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3:12

    “敢请客卿,先行宣示变法方略,可否?”甘龙只有这一句。

    然则这一句话,就把被动变成了主动,也缓和了政事堂微妙的僵硬气氛。秦孝公看了卫鞅一眼,微微点头。卫鞅便向全场拱手道:“君上,列位大人,秦国贫弱,天下皆知。欲得强秦,必须变法,舍此无二途。秦国变法之方略为:奖励农耕以富国,激赏军功以强兵,统一治权以正吏,化俗齐风以聚民。此四项之下,各有若干法令保其实施。列位大人以为然否?”

    太子傅公孙贾对甘龙的心情和对策以及场中情势非常清楚,见卫鞅说完,便问道:“不知旧法弊端,难以变法。敢问客卿,秦国传统治道,弊在何处?”

    此一问正中卫鞅下怀,不假思索便道:“秦国旧制,弊有其三。第一,以王道为本,杂以零碎新政,民无以适从。秦在立国之初,对周室礼制王道略加变通而治民。穆公时以百里奚治国,力行德治,又引进旧楚国若干法令。秦简公时行‘初租禾’新政,摈弃旧制,然时日无多,又恢复旧制。献公即位,欲行新政,然战事迭起,无暇以顾。时至今日,秦国仍是春秋旧制,距离战国新法差距甚大。这种旧制,只能治民于小争之世,而不能强国于大争之世。”

    “此说真乃稀奇古怪!”新任太庙令杜挚一拍面前木案,愤然作色道:“秦法之弊若此,百里奚何以助穆公称霸诸侯?”

    卫鞅很是冷静:“百里奚治秦,全赖一贤之力临机处置,无法令规制为后世遵守。此乃人治,绝非法治。是以穆公百里奚之后,秦国陷入四代混乱而沦为弱国。敢问太庙令,若百里奚有法可守,何以秦国百余年不能振兴穆公霸业,反倒尽失河西之地,从函谷关退缩到栎阳?”这番话诘难犀利,毫不忌讳地指责秦国朝臣视为神圣的秦穆公与百里奚,论理却是堂堂正正,政事堂大臣们虽愤然尴尬,却无言以对。杜挚气得呼呼直喘,硬是说不上话来。

    “第二弊呢?敢请高论。”公孙贾悠然笑问。

    卫鞅道:“秦国旧制第二弊,法无要领,奖罚不明。世族有罪不罚,庶民有功不赏。农人耕有余依然贫困,军士战有功依然无爵。如此,奋勇为国之正气如何激扬?”

    “啪!”一人拍案而起,众人一看,却是戎右将军西乞弧。他愤然高声道:“客卿一派胡言!秦国如何有功不赏?在座文臣不论,单说武将,哪一个不是一刀一剑有了战功方做将军?若有功不赏,景监一个骑士能做到内史长史?车英一个千夫长能做到卫尉和栎阳将军?”

    “然也!”行人孟坼站起激昂道,“以臣看来,不是有功不赏,而是无功有赏!王轼无尺寸之功,竟取代战功累累的子岸将军,做了栎阳令。招贤馆士人有何功劳?都做了县令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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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你卫鞅有何功劳?拜了客卿,派了官仆,还竟与太师比肩而坐!无功受禄,反倒诋毁秦国,是何道理?”这直指卫鞅的,是车右将军白缙。

    政事堂气氛骤然紧张,且完全脱离了正题,将矛头对准了卫鞅乃至《求贤令》颁布以来的秦孝公。甘龙公孙贾肃然沉默。杜挚则忍不住一脸笑意。孟西白乃功臣之后,秦国显赫的军旅家族,三人齐出发难,非同寻常。秦孝公却是不动声色,丝毫没有对孟西白三人的突然发难表露出喜怒。倒是左庶长嬴虔嘴角抽动,显然感到愤怒。景监见西乞弧公然拿自己和车英做挡箭牌,内心愤愤不平,却也知道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卫鞅,生怕他无言以对。最紧张的是新任栎阳令王轼,第一次见到这种激烈尖锐的朝堂较量,尤其是自己也成了箭靶,额头不禁渗出细汗。

    就在满朝目光齐聚到卫鞅身上时,卫鞅突然一阵仰天大笑,从座中站起朗声道:“卫鞅所谈,乃秦国旧制之弊端,孟西白三位何以顾左右而言他?国家法令,一体同遵,方为法制公平。正因了诸位世族后裔有功便赏,方显得农人有功无赏、军士有功无爵之荒诞。世族有功便赏,岂能等同于庶民有功便赏?三位以世族之利比庶民之害,以世族之得比庶民之失,不觉荒唐过甚么?此种说法,对秦国旧制弊端视而不见,何异于掩耳盗铃乎?若孟西白三位能说出庶民有功而加爵受赏,卫鞅自然拜服。此其一。”卫鞅话锋一转,“至于说卫鞅等人无功受禄,则大谬不然。武士阵前杀敌为功,文士运筹治国亦为功。天下为公,国家官署爵位,唯有才有功者居之。秦公《求贤令》昭明天下,与强秦之士共享秦国,小小客卿何足道哉!”一席话义正词严,坦率辛辣。政事堂一片肃然,孟西白三人面色通红。

    公孙贾仿佛没有听见方才一个回合的较量,平静问道:“敢问客卿,秦国法制第三弊若何?”

    卫鞅也仿佛没有发生过方才的争辩,接道:“秦国旧制,无聚民之力,无慑乱之威,此为第三弊也。何谓聚民慑乱之威?法令一统,令行禁止,有罪重罚,有功激赏,公正严明。如此则官吏无贪,庶民无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人人奋勇立功,个个避罪求赏,朝野形成浩然正气,则国家不怒自威。秦人厚重坚韧,若元气养成,则必将大出于天下!”

    “好!”左庶长嬴虔拍案而起,“先生之言,大长秦人志气!舜帝当年赐给我嬴氏祖先皂游时,就曾预言,嬴氏一族必将大出于天下。不想竟在千年之后被先生讲出,大大吉兆也!秦国强大,必将应在先生之手。诸位以为如何?”

    “好!吉兆!”话音落点,政事堂一片激昂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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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鞅的这句话,是流传在老秦人中间的一个久远的部族神话。说的是嬴秦先祖大费与大禹共同治水有功,舜帝隆重赐给嬴氏部族以皂游大旗,并预言“尔族后将大出天下”。多少年来,这个故事在嬴秦部族中代代流传,人人坚信舜帝的预言终有一朝会变成真的。“大出天下”这句话,几乎是老秦人相互鼓励的一句神秘誓言,和“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那句话一起,构成了秦人的精神支柱和献身传统。卫鞅此言一出,左庶长嬴虔心念电闪,立即将它生发至神圣的誓言和神秘的启示,谁能不觉得振奋?谁又能在久远的部族精神面前不昂扬呼应?

    峰回路转,秦孝公没想到如此突然变化,竟将激烈对峙瞬间就融会在了一种壮烈久远的誓言中,不由低声自语:“天意也。”仔细思忖,却又微笑道:“如此吉兆,自当庆贺。然大出天下,终须一步一步做来。客卿方才所述变法大计,诸位尚须仔细计议才是。”见又是片刻沉默,秦孝公看着甘龙笑道:“今日朝会,事先未与太师及诸位大臣商议,为的就是一体同商。不知太师以为变法大计如何?”

    甘龙见国君委婉解释,心中稍觉舒坦,显得很沉重地说:“变法事大。变得不好,国无宁日。越是大变,越是多有利害冲突。以秦国时下而论,不变法犹可为之。一旦变法,朝野动荡,若有战事,只怕有亡国之危。况且,圣贤治国,法度宜静不宜变,民风宜古不宜今。因循旧制是稳定之道,官吏熟悉旧规,民众安心旧习。此为万古之道。不求自安而求自乱,老臣委实不解客卿之意。”

    卫鞅心下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开始,他从容微笑道:“太师饱学之士,何以出此世俗之言?庸人安于世故,学人溺于所习。若守此心态,今日犹在三皇五帝时也。太师当知,夏商周三代不同制,春秋五霸不同法。世生变,变生强,强则进。治国之道,贤勇者创法立制,庸碌者因循守旧。创新者生,守旧者亡。秦国因循旧制数百年,守出了富,还是守出了强?抑或守出了土地?”

    “非也。”公孙贾淡淡地说,“太师之意,一旦变法,朝野动荡,削弱国家战力,若有战事,必有亡国之危。客卿对此作何应对?”他巧妙地将守旧创新的话题,引到谁也难以承担罪责的兴亡前途上来,显然是一个严重的挑战。

    卫鞅不假思索道:“其一,变法所生之动荡,是利害冲突,法令得当,可迅速平息冲突稳定国人。此短暂动荡不是国家内乱,不会导致国家战力瘫痪。恰好相反,变法可在短时间内迅速增强国家战力。其二,东方六国在逢泽会盟的分秦图谋瓦解后,燕赵两国忙于抢夺中山国,韩国齐国正在变法,楚国忙于防范南部蛮夷作乱,魏国忙于迁都大梁。鞅可断言,至少三年内不会有大举攻秦的战事。其三,即或万一发生不测之危,新法奖励农耕激赏军功,只能使庶民奋勇赴战,何有削弱战力之虞?再者,列国变法,无一不强。何以秦国变法,诸位却生出削弱国力之虑?惧战乎?惧变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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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一问,锋芒直指讳莫如深的变法利害,加之前三条坚实的剖析,甘龙和公孙贾顿时觉得尴尬起来。

    突然,“啪”的一声,杜挚拍案而起,戟指卫鞅愤然道:“卫鞅,你拿不出办法却污人之心,岂有此理?古人云,不得百利不变法度,工不十倍不换器具。你要变更秦法,究竟能给秦国带来多少好处?还不是士人游说,惑众谋官,却让我秦国承担亡国风险!变法不成,你拔腿溜走,破烂摊子谁来收拾?!”

    政事堂气氛骤然紧张。杜挚昂昂而立,甘龙公孙贾面无表情的沉默,孟西白三人脸色铁青,似乎准备随时扑上来手刃卫鞅。言尽于此,卫鞅已觉没必要讲话,他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蔑视地看着杜挚。政事堂无人说话,显然都在等秦孝公裁断。然秦孝公也是肃然沉默,一点儿说话的意思也没有。

    左庶长嬴虔拄着那把须臾不离的长剑,缓缓站起来走到杜挚面前,冷冷笑道:“太庙令,一个大臣,以小人之心,猜度国士胸怀,岂不怕天下人耻笑?先生以强秦为己任,冒险入秦,栉风沐雨,苦访秦国,拳拳之心,令人下泪。你能做到么?在座诸位,谁能做到?谁到过山野荒村?谁能与民同宿?谁又走遍了秦国的关隘要塞?说呀,有谁能如此?!如此国士高风,岂是拔腿溜走之辈?我等生为老秦子孙,不思图强雪耻,却将烂污之水泼向先生,以求苟且偷安,良心何在?”嬴虔粗重地喘了一口气,狠声道:“我要正告诸位,天赐先生于秦,乃我秦国之福,乃我秦国大出天下之吉兆!论政归论政,谁敢无端中伤先生,我嬴虔这把长剑第一个不饶!”话音落点,锵然拔出长剑,白光一闪,杜挚面前的木案“咔嚓”断为两半。

    杜挚吓得面色发青,站在那里愣怔着不敢动弹。朝臣们也被嬴虔的凛然威势震慑,面红心跳,没有一个人讲话。谁都明白,嬴虔作为国君庶兄、三军统帅兼握有实权的左庶长,他的实力几乎就是秦国一半的力量。且嬴虔自少年时代就是秦军著名的猛士,性格深沉暴烈,平日里极少发作,而一旦发作,从来是霹雳雷暴般敢作敢为且不计后果。谁都知道的是,在和魏国的一次激战中,他的侄子不听号令丢失营寨,他大发雷霆,一剑砍下了儿子头颅,又连杀三个千夫长,方才那一剑没劈向杜挚,已经是杜挚万幸了,谁还愿意撞这个雷神的火头?

    这时,公孙贾面色庄重地道:“左庶长之言,使我愧疚振作。公孙贾以为,客卿所述大计确实不差,秦国臣子当全力支持变法。”

    甘龙咳嗽一声,嘶哑着声音道:“变法自是好事,何有反对之理?”

    杜挚一看,连忙惶恐笑道:“杜挚失态,向先生赔罪。身为老秦子孙,杜挚当洗心革面,拥戴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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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事堂所有大臣同声呼应:“臣等拥戴变法。”

    秦孝公肃然从座中起身,环视政事堂一周道:“既然诸位大臣没有异议,本公决意在秦国变法。”说着走下台阶,穿过朝臣列座的甬道,来到政事堂大柱后面的木屏前站定。大臣们尚在愣怔,黑伯上来拉开了木屏,屏后赫然现出一座石刻,石上显然有大大的血字。大臣们原本没在意这道新增年余的屏障,毕竟,殿堂修葺是经常的。然此刻木屏拉开,大臣们却惊愕了,一时纷纷从座中站起,来到刻石前。但见巍然矗立的大石上紫红的两个大血字——国耻!触目惊心之下,大臣们深为震撼,一片肃然默然。

    秦孝公指着刻石:“诸位,这座国耻刻石,是老秦人与老秦国的耻辱标记。为再造秦国,本公在这座国耻刻石前与诸位立誓:同心变法,洗刷国耻,若有异心,天地不容!”

    大臣们奋然同声:“同心变法,洗刷国耻,若有异心,天地不容!”

    秦孝公道:“自今日起,本公拜卫鞅为左庶长,主持国政,推行变法。嬴虔改任上将军。”说完,从黑伯手中接过摆有左庶长大印的铜盘,向卫鞅深深一躬,双手捧到卫鞅面前。卫鞅庄重地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接过印信铜盘。秦孝公又解下腰间长剑,环视群臣道:“这是先祖穆公留下的镇国金剑,号令所指,违抗者斩无赦。本公今日将此剑赐予卫鞅力行变法,凡坏我变法大计者,虽公室宗亲,依律而行,依法论罪!”说完将金剑“嗒”的一声横搭在卫鞅手中的大铜盘上。

    大臣们第一次看到国君如此深沉激烈,一片沉寂,唯闻喘息之声。

    卫鞅捧着印剑铜盘,慨然高声:“卫鞅受君上重托,当舍生忘死,推行变法。秦国不强,誓不罢休!”

    大臣们仿佛惊醒过来,齐声呼应:“秦国不强,誓不罢休!”

第六章栎阳潮生(6)

    六、奇特的故事震动了秦国民众

    三月二十,风和日丽,南市比平日里热闹了许多。

    南市,是栎阳南门内城墙下的一处农牧货品交易大市。就实说,只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广场罢了。市场入口处有一个木栅栏大门,门额中央斗大的两个黑字——南市。进得大门,帐篷罗列,人头攒动,牲畜、山货、农具、皮具、陶器、土布、蔬菜、五谷等自发地混杂在各个破旧的大帐篷下。偶有鲜亮簇新的皮帐篷,门口大牌上写“只卖不换”四个大字者,是东方列国商人的帐店。只有少数衣着整齐的“国人”进出这种大帐,使用铜钱铁钱或刀币买货。农人牧人们大多是走进秦国商人和国府官商的破旧帐篷,以物易物,或用狩猎得来的一张野羊皮换几个陶罐,或用几个鸡蛋换半篮葵菜,或用一匹土布换一只母羊。不过,大多数人都是用各种东西换粮食和农具。秦人农谚云:“三月赶集,五谷农器。”收获大忙的五月即将来临,农夫之家一年的存粮也到了瓮底,春耕用坏了的农具也急需更新或修补。不换点儿粮食,不修补更新农具,收种大忙时如何有空闲来办此等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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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市不是稳定的商业街市。秦人叫它做“大集”,上市交易叫做“赶集”。所谓“集”,便是长期约定俗成,定期在某地集中交易的一种简单市场。战国初期,由于秦国落后穷困,举国没有一个稳定的商业都会,而只有每座县城定期交易的集市。即或是国都栎阳,也主要依靠集市进行交换,日常的街市倒是分外冷清。由于是国都,南市大集便成了秦国最大的集市,十天一次,逢十便是集市。逢集之日,不但是城内国人的大事,而且是方圆数十里乃至方圆百里的农夫猎户牧人的盛事。三月二十的大集,恰在五月大忙之前,更是加倍热闹。从早晨开始,远远近近的老百姓便络绎不绝地拥进栎阳城南门,到正午时分,集市中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这时,市场中心的官坊面前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人赶过来看热闹。

    官坊,是官府悬挂告示的一面青石墙,一丈余宽,*尺高,外有一圈木栅栏。寻常时日,官府有关市易的各种命令文告便张挂在石墙上,旁边守着两名书吏,专门给人们念诵讲解。到得日暮集散,书吏收起文告,下个集日再行张挂。对于一些头脑精明的农牧猎人和略略识得几个大字的栎阳国人,南市官坊是他们特别在意的地方,每次逢集,都要先在官坊前转转看看,心里有底了再去买卖。今天,官坊没有张挂任何文告,自然也没有人围观议论。

    正午最热闹的时分,官坊前却来了一小队兵士。他们将抬来的一根粗壮的木椽靠在官坊上,便守护在官坊两边一动不动。一些逛集的闲人觉得奇怪,便站在外面指指点点。正在这时,一个黑衣小吏走进栅栏,站在平日讲读文告的石礅上高声道:“农牧猎工商人等听着:奉左庶长卫鞅大人命令,谁人能将这根木椽扛到北门,国府赏十金!看好了,这是十金!”小吏摇晃着手里的皮钱袋,当啷当啷的金饼撞击声清脆悦耳。

    木栅栏外“轰”的一片笑声,许多买卖完毕的市人也围了过来。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一个身着蓝衫的东方小商人高声笑问:“官府也来凑热闹?想卖这根破椽么?”

    “想得好!这根木椽最多十个布钱,如何要十金?”有人跟着大喊。

    黑衣吏摇着钱袋:“不是卖椽!是悬赏搬木椽,谁扛到北门,赏十金!”

    “轰——”人群又一次哄笑起来。一个瘸腿老人高声道:“上阵杀敌断了腿,都不赏一个钱。搬一根木头就赏十金?哄老实人哩不是?”

    “嗨,还不明白?官府想叫集市兴旺,凑热闹哩。赏金好吃难克化。”

    “对对对,十金能盖一片房子哩,人家当官当兵的为何不搬?骗人骗人。”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3:18

    “官府上次说减少田赋,都没减,有个甚信头!”

    市人越聚越多,纷纷议论,只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扛那根椽。正在此时,一队甲士护卫着一辆牛车驶到木栅栏外。车上跳下三个人来,为首的是左庶长卫鞅,紧跟的是栎阳令王轼,最后是一个捧着木盘的书吏。市人们见此阵势,知道是大官来到,不敢再肆意哄笑,渐渐安静下来。进入官坊栅栏,原先的黑衣吏向卫鞅低语几句,卫鞅看看王轼,王轼点点头,踏上石礅高声道:“秦国父老兄弟、列国客商们:我是栎阳令王轼,为昭国府信誉,目下,扛这根木椽的赏金增加到三十金,无论谁扛到北门,即刻领赏,绝不食言!诸位看,这便是赏金。”回身一指书吏捧着的木盘,揭去红布的木盘中码着一排金饼,在阳光下灿灿生光。

    人群一片哄哄嗡嗡的低声议论。有人神秘地对左右说:“这个栎阳令,便是招贤馆那个东方士子。上任没做一件事,能信他么?”有人说:“如何不能信?人家是大官哩。”有人便冷冷笑道:“大官?国君都朝三暮四不算数,他说了能算?”有人附和道:“不信你试试,包准白辛苦。”

    眼见议论纷纷,却是无人上前,卫鞅一脚踏上了石礅道:“秦国民众、列国客商们:我是左庶长卫鞅,总领国政。以往国府号令多有反复,庶民国人不相信官府,是以秦国的事情办不好。从今日开始,官府说话一定算数,一是一,二是二,决不更改!为表官府诚意,今日徙木立信,谁将这根木椽搬到北门,即刻赏五十金。这是秦国官府今岁的第一道命令。”

    “啊——赏金又长了!”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激动和兴奋的情绪开始弥漫,但还是将信将疑,三五成堆地相互议论。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侯嬴的身影。他是商人,每集必来采买客栈的日用物品,而且都是市中*来买,每次办完货也必然来官坊前看看有无新文告。今日中市,却意外地遇见了这场奇异的热闹。侯嬴一直站在场外人群中观看,及至卫鞅王轼到来,他已经明白了其中之理。自去冬大雪之后,他再没有见过卫鞅,今日看见他卫士牛车而来,便知他今非昔比。可他仍然没有想到,卫鞅竟然成了总领国政的左庶长。卫鞅的讲话他听得明白,心中兴奋激动,决意暗中帮他一把。侯嬴知道,秦人厚重憨朴,即或相信,也很少有人出这个风头,更别说对官府信誉素来疑信参半。他悄悄在人群中游挤察看,一对爷孙模样的山农引起了他的注意。爷爷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背隐隐散发出草药气息的竹篓,篓中有一杆粗糙的白木秤。身边少年却是虎头虎脑,布衣赤脚,右手拿着一柄铁铲。侯嬴看出这是南山中的药农,除非有贵重药材出售,他们极少赶这种大集。他们挤在这里,纯粹是看热闹见世面。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3:19

    布衣少年扯扯老人的衣襟:“大父,我去试试。”

    “碎崽子!知道个啥,官府能给你钱?”老人摇头。

    “大父,你的病……”

    “静静待着!甭给我惹祸。”老人低声呵斥。

    这时,卫鞅见没有动静,又高声道:“列位以为搬木容易,不值五十金,没有人相信,对么?卫鞅正告列位,官府信誉,千金万金也买不来,为官府立信,理当赏赐!从今以后,官府言必信,行必果,庶民相信国家,国家令出必行,秦国才能变样。目下,我再增加赏金。谁人徙木北门,赏金一百!”一招手,身后书吏将满当当一盘金饼举起转了一圈。

    人群又一次掀起波澜,哄嗡之声大起,相互推对方上去一试。

    侯嬴微笑着走近老人:“老人家,何不让小兄弟一试?”

    老人摇摇头:“小孩子家搬了算数么?官家又该说要大人才算哩。”

    侯嬴:“既是立信,自当是童叟无欺,小孩子更算啦。可小兄弟能搬动么?”

    老人谦恭地笑笑:“这小子,一把牛力气。”

    少年低声道:“大父,那我就去了。不给钱,就当耍子一趟。”说着撞开人群高喊一声:“我来扛!”

    人群骤然安静下来,看着场中。少年布衣褴褛,赤脚长发,黝黑结实的肌肉一块块鼓在破衣外面。他走到粗粗的木椽前,左右打量思忖。

    卫鞅:“小兄弟,你想搬?”

    少年目光闪闪:“咋?不算数?”

    卫鞅摇头:“不。我怕你搬不到,到北门可要二里地。吃过饭了么?”

    少年摇摇头:“不吃饭也搬了。官家真给几个钱,我大父,就有救了。”微有哽咽,向卫鞅深深地躬了下去。

    卫鞅眼睛一潮,扶住少年,面向众人道:“国府立信,童叟无欺。列位随这位小兄弟到北门作证,看他领赏金一百!”

    话音落点,少年一弯腰,粗长的木椽已经轻松上肩,稳稳神便走出木栅栏。栅栏外的人群哗地闪开一条通道,卫鞅一行紧随其后。这一下惊动了整个栎阳南市,人们丢下买卖,挤成了夹道人墙,裹着扛木少年向城中拥进。街中行人也被惊动吸引,终于形成了沿街两道厚厚的人墙,中间只留下一条小道。人们随着少年的步子向前涌动,万人空巷,肃然无声。走到街中大约一半路程,一位白发飘飘的老妇人端了一大碗米酒拦住少年道:“碎娃啊,喝,喝了再搬。娃一片孝心救大父,官府不给钱可是没良心哟!”少年高声道:“多谢婆婆。我不喝,也不歇,万一官家给钱,我也心安哩。”说话间,毫无喘息费力之相,引来市人一片赞叹。

    “这碎崽天生牛力,从军准定一员虎将!”

    “有孝心,有志气,少见的后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3:20

    “走稳,看——就到北门了!”有人向少年高喊,提醒他不要功亏一篑。

    北门箭楼遥遥在望,有人高喊:“马上到城门了,行了——”

    扛木少年高声道:“不,官家没说门内门外,扛到北门外,教官家没话说!”

    “有志气!就看官府了!”满街一片赞叹呼喝。

    少年大步如飞,直到吊桥外的平地上才停下来,将木椽“咚”地栽到地上,抱椽而立,紧张地看着卫鞅一行。人们全赶到了北门外,黑压压望不到边,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都紧紧盯着一路徒步跟来的卫鞅。此刻,卫鞅那一身白衣在遍野黑色的秦人中分外显眼。卫鞅也没有说话,看看少年,走到书吏面前揭开大盘上的红布,亲自双手捧起,郑重地托到少年面前。少年紧张地眨眨眼,轻轻地摇摇头。卫鞅坦率地看着少年,真诚地点点头。少年将木椽交到军士手里,迟疑地向前几步,在破旧的衣襟上擦擦手却不敢伸出。猛然,少年扑地拜倒,久久不能抬头。王轼上前扶起少年。少年泪流满面哽咽道:“大人,我,只要十金,大父就有救了……”

    卫鞅双眼湿润,郑重道:“小兄弟,不行。官府立信,说一百金就一百金,岂能食言自肥?他日国强民富,百金之数何足道哉!拿上,小兄弟有功,救爷爷,盖房子,置地。”

    少年恭敬地向卫鞅三叩,站起来双手接过大盘,捧到白发老人面前。老人泣不成声,扑地向卫鞅拜倒:“左庶长大人,教我的孙儿跟你从军吧。小民信你了,教他去报国。他父亲,我儿子,在少梁大战中死了……”

    卫鞅扶起老人:“老人家,教小兄弟到县府从军,立军功有爵!”

    “立功有爵?”老人惊讶地睁大眼睛,“庶民能有爵位?我儿子杀死了十个魏狗方死,如何啥也没有?”

    卫鞅:“老人家,那是旧法,秦国马上要变法!”

    老人嘶哑地笑道:“如此说,这法是得变了。变了法,我等贱民也能光宗耀祖,是么?”

    “对!老人家,正是这样。”卫鞅大声回答。

    这一番对话,场中听得清清楚楚。人们眼见少年拿到了一百赏金,对这位白衣左庶长的话自然信任有加,他说要变法,能有假么?人群高兴地一片欢呼:“说话算数,官府万岁!”卫鞅摆摆手,人们平静下来。卫鞅站上一块大石高声道:“父老兄弟们,秦国从明日开始,要实行变法了。你们会陆续看到官府颁布的新法令。这些新法,是要大家勤于耕作,勇于征战,有功便赏,有罪则罚;官员世族犯法者,与庶民同罪。今日徙木立信,就是要大家明白,官府说话是算数的,颁布的新法令必须忠实执行。守法有功者赏,违法有罪者刑。这就是强秦变法!只要秦国上下同心,官民同心,十数年之内,秦国就会富裕起来,强大起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3:21

    全场一片欢呼:“官府万岁!变法强秦!”还有人高喊了一句:“左庶长万岁!”众人如梦方醒,立即奋力高喊:“左庶长万岁!”一时大海波涛般连绵不绝。众人兴奋的喊声中,卫鞅一行已经悄悄地离开了。

    随着三月二十栎阳大集的结束,左庶长徙木立信的故事迅速传遍了秦国山野村庄。

    “一个老药农的小孙子,扛了一根椽子,从左庶长手里得了一百金!”还有比这种故事更能激起穷苦庶民好奇心的么?人们络绎不绝地赶到南山里的商於山地,看老药农爷孙,听少年和老人讲述那迷人的梦幻般的故事。后来,有人还看到了老人盖的房子,看见县令为老人战死的儿子立的功德石刻。一传十,十传百,官府的信誉便在这神奇的口碑中树立了起来。再后来,人们就只有听老人一个人讲故事了。听说那个少年已经从军去了。

第七章瓦釜雷鸣(1)

    一、左庶长开府震动朝野

    秦孝公并没有轻松起来,他忙的是另一番事。

    卫鞅虽然已经明确做了左庶长,成为总摄国政的大臣。但卫鞅如何行使权力,才最有利于大刀阔斧的变法?这是国君要框定的大事。目下,他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把卫鞅的这个变法作坊建立起来,使之立即投入运转。去冬大雪天的时候,秦孝公就想透了这个最关键的环节,决意仿效东方列国,使卫鞅成为开府治国的丞相。丞相开府治国,这是进入战国后东方列国的普遍新法。所谓丞相开府,就是丞相建立相对独立的权力机构,全权处置国家日常政务,国君只保持军权、官吏任免权和大政决策权。国君和开府丞相的这种分权治国,在战国时代达到了最高程度,也是中国古典政治文明的最高水准。丞相开府治国的实际意义是,国家战车由一马驾驭变成了两马驾驭,治国效率与国家生命力明显增高。像魏国、齐国这样的东方大国,国王之所以能全力在外交和军事上斡旋,就是因为国家日常政务由开府丞相全权处置。丞相治国权的稳定带来的另一个好处是,避免了国家由于君主年幼或昏聩无能而产生的迅速衰落与政权颠覆,大大有利于国家稳定。

    但是,对于落后的秦国来说,这是一件很新又很难的事。

    长期的马上征战,秦国的权力机构从来都很简单。早秦部族时期,是直接的军政合一。一个最高头领加左右两个庶长,便是全部最高权力。立国之后虽然官署多了些,但与东方大国相比,依然带有浓厚的简单化与笼统化。即或在春秋最强盛的那一段——秦穆公时期,秦国的官制也没有摆脱传统的军政合一,权力结构的划分依然很是简单笼统。在这一点上,秦国与早期周部族有很大的不同。周人出了个圣人级的领袖,这就是周文王。他对发达的中原殷商文明不是排斥,而是靠拢吸收,使周部族在作为殷商西部诸侯的时候,就在官制民治方面与殷商王朝的中央政权保持着大体上的同一性。没有这样的基础,就没有后来另一个圣人级领袖——周公旦全面制定《周礼》的可能。也就是说,周部族在诸侯国时期,已经做到了与中原发达文明保持大体同步,已经完成了国家权力结构方面的基础准备。而秦部族一直在死拼硬打,一直没有涌现建立基础文明的圣人,所以在成为诸侯国三百余年后,依然保留着简单落后的官制,保留着落后的治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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