一样,其他移民一见领导就满脸堆笑,对我们支边青年也是巴结和客气得很。连长走到跟前了,她看也没看连长一眼。


    这天我对她的印象很好,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大约三十岁。她还很有个性。但是这种印象弄得我对她的看法很矛盾,因为我耳朵里听到的和以后进一步了解到的她不是个正经女人。她于1958年移民来河西,1960年困难时期,出卖肉体换粮食吃。男人们给她一个馒头,或者半斤粮票,她就在干活的麦田里或者地边的水渠里躺下来,脱掉裤子。困难时期过去以后她还和别人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有个和我一起来的支边青年说,有一天夜里浇水,他从地里回来,看见姚子成偷偷摸摸进了她的房子。姚子成是什么人?姚子成是解放前上海滩一家妓院的保镖,他现在的老婆就是妓院老鸨赏给他的妓女。姚子成是城市贫民,实际是个毛主席说的流氓无产者。解放后他在上海没有正当职业,1958年上海“支援”大西北移民时积极报名,被街道派出所任命为那一列车移民的大队长。来河西后在一个生产队当副队长。他鱼肉上海老乡,困难时期糟踏了不少妇女。


    芮琴是个很孤傲的人。在路上和人相遇,你要是不主动和她打招呼,她就视而不见地和你错肩而过。你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大大的忧郁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你,脸上平静得无任何表情。她走在路上目不斜视,直溜溜走过去。


    连队的青年们给她起个外号冷面桃花,真是恰如其分。


    芮琴为什么是这么个冷冰冰的人呢,她怎么不结婚呢?她为什么这样堕落呢?支边青年们都想解开这个谜。因为她太漂亮啦,在连队太引人注目啦,人们为她惋惜。但是没有人说得清楚,就是移民们也说不清楚。他们说从她来到河西的那天她就是冷冰冰的,她不交朋友,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她的过去。


    1965年夏季,我跟着连队的拖拉机往场部送粮食。一天,我们在仓库前等着粮食过磅入库,我喊着问仓库管理员还有多少时间才能轮到五连。一辆小宛农场的卡车来我团拉粮——小宛农场是个新建的农场,生产的粮食不能自给——在仓库门口停着,听见我说话,卡车上跳下一个人来,问我是五连的人吗。我说是,他便向我打听起一些人的情况。他说他在原来的五队当过几年书记,在我们支边青年到来之前调到新建立的小宛农场去了。在粮仓附近的一棵白杨树下,他对我讲了他所了解的芮琴。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20


    芮琴原是上海一所中学的英文老师,1955年毕业于上海复日.大学。当老师不久就遇上大鸣大放反右斗争。反右斗争中和她同一教研室的一位老教师有右派言论,学校党支部组织教职工开批判会批判帮助这位老教师。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党支部书记说,今天的会开得不错,就是没有人发表不同意见。这时芮琴发言了,说我认为老教师说的话没有什么错误,不该批判她。过了几天,党支部书记宣布右派分子的名单,她和那位老教师都定为右派。芮琴听到这个决定一下子晕了过去。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校长又找她传达党支部决定:上海市要往大西北移民,党支部决定她去,只要她服从党支部的决定,就可以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她当时回答:我认为我不该当右派,但是大西北寒冷,这帽子我还是戴着吧,可以暖和一点儿。听说她去大西北,丈夫便和她离了婚,她带着不满周岁的儿子毅然登上了西去的列车。她当时下了决心,这辈子再不回上海了。她恨透上海啦。


    大西北岂只寒冷1 1960年的饥饿像狼一样扑了过来,粮食定量降到了每天四两,移民大批死去和逃亡,没死没逃的就偷,或者用衣物和家具换点胡萝卜苟延生命。女人用肉体换粮食吃——那些能从仓库里拿出粮食来的干部,能偷出几个馒头来的炊事员、j|把式用他们的职权和手中的馒头逼着女人们就范。有些人甚至以搞上海来的洋太太洋小姐多寡为乐事。1964年搞社教运动时揭发出来,有个队的队长把搞了多少个上海女人,哪个胖哪个瘦,什么日子搞的,写在日历牌上。


    芮琴是全队最漂亮的最年轻的单身女人,副队长姚子成和书记吴虎盯上了她,但她不肯就范。当时她的身体已经到了不可复转的边缘,她的两腿浮肿,脸也肿得像馒头一样,脸皮变薄变青,像是透明的玻璃纸一样,用手指头一捅就要破的样子。她把自己的粮食给孩子吃了,孩子也瘦得皮包着骨头。她还要下地干活。


    有一天她没有下地。那是1961年的春天。由于1960年秋季开始的饥饿和移民的逃亡,那年土地没有冬灌,1961年春天搞春灌,那次春灌芮琴没有下地,书记吴虎说她腿肿,照顾她在食堂帮厨,给灌水的人们做夜班饭。半夜时分,灌水的人吃过了饭又下地去了,吴虎不叫她下班。吴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煮了一锅羊肉,里边放上香喷喷的土豆,叫她去吃。她去了,她没有禁得住羊肉的诱惑。于是在吃完羊肉之后吴虎把她摁在办公桌上奸污了。事完之后她觉得恶心,把羊肉和土豆都吐了。她觉得糟踏了很好的食物,心里很可惜,哭了,吴虎却骂她:你以为你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吗!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拒绝来自男人们的“帮助”了。书记吴虎半夜里拿着馒头去她家,她也开门。在地里浇水,吴虎走过来说脱掉裤子,她就在渠道边上脱掉裤子,躺在草棵子上。吴虎是蘑菇滩附近娘子沟公社的人,他勾结老家的人偷窃队里的粮食案发被公安局抓走死在劳改队里;以后姚子成便长期霸占了她。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21


    这个偶尔相遇的人说的话使我对芮琴产生出极大的尊敬来。她在被定为右派以后表现出的气节和人格力量令我的心为之跳动,令人扼腕,但我又为她的堕落而惋惜:她在政治斗争的大风浪里保持了做人的勇气和品格,却又在生活的困苦面前降下了作为一个人的旗帜!不是有句老话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是我冷静地思考之后便在心里谅解她了。我设身处地想,要是我自己,在饥饿和死亡之前怎么样,会不会挺起骄傲的脊梁?这个农场死去了多少移民呀!我听移民们说过,他们那一车人来的时候八百零五人,现在只剩下了二百多人。那六百人跑走了一部分,但大部分人饿死了!蘑菇滩农场最南头的一个连队在开垦荒地的时候推土机推开一个沙包,发现沙包里有三个死人,丽男一女,一个是小孩。男人的身上有三十元钱十斤粮票。有些人去辨认,说这一家人是六队的移民,他们从农场去玉门镇火车站的路上冻死在沙窝子里,沙土自动掩埋了他们!


    体谅了芮琴的失节,我便恨吴虎,我便恨姚子成。我认为吴虎和姚子成之流,是逼良为娼的豺狼。


    我把听来的故事讲给身边的朋友们,他们和我有同感。我们共同地产生出一种想法,整整姚子成。


    我们捕抓了一个机会。过了年的春天,我带着我那个班的人在粮仓拌麦种。这种活儿是很腻歪人的,没有机械,全是用木锨翻麦子,并把六六粉撒进去,拌匀,很呛人。我们干半小时就休息一次。河西的讲究是小麦种在冰凌上,也就是说这时候地表面刚刚解冻,天气还很冷。粮仓离着畜牧排很近,我们休息的时候就跑畜牧排去烤火,打扑克。那天我们正在畜牧排的宿舍打扑克,一个出去解手的知青跑了回来,急急地说:喂,你们说我看见什么啦?你看见什么啦?我问。我往厕所去的时候,看见芮琴从地里回来啦,回家去啦。过了一会儿,我从厕所出来,又看见姚子成也从房山墙那儿拐过来进她的房子。


    你没看错?


    怎么能看错呢!姚子成不是在地里播种吗,他负责机务班。我当时心里一激灵,想,他不在地里干活,这时候跑回来干什么,我就躲在墙垛那儿看他,看他是不是往芮琴家去干坏事。还真是的,他从山墙一拐过来就进了芮琴家。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兴奋起来。我说,准是找芮琴于坏事去了,咱们为什么不现在把他抓出来呢,叫他出出丑。


    全班人都说对,说这可是好机会。有人还说,芮琴也是在休息的时间回家去的,四类分子排妇女班今天清渠,她还得干活去呢,姚子成去干坏事也得抓紧时间,咱们现在去抓他正好。有人嗤嗤笑着说,哈,太棒啦,俩人脱了衣裳累一块堆儿的时候逮起来!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22


    我们去了。走到芮琴家门口为了预防万一——万一她们不是干坏事呢!——我们先从窗户往里看了看,窗户上挂着布帘,轻轻地推门,门是从里边插着的。事情已经很清楚啦,我们便突然地敲起门来,喊,开门开门!


    传出来芮琴的声音:谁?干什么?但没人开门。我们喊着一二三把门撞开了。


    他们是在干坏事。随着咔嚓一声门鼻被撞折,我们冲了进去,我们看见姚子成刚刚下炕,正往裤子里蹬腿,上身还光着;芮琴存炕上坐着,慌慌张张穿上衣,光着屁股。她愣了一下,突然躺倒,托被子盖住了身体。


    干……干什么,你们?姚子成结结巴巴地说,一霎间他的脸色变得蜡黄。


    干什么?你说f什么?操你妈我们就是来逮你的!我在他赤裸着的胸脯上打了一拳说,走,上连部去!


    上连部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大白天的,你们想造反口lj?


    姚子成不愧是保镖出身,人赃俱全还挺凶。他大概是欺负移民已经习惯了,对我们也用了“造反”的字眼。立即就有人在他脸上捣了一拳,把他的鼻血打了出来。


    妈个屁你还嘴硬!大白天,你大白天奸污妇女,你是人还是牲口!


    上去两个人拧住了他的胳膊。


    芮琴的脸色变得苍白,自得跟死人一样,身体在被子里瑟瑟抖动。我看她一眼说:起,你也穿衣裳,到连部去!


    我们在路上就想好了,要把芮琴一齐拉到连部去。这是有点不合我们的心意,我们的目的是整姚子成,但我们不能投鼠忌器。或许这样更好,叫她出出丑她就再也不和别人胡搞啦。


    芮琴起来了,她穿衣服,下炕。我们推着姚子成往外走。我们不叫姚子成穿上衣。我们就是要叫他出丑,但是我们刚刚走出门外,芮琴就从后边冲了上来。她一把推开了拉着姚子成的人,往姚子成身前一站,气势汹汹地瞪着眼睛说:走开,小赤佬,有你们什么事!我们愣住了。她真凶呀,她的美丽的大眼睛瞪圆了,脸上升起好看的红晕。她翻动着变得鲜艳的嘴唇说:小赤佬!多管闲事!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拉着姚子成进了房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们面面相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灰溜溜去仓库拌麦种了。过了一年,终因旧病不改影响太坏,领导把芮琴调到七道沟去了。那里新上马个农场,师部从各农场抽人。

不知道他是谁

    我是在踏实遇见她的。


    计划中的一部小说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了:知青生活过去才十几年,但是那些曾经是耳鬓厮磨的朋友们的音容笑貌却已经淡漠了,亲身经历过的生活也远去了……一句话,找不到感觉啦。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真是这样吧!


    为了找回失去的感觉,我又回到河西走廊的小宛农场。在疏勒河边的场部住了几天,继尔又去了踏实分场。上山下乡的第五年,我从场部附近的十四连调到踏实;当时农场领导决定从各个连队抽人,在踏实组建一个新的分场,我们连抽了十个人,七男三女。我在踏实生活了十年,直到知青大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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