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 古龙
第01章 情人的手
初秋,艳阳天。
阳光通过那层簿簿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光滑得如同缎子般的皮肤上。
水的温度恰好比阳光暖一点,她懒洋洋地躺在水里,将一双纤秀的脚高高地跷在盆
上,让脚心去接受阳光的轻抚轻轻得就像是情人的手。
她心里觉得愉快极了。
经过了半个多月奔驰之后世上还有什么比洗个热水澡更令人畅快的事情呢?她整个
人都似已溶化在水里,只是半睁着眼睛,欣赏着自已的一双脚。
这双脚爬过山、涉过水,在灼热得有如热锅般的沙漠上走过三天三夜,也曾在寒冬
中横渡过千里冰封的江河。
这双脚踢死过三只饿狼、一只山猫,踩死过无数条毒蛇,还曾将盘踞祁连山多年的
大盗“满天云”一脚踢下万丈绝崖。
但现在这双脚看来仍是那么纤巧、那么秀气,连一个疤都找不出来;就算是足迹从
未出过闺房的千金小姐,也未必会有这么完美的一双脚。
她心里觉得满意极了。
炉子上还烧着水,她又加了些热水在盆里;水虽然已够热,但她还要再热些,她喜
欢这种“热”的刺激。
她喜欢各式各样的刺激。
她喜欢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
别人常说:“刺激最容易令人衰老。”但这句话在她身上并没有见效,她的胸还是
挺得很,腰还是细得很,小腹还是很平坦,一双修长的腿也还是很坚固,全身上下的皮
肤绝没有丝毫皱纹。
她的眼睛还是很明亮,笑起来还是很令人心动。见到她的人谁也不相信她已是三十
三岁的女人。
这三十三年来,风四娘助确没有虐待过自己;她懂得在什么样的场合中穿什么样的
衣服,懂得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懂得吃什么样的菜时喝什么样的酒,也懂得用
什么样的招式杀什么样的人她懂得生活也懂得享受。
像她这样的人,世上并不多,有人羡慕她,有人妒忌她,她自己对自己也几乎完全
满意了;只除了一样事—那就是寂莫。
无论什么样的刺激也填不满这份寂寞。
现在,连最后一丝疲劳也消失在水里了,她这才用一块雪白的丝巾,洗擦自己的身
子。
柔滑的丝巾磨擦到皮肤时,总会令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但她却不知多么
希望这是一双男人的手。
她所喜欢的男人的手
无论多么柔软的丝巾,也比不上一双情人的手,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一样事能代替情
人的手!
她痴痴地望着自己光滑、晶莹,几乎毫无理疵的胴体,心里忽然升起了一阵说不出
的忧郁……
突然,窗子、门、木板墙壁,同时被撞破了七八个洞,每个洞里都有个脑袋伸了出
来,每张脸上都有双贪婪的眼睛。
有人在格格地怪笑着,有人已看得眼睛发直,连笑都笑不出来;大多数男人在看到
赤裸裸的美女时,都会变得像条狗——饿狗窗子上的那个洞位置最好,距离最近,看得
最清楚。这人满脸横肉头上还长着个大肉瘤。看来就像是有两个头叠在一起似的,那模
样实在令人作呕其余的人也并不比这人好看多少。就算是个男人在洗澡时,突然见到这
许多人闯进来只怕也要被吓得半死。
但风四娘却连脸色都没有变,还是舒舒服服地半躺半坐在盆里,用那块丝巾轻轻地
洗着自己的手。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拾起来,只是凝注着自已春葱般的手指,慢慢地将这双手洗干
净了,才淡淡地笑了笑,道:“各位难道从来没有看过女人洗澡吗?”
七八个人同时大笑了起来,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眼睛瞪得最大,笑得最起劲,
抢着大声笑道:“我不但看过女人洗澡。替女人洗澡更是我的拿手本事,你要不要我替
你擦擦背,包你满意。”
风四娘也笑了,媚笑着道:“我背上正痒得很呢!你既然愿意,就快进来吧!”
小伙予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大笑着“砰”的打开了窗于,就想跳进来,但身刚
跳起,已被那长着肉瘤的大汉一把拉住;小伙子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铁青着脸,瞪
着那大汉道:“解老二,你已经有好几个老婆了,何必再跟我抢这趟生意?”
解老二没等他把话说完,反手一巴掌,将他整个人都打得飞了出去。
风四娘嫣然道:“你擦背着也像打人这么重,我可受不了。”
解老二瞪着她,目光忽然变得又阴又毒,就像是一条蛇,他的声音却比响尾蛇还难
听,一字字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风四娘道:“我若不知道怎么会来的。”
她又笑了笑,才接着道:“达里是乱石山,又叫做强盗山,因为住在山上的人都是
强盗,就连这小客栈的老板看来虽很老实,其实也是强盗。”
解老二厉声道:“你既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居然还敢来?”
风四娘道:“我又不是来若你们的,只不过想来洗个澡而已,有什么关系呢?”
解老二狞笑道:“你什么地方不好洗,偏偏要到这里来洗?”
风四娘眼波流动,柔声道:“也许我就喜欢强盗看我洗澡呢,这岂非很刺激?”
解老二突然又反手一掌,拍在窗台上,成块的木头竟被他一掌拍得粉碎,显见铁砂
掌的功夫已练得不差了。
风四娘似乎根本没瞧见。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我没叫这人来替我擦
背,粗手粗脚的。”
解老二怒喝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究竟是为什么来的?还不老实说出来?”
风四娘又笑了笑,道:“你倒真没有猜错,我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自然不会只为
了要洗个澡。”
解老二目光闪动,道:“是不是有人派你来刺探这里的消息?”
风四娘道:“那倒没有,我只不过想来看个老朋友而已。”
解老二道:“但这里并没有你的朋友”风四娘笑道:“你怎么知道没有?难道我就
不能跟强盗交朋友?说不定我也是强盗呢!”
解老二脸色变了变,道:“你的朋友是谁?”
风四娘悠然道:“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他这些年混得很不错,已当丁关中群
盗的老大哥,不知你认不认得他?”
解老二脸色又变了变,道:“关中黑道上的朋友有十三帮,每帮都有个老大哥,不
知你说的是谁?”风四娘谈淡道:“他好像当了你们十三帮强盗的总瓢把。”
解老二楞住了,楞了半天,突然又大笑起来,指着风四娘笑道:“就凭你这女人,
也配跟我们的总瓢把子交朋友?”
风四娘嫣然道:“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交朋友?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解老二的笑声停住了,眼睛在风四娘身上打了几个转,冷冷地道:“你是谁?你难
道还会是风四娘那女妖怪不成?”
风四娘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是不是‘两头蛇’解不得?”
解老二脸上诺出得意之色,狞笑道:“不错,无论谁见到我这两头蛇都得死,谁也
解不得!”
风四娘道:“你既然是两头蛇,我就只好是风四娘了。”
两头蛇的头像突然裂开了,裂成了四五个。
坐在洗澡盆里的,这赤条条的女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风四娘?就是人人见着都头疼的
女妖怪?
他简真不能相信却又不敢不信。
他的脚已开始往后退,别人自然退得更快。
突然听到风四娘一声轻叱道:“站住!”
等别人真的全都站住了,她脸上才又露出一丝微笑,笑得仍是那么温柔、那么迷人。
她柔声地笑道:“你们偷看了女人洗澡,难道就想这样随随便便地走了吗?”
两头蛇道:“你--你想怎样?”
他声音虽已有些发抖,但服睛还是瞪得很大,看到风四娘赤裸裸的胸膛时,他的胆
子突然又壮了,冷笑道:“你难道还想让我们看得更清楚些不成?”
风四娘笑道:“哦--原来你是欺负我没穿衣服,不敢跳起来追你们?”
两头蛇怪笑道:“不错,除非你洗澡时也带着家伙,坐在洗澡盆里也能杀人。”
风四娘四了门气抬起了手道:“你们看我这双手像是杀人的手吗?”这双手十指纤
纤,柔若无骨,就像是兰花。两头蛇道:“不像。”
风四娘道:“我看不出像,奇怪的是,有时它偏偏会杀人!”
她两双手轻轻一拂,指缝间突然飞出十余道银光。
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惨呼,每个人的眼睛上都插上了一根银针。谁也没看到这些银
针是从哪里飞出来的,谁也没有躲开。
风四娘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偷看女人洗澡,会长‘针眼’的。这句话你们难道
没听见过?”
七八个人都用手蒙着眼睛疼得满地打滚。
七八个人的惨呼声加在一起,居然还没有让风四娘掩上耳朵,因为她还是分看着自
己的这双手。
看了很久,她才闭上眼睛,叹息着道:“好好的一双手不用来绣花,却用来杀人,
真是可惜得很……”
突然间惨呼声一下停止了,简直就像是在刹那间同时停止的。
风四娘皱了皱眉,轻唤道:“花平?”
外面没有声音。只有风吹着树叶簌簌的响。
过了很久,才听得“嚓”的一声,是刀入鞘的声音。
风四娘嘴角慢慢的泛起一丝微笑,道:“我就知道是你来了!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在
一瞬间就杀死七个人!还有谁能使这么快的刀!”
外面还是没有人回答。
风四娘道:“我知道你杀他们,是为了要让他们少受痛苦,却不知你的心几时也变
得如此软了。”
过了半晌,外面才有一人缓缓道:“是风四娘?”
风四娘笑道:“难得你还听得出我的声音,还没有忘了我。”
花平道:“除了风四娘外,世上还有谁在洗澡时也带着暗青子!”
风四娘吃吃笑道:“原来你也在偷看我洗澡,否则你怎会知道我在洗澡的?”
花平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
风四娘道:“你要看,为什么不大大方方的进来看呢?”
花平似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出关六七年,大家都觉得很太平,你为什么又回
来了呢?”
风四娘笑道:“因为我想你。”
花平的嘴又闭上了。
风四娘道:“你不相信我想你?我若不想你,为什么来找你?”
花平又在叹气。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要叹气?你以为我来找你一定没有好事?一个人发达了,连
老朋友的面都不想见了么?”
花平道:“你穿上衣裳,我等会见你。”
风四娘道:“我已经穿上衣服了,你进来吧!”
花平的人终于在门口出现了,他的脸本来就很白,看到风四娘还是赤裸着坐在澡盆
里,他的脸就像是突然又白了一倍。
风四娘格格笑道:“有人存心想来偷看我洗澡,我就要杀了他,你存心不想看,我
倒反而偏要你瞧瞧。”
花平其实很矮,但任何人都不会认为他是矮子,因为他看来全身都充满了一般劲,
股慑人之力。
他穿着件很长的黑披风,却露出了刀柄上的红刀衣。
花平能为关中群盗之首就因为这把刀。
风四娘道:“听说你前些年杀了‘太原一剑’商飞,是吗?”
花平道:“嗯。”
风四娘道:“听说‘太行双刀’丁家兄弟也是败在你刀下的,是吗?”
花平道:“嗯他非但不敢看风四娘,甚至不愿多说一个字。风四娘笑道:“高飞和
丁家兄弟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你居然能将他们杀了,可见你的刀法已越来越快
了。”
花平这次连一个字都不说了。
风四娘道:“我这次入关,为的就是要看看你的快刀!”
风四跟嫣然道:“你也用不着紧张,我不是来找你比剑的,因为我既不愿死在你的
刀下,也舍不得杀你。”
花平的脸色过了很久才复原,冷冷道:“那你就不必看了。”
风四娘道:“为什么?”
花平道:“因为我的刀只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给人看的!”
风四娘眼波流动,带着笑道:“我若偏偏要看呢?”
花平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好,你就看吧”花平的话虽说得很慢,但一共才不过
说了五个字。无论谁说五个字,都用不了很久。可是等他这五个字说完,他的刀已出鞘,
又入鞘。刀光一闪间,摆在门口的一张木板凳已被劈成两半了。
花平的快刀果然惊人。
风四娘却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摇着头笑道:“我想着的是你杀人的刀法,不是劈柴
的刀法。在老朋友面前,你又何苦还要藏私呢?”
花平道:“藏私?”
风四娘道:“你的刀法虽然是左右开弓,出手双飞,但江湖中谁不知道你用的是左
手刀?你的左手至少比右手快一倍。”
花平脸色又变了变,沉默了很久才沉声道:“你一定要看我的左手刀?”
风四娘道:“看定了。”
花平苦苦叹了口气,道:“好,你看吧!”
突然用力扯下了身上的披风。
风四娘正在笑,笑声突然僵住,再也笑不出来。以“左手神刀”名动江湖,号称中
原第一快刀的花平,他一条灰臂竟已被人齐肩砍断了。过了很久,风四娘长长吐出了口
气,惊叹道:“这--这难道是被人砍断的?”
花乎道:“嗯。”
风四娘道:“对方用的是剑?还是斧?”
花平道:“是刀!”
风四娘动容道:“刀?还有谁的刀比你更快?”
花平闭上眼道:“只有一个人!”
他的神色虽然凄凉,但并没有悲愤不平之意,显然对这人的刀法已口服心服,觉得
自己伤在这人的刀下并不冤枉似的。
风四娘忍不住问:“这人是谁?”
花平目光遥注着远方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
这四个字说出来,风四娘面上立刻就起了一种极奇异的变化,也分不出究竟是愤怒?
是欢喜?还是悲伤?
花平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还该认得他的。”
风四娘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认得他……我当然认得他!”
花平的目光自远方收回,凝注着她的眼睛,道:“你想不想找他?”
花平四了口气,道:“你迟早总是要找他的。”
风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花平道:“其实用不着骗我,我早知道你这次入关是为了要做一件事。”
风四娘瞪眼道:“谁说的?”
花平道:“我虽不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事,但却知道那必定是一件大事。你生怕自
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想找个帮手。”
他很凄凉地笑了,接道:“所以你才会来找我,只可惜你找错人了。”
风四娘冷笑道:“就算你猜得不错,我还是可以去找别人,为什么一定要找萧十一
郎?武林中的高手难道都死光了吗?”
花平道:“但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帮你的忙?”
风四娘赤裸裸地就从盆里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没有?我现在就去找个人给你
瞧瞧。”
花平的眼睛立刻又闭上了,缓缓道:“你想去找谁?莫非是飞大夫?”
她眼睛放着光,道:“飞大夫有哪点比不上萧十一郎?他不但轻功绝高,指上的那
份功夫,十个萧十一郎加起来只怕也比不上。”
江湖传言,据说“飞大夫”公孙铃只用一根手指的力量,就可以挽奔马;那手“燕
子三抄水”的独到轻功,更可说是冠绝天下;再加上医道高绝妙手回春,武林中有很多
人都尊之为“公孙三绝”!
公孙三绝住的地方也绝得很,他住的屋子是个用石块砌成的坟墓,睡的床就是口棺
材。
他觉得这样子最方便,死活都不必再换地方。
他家里也没有别的,只有个应门的童子,长得也是怪模怪样的。风四娘问他:“公
孙先生在不在?”又问他:“公孙先生哪里去了?”再问他:“公孙先生今天回不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
风四娘问了五六句,这孩子一共才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一共才两个字:“不在”。
风四娘气得真恨不得给他两巴掌。
其实她也知道飞大夫出门只有一件事:替人看病。
飞大夫的脾气虽然怪,但心肠却不坏。
她也知道飞大夫晚上也绝不会睡在别的地方,一定要睡在棺材里,那么就算这一觉
睡着不再醒,也不必费事再搬别的地方了。
风四娘本可坐着等他回来的,但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坟墓里,坐在棺材上,那滋
味总不好受。
她宁可坐在路口等。
暮色沉沉,秋风中已有寒意。
风四娘在路旁的山崖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躺下来,望着黯淡的苍弯,等着第一颗
星升起。
很少有人看到第一颗星是如何升起来的。
风四娘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能找到件有趣的事来做,她绝不浪
费她的生命。
唉!世上又有几个人懂得这种生活的情趣?
夜已深了,星已升起。
暮色中终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两个人抬着顶软兜小轿沿着山路碎步跑过来,
上边坐着个大布青袍的枯瘦老人。
老人的神情很萧索,很疲倦,正闭着眼在养神。
抬轿子的两个人更似累极了,牛一般地喘着气走到山坡前,前面的轿夫就扭转头道:
“前面好长的一段山路,咱们在这里歇歇脚再往上爬吧”后面的轿夫道:“这两天我精
神不继,上山时在后面的人自然要吃力得多。”
前面的轿夫笑骂道:“好小于,又想偷懒,莫非昨晚上又去报效了小甜瓜两次,我
看你迟早总有一天死在她肚子上。”
两个人说说笑笑脚步已放缓了下来,那老人也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装没有听
到,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到了山坡前,轿夫就停住了脚,慢慢地放下轿子。突然间,两人同时自轿子中各抽
出了两柄又细又长的剑,两柄剑刺向老人的前心,两柄剑刺向老人的后背! 第二章 飞大夫的脚
这老人正是飞大夫。
两个轿夫竟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出手之快,如电光石火,四柄剑一上一下,前
一后,刹那间已将飞大夫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无论怎样闪避身上都难免被刺上两个洞。
风四娘虽然是老江湖了,却也未料到有此一着,再想赶去阻止也来不及了,只道这
次飞大夫只怕就要变成死郎中。
谁知就在这刹那之间,飞大大的身子突然一偏,两柄剑已贴着他身子擦过;另两柄
剑刚刚已刺人他衣服,却又被他以两根手指夹住;这两根手指就像是铁做的,两个“轿
夫”用尽全力也扳不动。
只听“格”的一声,两柄剑竟被他手指生生拗断。
轿夫大惊之下,凌空一个翻身,倒掠两丈。
飞大夫连眼都没有张开,手轻轻一挥,手里的两截断剑已化做了两道青光飞虹。然
后就是两声惨呼!
鲜血箭一般射了出来,轿夫人虽已死了,但去势未退,身子还在往前冲,鲜血在地
上画出两行血花。
惨呼之声一停。天地问立刻变得死一般的静寂。
只听一阵清脆的掌声疏落地响了起来。
飞大夫厉声道:“谁?”
他眼睛一张开,目光如闪电,闪电般向风四娘藏身的山崖上射了过去,就瞧见了风
四娘动人的笑脸。
飞大夫皱了皱眉头,道:“原来是你”风四娘嫣然道:“一别多年,想不到公孙先
生风采依然如昔,武功却更精进了。”
飞大夫眉头皱得更紧,道:“四姐对老朽如此客气,莫非是有求而来?”
风四娘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若对人客气,人家就说我是有求而来的,我若对人
不客气,人家就说我无礼,唉!这年头做人可真不容易。”
飞大夫静静地听着,毫无反应。
风四娘一掠而下,拍了拍衣裳,道:“你看,我既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为何要
来求你?”
飞大夫道:“现在你已看过了我么?”
风四娘道:“看过了。”
飞大夫道:“很好,再见。”
风四娘眨了眨眼,忽然银铃般笑起来,道:“果然是条老狐狸,谁也骗不了你。”
飞大夫这才笑了笑,道:“遇着你这女妖怪,我也只好做做老狐狸。”
风四娘眼珠予转了转,指着地上的尸体道:“你可知道这两人是谁?为何要杀你?”
飞大夫淡淡道:“老夫一生纵横天下,杀人无数!别人要来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
事,我又何苦要去迪问他们的来历。”
风四娘也笑了,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怕死,但你若被一些后生小子不明不白地杀
了,岂非冤枉得很,你难道不怕一世英名扫地?”
飞大夫目光闪动,盯着风四娘,良久良久。才沉声道:“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风四娘背负着手,悠然地道:“你若肯帮我一个忙,我就帮你将仇家打听出来,你
总该知道打听消息是我的拿手本事。”
飞大夫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找我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风四娘正色道:“但这次却是件好事。”
她在飞大夫的轿前蹲了下来,接着道:“不但是好事,而且还是件大事,事成之后,
你我都有好处。”
飞大夫沉默了半晌,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缓缓道:“我本来也很愿意助
你一臂之力,只可惜你来迟了一步。”
风四娘皱眉道:“来迟了一步,为什么?”
飞大夫没有回答,却将置在他腿上的一条毛巾掀了起来,风四娘就像是突然被冷水
淋头,整个人都僵住。
飞大夫的一双腿竟已被人齐膝砍断了。
飞大夫轻功高绝,“燕子三抄水”施展开来,当真可以手擒飞鸟,但现在他的一双
腿却被人砍断了。
风四娘简直比看到花平的断臂还要吃惊,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飞大夫黯然一笑,道:“自然是被人砍断的。”
风四娘道:“是谁下的毒手?”
飞大夫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风四娘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突然跳了起来,跺脚道:“我不想找他,你
们为何偏偏要我去找他!”
飞大夫道:“你本该去找他的,只要有他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风四娘道:“你呢?你不想找他复仇?”
飞大夫摇了摇头,道:“他虽然伤了我,我却并不怨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飞大夫闭起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风四娘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好,你既不肯说,我就送你回去
吧!”
飞大夫道:“不必”。
风四娘道:“谁说不必,你这样怎么能上得了山?”
飞大夫道:“男女授受不亲,不敢劳动大驾,四娘你请便吧!”
风四娘瞪眼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从也没把自己当做女人,从来也不管这
套。”
她也不管飞大夫答不答应,就将他抱了起来。
飞大夫只有苦笑,遇到这样的女人他也没法子了。
夜色凄迷,那石墓看来更有些鬼气森森的,诡秘可怖;墓中虽有灯光透出,看来却
宛如鬼火。
风四娘道:“我真不遭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种地方,你真不怕鬼吗?”
飞大夫道:“与鬼为邻,有时比和人结伴还太平些。”
风四娘冷冷道:“鬼至少不会砍断你的两条腿。”
墓室里虽然有灯,但却没有人,那阴阳怪气的应门童于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最怪的是那口棺材也不见了。
这种地方难道也会有小偷来光顾?
风四娘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小偷倒也妙得很,什么不好偷,却来偷棺材,就
算家里死了人,也不必到这里来……”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她突然发现飞大夫的身子在发抖,再看他的脸,竟已沁出
了冷汗。
风四娘立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皱眉问道:“你那口棺材里莫非有什么秘密?”
飞大夫点了点头。
风四娘道:“你绝不会是守财奴,自然不会把钱藏在棺材里,那么……”
她眼睛突然亮了,道:“我知道了,你认为世上绝不会有人来偷你的棺材,所以就
将你的医术和武功心法全都刻在棺材上,将来好陪你葬。”
飞大夫点了点头,他似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自私,为什么不肯
把自己学来的东西传授给别人……”
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喘息声响了起来,那阴阳怪气的应门童子回来了,正站在门口。
可是他全身上下都已被鲜血染红,右臂也已被砍断,两眼发直瞪着飞大夫,以嘶哑
的声音说出了四个宇。
他—字一字道:“萧十一郎!”
说完这句话他人巳倒下,左手里还紧紧抓住一只靴子,他抓得那么紧,竟连死也不
肯放松。
萧十一郎,又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跺了跺脚,恨恨道:“想不到他——竟变成了这么样一个人,我从来也想不
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飞大夫道:“这绝不是他做的事。”
风四娘目光落在那双靴子上。
靴子是用硝过的小牛皮制成的,手工很精细,还镶着珠花。非但规矩人绝不会穿这
种靴子,江湖豪侠穿这种靴子的也不多。
风四娘长长吐出口气,道:“他本来的确不穿这种靴子的,因鬼知道他现在已变成
什么样子了。”
飞大夫道:“萧十一郎永远不会变的。”
风四娘虽然板着脸,目中却忍不住有了笑意,道:“这倒是怪事,他砍断了你的两
条腿,你反而帮他说好话。”
飞大夫道:“他堂堂正正地来找我,堂堂正正地伤了我,我知道他是个堂堂正正的
人,绝不做鬼鬼祟祟的事。”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你好像比我还了解他了?可是这孩子临
死前为什么要说出他的名字呢?”
飞大夫目光闪动,道:“这孩子不认得萧十一郎,但你却认得他的,你若追着那凶
手,就可查出他是谁了。”
风四娘失笑道:“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想要我去替你追贼。”
飞大夫黯然垂下头望着自己的腿。
风四娘眼中露出同情之色,道:“好,我就替你去追,但追不追得上,我就不敢说
了,你总该知道我的轻功并不太高明。”
飞大夫道:“那人背着口棺材必定走不快的,否则这孩子就不至于死了,这孩子想
必已追上了那人,而且还抱住了他的腿。”
风四娘咬着嘴唇,喃喃道:“他为何要冒十一郎的名?为何要杀这孩子?否则就算
偷了几百口棺材,我也绝不会去追他的。”
冷月,荒山,风很急。
风四娘是一向不愿迎着急风施展轻功,因为她怕风吹在脸上,会吹皱了她脸上的皮
肤。
现在她却在迎风飞掠,这倒不是因为她想快些追上凶手,而是想藉这脸面的冷风吹
散她心上的人影。
她第一次见到萧十一郎的时候他还是个大孩子,正精光赤着上身,想迎着势如雷霆
的急流,冲上龙秋瀑布。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有次他几乎已成功,却又被瀑布打了下来,撞在石头上,撞得
头破血流。他连伤口都没有包扎,咬着牙又往上冲;这一次他终于爬上了巅蜂,站在峰
头拍手大笑。
从那一次起,风四娘心头就有了萧十一郎的影子。
无论多么急的风,也吹不散这影子。
风四娘咬着嘴唇,咬得很疼;她从不愿想到他,但人类的悲哀就是每个人都会常常
想到自己最不愿想到的事。
地上有个人的影子,正在随风摇荡。
风四娘满腹心事根本没瞧见。她垂首急行,忽然间看到一张脸,这张脸头朝下,脚
朝上,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几乎已凸了出来,正一瞬一瞬地瞪着风四娘,那模样真是说
不出的可怕。
无论胆子多么大的人,骤然见到这张脸,也难免要吓一跳;风四娘大骇之下,退后
三步,抬起头。
见这人被倒吊在树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风四娘刚想用乎探探他的鼻息,这人的眼珠子已转动起来,喉咙里“格格”的直响,
像是想说什么。
风四娘道:“你是不是中了别人的暗算?”
那人想点头也没法子,只好眨了眨眼睛,嘎声道:“是强盗—强盗—”风四娘道:
“你遇着了强盗?”
那人又眨眨眼睛。
他年纪并不大,脸上长满了青渗渗的胡碴子,身上穿的衣服虽很华丽,但看起来还
是满脸凶相。
风四娘笑道:“我看你自己倒有些像强盗,我若救了你,就不定反被你抢上一票。”
那人双目露出了凶光,却还是陪着笑道:“只要姑娘肯出手相救,我必有重谢。”
风四娘道:“你既已被强盗抢了,还能用什么来谢我?”
那人说不出话了,头上直冒冷汗。
风四娘笑了笑,道:“我怎么看你这人都不像好东西,但我却也不能见死不救。”
那人大喜道:“谢谢—谢谢—”风四娘笑道:“我也不要你谢我,只要我救了你后,
你莫要在我身上打歪主意就好了。”
那人还是不停地谢谢。但一双眼晴已盯在风四娘高耸的胸膛上,风四娘倒也并不太
生气,因为她知道男人大多数都是这种轻骨头。
她掠上树正想解开绳索,忽然发现这人被绳索套住的一只脚只穿着布袜,没有穿靴
子,上面还染着斑斑血迹。
再看他另一只脚,却穿着只皮靴。
小牛皮的靴子上,镀着很精致的珠花!
风四娘呆住了。
只听那人道:“姑娘既已答应相救,为什么还不动手?”
风四娘眼殊一转,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那人道:“有什么不妥?”
风四娘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事不能不分外仔细。现在半夜三更的,四下又没
有人,我救了你之后,你万一要是--要是起了邪心,我怎么办?”
那人勉强笑道:“姑娘请放心,我绝不是个坏人,何况,瞧姑娘所施展上树的身法,
也绝不是好欺负的。”
风四娘道:“但我还是小心些好,总得先问你几件事。”
那人显然已有些不耐,嘎声道:“你要问什么?”
风四娘道:“不知道你贵姓呀?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迟疑着道:“我姓萧,从口北来的。”
风四娘道:“害你的那强盗,是个怎样的人?”
那人叹了气,道:“不瞒姑娘说,我连他人影都没有看见,就已被他吊了起来。”
风四娘皱了皱眉,道:“你偷来的那口棺材呢?也被他黑吃黑了么?”
那人面色骤然大变,却勉强笑道:“什么棺材?姑娘说的话,我完全不懂。”
风四娘忽然跳下去,“劈劈拍拍”给了他七八个耳刮子,打得他脸也肿了,牙齿也
掉了,顺着嘴角直流血,大怒道:“我正要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偷飞大夫的
棺材?是谁主使你来的?假冒十一郎的名是何用心?”
那人就好像被砍了两刀,一张脸全都扭曲了起来,目中露出了凶光瞪着风四娘,牙
齿咬得“格格”直响。”
风四娘悠然道:“你不肯说,是不是?好,那么我告诉你我就是风四娘,落在我手
上的人,没有一个能不说实话的。”
那入这才露出恐怖之色,失声道:“风四娘,原来你就是那风四娘。”
风四娘道:“你既然听过我的名字,总该知道我说的话不假。”
那人长长叹了曰气,喃喃道:“想不到今日竟遇上了你这女妖怪,好,好,好,好
—”说到第四个“好”宇,他突然一咬牙。
风四娘目光一闪,立刻想去挟他的下颚,但已来不及了,只见这人眼睛一翻,脸已
发黑,嘴角露出诡秘的微笑,眼睛凸了出来,瞪着风四娘嘶声道:“你现在还有法子让
我说话么?”
这人竟宁可吞药自尽,也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显然是怕活着回去后,受的罪比死
还难受。
风四娘跺了跺脚,冷笑道:“你死了也好,反正你说不说都和我全无关系。”
她心里只有一件事。
将这凶手吊起来的人是谁呢?那口棺材到哪里去了?
棺材赫然已回到飞大夫的墓室中了。
这口棺材难道自己会走回来?
风四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步蹿了过去,大声道:“棺材怎会回来的?”
飞大夫笑了笑道:“自然是有人送回来的。”
风四梁道:“是谁?”
飞大夫笑得似乎很神秘,缓缓道:“萧十一郎!”
风四娘跺了跺脚,恨恨道:“萧十一郎?又是他!原来那人就是被他吊起来的!奇
怪他为何不迫问那人的来历呢?”
飞大夫淡谈道,“他知道,有些人的来历是问也问不出的!”
风四娘怒道:“那么他为何还要将那人留在那里?难道是故意留给我的吗?”
飞大夫笑而不语。
风四娘目光四扫,道:“他的人呢?”
飞大夫道:“走了。”
风四娘瞪眼道:“他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为何不等我?”
飞大夫道:“他说你不愿见他,他只好走了。”
风四娘咬着嘴唇,冷笑道:“不错,我一见这人就有气……他到哪里去了呢?”
飞大夫微笑道:“你既不愿见他,又何必问他到哪里去了?”
风四娘楞了半晌,突然飞起一脚,将桌子踢翻。大声道:“你这老狐狸,我希望他
再来砍断你的双手!”
话末说完,人已飞一般奔了出去。
飞大夫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三十多岁的女人还像个孩子,这倒也真是怪事—
—” 第三章 夜半歌声
竹叶青盛在绿瓷杯里,看来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
明月冰盘般高挂在天上,月已圆,人呢?
风四娘脸红红的,似已有了酒意,月光自窗外照进来,她拾起头望见了明月,心里
骤然一惊。
“今天莫非已是十五了?”
七月十五,是她的生日。过了今天,她可就要加一岁。
“三十四”!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数字。
她十五大岁的时候,曾经想:一个女人若是活到三十多,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三
十多岁的女人正如十一月里的残菊,只有等着凋零。
可是她自己现在也不知觉到了三十四了,她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岁月为何如
此无情?
墙角有面铜镜,她痴痴的望着镜中的人影。
镜中的人看来还是那么年轻,甚至笑起来眼角都没有皱纹,谁也不相信这已是三十
四岁的女人。
可是,她虽能骗过别人的眼睛,却骗不过自己。
她扭转身,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月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她心里忽然想起
了两句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她以前从来也末感觉到这句诗意境的凄凉。
门外隐隐传来孩子的哭声。
以前她最讨厌孩子的哭声,可是现在她多么想要一个孩子!她多么希望听到自己孩
子的哭声。
月光照着她的脸,她脸上哪里来的泪光?
最近这些年来她曾经有几次想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嫁了,可是她不能,她看到大多数
男人都会觉得很恶心。
青春就这样消逝,再过几年,以前她觉得恶心的男人只怕也不会要她了,唉,三十
四岁的女人门外又传来一阵男人的大笑声。笑声很粗豪,还带着醉意。
“这会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这男人一定很粗鲁、很丑、满身都是酒臭。
但现在,这男人若是闯进来求她嫁给他,她说不定都会答应--一个女人到了三十
四,对男人的选择是不是就不会像二十岁时那么苛刻了?风四娘在心里问着自己,嘴角
不禁露出凄凉的微笑。
夜已渐深,门外各种声音都已消寂。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声,听来是那么的单调,但人的生命却已在这种单调的更鼓声
中一分分消逝。
“该睡了。”
风四娘站了起来,刚想去掩窗子,晚风中突然飘来一阵歌声,这凄凉而又悲壮的歌
声听起来竟是那么熟悉。
萧十一郎!
她记得每次见到萧十一郎时,他嘴里都在低低哼着这相同的曲调,那时,他神情就
会变得说不出的萧索。
风四娘心里觉一阵热意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手一按。
人已箭一般飞出窗外,向歌声传来的方向飞掠过去。
长街静寂。
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摊摊己烧成灰的锡箔纸钱,一阵风吹过,灰烟随风四散,黑
暗中也不知有多少看不见的鬼魂正在等着攫取。
七月十五日,正是群鬼出关的时候。现在门已开了,天地间难道真的已充满各式各
样的鬼魂?
风四娘咬着牙,喃喃道:“萧十一日郎,你也是个鬼,你出来呀!”
但四下却连个鬼影都没有,连歌声都消失了。
风四娘恨恨道:“这人真是鬼,既不愿见我,为何又要让我听到他的歌声?”
她心情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落莫,全身再也提不起劲来,只想回去再喝几杯,一觉睡
到明天。明天也许什么事都改变了。
一个人之所以能活下去,也许就因为永远有个“明天”。
看到她屋子窗内的灯光她心里竟莫名地泛起一种温暖之意,就好像已回到自已的家
一样。
“但这真是我的家么?这不过是家客栈的屋子而已。”
风四娘长叹了口气,她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个家,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
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于里有个人在慢声长吟:“一出阳关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
——风四娘呀风四娘,我想你只怕早巳忘了我吧?”
风四始全身都骤然热起来,翻身跳进屋子,大叫道:“你这鬼--你终于还是露面
了!”
桌子的酒樽已空了。
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用枕头盖着脸。
他穿着套蓝布衣裳,却己洗得发白。腰间随随便便地系着根布带,腰带上随随便便
的插着把刀。
这把刀要比普通的刀短了很多。刀鞘是用黑色的皮革所制,已经非常陈旧,但却还
是比他那双靴子新些。
他的脚翘得很高,鞋底上有两个大洞。
风四娘飞起一脚,踢在鞋子上,板着脸道:“懒鬼,又懒又脏,谁叫你睡在我床上
的?”
床上的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上个月才洗澡,这女人居然说我脏--”风四娘
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但立刻又板起了脸,把将他头上的枕头甩得远远的,道:
“快起来,让我看看你这几年究竟变多丑了?”
枕头虽巳被甩开,床上的入却已用手遮住了脸。
风四娘道:“你难道真的已不敢见人了么?”
床上的人分开两根手指,指缝间就露出了一双发亮的眼睛,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带
着笑道:“好凶的女人,难怪嫁不出去,看来除了我之外,再也没人敢娶你--”话未
说完风四娘已一巴掌打了下来。
床上的人身一缩,整个突然贴到墙上去了,就像是个纸人似的贴在增上,偏偏不会
掉下来。
他发亮的跟晴里仍充满了笑意,他浓眉很浓,鼻于很直,还留着很浓的胡子,仿佛
可以扎破人的脸。
这人长得并不算英俊潇洒,但是这双眼睛、这份笑意,却使他看来充满了一种说不
出的、野性的吸引力!
风四娘轻轻叹息了一声,摇着头道:“萧十一郎,你还是没有变,简直连一点也没
有变--你还是不折不扣、活脱脱的一个大混蛋。”
萧十一郎笑道:“我一直还以为你很想嫁给我这混蛋哩,看来我只怕表错了情。”
风四娘涨红了脸,大声道:“嫁给你?我会嫁给你——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了,我
也不会嫁给你……”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我就放心了!”
他身子从墙上滑下,“噗通”坐到床上,笑着说道:“老实说,听到你找我,我本
来真有点害怕。我才二十七,就算要成亲,出得找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像你这种老太
婆呀……”
风四娘跳了起来,大怒道:“我是老太婆?我是老太婆?我有多老?你说--”
“呛”的勉已自衣袖中拔出了柄短剑。
一眨眼间她己向萧十一郎刺出了七八剑。
萧十一郎早已又滑到墙上,再一溜,已上了屋顶,就像个大壁虎似的贴在屋顶上,
摇着手道:“千万莫要动手,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其实你一点也不老,看起来最多也
不过只有四十多岁。”
风四娘拼命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又“噗哧”笑了,摇头道:“幸好我不常见着
你,否则不被你活活气死才怪。”
萧十一郎笑道:“拍你马屁的人太多了,能有个人气气你,岂非也很新鲜有趣?”
他人已飘落下来,眼睛一直盯着风四娘手里的剑。
那是柄一尺多长的小短剑,剑锋奇薄,发着青中带蓝的光,这种剑最适女子使用,
唐代最负盛名的女剑客公孙大娘,用的就是这种剑,连大诗人杜甫都曾有一首长歌赞美
她的剑法:“昔日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成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公孙大娘虽然身在教坊,其剑术之高妙,看了这几句诗也可见一斑了。但她身子却
很单薄,用的若非这种短剑,也难如此轻捷。
萧十一郎在凝视着这柄剑,风四娘却在凝视着萧十一郎的眼睛,突然反手一剑,向
桌上的酒杯削了过去。
只听“呛”的一声。那只绿瓷杯竟被削成两半。
萧十一郎脱口赞道:“好剑!”
风四娘似笑非笑,淡淡道:“这柄剑虽然不能真的削铁如泥,却也差不多了,逍遥
侯一向将它珍如拱璧,连看都舍不得给别人看一眼。”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晴,笑问道:“但他却将这柄剑送给了你,是么?”
风四娘昂起了头,道:“一点也不错。”
萧十一郎道:“如此说来,他是看上了你了。”
风四损冷冷地笑道:“难道他就不能看上我?我难道就真的那么老?”
萧十一郎望了风四娘一眼,叹了口气,道:“能被逍遥侯那样的人看上,可真不容
易,却不知他要收你做他的第几房小老婆?”
风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她的剑又扬起,萧十一郎又缩起了脑袋。
风四娘的剑却又缓缓落了下来,用眼角瞅着他,道:“你既然这么能干,总该知道
这柄剑的来历吧?”萧十一郎道:“看来这好像是公孙大娘首徒申若关所用的‘蓝
玉’。”
风四娘点了点头道:“总算你还有些眼力。”
萧十一郎道:“但这‘蓝玉’却是柄雌剑,你既有了‘蓝玉’,便该有‘赤霞’才
是,除非……”
风四娘道:“除非怎样?”
萧十一郎笑了笑,悠然道:“除非逍遥侯舍不得将两柄剑都送给你。”
风四娘瞪眼道:“莫说这两柄刻,我就算要他的脑袋,他也会双手捧上来的。”
萧十一郎笑道:“如此说来,那柄‘赤霞’现在在哪里呢?”
风四娘道:“就让你开开眼界也无妨。”
萧十一郎道:“其实我也并非真的想看,但我若不看,只怕你又要生气了。”
他笑嘻嘻接着道:“你可记得那年十月,天气还热得很,你却穿了件貂袭来见我;
虽然热得直冒汗,还要硬说自已着了凉,要穿暖些……”
风四娘笑骂道:“放你的屁,你以为我要在你面前献宝?”
萧十一郎笑道:“有宝可献,总是好的,像我这样无宝可献,就只好献献现世宝
了。”
风四娘笑啐道:“你真是个活宝。”
她已取出了另一柄剑,剑鞘上镶着淡红的宝玉。
萧十一郎接了过来,摇头笑道:“女人用的东西果然都摆脱不了脂粉气。”
他嘴里说着话,手已在拔剑。
这柄“赤霞”竟是柄断剑!
风四娘却是神色不变,静静地看着他,道:“你奇怪吗?”
萧十一郎道:“如此利器,怎么会断的?”
风四娘道:“是被一把刀削断的!”
萧十一郎动容道:“是什么刀?怎会如此锋利?”
风四娘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听见有好刀,心就痒了,但是这次我就偏偏不告诉你,
也免得你说我献宝。”
萧十一郎眼珠于一转,突然站起来,道:“看到你我肚子就饿了,走,我请你吃宵
夜去。”
长街的尽头,有个小小的面摊子。据说这面摊子十几年前就在这里,而且不论刮风
下雨,不论过年过节,这面摊从未休息过一天。所以城里的夜游神都放心得很,因为就
算回家老婆不开门,至少还可在老张的面摊子上吃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老张的确已很老了,须发都已斑白,此刻正坐在那里,低着头喝面汤,挂在摊头的
纸灯笼已被油烟熏得又黑又黄,就像是他的脸。
到这里来的老主顾都知道他脸上永远全无表情,除了要帐外,也很少有人听到他说
一句别的话。
萧十一郎笑道:“就在这里吃怎样?”
风四娘皱了皱眉,道:“好吧”萧十一郎道:“你不必皱眉,这里的牛肉面,包你
从来没有吃到过。”
他就在面摊旁那张摇摇欲倒的破桌子上坐了下来,大声道:“老张,今天我有贵客,
来些好吃的。”
老张头也没有拾,只朝他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你急什么,先等我喝完了这碗
汤再说。”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悄声道:“这老头子是个怪物,咱们别惹他。”
名震天下的萧十一郎,竟不敢惹一个卖面的老头子,这话说出来有谁相信?风四娘
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过了很久,老张才端了两盘菜、一壶酒过来,“砰”的摆在桌子上,就头也不回地
走了。
风四娘忍不住笑道:“你欠他酒帐么?”
萧十一郎挺了挺胸,笑道:“我本来欠他一吊钱,但前天巳还清了。”
风四娘望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江湖中人都说萧十一郎是五百
年来出手最干净利落、眼光最准的大盗,又有谁知道萧十一郎只请得起别人吃牛肉面,
而且说不定还要赊账。”
萧十一郎大笑道:“有我知道,又有你知道,这还不够吗?……来喝一杯。”
萧十一郎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有人骂他、有人恨他、也有人爱他,但却很少有人了
解他。
他也并不希望别人了解,他从未替自已打算过。
你若是风四娘,你爱不爱他?
风四娘有样最妙的长处。别人喝多了,就会醉眼乜斜,两眼变得模模糊糊、朦朦胧
胧的。
但她酒喝得越多,眼睛反而越亮,谁也看不出她是否醉了,她酒量其实并不大,但
却很少有人敢跟她拼酒。 第四章 割鹿刀
现在她的眼睛亮得就像是灯,一直瞪着萧十一郎,忽然道:“那把刀的故事,你不
想听了么?”
萧十一郎道:“我不想听了。”
风四娘忍耐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想听?”
萧十一郎板着脸道:“因为我若想听,你就不会说出来。我若不想听,你也许反而
会忍不住要告诉我。”他话末说完,风四娘忍不住大笑起来,笑骂道:“你呀!你真是
个鬼……别人常常说我是个女妖怪,但我这女妖怪遇见你这个鬼也没法子了。”
萧十一郎只管自己喝酒,也不答腔,他知道现在绝不能答腔,一答腔风四娘也许又
不肯说了。
风四娘只有自己接着说下去,道:“其实不管你想不想听,我都要告诉你的,那柄
刀,叫‘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割鹿刀?”
风四娘道:“不错,‘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这名字倒新奇得很,我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风四娘道:“因为这柄刀出炉还不到半年。”
萧十一郎皱眉道:“一柄新铸成的刀,居然能砍断古代的利器?铸刀的这个人,功
力难道比得上春秋战国时那些名匠大师么?”
风四娘先不回答。却反问道:“继干将、莫邪、欧冶子等大师之后,还有位不出世
的铸剑冶铁名家,你可知道是谁么?”
萧十一郎道,“莫非是徐夫人?”
风四娘笑道:“不错,看不出你倒真有点学问。”徐夫人并不是个女人,他只不过
姓“徐”,名“夫人”,荆柯刺秦王所用的剑,就是出自徐夫人之手的。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忽然道:“那柄‘割鹿刀’莫非是徐鲁子徐大师铸成的?”
风四娘讶然道:“你也知道?”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徐鲁子乃徐夫人之嫡裔,你此刻忽然说起徐夫人,自然是
和那柄‘割鹿刀’有关系的了。”
风四娘目中不禁露出赞赏之意,道:“不错,那柄‘割鹿刀’确是徐大师所铸,为
了这柄刀,他几乎已将毕生心血耗尽,这‘割鹿’两字,取意乃是:‘秦失其鹿,天下
共逐,唯胜者得鹿而割之’。他的意思也就是唯有天下第一的英雄,才能得到这柄‘割
鹿刀’!他对这把刀的自豪,也就可想而知了。”
萧十一郎眼睛发亮,急着问道:“你自然是见过那柄刀的了。”
风四娘闭上眼睛,长长处叹了口气,道:“那的确是柄宝刀!‘赤霞’遇见它,简
直就好像变成了废铁。”
萧十一郎仰首将杯中的酒一干而尽,拍案道:“如此宝刀,不知我是否有缘一见?”
风四娘目光闪动,道:“你当然有机会见到。”
萧十一郎叹道:我与徐大师素昧平生,他怎肯将如此宝刀轻易示人?”
风四娘道:“这柄刀现在已不在徐鲁子手里了。”
萧十一郎动容道:“在哪里?”
风四娘悠然道:“我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这次真的楞住了,端起酒杯,又放下去,起来兜了个圈子,又坐下来,挟
起块牛肉,却忘了放入嘴里。
风四娘“噗哧”一笑,道:“想不到我也有让你着急的时候,到底还是年轻人沉不
住气。”
萧十一郎眨着眼道:“你说我是年轻人?我记得你还比我小两岁嘛!”
风四娘笑骂道,“小鬼,少来拍老娘的马屁,我整整比称大五年四个月零三天,你
本该乖乖地喊我一声大姐才是。”
萧十一郎苦笑道:“大姐,你记得当真清楚得很。”
风四娘道:“小老弟,还不快替大姐倒杯酒。”
莆十一郎道:“是是是,倒酒!倒酒。”
风四娘看着他倒完了酒,才笑着道:“哎——这才是我的乖小弟。”
她虽然在笑,但目中却忍不住露出凄凉伤感之色,连眼泪都仿佛要流出来了,仰首
将杯中酒饮尽,才缓缓道:“那柄‘割鹿刀’已在入关的道上了。”
萧十一郎紧张得几乎将酒都洒到桌上,追问道:“有没有人沿途护刀?”
风四娘道:“如此宝刀,岂可无入护送?”
萧十一郎道:“护刀入关的是谁?”
风四娘道:“赵无极……”
她刚说出这名字,萧十一郎已耸然动容,截口道:“这赵无极可是那‘先天无极门’
的掌门人么?”
风四娘:“不是他是谁?”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慢慢地点了点头,似已胸有成竹。
风四娘一直盯着他,留意着他面上的神情的变化,接着又道:“除了赵无极外,还
有‘关东大侠’屠啸天、海南派硕果仅存的唯一高手海灵子……”
萧十一郎苦笑道:“够了,就这三个人已够了。”
风四娘叹道:“但他们却认为还不够,所以又请了昔年独臂扫天山,单掌诛八寇的
‘独臂鹰王’司交曙。”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风四娘还是盯着他,道:“有这四人护刀入关,当今天下,只怕再没有人敢夺刀的
了。”萧十一郎突然大笑起来,道:“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想激我去替你夺刀?”
风四娘眼波流动,道:“你不敢?”
萧十一郎笑道:“我替你夺刀,刀是你的,我还是一场空。”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他们护刀入关,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萧十一郎摇着头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反正他们也不会为了要将刀送给
我。”
风四娘道:“就算你不敢去夺刀,难道也不想去见识见识么?”
萧十一郎道:“不想。”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若是看到了那柄刀,就难免要心动,心动了就难免想去夺刀,夺
不到就难免要送命。”
风四娘道:“若是能夺到呢?”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若是夺到了,你就难免会问我要。我虽然舍不得,却又
不好意思不给你,所以倒不如索性不去看的好。”
风四娘跺着脚站了起来,恨恨道:“原来休这样没出息,我真看错了你!好,你不
去,我一个人去,没有你看我死不死得了。”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这看见好东西就想要的脾气,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得
了。”
这市镇并不大,却很繁荣,因为它是自关外入中原的必经之路。由长白关东那边来
的参商、皮货商、马贩子,由大漠塞北那边来的淘金客、胡贾……经过这地方时,差不
多都会歇上一两个晚上。
由于这些人的豪侈,才造成这地方畸形的繁荣。:这地方有两样最著名的事。
第一样是“吃”——世上很少有男人不好吃的,这里就有各式各样的吃,来满足各
种男人的口味。
这里的涮羊肉甚至比北京城里的还好、还嫩!街尾“五福楼”做出来的一味红烧狮
子头,也绝不会比杭州“奎元雨”小麻皮做出来的差。就算是最挑剔的饕餮客,在这里
也应该可以一快朵颐了。
第二样自然是女人——世上更少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这里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女人,
可以适应各种男人的要求。
一个地方只有两样“名胜”虽不算是多,但就这两件事,已足够拖住大多数男人的
脚。
“恩德元”是清真馆,老板马回回不但可以将一条牛做出一百零八种不同的菜,而
且是关外数一数二的摔跤高手。
“恩德元”的门面并不大,装潢也不考究,但腰上扎着宽皮带、秃着脑袋、挺着胸
站在门口的马回回,就是块活招牌。经过这里的江湖豪杰若没有到“恩德元”来跟马回
回喝两杯,就好像觉得有点不大够意思。
平常的日子,马回回虽然也总是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但今天马回回看来却特别的
高兴。
还不到黄昏,马回回就不时走出门外来,瞪着眼睛向来路观望,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贵客光临似的。
戌时前后,路尽头果然出现了一辆黑漆马车!四马并驰,来势极快,到了这条行人
极多的路上,也并未缓下来。幸好赶车的身手十分了得,四匹马也都是久经训练的良驹,
所以马车虽然奔驰甚急,却没有出乱子。
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虽多,但像这种气派的巨型马车还是少见得很,大伙儿一
面往路旁躲闪,一面又不禁要去多瞧几眼。
只听健马一声长啸,赶拿的丝缰一提,马车刚停在“恩德元”的门口,马回回已抢
步迎了出来,陪着笑开了车门。
旁观的人又不禁觉得奇怪,马回回虽然是生意人,却一向不肯自轻身价,今天为何
对这马车上的人如此恭敬?
从马车上第一个走下来的是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圆圆的脸上常带着笑容,已渐发
福的身上穿着件剪裁极合身的青缎圆花长袍,态度温文和气,看来就像是个微服出游的
王孙公马回回双手抱拳,含笑道:“赵大侠远来辛苦了,请里面坐。”
那中年人也含笑抱拳道:“马掌柜的太客气了,请,请。”
站在路旁观望的老江湖们听了马回回的称呼,心里已隐隐约约请出了这中年人是谁,
眼睛不禁瞪得更圆了!
这人莫非就是“先天无极”的掌门人,以一手“先天无极”真功、八十一路“无极
剑”名震天下的赵无极?
那么第二个下车来的人会是谁呢?
第二个下车来的是个白发老人,穿得很朴素,只不过是件灰布棉袄,高腰白袜系在
灰市棉裤之外,手里还拿着根旱烟袋。看来就像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老头子,但双目神
光闪动,顾盼之间,威凌逼人。
马回回弯腰陪奖道:“屠老爷子,几年不见,你老人家身子越发的健朗了。这老头
子打了个哈哈笑道:“这还不都是托朋友的福。”
这老头子姓屠,莫非是坐镇关东垂四十年,手里的旱烟袋专打人身上三十六大穴、
七十二小穴,人称“天下第一打穴名家”的关东大侠屠啸天?马车上有了这两人,第三
人还会是弱者吗?
路旁窃窃私语兴趣更浓了。
第三个走下车的是个枯瘦颀长、鹰鼻高额的道人。
他虽是个出家人,衣着却十分华丽,酱紫色的道袍上都缕着金线,背后背着柄绿鳖
鱼皮鞘,黄金吞口上还镶着颗猫儿眼的奇形长剑。一双三角眼微微上翻,像是从未将任
何人放在眼里。
马回回的笑容更恭敬,躬身道:“晚辈久慕海道长声名,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
幸。”
那老头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只点了点头,道:“好说,好说。”
海道长!难道是海灵子?
海南派的剑法以迅急诡秘见长,海南派的剑客们也都有些怪里怪气,索来不肯和别
的门派打交道。
七年前“铜椰之战”震动武林,铜椰岛主以及门下的十三弟子固然都死在海南派剑
下,海南派的九大高手也死得只剩下海灵子一个人了,自从这一战之后,海灵子的名头
更响,眼睛也长得更高了。
今日他怎会和赵无极、屠啸天走在一起的?
最奇怪的是,这三个人下车之后,并没有走入店门,反而都站在车门旁,等着第四
个人走下来。
过了很久,车子里才慢吞吞走下一个人。
这人一走出车门,大家都不禁吃了一惊。
这人的长相实在太古怪。
他身长不满五尺,—颗脑袋却大如笆斗,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两条浓眉几乎连成一
条。左眼精光闪动,亮如明星;右眼却是死灰色的,就像是死鱼的眼睛。乱草以的胡子
里露出一张嘴来,却是鲜红如血。
他右臂已齐肩断去,剩下来的一条左臂长得更可怕,垂下来几乎可以摸着自己的脚
趾。
他手里还提着个长方形的黄布包袱。
这次马回回连头都不敢抬起,陪着笑道:“听说老前辈要来,弟子特地选了条公
牛……”,独臂人懒洋洋地点了点头,道:“公牛比母牛好,却不知是死的还是活的?”
马回回赔笑道:“当然是活的,正留着给老前辈尝鲜哩。”
独臂人大笑道:“很好,很好!你这孙子总算还懂得孝敬我。”
他居然将马回回当孙子,马回回居然还像是有点受宠若惊。不知道这独臂人来路的,
心里多多少少都有点为马回回不平。
但有些人已猜出了这个独臂人的来路,心里反而替马回回高兴——能被“独臂鹰王”
当孙子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恩德元”的后面有个小院子,是专门留着招待贵客的!院子里有座假山,假山旁
有几棵大树。
树上系着条公牛。
这条牛实在大得出奇,牛角又尖又锐,仿佛是两把刀。
“独臂鹰王”手里的黄布包袱已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他此刻正围着这条牛在打转,
嘴里啧啧有声,不停地说道:“很好,很好……”
海灵子青渗渗的脸上现出了怒容,冷冷道:“我用不着练什么鹰爪力。”
“独臂鹰王”眼睛一瞪,道:“你用不着练,难道你瞧不起我老爷子的鹰爪力?”
他一双鲜血淋漓的手已向海灵子抓了过去。
海灵子一个翻身,后退八尺,脸都吓白了。
“独臂鹰王”仰面大笑道:“小杂毛,你用不着害怕,我老爷子只不过吓着你好玩
的,我跟你那老杂毛师父是朋友,怎么能欺负你这小孩子。”
海灵子活到五十多了,想不到还有人叫他“小孩子”,他两只手气得发抖,却偏偏
没有拔剑的勇气。
“独臂鹰王”那手力穿牛腹、巧取中心的鹰爪力,那份狠、那份准、那份快,的确
令人提不起勇气。
已经上到第七道菜了。
马回回的手艺的确不错,能将牛肉烹调得像嫩鸡、像肥鸭、像野味,有时甚至嫩得
像豆腐。
他能将牛肉烧得像各种东西,就是不像牛肉。
到第八道菜时,马回回亲自捧上来,笑道:菜虽不好,酒还不错,各位前辈请多喝
两杯。”
独臂鹰王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酒也不好。”
马回回楞住了。
幸好赵无极巳接着笑道:“酒虽是好酒,但若无红袖添酒,酒味也就淡了。”
“独臂鹰王”展颜大笑道:“不错不错,到底还是你念过几天书,知道这‘酒’宇,
和那色字是万万不能分开的。”
马回回也笑了,道:“晚辈其实已想到这一着,只怕此间的庸俗脂粉,入不了各位
前辈的眼。”
“独臂鹰王”皱眉道:“听说这里的女人很有名,难道连一个出色的都没有?”
马回回沉吟着道:“出色的倒是有一个,但只有一个……。”
“独臂鹰王”又一怕桌子,道:“一个就已够了,这小杂毛是出家人,赵无极出名
的怕老婆,屠老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用不着替他们担心。”
屠啸天笑道:“不错,你只要替司空前辈找到一个就成了,我这糟老头子只想在旁
边瞧瞧。年纪大的人,只要瞧瞧就已经很过瘾了。”
赵无极笑道:“怕老婆的人,还是连瞧都不要瞧的好。但若不瞧一眼,我还是舍不
得走,马掌柜的,就麻烦你去走一趟吧!”
马回回道:“晚辈这就去找,只不过——”“独臂鹰王”瞪眼道:“只不过怎样?”
马回回陪笑道:“那位姑娘出名的架子大,未必一找就能找来。”
“独臀鹰王”大笑道:“那倒无妨,我就喜欢架子大的女人,架子大的女人必定有
些与众不同,否则她的架子怎么大得起来?”
马回回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前辈稍候……”
“独臂鹰王”道:“多等等也没关系,别的事我老爷子虽等不得,等女人的耐心我
倒有。” 第五章 出色的女人
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那位出色的女人还没有来。
屠啸天喝了杯酒,摇着头道:“这女人的架子倒还真不小。”
“独臂鹰工”也摇着头笑道:“你这糟老头子真不懂得女人,难怪要做一辈子的老
光棍了……你以为那女人真的架子大么?”
屠啸天道:“难道不是?”
“独臂鹰王”道:“她这么样做,并不是真的架子大,只不过是在吊男人的胃口。”
屠啸天道,“吊胃口?”
“独臂鹰王”道:“不错,她知道男人都是贱骨头,等得越久,心里越好奇,越觉
得这女人珍贵,那种一请就到的女人,男人反而会觉得没意思。”屠啸天抚掌笑道:
“高见、高见——想不到司空兄非但武功绝世,对女人也研究有素。”
“独臂鹰王”大笑道,“要想将女人研究透彻,可真比练武困难得多。”他突然顿
住笑声,竖起耳朵来听了听,悄悄笑道:“来了。”
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就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就连海灵子也忍不住扭过头去瞧,他也实在想瞧瞧,这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出色的女
人。
门是开着的,却挂着帘子。
帘下露出一双脚。
这双脚上穿的虽只不过是双很普遍的青布软鞋,但样子却做得很秀气,使得这双脚
看来也秀气得很,虽然只看到一双脚,“独臂鹰王”已觉得很满意了。
他那特大的脑袋开始在摇,一双发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双鞋,眼珠子都似
乎快凸了出来。
只听帘外一人道:“我可以进来吗?”
声音是冷冰冰的,但却清脆如出谷黄莺。
“独臂鹰王”大笑道:“你当然可以进来,快——快请进来。”
脚并没有移动,帘外又伸出一双手。
手很白,手指长而纤秀,指甲修的得很干净、很整齐!但却并不像一般爱打扮的女
人那样,在指甲上涂上凤仙花汁。
这双手不仅美,而且很有性格。
只看这双手,已可令人觉得这女人果然与众不同。
“独臂魔王”不停地点着头笑道:“好!很好……好极了……”
只见这双手缓缓掀起了帘子。
这与众不同的女人终于走了进来。
在屠啸天想象中,架子这么大的女人,一定是衣着华丽、浓妆艳抹,甚至满身珠光
宝气。
但他错了。
这女人穿的只是一身很浅淡、很合身的青布衣服,脸上看不出有脂粉的痕迹,只不
过在耳朵上戴着一粒小小的珍珠。
屠啸天觉得很吃惊,他想不到一个风尘女子打扮得竟是如此朴素,甚至可以说连一
点打扮都没有。
他吃惊,因为他年纪虽不小。对女人懂得却不多,而这女人对男人的心理懂得却太
多了。
她知道自己越不打扮,才越显得出色脱俗。
男人的心理的确很奇怪,他们总希望风尘女子不像风尘女子,而像是个小家碧玉,
或者是大家闺秀。
但当他们遇着个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的女人,他们又偏偏希望这女人像是个风尘女
子。
所以,风尘女子若是像好人家的女子就一定会红得发紫,好人家的姑娘若像风尘女
子,也一定会有很多男人追求。
赵无极虽然怕老婆,但怕老婆的男人也会偷嘴的,世上没有不偷嘴的男人,正如世
上没有不偷嘴的猫。
他玩过很多次,在他印象中,每个风尘女人一走进来时,脸上都带着甜甜的笑容—
—当然是职业性的笑容。
但这女子却不同。
她非但不笑,而且连话也不说,一走进来,就坐在椅子上,冷冰冰地坐着,简直像
是个木头人。
只不过这木头人的确美好很。
她年龄似乎巳不小了,却也绝不会太大,她的眼睛很亮,眼角有一点往上用,更显
得妩媚。
“独臂鹰王”的眼睛已眯了起来,笑着道:“好!很好——请坐请坐。”
这女人连眼角都没有瞟他一眼,冷冷道:“我已经坐下了。”
“独臂鹰王”笑道:“很对!狠对!你已经坐下了,你坐得很好看。”
这女人道:“那么你就看吧!我本来就是让人看的。”
“独臂鹰王”拍着桌子,大笑道:“糟老头,你看——你看这女人多有趣。就连说
出来的话都和别人不同,居然敢给我钉子碰。”
若是别人给他钉子碰,他不打扁那人的脑袋才怪,但这女人给他钉子碰,他却觉得
很有趣。
唉女人真是了不起。
屠啸天也笑了,道:“却不知这位姑娘能不能将芳名告诉我们?”
这女人道:“我叫思娘。”
“独臂鹰王”大笑道:“思娘……难怪你这么不开心,原来你是在思念你的娘,你
的娘也和你一样漂亮吗?”
思娘也不说话,站起来就往外走。
“独臂鹰王”大叫道:“等等,等等,你要到哪里去?”思娘道:“我要走。”
“独臂鹰王”怪叫道:“走?你要走?刚来了就要走?”
思娘冷冷道:“我虽是个卖笑的女人,但我的娘却不是。我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要
听你们拿我的娘开玩笑的。”
她倒是真懂得男人,她知道地位越高、越有办法的男人,就越喜欢不听话的女人,
因为他们平时见到的听话的人太多了,只有那种很少见到女人的男人,才喜欢听女人灌
迷汤。
“独臂鹰王”果然一点也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道:“对对对,以后谁敢开你
娘的玩笑,我先扭断他的脖子。”思娘这才一百个不情愿地又坐了下来。赵无极忍不住
道:“姑娘既然不喜欢开玩笑,却不知喜欢什么呢?”
思娘道:“我什么都喜欢,什么都不喜欢。”
“独臂鹰王”大笑道:“说得妙,说得妙!简直比别人唱得还好听。”
赵无极笑道:“姑娘说的既是如此好听,唱的想必更好听了,不知姑娘是否能高歌
—曲,也好让我们大家一饱耳福?”
思娘道:“我不会唱歌。”
赵无极道:“那么——姑娘想必会抚琴?”思娘道:“也不会。”
赵无极道:“琵琶?”
思娘道:“更不会。”
赵无极忍不住笑了,道:“那么——姑娘你究竟会什么呢?”
思娘道:“我是陪酒来的,自然会喝酒。”
“独臂鹰王”大笑道:“妙极妙极,会喝酒已足够了,我就喜欢会喝酒的女人。”
这位“思娘”倒的确可以说是“会喝酒”,赵无极本来有心要她醉一醉,出出她的
丑态。
但思娘酒喝得越多,眼睛就越亮,简直连一点醉意都看不出,赵无极反而不敢找她
喝酒了。
“独臂鹰王”也没有灌她酒——他是个很懂得“欣赏”的男人,他只希望他的女人
有几分酒意,却不愿他的女人真的喝醉。
他也很懂得把握时候。
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他自己先装醉了。
超无极也很知趣,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就笑着说道:“司空兄连日劳顿,此刻只怕
已有些不胜酒力了吧?”“独臂鹰王”立刻就站了起来,道:“是,是,是,我醉欲
眠……我醉欲眠……”
赵无极忙道:“马掌柜早巳在后院为司空兄备下了一间清静的屋子,就烦这位姑娘
将司空兄送过去吧!”
思娘狠狠瞪了他一眼,居然没有拒绝,扶着“独臂鹰王”就往外走,好像对这种事
已经习惯得很。
屠啸天失笑道:“我还当她真的有什么不同哩,原来到最后还是和别的女人一样。”
赵无极也笑道:“到了最后,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尤其这种女人,她们本
就是为了要‘卖’才出来混,不卖也是白不卖。”
屠啸天笑道:“只不过这女人‘卖’的方法也实在和别的女人有些不同而已。”
马回回为“独臂鹰王”准备的屋子果然清静。
一进门,思娘就将“独臂鹰王”用力推开,冷冷道:“你的酒现在总该醒了吧?”
“独臂鹰王”笑道:“酒醒得哪有这么快。”
思娘冷笑道:“你根本就没有醉,你以为我不知道?”“独臂鹰王”的酒果然“醒”
了几分,笑道:“醒就是醉,醉就是醒,人生本是戏,何必分得那么清?”
他自己找着茶壶,对着嘴灌了几口,喃喃道,“酒浓于水,水的确没有酒好喝。”
思娘冷冷地瞧着他,道:“现在我已送你回来了,你还想要我干什么?”
“独臂鹰王”用—只手拉起她的一只手,眯着眼笑道:“男人在这种时候想要干什
么,你难道不懂?”
思娘甩开他的手,大声道:“你凭什么以为我是那种女人?凭什么以为我会跟你做
那种事?”
“独臂鹰王”笑道:“我就凭这个。”
他大笑着取出一大锭黄澄澄的金子,眼角瞟着思娘,道:“这个你要不要?”
思娘道:“我们出来做,为的就是要赚钱,若非为了要赚钱,谁愿意被别人当做酒
罐子?”
“独臂鹰王”大笑道:“原来你还是要钱的,这就好办多了。”
他又拉起思娘的手,思娘又甩开了,冷冷道:“我虽然要钱,可是我也得选择人。”
“独臀鹰王”的脸色变了,道:“你要选择怎么样的人?小白脸?”
思娘冷笑道,“小白脸我看得多了,我要的是真正的男人。”
“独臀鹰王”展颜笑道:“这就对了,你选我绝不会错,我就是真正的男子汉。”
思娘上上下下瞟了他一眼,道:“我要的是了不起的男人,你是吗?”
“独臂鹰王”道:“我当然是。”
思娘道:“你若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让我瞧瞧,能令我心动,就算一分银子都
没有,我也会心甘情愿地跟你……”
“独臂鹰王”大笑道:“你不认得我,自然不知道我什么了不起,但江湖中人一听
到我的名字,我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思娘道:“吹牛人人都会吹的。”
“独臂鹰王”道,“你不信?好,我让你睢瞧!”
他的手轻轻一切,桌子就被切下了一只角,就好像刀切豆腐似的。
思娘淡淡道:“好,果然有本事,但是在我看来还不够”“独臂鹰王”笑道:“不
管你够不够,我已等不及了,来吧!”
他轻轻一拉,思娘就跌入他的怀里。
思娘闭着眼,动也不动,道:“你力气大,要强奸我,我也没法子反抗,但一个真
正的男人,就该要女人自己心甘情愿地跟他。”
“独臂鹰王”的嘴不动了,因为他的手已在动,他虽然只有一只手,却比两只手的
男人动得还厉害。
思娘咬着牙,冷笑道:“亏你还敢说自己是男子汉,原来只会欺负女人,欺负女人
的男人非但最不要脸,也最没出息。我倒想不到你会是这种人。”
“独臂鹰王”喘着气,笑道:“你以为我是那种人?”思娘道:“我看你长得虽丑,
倒还有几分男子气概,所以才会跟你到这里来,若换了那三个人,就算醉倒在地上,我
也不会扶一把。”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谁知我竞看错了你,但这也只好怨我自己,怨不得别人……
好,你要就快来吧!反正这种事也用不了多少时候的。”
“独臂魔王”的手不动了,人也似已愣住。愣了半晌,他才跳起来,大叫道:“你
究竟要我怎样?”
思娘坐起来,掩上衣襟,道:“我知道你的本事,会杀人,别人都怕你,但这却没
什么了不起。”
“独臂鹰王”道:“要怎样才算了不起?”
思娘道:“我听人说,越有本事的人,越深藏不露。昔年韩信受胯下之辱,后人才
觉得他了不起。他当时若将那流氓杀了,还有谁佩服他?”
“独臂鹰王”大笑道:“难道你要我钻你的裤档不成?”
思娘居然也忍不住笑了。
她不笑时还只不过是个‘木美人’,这—笑起来,当真是活色生香、风情万种;若
有男人见了不心动,必定是个死人。
“独臂鹰王”自然不是死人,直着眼笑道:“我司空曙纵横一世,但你若真要我钻
你的裤裆我也认了。”
思娘嫣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
她眼波流动,接着道:“譬如说,我虽打不过你,但你被我打了—下,却肯不还手,
那才真正显得你是个男人,才真正有男子汉的气概。”
“独臂鹰王”大笑道:“这容易,我就被你打一巴掌又有何妨?”
思娘道:“真的?”
“独臂鹰王”道:“自然是真的,你就打吧!打重些也没关系。”
思娘笑道:“那么我可真的要打了。”
她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
“独臂鹰王”居然真的不动,心甘情愿地挨打。
这就是男人。可怜的男人,为了要在女人面前表示自己“了不起”,表示自己“有
勇气”,男人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思娘娇笑着,一掌轻轻的打了下去。
她出手很轻、很慢,但快到“独臂鹰王”脸上时,五根手指突然接连弹出,闪电般
点了他四处大穴。
“独臂鹰王”显然做梦也想不到有此一着,等他想到时,已来不及了——他自己就
成了个木头人。
思娘已银铃般娇笑起来,吃吃笑道:“好,‘独臂鹰王’果然有大丈夫的气概,我
佩服你!”
“独臂鹰王”瞪着他,眼睛里已冒出火来。但嘴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整张脸
已完全麻木。
思娘道:“其实你也用不着生气,更不必难受,无论多么聪明的男人,见了漂亮女
人时也会变成呆子的。”
她娇笑着接道:“所以有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也能将一些老奸巨滑的老色鬼骗得
团团乱转,世上这种事多得很——。姻一面说话,一面已在“独臂鹰王”身上搜索。
“独臂鹰王”穿着件宽大的袍子。
他方才提在手上的黄布包,就藏在袍子里。
思娘找出这包袱,眼睛更亮了。
解开黄布包,里面是个刀匣。
匣中刀光如雪!
思娘凝注着匣中的刀,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以为我一个人就夺不到
这把刀?你不但小看了我,也太小看了女人,女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大,男人只怕永远也
想不到……。”
唉!了不起的女人!
风四娘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但风四娘毕竟还是个女人。
女人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就看不到危险了。
——世上大多数色狼,都知道女人这弱点,所以使用些眩目的礼物,来掩护自己危
险的攻击。
风四娘全副精神都己放在这把刀上,竟未看到“独臂鹰王”面上露出的狞笑。等她
要走的时候,已来不及了!“独臂鹰王”猿猴般的长臂,突然间闪电般伸出,擒住了她
的腕子,她半边身子立刻发了麻,手里的刀“当”的掉到地上!
这一着出手之快,竟令她无闪避的余地。
“独臂鹰王”格格笑道:“你若认为我真是呆子,就不但小看了我,也太小看男人
了,男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大,女人只怕永远也想不到!”
风四娘的一颗心已沉到了底,但面上却仍然带着微笑,因为她知道自己此刻剩下的
唯一武器,就是微笑。
她用眼角瞟着“独臂鹰王”,甜笑着道:“你何必发脾气?男人偶而被女人骗一次,
不是也蛮有趣的?若是太认真,就无趣了。”
“独臂鹰王”狞笑道:“女人偶而被男人强奸一次,不是也蛮有趣?”
他的手突然一紧,风四娘全身都发了麻,连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再被他反手一掌掴
下来,她的人就被掴倒在床上。
只见“独臂鹰王”己狞笑着向她走过来,她咬了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飞起一脚
向他踢了过去。
但这一脚还未踢出,就被他的鹰爪般的手接住。他的手轻轻一拧,她的脚踝就好像
要断了,眼泪都快疼了出来。
那薄薄的青布鞋,也变成了破布,露出了她那双精巧、晶莹、完美得几乎毫无瑕疵
的脚。
“独臂鹰王”看到这双脚,竟似看得痴了,喃喃道:“好漂亮的脚,好漂亮……”
他居然低下头,用鼻子去亲她的脚心。
世上没有一个女人的脚心不怕痒的,尤其是风四娘,“独臂鹰王”那乱草般的胡子
刺着她脚心。嘴里的一阵阵热气似已自她脚心直透入她心底。她虽然又惊、又怕、又愤
怒、又恶心……
但这种刺激她实在受不了。
她的心虽已快爆炸,但她的人却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她一面笑、
一面骂:“畜生,畜生,你这老不死的畜生,快放开我……”
她将世上所有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却还是忍不住要笑。
“独臂鹰王”瞪着她,眼睛里已冒出了火,突又一伸手,风四娘前胸的衣襟已被撕
裂,露出了白玉般的胸膛。
她几乎晕了过去,只觉得“独臂鹰王”的人已骑到她身上,她只有用力绞紧两条腿,
死也不肯松开。
只听“独臀鹰王”喘息着道:“你这臭女人,这是你自己找的,怨不得我!”
他的手已捏住了她的喉咙,风四娘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哪里还有力气挣扎反抗,她
的眼前渐渐发黑,身子渐渐发软,两条腿边渐渐地放松……
突然间,“砰”的一声,窗子被撞开了。
一个青衣人箭一般蹿了进来,去掠取落在地上的刀!
“独臂鹰王”果然不愧是久经大敌的顶尖高手,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没有晕了头,
凌空一个倒翻,长臂直抓那人的头顶!
那人来不及拾刀,身子一缩,缩开了半尺。
只听“格”的一声,“独臂鹰王”的手臂竟又暴长了半尺,明明抓不到的地方,现
在也可抓到了。
这就是“独臂鹰王”能纵横武林的绝技,若是换了别人,无论如何,也难再避得开
这一抓。
谁知这青衣人的身法也快得不可思议,突然一个旋身,掌缘直切“独臂魔王”的腕
脉,脚尖轻轻一挑,将地上的刀向风四娘挑了过去。
风四娘左手掩衣襟,右手接刀,娇笑着道:“谢谢你们……”
笑声中,她的人已飞起,蹿出窗子。
青求人叹了门气,反手—挥,就有一条雪亮的刀光匹练般划出,削向“独臀鹰王”
的肩胛。
这一刀出手之快,当真快得不可思议。
“独臂鹰王”纵横江湖数十年,实未看过这么快的刀法,甚至未看清他的刀是如何
出手的,大惊之下,翻身后掠,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青衣人也不答话,着着抢攻,只见刀光缭绕,风雨不透,“独臂鹰王”目光闪动,
避开儿刀,突然纵声狂笑道:“萧十一朗,原来是你……”
青衣人也大笑道:“‘鹰王’果真好眼力!”
笑声中,他的人与刀突似化而为一。
刀光一闪,穿窗而出“独臂鹰王”大喝一声,追了出去。
窗外夜色沉沉,秋星满天,哪里还有萧十一郎的人形!
风四娘一面在换衣裳,一面在嘴里低低地骂,也不知咒骂的是谁,也不知在骂些什
么。
只不过她的面上并没有怒容,反有喜色,尤其当她看到床上那刀匣时,她脸上就忍
不住要露出春花般的微笑。
这把日思夜想的割鹿刀,终于还是到手了。
为了这把刀,风四娘可真费了不少心思。很多天以前,她就到这镇上来了,因为她
算准这是赵无极他们的必经之路。
在镇外,她租下了这幽静的小屋,再找到马回回,马回回是个很够义气的人,以前
又欠过她的情,当然没法子不帮她这个忙。
但“独臂鹰王”可实在是个扎手的人物,到最后她险些功亏一篑,偷鸡不成反要蚀
把米,若不是萧十一郎……
想起萧十一郧,她就恨得牙痒痒的。
她刚扣起最后一粒扣子,突听窗外有人长长叹了口气,悠悠道:“奉劝各位千万莫
要和女人交朋友,更莫要帮女人的忙。你在帮她的忙,她自己反而溜了,将你一个人吊
在那里。”
听到这声音,风四娘的脸就涨红了,不知不觉将刚扣好的那粒扣于也拧断了,看样
子似乎恨不得一脚将窗户踢破。
但眼珠子一转,她又忍住,反而吃吃地笑了起来,道:“—点也不错,我就恨不得
把你吊死在那里,让‘独臂鹰王’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究竟有多黑。”
窗子被推开—线,萧十一郎露出半边脸,笑嘻嘻道:是我的心黑?还是你的心黑?”
风四娘道:“你居然还敢说我?问我?我诚心诚意要你来帮我的忙,你推三推四的
不肯,我来了,你又偷偷地跟在后面,等眼见我就要得手。你才突然露面,想白白捡个
便宜,你说你是不是东西?”
她越说越火,终于还是忍不住跳了过去,“砰”的将窗子打破了一个大洞,恨不得
这窗子就是萧十一郎的脸。
萧十一郎早已走得远远的,笑道:“我当然不是东西,我明明是人,怎会是东西?”
他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也许我的确不该来的,就让那大头鬼去嗅你的臭脚也好,
臭死他更好,也免得我再——”风四娘叫了起来,大骂道:“放你的屁,你怎么知道我
的脚臭,你嗅过吗?”
萧十一郎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好的雅兴。”
风四娘也发觉自己这么说,简直是在找自己的麻烦,涨红了脸道:“就算你帮了我
一个忙,我也不领你的情,因为你根本不是来救我,只不过是为了这把刀。”
萧十一郎道:“哦?”
风四娘道:“你若真来救我,为何不管我的人,先去捡那把刀?”
萧十一郎摇着头,苦笑道:“这女人居然连声东击西之计都不懂——我问你,我若
不去抢那把刀,他怎会那么容易就放开你?”
风四娘听了萧十一郎的分析,不由愣住了。
她想想也不错,萧十一郎当时若不抢刀,而先击人,她自己也免不了要被“独臂鹰
王”所伤。
萧十一郎道:“若有个老鼠爬到你的水晶杯上去了,你会不会用石头去打它?你难
道不怕打碎你自己的水晶杯吗?”
风四娘板起脸,道,“算你会说话……”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你心里也明白自己错了,但嘴里却是死也不肯认错的!”
风四娘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思,难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你心里已认了错,已经很感激我,所以才会对我这么凶,只
要你心里感激我,嘴里不说也没关系。”
风四娘虽然还是板着脸,却已忍不住笑了。
女人的心也很奇怪,对她不喜欢的男人,她心肠会比铁还哽,但遇着她喜欢的男人
时,她的心就再也硬不起来。
萧十一郎—直在看着她,似已看得痴了。
风四娘白了他一眼,抿着嘴笑道:“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萧十一郎道:“这你就不懂了,一个女人最好看的时候,就是她虽然想扳着脸却又
忍不住要笑的时候,这机会我怎能错过?”
风四娘笑啐道:“你少来吃我的老豆腐,其实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我都知道。”
萧十一郎道:“哦?你几时也变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风四娘道:“这次你落了一场空,心里自然不服气,总想到我这儿捞点本回去,是
不是?”
萧十一郎道:“那倒也不是,只不过——”他笑了笑,接着道:“你既然已有了
‘割鹿刀’,还要那柄‘蓝玉’剑干什么?”
风四娘失笑道:“我早知道你这小贼在打我那柄剑的主意——好吧!看在你对我还
算孝顺,我就将这柄剑赏给你吧!”
她取出剑,抛出了窗外。
萧十一郎双手接住,笑道:“谢赏。”
他拔出了剑,轻轻抚摸着,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剑,只可惜是女人用的。”
风四娘忽然道:“对了,你要这把女人用的剑干什么?”
萧十一郎笑道:“自然是想去送给一个女人。”风四娘瞪眼道:“送给谁?”萧十
一郎道:“送给谁我现在还不知道,只不过我总会找个合适的女人去送给她的,你请放
心好了。”
风四娘咬着嘴唇,悠悠道:“好,可是你找到的时候,总该告诉我一声。”
萧十一郎道:“好,我这就去找。”
他刚转过身,风四娘突又喝道:“慢着。”
萧十一郎慢慢地转回身子,道:“还有何吩咐?”
风四娘眼波流动,拿起了床上的“割鹿刀”,道:“你难道不想见识见识这把刀?”
萧十一郎道:“不想。”
他回答得居然如此干脆,风四娘不禁楞了楞,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因为——我若猜得不错,这把刀八成是假的。”
风四娘耸然道:“假的?你凭什么认为这把刀会是假的。”
萧十一郎道:“我问你,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这三个人哪个是省油的
灯?”
风四娘冷笑道:“三个人都不是好东西。”
萧十一郎道:“那么,他们为何要远巴巴地将‘独臂鹰王’这老怪物找来,心甘情
愿地受他的气,而且还将刀交给他,事成之后,也是他一个人露脸,像赵无极这样的厉
害角色,为什么会做这种傻事?”
风四娘道:“你说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他们要这‘独臂鹰王’做替死鬼。做箭垛子。”
风四娘皱眉道:“箭垛子?”
萧十一郎道:“他们明知这一路上必定有很多人会来夺刀,敢来夺刀助自然都有两
下子,所以他们就将一柄假刀交给司空曙,让大家都来夺这栖假刀,他们才好太太平平
地将真刀护到地头。”他叹了口气,接道:“你想想,他们若非明知这是假刀,我们在
那里打得天翻地覆时,他们三人为何不过来帮手?”
风四娘道:“这——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生拍打扰了司空曙……”而且他们本来就是
住在别处的,马回回只为司空曙一个人准备了宿处。
萧十一郎摇着头笑道:“司空曙带着的若是真刀,他们三个人能放心将他一个留在
那边么?”
风四娘说不出话来了。
她愣了半晌,突然拔出刀,大声道:“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相信这柄刀会是假
的!”
刀,的确是光华夺目。
但仔细一看,就可发觉这灿烂的刀光带着些邪气,就好像那些小姑娘头上戴的镀银
假首饰似的。
萧十一郎拔出了那柄枘蓝玉,道:“你若不信,何妨来试试?”
风四娘咬了咬牙,穿窗而出,一刀向剑上撩了过去。
只听“呛”的一声——雪亮的刀已断成两半!
风四娘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半截刀也掉落在地上!假如有人说风四娘绝不会老,
那么她在这一刹那间的确像是老了好几岁。
萧十一郎摇着头,喃喃道:“人人都说女人比男人聪明,可是女人为什么总常常会
上男人的当呢?”
风四娘又跳了起来,怒道:“你明知刀是假的,还要骗我的剑,你简直是个贼,是
个强盗。”
萧十一郎叹道:“我的确不该骗你,可是我认得一位姑娘,她又聪明、又漂亮、又
爽直,我已有很久没见过她的面了,所以想找件礼物送给她,也好让她开心开心。”
风四娘瞪大了眼睛,道:“那——那女人是谁?”
萧十—郎凝注着她,带着温暖的微笑,缓缓道:“她叫做风四娘,不知你认不认得
她?”
风四娘突然觉得一阵热意自心底涌起,所有的怒气都已消失无踪,全身都软,软软
地倚着窗户,咬着嘴唇道:“你呀!你这个人——我认识了你,至少也得短命三十年。”
萧十一郎将那柄“蓝玉”剑双手捧过来,笑道:“你虽然没有得到‘割鹿刀’,却
有人送你柄‘蓝玉’剑,你岂非也应该很开心了么?” 第六章 美人心
茶馆。
济南虽是个五方杂处、卧虎藏龙的名城,但要找个比茶馆人更杂、话更多的地方,
只怕也很少。
风四娘坐茶馆的机会真不多,但每次坐在茶馆里,她都觉得很开心,她喜欢男人们
盯着她看。
一个女人能今男人们的眼睛发直,总是件开心的事。
这茶馆里大多数男人的眼睛的确都在盯着她,坐茶馆的女人本不多,这么美的女人
更少见。
风四娘用一只小茶碗慢慢地吸着茶。茶叶并不好,这种茶她平日根本就不会入口,
但现在却似舍不得放下。
她根本不是在欣赏茶的滋味,只不过她自己觉得自己喝茶的姿势很美,还可以让别
人欣赏欣赏她这双手。
萧十一郎也在瞧她,觉得很有趣。
他认识风四娘已有很多年了,他很了解风四娘的脾气。
这位被江湖中人称为“女妖怪”的女中豪杰,虽然很难惹、很泼辣,但有时也会天
真得像个孩子。
萧十一郎一直很喜欢她,每次和她相处的时候都会觉得愉快,但和她分手的时候,
却并不难受。
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怕自己也分不清。
他们赶到济南来,因为割鹿刀也到了济南。
还有很多名人也都到了济南……
突然间,本来盯着风四娘的那些眼睛,一下于全都转到门外面去了;有人伸长脖子
瞧,有人甚至已站起来,跑到门口。
风四娘也有些惊奇,她心里想:“外面难道来了个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风四娘有些生气,又有些好奇,也忍不住赶到门口去瞧瞧。她心里想到要做一件事,
就绝不会迟疑。
她到了门口,才发现大家争着瞧的,只不过是辆马车。
这辆马车虽然比普通的华贵些,可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车窗车门都关得紧
紧的,也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人。
马车走得也不快,赶车的小心翼翼,连马鞭都不敢扬起,像是怕鞭梢在无意间伤及
路人。
拉车的马虽不错,但并非什么千里驹。
奇怪的是,大家却偏偏都在盯着这辆马车瞧,有些人还亦窃窃私语,就像是这马车
顶上忽然长出朵大喇叭花来了似的。
“这些人宁可看这被马车,却不看我。”风四娘真有点弄不懂了,这地方的男人难
道都有点毛病?
她忍不住冷笑道:“这里的人难道都没有见过马车吗?一辆马车有什么好看的?”
旁边的人扭过头瞧了她一眼,目光却又立刻回到那辆马车上去了。只有个驼背的老
头子搭汕着笑道:“姑娘你这就不知道了,马车虽没有什么,但车里的人却是我们这地
方的头一号人物。”
风四娘笑道:“哦?是谁?”
老头子笑道:“说起此人来,可真是大大的有名,她就是城里‘金针沈家’的大小
姐沈璧君沈姑娘,也是武林中第一位大美人。”
他满脸堆着笑,仿佛也已分沾到一分光彩,接着又道:“我说错了!沈妨娘其实已
不该叫做沈姑娘,应该叫做连夫人才是。看姑娘你也是见多识广的人,想必知道姑苏有
个‘无瑕山庄’,是江南第一世家,沈姑娘的夫婿就是‘无瑕山庄’的主人连城璧连
公子。”
风四娘淡淡道:“连城璧……这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其实她不但听说过,而且还听得多了。
“连城璧”这名字近年在江湖中名头之响,简直如日中天!
就算他的对头仇人,也不能不对他挑大拇指。
那老头子越说兴趣越浓,又道,“沈站娘出嫁已有两三年,上个月才归宁,城里的
父老兄弟都一心想看看她这两年来是否出落得更美了。只可惜这位姑娘从小知书识理,
深居简出,我老头子等了二十年,也只不过遇见她一两次而已。风四娘冷笑道:“如此
说来,这位沈姑娘倒真是你们济南人心中的宝贝了?”
老头子根本听不出她话中的讥诮之意,点着头笑道:“一点也不错,——点也不
错……”
风四娘道:“她坐在车子里,你们也能瞧得见她吗?”
老头子眯着眼笑道:“看不到她的人,看看她坐的车子也是好的。”
风四娘几乎气破了肚子,幸好这时马车已走到路尽头,转过去瞧不见了,大家这才
纷纷落座。
有人还在议论纷纷:“你看人家,回来两个月,才上过一趟街。唉!谁能娶到沈姑
娘这样的媳妇。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Y“但人家连公子也不错,不但学问好、
家世好、人品好、相貌好,而且听说武功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这样的女婿哪儿找
去?”
“这才叫郎才女貌,珠连碧合。”
“听说连公子前两天也来了,不如是否……”
大家谈谈说说,说的都是连城璧和沈璧君夫妻,简直将这两个人说成天上少有、地
下无双!
风四娘也懒得听了,正想叫萧十一郎赶快算帐走路,但她身子还没有完全转过来,
眼角突然瞥见一个人。
茶馆的斜对面,有家“源记”钱庄票号。
当时的行商客旅,若觉得路上携带银两不便,就可以到这种钱庄去换“银票”。信
用好的钱庄发出的银票,走遍天下都可通用;信用不好的钱庄就根本无法立足。当时
“银票”盛行,就因为所有钱庄的信用都很好。
做这行生意的,大都是山西人,因为山西人的手紧,而且擅长于理财!这家“源记”
票号,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
风四娘看到的这个人,此刻刚从“源记”票号里走出来。
这人年纪约莫三十左右,四四方方的脸,四四方方的嘴。
穿着件规规矩矩的浅蓝缎抱,外面却罩着件青布衫,胸上穿着经久耐穿的白布袜、
青布鞋。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
无论谁都可看出这是个规规矩矩、正正派派的人,无论将什么事交托给他都可以放
心。、但风四娘见这到这人,却立刻用手挡住了脸,低下头就往后面走,就像是穷光蛋
遇着了债主似的。
不巧的是,这人的眼睛也很尖,走出来就瞧见风四娘了。
一瞧见风四娘,他眼睛里就发出了光,大叫道:“四娘,四娘……风四娘……。”
他嗓子真不小,三条街外的人只怕都听得风。
风四娘只有停下脚,狠狠道:“倒楣,怎么遇上了这个倒楣鬼。”
那位规矩的人已撩起了长衫,大步跑过来。
他眼睛里有了风四娘,就似乎什么也瞧不见了!街那边刚好转过来一辆马车,收势
不及,眼见就要将他撞倒。
茶树里的人都不禁发出了惊呼。谁知这人一退步,伸手一挽车轭,竟硬生生把马车
拉住了!
只见他两条腿钉子般钉在地上,一条手臂怕不有千斤之力,满街上的人又都不禁发
出了喝彩声。
这人却似全没听到,向那已吓呆了的车夫抱了抱拳,道:“抱歉。”
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奔入了茶馆,四四方方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宽慰的微笑,
笑道:“四娘,我总算找到你了。”
风四娘用眼白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鬼叫什么?别人还当我欠了你的债,你才
会在这儿一个劲儿的穷吼。”
这人的笑容看起来虽已有些发苦,却还是陪着笑道:“我——我没有啊!”
风四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找我干什么?”
这人道:“没——没事。”
风四娘瞪眼道:“没事?没事为何要找我?”
这人急得直擦汗,道:“我——只不过觉得好久没、没见了,所以——所以——
才——”原来他一着急就变成了结巴,越结越说不出。本来相貌堂堂的一个人,此刻就
像变成了个呆头鹅。
风四娘也忍不住笑了,道:“就算好久没见,你也不应该站在街上穷吼,知道吗?”
看到风四娘有了笑容。这位规矩人才松了口气,陪着笑道:“你——你一个人?”
风四娘向那边坐着的萧十一郎指了指,道:“两个。”
这人脸色立刻变了,眼睛瞪着萧十一郎,就像是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去,涨红着脸
道,“他——他——他是什么人?”
风四娘瞪眼道:“他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问他?”
这人急得脖子都粗了,幸好这时萧十一郎已走了过来,笑道:“我是她堂弟,不知
尊驾是……”
听到“堂弟”两个字,这位规矩人又松了口气,说话也立刻变得清楚了起来,抱着
拳笑道:“原来尊驾是风四娘的堂弟,很好很好,太好了……在下姓杨,草字开泰,以
后还请多指教。”
萧十一郎似乎觉得有些意外,动容道:“莫非尊驾就是‘源记’票号的少东主,江
湖人称‘铁君子’的杨大侠么?”
杨开泰笑道:“不敢,不敢……”
萧十一郎也笑道:“幸会,幸会……”
他吃掠的倒并非因为这个人竟是富可敌国的“源记”少东,而因为他是少林监寺
“铁山大师”唯一的俗家弟子,一手“少林神拳”据说已有了九成火候,江湖中已公认
他为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这么样土头土脑,见了风四娘连话都说不出的一个人,居然是名震关中的武林高手,
萧十一郎自然难免觉得意外。
杨开泰的眼睹又已转到风四娘那边去了,陪着笑道:“两位为何不坐下来说话。”
风四娘道:“我们正要走了。”
杨开泰道:“走?到——到哪去?”
风四娘眼珠子一转,道:“我们正想找人请客吃饭。”
杨开泰道:“何必找人,我——我——”风四娘用眼角膘着他,道:“你想请客?”
杨开泰道:“当然,当然——听说隔壁的排骨面不错,馒头也蒸得很白……”
风四娘冷笑道:“排骨面我自己还吃得起,用不着你请,你走吧!”
杨开泰擦了擦汗,陪笑道:“你——你想吃什么,我都请。”
风四娘道:“你若真想请客,就请我们上‘悦宾楼’去,我想吃那里的水泡肚。”
杨开泰咬了咬牙,道:“好——好,咱们就上”悦宾楼”。
每个城里都有一两家特别贵的饭馆,但生意却往往特别好,因为花钱的大爷们爱的
就是这调调儿。
坐在价钱特别贵的饭馆里吃饭,一个人仿佛就会变得神气许多,觉得自己多多少少
还是个人物。
其实“悦宾楼”卖五钱银子一份的水泡肚,也未必比别家卖一钱七的滋味好些,但
硬是有些人偏偏要觉得大不相同。
杨开泰从走上楼到坐下来,至少已擦了七八次汗。
风四娘开始点菜了,点了四五样,杨开泰的脸色看来已有点发白,突然站起来,道:
“我——我出去一趟,就——就回来。”
风四娘理也不理他,还是自己点自己的菜。等杨开泰走下楼,她已一口气点了十六
七样莱,这才停下来,道:“你猜不猜得出他干什么去了?”
萧十—郎笑了笑,道:“去拿钱?”
风四娘笑道:“一点也不错,这种人出来身上带的钱绝不会超过一两银子。”
萧十一郎道:“无论如何,他总是个君子,你也不该穷吃他。”
风四娘冷笑道:“什么‘铁君子’,我看他简直像个铁公鸡!就和他老子一样,一
毛不拔!这种人不吃吃谁?”
萧十一郎道:“他总算对你不错。”
风四娘道:“我这么样吃他,就是要将他吃怕。”
她撇了撇嘴,道:“你也不知道这人有多讨厌,自从在王老夫人的寿宴上见过我一
面后,就整天像条狗似的盯着我。”
萧十一郎道:“我倒觉得他很好,人既老实、又正派,家世更没话说,武功也是一
等的高手,我看你不如就嫁给他……”
话未说完,风四娘己叫了起来,道:“放你的屁,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嫁
给这种铁公鸡。”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苦笑道:“女人真奇怪,未出嫁前,总希望自己的老公又豪爽、
又慷慨!等到嫁给他以后,就希望他越小气越好,最好一次客也不请,把钱都交给她。”
上第二道菜的时候,杨开泰才赶回来。那边角落上刚坐下的一个面带微须的中年人
看到他,就欠了欠身,抱了抱拳。
杨开泰也立刻抱拳还礼,彼此都很客气。
那中年人是一个人来的,穿的衣服虽然并不十分华贵,但气派看来却极大,腰畔系
着的一柄乌鞘剑。看来也非凡品。一双眸子更是炯炯有神,顾盼之问,隐然有威,显见
是个常常发号施令的人物。
风四娘早就留意到他了,此刻忍不住问道,“那人是谁?”
杨开泰道:“你不认得他?奇怪奇怪!”
风四娘道:“我为什么就一定要认得他?”
扬开泰压低声音,道:“他就是当年巴山顾道人的衣体弟子柳色青,若论剑法之高
远清灵,江湖间只怕已很少有人比得上他了!”
风四娘也不禁为之动容,道:“听说他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已尽得顾道
人的神髓,而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看过吗?”
杨开泰道:“这人生性恬淡,从来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所以江湖中认得他的人很
少,但却和嵩山的镜湖师兄是方外至交,所以我才认得他。”他说别的话时,不但口齿
清楚,而且有条有理!但一说到自己和风四娘的事情,就立刻变成个结结巴巴的呆子。
风四娘瞟了萧十一郎一眼,道:“看来这地方来的名人倒不少。”
杨开泰笑道:“的确不少,除了我和柳色青外,大概还有厉刚、徐青藤、朱白水和
连城璧公子。”
风四娘冷笑道:“如此说来,你也是个名人了?”
杨开泰愣了愣,道:“我——我——我——”他又说不出话来了。
连城璧、柳色青、杨开泰、朱白水、徐青藤、厉刚,这六人的名字说来的确非同小
可,近十年来的江湖成名人物中,若论名头之响,武功之高,实在很难找得出几个人比
这六人强的。
这六人的年纪都不大,最大的厉刚也不过只有四十多岁,但他们不但个个都是世家
子弟、名门之后,而且为人都很正派,傲的事也很漂亮!连江湖中最难惹的老怪物“木
尊者”,都说他们六人都不愧是“少年君子”。
“本尊者”这句话说出来,“六君子”之名立刻传遍了江湖。
风四娘瞟了萧十一郎一眼,萧十一郎仍在低着头喝酒,始终都没有说话,风四娘这
才转向杨开泰,道:“今天是什么风将你们六位大名人都吹到济南来了啊?”
杨开泰擦了擦汗,道:“有——有人情——请我们来的。”风四娘道:“能够请得
动你们六位的人,面子倒真不小。是谁呀?”
杨开泰道:“是——是司空曙、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和徐大师联合的请柬,
要我们到大明湖畔的沈家庄来看一把刀。”
风四娘眼睛亮了,道:“看什么刀?”
杨开泰道:“‘割鹿刀’!”
风四娘淡淡道:“为了看一把刀,就将你们六位都请来,也未免太小题大作了吧?”
杨开泰道:“据说那不是一把普通的刀,徐大师费了一生心血才铸成的。他准备将
这把刀送给我们六人中的一人,却不知送给谁好。”
风四娘道:“所以他就将你们六人都请来,看看谁的本事大,就将刀送给谁,是
吗?”
杨开泰道:“只怕是的。”
风四娘冷笑道:“为了一把刀,你们居然就不惜老远地跑到这里来拼命,你们这六
位‘少年君子’也未免太不值钱了吧?”杨开泰涨红了脸,道:“其实我——我并不想
要这把刀,只不过——只不过——”萧十一郎忽然笑道:“我了解杨兄的意思,徐大师
既有此请,杨兄不来,岂非显得示弱于人了么?我知道杨兄要争的是这份荣誉,绝不是
那把刀!”
杨开泰展颜笑道:“对对对,对极了……”
他接着又道:“何况徐大师这把刀也并不是白送我们的,无论谁得到这把刀,都要
答应他两件事。”
风四娘道:“拿了人家以一生心血铸成的宝刀,就算要替人家擞二十件事,也是应
该的。”
杨开泰叹了口气,道:“这两件事做来只怕比别的两百件事还要困难得多。”
风四娘道:“哦?”
杨开泰道:“第一件事他要我们答应他,终生佩带此刀。绝不让它落入第二人手中。
这件事说来容易,做来却简直难如登天。”
他苦笑着接道:“现在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知道这把刀的消息了,无论谁将这把
刀夺到手,立刻就能成名露脸,震动江湖。带着这把刀在江湖走动,简直就好像带着包
火药似的,随时都可能引火上身。”
风四娘笑了笑道:“这话倒不假,就连我说不定也想来凑凑热闹呢。”
杨开泰道:“但若比起第二件事来,这件事倒还算容易的。”
风四娘道:“哦?他要你干什么?到天上搞个月亮下来么?”
杨开泰苦笑道:“他要我们答应他,谁得到这把刀之后,就以此刀为他除去当今天
下声名最狼藉的大盗……。”
他话未说完,风四娘已忍不住抢着问道:“他说的是谁?”
杨开泰一字字缓缓道:“萧十一郎!”已经上到第十样菜了。杨开泰忽然看到满桌
子的菜,脸色就立刻发白,喃喃道:“菜太多了,太丰富了,怎么吃得下?”风四娘板
着脸道:“这话本该由做客人的来说的,做主人的应该说:菜不好,莱太少……你连这
点规矩都不懂吗?”
杨开泰擦了擦汗,道:“抱——抱歉,我——我一向很少做主人。”
风四娘也忍不住为之失笑,道:“你这人虽然小气,总算还坦白得很。”萧十一郎
忽然道:“不知杨兄可认得萧十一郎么?”
杨开泰道:“不认得。”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道:“杨兄既然与他素不相识,得刀之后,怎忍下手杀他?”
杨开泰道:“我虽不认得他,却知道他是个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这种人正是‘人
人得而诛之’,我为何要不忍?”
萧十一郎道:“杨兄可曾亲眼见他做过什么不仁不义的事?”
杨开泰道:“那倒也没有,我——只不过时常听说而已。”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亲眼所见之事,尚且未必能算准,何况仅是耳闻呢?”
杨开泰默然半晌,忽也笑了笑,道:“其实就算我想杀他,也未必能杀得了他。江
湖中想杀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但他岂非还是活得好好的?”
风四娘冷笑道:“一点也不错,你若肯听我的良言相劝,还是莫要得到那柄刀好些,
否则你非但杀不了萧十一郎,弄不好也许还得死在他手上。”
杨开泰叹道:“老实说,我能得那柄刀的希望本就不大。”
风四娘道:“以你之见,是谁最有希望呢?”
杨开泰沉吟着,道:“厉刚成名最久,他的‘大开碑手’火候也很老到,只不过他
为人太方正,事法也不免呆板了些,缺少变化。”
风四娘道:“如此说来,他也是没有希望的了。”
杨开秦道:“他未必能胜得过我。”
风四娘道:“徐青藤呢?”
杨开泰道:“徐青藤是武当掌门人最心爱的弟子,拳剑双绝,轻功也好,据说他的
剑法施展出来,已全无人间烟火气,只可惜……”
风四娘道:“只可惜怎样?”
杨开泰道:“他是世袭的杭州将军,钟鸣鼎食,席丰履厚。一个人生活过得若是太
舒适了,武功就难有精进。”
风四娘道:“所以,你觉得他也没什么希望,是吗?”
杨开泰没有说话,无疑已默认了。
风四娘道:“朱白水呢?我听说他身兼峨嵋、点苍两家之长,又是昔年暗器名家
‘千手观音’朱夫人的独生子。收发暗器的功夫,一时无二。”
杨开泰道:“这个人的确是惊才绝技,聪明绝顶,只可惜他太聪明了,据说已看破
红尘,准备剃度出家,所以他这次来不来都很成问题。”
风四娘道:“他若来呢?”
杨开泰道:“他既已看破红尘,就算来了,也不会全力施为。”
风四娘道:“他也没希望?”
杨开泰道:“希望不大。”
风四娘瞧了坐在那边自斟自饮的柳色青一眼,压低声音道:“他呢?”
杨开泰道:“此人剑法之高,无话可说,只可惜人太狂傲,与人交手时未免太轻敌!
而且百招过后若还不能取胜,就会变得渐渐沉不住气了。”萧十一郎笑道:“杨兄的分
析的确精辟绝伦……”
风四娘道:“你既然很会分析别人,为何不分析分析自己?”
杨开泰正色道:“我自十岁时投入恩师门下,至今已有二十一年;这二十一年来无
论风雨寒暑,我早晚两课从未间断,我也不敢妄自菲薄。若论掌力之强、内劲之长,只
怕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我。”萧十一郎叹道:“杨兄果然不愧为君子,品评人事,既不
贬人扬己,也不矫情自谦,而且——”风四娘抢着笑道,“而且他心里无论有什么事都
存不住的,脸上立刻就会显露出来。有人要他请客他的脸简直比马脸还难看。”
杨开泰的脸又红了,道:“我——我一—我只不过——”风四娘道:“你只不过是
太小气,所以你的内力虽深厚,掌法却嫌太放不开,总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别人虽
很难胜你,你想胜过别人也很难。”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评论别人完了,也得让我评论评论你,对不对?”
杨开泰红着脸呆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四娘你真不愧是我的知己。”
风四娘道:“知己两字,倒不敢当,只不过你的毛病我倒清楚得很。”
杨开泰叹道:“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自觉不如连城璧。”
风四娘道:“你看过他的武功?”
杨开泰道:“就因为他的武功从不轻易炫露,才令人更觉深不可测。”
萧十一郎道:“据说此人是个君子,六岁时便已有‘神童’之誉。十岁时剑法已登
堂奥,十一岁时就能与自东瀛渡海而来的‘一刀流’掌门人太玄信机交手论剑,历三百
招而不败。自此之后,连扶桑三岛都知道中土出了位武林神童。”
他笑了笑,悠然接道:“但我也听说过萧十一郎也是位不世出的武林奇才,刀法自
成一格,出道后从未遇过敌手。却不知道这位连公子比不比得上他?”
杨开泰道:“萧十一郎的刀法如风雷闪电,连城璧的剑法却如暖月春风,两人一刚
一柔,都已登蜂造极。但自古‘柔能克刚’,放眼当今天下,若说还有人能胜过萧十一
郎的,只怕就是这位连城璧了。”
萧十一郎神色不动,微笑道:“听你说来,他两人一个至刚、一个至柔,倒好像是
天生的对头。”
杨开泰道:“但萧十一郎却有几样万万比不上连城璧!”
萧十一郎道:“哦?愿闻其详。”
杨开泰道:“连城璧武林世家子弟,行事大仁大义,而且处处替人着想,从不争名
夺利。近年来人望之隆,无人能及。已可当得起‘大侠’两字2这种人无论走到哪里,
别人都对他恭敬有加,可说已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萧十一郎呢?”
杨开泰道:“萧卜一郎却是声名狼藉的大盗,既没有亲人,更没有朋友,无论走到
哪里,都绝不会有人帮他的忙。”
蒲十一郎虽然还在笑,但笑容看来已带着种说不出的萧索寂寞之意,他举起酒杯。
—饮而尽,大笑道:“说得对,说得好,想那萧十一郎只不过是个马车夫的儿子而已,
又怎能和连城璧那种世家子弟相比。”
杨开泰道:“除此之外,连城璧还有件事,也是别人比不上的。”
风四娘道:“什么事?”
杨开泰道,“他还有个好帮手,贤内助。”
风四娘道:“你说的可是沈璧君?”
杨开索道:“不错,这位连夫人就是‘金针’沈太君的孙女儿,不但身怀绝技,而
且温柔贤慧,是位典型的资妻良母。”
风四娘冷冷道:“只可惜她已嫁人了,否则你倒可以去追求追求。”
杨开泰的脸立刻又红了,吃吃道:“我——我——我只不过——”风四娘慢慢地吸
着杯中的酒,喃喃道:“不知道沈家的‘金针’比起我的‘银针’来怎样?……。”
她忽然抬起头,笑道:“你们什么时候到沈家庄去?”
杨开泰道:“明天下午——护刀入关的司空曙,最迟明天早上就可到了。”
风四娘眼珠子直转,道:“不知道他们还请了些什么人?”杨开泰道:“客人并不
多……”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瞧着风四娘道:“你是不是也想去?”
风四娘冷笑了一声,淡淡道:“人家又没有请我,我脸皮还没有那么厚”杨开泰道,
“但我可以带你去,你就算是我的——我的———”风四娘瞪眼道:“算是你的什么
人?”
杨开泰红着脸,吃吃道:“朋——朋——朋友——” 第七章 沈太君的气派
沈家庄在大明湖畔,依山面水,你只要看到他们门口那两尊古老石狮子,就可想见
这家家族历史的辉煌与悠久。
沈家庄的奴仆并不多,但每个人都是彬彬有礼、训练有素,绝不会令任何人觉得自
己受了冷落。
自从庄主沈劲风夫妇出征流寇:双双战死在嘉峪关口之后,沈家庆近年来实是人丁
凋零,只有沈太君一个人在支持着门户。
但沈家庄在江湖人心目中的地位却非但始终不坠,而且反而越来越高了。这并不完
全是因为大家同情沈劲风夫妇的惨死、崇敬他们的英节,也因为这位沈太君的确有许多
令人心服之处。
连城璧一早就出城去迎接护刀入关的人了,此刻在大厅中接待宾客的,是沈太君娘
家的侄子“襄阳剑客”万重山,最早来的是“三原”杨开泰。他还带来了两位“朋友”。
一位是个很英俊的白面书生,叫“冯士良”,另一位是冯士良的堂弟,叫“冯五”。
万重山阅人多矣,总觉得这两位“冯先生”都是英气逼人,武功也显然有很深的火
候,绝不会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
但他却偏偏从未听说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万重山心里虽奇怪,表面却不动声色,绝口不提。他信得过杨开泰,他相信杨开泰
带来的朋友绝不会是为非作歹之徒,但厉刚就不同了,厉刚来得也很早,万重山为他们
引进过之后,厉刚的一双尖刀般的眼睛,就一直在盯着这两位“冯先生。”
这位以三十六路“大开碑手”名扬天下的武林豪杰,不但一双眼神像尖刀,他整个
人都像是一把刀,出了鞘的刀!
风四娘被他盯得几乎有些受不住了,但萧十一郎却还是面带微笑,安然自若,完全
不住乎。
萧十一郎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什么都不在乎。
然后柳色青也来了。
再到的是徐青藤。这位世袭的杭州将军,果然是人物风流,衣衫华丽!帽上缀着的
一粒珍珠,大如鸽卵,一看就知道是价值连城之物,但他对人却很客气,并未以富贵凌
人,也没有什么架子。
这其间还到了几位客人,自然也全都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但厉刚的眼睛却还是
一直在盯着萧十一郎。
杨开秦也觉得有些不对了,搭讪着道:“厉兄近来可曾到少林去过?”厉刚板着脸
点了点头,忽然道:“这位冯兄是阁下的朋友?”
杨开泰道,“不错。”
厉刚道:“他真的姓冯?”
风四娘一肚子火,实在忍不住了,冷笑道:“阁下若认为我们不姓码,那么我们应
该姓什么呢?”
厉刚沉着脸,道:“两位无论姓什么,都与厉某无关!只不过厉某平生最见不得藏
头露尾、改名换姓之辈,若是见到,就绝不肯放过。”
风四娘脸色已变了,但万重山已抢着笑道:“厉兄为人刚正,是大家都知道的。”
徐青藤立刻也笑着打岔,问道:“白水兄呢?为何还没有来?”
万重山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白水兄已在峨嵋金顶剃度,这次只怕是不会来的
了。”
徐青藤扼腕道,“他怎会如此想不开?其中莫非还有什么隐情么?”
厉刚忽然一拍桌子,厉声道:“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大大的不该!朱家世代单传,
只有他这一个独子,他却出家做了和尚!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亏他还念过几
天书,竟连这句话都忘了,我若见了他——哼!”
万重山和徐青藤面面相觑,谁也不话了。
风四娘一肚子气还未消,忍不住冷笑道:“你看这人多奇怪,什么人的闲事他都要
来管管。”
厉刚霍然长身而起,怒道:“我就是喜欢管闲事,你不服?”
杨开泰也站了起来,大声道:“厉兄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厉刚道:“是你的朋友又怎样,厉某今日就要教训教训你这朋友。”
杨开泰脸都涨红了,道:“好好好,你——你——你不妨先来教训教训我吧!”
两人一挽袖子,像是立刻就要出手,满屋子的人竟没有一个站出来劝架的,因为大
家都知道厉刚的脾气,谁也不愿再自讨无趣。
突听一人道:“你们到这里来,是想来打架的么?”
这句话说得本来不大高明,非但全无气派,也不文雅,甚至有些像贩夫走卒在找人
麻烦。
但现在这句话由这人嘴取说出来,分量就好像变得忽然不同了,谁也不会觉得这句
话说得有丝毫不雅、不高明之处——因为这句话是沈太夫人说出来的。
沈太君无论年龄、身份、地位,都已到了可以随便说话的程度。能够挨她骂的人,
心里非但不会觉得难受,反而会觉得很光荣。她若对一个人客客气气的,那人反而会觉
得全身不舒服。
这道理沈太君一向很明白。
无论对什么事,她都很明白。她听得够多、看得够多,经历过的事也够多了。
现在她的耳朵虽已有点聋,但只要是她想听的话,别人声音无论说得多么小,她还
是能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若是她不想听的话,她就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现在她的眼睛虽也不如以前那么明亮敏锐,也许已看不清别人的脸,但每个人的心
她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丫头们将她扶出来的时候,她正在吃着一粒蜜枣,吃得津律有昧,像是已将全副精
神都放在这粒枣子上。
方才那句话就好像根本不是她说的。
但厉刚、杨开泰都已红着脸,垂下了头,偏过半个身子,悄悄将刚卷起的衣袖又放
了下来。
满屋子的人都在恭恭敬敬地行礼。
沈太君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徐青藤,你帽子上这粒珍珠可真不错啊!但你将
它钉在帽子上,岂非太可惜了吗?你为什么不将它接在鼻子上呢?也好让别人看得更清
楚些。”
徐青藤的脸红了,什么话也不敢说。
沈太君笑眯眯地瞧着柳色青,又道:“几年不见,你剑法想必又精进了吧?天下大
概已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了吧?其实你外号应该叫做‘天下第一剑’才对,至少你身上挂
的这把剑比别人的漂亮得多。”
柳色青的脸也红了,他的手本来一直握着剑柄,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到,现在却赶快
偷偷的将剑藏到背后。
他们的脸虽红,却并没有觉得丝毫难为情,因为能挨沈太君的骂,并不是件丢人的
事。
没有挨骂的人,看来反倒有些怅依然若有所失。
杨开泰垂着头,讷讷道:“小侄方才一时无礼,还求太夫人恕罪。”
沈太君用手扶着耳朵,道:“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呀!”
杨开泰脸又红了,道:“小——小侄方才无——无礼——”沈太君笑了道:“哦—
—原来你是说没有带礼物来呀!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知道你是个小气鬼,连自己都舍
不得吃、舍不得穿,怎么会送礼给别人?”
杨开泰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厉刚忍不住说:“晚辈方才也并未想和杨兄打架,只不过这两个人……”
沈太君道:“什么,你说这两人想打架?”
她笑眯眯地瞧了瞧风四娘和萧十一郎,摇头道:“不会的。这两个人看来都是好孩
子,怎么会在我这里打架?只有那种没规矩的野孩子才会在这里吹胡子、瞪眼睛,你说
是吗?”
厉刚楞了半响,终于还是垂首道:“太夫人说的是。”
风四娘越看越有趣,觉得这位老太婆实在有趣极了,她只希望自己到七八十岁的时
候,也能像这老太婆一样有趣。
沈太君笑道:“这地方本来客人还不少,可是自从璧君出了嫁之后,就已有很久没
这么热闹过了。我这才明白,原来那些人并不是来看成这老太婆的!但今天你们若也想
来看看我们那位大美人儿,只怕就难免要失望。”
她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道:“我们那位大丫头今天可不能见客,她有病。”杨
开泰脱口道:“有病?什么病?”
沈太君笑道:“傻孩子,你着急什么?她若真的有病,我还会这么开心?”
她挤了挤眼睛,故意压低声音,道:“告诉你,她不是有病,是有喜,但你千万不
能说是我说的,免得那丫头又怪我老婆子多嘴。”
满屋子的人立刻又站了起来,只听“恭喜”之声不绝于耳,杨开泰更是笑得合不拢
嘴来。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悄悄道:“你开心什么?孩子又不是你的。”
杨开泰的嘴立刻合了起来,连笑都不敢笑了。像他这么听话的男人,倒也的确少见
得很。
萧十一郎不禁在暗中叹了口气,因为他很明白一个男人是绝不能太听女人话的!男
人若是太听一个女人的话,那女人反会觉得他没出息。
萧十一郎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都好像是孤孤单单的,因为他永远是个“局外人”,
永远不能分享别人的欢乐。
他永远最冷静,所以他第一个看到了连城璧。
他并不认得连城璧,也从未见过连城璧!可是他知道,现在从外面走进来的这个人
就是连城璧。
因为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的态度如此文雅,在文雅中却又带着种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的
清华之气。
世上有很多英俊的少年,有很多文质彬彬的书生,有很多气质不凡的世家子弟,也
有很多少年扬名的武林侠少,但却绝没有任何人能和现在走进来的人相比。虽然谁也说
不出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但无论任何人只要瞧一眼,就会觉得他确是的与众
不同。
赵无极本也是个很出色的人,他的风采也会令许多人倾倒,若是和别人走在一起,
他的风采总是特别令人注意。
但现在他和这人走进来,萧十一郎甚至没有看见他。
他穿的永远是质料最高贵、剪裁最舍身的衣服,身上佩戴的每样东西都经过仔细的
挑选。每样都很配合他的身份;使人既不会觉得他寒伧,也不会觉得他做作,更不会觉
得他是个暴发户。
武林中像赵无极这么考究的人并不多,但现在他和这人一齐走进来,简直就像是这
人的跟班。
这人若不是连城璧,世上还有谁可能是连城璧?连城璧若不是这么样一个人,他也
就不是“连城璧”了!
连城璧也一眼就瞧见了萧十一郎。
他也不认得萧十一郎,也从未见过萧十一郎,更绝不会想到站在大厅门口石阶上的
这少年就是萧十一郎。
可是他只瞧了一眼,他就觉得这少年有很多和别人不同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不同,
他也说不出。
他很愿多瞧这少年几眼,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盯着一个人打量是件很不礼貌的
事。
连城璧这一生中从未做过对任何人失礼的事。
等大家看到连城璧和赵无极的时候,当然又有一阵骚动。
然后,赵无极才拜见沈太夫人。
沈太君虽然还是笑眯眯的,但眼睛里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她似乎已觉出事情有些
不对了。
赵无极拜道:“晚辈来迟,有劳太夫人久候,恕罪恕罪。”
沈太君笑道:“没关系,来迟了总比不来的好,是吗?”
赵无极道:“是。”沈太君道:“屠啸天、海灵子,和那‘老鹰王’呢?他们为什
么不来?难道没有脸来见我?”
赵无鼓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确无颜来见老夫人……”
沈太君的眼睛像是忽然变得年轻了,目光闪动,道:“刀丢了,是吗?”
赵无极垂下了头。
沈太君忽然笑了笑,道:“你用不着解释,我也知道这件事责任绝不在你。有‘老
鹰王’和你们在一起,他一定会抢着要带那把刀,所以刀一定是在他手里丢了的。”
赵无极叹道:“纵然如此,晚辈亦难辞疏忽之罪。若不能将刀夺回,晚辈是再也无
颜见武林同道的了。”
沈太君道:“能自那‘老鹰王’手里将刀夺去的人,世上倒也没有几个,夺刀的人
是谁呀?那人的本领不小吧?”
赵无极道:“风四娘。”
沈太君道:“风四娘——这名字我倒也听说过,听说她手上功夫也有两下子。但就
凭她那两下子,只怕还夺不走‘老鹰王’手里的刀吧!”
赵无极道:“她自然还有个帮手。”
沈太君道:“是谁?”
赵无极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大厅中的人果然都不愧是君子,听到了这么惊人的消息,大家居然还都能沉得住气,
没有一个现出惊讶失望之态来的,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因为在这种时候,无论
说什么都会令赵无极觉得难堪。
君子是绝不愿令人觉得难堪的。
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杨开泰,一个是风四娘。杨开泰盯着风四
娘,风四娘却在盯着萧十一郎。
她心里自然觉得奇怪极了,她自然知道丢的那把刀并不是真刀,那么,真刀到哪里
去了?
听到“萧十一郎”这名字,沈太君才皱了皱眉,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
最近我怎么总是听到这人的名字,好像天下的坏事都被他一个人做尽了。”
她忽又笑了笑,道:“我老婆子倒真想见见这个人。一个人能做出这么多坏事来,
倒也不容易。”
厉刚板着脸道:“此人不除,江湖难安!晚辈迟早总有一天提他的首级来见太夫
人。”
沈太君也不理他,却道:“徐青藤,你想不想要萧十一郎的头?”徐青藤沉吟着,
道:“厉兄说得不错,此人不除,江湖难安。”
沈太君不等他说完,又道:“柳色青,你呢?”
柳色青道:“晚辈久已想与此人一较高低。”
沈太君目光移向连城璧,道:“你呢?”
连城璧微笑不语。
沈太君摇着头,喃喃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不爱说话了——你们信不信,
他到我这里来了半个月,我还没有听他说过十句话。”
杨开泰张开嘴,却又立刻闭上了。
沈太君道:“你想说什么?说呀!难道你也想学他?”
杨开泰偷偷瞟了风四娘一眼,道:“晚辈总觉得有时不说话反比说话好。”
沈太君笑了,道:“那么你呢?你想不想杀萧十一郎?”
杨开泰道:“此人恶名四溢,无论谁能除去此人,都可名扬天下,晚辈自然也有这
意思,只不过——”沈太君道:“只不过怎样?”
杨开泰垂下头,苦笑道:“晚辈只怕还不是他的敌手。”
沈太君大笑道:“好,还是你这孩子说话老实,我老婆子就喜欢这种规规矩矩、本
本份份的人,只可惜我没有第二个孙女嫁给你。”
杨开泰的脸马上又涨红了,眼睛再也不敢往风四娘那边去瞧——风四娘脸上是什么
表情,他已可想象得到。沈太君目光这才回到厉刚身上,淡谈道:“你看,有这么多人
都想要萧十一朗的头,你想提他的头来见我,只怕还不大容易吧!?”
风四娘瞧着萧十一郎:“你感觉如何?”
萧十一郎道:“我开心极了。”
风四娘道:“开心?你还觉得开心?”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倒还不知道我的
头如此值钱,否则只怕也早就送进当铺了。”
风四娘也笑了。
夜很静,她的笑声就像是银铃一样。
这是沈家庄的后园,每个客人都有间客房;到了沈家庄的人著不肯住一晚上,那岂
非太不给沈太君面子了。
风四娘的笑声很快就停了下来,皱起眉道,“我们夺到的明明是假刀,但他们丢的
却偏偏是真刀,你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
萧十一郎道:“不奇怪。”
风四娘道:“不奇怪?你知道真刀到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道:“真刀……”
他刚说出两个字,就闭上嘴。
因为他已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他知道必定是杨开泰,只有君子
的脚步声才会这样重。
君子绝不会偷偷摸摸地走过来偷听别人的说话。
风四娘又皱起了眉,喃喃道:“阴魂不散,又来了——”她转过身,瞪着杨开泰,
冷冷道:“你是不是要我谢谢你?”
杨开泰涨红了脸,道:“我——我没有这意思。”
风四娘道:“我本来是应该谢谢你,你方才若说出我是风四娘,那些人一定不会放
过我。”杨开泰道:“我为什么要——要说?”
风四娘道:“他们不是说我就是那偷刀的贼么?”
杨开泰擦了擦汗,道:“我知道你不是。”
风四娘道:“你怎么知道?”
杨开泰道:“因为——因为——我相信你。”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相信我?”
杨开泰又擦了擦汗,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就是相信你。”
风四娘望着他,望着他那四四方方的脸,诚诚朴朴的表情,风四娘的眼睛忍不住有
些湿了。
她就算是个木头人,也有被感动的时候,在这一刹那间,她也不禁真情流露,忍不
住握住了杨开泰的手,柔声道:“你真是个好人。”
杨开泰的眼睛也湿了,吃吃道:“我——我并不太好,我——也不太坏,我——”
风四娘嫣然一笑,道:“你真是个君子,可也真是个呆子……。”
她忽然想起萧十一郎,立刻松开了手,回首笑道,“你说他……”
她笑容又凝结,因为萧十一郎已不在她身后。
萧十一郎已不见了。
风四娘楞了半晌,道:“他的人呢?你看见他到哪里去了吗?”
杨开泰楞征了楞,道:“什么人?”
风四娘道:“他——我堂弟,你没有看见他?”
杨开泰道:“没——没有。”
风四娘道:“你难道是瞎子?他那么大一个人你会看不见?”
杨开泰道:“我——我真的没看见,我只——只看见你”风四娘跺了跺脚,道:
“你呀!你真是个呆子。”
屋子里的灯还是亮着的。
风四娘只希望萧十一郎已回到屋里,但却又不敢确定,因为她很了解萧十一郎这个
人。
她知道萧十一郎随时都会失踪的。
萧十一郎果然已失踪了。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灯台下压着一张纸。
纸上的墨迹还未干,正是萧十一郎写的一笔怪字。
“快嫁给他吧!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我敢担保,你这一辈子绝对再也找不到一个
比他对你更好的人了。”
风四娘咬着牙,连眼圈都红了,恨恨道:“这混帐,这畜生,简直不是人生父母养
的!”
杨开泰陪着笑,道:“他不是你堂弟吗?你怎么能这样子骂他?”
风四娘跳了起来,大吼道:“谁说他是我堂弟,你活见鬼了吗?”
杨开泰急得直擦汗,道:“他不是你的堂弟是什么?”
风四娘忍住了眼泪,道:“他——他——他也是个呆子!”
呆子当然不见得就是君子,但君子却多多少少必定有些呆气,做君子本不是件狠聪
明的事。
萧十一郎嘴里在低低哼着一支歌,那曲调能像是关外草原上的牧歌,苍凉悲壮中却
又带着几分寂寞忧愁。
每当他哼着这支歌的时候,他心情总是不太好的,他对自己最最满意的地方,就是
他从不愿做呆子。
夜色并不凄凉,因为天上的星光很灿烂,草丛中不时传出秋虫的低鸣,却衬得天地
问分外静寂。
在如此静夜中,如此星空下,一个人独行,心情往往会觉得很平静,往往能将许多
苦恼和烦恼忘却。
但萧十一郎却不同,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想起许多不该想的事,他想起自己的身
世,会想起他这一生中的遭遇……
他这一生永远都是个“局外人”,永远都是孤独的,有时他觉得累得很,但却从不
敢休息,因为人生就像是条鞭子,永远不停地在后面鞭打他,要他往前面走,要他去找
寻,但却又从不肯告诉他能找到什么。
他只有不停地往前走,总希望能遇到一些不平凡的事,否则,这段人生旅途岂非就
太无趣? 第八章 鹰王的秘密
突然间,他听到一阵很劲急的衣抉带风声,他一听就已判断出这夜行人的轻功显然
不弱。
风声骤然在前面的暗林中停了下来,接着暗林中就传出了一个人急促的喘息声,还
带着痛苦的呻吟。
这夜行人显然受了很重的伤。
萧十一郎的脚步并没有停顿,还是向前面走了过去,走入暗林,那喘息声立刻就停
止了。
过了半晌,突听一人大声道:“朋友留步!”
萧十一郎这才缓缓转过身,就看到一个人自树后探出了半边身子,笆斗大的头顶上
生着一头乱发。
这人赫然竟是“独臂鹰王”!
萧十一郎面上丝毫不动声色,缓缓道:“阁下有何见教?”
“独臂鹰王”一只独眼饿鹰般盯着他,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我受了伤。”
萧十一郎道:“我看得出。”
“独臂鹰王”道:“你可知道前面有个沈家庄?”
萧十—郎道:“知道。”
“独臂鹰王”道:“你背我到那里去,快!片刻也耽误不得。”
萧十一郎道:“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我为何要背你去?”
“独臂鹰王”大怒道:“你——你敢对老夫无理?”
萧十一郎淡淡道:“是你无礼,还是我无礼?莫忘了现在是你在求我,不是我在求
你。”
“独臂鹰王”盯着他,目中充满了凶光,但一张脸却已渐渐扭曲,显然正在忍受着
极大的痛苦。
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挣扎着自怀中掏出了一锭金子,
喘息道:“这给你,你若肯帮我的忙,我日后必定会重重谢你。”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这倒还像句人话,你为何不早就这么说呢?”
他慢慢走过去,像是真想去拿那锭金子,但他的手刚伸出来,“独臂鹰王”的独臂
已闪电股飞出,五指如钩,擒萧十一郎的手腕。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独臂鹰王”虽已伤重垂危,但最后一击,仍然是快如闪电,
锐不可当。
但萧十一郎更快,凌空一个翻身,脚尖已乘势将掉下去的那锭金子挑起,反手接住,
人也退后了八尺,身法干净、漂亮、利落,只有亲眼见到的人才能了解,别人简直想都
无法想象。
“独臂鹰王”的脸色变得更惨,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笑道:“我早就认出了你,你还不认得我?”
“独臂魔王”失声道:“你——你莫非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笑道:“你总算猜对了。”
“独臂鹰王”眼睛盯着他就好像见到了鬼似的,嘴里“嘶嘶”向外面冒着气,喃喃
道:“好,萧十一郎,你好!”
萧十一郎道:“你也还不坏。”
“独臂鹰王”又瞪了他半晌,突然大笑了起来。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起来,触及了伤处,更是疼得满头冷汗,但他还是笑个不停,
也不知究竟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
萧十一郎相信他这一生中只怕从来也没这么样笑过,忍不住问道:“你很开心吗?”
“独臂鹰王”喘息着笑道:“我当然开心,只因萧十一郎也和我—样,也会上别人
的当。”
萧十一郎道:“哦?”
“独臂鹰王”身于已开始抽搐,他咬牙忍耐,嘎声道:“你可知道你夺去的那把刀
是假的?”
萧十一郎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你怎么知道的?”
“独臂鹰王”恨恨道:“就凭那三个小畜生,怎能始终将我蒙在鼓里?”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你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他们才要杀你?”
“独臂鹰王”道:“不错。”
萧十—朗叹了口气,道:“以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这三个人的身份地位,
怎么会为了一把刀就冒这么大的险,竟小错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掷?何况,刀只有
一把,人却有三个,却叫他们如何去分呢?”
“独臂鹰王”不停地咳嗽着,道:“他——他们自己并不想要那把刀。”
萧十一郎道:“是谁想要?难道他们幕后还另有主使的人?”
“独瞥鹰王”咳嗽已越来越剧急,已咳出血来。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道:“这人竟能令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听他的
话?他是谁?”
“独臂鹰王”用手捂着嘴,拼命想将嘴里的血咽下去,想说出这人的名字,但他只
说了一个字,鲜血已箭一般射了出来。
萧十—郎叹了口气,正想先过去扶起他再说,但就在这时,他身子突又跃起,只一
闪已没入树梢。
也就在这时,已有三个人掠入暗林里。
世上有很多人都像野兽一样,有种奇异的本能,似乎总能嗅出危险的气息,虽然他
们并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但危险来的时候,他们总能在前一刹那间奇迹般
避过。
这种人若是做官,必定是一代名臣:若是打仗,必定是常胜将军;若是投身江湖,
就必定是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英雄。
诸葛亮、管仲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们能够居安思危,治国平天下。
韩信、岳飞、李靖,他们也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们才能决胜千里,战无不胜、攻无
不克。
李寻欢、楚留香、铁中棠、沈浪,他们也都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们才能叱喀风云,
名留武林,成为江湖中的传奇人物,经过许多年之后,仍然是游侠少年心目中的偶像。
现在,萧十一郎也正是这样的人,这种人纵然不能比别人活得长些,但死得总比别
人有价值得多。
从林外掠入的三个人,除了海灵子和屠啸天之外,还有个看起来很文弱的青衫人,
身材并不高,死气沉沉的一张脸上全无表情;但目光闪动间却很灵活,脸上显然带着个
制作极精巧的人皮面具。
他的身法也未见比屠啸天和海灵子快,但身法飘逸,举止从容,就像是在花间漫步
—样,步履安详,犹有余力。
他的脸虽然诡秘可怖,但那双灵活的眼却使他全身都充满了一种奇异的魅力,令人
不由自主会对他多看一眼。
但最令萧十一郎注意的,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一把刀。这把刀连柄才不过两尺左右,
刀鞘、刀柄、线条和形状都很简朴,更没有丝毫炫目的装饰,刀还未出鞘,更看不出它
是否锋利。
但萧十一郎只瞧了一眼,就觉得这柄刀带着种令人魄散魂飞的杀气!
难道这就是“割鹿刀”?
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不借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偷换了这柄“割鹿刀”,难道
这是送给他的?
他是谁?有什么魔力能令赵无极他们如此听话?
“独臂鹰王”的咳嗽声已微弱得连听都听不见了。
海灵子和屠啸天对望一眼,长长吐出口气。
屠啸天笑道:“这老怪物好长的命,居然还能逃到这里来。”
海灵子冷冷道:“无论多长命的人,也经不起咱们一剑两掌!”
屠啸天笑道:“其实有小公子一掌就已足够要他的命了,根本就不必我们多事出手
了。”
青衫人似乎笑了笑,柔声道:“真的吗?”
他慢慢地走到“独臂鹰王”面前,突然手一动,刀已出鞘。
只见刀光一闪,“独臂鹰王”的头颅滚落在地上。青衫人连瞧也没瞧一眼,只是凝
注掌中的刀。刀如青虹,不见血迹。青衫人轻轻叹了曰气,道:“好刀,果然是好刀。”
人已死了,他还要加一刀,这手段之毒、心肠之狠,的确少见得很,连海灵子面上
都不禁变了颜色。
青衫人缓缓插刀入鞘,悠然道:“家师曾经教训过我们,你若要证明一个人真的死
了,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先割下他的头来瞧瞧。”
他目光温柔地望着屠啸天和海灵子,柔声道:“你们说,这句话可有道理么?”
屠啸天干咳子两声,勉强笑道:“有道理,有道理……。”
青衫人道:“我师父说的话,就算没道理,也是有道理的,对吗?”
屠啸天道:“对对对,对极了。”
青衫人吃吃地笑了起来,道:“有人说我师父的好话,我总是开心得很,你们若要
让我开心,就该在我面前多说说他的好话。”
小公子,好奇怪的名字。
这青衫人居然叫做“小公子”?
看他的眼睛,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可知道他年纪不大,但已经五六十岁的屠啸天和
海灵子却对他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看他的样子好像很温柔,但连死人的脑袋都要割下来!
瞧瞧!
萧十一郎暗中叹了口气,真猜不出他的来历。
“徒弟已如此,他师父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了。
只听小公子道,“现在司空曙己死了,但我们还有件事要做,是吗?”
屠啸天道:“是。”
小公子道:“是什么事呢?”
屑啸天瞧了海灵子一眼,道:“这——”小公子道:“你没有想到?”
屠啸天苦笑道:“没有。”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凭你们活了这么大年纪。竞连这么点事都想不到。”
屠啸天苦笑道:“在下已老糊涂了,还请公子明教。”
小公子叹道:“说真的,你们倒真该跟着我多学学才是。”
屠啸天和海灵子年纪至少比他大两倍,但他却特他们当小孩子似的,屠啸天他们居
然也真像小孩子般听话。
小公子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我问你,司空曙纵横江湖多年,现在忽然死了,
是不是会有人要觉得怀疑?”
屠啸天道:“是。”
小公子道:“既然有人怀疑,就必定有人追查,司空曙是怎么会死的?是谁杀了
他?”
屠啸天道:“不错”。
小公子眨了眨眼睛,道:“那么,我再问你,司空曙究竟是谁杀死的?是谁杀了
他?”
屠啸天道:“除了小公子之外,谁还有这么高的手段?!”
小公子的眼睛忽然瞪了起来,道:“你说司空曙是我杀的?你看我像是个杀人的凶
手吗?”
屠啸天楞住了,道:“不——不是——”小公子道,“不是我杀的,是你吗?”
屠啸天擦了擦汗,道:“司空曙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他?”
小公子展颜笑道:“这就对了,若说你杀了司空曙,江湖中人还是难免要怀疑,还
是难免要追究。”
海灵子忍不住道:“我也没有杀他。”小公子道:“你自然也没有杀他,但我们既
然都没有杀他,司空曙是谁杀的呢?”
屠啸天、海灵子面面相觑,说不出话了。
小公子叹息道:“亏你们还有眼睛,怎么没有看到萧十一郎呢?”
这句话说出,萧十一郎倒真吃了一慷:“难道此人已发现了我?”
幸好小公子已接着道:“方才岂非明明是萧十一郎一刀将司空曙的脑袋砍了下来,
他用的岂非正是‘割鹿刀’!”
屠啸天眼睛立刻亮了,大喜道:“不错不错,在下方才也明明看到萧十一郎一刀杀
了司空曙,而且用的正是‘割鹿刀’,只是年老昏花,竟险些忘了。”
小公子笑道:“幸亏你还没有真的忘了,只不过——司空曙虽是萧十一郎杀的,江
湖中人却还不知道,这怎么办呢?”
屠啸天道:“这——我们的确应该想法子让江湖中人知道。”
小公子笑道:“一点也不错,你已想出了用什么法子吗?”
屠啸天皱眉道:“一时未想出来。”
小公子摇了摇头,道:“其实,这法子简单极了,你看。”
他的刀突又出了鞘,刀光一闪,削下了块树皮,道:“司空曙的血还没有冷,你赶
快用他的衣服,蘸他的血,在这树上写几个宇,我念一句,你写一句,知道吗?”
屠啸天道:“遵命。”
小公子目光闪动,道:“你先写:割鹿不如割头,能以此刀割尽天下人之头,岂不
快哉,岂不快哉……然后再留下萧十一郎的名字,那么普天之下,就都知道这件事是谁
干的了,你说这法子简单不简单?”
屠啸天笑道:“妙极妙极,公子当真是天下奇才,不但奇计无双,这几句话也写得
有金石声,正活脱脱是萧十一郎那厮的口气。”
小公子笑道:“我也不必谦虚,这几句话除了我之外,倒真还没有几个人能想得出
来。”
萧十一郎几乎连肚子都气破了。
这小公子年纪不大,但心计之阴险,就连积年老贼也万万比不上!若让他再多活几
年,江湖中人只怕要被他害死一半。
只听小公子道:“现在我们的事都已办完了吗?”
屠啸天笑道:“总算告一段落了。”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看你们做事这么疏忽,真难为你们怎么活到现在的。”
屠啸天干咳两声,转过头去吐痰。
海灵子面上已变了颜色,忍不住道:“难道还要将司空曙的头再劈成两半?”
小公子冷笑道:“那倒也用不着了,只不过萧十一郎若也凑巧经过这里,看到了司
空曙的尸身,又看到树上的字,你说他该怎么办呢?”
海灵子楞住了。
小公子悠然道:“他可不像你们这么笨,一定会将树上的字削下来,再将司空曙的
尸身移走,那么我们这一番心血岂非白费了么?”
屠啸天的咳嗽早已停了,失声道:“不错,我们竞未想到这一着。”
小公子淡淡道:“这就是你们为什么要听我话的原因,因为你们实在不如我。”
屠啸天道:“依公子之见,该当如何?”
小公子道:“这法子实在也简单得很,你们真的想不出?”
屠啸天只有苦笑。
小公子摇着头,叹道:“你怕他将树上的字迹削掉,你自己难道就不能先削掉么?”
屠啸天道:“可是——”小公子道:“你将这块树皮削下来,送到沈家庄去,那里
现在还有很多人,你不妨叫他们—齐来看看司空曙的此状。”
他笑了笑,接着道:“有这么多人的眼睛看到,萧十一郎就算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这
冤枉了——你们说,这法子好不好?”
屠啸天长长叹了口气,道:“公子心计之缜密,当真非人能及。”
小公子道:“你也用不着拍我的马屁,只要以后听话些也就是了。”
听到这里,不但屠啸天和海灵子都已服服帖帖,就连萧十一郎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小
公子实在是有两下子。
他倒还真未遇到过如此厉害的人物。
萧十一郎有个最大的毛病,越困难危险的事他越想去做,越厉害的人物他越想斗斗。
只听小公子又道:“你们到了沈家庄后,我还有件事想托你们。”
屠啸天道:“请吩咐。”
小公子道:“我想托你们打听打听连城璧的妻子沈壁君什么时候回婆家?连城璧是
否同行?准备走哪条路?”
屠啸天道:“这倒不难,只不过——”小公子道:“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打听她,又
不敢问出来,是不是?”
屠啸天陪笑道:“在下不敢,只不过——”小公子道:“又是只不过,其实你问问
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告诉你,这次我出来,为的就是要带两样东西回去。”
后啸天试探道:“其中一样自然是‘割鹿刀’。”
小公子道,“还有一样就是这位武林第一美人,沈壁君。”
屠啸天的脸骤然变了颜色,似乎一下于就透不过气来了。
小公子笑道:“这是我的事,你害怕什么?”
屠啸天讷讷道:“那连城璧的武功剑法,公子也许还未见过,据在下所知,此人深
藏不露,而且——”小公子道:“你用不着说,我也知道连城璧不是好惹的,所以我还
要请你们帮个忙。”
屠啸天擦了擦汗,道:“只——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公子但请吩咐。”
小公子笑道:“你也用不着擦汗,这件事并不难——连城壁想必定会护送他妻子回
家的,所以你们就想个法子将他骗到别的地方去。”
屠啸天忍不住又擦了擦汗,苦笑道:“连城璧夫妻情深。只怕——”小公子道:
“你怕他不肯上钩?”
屠啸天道:“恐怕不容易。”
小公子道:“若是换了我,自然也不愿意离开那如花似玉般的妻子,但无论多么大
的鱼,我们总有要他上钩的法子。”
屠啸天道:“什么法子?”小公子道:“要钓大鱼,就得用香饵。”屠啸天道:
“饵在哪里?”
小公子道:“连城璧家财万贯,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就已誉满天下,又娶了沈璧君
那样贤淑美丽的妻子,你说他现在还想要什么?”
屠啸天叹了口气,道:“做人做到他这样,也该知足了。”
小公子笑道:“人心是绝不会满足的,他现在至少还想要一样东西。”
屠啸天道:“莫非是‘割鹿刀’?”
小公子道:“不对。”
屠啸天皱眉道:“除了‘割鹿刀’外,在下委实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能令他心动之
物。”
小公子悠然道:“只有一件——就是萧十一郎的头!”
屠啸天眼睛亮了,抚掌道:“不错,他们都以为‘割鹿刀’已落在萧十一郎手上,
他若能杀了萧十一郎,不但名头更大,刀也是他的了。”
小公子道:“所以,要钓连城璧这条鱼,就得用萧十—郎做饵。”
屠啸天沉吟着道:“但这条鱼该如何钓法,还是要请公子指教。”
小公子摇头叹道:“这法子你们还不明白么?你们只要告诉连城璧,说你们已知道
萧十一郎的行踪,连城璧自然就会跟你们去的。”
他目中带着种讥消的笑意,接道:“像连城璧这种人,若是为了声名地位,连自己
的命都可以不要的,妻子更早就被放到一边了。”
屠啸天失笑道:“如此说来,嫁给连城璧这种人,倒并不是福气。”
小公子笑道:“一点不错,我若是女人,情愿嫁给萧十一朗,也不愿嫁给连城璧。”
屠啸天道:“橡萧十一郎这种人,若是爱上一个女人,往往会不顾一切,而连城璧
的顾忌太多了,做这种人的妻子并不容易。”
秋天的太阳,有时还是热得令人受不了。
树荫下有个挑担卖酒的,酒很凉,既解渴,又过瘾;还有开花蚕豆、椒盐花生和卤
蛋下酒,口味虽未见佳,做得却很干净。
卖酒的是个白发苍苍的红鼻子老头,看他的酒糟鼻子,就知道他自己必定也很喜欢
喝两杯。
他衣衫穿得虽褴褛,但脸上却带着种乐天知命的神气,别人虽认为他日子过得并不
怎样,他自己却觉得很满意。
萧十一郎一向很欣赏这种人,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也就是了,又何必计较别
人的想法?萧十一郎很想跟这老头子聊聊,但这老头子却有点心不在焉。
所以萧十一郎也只有自己喝着闷酒,喝酒就好像下棋,自己跟自己下棋固然是穷极
无聊,一个人喝酒也实在无趣得很,萧十一郎从不愿喝独酒的。
仅这里恰巧是个三岔路口,他算准沈壁君的马车一定会经过这里,他坐在这里并不
是为了喝酒的。
被人家当傲“鱼饵”并不是件好受的事,萧十一郎那天几乎要出面和那小公子斗—
斗了。
但他己在江湖中混了很多年,早已学会了“等”这个字,他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等
到最好的时机。
萧十一郎喝完了第七碗,正在要第八碗。
红鼻子老头斜眼瞟着他,撇着嘴笑道:“还要再喝吗?再喝只怕连路都走不动了。”
萧十一郎笑道:“走不动就睡在这里又何妨?能以苍天为被、大地为床,就算一醉
不醒又何妨?”红鼻子老头道:“你不想赶回去?”
萧十一郎道:“回到哪里去?我自己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却叫我如何回去?”
红鼻子老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只怕巳醉了,满嘴胡话。”
萧十一郎笑道:“卖酒的岂非就是希望别人喝酒么?快打酒来。”
红鼻子老头“哼”了一声,正在舀酒,突见道路上尘土起处,远远地奔过来一行人
马。
萧十一郎的眼睛立刻亮了,简直连一丝酒意也没有。
这一行人,有的臂上架着鹰,有的手里牵着狗,一个个都是疾服劲装,佩弓带箭,
马鞍边还接着些猎物,显然是刚打完猎回来的。
秋天正是打猎的好时候。
第一匹马上坐着的似乎是个孩子,远远望去,只见粉妆玉琢般—个人,打扮得花团
锦簇,骑的也是匹万中选一的千里驹,正是:“人有精神马又欢。”好模样的一位阔少
爷。
红鼻子老头也看出是大买卖上门了,精神—振,萧十一郎却有点泄气,因为那并不
是他要等的入。
只听红鼻子老头扯开喉咙叫道:“好清好甜的‘竹叶青’一碗下肚有精神,两碗下
肚精神足,三碗下—肚,神仙也不如。”
萧十一郎笑道:“我已七碗下了肚,怎么还是一点精神也没有,反而要睡着了?”
红鼻子老头瞪了他一眼,幸好这时人马已渐渐停了下来,第—匹马上的阔少爷笑道:
“回去还有好一段路,先在这儿喝两杯吧!看样子酒倒还不错。”
只见这阔少爷圆圆的脸,大大的服睛,小小的嘴,皮肤又白又嫩,笑起来脸上一边
一个酒涡,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连萧十一郎也术禁多看了他两眼。这世上阔少爷固然很多,但可爱的却不多,可爱
的阔少爷而没架子,更是少之又少。
这位阔少爷居然也很注意萧十—郎,刚在别人为他铺好的毯子上坐下来,忽然向萧
十一郎笑了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位朋友何不也请过来喝—杯?”
萧十一郎笑道:“好极了,在下身上只有八碗酒的钱,正不知第九碗酒在哪里,若
有人请客,正是求之不得。”
阔少爷笑得更开心,道:“想不到朋友竟如此豪爽,快,快打酒来。”
红鼻子老头只好倒了碗酒过来,却又瞪了萧十一郎一眼,喃喃道:“有不花钱的酒
喝,这下子只怕醉得更快了。”
萧十一郎笑道:“人生难得几回醉,能快些醉更是妙不可言,请。”
“请”字刚出口,一碗酒已不见了。
别人喝酒是“喝”下去的,萧十一郎喝酒却是“倒”下去的,只要脖子一仰,一碗
酒立刻点滴无存。
阔少爷拍手大笑道:“你们看到没没有?这位朋友喝得有多快。”
萧十一郧道:“若是他们没有看见,在下倒还可以多表演几次。”
阔少爷笑道:“这位朋友不但豪爽,而且有趣,却不知高姓大名?”
萧十一郎道:“你我萍水相逢,你请我喝酒,喝完了我就走;我若知道你的名字,
心里难免感激,日后少不得要还请你一顿,那么现在这酒喝得就无趣了。所以这姓名么
——我不必告诉你,你也是不说的好。”
阔少爷笑道:“对对对!你我今日能在这里尽半日之欢,已是有缘,来来来……这
卤蛋看来还不错,以蛋下酒,醉得就慢些,酒也可多赐些了。”
萧十一郎笑道:“对对对!若是醉得太快,也无趣了。”
他拈起个卤蛋,忽然一抬手高高地抛了上去,再仰起头,张大嘴,将卤蛋接使,三
口两口一个蛋就下了肚,阔少爷笑道:“朋友不但喝酒快,吃蛋也快……”
萧十一郎笑道:“只因我自知死得比别人快,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从不敢浪费时间。”
这位阔少爷看起来最多也只不过十四五岁,但酒量却大得惊人,萧十一郎喝一碗,
他居然也能陪一碗,而且喝得也不慢。
跟着他来的助,都是行动矫健、精神饱满的彪形大汉奴,但酒量却没有一个能比得
上他。
萧十一郎的眼睛已眯了起来,舌头也渐渐大了,看来竟已有七八分醉态。有了七八
分醉意的人,喝得就更多、更快。
已有七八分醉意的人,想不喝醉也困难得很。
萧十一郎毕竟还是醉了。
阔少爷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原来他的酒量也不怎么样,倒教我失望得很。”
红鼻子老头揩着笑道:“他自己说过,醉了就睡在这里,醉死也无妨。”
阔少爷瞪眼道:“他总算是我的客人,怎么能让他睡在这里?”
他挥了挥手,吩咐属下,道:“看着这位朋友,等我们走的时候,带他回去。”
这时太阳还未下山,路上却不见行人。
阔少爷似乎觉得有些扫兴了,背负着双手,眺望大路,忽然道:“老头子,准备着
吧!看来你又有生意上门了。”
远处果然又来了一行李马。
黑漆的马车虽已很陈旧,看起来却仍然很有气温。车门自然是关着的,车窗上也挂
着帘子,坐在车里的人显然不愿被人瞧见。
赶车的是个很沉着的中年人,眼神很足,马车前后还有三骑护从,也都是很精捍的
骑士。
这一行车马本来走得很快,但这位阔少爷的车马已将路挡了一半,车马到了这里,
也只得放缓了下来。
红鼻子老头立刻乘机拉生意了,高声叫道:“好清好甜的‘竹叶青’,客官们下马
喝两碗吧!错过了这里,附近几百里地里也喝不到这样的好酒了。”
马上的骑士们舔了舔嘴唇,显然也想喝两杯,但却没有一个下马来的,只是等着阔
少爷的属下将道路让出来。
突听车厢中一人道:“你们赶了半天的路,也累了,就歇下来喝碗酒吧!”
声音清悦而温柔,而且带着一种同情、体贴与关怀,令人心甘情愿地服从她。
马上的骑士立刻下了马,躬身道:“多谢夫人。”
车厢中人义道:“老赵,你也下车去喝一碗昭,我们反正也不急着赶路。”
赶李的老赵迟疑了半晌,终于也将马车赶到路旁,这时红鼻子老头已为骑士们舀了
三碗酒,正在舀第四碗,拿到酒的已准备开始喝了。
老赵突然道:“慢着,先看看酒里有没有毒!”
红鼻子老头的脸立刻气红了,愤愤道:“毒?我这酒里会有毒?好,先毒死我吧!”
他自己真的将手里的酒喝了下去。
老赵根本不理他,自怀中取出一个银勺子,在坛子里舀了一勺酒,看到银勺子没有
变色,才轻轻吸了一口,然后才点头道:“可以喝了。”
拿着酒碗发愣的骑士这才松了口气,仰首一饮而尽,笑道:“这酒倒还不错,不知
蛋卤得怎样?”
他选了个最大的卤蛋,正想放进嘴。
老赵忽然又喝道:“等一等!”
那位阔少爷本来也没有理会他们,此刻也忍不住笑了,喃喃道:“卤蛋里难道还有
毒么?这位朋友也未免太小心了。”
老赵瞧了他一眼,沉着脸道:“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些好。”
他又自怀中取出柄小银刀,正想将卤蛋切开。
阔少爷己走了过来,笑道:“想不到朋友你身上还带着这么多有趣的玩意儿,我们
也想照样做一套,不知朋友你能借给我瞧瞧吗?”
老赵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将手里的小银刀递了过去。像这位阔少爷
这样的人,他说出来的要求,实在很少有人能拒绝的、银刀打造得古雅而精致。
阔少爷用指尖轻抚着刀锋,脸上的表情更温柔,微笑道:“好精致的一把刀,却不
知能否杀人?”
老赵道:“这把刀不是用来杀人的。”
阔少爷笑道:“你错了只要是刀,就可以杀人……”
说到“杀”字,他掌中的刀已脱手飞出,化做了一道银光,说到“人”字,这把刀
已插入了老赵的咽喉!
老赵怒吼一声,已反手拔出了刀,向那阔少爷扑了过去。
但鲜血已箭一般射出,他的力气也随着血一齐流出。
他还未行出三步,就倒了下去,倒在那阔少爷的脚下,眼珠子都已凸了出来,他至
死也不信会发生这种事。
阔少爷俯首望着他,目光还是那么温柔而可爱,柔声道:“我说天下的刀都可以杀
人的,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那三个骑士似已吓呆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如此秀气、如此可爱的一位富家公子,
竟是个杀人不眨服的恶魔。
直到老赵倒下去,他们腰刀才出鞘,怒喝着挥刀扑过来。
阔少爷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又何必来送死呢?”
方才喝第一碗的大汉眼睛都红了,不等他这句话说完,“力劈华山”,一柄鬼头刀
已劈向阔少爷头顶。
阔少爷摇头笑道:“真差劲……”
他身子动也未动,手轻轻一抬,只用两根手指,就夹住了刀锋,这一刀竟似砍入了
石头里。
那大汉手腕一反,想以刀锋去割他手指。
突听“笃”的一声,一枝箭已射入了大汉的背脊!箭杆自后背射入,自前心穿出,
鲜血一滴滴自箭镞上滴落下来。
这些事说来虽很长,但前后也不过只有两句话的工夫而已。另两条大汉此刻刚行到
阔少爷面前,第一刀还未砍出。
就在这时候,只听车厢中一人缓缓道:“你们的确都不是他的敌手,还是退下去
吧!” 第九章 倾国绝色
车厢的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的人不但都停止了动作,几乎连呼吸都已停顿,他们这一生中
从来也未曾见到过如此美丽的人!
她穿的并不是什么特别华丽的衣服,但无论什么样的衣服,只要穿在她的身上,都
会变得分外出色。
她并没有戴任何首饰,脸上更没有擦脂粉,因为对她来说,珠宝和脂粉都是多余的。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都不能分去她本身的光彩,无论多高贵的脂粉也不能再增加她一
分美丽。
她的美丽是任何人也无法形容的。
有人用花来比拟美人,但花哪有她这样动人?有人会说她像“图画中人”,但又有
哪支画笔能画出她的风韵?
就算是天上的仙于,也绝没有她这般温柔。无论任何人,然要瞧了她一眼,就永远
也无法忘记。
但她却又不像是真的活在这世上的,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美人?她仿佛随时随刻都
会突然自地面消失,乘风而去。
这就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沈壁君。
在这—瞬间,那位阔少爷的呼吸也已停顿。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特,他自然有些惊奇,有些羡慕,有些目眩神迷,这是任何
男人都难免会生出的反应。
奇怪的是,他的目光看来竟似有些嫉妒。
但过了这一瞬间,他又笑了,笑得仍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他的眼睛盯着沈壁君,
微笑着道:“有人说:聪明的女人都不美丽,美丽的女人都不聪明,因为她们忙着修饰
自己的脸,巳没功夫女修饰自己的心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我现在才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完全对的……”
沈壁君已走出了车厢,走到他面前。
她眼睛中虽已有了愤怒之意,但却显然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她这一生所受的教育。
几乎都是在教她控制自己!因为要做一个真正的淑女,就得将愤怒、悲哀、欢喜……所
有激动的情绪全都隐藏在心里,就算忍不住要流泪时,也得先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位阔少爷说话。
她这一生中从未打断过任何人谈话;因为这也是件无礼的事,她早巳学会尽量少说,
尽量多听。
直到那位阔少爷说完了,她才缓缓道:“公子尊姓?”
阔少爷道:“在下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人,怎及得沈姑娘的大名?这姓名实在羞于在
沈妨娘面前提及,不提也罢。”
沈壁君居然也不再问了。
别人不愿说的事,她绝不追问。
她瞧了地上的死尸一眼,道:“这两人不知是否是公子杀的?”
阔少爷道:“沈姑娘可曾见到在下杀人么?”
沈壁君点了点头。
阔少爷又笑了,道:“姑娘既已见到,又何必再问?”
沈壁君道,“只因公子并不像是个残暴凶狠的人。”
阔少爷笑道:“多谢姑娘夸奖,常言道:勿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站娘千万要特别
留意。”
沈壁君道:“公子杀了他们,想必是因为他们与公子有仇。”
阔少爷道:“那倒也没有。”
沈壁君道:“那么,想必是他们对公子有什么无礼之处。”
阔少爷道:“就算是他们对在下有些无礼,在下又怎会和他们一般见识?”
沈壁君道:“如此说来,公于是为了什么要杀他们,就令人不解了。”
阔少爷笑了笑,道:“姑娘难道定要求解么?”
沈壁君皱了皱眉,不再开口。
两人说话都是斯斯文文、彬彬有札,全没有半分火气,别的人却瞧得全都楞住了,
只有萧十一朗还是一直躺在那里不动,似已烂醉如泥。
过了半晌,沈壁君突然道:“请。”
阔少爷边楞了楞,道:“请什么?”沈壁君仍是不动声色,毫无表情:“请出手。”
阔少爷红红的脸一下予忽然变白了,道:“出——出手?你难道要我向你出手?”
沈壁君道:“公子毫无理由杀了他们,必有用心,我既问不出,也只有以武相见
了。”
阔少爷道:“不过——不过——姑娘是江湖有名的剑客,我只是个小孩子,怎么打
得过你。”
沈壁君道:“公于也不必太谦,请!”
阔少爷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想杀——杀了我,替他们偿命。”
他竟似怕得要命,连声音都发起抖来。
沈壁君道:“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阔少爷苦着脸道:“我只不过杀了两个奴才面已,你就要我偿命,你——你未免也
太狠了吧?”
沈壁君道:“奴才也是一条命,是吗?”阔少爷眼圈几也红了,突然跪了下来,流
着泪道:“我一时失手杀了他们,姐姐你就饶了我吧!我知道姐姐人又美、心又好,一
定不忍心杀我这样——个小孩子的。”
他说话本来非但有条有理,而且老气横秋,此刻忽然间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调皮撒
赖的小孩子。
沈壁君倒楞住了。
江湖中的事,她本来就不善应付,遇着这样的人,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好,阔
少爷连眼泪都己流了下来,颤声道:“姐姐你若觉得还没有出气,就把我带来的人随便
挑两个杀了吧!姐姐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无论谁对这么样的一个小孩子都无法下得了手的,何况沈壁君?谁知就在这时,这
可怜兮兮的小孩子突然在地上一滚,左腿扫向沈壁君足踝,右腿踢向沈壁君的下腹;左
右双手中,闪电般射出了七八件暗器,有的强劲如矢,有的盘旋飞舞。
他的双手方才明明还是空空如也,此刻突然间竟有七八种暗器同时射了出来,简直
令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暗器是哪里来的。
沈壁君居然还是不动声色,只皱了皱眉,长袖已流云般卷出。那七几种暗器被袖风
一卷,竟立刻无影无踪,要细沈家的祖传“金针”号称天下第一暗器,会发暗器的人,
自然也会收。沈壁君心肠柔弱,出手虽够快、够准,却不够狠;沈太君总认为她发暗器
的手法还未练到家,如临大敌,难免要吃亏。
所以沈太君就要她在收暗器的手法上多下苦功。这一手“云卷流星”,使出来不带
一点烟火气,的确已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功夫,她脚下踩的步法更灵动优美,而且极有效。
只见她脚步微错,已将阔少爷踢出来的“鸳鸯腿”恰巧避过。
谁知这位阔少爷身上的花样之多,简直多得令人无法想象。他两腿虽是踢空,靴子
里却又“铮”的一声,弹出了两柄尖刀。
他七八件暗器虽打空,袖子里却又“波”的射出了两股轻烟。
沈壁君只觉脚踝上微微一麻,就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接着,又嗅到一阵淡淡的桃
花香……
以后的事,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阔少爷这才笑嘻嘻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望着已倒在地上的沈壁君笑嘻
嘻道:“我的好姐姐,你功夫可真不错,只可惜你这种功夫只能给别人看看,并没有什
么用。”
突听一阵掌声响了起来。
阔少爷立刻转过身,就看到了一双发亮的眼睛。
鼓掌的人正是萧十一郎。
方才明明已烂醉如泥的萧十一郎,此刻眼睛里连一点醉意也没有,望着阔少爷笑道:
“老弟呀老弟,你可真有两下子,佩服佩服。”
阔少爷眨了眨眼睛,也笑了,道:“多谢捧场,实在不敢当。”
萧十一郎道:“听人说昔年‘千手观音’全身上下都是暗器,就像是个刺猬似的,
碰都碰不得!想不到你老弟也是个小刺猬。”
阔少爷笑道:“不瞒你说,我也只有这两下子,再也玩不出花样来了。”
跟着沈壁君来的两骑士本己吓呆了,此刻突又怒喝一声,挥刀直扑过来,存心想拼
命了。
阔少爷嘴里还在说着话,脸上还带着笑,连头都没有回,只不过轻轻弯了弯腰,好
像在向萧十—郎行礼。
他腰上束着根玉带,此刻刚一弯腰,只听“蓬”的一声,玉带上已有一蓬银芒暴雨
般射了出来。
那两人刚行出两步,眼前一花,再想闪避已来不及了,暴雨般的银芒已射在了他们
的脸上。
萧十一朗的脸色也变了,长叹道:“原来你的话一个字也信不得。”
阔少爷拍了拍手,笑道:“这真的已是我最后一样法宝了,不骗你,我一直将你当
朋友,来——既然还没有醉,我们再喝两杯吧!”
萧十一郎道:“已经没有胃口了。”
阔少爷道:“酒里真的没有毒,真的不骗你。”
萧十一郎叹道:“我虽然很喜欢喝不花钱的酒,但却还不想傲个鬼,酒里若有毒,
你想我还会喝吗?”
阔少爷目光闪动,笑道:“我看酒里就算有毒,你也未必知道。”萧十一郎笑道:
“那你就错了,我若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阔少爷笑道:“难道你对我早已有了防备之心了?我看来难道像个坏人?”
萧十一郎道:“非但你看来又天真、又可爱,就连这位红鼻子老先生看来也不大像
坏人,我本来也想不到他是跟你串通好了的。”
阔少爷道:“后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萧十一郎道:“卖了几十年酒的老头子,舀酒一定又快又稳,但他舀酒时却常常将
酒泼出来。这样子卖酒,岂非要蚀老本?”
阔少爷瞪了那红鼻子老头一眼,又笑道:“你既知道我们不是好人,为什么还不快
走呢?”
萧十一朗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阔少爷道:“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等你。”
阔少爷也不禁愣了愣,道:“等我?你怎知道我会来。”
萧十一朗道:“因为沈壁君一定会经过这里。”
阔少爷眼睛盯着他,道:“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倒真不少。”
萧十一朗道:“我还知道你会写文章。”
阔少爷又楞了楞,道:“写文章?”
萧十一朗笑了笑,道:“割鹿不如割头,能以此刀割尽天下人之头,岂不快哉——
这几句话,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写得出来?”
阔少爷的脸色已发白了。
萧十一郎悠然道:“你虽未见过我,我却已见过你,还知道你有个很有趣的名字。
叫‘小公子’。”
这一次过了很久之后,小公子才笑得出来。
他笑得还是很可爱,柔声道:“你知道得确实不少,只可惜还有件事你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哦?”
小公子道:“酒虽无毒,蛋却是有毒的。”
萧十一郎道:“哦?”
小公子道:“你不信?”
萧十一郎道:“蛋中若是有毒,我吃了一个蛋,为何还未被毒死呢?”
小公子笑了笑,道:“酒若喝得太多,毒性就会发作得慢些。”
萧十一朗大笑道:“原来喝酒也有好处的。”
小公子道:“何况我用的毒药发作得都不快,因为我不喜欢看人死得太快,看着人
慢慢地死,不但是种学问,也有趣得很。”
萧十一郎长叹了一声,喃喃道:“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就有这么狠的心肠,我真
不知他是怎么生出来的。”
小公子道:“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生出来的,但我却知道你要怎么样死”萧十一郎
忽又笑了笑,道:“被卤蛋噎死,是吗?那么我就索性再吃一个吧!”
他慢慢摊开手,手里不知怎地居然真有个卤蛋。
只见他轻轻一拍手,将这个卤蛋高高抛了上去,再仰起头,张大嘴,将卤蛋用嘴接
任,三口两口,一个卤蛋就下了肚。
萧十一朗道:“滋味还真不错,再来一个吧!”
他又摊开手,手里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个卤蛋。
他插手、抛蛋,用嘴接住,吞了下去。
但等他再摊开手,蛋还是在他手里,每个人的眼睛都看直了,谁也看不出他用的是
什么手法。
萧十一郎笑道:“我既不是鸡,也不是母的,却会生蛋,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小公子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我这次倒真看错了你,你既已看出红鼻子是我
的属下,怎么会吃这卤蛋?”萧十一郎大笑道:“你总明白了。”
小公子叹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你既醉了,就不该醒的。”
萧十一郎道:“哦?”
小公子道:“酒醉了的人,一醒烦恼就来了。”
萧十一朗道:“我好像例并没有什么烦恼。”
小公子道:“只有死人才没有烦恼。”
萧十一郎道:“我难道是死人?”
小公子道:“因还不是死人,也差不多了。”
萧十一朗道:“你难道想杀我?”
小公子道:“这只怪你知道得太多。”
萧十一郎道:“你方才还说拿我当朋友,现在能下得了手?”
小公子笑了笑,道:“到了必要的时候,连老婆都能下得了手,何况朋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朋友’这两个字已越来越不值钱了。”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悠然道:“但你既曾经说过我是朋友,我也不想骗你,你要杀
我并不容易,我的武功虽不好看,却有用得很。”
小公子笑道:“我好歹总要瞧瞧。”
只听弓弦机簧声响,弩箭暴雨般射出。
这些人都已久经训练,出手都快得很。但方才还明明站在树下的萧十一郎,等他们
弩箭发出时,他的人已不见了!
小公子刚掠上树梢,就看到了萧十一朗笑眯眯的眼睛。
萧十一郎竟然早已在树上等着他了。
小公子一惊,勉强笑道:“原来你的轻功也不错。”
萧十一朗道:“倒还马马虎虎过得去。”
小公子道:“却不知你别的武功怎样。”
他嘴里说着话,已出手攻出七招。
他的掌法灵变、迅速、毒辣,而且虚虚实实、变化莫测,谁也看不出他哪一招是虚,
哪一招是实。
但萧十一郎却看出来了。
他身形也不知怎么样一闪,小公子的七招便已全落空。
他的手虽已落空,只听“铮”的一声,五指手指上的指甲竟全都飞射出来,闪电般
射向萧十一郎胸骨间五处穴道。
他的手柔灵而纤细,就像是女人的手,谁也看不出他指甲上竟还套着一层薄薄的钢
套。
萧十一郎竟也未看出来。
只听一声惊呼,萧十一朗手抚着胸膛,人已掉下了树梢。
小公于笑了笑,喃喃道:“你若以为那真是我身上最后一样法宝你就错!”
他活还未完,已有人接着道:“你还有什么法宝,我都想瞧瞧。”
方才明明已掉了下去的萧十一郎,此刻不知怎地又上来了,他笑嘻嘻地摊开手,手
上赫然有五个薄薄的钢指甲。
小公子脸色变了,嗄声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只不过是个鱼饵而已。”
小公子“哎唷”—声,人也从树上掉了下去。
小公子的人虽然掉了下去,裤管里却“蓬”的喷出了一股淡青色的火掐,卷向萧十
一郎。
树梢上的树叶一沾着这股火焰,立刻燃烧了起来。
但萧十一郎却又已在地上等着了。
小公子咬着牙,大声道:“萧十一郎,我虽不是好人,你也不是好人,你为何要跟
我作对?”
萧十一朗笑了笑,道:“我不喜欢钓鱼,更不喜欢被别人当鱼饵。”
小公子跺脚道:“好,我跟你拼了。”
他的手一探,自腰上的玉带中抽出一柄软剑。
薄面细的剑,迎风一抖,便伸得笔直,毒蛇般向萧十一郎刺出了七八剑!剑法快而
辛辣,有些像是海南剑派的家数。
但仔细一看,却又和海南的剑法完全不同。
萧十一郎倒也未见过如此诡秘怪异的剑法,身形展动,避开了几招,两手突然一拍、
小公子的剑竟已被他手掌夹住,动也动不了。
萧十一郎的两手往前面一送,小公子只觉一股大力撞了过来,身子再也站不住,已
仰天跌倒。
但他的身形刚跌倒,人已滚出了十几步,也不知从哪里射出了一般浓浓的黑烟,将
他的人整个隐没。
只听小公子的声音在浓烟中道:“萧十一郎,你的武功果然有用,我斗不过你……”
说到最后一句话,人已在很远的地方了但萧十一郎已在前面等着他。
小公子一抬头,瞧见了萧十一朗,脸都吓青了,就好像见了鬼似的——萧十一朗的
轻功身法,实在也快如鬼魅。
萧十一郎微笑道:“你的法宝还没有全使出来,怎么能走?”
小公子哭丧着脸,故意重复道:“你的法宝还没有全使出来,怎么能走?”
萧十一朗淡淡道:“法宝若是真的已用完,就更休想走了。”
小公子道:“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跟我作对?若是为了那位大美人,我就让给你好
了。”
萧十一郎道:“多谢。”
小公子道:“那么你总该放我走了吧?”
萧十一郎道:“不可以。”
小公子道:“人——你还要什么?难道是‘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刀并不在你身上,否则你早已使出来了。”
小公子道:“你着想要,我就去拿给你。”
萧十一朗道:“那也不够。”
小公子道:“你——你究竟想怎样?”
萧十一朗叹了口气,道:“你认为我能眼看你杀了四个人就算了么?”
小公子冷道:“你若真的如此好心,我杀他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萧十一朗叹道:“你出手若是没有那么快、那么狠,我还能救得了他们,现在我也
许就不会要你的命了。”
小公子道:“你——你真想杀我?”
萧十一郎道:“我虽不喜欢杀人,但留着你这种人在世上,我怎么睡得着觉?你现
在还不过只是个小孩子,再过几年。那还得了!”
小公于忽然笑了。
他虽然常常都在笑,笑得都很甜,但这一次笑得却特别不同。
他的脸似忽然随着这一笑而改变了,变得不再是小孩子。
他的眼睛也突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妖娆而妖媚。
他媚笑道:“你认为我真的是个孩子么?”
他的手落下,慢慢地解开了腰畔的玉带。
萧十一郎笑道:“这次无论你再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的当了。”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已出手。
他既已出手,就很少有人能闪避得开。
其实他招式很平凡,并没有什么诡秘的变化,只不过实在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他的手一仰,便已搭上了小公子的肩头。
若是换了别人,只要被他的手搭上,就很难再逃出他的掌握!但小公子的身子却比
鱼还滑,腰一扭,就从萧十一郎掌下滑走。
只听“嘶”的一声,他身上一件织锦长袍己被萧十一朗撕了开来,露出了他丰满、
坚挺、白玉般的双蜂。
原来小公子竟是个女人,成熟的女人!
她的人虽然矮些,但骨肉匀停,线条柔和,完美得连一丝瑕疵都没有!只要是个男
人,无论谁看到这样的胴体都无法不心动。
萧十一朗骤然楞住了。
小公子的脸红得就像晚春的扬花,突然“嘤哼”一声,整个人都投入了萧十一郎的
怀里。
萧十一郎只觉满怀软玉温香,如兰如轻,令人神魂俱醉!
他想推,但触手却是一片滑腻。
怀抱中有这么样一个女人,还有谁的心能硬得起来?
这时小公子的手已探向萧十一郎脑后。
她的指甲薄而利,她吃吃地笑着,轻轻的喘着气!但她的指甲,已划破了萧十一郎
颈子上的皮肤。
萧十一郎脸色立刻变了,大怒出手,但小公子已鱼一般自他怀抱中滑了出去,吃吃
的笑道:“萧十一郎,你还是上当了!我指甲里藏着的是‘七巧化骨散’,不到半个时
辰,你就要全身溃烂,现在你还不快走,难道还想要我看你临死前的丑态么?”
萧十一郎跺了跺脚,突然凌空掠起,倒飞三丈。
他的身形再一闪,就瞧不见了。
小公子轻抚自己的胸膛,银铃般笑道:“告诉你,这才是我最后一件法宝,虽然每
个女人都有,但是要对付男人,没有比它更管用的了!” 第一十章 杀机
沈壁君只觉得人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仿佛在浪头,又仿佛还坐在她那辆旧而舒
适的车子里。
连城壁仿佛还在旁边陪着她。
结婚巳三四年了,连城壁还是一点也没有变,对她还是那么温柔,那么有礼,有时
她甚至觉得他永远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但她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无论哪个女人能嫁给像连城壁这样的夫婿,都应该觉得
很满足了。
无论她要做什么事,连城壁都是顺着她的;无论她想要什么东西,连城壁都会想法
子去为她买来。
这三四年来,连城壁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稍重的话。事实上,连城壁根本就很少
说话。
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安逸,很平静。
仍这样的生活真的就是幸福么?
在沈壁君心底深处,总觉得还是缺少点什么,但是连她自己出不知道缺少的究竟是
什么?
连城壁每次出门时,她会觉得很寂寞。
她真希望自己能将连城壁拉住,不让他走,她知道自己只要开口,连城壁也会留下
来陪她的。
但她从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知道像连城壁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是属于群众的,任何女人都无法将他完全
占有的。
沈壁君知道连城壁也不属于她,连城壁是个很冷静、很会控制自己的人,但每次武
林中发生了大事,他冷静的眸子就会火一般的燃烧起来。
这次连城壁本该一直陪著她的,但当他听到萧十一郎的行踪已被发现时,他的眸子
就又开始燃烧了。
就连他听到自己的妻子第一次有了身孕时,都没有显露过这样的热情。他嘴里虽然
说“不去”,心却早已去了。
沈壁君很了解他,所以劝他去。
她嘴里虽然劝他去,心里却还是希望他留下来。
连城壁终于还是去了。
沈壁君虽然觉得有些失望,却并没有埋怨:嫁给连城壁这样的人,就得先学会照顾
自己、控制自己。
晕晕迷迷中,沈壁君觉得有双手在扯她的衣服、她知道这绝不会是连城壁的手,因
为连城壁从未对她如此粗鲁,那么这是谁的手呢?
沈壁君忽然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想起那恶魔般的“孩子”。
她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大叫—声,自迷梦中醒了过来。
她就看到那“孩子”恶魔般的眼睛正在望着她。
她果然是在车厢里,车厢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沈壁君宁愿和毒蛇关在—起,也不愿再看到这“孩子”。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全身软绵绵的,全无半分力气。
小公子笑嘻嘻地瞧着她,悠然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还是乖乖地躺着
吧!别惹我生气,我若生了气可不是好玩的。”
沈壁君咬着牙,真想将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出来,却又偏偏连一句话也驾不出,
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骂。
小公子盯着她,突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是个美人,不生气的时候固然美,
生了气也很美,难怪有那么多的男人会为你着迷了,连我都忍不住想抱抱你,亲亲你。”
沈壁君脸都吓白了,颤声道:“你——你敢?”
小公子道:“不敢?我为什么不敢?”
她笑嘻嘻地接着道:“有些事,像你这样的女人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一个男人若
是真想要一个女人时,他什么事都做得出。”
她的手已向沈壁君胸膛上伸了过去。
沈壁君紧张得全身都僵了,从发梢到脚尖都在不停地抖,她只希望这是一场梦,噩
梦。
但有时真实远比噩梦还要可怕得多。
小公子的目光中充满了狞恶的笑意,就好像一只馋描在望着爪下的老鼠,然后他的
手轻轻一扯,已撕破了沈壁君的衣服,沈壁君这—世中虽然从未大声说过话,此刻却忍
不住大叫了起来。
小公子根本不理她,盯着她的胸膛,喃喃道:“美,真美,不但脸美,身子也美,
我若是男人,有了这样的女人,也会将别的女人放在一边了……。”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就变得更恶毒,目中竟现出了杀机。
一个美丽的女人,最看不得的就是一个比她更美的女人,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比“妒
忌”更容易启动女人的杀机!
沈壁君又晕了过去。
当人们遇着一件他所不能忍受的事时,他能晕过去,总比清醒着来忍受的好——晕
迷,本就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之一。
她晕过去时仿佛比醒时更美。
她那秋水双瞳虽已阖起,但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嘴角扬起,仿佛还带着一丝
甜笑……。
小公子盯着她,居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女人,实在连我也舍不得杀
你,却又不得不杀你,我若带你回去了,他眼中还会有我吗?”
突听车顶上也有个人轻轻叹了口气,逼:“像你这样的女人,实在连我也舍不得杀
你,却又不得不杀你,我若让你活下去,别人怎么受得了!”
车顶上有个小小的气窗,不知何时已被揭开了,露出了一双浓眉,一双大而发亮的
眼睛。
除了萧十一郎外,谁还有这么亮的眼睛!
小公子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你还没有死?”
萧十一郎笑道:“我又不是老鼠,被猫爪子抓一下怎么会死得了?”
小公子咬牙道:“你不是老鼠,简直也不是人,我遇上了你,算我因了八辈子楣,
好,你有本事就下来杀了我吧!”
她抱起手,闭上眼睛,居然真的像是已不想反抗了。
萧十一郎反倒觉得有些奇怪了,眨着眼道:“你连逃都不想逃?”
小公子叹道:“我全身上下都有法宝时,也被你逼得团团转,现在我所有的法宝全
都用光了,还有什么法子能逃得了?”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用沈壁君来要挟我?我若要杀你,你就先杀她。”
小公子道:“沈壁君既不是你老婆,也不是你情人,我就算将她大卸八块,你也不
会心疼的,我怎么能用她来要挟你?”
莆十一郎笑道:“你至少总该试试。”
小公予苦笑道:“既然没有用,又何必试?”
萧十一朗道:“你难道真的已认命了?”
小公子苦笑道:“遇上了萧十一郎,不认命又能怎么样?”
萧十一朗笑了,摇着头笑道:“不对不对不对,我无论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会认
命的人,我知道你一定又想玩什么花样!”
小公子道:“现在我还有什么花样好玩?”
萧十一郎笑道:“无论你想玩什么花样,却再也体想要我上当了。”
小公子道:“你难道不敢下来杀我?”
萧十一朗道:“我用不着下去杀你。”
小公子道:“那么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萧十一郎道:“你先叫马车停下来。”
小公子敲了敲车壁,马车就缓缓停下,小公子道:“现在位还想要我怎么样?”
萧十一郎道:“抱沈璧君下车。”
小公子倒也真听话,打开车门,抱着沈壁君下了车,道:“现在呢?”
萧十一朗道:“一直向前,莫要回头,走到前面那棵树下,将沈壁君放下来……我
就在你后面,你最好少玩花样。”
小公子道:“遵命!”
她居然真的连头也不敢回,一步步地往前走,萧十一郎在后面盯着她,实在想不通
她怎会忽然变得如此听话。
就在这时,小公子的花样已来了,小公子已走到树下,突然一翻身,将沈壁君的人
向萧十一郎怀里抛了过来,萧十一朗根本还未来得及思索,己先伸手接住。
只见小公子人已掠起,凌空一个翻身,手里已有三道寒光飞出,直打萧十一朗杯中
的沈壁君。
方才小公予若以沈壁君的性命来要挟萧十—郎,萧十一郎也许真的不会动心;但现
在沈壁君就在他怀里,他怎能不救?
等他避开这三件暗器。想先放下沈壁君再去追时,小公子已逃得连人影都不见了。
只听她那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我将这烫手山芋抛给你了,你瞧着办吧?”
萧十一郎望着怀里的沈壁君,只有苦笑——这“烫山芋”实在不小,他既不能抛下
来不管,也不知该传给谁才好,沈壁君第二次自晕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人已到
了个破庙里,这庙非但特别破,而且特别小。
小而破的神龛里,供着的好像是山神,外面的风吹得呼呼直响,若不是神案前已生
起了火堆,沈壁君只怕已冻僵了。
风,从四面八方漏进来,火焰一直在闪动,有个人正伸着双手在烤火,嘴里低低地
哼着一首歌。
这人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破旧,脚上的破鞋子底已穿了两个大洞。但就算穿着皮裘,
坐在暖阁中烤火的人,看起来也不会比他更舒服了,沈壁君想不通一个人在他这种情况
中,怎么还会觉得这么舒服。
但他嘴里在哼着的那首歌,曲调却是说不出的苍凉,说不出的萧索,说不出的寂寞,
和他这个人完全不相称。
沈壁君一张开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被这个人吸引住了。过了很久,她才发觉自己本
不该对别人如此留意的。
她本该先想想自己的处境才是。
破庙里自然没有床,她的人就睡在神案上,神案上还铺着厚厚的稻草。这个人看来
虽粗野,其实倒也很细心。
但这个人究竟是友?还是敌呢?
沈壁君挣扎着爬起来,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
但烤火的这个人耳朵却像是特别灵,沈壁君的身子刚动了动,他就听到了。
他并没有抬头,只是冷冷道:“躺下去,不许乱动!”
沈壁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人对她说如此无理的话;她虽然狠温柔,但这一
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别人的命令。
她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跳下去。
烤火的人还是没有抬头,又道:“你若一定要动,不妨先看看你自己的腿。无论多
美的人,若是缺了一条腿,也不会很好看了。”
沈壁君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腿已肿了起来,肿得很大。
她的人立刻倒了下去。
任何女人看到自己的腿肿得像她那么大,都会被吓软的。
烤火的人似乎在发笑。
沈壁君等自己的心定下来,才问道:“你是谁?”
烤火的人用一根棍子拨着火,淡淡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
也用不着知道我是谁。”
沈壁君道:“我——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烤火的人道:“有些话你还是不问的好,问了反而徒增麻烦。”
沈堕君沉默了半晌,嗫嘱道:“莫非是你救了我?”
烤火的人笑了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怎么配救你?”
沈壁君不说话了,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烤火的人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好像都变成了哑巴。
外面的风还在“呼呼”地吹着,除了风声,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天地问仿佛就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除了连城壁之外,沈壁君从来也没有和任何男人单独相处过。尤其是这呼啸的风声,
这闪动的火焰,这粗野的男人……
她觉得不安极了。
她忍不住又挣扎着爬起来。
但她刚一动,烤火的人已站在她面前。冷冷地瞪着她,道:“我也知道像你这样的
千金小姐,在这种地方一定待不住的,可是现在你的腿受了伤,也只好先委屈些,在这
里养好伤再说。”
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又深、又亮。
沈壁君被这双眼睛瞪着,全身都好像发起热来。也不知为什么,她只觉得突然有股
怒火自心底升起,竟忍不住大声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的腿最好是断,都和你无关,
你既没有救我,也不认得我,又何必多管我的闲事?”
她终于还是挣扎着跳了下米,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她当然走得很慢,但却绝没有
停下来的意思。
烤火的人望着她,也不阻拦,目光中似乎还带着笑意。
其实他现在若是拦上一拦,沈壁君也许会留下来的。
因为她的腿实在疼得要命。
萧十一朗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勉强过任何人做任何事。
望着沈壁君走出去,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别人都说沈壁君不但最美丽,而且最贤淑、最温柔、最有礼,从来也不会对人发脾
气。
但他却看到沈壁君发脾气了。
能看到从来也不发脾气的人发脾气,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沈壁君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对这不相识的人发脾气?这人纵然没有救她,
至少也没有乘她晕迷时对她无礼。
她本该感激他才是。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人要惹她生气,尤其是被他那双眼睛瞪着时,她
更控制不住自己。
她一向最会控制自己,但那双跟睛实在太粗野、太放肆……
外面的风好大、好冷。
夜色又暗得可怕,天上连一点星光都没有。
这哪里还像秋天,简直已是寒冬。
沈壁君的一条腿由极疼而麻木,此刻又疼了起来。一阵阵剧痛,就好像一根根的针,
由她的腿刺入她的心。
她虽然咬紧了牙关,却再也走不动半步。
何况,前途是那么黑暗,就算她能走,也不知走到哪里去。
她虽然咬紧了牙关,眼泪却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从来也不知道孤独竟是如此可怕,因为她从来也没有孤独过。她虽然是一朵幽兰,
但却并非出于淤泥,而是在暖室中养大的。
伏在树干上,她几乎忍不住要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在轻轻拍着她的肩头。
她转过头,就又瞧见了那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
萧十一郎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捧到她面前。缓缓道:“喝下去,我保证这碗汤绝
对没有毒药。”
他望着她,眼睛虽然还是同样黑、同样亮,但已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他说的话虽然
还是那么尖锐,但其中已没有讥诮,只有同情。
沈壁君不由自主地捧过这碗汤,用手接着。
汤里的热气,似已将天地间的寒意全都驱散!她只觉得自己手里捧着的并不是一碗
汤,而是一碗温馨,一碗同情……。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入汤里。
小庙仍是那么小、那么脏、那么破旧。
但刚从外面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走进来,这破庙似乎一下子就改变了,变得充满了
温暖与光明。
沈壁君一直垂着头,没有抬起。
她从来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流泪。
甚至在连城壁面前,她也从未落泪。
幸好,萧十一郎好像根本没有留意到她,一进来,就躺到角落里的一堆稻草上,道:
“快睡,就算要走,也得等到天亮……”
这句话他好像并未说完,就已睡着了。
那堆草又脏、又冷、又湿,但就算睡在世上最软最暖的床上的人,也不会有他睡得
这么香、这么甜。
这实在是个怪人。
沈壁君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只觉得在这个男人身旁,
是绝对安全的。
在醒着的时候,他看来虽然那么粗、那么强,但在睡着的时候,他看来却像是个孩
子。
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在他那两道深锁的浓眉中,也不知隐藏了多少无法向人诉说的愁苦、冤屈、悲伤、
忧郁……
沈壁君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她本来以为自己绝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旁边睡着的。但却不如不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