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1 15:15:57
第三六章 久别重逢
秋夜,夜深。
风吹着梧桐,梧桐似也在叹息。
萧十一郎就站在梧桐下等着,轩辕三成终于慢慢地走了出来。
这个非常平凡的人,在别人眼中看来,忽然间似已变成了个非常不平凡的人。
因为他就是轩辕三成。
他先搬了张椅子出来,牛掌柜就扶着风四娘坐在椅子上。
风四娘眼睛里又充满了忧郁和关心。
她也曾恨过萧十一郎,她恨萧十一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恨他为什么会对冰冰如
此温顺?为什么会对沈壁君如此无情?
但只要萧十一郎有了危险,她立刻就会变得比谁都忧郁关心。
花如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十一郎。大声叹息着,道:“萧十一郎呵萧十一郎!
你这一战若是输了,风四娘会恨你一辈子,所以你是千万输不得的,只可惜你又偏偏输
定了。”
星光照在轩辕三成脸上。
这张庸俗而平凡的脸上,也仿佛忽然变得很不平凡了。
尤其是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镇定得就像是远山上的岩瓦萧十一郎看着他,谊:“是你
先出手?还是我?”
轩辕三成道:“你。”
萧十一郎道:“我若不出手,你就等着?”
轩辕三成道:“我不想再重蹈欧阳兄弟的覆辙。”
萧十一郎谊:“你的确比他们沉得住气。”
轩辕三成道:“我本来还想用你对付他们的法子,说些话让你心乱的。”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说?”
轩辕三成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说的,花如玉都已替我说了。”他微笑着又道:
“你当然也明白,他并不是真的关心你,他希望你的心乱,希望我赢。”
花如玉大笑,道:“我为什么希望你赢?”
轩辕三成道:“因为对付我比对付萧十一郎容易,我若赢了,你还有机会将风四娘
和割鹿刀夺走,只可惜……”
花如玉道:“只可惜什么?”
轩辕三成道:“只可惜萧十一郎现在看来并不像心已乱了的样子,所以你最好快
走。”
花如玉道:“为什么?”
轩辕三成道:“因为他若赢了,你只怕休想活着走出这院子。”
花如玉道:“他赢不了的。”
轩辕三成道:“那倒未必。”
花如玉道:“你没有把握?”
轩辕三成道:“有,只有三成。”
花如玉吃惊地看着他,忽然大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就在这时,本要等着萧十一郎先出于的轩辕三成,竟已突
然出手。
花如玉明白了什么?
明明知道一定要以静制动,才能避开萧十一郎三招的轩辕三成,为什么忽然又抢先
出手?
轩辕三成本是个很温和平凡的人,但他这出手一击,却势如雷雷,猛不可挡,而且
招式奇诡,变化莫测,一出手就已攻出了四招。
但他却忘记了一件事。
攻势凌厉的招式,防守就难免疏忽,招式的变化越奇诡繁复,就越难避免疏忽,招
式的变化越奇诡繁复,就越难免露出空门破绽。
何况他用的只是一双空手,萧十一郎手里却有柄吹毛断发,无坚不摧的割鹿刀。
只有一刀,只有一招。
轩辕三成手扶着肩,肩倚着墙,喘息着道:“好,好快的刀。”
刀已入鞘。
萧十一郎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睛里也带着种惊讶之色。
轩辕三成苦笑道:“这一战我已输了,风四娘你好走吧。”
花如玉的脸色看来竟比这刚战败负伤的人更苍白,突又大声道:“你是故意输给他,
我早已明白了,你骗不过我。”
轩核三成道:“我为什么要故意输给他?难道我有毛病?”
花如玉道:“因为你想要萧十一郎来对付我,因为你怕我对付你。”
轩辕三成道:“哦?”
花如玉道:“刚才你故意说那些话,去长萧十一郎的威风,故意抢先出手,为的就
是要故意输给他,因为你知道他若输了,你反而会有麻烦上身。”
轩辕三成道:“难道我不想要风四娘?不想要割鹿刀?”
花如玉道:“你当然想要,但是你也知道,要了这两样东西之后,我们绝不会轻易
放过你,何况,风四娘本就不是你的,你这一战虽然输了,却连一点损失也没有。”
轩辕三成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样,我现在反正已输了。”
这一点实在没有人能否认。
轩辕三成道:“我已将风四娘交了出来,也已让你们见着了轩辕三成。”他看着萧
十一郎,微笑着接道:“我说过的话都一定算数的。”
萧十一郎也只有承认。
轩辕三成道:“现在我既已认输了,又受了伤。你当然绝不会再难为我,就算你还
有什么事要找找,也只好等我伤愈之后再说,我相信你绝不是个言而无信、会乘人之危
的人。”
他长长地吐出口气,微笑着道:“所以现在你们已可扶我回去养伤了。”
你们就是牛掌柜和吕掌柜。
吕掌柜当然已醒了过来,所以他们就扶着轩辕三成回去养伤了。
花如玉只有看着他扬长而去。
他没有追,因为他知道萧十一郎绝不会让他走的。
萧十一郎一双发亮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花如玉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好厉害的轩辕三成,今日你放走了他,总有一
天要后悔的。”
一个人战败之后,居然能令战胜他的人觉得后悔,这种人世上的确不多。
花如玉道:“我也看过他对付别人的手段。”
萧十一郎道:“哎。”
花如玉道:“他喜欢精美的瓷器,有—次宝庆的胡三爷在无意中找到了一只‘雨过
天晴’胆瓶,是柴窑的精品,他要胡三爷让给他,胡二爷不肯,死也不肯。”
萧十一郎道:“所以胡三爷就死了。”
花如玉点点头,叹道:“胡三爷本是他的朋友,可是他为了这只胆瓶,竟将胡三爷
的满门大小五十七口,全都杀得干干净净,而且都烧成了灰,他杀人不但一向斩草除根,
而且连一根骨头都不留下来。”
萧十一朗道:“我也听人说过,轩辕杀人,尸骨无存。”
花如玉道:“除了精美的瓷器外,他还多欢有风韵的女人。”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据我所知,风四娘就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女人。”
萧十一郎道:“看来他的鉴赏力倒不差。”
花如玉道:“他想要的东西,不择一切手段,都要得到的。”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他想要风四娘。”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所以他迟早还是会来找你,你今日放过了他,等到那一天,他却绝不
会放过你。”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我若是你,我就一定会杀了他。”
萧十一郎突然冷冷道:“你若是我,是不是也一定会杀了花如玉?”
花如玉居然能不动声色,微笑道:“你不该杀花如玉。”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花如玉道:“因为风四娘是你的好朋友,你总不该让你的好朋友做寡妇的。”
萧十—郎道:“我若杀了你,她就会做寡妇?”
他不懂。
花如玉又笑了笑,悠然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她已嫁给了我?”
萧十一郎冷笑道:“世上的男人还没有死光,她为什么要嫁给个不男不女的人?”
他不信。
花如玉还是面不改色地微笑设:“我知道你不信,但这件事却半点也不假。”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这门亲事,你不信可以问她自己,她绝不会否
认的。”
萧十一郎已开始相信。
像花如玉这样聪明的人,当然不会说这种随时都会被揭穿的谎话。
但他还是要问清楚。
所以他解开了风四娘的穴道,现在当然已没有人阻止她:“你真的已嫁给了这个
人?”
风四娘还是没有动,只是盯着他,眼睛里的忧郁和关切,已变成了幽怨和愤怒。
——我为了你不知受了多少苦罪,吃了多少苦,人像粽子般塞在床下,又被人折磨
成这样于,你却连问都不问,连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
——沈壁君为了你。更受尽折磨,现在连下落都不知道,你也问都不问,也连一句
关怀的话都没有。
——我们两年不见,你第一句问我的,竟是这种废话。
——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你难道相信我会嫁给他?
风四娘咬着牙,勉强控制着自己,否则眼泪早已流下。
萧十一郎却又在问:“你难道真的已嫁给了这个人,为什么要嫁给他?”
风四娘瞪着他,还是没有开口。
——你若相信我,像我相信你一样,那么你就该想得到,我就算嫁给了他,也一定
是情不得已。
——你本该同情我的遭遇,本该先替我出这口气。
——可是你什么部不说,却还是要问这种废话。
风四娘忽然伸出手,重重地给了他一耳光。
萧十一郎征住。
他实在想不到两年不见,风四娘第一件对他做的事,就是给他一耳光。
风四娘已跳起来,大声叫道:“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我高兴嫁给谁,就嫁给谁,
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根本管不着。”
萧十一郎又怔住了。
风四娘道:“我嫁给他,你难道不服气?你难道真的认为我一辈子也嫁不出去?”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
风四娘道:“花如玉,你告诉他,我们……”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这时她才发现花如玉早巳乘机溜了。
花如玉本就是个绝不会错过任何机会的人。
风四娘又跳起来,一把揪住萧十一郎的衣襟,道:“你……你……你怎么让他走
了?”
萧十一郎道:“我没有让他走,是他自己走的。”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抓住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萧十一郎道:“杀了他?他是你的丈夫,你要我杀了他?”
风四娘怒道:“谁说他是我的丈夫?”萧十一郎道:“你自己说的。”
风四娘叫起来,道:“我几时说的?”
游十一郎道:“刚才说的。”
风四娘道:“我只不过说,我高兴嫁给谁,就嫁给谁,只不过问你,我为什么不能
嫁给他?并没有说他是我丈夫。”
萧十一郎道:“这两种说法难道还有什么分别?”
风四娘道:“当然有分别,而且分别很大。”
萧十一郎说不出话来,他实在分不出这其中的分别在哪里。
幸好他早就明白一件事。
风四娘若说这其中有分别,就是有分别,风四娘若说太阳是方的,太阳就是方的。
你若要跟她抬扛,简直就等于把自己的脑袋往杠子上撞。
风四娘瞪住他,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不过闭住了嘴而已,并没有不说话。”
风四娘说道:“闭着嘴和不说话难道也有什么分别?”
萧十一郎道:“当然有分别,而且分别很大。”
风四娘狠狠瞪着他,自己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除了真正生气的时候外,她并不是个绝对完全不讲理的人。
她生气的时候也并不太多,只不过萧十一郎常常会碰上而已。
萧十一郎也在看着她,忽又笑道:“我刚才说了句话,不知道你听见了没有?”
风四娘道:“你说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说你非但一点也没有老,而且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了。”
风四娘忍不住笑道:“我没有听见,我只听见你说我是个女妖怪。”
萧十一郎道:“我们两年不见,一见面你就给了我一个大耳光,另外还加上一脚,
我说了你五句好话,你一句也听不见,只骂了你一句,就听得清清楚楚。”他又叹了口
气,苦笑道:“风四娘,风四娘,看来你真是一点也没有变。”
风四娘忽然沉下了脸,道:“可是你却变了。”
萧十—郎道:“哦?”
风四娘道:“你本来虽然已是个混蛋,却还是不太混蛋的混蛋。”
萧十一郎道:“现在呢?”
风四娘道:“现在你简直是混蛋加八级。”
她的火气又来了,大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逼着谢天石挖出眼珠子来?为什
么又逼着欧阳兄弟挖出眼珠子来?”
萧十一郎叹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替他们抱不平的。”
风四娘道:“我当然要替他们不平,你自己也说过,男人长眼睛,本就为了看漂亮
女人,女人长得漂亮,本就是应该给人看的。”
萧十一郎承认,他的确说过这句话。
风四娘用眼角横了冰冰一眼,冷笑道:“为什么她就偏偏看不得?为什么别人多看
她两眼,就得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呢?”
萧十一郎道:“那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风四娘道:“借口?”
萧十—郎说:“就算他们不看她,我还是要逼他们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
风四娘道:“哦?”
萧十一郎忽然表情也变得很严肃,道:“我要他们挖出眼珠子来,已经是客气的了,
其实我本该杀了他们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当然有原因。”
风四娘道:“什么原因?”
萧十一郎道:“这原因说太话长,你若要听,最好先消消气。”
风四娘又转着眼睛瞪了冰冰一眼,道:“我的气消不了。”
萧十一郎叹道,“其实你若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原因,你根本就不会生气的。”
风四娘冷笑。
萧十一郎道:“你非但不会生气而且还一定会帮着我去挖他们的眼珠子。”
风四娘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我几时骗过你?”
风四娘瞪着他,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话我本来还一句都不会相信的,可是也
不知为了什么。我一见到你,就句句都相信了。”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说就该先消消气,再慢慢地听我说。”
风四娘道:“我的气还是消不了。”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饿得要命。”
萧十一郎道:“你想吃什么?”
风四娘的目光渐渐温柔,轻轻叹息着道:“牛肉面,当然是牛肉面,除了牛肉面,
我会想吃什么呢?”
无论大大小小的城镇里,多多少少总会有一两个卖面的摊子,是通宵都不休息的。
因为无论大小城镇里,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晚上睡不着觉的夜猫子。
这些面摊子的老板,大多数都是些有点古怪,有点孤僻的老人,他们青春巳进去,
壮志已消磨,也许还有些足以今他们晚上睡不着的痛苦往事,所以他们不管刮风下雨,
都会在深夜中守着一盏昏灯卖他们的面,因为他们就算回去也是一样睡不着的。
他们做出来的面既不会太好吃,也不会太难吃。
他们对客人绝不会太客气,但你就算吃完了面没钱付帐,他们也不会太难为你。
因为他们卖面并不是完全为了赚钱,也为的是在消磨这孤独的长夜。
这面摊子也不例外,卖面的是个独眼的跛足老人,他卖的卤菜也跟他的人一样,又
冷又干又硬。
但面却是热的,摆到桌上来时,还在热腾腾地冒着气。
风四娘看着桌上的这碗面,看着正在替她斟酒的萧十一郎,心里就不由自主升出种
温暖之意,就好像从面碗里冒出来的热气一样。
可是萧十一郎身旁还有个人,冰冰,她看来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又那么高贵。
可是风四娘一看见她,脸色就沉了下去,冷冷道:“这种地方的东西,这位姑娘想
必是吃不惯的。”
萧十一郎笑道:“她吃得惯。”
风四娘冷冷道:“你怎知道她吃得惯?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萧十一郎不敢开口了。
冰冰也垂着头,不敢出声,她当然也看得出这位风四娘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
幸好她还会笑,所以风四娘也没法子再说下去了。
三个人坐在一起,连一句话都不说,这是件很令人受不了的事。
幸好酒已斟满。
两杯酒。
风四娘举杯一饮而尽,冷笑道:“这种酒,这位姑娘当然是喝不惯的。”
萧十一郎陷笑道:“她不是喝不惯,她一向不喝酒。”
风四娘道:“当然不喝,这么高贵的大小姐,怎么能像我这种野女人一样喝酒。”
冰冰什么话也没有说,自己倒了杯酒,嫣然道:“我本来是不喝的,可是今天破
例。”
风四娘道:“为什么要破例?”
冰冰道:“因为我早已听见过四姐你的大名了,我总是在心里想,假如有一天,我
能跟四姐这样的女中英雄坐在—起喝酒,那又多么开心。”
她也将一杯酒喝了下去,而且喝得很快。
风四娘看着她,忽然间觉得她没有刚才那么可恨了——千穿万破,马屁不穿,这句
话实在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但萧十一郎脸上却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怜悯又仿佛是悲伤。
三杯冷酒,半碗面下了肚之后,风四娘的心情又好了些。
她慢慢地嚼着一片猪耳朵,道:“现在我的气已消了,你为什么还不说?”
萧十一郎却叹了口气,道:“千头万绪。你要我从哪里说起?”
风四娘眼珠转了转,道:“当然是从那一战说起。”
萧十一郎道:“哪一战?”
风四娘道:“当然是你跟逍遥侯的那一战。”
那一战早已轰动武林,但却偏偏没有一个人能亲眼看见,也没有人知道战局的结果。
古往今来,武林高手的决战,实在没有比这一战更奇怪、更神秘的。
萧十一郎又干了两杯,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那天我本来是准备死的,我知道
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是逍遥侯的对手。”
风四娘道:“可是你现在还活着。”
萧十一郎道:“这实在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风四娘道:“逍遥侯呢?”
萧十一郎道:“他已死了!”
风四娘的眼睛里发出了光,用力一拍案子,大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战胜他
的,你的武功也许不如他,可是你有一股别人比不上的劲。”
萧十一郎苦笑道:“只可借我就算有一百般劲,也不是他的对手。”
风四娘怔了怔,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萧十一郎道:“不是。”他叹息着,又道:“我最多只能接得住他两百招,两百招
后我已精疲力竭,若不是他存心想让我多受点罪,我早已死在他掌下。”
风四娘道:“可是你现在还活着,他却死了。”
萧十一郎道:“那只因就在我快死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救了我。”
风四娘道,“谁救了你?”
萧十一郎道:“她!”
“她”当然就是冰冰。
风四娘动容道:“她怎么救了你的?”
萧十一郎道:“那条路的尽头,是一片绝崖,我们就是在那绝崖上交手的。”
风四娘在听。
萧十一郎道:“那片绝崖两面壁立如削,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风四娘叹道:“那一定就是他早已替你准备好了的坟墓。”
萧十一郎道:“他自己也这么说,他说那片绝崖,本就是杀人崖。”
杀人崖,好凶险的名字。
只听见这名字,风四娘就似已想像到那一片穷山恶谷,谷底还堆积着累累尸骨。
萧十一郎道:“那本是他的杀人崖,他一向喜欢在那里杀人。”
风四娘叹道:“因为在那里杀了人后,连埋都不必埋。”
萧十一郎道:“他已不知在那里杀过多少人,那万丈深渊下,已不知有多少死在他
手下的冤魂,所以他一听见绝崖下的呼唤,他的胆子虽大,也不禁吓呆了。”
风四娘道:“呼唤?什么呼唤?”
萧十一即道:“他正准备杀我时,忽然听见绝崖下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风四娘道:“他也有名字?”萧十一郎道:“他并不姓天,他姓哥舒,叫哥舒天,
本是安西哥舒部的后裔,并不是汉人。”
风四娘叹道:“难怪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想必他也不愿别人知
道他是个化外的夷狄。”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世上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所以,他听见绝崖下
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才会更吃惊。”
风四娘道:“想必一定是以为那些被他打下绝崖的冤魂,在向他索命来了。”
萧十一郎道:“所以这呼唤的声音一响起,他整个人都似已僵硬。”
风四娘道:“你当然不会错过这机会的。”
萧十一郎道:“那时我的力气将尽,就算有机会,我也无力杀他的,可是我一刀砍
在他背上后,他自己忽然好像疯了一样,向绝崖下跳了了去。”
风四娘黯然叹道:“一个人手上的血腥若是太多了,迟早总有这么样一天的。”
一一老天要毁灭一个人时,岂非总是要先令他疯狂的?
一个人的亏心事若是做得太多了,岂非总是会有疯狂的一天?
风四娘又忍不住问道:“在绝崖下呼唤他的人,究竟是谁呢?”
冰冰道:“是我。”
风四娘当然也已想到是她:“可是你怎么会在那崖下的?又怎么会知道他的真名实
姓?”
冰冰道:“我知道,因为……”
她美丽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特而悲伤的表情,慢慢地接着说:“因为我是
他的妹妹。”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1 15:16:56
第三七章 嫡亲兄妹
冰冰竟是逍遥侯的妹妹。
风四娘征住:“嫡亲的妹妹?”
冰冰道:“嫡亲的妹妹。”
风四娘道:“你怎么会在那绝崖下的?”冰冰的表情更痛苦,黯然道:“是我嫡亲
的哥哥,把我推下去的。”
风四娘又征住。
她已发现这其中必定又有个秘密,一个悲伤而可怕的秘密。
她不想再问,她不愿伤人的心。
可是冰冰却在问她:“你一定在奇怪,他为什么要推我下去?”
风四娘点头,于是冰冰就说出了她那段悲惨而可怕的秘密。
“我是他最小的妹妹,我生下来时,他已成人,自从我一生下来,他就在恨我。”
“因为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是畸形的侏儒,而且除了他之外,都已夭折。”
“但我却是个正常的人,所以他恨我、嫉妒我,这种感情。你们想必能理解的。”
“幸好那时我母亲还没死,所以我总算活了下来。”
“我母亲死时,也再三嘱咐他,要他好好地待我,我母亲还告诉他,他若敢伤害我,
那么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他的。”
“所以他心里虽然恨我,总算还没有亏待我,因为他什么都不怕,但却很怕鬼,他
始终相信人死了之后,还有鬼魂的。”
“这也是个秘密,除了我之外,只怕也没有别人知道。”
——常做亏心事的人,总是怕鬼的,这道理风四娘也明白。
冰冰喝了杯酒,情绪才稳定下来,接着又说下去;“他供养我衣食无缺,但是却从
不许我过问他的事,我是他的妹妹,当然也不敢去问。”
“我只知道近年来每到端午前后,总会有很多人来找他。”
“这些人每个都是蒙着脸来的,行踪很神秘,他们看见我也并不在意,说不定以为
我也是哥哥的姬妄之一。”
“因为我哥从不愿别人知道,他有我这么样一个妹妹。”
——所以风四娘也不知道。
冰冰接着道:“他当然不会告诉我这些人是谁,也不会告诉我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可是我见得多了,已隐约猜到,他们必定是在进行一个很大的阴谋,这些蒙着脸
来找他的人,必定就是他已收买了的党羽。”
“我知道他一向有一种野心,想控制江湖中所有的人。”
“但我总认为那只不过是种可笑的幻想,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真地控制江湖的,
以前的那些武林盟主,也只不过是徒拥虚名而已。”
“可是他自己却很认真,而且还好像已有了个特别的法子,所以那些蒙着脸来参加
秘密集会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
“两年前的端午时,来的人更多,他的神情也显得特别兴奋,我在无意间听见他在
喃喃自语,说是天下英雄,已有一半人入了他的谷中。”
“到了晚上,所有的人全都在后山的一个秘密洞穴中集会。”
“这也是他们的惯例,每年他们进去之后。都要在那山洞里逗留两三天。”
“他们也是人,当然也要饮食,所以每天都得有人送食物和酒进去,这差事一向是
由几个又聋又瞎的人负责的。”
“那年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心,想进去看看,被他收买了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于是我就乘他们送东西进去时,也穿上他们同样的衣服,混在他们中问。”
“我也学过一点易容术,自以为扮得很像了。”
“谁知他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可是我也总算看见了那些人的真面目,因为他们一进了山洞,就将蒙在脸上的黑
巾取下,我虽然只匆匆看了一遍,却已将他们大多数人的面貌都记了下来,我从小就有
这种本事。”
——逍遥侯自己,也是个过目不忘的绝顶聪明人。
冰冰又道:“我以为他发现了我之后,一定会大发脾气,谁知道他居然什么话都没
有说,而且第二天居然还约我到后山去,说是带我去逛逛。”
“我当然很高兴,因为我始终都希望他能像别人的哥哥一样对待我。”“所以我还
特别打扮得漂亮些,跟着他一起到了后山,也就是那杀人崖。”“到了那里,他就变了
脸,说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说我太多事。”我以为他最多只不过骂我一顿而已,因为
他们的秘密,我还是一点也不知道,就算记下了一些人的容貌,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事。”
“他后来告诉我,那些人全是武林极有身份的人,不是威镇一方的大侠,就是名门
大派的掌门,也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些人己成了他的党羽,绝不能让任何人坏了他的大
事。”
“我答应他,绝不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可是他……他却乘我不留意时,将我推了下
去,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无论谁掉下去,都一定会粉身碎骨的,我做梦也想不到我嫡亲
的哥哥,会对我下这种毒手。”
说到这里,冰冰的眼圈己红了,眼泪已慢慢流下面颊。
风四娘也不禁叹息,说道:“可是你并没有死。”
冰冰道:“那只因为我的运气实在好。”
“那天我特别打扮过,穿的是件刚做好的大裙子,是用一种刚上市的织绵缎做的,
质料特别结实,裙子又做得特别大。”
“我掉下来的时候,裙子居然兜住了风,所以我下坠时就慢了很多,所以我才有机
会抓住了峭壁上的一棵小树。”
“那棵树虽然也承受不住我的下坠之力,虽然也断了。可是我总算有了喘口气的机
会,而且经过这一挡,我落得当然更慢。”
“峭壁上当然也不止那一棵树,所以我又抓住了另外一棵。”
“这次我的下坠之力已小了很多,那棵树居然托住了我。”
“但那时我已差不多落到谷底了,下面是一片荒地和沼泽,除了一些荆棘杂树和被
他推下去的死人白骨外,什么也没有,无论谁也休想在那种地方活下去。”
“山谷四周,都是刀削般的峭壁,石缝中虽然也长着些树木葛藤,但就算是猿猴,
想从下面爬上来,也难如登天。”
“幸好那些被他击落的死人身上,还带着兵器,我就用他们的兵器,在峭壁上挖出
一个洞来,作为我的落脚之处。”
“可是,那地方的石壁比铁还硬,我每天最多也只不过能挖出二三十个洞来,而且
到后来挖得越来越少。”
“因为每天晚上,我还是要爬到谷底去歇夜,第二天早上再爬上去挖,越到后来,
上上下下花的时间就越来越多。”
“何况谷底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我每天只能吃一点树皮革叶,喝一点沼
泽里的泥水,所以到了后来,我的力气也越来越弱了。”
“这样子挖了两个多月,我只不过才能到达山腰,眼见着再也没法子支持下去了,
谁知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他在上面的说话的声音。”
“那时我正在山腰上,所以才能听见他的声音,我希望他还能念一点兄妹之情,把
我救上去。”
“我就用尽全身力气,喊他的名字……”
后来的事,不用她再说,风四娘也可以想到了。
逍遥侯当然做梦也想不到她还活着,所以听见她的呼声,才会认为是冤魂索命。
等他掉下去后,萧十一郎当然忍不住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呼唤,看到峭壁上有个人后,
当然就会想法将她救上来。
萧十一郎黯然道:“我救她上来的时候,她实在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甚至连她
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看不出。”
冰冰咬着嘴唇,还是忍不住机凛凛地打了寒噤。
那两个多月怎么过的,现在她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萧十一郎道:“那时我只知道一件事,我这条命,是被她救回来的,所以我无论如
何。也得想法子让她活下去。”
那时她实在已是九死一生,奄奄一息,要让她活下去,当然不是件容易事。
甭十一郎道:“为了要救她的命,我一定要先找到个大夫,所以我并没有从原路退
回,就在山后抄小路下了山。”
风四娘叹道:“所以沈壁君沿着那条路找你时,才没有找到你。”
这难道就是命运?
命运的安排,为什么总是如此奇怪?又如此残酷?
冰冰忍住了泪,嫣然一笑,道:“无论如何,我现在总算活着,你也没有死。”
萧十一郎看着她,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怜悯悲伤的表情,勉强笑道,“好人才不长
命,像我这种人,想死也死不了。”
冰冰柔声道:“好人若真的不长命,你只怕就早已死了,我这—生中,从来也没有
看见过—个比你更好的人。”
风四娘终于承认:“这么样看来,他的确还不算太坏。”
冰冰道:“那位点苍的掌门谢天石,就是那天我在山洞里看见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风四娘皱眉道:“难道他早己被逍遥侯收买了?”
冰冰点点头,道:“我保证我绝不会认错的。”
风四娘道:“伯仲双侠欧阳兄弟,也都是逍遥侯的党羽?”
冰冰又点点头,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天我在那山洞里看见的人,竟真的全
都是别人心目中了不起的大侠客,大好人。”
风四娘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要分辨一个人的善恶,看来的确不是件容易的
事。”
冰冰道:“现在我哥哥虽已死了,可是这个秘密的组织并没有瓦解。”
风四娘道:“哦?”
冰冰道:“因为后来我们在一个垂死的人嘴里,又听到了个消息。”
风四娘道:“什么消息T”冰冰道:“我哥哥死了后,又有个人出来接替了他的地
位。”
风四娘道:“这个人是谁2”冰冰道:“不知道。”
风四娘道:“问不出来?”
冰冰道:“就连他们自己,好像也不太清楚这个人的身份来历。”
凤四娘道:“他们既然全都是极有地位的人,为什么会甘心服从这个人的命令?”
冰冰道:“因为这个人非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还抓住了他们的把柄。”
风四娘道:“什么把柄?”
冰冰道:“他们的把柄本来只有我哥哥一个人知道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落人这个人
手里?”
风四娘道:“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冰冰道:“绝不知道。”
风四娘道:“难道这个人也跟逍遥侯有极深的关系?难道逍遥侯生前就已将这秘密
告诉了他?”
这些问题当然没有人能回答。
冰冰道:“我只知道我哥哥要进行的那件阴谋,现在还是在继续进行,那个人显然
也跟我哥哥一样,显然也想控制江湖,像神一样主宰别人的命运。”
风四娘道:“所以你只要看见那天你在那山洞里看见过的人,你就要萧十一郎挖出
他的眼睛来?”
冰冰点点头,道:“因为我知道那些人全都该死,他们若是全都死了,别人才能过
太平日予。”
风四娘看着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说你本该杀了他们的。”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风四娘道:“但别人却不明白,所以别人都认为你己变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恶贼。”
萧十一郎淡淡道:“大盗萧十—郎,本来就是个恶贼,这本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
的。”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当众揭穿他们的秘密,让大家都知道他们本就该死?”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们是大侠,我却是大盗,大盗说出来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他又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何况,我这一生中做的事,本就不要别人了解,更不要
人同情,萧十一郎岂非本就是个我行我素、不顾一切的人。”
他虽然在笑,却笑得说不出的凄凉。
风四娘看着他,就好像又看见了一匹狼,一匹孤独、寂寞、寒冷、饥饿的狼,在冰
天雪地里,为了自己的生命在独自挣扎。
但世上却没有一个人会伸出手扶他一把,每个人都只想踢他一脚,踢死他。
风四娘每次看见他这种表情,心里都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萧十一郎并没有变,萧十一朗还是萧十一朗。
狼和羊一样,一样是生命,一样有权生存,也一样有权为了自己的生存挣扎奋斗。
狼虽然没有羊温顺,但对自己的伴侣,却远比羊更忠实。
甚至比人更忠实。
可是天地虽大,为什么偏偏不能给它们一个容身之处。
风四娘喝下杯苦酒,仿佛又听见了萧十一朗那凄凉而悲锵的歌声。
她放下酒杯,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总是喜欢哼的那首牧歌?”
萧十一郎当然记得。
风四娘道:“直到我懂得它其中的意思后,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它。”
萧十一郎道:“哦?”
风四娘说道:“因为你自己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匹狼,因为你觉得世上没有人能比你
更了解狼的寂寞和孤独。”
甭十一郎没有开口。
他正在喝酒,苦酒。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你现在就算还是只狼,也不是只普通的狼了。”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道:“我现在是只什么样的狼?”
风四娘道:“百万富狼。”
萧十一郎大笑;“百万富狼?”
他觉得这名字实在滑稽。
风四娘没有笑,道:“百万富狠和别的狼也许有一点最大的不同。”
萧十一朗忍不住问:“什么不同?”
风四娘冷冷道:“百万富狼对自己的伴侣,并不忠实。”
萧十一郎也不笑了。
他当然已明白风四娘的意思。
冰冰忽然站起来,笑道:“我很少喝酒,现在我的头已在发晕。”她笑碍仿佛有些
勉强:“你们是好朋友,一定有很多话要聊的。我先回去好不好?”
风四娘道:“好。”
她一向不是个虚伪的人,她的确希望能跟萧十一郎单独聊聊。
萧十一郎也只有点点头。
看着冰冰一个人走出去,走人黑暗中,他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关切怜悯之意。
风四娘冷冷道:“你用不着替她担心,逍遥侯的妹妹,一定能照顾自己的。”
冰冰当然能照顾自己。
一个人若是在杀人崖下的万丈绝谷中还能生存下来,那么,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
一定能照顾自己的。
何况,他们在这城里也有座很豪华的宅邸。
可是,出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却还是显得有点不放心。
风四娘盯着他,板着脸道,“她救了你,你当然要报答,却也不必做得太过份。”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做得太过份?”
风四娘道:“至少你不必为了她的一句话,就硬要将别人耳环摘下来。”
萧十一朗叹道:“看来那实在好像做得有点太过份,可是我这么样对她,并不是没
有原因的。”
风四娘道:“有什么原因?”
萧十一郎想说出来,又忍住,他好像并不是不愿说。而是不忍说。
风四娘道:“无论你是为了什么,至少也不该因为她而忘了沈壁君。”
一提起沈壁君这名字,萧十一朗的心又像是在被针刺着:“我……我并没有忘记
她。”
风四娘说道:“可是你直到现在,还没有问起过她。”
萧十—郎紧握着空杯,脸色已痛苦而苍白,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些话,我本不
愿说的。”
风四娘道:“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活不能说?”
萧十一郎道:“没有,在你面前,我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所以我才要再问你,我
做了什么事对不起她,她……为什么要那样子对我?”
风四娘道:“她怎么样对你了?”
萧十一郎冷笑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在那牡丹楼上,她是怎么
样对我的?她简直就好像把我看成了一条毒蛇。”
“波”的一声,酒杯已被他捏碎了,酒杯的碎片,刺入他肉里,割得他满手都是血。
可是他却似一点也不觉得疼。因为他心里的痛苦更强烈。就算砍下他一只手来,也不会
令他……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1 15:17:44
第三八章 七杀阵
面已凉了。
可是风四娘并不在乎。
对她来说,人生也像是这碗面一样,冰冷而乏味。
但她却还是非吃不可。
她挑起面,卷在筷子上,再送入嘴里,就像是个顽皮的孩子一样。
可是她眼角却己露出了疲倦的皱纹,甚至在这种黯淡的灯光下,也已能隐约看出来。
萧十—郎看着她,心里忽然又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难道真的不了解她对他的感情?
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这么多次昏灯下的苦酒深谈,他难道真的连一点都看
不出?
他难道是块木头?
萧十一郎正不知应该说什么,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笃”的一声。
接着,黑暗中就幽灵般出现了七个黑衣人。
七个长发披肩的黑衣人,眼睛也都只剩下两个黑黑的洞。
七个瞎子。
他们的左手,提着根白色的明杖,右手却拿着把扇子。
第一个人脸色铁青,颧骨高耸,正是昔日的点苍掌门谢天石。
风四娘还是继续在吃面。
看见这七个瞎子突然又在这里出现,她显然也觉得很意外。
可是她并不惊慌,更不害怕。
她见过这七个人出手。也见过他们的主人——人上人的功夫。
她知道萧十一郎可以对付他们。
萧十一郎的武功,这两年来仿佛又有了很惊人的进步。
武功也正如学问一样,只要肯去研习,就会一天天进步的。
七个瞎子已经木然地走了过来,每个人脸上都完全没有表情。
谢天石突然道:“你就算不出声,我也知道你在这里。”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本来就在这里。”
谢天石道:“很好,好极了。”
七个人同时展开扇子。
扇子上六个鲜红的宇,“必杀萧十一郎!”
黯淡的灯光,照着他们铁青的脸,照着这六个鲜红的字。
卖面的跛足老人,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一步步向后退,退入了墙角。
谢天石冷冷道:“你看见这六个宇没有?”
萧十—郎没有开口,风四娘却冷笑道:“他当然看见了,他又不是瞎子。”
谢天石脸色变了变,道:“很好,你果然也在这里。”
他也听得出风四娘的声音。
风四娘忍不住问道:“是谁告诉你,我们在这里的?”
谢天石没有回答。
风四娘道:“是花如玉?还是轩辕三成?”
谢天石还是不开口。
风四娘道:“无论是谁告诉你们的,我都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
风四娘道:“他是想叫你们来送死。”她冷笑着,又道:“但现在我却不愿看杀人,
所以你们最好还是快走。”
谢天石忽然也笑了笑,笑得狞恶面诡秘。
这种笑容中,竟似带着种奇异的自信,他竟似已有把握“必杀萧十一郎”!
昏灯在风中摇晃。
谢天石突然扬起明杖一指,“嗤”的一声,灯己熄灭。
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火光的存在。
他的明杖中,竟也藏着种极厉害的机簧暗器。
四下立刻一片黑暗。
萧十一郎忽然也笑了笑,道:“有很多人在杀人前,都喜欢喝杯酒的,我可以请你
们喝两杯。”
谢天石冷冷道:“我们现在想喝的不是酒,是血,你的血!”
“血”字出口,黑暗中突然传来“铮”一声,接着就有—阵琴声响起。
琴声中带着种奇异的节奏。
七个瞎子脚步立刻随着节奏移动,围住了萧十一郎,手里的明杖,也跟着挥出。
七根白色的明杖,在黑暗中挥舞,并没有转向任何一个人,只是随着琴声中那种奇
异的节奏,配合着他们的脚步,凌空而舞。
但萧十一郎和风四娘,却已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
尤其是风四娘,她已连面都吃不下去了。
节奏越来越快,脚步越来越快,明杖的舞动,也越来越急。
七个人包围的圈子,已渐渐缩小,压力却加大了。
这七根凌空飞舞的明杖,就像是已织成了一个网,正在渐渐收紧。
风四娘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已变成了一条困在网中的鱼。
她武功虽不甚高,见识却极广。
但现在她竟看不出这七个人用的是什么武功,什么招式。
她只知道这七个招式的配合,简直己接近无懈可击,连一丝破绽都没有。
那琴声的节奏中,更仿佛带着种无法形容的魔力,令人心神焦躁,全身不安。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竟似又变成了只热锅上的蚂蚁。
萧十一郎显然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动也不动。
但她却已恨不得跳起来,冲出去,投入冷水里。
恰好萧十一郎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
他的眼睛里,更带着种令人信赖,令人安定的力量。
风四娘总算沉住了气,没有去自投罗网。
可是这七根明杖织成的网,已更细、更密、琴声的节奏也更快。
桌上的杯盘,突然间都己一个个碎裂,就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捏碎的。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压力,连桌椅都似已将被压碎。
若不是萧十一郎握住了她的手,风四娘就算明知要自投罗网。也早已冲出去了。
但萧十一郎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是己变成了一块磐石。
就像是已和大地结成了一体。
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种压力,是大地所不能承受的。
这七个瞎子冷酷自信的脸土,反而露出了一种焦躁不安的表情。
他们忽然发觉自己也受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奇异压力。
因为他们的攻击,竟完全没有一点反应。
压力本是相对的。
你加在别人身上的压力越大,自己的负担也越重。
谢天石脸上已沁出了汗珠,突然反手一棍,直刺萧十一郎。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萧十一郎突然长啸一声,刀已出手。
闪电般的刀光,如惊虹般一卷,七根明杖突然全都断成两截。
这种明杖本是百炼精钢打成的。
世上本没有真正能削铁如泥的兵刃。
可是,加上萧十一郎本身的力量,这一刀之威,就已经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更不
是任何人所能抵挡的了。
刀光一闪,明杖齐断。
被削断的明杖中,突然又有一般浓烟急射而出。
但这时萧十一郎已拉着风四娘,冲了过去。
闪电般的刀光,已在他们面前组成了一片无坚不摧、不可抗拒的光幕,替他们开了
路。
萧十一郎反手挟住了风四娘的腰,踏上墙头。
墙头上有个人正在抚琴,赫然正是那卖面的独眼跛子。
萧十一朗身形骤然停顿:“是你I”独服跛足老人五指一剑,“铮”的一声,琴弦
忽断,琴声骤绝,一双独眼中闪闪发光,凝视着萧十一郎;“你知道我是谁?”
“轩辕三缺?”
独眼老人纵声大笑:“想不到你非但能破了我的‘天昏地暗,七杀大阵’,还能认
得出我来。”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若非刚才见过轩辕三成,我也想不到你。”
轩辕三缺道,“好个萧十一郎,果然是个聪明人,就凭这一点,我今日且放过你,
快去想法子救你的女人吧,若是再迟片刻,就来不及了。”
风四娘果然已昏迷不醒,紧紧咬住的牙关中,也已有白沫吐了出来。
轩辕三缺突又冷冷道:“只不过老夫平生出手,例不空回。今天就算让你走,你也
该留下件东西。”
萧十一郎突然也纵声大笑,道:“大盗萧十一郎,生平只知道要人的东西,从来也
没有留下过东西给别人。”
轩辕三缺道:“今日你只怕就要破例一次。”
萧十一郎道:“好,我就留下这一刀!”
“刀”字出口,他的刀当直劈下去。
轩辕三缺双手捧琴,向上一迎。
只听“当”的一声,金铁交鸣,震入耳鼓。
这无坚不摧的一刀,竟未将他的琴劈断,刀锋反而被震起。
但萧十一郎的人,却也已趁着这刀锋一震之力,向后弹出,凌空翻身,掠出了四丈。
只可惜他肋下还挟着一个人。
他身子凌空倒翻时,总难免要慢了慢,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腿股间一冷。
只听轩辕三缺大笑道:“萧十一郎,你今日还是留下了一滴血。”
萧十一郎人已在十丈外,道,“这滴血是要你用血来还的。”
血已凝结。
萧十一郎的左股下,也不知被什么割出了一条七八寸长的伤口。
伤口并不疼,萧十一郎的心却已发冷。
不疼的伤,才是最可怕的伤。
他反手一刀,将自己左股上这块肉整片削下来,鲜血才涌出。
现在伤口才疼了,疼得很。
他却连看都不去看一眼,更不去包扎,就让血不停地往下流。
因为他必需先照顾风四娘。
刚才明杖中有浓烟喷出来时,他及时闭住了呼吸,但风四娘的反应当然没有他快。
他拉住她走时,已发觉她的身子发软,所以才反手挟住她。
现在她的身子却似已在渐渐发硬。
又冷又硬。
她的脸已变成了死灰色。
可是她绝对不能死。
萧十一郎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死。
巨大的宅邸中,灯火辉煌,却听不见人声。
因为这里根本已没有人。
这地方本是他买下来的,就算他不在时,也有十几个童仆在这里照料。
何况,冰冰刚才己该回来了。
但现在这里,却连—个人也没有。
冰冰呢?
她绝不会不在这里等他,绝不会自己走的。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幸好这两年来,为了要解冰冰的毒,他已遍访过天下名医。
他虽然看不出风四娘中的哪种毒,但这种毒烟的性质,相差都不会太多的。
冰冰住的屋子里,一直都有各式各样的解药。
他将风四娘抱进去,放在床上。
他打开了冰冰柜台下的抽屉,他整个人突又发冷,就像是一下子跌入了冷水里。
所有的解药,竟已全都不见了。
好周密的计划,好恶毒的手段。
萧十一郎一向是个打不倒的人,无论遇着什么困难和危险,他都有信心去解决。
但现在他却只有像个呆子般,站在床头,看着风四娘。
现在是该先带她去求医?还是再去找轩辕三缺要解药?
若是先去求医,谁有把握能解得了这种毒?是不是肯给解药?
找到时会不会已太迟?
若是去找轩辕三缺,他是不是还在那里?是不是肯给解药?
他若不肯,萧十一郎是不是能有把握,逼着他拿出来?
不知道!
萧十一郎完全不知道,他的心已乱了。他实在不敢以风四娘的性命作赌注。实在不
敢冒这种险。难道就站在这里,看着她死?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冷汗已湿透了衣裳。他知道现在已到了必须下决心的时候,他不
但耍快下判断,而且要判断准确。
但他却完全没有把握,连一分把握都没有,也许这只因为他太关心风四娘。现在如
果是有一个冷静的旁观音,也许能帮他出个主意。
就在这时,外面竟真的有人在敲门。
冰冰?莫非是冰冰回来了。
萧十一郎冲过去,拉开了门,又怔住。一个看来老老实实的人,规规矩矩地站在外
面,看着他微笑。
轩辕三成,这人竟赫然是轩辕三成!
轩辖三成微笑着,笑得又谦虚,又诚恳,正像是个准备来跟大老板谈生意的生意人。
萧十一郎的脸色发青,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敢到这里来。”
他的手已握紧,已随时准备出手。
轩辕三成却后退了两步,陪笑道:“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这次来,完全是一番
好意。”
萧十一郎道:“好意?你这个人还会有好意?”
轩辕三成道:“对别人也许不会,可是对你们两位……”
他目光从萧十一郎肩上望过去,看着床上的风四娘,显得又同情。又关心,叹息着
道:“我实在想不到我那位六亲不认的大哥,竟会对你们下这种毒手。”
萧十一郎的眼晴里突然发出了光,道:“轩辕三缺真是你嫡亲的兄长?”
轩辕三成点点头,苦笑道:“但我却不是他那种心狠手辣的人。”
萧十一郎瞪着这个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可恶的伪君子。
他简直恨不得一拳打破这张满面假笑的脸。
但是他也已发现,要救风四娘,只怕就得全靠这个人了。
“你难道是想来救人的?”
轩辕三成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立刻追问:“你能救得了她?”
轩辕三成笑了笑,道:“我们兄弟一向很少见面,纵然见了面也很少说话,就因为
我们的脾气不同,嗜好也不同。”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不同?”
轩辕三成道:“他喜欢杀人,我喜欢救人,只要他能杀的人,我就能救得活。”
萧十一郎忽然也笑了笑,道:“你的确比他聪明,杀人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救
人才有好处的。”
轩辕三成抚掌笑道:“阁下说的这句话,实在是深得我心。”
萧十一郎又沉下了脸,道:“这次你想要什么好处?”
轩辕三成淡淡道:“我什么好处也不想要,只不过……”
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怎样?”
轩辕三成道:“你若种了棵树,树上若是长出桔子来,桔子应该归谁?”
萧十一郎道:“应该归我。”
轩辕三成道:“不错,当然应该归你,因为你若不种那棵树,就根本没有桔子。”
萧十一郎的脸色已变了,他忽然已听懂了轩辕三成的意思。
轩辕三成果然已接着道:“现在她等于已是个死人,我若能救活了她,我就是她的
重生父母,她这个人当然也该归我。”
萧十—郎怒道:“放你的屁。”
轩辕三成道:“生意不成仁义在,你就算不答应,也用不着发脾气的。”
他拱了拱手:“在下就此告辞。”
他居然真的扭头就走。
萧十一郎当然不能让他走,纵身一跃,已拦住了他的去路。
轩辕三成淡淡道:“阁下既然不愿我救她,我只好告辞,阁下为何要拦住我?”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非救她不可。”
轩辕三成叹了口气,道:“阁下武功盖世,若是一定要逼我救她,我也不能反抗,
只不过,救人和杀人也是完全不同的。”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不同?”
轩辕三成道:“杀人只要随随便便一出手,就可以杀—个,救人却得要花很多心血,
费很多精神,若是心不甘、情不愿,就难免会疏忽大意,到了那时,阁下却怪不得我。”
萧十一郎没话说了。
现在风四娘唯一的生路,就落在轩辕三成身上,只要这个人—走,风四娘就必死无
疑。
轩辕三成悠然道:“常言说得好,死马不妨当作活马医,现在她反正己无异是个死
人,阁下又何妨将她交给我?”
萧十一郎只好跺了跺脚,道:“好,我就把她交给你。”
轩辕三成道:“这本是两厢情愿的事,谁也没有勉强谁。”
萧十—郎只有承认。
轩辕三成道:“所以我将她带走时,阁下既不能反悔,也不能在后面跟踪,否则我
也只有看着她香消玉损,爱莫能助了。萧十一朗冷冷道:“你最好赶快带她走,以后也
最好莫要让我再看见你。”
轩辕三成笑道:“我以后一定会特别小心,绝不会再让阁下看见的,相见不如不见,
像阁下这种人,也还是不见助好。”
他微笑着,抱起了风四娘,扬长而去。
萧十一郎竟然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他实在不甘心,他绝不能让风四娘就这样落入轩辕三成手里,可是轩辕三成却早已
带着风四娘,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是谁劫去了冰冰?是谁偷去了那些解药?当然也是轩辕三成,他伤势根本不重,受
伤后也根本没有走远。
萧十一郎和风四娘他们在那种惊喜兴奋的情况中,也没有留意到外面的动静,何况
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怕人偷听的,他们只不过说,要去吃牛肉面,他们在附近转了
很久,才找到那个卖面的摊子,在他们找的时候,轩辕三成已有足够的时间,架去卖面
的人,让轩辕三缺去代替。
萧十一郎他们对这城市还很陌生,既没有看过本来在那里卖面的人,也没有见过轩
辕三缺。
江湖中有个秘密的帮派,完全是以残废者组成的,谢天石他们瞎了后,也加入了这
帮派,轩辕三缺就是这帮派的总瓢把子——人上人也很可能是其中的首脑之一。
他们想以他们独创的七杀阵,将萧十—郎杀死在那里,可是萧十一朗并不是个容易
被击倒的人,他们的计划只成功了一半,风四娘还是中了毒。
冰冰离开的时候,轩辕三成便可能就在后面跟踪,她的武功虽诡秘,身子却太弱,
所以她已被轩辕三成制住——轩辕三成的武功,显然比他外表看来高得多,他也是看准
了风四娘中毒后,萧十—郎必定会带她回去治伤。
这些事萧十一郎总算已想通了,他绝不能让风四娘和冰冰落在轩辕三成手里,他一
定要找到这个人,现在的问题是,他怎样去找呢?
轩辕三成是个很谨慎的人,穿着打扮,完全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他住的地方,也一定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这城市里有千千万万栋屋子,千千万万户人家,他很可能住在一家杂货铺,或者是
一家米店的楼上。
他本身就很可能在开一家绸缎庄,一家针线店,甚至是一家妓院,他也很可能什么
事都没有做,住在城郊的一个小茅屋里读书种花。
城里一定不会知道有轩辕三成和王万成这个人,更不会知道他住的地方,唯一可能
知道的人,就是牛掌柜和吕掌柜,以轩辕三成的谨慎和机智,当然早巳算到了这一着,
甚至已?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1 15:18:32
第三九章 造化捉弄人
无论什么样的酒楼菜馆,晚上都一定有些伙计睡在店里的。
这些伙计中,一定有人知道掌柜的住处,因为晚上如果出了急事,他们就一定要去
通知掌柜。
牡丹楼当然也不例外。
萧十一郎一脚踢破牡丹楼的门板,冲了进去,一把揪起个在三张拼起来的饭桌上打
铺睡觉的老伙计。
“不想死就带我去找吕掌柜,否则我就杀你。”
谁都不会想死的。
越老的人,反而越怕死。
何况这老家伙认得萧十一郎,一个能逼着柳苏州卖耳环、能随时将上万两的银子抛
上大街的人,要杀个把人当然不是吹牛的。
这老家伙的回答只有四个宇:“我带你去。”
“吕掌柜就住在这巷子里,左边的第三家!”
老家伙说完了这句话,就突然不省人事。
——第二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那位萧大爷的衣服,袋子里还有张五
百两的银票。
萧十一郎换上了伙计的衣裳,冲过去敲门。
敲门的时候,他巳开始喘气。
过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个愤怒的芦音,是个女人的声音,“外面是什么人在敲门?”
萧十一郎故意用喘气的声音让这女人听见,大声问答:“是我,我是店里的老董,
吕掌柜出了事,要我赶快回来报个讯。”
他算准了两点。
吕掌柜一定不会在家。
他家里的人,绝不会完全认得牡丹楼的每个伙计。
这两点中要有一点算错,这计划就吹了。
两点都没有算错。
一个老妈子,这是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人,匆匆赶出来开了门。
“什么事?吕掌柜出了什么事?”
萧十一郎故意作出很紧张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那时我们已睡了,吕掌
柜突然从后门过来,要我们不要动,他自己却钻到桌子下去躲着。”
“就在那时候,后面又有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人冲过来,一下子就找到了吕掌柜,三
个人还打了几招,吕掌柜就被他们打倒,恰巧倒在我身上,偷偷地告诉我,要我回来告
诉你,赶快找人去救他。”
那中年妇人当然就是吕掌柜的妻子,已听得脸都白了:“他叫我找谁去救他?到哪
里去救他?”
萧十一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刚一说完达两句话,就被那两个人架走了,现
在我还得赶起快去报衙门。”
他又算准了第三点。
吕家的人情急之下,是不会到牡丹楼去查证的。
多年的夫妻,做丈夫的若是在外面有不法的勾当,就算瞒着家里,做妻子的多多少
少想必知道一点,到了这个时候,绝不愿去惊动官府。
吕掌柜也是个很谨慎的人,平时很可能告诉他的妻子,自己若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就应该去找什么人。
现在萧十一郎已发现,他至少有两点没有算错。
他刚说要去报官,那中年妇人竟然立刻阻止了他,故意作出镇静之色,沉着脸道:
“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有法子处理助,你用不着再多事,赶快回店里去照顾要紧。”
“砰!”的—声,她居然关起了门。
萧十一郎只有走——当然不是真的走,也并没有走远。
他走了几步,就飞身掠上了隔壁的屋脊。
只过了片到,吕掌柜的妻子就又开门走了出来,匆匆地走出了巷子,她果然是去找
人了。
她去找的人,会不会是轩辕三成?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自己的心也在跳,这是他唯一的线索,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吕太太奔出了巷子,又转入另一条巷子,萧十一郎跟过去时,她也正在敲门。
门后也有个女人的声音问:“是谁呀,三更半夜地撞见了鬼吗?”
“是我,你妹夫出了事,你快来开门。”
这家人原来是牛掌柜的,做文夫的出了事,妻子当然要先来找大舅子。
又一个中年妇人匆匆出来开门:“出了什么事,我那死鬼也不在,怎么办呢?”
牛掌柜当然也不会在家的,这点萧十一郎也没有算错。
两个女人,“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阵,就急着要人备马,登车。
她们显然巳决定了,要去找一个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去找的人。
马车急行,走的路竟是出城的路。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四下无人,萧十一朗蝙蝠似的掠过去,挂在车厢后。
车厢里两个女人居然都没有说话。
丈夫出了事,最多话的女人也不会有心情说话的。
但萧十一郎却忽然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吃东西的声音。
苏州的女人都喜欢吃甜食,车窗是开着的,悄悄从车窗旁的空隙看进去,这两个女
人竟在吃芝麻糖。
若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怎么会有心情吃芝麻糖。
萧十一郎的手突又冰冷。
就在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几件不合理的事。
三更半夜,外面有人忽然敲门,应门的怎么会是这家人的主妇?
以他们的身份,家里当然有童仆的,那些男佣人都到哪里去了?
一个中年女人,怎么会在自己的小姨子面前,叫自己的丈夫“死鬼”。
在这种情况下去找人,她们身上怎么还会带着芝麻糖?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自己刚才以为算准了的那五六点,每一点都算得大错特错,竟
没有一点是真正算准了的。
她们现在的目的,显然是调虎离山之计,故意要将他引出城去。
也许她们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
既然如此,轩辕三成想必一定还在城里,在一个萧十一郎从不会算到的地方。
轩辕三成显然很懂得人类心理的弱点。
萧十一朗凌空翻身,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回到吕掌柜那屋子。
屋子里居然还有灯光,也还有人声。
“掌柜的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盼菩萨保佑他平安回来。”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难道他又算错了。
这时屋子里又有个老太婆的声调:“大娘出城去找人,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难道她们真的是出城找人的?
萧十一郎正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耳光的时候,心里忽然又掠过了一道灵光。
吕大娘她们,是从隔壁一条巷子上车走的,临走时也没有说要到哪里去,这两个老
妈子,怎能知道她要出城?
莫非这又是疑兵之计,准备万一又有人来时,说给他听的。
轩辕三成本就是个十分谨慎的人。
厨房里居然也有灯光亮着,这种时候,当然不会有人去做饭的。
这种人家,一定知道小心火烛,半夜里怎么还会在厨房里点着盏灯。
萧十一郎冲过去。
厨房里只有灯,没有人。
屋角里堆着一大堆新劈的大柴,可是从灶洞里掏出来的,却是煤炭。
既然烧的是煤,堆这么多本柴干什么?
萧十一郎长长吐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总算找到自己要找的地方了。
柴堆下果然是条地道的人口。
掀起块石板,走下石阶,地道中有两个门,一个是开着的。
右面的一扇樟木门,很厚,很坚实,从里面紧紧地关着。
萧十一郎抽刀,劈门,一脚踢开,就看见了轩辕三成。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看见过轩辕三成如此吃惊。
他吃惊地看着萧十一郎,征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你毕竟还是找来了。”
地室中的布置居然很华丽,还有张很大、很舒适、铺着绣花被的床。
风四娘就昏在被里,死灰色的脸上,已有了红晕。
萧十一郎也长长吐出口气:“你想不到?”
轩辕三成忽然间已镇定下来,微笑道:“我实在想不到,因为你本不该来的。”
萧十—郎道:“哦!”
轩辕三成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反悔,也绝不跟踪。”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既没有反悔,也没有跟踪,我是为了另一件事来的。”
轩辕三成道:“什么事?”
萧十一郎道:“我要来杀了你!”
他的回答很干脆。
他的手里还握着刀。
轩辕三成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刀。
他忽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这双眼睛和这柄刀的光芒笼罩下。
萧十一郎冷冷地道:“这次你最好也不必再用风四娘来要挟我,因为只要你的手指
动一动,我就要出手。”
轩辕三成笑着道:“现在她已是我的人,我怎么会用她来要挟你?”
萧十一郎道:“你若死了后。她就不再是你的。”
轩辕三成点点头,这道理他当然明白:“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杀了我,是不是还
想要我将冰冰姑娘的下落告诉你?”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又笑了笑,道:“我既然反正已要死了,为什么还要将冰冰的下落告诉
你?”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很难对付的人,我果然没有
看错。”
轩辕三成道:“但我却是个生意人,只要跟我谈交易,就不难了。”
萧十一郎道,“你要我放了你,你才肯将冰冰的下落告诉我?”
轩辕三成道:“这交易你并不吃亏,你自己也说道,杀人对自己更没有好处。”
萧十一郎道:“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话?”
轩辕三成道:“生意人最大的本钱,是‘信用’两个宇,我若不守信,谁肯跟我谈
交易了?”这并不是谎话。
萧十一郎也本来就没有真的要杀他:“好,这交易做成了。”
轩辕三成笑道:“你看,跟我谈交易,是不是一点也不难?”
萧十一郎道:“冰冰在哪里?”
轩辕三成道:“我已将她卖给别人了。”
萧十一郎面色变了。
轩辕三成道:“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当然要做生意,何况我早巳看出她中毒极深,
若是留着她,岂非还要替她收尸。”
萧十一朗厉声道:“你将她卖给了谁?”
轩辕三成道:“你先走到这里来,让我站到门口去,我就告诉你。”
萧十一郎只好忍住怒气,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
轩辕三成走到门口,才缓缓道:“我已将她卖给了花如玉。”
萧十一朗动容道:“花如玉的人在哪里?”
轩辕三成道:“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他也是个生意人,他绝不会将自己高价买回去
的货色,拿来自己用的,所以只要你出的价钱对,说不定还可以将冰冰原封不动地买回
来。”
萧十一郎沉住气:“我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轩辕三成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会给你个机会的,因为他也知道你是个买
主。”他已走出门,突然回头笑了笑,道:“还有件事,我也要告诉你。”
“什么事?”
轩辕三成笑得很神秘,忽然道:“你现在虽然已将风四娘抢了回去,可是你也一定
会后悔的。”
萧十一朗掀起了被,又立刻放下,用这丝锦被裹起风四娘了,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他生怕轩辕三成将地道的出路封死。
但轩辕三成却好像根本没有这意思,因为他也知道这样做根本没有用的。
所以萧十一郎更不懂。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好后悔的。
棉被下的风四娘,就像是个则生出来的婴儿,赤裸着,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醒。
萧十一郎既不愿回到自己那地方去,也不愿回连云楼。
这些地方都不安全。
事实上,无论谁带着个用棉被裹着的赤裸女人,都很少有地方可以去。
现在东方已微现曙色,他当然也不可能带着风四娘满街走,所以他只有选择这地方。
这里是个很偏僻的小客栈,窄小阴暗的屋子,小窗上糊着的纸也已发黄。
萧十一郎坐在床上,看着风四娘,只觉眼皮越来越重。
这一夜实在过得很长而艰苦,他几乎很少有机会喘口气。
他的酒力也在退。
这正是一个人最容易觉得疲倦的时候。
屋于里偏偏只有一张床,一张很小的板凳,他既不能站着睡,又不能将风四娘一个
人留在屋里。
忽然觉得一阵不可抗拒的睡意涌上来,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疲倦过。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虚弱。
是不是因为他腿上的伤口失血太多?还是因为自己伤口的毒并没有完全消除?
他已无法仔细去想。
他已倒了下来,倒在床上。
幸好风四浪是个很豪爽的女人,又是老朋友,就算醒了,也不会在意的。
何况她根本还没有醒。
萧十一朗一闭上眼睛,居然立刻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
他仿佛听见风四娘在呻吟。
一种很奇怪的呻吟。
只可惜他已听得不太清楚。
他本来已觉得风四娘的脸色红得很奇怪,只可惜他也没有看仔细。
一阵无比安详甜蜜的黑暗,只像是情人的怀抱般,拥抱住他。
然后他仿佛又觉很玲。
就在他开始觉得冷的时候,忽然又发现有团火焰直扑入他怀里。
一团温暖,光滑,灼热,但是却绝不会烧伤人的火焰。
他勉强张开眼睛,就看见了风四娘的眼睛。
风四娘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火焰在燃烧着。
她整个人都在紧紧地拥抱着他,整个人都在紧张得发抖。
一种谁也无法形容的颤抖。
她光滑赤裸的峒体,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已几乎赤裸。
风四娘梦讫般呻吟着,求他,要他,喃喃地叙说着她的心事。
这些话,都是她从来也没有说过,从来也不敢说的。
她莫非醉了?
那不是醉,却还比醉更可怕。
她竟像已完全失去理智,她的需要强烈得令人无法想像。
她的峒体仍然像少女般光滑坚实,可是她的动作却像是已变成个荡妇。
——轩辕三成给她的解药里,莫非另外还有解药,己挑起了她压制多年的欲望。
——轩辕三成当然绝没有想到萧十一郎居然能去救她。
——这一切,本是轩辕三成为自己安排的,可是造化却作弄了他一次。
——造化也作弄了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他们本来没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的,但现在却偏偏发生了。
醉人的呻吟,醉人的倾诉,醉人的拥抱……
萧十一郎能不醉。他没有推拒。
他不能推绝,不忍推拒,甚至也有些不愿拒绝。
这火一般的热情,也同样燃烧了他。
这莫非是梦?
就当它是梦又何妨!
阴暗的斗室,寂寞的心灵,就算偶而做一次梦又何妨?
只可惜无论多甜蜜的梦,总有醒的时候。
萧十一郎醒了!彻底醒了!
斗室中却只有他一个人。
昨夜那难道真的是梦?但床上为什么还留着那醉人的甜香?
萧十一郎呼吸到枕上的甜香,心里忽然涌出种说不出的滋味。
直到现在,他不完全了解风四娘。
他竟是风四娘的第一个男人,难道风四娘一直都在等着他?
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为什么会突然发生了。
“……你若带她走,你一定也会后悔的……”
轩辕三成的话,似乎又在他耳畔响起,他现在才认真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是不是已在后悔?
一个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为了他,牺牲了幸福,辜负了青春,到最后,还是将所
有的一切,全都交给了他。
他还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可是他又想起了沈壁君,想起了冰冰,他们岂非也一样为他牺牲了一切?
难道他能抛开她们,忘记她们,和风四娘厮守这一生?
难道他能就这样抛开风四娘。
萧十一郎的心在绞痛。
他又遇着了件他自己绝对无法解决的事。
现在风四娘的人到哪里去了?
难道她已无颜再见他,竟悄悄地走了。
就算她已真的走了,他还是一样不能这样抛弃她的。
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就必将永远存在。
这问题既然存在,就必需解决。
萧十一郎已下了决心,这一次绝不能逃避。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一样东西从外面飞了进来。
是一包衣服。
从里面的内衫,到外面的衣裤,甚至连袜子、靴子都有。
都是崭新的,质料也很好。
萧十一郎这时才发现,他穿来的那套从老伙计身上换来的衣服,已不见了——当然
已被风四娘穿了出去。
一包衣服当然不会自己飞进来,门外面当然还有个人。
萧十一郎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这套衣服,风四娘就走了进来。
她身上也换了套崭新的衣服,颜色鲜艳,她的人也是容光焕发,春风满面,看来就
像是个新娘子。
萧十一朗的心已开始在跳,只觉得坐着也不对,站起来也不对。
他本是个很洒脱的人,现在竟忽然变得手足无措,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
她。
但风四娘根本还是老样子,将手里提着的七八个大包小包往床上一扔,微笑着道:
“难怪女人都喜欢买东西,我现在才发觉,买东西实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不管你买的
东西有没有用,但在买的时候,就已经是种享受了。”
萧十一郎点点头。
花钱本身就是享受,这种道理他当然明白。
风四娘道:“你猜我买了些什么东西,猜得出便算你有本事。”
萧十一郎摇摇头,他猜不出。
风四娘笑道:“我买了一面配着雕花木架的镜子,买了个沉香木的梳妆匣,又买了
两个无锡泥娃娃,一个老太婆用的青铜暖炉,一根老头子用的翡翠烟袋,还买了三四幅
湘绣,一顶貂皮帽子。”
她叹了曰气,微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些东西连一点用都没有,可是我看见了,
还是忍不住要买,我喜欢看那些伙计拍我马屁的样子。”
萧十一郎只有听着。
风四娘忽然拾起头,瞪着他,道:“你几时变成个哑吧了?”
萧十一郎道:“我……我没有。”
风四娘“噗哧”一笑,道:“原来你还没有变成哑吧,却有点像是已变成了个呆
子。”
她对萧十一郎,完全还是以前的老样子,竟连一点都没有变。
昨天晚上的事,她竟连一个字都不提。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你……”
风四娘仿佛已猜出他想说什么,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瞪眼道:“我怎么样,你难道
想说我也是呆子?你不怕脑袋被我打个洞。”
看她的样子,竟好像昨天晚上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样。
她还是以前的风四娘。
她看萧十一郎,也还是以前的萧十一郎。
昨夜的温馨和缠绵,对她说来,只不过是个梦。
她似已决心永远不再提起这件事。
因为她太了解萧十一郎,也太了解自己,她不愿让彼此都增加烦恼和痛苦。
萧十一郎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感激。
就算他也能忘记这件事,这份感激却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风四娘已转过身,推开了窗子。
她仿佛不能让萧十一郎看见她此时脸上的表情,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此时的心情。
她宁愿将这种感情收藏起来,藏在她心里最深处,就像是个守财奴收藏他最珍贵的
宝物一样,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时,她也许才会拿出来独自消受。
那无论是痛苦也好,是甜蜜也好,是悲伤也好,是欣慰也好,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知道,等她转过身来时,她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脸上又露出了她那种独特的微笑,瞪
着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还想在这猪窝里待下去?”
萧十一郎也笑了:“我不想,我就算是个呆子,至少总不是只猪。”
风四娘道:“那么我们现在为什么还不走?”
萧十一郎看着床上的大包小包,道:“这些东西你不要了?”
风四娘淡淡道:“我说过,我买东西的时候,已经觉得很愉快,我付出的代价早已
收了回来,还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外面夕阳灿烂,正是黄昏。
萧十一郎迎着初秋的晚风,深深吸了口气,道:“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风四娘道:“先去吃饭,再去找人。”
萧十一郎道:“找谁?”
风四娘道:“当然是找沈壁君,你难道已忘了T”萧十一郎当然没有忘,可是——
“你还想陪我去找?”
风四娘又瞪起了眼,大声道:“我为什么不想陪你去找?我既然已答应过你,为什
么要放弃主意,难道你以为我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萧十一郎看着她,笑了。
一种真正从心底发出来的笑。
但却并不完全是愉快的笑,除了愉快外,还带着些感激,带着些了解,甚至是带着
一点点辛酸。
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你若是萧十一郎,你若是遇见了个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你还能说什么?
大亨楼。
萧十一郎居然又上了大亨楼。
楼上楼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伙计们,每个人都瞪大了眼晴,吃惊地看着他。
吃惊虽然吃惊,但马屁却拍得更周到。
尤其是那个刚泡了个热水澡、挣扎着爬起来的老伙计,简直就好像恨不得要将他当
做自己的老祖宗一样。
风四娘的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的,一坐下来,就忍不住悄悄地问:“你为什么还要
到大亨楼来?”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大亨,而且是大亨中的大亨。”
风四娘说话的声音更低:“你知不知那些东西,我是用什么买的?”
萧十一郎知道:“用我内衣上那几粒汉玉扣子。”
风四娘道:“可是现在我身上竟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了。”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风四娘道:“你在这里能挂帐?”
萧十一郎道:“不能。”
风四娘苦笑道:“我这人什么事都做过了,可是要我吃霸王饭,吃过了抹抹嘴就走,
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萧十一郎道:“我也一样不好意思。”
风四娘道:“那么我们吃不吃?”
萧十一朗道:“吃。”
风四娘道:”吃过了呢?”萧十一郎道:“吃过了当然要付钱的。”
风四娘道:“钱呢?”
萧十一郎道:“钱自然有人会送来。”
风四娘道:“谁会送来?”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风四娘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不知道?连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难道天上会突然掉下个大元宝来?”
萧十一郎笑道:“天上掉下的元宝,我还要弯腰去检,那岂非太麻烦了。”
风四娘也在吃惊地看着他:“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容易到手的钱?”
萧十一郎道:“有。”
风四娘叹了门气,说道:“我看你一定是没有睡醒……”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个矮矮胖胖、圆脸上留着小胡子、穿着件紫缎长衫的中年
人,规规矩矩地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向萧十一郎长身一揖,陪着笑道:“阁下就是萧十
一郎萧大爷?”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明明知道是我,为什么还要多问?”
这人赔笑道:“因为账上的数目太大,所以在下不能不特别小心些。”
萧十一郎道:“你昨天是不是已来过了。”
这人点点头,道:“前几天就有人来通知小号,说萧大爷这两天可能要用银子,叫
我来这里等着。”
萧十一郎道:“你是哪家字号的?”
这人道:“在下阎宝,是利通号的,请萧大爷多关照。”
萧十一郎道:“我在你那边的帐目怎么样?”
阎宝道:“自从去年的二月底开始,萧大爷一共在敝号存进了六笔银子,连本带利,
一共是六十六万三千六百两。”
他已从怀里取出个帐单,双手捧过来:“详细的账目都在这上面,请萧大爷过目。”
萧十一郎道:“账目倒不必看了,只不过这两天我倒的确要用些银子。”
阎宝道:“敝号早巳替大爷准备好了,却不知萧大爷是要提现,还是要敝号开的银
票。”
萧十一郎道:“银票就行,你们出的票子,信用一向很好。”
阎宝陪笑道:“多承萧大爷照顾,敝号别的地方的分店,也都说萧大爷是敞号开业
一百多年来,最好的一位主顾。”
他知道男人都喜欢在女人面前摆摆排场的,所以又向风四娘解释着道:“萧大爷叫
人存银子过来的时候连存折都不要,利息也算得最少,这样好的主顾在下做这行买卖做
了三十年,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风四娘淡淡道:“他本来就是个大亨,大亨中的大亨。”阎宝道:“那倒真的一点
也不错。”
他又问:“却不知萧大爷这次要用多少?”
萧十—郎道:“你给我开五百两一张的银票,开两百张。”
阎宝道:“那正好是十万两。”
萧十一郎道:“另外我还要五万两一张的,要十张。”
阎宝长长吸了口气,信口道:“敝号的银票,就等于是现钱一样,到处都可以兑现
的,萧大爷身上带这么多银子,会不会不方便?”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用不着替我担心,反正我很快就会花光的。”
阎宝倒抽了口凉气,世上竟有这种豪客,他非但没见过,连做梦都想不到。
谁知他做梦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
萧十一郎又道:“剩下那六万多两零头,也不必记在帐上了,就全都送给你吧。”
六万多两银子,普通人家已是够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了,他居然当做零头,随随便
便地就是当小帐一样送给了人。
阎宝的手已在发抖,连心都快跳出腔子来,赶紧弯下腰,道:“小人这就去替大爷
开银票,立刻就送过来。”
他不但称呼已改变,腰也已快弯到地上,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楼梯口。差点从楼
上滚了下去。
萧十一郎笑道:“你看,这些银子是不是比天上掉下来的还方便。”
风四娘瞪着他,忽然道:“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你,因为我不想让你把我看成个财
迷,但现在我却要问问了。”
萧十一郎道:“你问吧?”
风四娘道:“你找到的那三处宝藏,究竟一共有多少?”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道:“什么宝藏?”
风四娘又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不知道是什么宝藏?”
萧十一郎笑道:“除了做梦的时候外,我连宝藏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过。”
除了神话和梦境外,这世上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宝藏,还是个很大的疑问。
风四娘道:“你那些银子是偷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是。”
风四娘道:“是抢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是。”
其实风四娘自己也知道,就算真的要去偷去抢,也抢不到那么多。
她忍不住又问,“那么你这些银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这次风四娘真的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不知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叹道:“我非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这是真的。”
风四娘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她忽然闭上嘴,脸色已变了。
因为她突然看见了一个人走上楼来,能够让风四娘脸色改变的人,这世上还没有几
个。
事实上,能令风四娘一看见就脸色改变,连话都说不出的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第
二个,只有一个。无论天上地下,都只有一个,这个人现在非但已走上了楼,而且已向
他们走了过来。
风四娘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来竟似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甚至连萧十一郎
的脸色都已有点变了,也变得一阵白,一阵红,他好像也很怕看见这个人。尤其是跟风
四娘在一起的时候。
这个人究竟是谁?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1 15:19:28
第四十章 债主出现
这个人四四方方的脸,穿着件干干净净的青布衣服,整个人看来就像是块刚出妒的
硬面饼。
杨开泰!这个人赫然竟是杨开泰。
杨开泰走起路来,还是规规矩矩的,目不斜视,好像并没有看见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但他却偏偏笔直地向他们走了过来,而且一直走到萧十一郎面前。
风四娘整个人都已僵住,已连话都说不出。
她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别人对她是什么看法,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对这个人,她心里实在觉得有些惭愧和歉疚。
她看见这个人,就好像一个想赖帐的人,忽然看见了债主一样。
因为她的确欠这个人的债。而且是笔永远也还不了的债。
但杨开泰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她这么样—个人存在。
萧十—郎已站起来,勉强笑了笑,道:“请坐。”
杨开泰没有坐,萧十一郎也只好陪他站着。
他忽然发觉杨开泰这张四四方方、诚诚恳恳的脸,已变得很苍老,很憔悴。
——现在他就算还是张硬面饼,也已经不是刚出炉的了。
——这两年的日子,对他来说,一定很不好过。
萧十一郎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尤其是在经过昨夜晚上那件事之后。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肮脏而卑鄙的小偷,也只有在面对着这个人时,他心里才
会有这种感觉。
杨开泰也在看着他,那眼色也正像是在看着个小偷一样,忽然问:“阁下就是萧十
一郎萧大爷?”
他当然认得萧十—郎,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但他却偏偏故意装作不认得。
萧十一郎只好点点头。
他了解杨开泰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了解杨开泰的心情。
杨开泰扳着脸道:“在下姓杨,是特地来送银票给萧大爷的。”
他居然从身上拿出了一叠崭新的银票,双手捧了过来:“这里有两百张五百两的,
十张五万两的,一共是六十万两,请萧大爷点一点。”
萧十一郎当然不会真的去点,甚至根本不好意思伸手接下来,只是在嘴里喃喃地说
道:“不必点了,不会错的。”
杨开泰却沉着脸道:“这是笔大数目,萧大爷你一定要点一点,非点一点不可。”
他不但很坚持,而且似已下了决心。
萧十一朗只有苦笑着,接过来随便点了点,他实在不想跟这个人发生一点冲突。
杨开泰道:有没有错?”
萧十一郎立刻摇头:“没有。”
杨开泰道:“提出这一笔后,你在利源利通两家钱庄,存的银子还有一百七十二万
两。”
他拿出个帐簿,又拿出叠银票:“这是清账,这是银票,请你拿走。萧十一郎道:
“我并不想全都提出来。”
杨开泰板着脸,道:“你不想,我想。”
萧十一郎道,“你?”
杨开泰冷冷道:“这两家钱庄都是我的,从今以后,我不想跟你这种人有任何来
往。”
萧十一郎僵住。
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杨开泰现在若是要走,他已不准备再挽留。
可是杨开泰并没有准备要走,他还是板着脸,瞪着他,忽然冷笑道:“自从你和逍
遥侯那一战之后,有很多人都已认为你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道:“我自己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想过。”
杨开泰道:“我想过,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了。”
他硬梆梆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接着道:“我早就知道,无论
什么事,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这句话里仿佛有根针,不但刺伤了萧十一郎,刺伤了风四娘,也刺伤了他自己。
风四娘咬着嘴唇,忽然捧起了酒壶,对着嘴喝了下去。
杨开泰却还是连眼角都不看她,冷冷道:“据说你昨天在这里,出手三招,就击败
了伯仲双侠,这样的威风,天下更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杨开泰若是要找你一较高下,别
人一定会笑我自不量力。”
他的双拳紧握,一字字接着道:“只可惜我本就是个自不量力的人,所以我……”
——所以我才会爱上风四娘。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萧十一朗和风四娘却都已明白他的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
杨开泰不让他开口,抢着又道:“所以我今天来,除了要跟你结清帐目之外,就是
要来领教你天下无双的武功。”
他说话虽然很慢,但每个宇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本来一着急就会变得口吃的。
今天他并不着急,他显然早已下了决心,决心要和萧十一郎结清所有的帐。
萧十一郎了解这种心情,可是他心里却更难受。
杨开泰道:“我们是出去,还是就在这里动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既不出去,也不在这里动手。杨开泰怒道:“你这是
什么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的意思就是,我根本不能跟你动手。”
他实在不能跟这个人动手,因为他既不能胜,也不能败。
萧十一郎现在巳决不能败。
他知道杨开泰积怒之下,出手绝不会轻,只要他伤在杨开泰手下,立刻就会有人来
要他的命。
他现在绝不能死。
他还有很多事非去做不可。
杨开泰瞪着他,股已涨红:“你不能跟我动手?因为我不配?”
萧十一郎道:“我不是这意思。”
杨开泰道:“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就出手,你若不还手,我就杀了你。”
他本是很宽厚的人,本不会做出逼人太甚的事。
可是他现在却已将萧十一郎逼得无路可走。
风四娘的脸也已涨红了。
她本就已忍耐不住,刚才喝下去的酒,使得她更忍耐不住,突然一下予跳了起来,
叫道:“杨开泰,我问你,你这究竟算是什么意思?”
杨开泰根本不理她,脸却己发白。
风四娘道:“你难道以为他是真的怕你?就算他怕了你,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杨开泰还是不理她。
风四娘道:“你—定要杀他?好,那么你就先杀了我吧。”
杨开泰本已渐渐发白的脸,一下子又涨得通红。
他也实在忍不住,大声道:“他……他……他是你的什么人?你要替他死?”
风四娘冷笑道:“无论他是我的什么人,你都管不着。”
杨开泰道:“我……我……我管不着?谁……谁管得着?”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额上已暴出了青筋。
他是真的气急了,急得又已连话都说不出。
风四娘更气,气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他们本该是一对令人羡募的夫妻,就像是连城壁和沈壁君一样。
可是现在……
萧十一郎不忍再看下去,也不忍再听下去,他现在已只有一条路走。
“好,我们出去。”
夜已临,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已亮起了辉煌的灯火。
萧十一郎慢慢地走下楼,慢慢地走上街心。
他的脚步沉重,心情更沉重。他不怪杨开泰。
这并不是杨开泰在逼他,杨开泰也同样是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一种可怕的压力,将他们每个人都逼得非走上这条路不可。
这种可怕压力。却正是从他们自己心里生出来的。
这究竟是爱?还是恨?是悲哀?还是愤怒?
萧十一郎没有再想下去,他知道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个结果来的。
他已走到街心,停下。
他忽然发现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似已随着他的脚步停顿。
杨开泰也已走出了牡丹楼的门。
街道上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全已远远避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一个个看来都像是呆子。
但萧十一郎却知道,真正的呆子并不是这些人,而是他们自己。
酒楼上突然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好像将所有的杯盘碗盏都已砸得稀烂。
东西砸完了之后,接着就是一阵痛哭声,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风四娘本就一向是个要笑就笑,要哭就哭的人。
她没有下来。
她不忍看,却又偏偏没法子阻止他们。
杨开泰紧紧捏着拳,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似已因痛苦而扭曲。
萧十一郎忍不任长长叹息,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杨开泰瞪着他,突然吼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已冲过来,攻出了三招。
他的出手并不快,也不好看。
可是他每一招都是全心全意使出来,就像他走路一样,每一步都脚踏实地。
萧十一郎已下定决心:“这一战既不能败,也不能胜,”他只想打到杨开泰不能再
打时,就立刻停止。
可是杨开泰一出手,他就已发觉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杨开泰的心虽已乱了,招式却没有乱。
他的出手虽然不好看,但每一招都很有效,他的招式变化虽不快,但是招沉力猛,
真力充沛,一种强劲的劲力,已足够弥补他招式变化间的空隙。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练得如此扎实的人。
二十招过后,他的劲力更已完全发挥,只要—脚踏下,青石板的街道上立刻就被他
踏出个脚印。
脚印并不多。
因为他的出手每一招都中规中矩,连每一步踏出的方位也都很少改变。
脚步虽不多,脚印却已越来越深。
街道两旁的招牌,也已被他的掌力,震得吱吱作响,不停地摇晃。
萧十—郎额上巳沁出了冷汗。
他若要以奇诡的招式变化,击败这个人并不难,因为杨开泰的出手毕竟太呆板。
可是他不能胜。
杨开泰一拳接着一拳,着着实实地打过来,他只有招架,闪避。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正在被铁锤不停敲打着的钉子。
钉子虽尖锐,但迟早总会被打下去的。
最可怕的是,他的腿突然又开始渐渐麻木,动作也已渐渐迟钝。
平时他与人交手,战无不胜,只因为他总有一般必胜的信心,总有一般别人没有的
劲。
可是现在他没有这般劲,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战胜。
他也不愿败。
但是他却忘了,高手相争,不胜,就只有败。
胜与负之间,本汉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他就算再想战胜,也已来不及了。
杨开泰的武力、劲力、自信心,都已打到了巅峰,已将他所有的潜力全都打了出来。
他已打出了那股必胜的信心。
他已有了必胜的条件。
连他自己都从没有想到自己的武功能达这种境界。
以他现在这种情况,世上能击败他的人已不多。
萧十一郎知道自己必败无疑。
他的确就像是根钉子,已被打入了土里,他的武功已发挥不出。
何况,他的伤势又已发作。
但真正致命的,却还是他自己这种想法。
他开始有了这种想法时,就已真的必败无疑。
失败是什么滋昧。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真正去想过。
因为他生平与人交手,大小数百战,从来也没有败过一次。
现在他却已经在开始想了。
这种想法本身就是种致命的毒素,腐蚀了他所有的力量和自信。
突然杨开泰左足前踏,正踏在原来一个脚印上,击出的却是右拳,一着”黑虎掏心”
直击萧十一朗胸膛。
这一着“黑虎掏心”,本是普普通通的招式,他规规矩矩地使出来,半点花招也没
有。但是这一着劲力之强,威力之猛,放眼天下的武林高手,己没有第二个人能同样使
得出来。
就算萧十一郎自己使出这一招来,也绝不可能有这种惊人的威力。
他想到这点,己几乎没有信心去招架闪避。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有条长鞭卷来,卷住了杨开泰的左腿。
无论谁也没有看见过这么长的鞭子,更没有看见过这么灵活的鞭子。
一个头戴珠冠,面貌严肃的独臂人,双腿已齐膝而断,却站在一个赤膊大汉的头顶
上,远在一丈外,就挥出了长鞭。
他的鞭梢一卷,反手一抖,厉叱道:“倒下。”
杨开泰并没有倒下。
他拳上的力量,竟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收回,沉入了脚底、本来只有半寸深的脚印,
立刻陷落。
这坚硬的石板在他脚底,竟似已变得柔软如泥,他整双脚都已陷落下去,没及足踝,
人上人额上青筋忽然凸起,独臂上肌肉如栗,长鞭扯得笔直。
但杨开秦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就像是已变成了根撼不动的石柱,人上人长鞭收
回,鞭梢反卷。
谁知杨开泰已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鞭梢,突然大喝一声,用力一抖。
人上人的身子立刻被震飞了起来,眼看就要重重地摔在地上,突又凌空翻身,车轮
般翻了三个跟斗,又平平稳稳地落在大汉头顶。
可是他的长鞭己撤手。
杨开泰已将这条鞭子扯成了五截,随手抛在地上,板着脸道:“我本该杀了你的。”
人上人冷笑道:“你为何不出手?”
杨开泰道:“我生平从未向残废出手。”
突然对面屋檐上有人在叹息:“这人果然不愧是个君子,只可惜皮太厚了些。”
杨开泰霍然抬头:“什么人?”
一个独眼跛足的老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屋檐上,悠然道:“我这人既不是君子,
又是个残废,只不过若有人故意手下留情放过了我,我就绝不会再有脸跟他死缠烂打
的。”
杨开泰脸色已发青:“你说的是谁?”
“我说的就是你。”这老人当然就是轩辕三缺;“你刚才使到第十七招时,萧十一
郎本来己可将你击倒三次,你难道真的一点也看不出?”
杨开泰铁青的脸又涨红、一开始出手时,他的招式变化间,的确很生硬,的确露出
过三次破绽,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
他既然知道,就绝不否认。
无论杨开泰是呆子也好,是君子也好,他至少不是个小人。
屋檐下的人丛里,却有个青衣人徐徐然走了出来,悠然道:“这种事你本不该怪杨
老弟的,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轩辕三成也出现了。
他微笑着,又道:“杨老弟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本是心黑皮厚,否则杨家又
怎么能富甲关中?他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杨开泰瞪着他,脸涨得通红,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轩辕三成笑道:“我就绝不会怪你,我也是个生意人,莫说他只放过了你三次,就
算放过你三十次你也一样可以打死他的。”
杨开泰突然跺了跺脚,扭头就定。
他就算有话也说不出,何况他已无话可说。
君子若是遇见了小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轩辕三成已转过身,看着萧十一郎,微笑道:“你用不着感激我们,就算我们不来
救你,他也未必真能打得死你。”萧十一郎并不能算是君子,更不是呆子。他当然明白
轩辕三成的意思,只不过懒得说出来而已。他忽然发现花如玉说的至少有一句不是谎话:
“你放了轩辕三成,总有一天要后侮的。”
轩辕三成忽然大声道:“各位父老兄弟,都看清了么?这位就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
举世无双的大豪杰萧十一郎。”
没有人敢出声。
这世上真正的呆子毕竟不多,祸从口出,这句话更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轩辕三成只好自己接下去:“我念他是个英雄,又是远道来的客人,所以也放过了
他三次,可是今天,我却要当着各位面前杀了他。”
萧十一朗忽然笑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不笨,也很了解轩辕三成这个人。
他早巳猜出,轩辕三成“救”了他,只不过为了要自己动手杀他、能亲手摘下萧十
一郎项上的人头,正是天下英雄全都梦寐以求的事。萧十一郎的人头,本就是天下江湖
豪杰心目中的无价之宝。轩辕三成的话却还没有说够,又道:“因为这位大英雄皮虽不
厚,心却太黑,非但好色如命,而且杀人如麻。”
轩辕三缺淡淡道:“好色如命,杀人如麻,岂非正是英雄本色?”
轩辕三成道:“但世上若没有这样的英雄,大家的日子岂非可以过得太平些?”
轩辕三缺道:“他一刀逼瞎了点苍掌门,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据说已可算是当世
的第一高手,你能杀得了他?”
轩辕三成叹了口气,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只要是道义所在,就算明
知必死,我也得试一试的。”
轩摄三缺也叹了口气,道:“好,你死了,我替你收尸。”
轩辗三成道:“然后你难道也要来试一试?”
轩辕三缺道:“我虽已是个残废的老人,可是这‘义气’二宇,我倒也没敢忘记。”
轩较三成仰面大笑,道:“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今日这一战,无论是胜
是负,是生是死,听了你这一句话,死而无怨。”
这兄弟两人一搭一档,一吹—唱,说得竟好像真的一样。
萧十一郎又笑了笑道:“好,好个男子汉,好气概。”
轩辕三成道:“我有气概,你却有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拔你的刀。”
萧十一郎道:“好。”
他的刀已出鞘。
轩辕三成道:“这就是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据说这就是天下无双的宝刀。”萧十一郎轻抚刀锋,微笑道:“这
的确是把快刀,要斩人的头颅,绝不用第二刀。”
轩辕三成道:“你就凭这柄刀,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
萧十一郎道:“有时我一招也击败过人的。”轩辕三成居然神色不变,冷冷道:
“好,今日我不但就凭这双空手,接你这柄天下无双的宝刀,而且还让你三招呢。”
萧十一郎道:“你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道:“我既然能放过你三次,为何不能让你三招?”
他的确很有把握,强弩之末,不能穿芦篙。
萧十—郎已是强弩之末,他看得出,他看得非常清楚,否则他怎么敢出手。
萧十一郎轻抚着刀锋,忽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呀,可惜。”
轩辕三成忍不住问:“可措什么?”
萧十一郎道:“可惜我这柄好刀,今日要斩的却是你这种头颅。”
轩辕三成冷笑道:“你今日要斩我的头颅,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看着他,缓缓道:“刚才我的气已衰,力已竭,毒伤已发作,本己必败。”
轩辕三成冷笑道:“现在你又如何?”
萧十一郎道:“现在已不同。”
轩辕三成道,“哦?”
萧十一郎道:“刚才我对付的是君子,现在对付的却是小人。”
轩辕三成冷笑。
萧十一郎道:“我这柄刀不杀君子,只杀小人。”
他的刀锋一展,眸子里也突然露出种刀锋般逼人的杀气。
刀光与杀气,逼人眉睫,轩辕三成的心突然已冷,笑容突然僵硬,他忽然发觉萧十
一郎竟似又变了个人。
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一刀,又削下了腿上的一块肉,鲜血飞溅而出。
他却连眉头也不皱,谈淡道:“我这条腿的确已不行,可是我杀人不用腿的。”
他额上已疼出了冷汗,可是他的眸子更亮,人更清醒。
轩辕三成额上竟已同样沁出了冷汗。
萧十一郎盯着他,缓缓道:“你说过,你要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勉强挺起胸:“我……我说过。”
萧十一郎冷笑道:“可是我一刀若不能逼你出手,就算我输了,三刀若不能割下你
的头颅,也算我输了,我就自己将这大好头颅割下来,双手捧到你面前,用不着你出
手。”
轩辕三成脸色又变青,青中带绿。
萧十一郎突然大喝:“你先接……”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1 15:20:19
第四一章 无垢山庄的变化
已经有两年,也许还不止两年,沈壁君从未睡得如此香甜过。
车子在颠簸摇荡,她睡得就像是个婴儿。摇篮中的婴儿,这使得她在醒来时,几乎
已忘记了所有的悲伤、痛苦和不幸。
安适的睡眠,对一个生活在困苦悲伤中的人来说,本就是一剂良药。
她醒来时,秋日辉煌的阳光,正照在车窗上、赶车的人正在前面摇动着马鞭,轻轻
地哼着一首轻松的小调,就连那单调尖锐的鞭声,都仿佛带着种令人愉快的节奏。对这
个人,她心里实在觉得很感激、她永远也想不到,这个冷酷呆板、面目可憎的人,竟会
有那么样一颗善良伟大的心,竟会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救出了她,而且绝没有任何目的,
也不要任何代价。
“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但我却有三个孩子,我救你,就算为了他们,我活了一辈子,
至少也得做一件能让他们为我觉得骄傲的事。”
沈壁君了解这种感情。
她自己虽然没有孩子,但她却能了解父母对子女的感情。
无论他的人是多么平凡卑贱,但这种感情却是崇高伟大的。
那些自命大贵不凡的英雄豪杰,却反而往往会忽略了这种感情的价值。
于是她立刻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也曾救过她,而且也是没有目的,不求代价的。
那时的萧十一郎,是个多么纯真、多么可爱的年轻人?
但现在呢?
她的心又碎了。
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变得那么可怕?难道金钱真有能改变一切的魔力?
马车骤然停下。
沈壁君刚坐起来,就听见了外面的敲门声。
白老三拉开了车门:“算来你也该醒了,我己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他看来果然显得很疲倦,这段路本就是艰苦而漫长的。
逃亡的路,永远是艰苦漫长的,沈壁君心里更感激:“谢谢你。”
除了这三个字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的。
白老三看了她两眼,又垂下头,显得有些迟疑,却终于还是抬起头来说:“我还要
赶回去照顾孩子,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沈登君忍不住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老三平凡丑陋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冷漠的眼睛里,却仿佛带着种
温柔的笑意,道:“我知道这地方你一定来过的,你为什么不自己下来看看?”
沈壁君拢了拢头发,走下去,站在阳光下。
阳光如此温暖,她整个人却似已突然冰冷僵硬。
山林中,阳光下,有一片辉煌雄伟的庄院,看来就像是神话中的宫殿一样。
这地方她当然来过。
这地方本就是她的家——这世上最令人羡慕的一个家,无垢山庄。
无垢山庄中的无垢侠侣。
武林中最受人尊敬的少年侠客,我是江湖中最美丽的女人。
他们本来已正是一对最令人羡慕的夫妻。
可是现在呢?
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以前那一连串辉煌的岁月,在那些日子里,她的生活有时虽然
寂寞,却是从容、高贵、受人尊敬的。
连城壁虽然并不是个理想的丈夫,可是他的行为,他对她的体贴和尊敬,也绝没有
丝毫可以被人议论的地方。
她也许并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但他却从未忘记过她,从未想到要抛弃过她何况,
他毕竟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
可是她却抛弃了他,抛弃了所有的一切,只因为一个人萧十一郎!
他对她的感情,就像是历史一样,将她的尊严和自私全都燃烧了起来,烧成了灰尽。
为了他,她已抛弃了一切,牺牲了一切。
这是不是真的值得?
美丽而强烈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永远都难以持久?
沈壁君的泪已流下。
她又抬起手,轻拢头发,慢慢用衣袖拭去了面上的泪痕:“今天的风好大。”
风并不大,可是她心里却吹起了狂风,使得她的感情,忽然又像海浪般澎湃汹涌。
无论如何,往事都已过去,无论她做的是对是错,也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
她并不后悔,也无怨尤。
生命中最痛苦和最甜蜜的感情,她毕竟都已尝过。
白老三站在她身后,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正在叹息着,喃喃道:“无垢山庄果然
不愧是无垢山庄,我赶了几十年车,走过几千几万里路,却从来也没有到过这么好的地
方。”
“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沈壁君忍住了泪。
——只不过这地方己不再是属于我的了,我已和这里完全没有关系。
——我已不再是这里的女主人,也没有脸再回到这里来。
这些话,她当然不会对白老三说。
她已不能再麻烦别人,更不能再成为别人的包袱。
她知道从今以后,已必需要一个人活下去,绝不能再依靠任何人。
她已下了决心。
泪痕已干了。
沈壁君回过头,脸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谢谢你送我到这里来,谢谢你救了
我……”
白老三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奇怪的表情:“我说过,你用不着谢我。”
沈壁君道:“可是你对我的恩情,我总有一天会报答的。”
白老三道:“也用不着,我救你,本就不是为了要你报答的。”
看着他丑陋的脸,沈壁君心里忽然一阵激动,几乎忍不住想要跪下来,跪下来拥抱
住他,让他知道心里有多少感激。
可是她不能这么样做,她一直是个淑女,以前是的,以后一定还是。
除了对萧十一郎外,她从未对任何人做过一点逾越规矩的事。
所以她只能笑笑,柔声道:“回去替我问候你的三个孩子,我相信他们以后都一定
是很了不起的人,因为他们有个好榜样。”
白老三看着她,骤然扭转过身,大步走回马车。
他似已不敢再接触她的目光。
他毕竟也是个人,也会有感觉到惭愧内疚的时候。
他跳上马车,提缰挥鞭,忽又大声道:“好好照顾你自己,提防着别人,这年头世
上的坏人远比好人多得多……”
马车巳远去。
滚滚的车轮,在阳光下扬起了满天灰尘。
沈壁君痴痴地看着灰尘扬起,落下,消失……
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恐惧,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恐惧。
那并不是完全因为寂寞,而是一种比寂寞更深邃强烈的孤独、无助和绝望。
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生中,永远是在依靠着别人的。
开始时她依靠父母,出嫁后她依靠丈夫,然后她又再依靠萧十一郎。
这两年来,她虽然没有见过萧十一郎,可是她的心却还是一直在依靠着他。
她心里的感情,至少还有个寄托。
她至少还有希望。
何况,这两年来,始终还是有人在照顾着她的,一个真正的淑女,本就不该太坚强,
太独立,本就天生应该受人照顾的。
但现在她却已忽然变得完全无依无靠,就连她的感情,都已完全没有寄托。
——萧十一郎已死了。
——连城壁也已死了。
在她心里,这些人都已死了,因为她自己的心也已死了。
一个心已死了的人,要怎样才能在这冷酷的世间活下去?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已完全孤独,无助、绝望。
没有人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阳光如此辉煌,生命如此灿烂,但她却已开始想到死。
只不过,耍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让连城壁出来收她的尸。
——现在是不是还坐在这无垢山庄中那间他最喜欢的书房里,一个人在沉思。
——他会在想什么?会不会想到他那个不贞的妻子?
——他现在是不是也已有了别的女人?就像萧十一郎一样,有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男人总是不甘寂寞的,男人绝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人,誓守终生。
沈壁君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连城壁的事,她本就已无权过问,他纵然有了几千几百个女人,也是应该的。
奇怪的是,这两年来,她竟也始终没有听见过他的消息。
名声和地位,本是他这一生中看得最重的事,甚至看得比妻子还重。
这两年来,江湖中为什么也忽然听不见他的消息了?难道他也会消沉下去?
沈壁君不愿再想,却不能不想、一一谁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这本就是人
类最大的悲哀之—。
她一定要赶快离开这里,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会带给她太多回忆,可是就在她想
走的时候,她已看见两个青衣人,从那扇古老而宽阔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她只有闪身到树后,她不愿让这里任何人知道她又回来了。
这里每个人都认得她,也许每个人都在奇怪,他们的女主人为什么一去就没有了消
息?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人已嘻嘻哈哈,又说又笑地走入了这片树林。
看他们的装束打扮,本该是无垢山庄里的家丁,只不过连庄主手下的家丁,绝没有
一个敢在庄门前如此放肆。
他们的脸,也是完全陌生的。
这两年来的变化实在太大,每个人都似已变了,每件事也都已变了。
连城壁呢?
沈壁君本来认为他就像是山庄后那块古老的岩石一样,是永远出不会变的。
笑声更近,两个人勾肩搭背走过来,一个人黝黑的脸,年纪己不小,另一人却是个
又白又嫩、长得像大姑娘般的小伙子。
他们也看见了沈壁君,因力她已不再躲避他们。
他们呆呆地看着她,服珠子都像是己凸了出来,无论谁忽然看见沈壁君这样的美人,
都难免会有这种表情的,但无垢山庄中的家丁,却应该是例外。
无垢山庄中本不该有这种放肆无理的人。
那年纪较大的黑脸汉子,忽然咧嘴一笑。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来找人
的?是不是想来找我们?”,沈壁君勉强抑制着自己的愤怒,以前她绝不会允许这种人
留在无垢山庄的,可是现在她已无权再过问这里的事。
她垂下头,想走开。
他们却还不肯放过她:“我叫老黑,他叫小白,我们正想打酒去,你既然来了,为
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们喝两杯。”
沈壁君沉下了脸,冷冷道:“你们的连庄主难道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你们这里的规
矩。”
老黑道:“什么连庄主,什么规矩?”
小白笑道:“她说的想必是以前那个连庄主,连城壁。”
“以前的那个庄主?”沈壁君的心也在往下沉:“难道他现在已不是这里的庄主?”
老黑道:“他早就不是了。”小白道:“一年多以前,他就己将这地方卖给了别
人。”
沈壁君的心似已沉到了脚底。
无垢山庄本是连家的祖业,就和连家的姓氏一样,本是连城壁—生中最珍惜、最自
豪的。
为了保持连家悠久而光荣的历史,他已尽了他每一分力量。
他怎么会将家传的祖业卖给别人,沈壁君握紧了双手:“绝不会的,他绝不会做这
种事。”
老黑笑道:“我也听说过,这位连公子本不是个卖房子卖地的败家子,可是每个人
都会变的。”
小白道:“听说他是为了个女人变的,变成了个酒鬼,外加赌鬼,几乎连裤子都输
了,还欠下一屁股债,所以才不得不把这地方卖给别人。”
沈壁君的心已碎了,整个人都已崩溃,几乎已无法再支持下去。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真的毁了连城壁。
她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老黑笑了笑道:“现在我们的庄主姓萧,这位萧庄主才真是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
个女人,也休想毁了他。”
“姓萧,现在的庄主姓萧?”
沈壁君突然大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老黑挺起了胸,傲然道:“萧十一郎,就是那个最有钱,最……”
沈壁君并没有听见他下面说的是什么,她忽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她的人已倒下。
这庄院也很大,很宏伟。
风四娘看着屋角的飞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像这样的房子,你还有多少?”
萧十一郎淡淡道:“并不太多了,只不过比这地方更大的,却还有不少。”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我若是冰冰,我一定会找个最大的地方躲起来。”
萧十一朗道:“很可能。”
风四娘道:“你最大的一栋房子在哪里?”萧十一郎道:“就在附近。”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着道:“无垢山庄好像也在附近。”
萧十一郎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缓缓道:“无垢山庄现在也已是我的。”
花厅里的布置,还是和以前一样,几上的那个花瓶,还是开封张二爷送给他的贺札、
门外的梧桐,屋角的斜柳,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安然无恙。
可是人呢?
沈壁君的泪又流满面颊。
她实在不愿再回到这里来,怎奈她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又回到这地方。
斜阳正照在屋角一张很宽大的红木椅子上。
那本是连城壁在接待宾客时,最喜欢坐的一张椅子,现在这张椅子看来还是很新。
椅子永远不会老的,因为椅子没有情感,不会相思。
可是椅子上的人呢?
人已毁了,是她毁了的。
这个家也是她毁了的,为了萧十一郎,她几乎已毁了一切。
萧十一郎却没有毁。
“这位萧庄主,才是真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个女人,也休想毁了他。”
这本是她的家,她和连域壁的家,但现在却已变成了萧十一郎的。
这是多么残酷,多么痛苦的讽刺?
沈壁君也不愿相信这种事真的会发生,但现在却已偏偏不能不信,虽未黄昏,己近
黄昏、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梧桐似也在叹息。
萧十一郎为什么要将这地方买下来?是为了要向他们示威?
她不愿再想起萧十一郎这个人、她只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这地方现在已是萧十一郎的,她就已连片刻都呆不下去。
就在这时,后面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呼喝:“有贼!……快来捉
贼。”
萧十一郎才是个真正的贼,他不但偷去了她们拥有的一切,还偷去了她的心。
现在若有贼来偷他,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沈壁君咬着牙,只希望这个贼能将他所有的一切,也做得干干净净,因为这些东西
本就不是他的。
她决心要将这个贼赶出去。
她站起来,从后面的小门转出后院——这地方的地势,她当然比谁都熟悉。
后院里已有十几条青衣大汉,有的拿刀,有的持棍,将一个人团团围住。
一个衣衫褴褛,鬓发蓬乱,长满了一脸胡楂子,看来年纪已不小的人。
老黑手里举着柄锐刀,正在厉声大喝,“快放下你偷的东西来,否则先打断你这双
狗腿。”
这人用一双手紧紧抱着样东西,却死也不肯放松,只是喃喃地在分辨:“我不是
贼……我拿走的这样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声音沙哑而干涩,但听来却仿佛很熟。
沈壁君的整个人突又冰冷僵硬。
她忽然发现这个衣衫褴褛、被入喊为“贼”的赫然竟是连城壁。
这真的是连城壁?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天下武林中,最有前途、最受人尊敬的少年英雄。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个最注意仪表、最讲究衣着的人。
他的风度仪表,永远是无懈可击的,他的衣服,永远找不出—点污垢,一点皱纹,
他的脸也永远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
他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么样的一个人?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武林中家世最显赫的贵公子,还是这里的主人。
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贼。
一个人的改变,怎么会如此巨大?如此可怕?
沈壁君死也不相信——既不愿相信,也不能、更不敢相信。
可是她现在偏偏己非相信不可。
这个人的确就是连城壁。
她还听得出他的声音,还认得他的眼睛。
他的服晴虽已变得像是只负了伤的野兽,充满了悲伤、痛苦和绝望。
但一个人眼睛的形状和轮廓,却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她本已发誓,绝不让连城壁再见到她,因为她也不愿再见到他,不忍再见到他。
可是在这一瞬,她已忘了一切。
她忽然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冲进去,冲入了人群,冲到连城壁面前。
连城壁抬起头,看见了她。
他的整个人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是你……真的是你……”
沈壁君看着他,泪又流下。连城壁突然转过身,想逃出去。可是他的动作已远不及
当年的灵活,竟已冲不出包围着他的人群。何况,沈壁君也已拉住了他的手,用尽全身
力气,拉住了他的手。连城壁的整个人又软了下来。她从未这么样用力拉过他的手,他
从未想到她还会这么样拉住他的手。他看着她,泪也已流下。这种情感,当然是老黑永
远也想不到,永远也无法了解的。他居然又挥刀扑过来:“先废了这小贼一条腿再说,
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再来。”
刀光一闪,果然砍向连城壁的腿。
连城壁本己不愿反抗,不能反抗,就像是只本已负伤的野兽,又跌入了猎人的陷阱。
但是沈壁君的这只手,却忽然为他带来了力量和勇气。
他的手一挥,已打落了老黑手里的刀,再—挥,老黑就被打得仰面跌倒。
每个人全都怔住,谁也想不到这个本已不堪一击的人,是哪里来的力气。
连城壁却连看也不看他们—眼,只是痴痴的,凝视着沈壁君,说:“我……我本来
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
沈壁君点点头:“我知道。”
连城壁道:“可是……可是有样东西,我还是抛不下。”
他手里紧紧抱着的,死也不肯放手的,是一卷画,只不过是卷很普通的画。
这幅画为什么会对他如此重要?
沈壁君知道,只有她知道。
因为这幅画,本是她亲手画的……是她对着镜子画的一幅小像,这画画得并不好,
但她画的却是她自己。
连城壁已抛弃了一切,甚至连他祖传的产业,连他显赫的家世和名声都已抛弃了。
但他却抛不下这幅画。
这又是为了什么?
沈壁君垂下头,泪珠已打湿了农裳。
青衣大汉们,吃惊地看着他们,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呼:“我知道这个小贼是谁了,
他一定就是这里以前的庄主连城壁。”
又有人在冷笑着说:“据说连城壁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怎么会来做小偷?”
“因为他已变了,是为了一个女人变的。”
“那个女人难道就是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莫非就是沈壁君。”
这些话,就像是一把锤子,锤入了连城壁的心,也锤入了沈壁君的心。
她用力咬着牙,还怂是不住全身颤抖。
连城壁似已不敢再面对她,垂下头,黯然道:“我已该走了。”
沈壁君点点头。
连城壁道:“我……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
沈壁君道:“你不愿再见到我?”
这句话她本不该问的,可是她己问了出来。
这句话连城壁既不如道该怎么回答,也根本不必回答。
他忽然转过身:“我真的该走了。”
沈壁君却又拉住了他,凝视着他:“我也该走了,你还肯不肯带我走?”
连城壁霍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也充满了感激,说:“我已变成
这样子,你还肯跟我走?”
沈壁君点点头。
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就因为他已变成这样子,所以她才要跟着他走。
他若还是以前的连城壁。她绝对连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1 15:21:08
第四二章 红樱绿柳
萧十一郎大笑道:“我本来是个孤儿,想不到竟突然有了这么多兄弟,倒真是可贺
可喜。”
少年道:“一个人成了大名之后,总难免会遇见些这种烦恼。”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已不想成名?”
少年笑了笑,道:“成名虽然烦恼,但至少总比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好。”他微笑
着再次躬身一礼,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风四娘看着他走出去,轻轻叹息着,道:
“看来这小于将来也一定是个有名的人。”
萧十一郎目中却似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寂寞之色,淡淡道:“一定是的,只要他能活
得那么长。”
风四娘又笑了笑,道:“却不知江湖中现在有没有风五娘?”
萧十一郎也笑了:“看来迟早会有的,就算没有风五娘,也一定会有风大娘,风三
娘,风六娘,风七娘。”
风四娘吃吃地笑道:“我只希望这些风不要把别人都吹疯了。”
近来这是她第一次真的在笑,她心情的确好了些。
因为她已看出萧十一郎的心情似也好了些。
有些人越是在危急险恶的情况中,反而越能镇定冷静。
萧十一郎无疑就是这种人。
可是,想到了明日之会的凶险,风四娘又不禁开始为他担心。
就在这时,小白又进来躬身禀报:“外面又有人求见。”
萧十一朗道:“叫他进来!”
小自迟疑着,道:“他们不肯进来。”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小自道:“他们要庄主你亲自出去迎接。”
这两人的架子倒不小。
萧十一郎看了风四娘一眼。
风四娘道:“看来贴在十二郎背脊上的那两把剑,果然也已来了。”
萧十一郎道:“却不知那是两柄什么样的剑?”
这句话他本也不必问的,因为他自己也早就知道答案。
那当然是两柄杀人的利剑,否则又怎么会有杀气!
没有剑,只有人。
杀气就是从这两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两个人就像是两柄剑。
——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视人命如草芥,他们本身就会带着种凌厉逼人的杀气,
他们都很瘦,很高,身上穿着的长袍,都是华丽而鲜艳的。
长袍的颜色一红一绿,红的红如樱桃,绿的绿如芭蕉。
他们的神情看来都很疲倦,须发都已白了,腰杆却还是挺得笔直,眼睛里发出的锋
芒远比剑锋更逼人,看见这两个人,风四娘立刻就想溜,却已来不及了。
她认得这两人,她曾经将沈壁君从这两个人身旁骗走,骗入了一间会走路的房子。
这两个人当然也不会忘记她,却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盯在萧十一郎脸上。
萧十一郎微笑道:“一别两年,想不到两位的丰采依然如故。”
红袍老人道:“嗯。”绿袍老人道:“哼!”
两个人的脸上都完全没有表情,声音也冷得像是结成了冰。
看见了他们,萧十一郎不禁又想起了那神秘而可怕的玩偶山庄。
在那里发生的事,也都是神秘而可怕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当然也忘不了在那棋亭中,和这绿袍老人的一战,不动的—战。
——锡铸的酒壶,壶上的压力,他们虽然都没有动,却几乎都已耗去了自己所有的
精力。
直到现在,萧十一郎还不能忘记那一战的凶险。
他忍不住问:“两位近来可曾下棋?”
红袍老人道:“没有。”
绿袍老人冷冷道:“因为这两年来,我们都在忙着找你。”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知道。”
他知道这两年来,沈壁君一直是跟他们在一起。
红袍老人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来找我们相见?”
绿袍老人冷笑道:“是不是因为你自觉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与我们相见。”
萧十一郎道:“两位本该知道,我绝没有这意思的。”红袍老人冷冷道,“我只知
道你近来的确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绿袍老人道:“据说你不仅已是天下第一高手,
而且也已富甲天下。”
红袍老人道:“但我们都还是想不到,你居然将无垢山庄也买了下来。”
绿袍老人道:“这一家人就是毁在你手里的,你却买下了他们的庄院。”
红袍老人道:“沈壁君为了你颠沛流离,受尽折磨,你却另有了新欢。”
绿袍老人道:“你想必也该知道,我们刚才已见到了她。”
红袍老人道:“她对你佩服得很,佩服得永远也不想再见你。”
绿袍老人道:“像你这种了不起的人物,我们也是万万高攀不上的。”
红袍老人道:“今日我们前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绿袍老人道:“从今日起,我们再也不认得你。”
他们越说越气,话也越说越抉,根本不给别人插口的余地。
萧十一郎只有听着。
他不想分辩解释,也根本就无法分辩解释。
红袍老人道,“除此之外,我们此来还有一件别的事。”
绿袍老人道:“我们要带一个人走。”
两个人的目光,突然同时盯在风四娘脸上。
风四娘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两位要带我走?”
红袍老人道:“嗯。”
绿袍老人道:“哼。”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两位为什么要带她走?”
红袍老人道:“我两人这一生中,从未受过别人的骗。”
绿袍老人道:“这女人却骗了我们。”
红袍老人冷冷道:“这件事你想必也听过。”
绿袍老人道:“但有件事你却未必听过。”
萧十一郎又忍不住问:“什么事?”
红袍老人道:“你知道我们是惟?”
绿袍老人道:“你想必早巳猜出,现在我们却要你说出来。”
萧十—郎叹了口气,道:“红樱绿柳,天外杀手,双剑合壁,天下无敌。”
红袍老人道:“不错,我就是李红樱。”
绿袍老人道:“我就是杨绿柳。”
红袍老人道:“无论谁只要骗过红樱绿柳一次,都得死。”
绿袍老人道:“这件事你本来也应该听说过的。”
萧十一郎道:“我没有。”
李红樱道:“现在你已听过了。”
杨绿柳道:“现在你总该已知道,这女人已非死不可。”
萧十一郎道:“我不知道。”
李红樱道:“你还不知道!”
萧十—郎淡淡道:“看她的样子,最近好像绝不会死的。”
李红樱道:“你不信她会死?”
萧十一郎道:“我不信。”
杨绿柳道:“你要怎么样才会相信。”
萧十一郎道:“随便怎么样我都不会相信,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信。”
杨绿柳道:“你若死了呢。”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若死了,什么事我都相信了,但最近我好像也不会死
的。”
李红樱的脸沉了下去,突然冷笑,道,“很好,好极了。”
杨绿柳道:“我们虽已有多年未曾杀人,杀人的手段,却还未忘记。”
萧十一郎叹道:“这种事就算想忘记,只怕也很不容易。”
李红樱道:“我刚才已说过,你我之间,已恩断义绝。”
杨绿柳道:“我们这一生中,杀人已无数,并不在乎多杀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李红樱道:“你还知道什么?”
萧十一郎道:“天外杀手,杀人如狗,双剑合壁,绝无活口。”
李红樱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不走?”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这一生中,已不知被杀过多少次,再多杀一次,我也不在
乎。”
李红樱冷笑道:“很好。”
杨绿柳道:“好极了。”
一阵风吹过,天地间的杀气已更重。
风四娘一直在痴痴地看着萧十一郎,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她从未想到萧十一郎也会为她拼命,也会为她死的。
萧十—朗已在问:“两位的剑呢?”
李红樱道:“绿柳红樱,剑中之精。”
杨绿柳道:“剑中之精,其利穿心。”
两人突然同时翻身,手里已各自多了柄精光四射的剑。
剑长只有七寸,但一剑在手。剑气已直逼眉睫而来,这两柄剑,果然是剑中的精魂。
剑中精魂,其利在神。
这两柄剑的可怕之处,并不在剑锋上。
剑锋虽短,但那种凌厉的剑气,却已将数十丈方圆内所有的生物全都笼罩,萧十一
郎竟也似觉得心头有种逼人的寒意,那凌厉的剑气,竟似已穿人了他的胸膛,穿入了他
的心。
李红樱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两寸长的剑柄,冷冷道:“拿你的刀!”
萧十一朗道:“我不用刀。”
李红樱厉声道:“为什么?”
萧十—郎道:“我不想杀人。”
他不想杀人,他也不笨。
一寸短,一寸险——这两柄剑长只七寸,已可算是世上最短的剑,最短的剑,想必
也一定是最凶的剑,萧十一郎的刀也很短、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以短制短,以险制险、他
的刀绝没有把握能制住这两柄剑,这两柄剑已杀人无数,剑的本身,就已带着种凶杀之
气。
何况这两柄剑又是在这么样两个人手里。
李红樱凝视着他,冷冷道:“你不用刀用什么?”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随便用什么都行,两位想必也不致于规定我一定要用刀
的。”
他的身子突然凌空跃起,翻身而上,搞下了门楣上的一段横木。
一段长达一丈二尺的横木。
他早已看准了这根木头——以长制短,以强制险。
李红樱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冷冷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能活
着?”
杨绿柳冷笑道:“这人果然不笨。”
李红樱道:“不笨的人,我们也一样杀过无数的。”
萧十一郎不等杨绿柳开口,已抢着道:“所以你们再多杀一个,也绝不在乎的。”
风四娘突然大声道:“我在乎。”
她冲过去,挡在萧十一郎面前:“我只要知道你对我有这种心意,就已足够了,我
愿意跟他们走。”
萧十一郎道:“只可惜我却不愿意。他手里的木棍突然一挑,竟将风四娘的人挑了
起来。风四娘只觉得身子一麻,突然飞起,忽然间已平平稳稳地坐到门檐上,却连动都
不能动了。萧十一郎道:“那上面一定凉快得很,你不妨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等我死
了,再下来替我收尸。”
风四娘咬着牙,她已连话都说不出。
萧十一郎再也不睬她,转身对着红樱绿柳,道:“伯仲双侠欧阳兄弟,名声虽不高,
家世却显赫,两位想必是听过的。”
李红樱冷冷道:“是欧阳世家的子弟?”
萧十一郎点了点头,道:“他们也正如两位一样,与人交手时,不论对方有多少人,
都是两人并肩迎敌。”
杨绿柳怒道:“难道你想以那两个不肖子与我们相比?”
萧十一朗居然没有否认,淡淡地道:“我与他们交手时,只用了三招,而且有声明
在先,三招不能取胜,就算我败了。”
李红樱冷笑道:“你与我们交手,准备用几招?”
萧十一郎道:“三招!”
三招!
红樱绿柳剑昔年纵横天下,号称无敌,那时萧十一郎只怕还未出世。
现在他与这两人交手,居然也准备只用三招。
风四娘的身子若还能动,一定早己跳了起来。
纵然逍遥侯复生,也绝不敢说能在三招中击败他们的。
就连三百招都很难。
能不败已不容易。
风四娘看着萧十一郎,她实在想看看这人是不是真的疯了。
红樱绿柳也在看着萧十一郎,两个人非但没有发怒,反而突然冷静下来。
李红樱冷冷道:“我们的剑长只七寸,你的棍却有一丈二寸。”
杨绿柳道:“你以长击短,以强制险,以为我们根本就很难近你的身?”
李红樱道:“你自以为纵然不胜,至少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杨绿柳道:“所以你故意激怒我们?”
李红樱道:“你既然只用三招,以我两人的身份,当然也不能多用一招。”
杨绿柳道:“你认为我们绝对无法在三招内击败你。”
李红樱道:“可是你错了。”
萧十一郎静静地听着,等着他们说下去,杨绿柳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剑术练到最
高峰时,就能以气驭剑,取人首级于百步之外。”
以气驭剑!
听见这四个字,萧十一郎的脸色也不禁变了。
这种剑术在武林中传说已久,但无论谁都认为那只不过是传说而已。
—种神话般的传说,因为古往今来,根本就没有人能练成这种剑术。
难道红樱绿柳的剑术,真的已能达到这种至高无上的境界?
李红樱道:“江湖中人,一向都认为‘以气驭剑’,只不过是神话而已,其实这种
剑术,并不是绝对练不成的。”
杨绿柳道:“只不过一个人若要练成这种剑术,至少要有一百五十中的苦功。”
李红樱道:“无论谁也不能活到那么久的。”
杨绿柳道:“我们也不能。”
李红樱道:“就算真的有人能活到一百五十岁,也不可能将一百五十年的光阴,全
部一心一意地用来练剑。”
杨绿柳道:“所以我们也并没有练成这种剑术。”
听了这句,萧十一郎总算松了口气、李红樱道:“我们七岁练剑,至今已有七十四
年。”
他们竟都是八十以上的老人,杨绿柳道:“这七十四年来,我们真正在练剑的时候,
最多只不过有二十多年而已。”
李红樱道:“所以我们直到现在,也只能练到以气驭线,以线驭剑的境地。”
萧十一郎动容道:“以气驭线,以线驭剑?”
杨绿柳道:“你不懂?”
萧十—郎的确不懂。
李红樱道:“好,我不妨让你先看看。”
他手里的短剑突然飞出,如闪电一击,却远比闪电更灵活。
剑光在暮色中神龙般地夭矫飞舞,就像是神迹一般。
萧十一郎却己看出他手里飞起了一根光华闪闪乌丝,带动着这柄短剑,居然操纵自
如。
剑光一转,忽然间又飞回他手里。
李红樱道,“这就叫以气驭线,以线驭剑,现在你明白了么?”
萧十一郎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这样的剑法,他已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李红樱道:“现在我们只能以文二飞线,带动七寸短剑d”杨绿柳道:“等到我们
能以十丈飞线,带动三尺剑锋时,这第—步功夫才算完成,才能开始以气驭剑。”
李红樱叹息了一声,道:“只不过那至少已是十年后的事了。”
杨绿柳道:“现在我们的第一步飞剑术虽然还未练成,对你却已足足有余。”
李红樱道:“你若想以长击短,以强击弱,你就算输了。”
杨绿柳道:“现在我们的剑不但已比你长,也比你强,你也该看得出的。”
萧十一郎当然看得出的。所以他无法否认,这两人的剑术之高,实已远出他意料之
外。
风四娘看见刚才那一剑飞出,冷汗已湿透了衣裳。
她绝不能这样坐着,看着萧十一郎为她死在他们的飞剑下。
怎奈她却偏偏只有这么样坐着,看着,她不但已流出了汗,也已流出了泪。
萧十一郎仿佛也在叹息,却又忽然问道,“现在你们准备用几招胜我?”
李红樱道:“三招!”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1 15:21:58
第四三章 大江东流
当然是三招!他们当然绝不会比萧十一郎多用一招的,这点无论谁都可以想得到、
甚至连萧十一郎自己都无法想像,满天夕阳忽然消失,黑暗的夜色,忽然已笼罩大地,
星光还没有升起,月亮也没有升起,在夜色中看来,红樱绿柳就像是两个来自地狱,来
拘人魂魄的幽灵,他们的脸色冷漠如幽灵,他们的目光也诡异如幽灵,但他们手里的剑,
却亮如月华,亮如厉电,萧十一郎横持着一丈二尺长的木棍,左右双手,距离六尺,红
樱绿柳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有五六尺。
两人同时轻叱一声:“走。”
叱声中,两人手里的短剑,已同时飞出,如神龙交剪,闪电交击,剑光一闪,飞击
萧十一郎左右双耳后颧骨下的致命要穴。
这一击的速度,当然也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萧十一郎没有退,没有闪避,身子反面突然向前冲了出去,长棍横扫对方两人的肋
骨。
这是第一招,双方都已使出了第一招。
萧十一郎这一招以攻为守,连消带打,本已是死中求活的杀手。
只听“叮”的一声,双剑凌空拍击,突然在空中一转,就像是附骨之疽般,跟着萧
十一郎飞回,飞到他的背后,敌人在自己面前,剑却从背后刺来。
这一招的凶险诡异,已是萧十一郎生平未遇。
现在他等于已是背腹受敌,自己的一招没能得手,也必将被利剑穿心而死。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的人已凌空飞起,倒翻了出去。
这一翻—掠,竟远达四丈。他的人落下时,已到了墙脚下,又是退无可退的死地。
就在他脚步沾地的一瞬间,眼前光华闪动,双剑已追击而来。
萧十一郎手里的本棍举起,向剑光迎了过去,他看得极准,也算得极淮。
只听“夺”的一声,两柄剑都已钉入了木棍,就钉在他的手边。
这已是红樱绿柳使出的第三招。
现在剑已钉在木棍上,萧十一郎却还活着,还没有败。
风四娘总算松了口气、谁知双剑入木,竟穿木而过,而且余势不竭,“哧”的,又
刺向萧十—郎左右双耳后颚骨后最大的那致命要穴。
这还是同样一招,还是第三招。
准也想不到他们的飞剑一击,竟有如此可怕的力量,竟似已无坚不摧,不可抵御。
萧十一郎却己退无可退,手里的木棍既然无法收回,也无法出击,而且木棍就在他
面前,后面就是墙,他前后两面的退路巳都被堵死,看来他已必死无疑。
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要闭上眼睛,她不能再看下去,也不忍再看下去。
谁知就在这一瞬间,又起了惊人的变化。
萧十一郎竟然低头一撞,撞上自己手里的木棍,又是“叮”的—击,双剑在他脑后
撩过,凌空交击。他手里的本棍已被他的头顶撞成了两截,飞弹出去,分别向红樱绿柳
弹了过去。
红樱绿柳的剑,已分别穿入了这两截横木,带动飞剑的乌丝,也已穿过了横木。
萧十一朗这头顶一撞之力太大,本棍就像是条绷紧了的弓弦,突然割断,反弹而出,
这一弹之力,当然也很快,很急。
红樱绿柳眼见已一击命中,忽然发现两截木棍已向他们弹了过来。
两人来不及考虑,同时翻身,虽然避开了这一击,剑上的乌丝却已脱手。
低沉的夜色中,只见两条人影就如同两朵飞云般飘起,飘过了围墙。
只听李红樱冷冰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好个萧十一郎。”
声音消失时,他们的人影也己消失。
夜色深沉,东方已有一粒闪亮的孤星升起。
夜却已更深了……。
两柄光华夺目的短剑,交叉成十字,摆在桌上,摆在灯下。
剑光比灯光更耀眼。
冷凄凄的剑光,映着一张讣告般的请柬:“……特备美酒一百八十坛,盼君前来痛
醉……”
“……美酒醉人,君来必醉,君若惧醉,不来也罢。”
萧十一郎一杯在手,凝视着杯中的酒,喃喃道:“他们应该知道我不怕醉的,每个
人都知道。”
风四娘正看着他,道:“所以你现在已有点醉了。”萧十一郎举杯一饮而尽,道:
“我不会醉的,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能喝多少酒。”他又斟酒一杯道:“每个人都
应该有自知之明,都不该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他真的认为他对沈壁君只不过是自作多情?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我看李红樱和杨绿柳就很有自知之明,他们知道自己败
了,所以他们立刻就走。”她显然想改变话题,说些能令萧十一郎愉快的事:“他们已
使出三招,你却只用了两招,他们的剑已脱手,已到了你手里。”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道:“可是我的头已几乎被撞出了个大洞,他们的头却还是好
好的。”
风四娘道:“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已败在你手下。”
萧十一郎道:“我有自知之明,我本不是他们对手的,就正如我本不是逍遥侯的对
手。”
风四娘道:“但你却击败了他们。”
萧十一郎道:“那只不过因为我的运气比较好。”他又举杯饮尽,凝视着桌上的请
柬:“只可惜一个人的运气绝不可能永远都好的。”
请柬在森森的剑光下看来,更像是讣告。
萧十一郎看着这张请柬,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讣告一样。
有些人明知必死时,是会先准备好盾事,发好讣告的。
风四娘道:“你在为明天的约会担心。”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从来也没有为明天的事担心过。”他忽然大笑再次举杯:
“今朝有酒今朝醉,又何必管明天的事。”
风四娘道:“你本来就不必担心的,这七个人根本不值得你担心。”
萧十一郎看着请柬上的七个名字,忽又问道:“你认得他们?”
风四娘点点头,道:“厉青锋已死,看来虽然还很有威风,可是心却已死了。”
无论谁过了二三十年的悠闲日子后,都绝不会还有昔日的锋芒锐气。
风四娘道:“他甚至已连人上人那样的残废都对付不了,他的刀虽然还没有锈,可
是他心里却已生了锈。”
萧十一郎道:“你看过他出手?”
风四姻道:“我看过,我也看得出,他的出手至少已比昔年慢了五成。”
萧十一郎道:“你看得出?你知道他昔年的出手有多快?”
风四娘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昔年的出手,若是也和现在一样,他根本就活
不到现在。”她接着又道:“人上人能活到现在,却是个奇迹。”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他的确是个强人。”
一个人的四肢若已被砍断其三,却还有勇气活下去,这个人当然是个强人。
风四娘道:“只可惜他心里已有了毛病,他心里绝不如他外表看来那么强,他也许
怕得要命。”
萧十一郎道:“你能看到他的心?”
风四娘道:“我却知道无论谁将自己称为人上人,都绝不会很正常的。”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替那个被他像马一样鞭策的大汉感觉有些难受,我想那个人
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风四娘也叹了口气,道:“我就从来没有替那个人想过,但我却替你想过,你为别
人想的时候,总比为自己想的时候多。”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这人根本就已没什么好想的。”
风四娘道:“因为你只不过是匹狼?”她又笑了笑,道:“那你就更不必担心花如
玉了,他只不过是条孤狸,孤狸遇着了狼,就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萧十一朗道:“轩辕兄弟也是狐狸?”
风四娘道:“是两条又奸又刁的狐狸,只要一嗅到危险,他们一定溜得比谁都快。”
萧十一郎道:“金菩萨呢?”
风四娘道:“他不是条狐狸,也是条猪,好吃懒做,好色贪财的猪。”
萧十一郎笑了。
风四妨道:“也许你根本不必对付他,他也会被那三条狐狸吃了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最危险的还是鲨王。”
风四娘没有否认:“据说他是条吃人的老虎鲨,吃了人后连骨头都不吐。”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担心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地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你随便去问谁,他们都一定会说,萧
十一郎根本就不是人。”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风四娘心里又不禁觉得一阵刺痛。
一个人若是终生都在被人误解,那痛苦一定很难忍受。
萧十一郎又道:“其实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七个人。”
风四娘道:“你在担心什么?”
萧十一郎凝视着那张请柬,缓缓道:“我担心的是,没有在这请帖上具名的人。”
风四娘道:“你认为明天要对付你的,还不止这七个人?还有更可怕的人在暗中埋
伏着?”
萧十一朗笑了笑,道:“我是匹狼,所以我总能嗅得出一些别人嗅不出的危险来。”
他笑得很奇怪,连风四娘都从来也没有看见他这么样笑过。
看来那竟像是个人临死前回光反照时那种笑一样。
萧十一郎还在笑:“—匹狼在落入陷井之前,总会感觉得一些凶兆的,可是他还是
要往前走,就算明知一掉下去就要死,还是要往前走,因为它根本已没法子回头,它后
面已没有路。”
风四娘的心沉了下去。她忽然明白了萧十一郎的意思。
一个人若已丧失了兴趣,丧失了斗志,若是连自己都已不愿再活下去,无论谁都可
以要他死的。
萧十一郎现在显然就是这样子,他自己觉得自己根本已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他受
的打击已太重。
刚才那一战,他能击败红樱绿柳,只不过因为那一战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
要救风四娘。
他觉得自己欠了风四娘的债,他就算要死,也得先还了这笔债再死。
现在他也许觉得债已还清了,他等于已为风四娘死过一次。
至于沈壁君的债,在沈壁君跟着连城壁走的那一瞬间,他也已还清了。
他觉得现在是沈壁君欠他,他已不再欠沈壁君。
他的人虽然还活着,心却已死--也正是在沈壁君跟着连城壁走的那一瞬间死了的。
风四娘忽然发现明天他一去之后,就永远再也不会见着他了。
因为他现在就已抱着必死之心,他根本就不愿活着回来。
风四娘自己的心情又如何?
一个女人看着自己这一生中,唯一真心喜爱的男人,为了别的女人如此悲伤她又会
有什么样的心情?
她想哭,却连泪都不能流,因为她还怕萧十一郎看见会更颓丧悲痛。
她只有为自已满满地斟了杯洒。
萧十一郎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风四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很紫,眼睛里满布着红丝:“我本不该这么样想的,我自己也知
道,她本就是别人的妻子,她根本就不值得我为她……”
“为她死。”他并没有说出这个“死”字来,但风四娘却已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我知道我本该忘了她,好好地活下去,我还并不太老,
还有前途,我至少还有你。”
风四娘用力咬着牙,控制着自己,她看得出萧十一郎已醉(原图缺,谁有书?给补
上。谢谢!)萧十一郎道:“你不但是个真正的女人,而且还是个伟大的女人,你己将
女性所有最高贵、最伟大的灵性,全都发挥了出来,我敢保证,世上绝没有比你更伟大
的女人,绝没有……”
他声音越说越低,头也渐渐垂下,落在风四娘手背上。
他竟枕在风四娘助手上睡着了。
风四娘没有动。
萧十一郎的头仿佛越来越重,已将她的手压得发了麻,可是她没有动。
每个人都知道风四娘是个风一样的女人,烈火一样的女人。
但却没有人知道,任何女人所不能忍受的,她却已全都默默地忍受了下来。
她知道萧十一郎说的是真心话,他说在嘴里,她听在心里,心里却不知是甜?是酸?
是苦?
她知道萧十一郎了解她,就正如她了解萧十一郎一样。
可是他对她的情感,却和她对他的情感完全不同。
这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她忍受这种痛苦,已忍受了十年,只要她活着,就得继续忍受下去。
活一天,就得忍受一天,活一年,就得忍受一年,直到死为止。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是两句名诗,几乎每个人都念过,但却又有几个人能真正了解其中的辛酸?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忍受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她只知道现在绝不能死,她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她一定要想法子帮助萧十—郎活下
去。
她活着,是为了萧十一郎。
她若要死,也得为萧十一郎死。
蜡炬未成灰,泪也未干。
风四娘的手臂几乎已完全麻木,可是她没有动。
她满心酸楚,满身酸楚,既悲伤,又疲倦。
她想痛醉一场,又想睡一下,可是她既不能睡,也不敢醉。
她一定要在这里守着萧十一郎,守到黑夜逝去,曙色降临,守到他走为止。
忽然间,蜡炬终已燃尽,火光熄灭,四下变得一片黑暗。
她已看不见萧十一郎,什么都己看不见。
在这死—般的寂静和黑暗中,在这既悲伤又疲倦的情况下,她反而忽然变得清醒了
起来。
物极必反,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到了最黑暗时,光明一定就快来了。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问题。
她自己将这些问题一条条说出来,自己再一条条解答。
她先问自己:“花如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如玉当然是个既深沉、又狡猾、而且极厉害、极可怕的人。
“一个像他那么样厉害的人,费了那么多心血,才得到沈壁君,又怎么会让一个车
夫轻轻易易就将她救走?”
那本是绝无可能的。
“难道这本就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故意让那车夫救走沈壁君?”
这解释不但比较合理,而且几乎已可算是唯一的解释。
“花如玉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苦心得到沈壁君,为什么又故意要人将她救走?”
“因为他要那车夫将沈壁君送到无垢山庄来。”
“这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知道连城壁也一定会到这里来,他故意要沈壁君和连城壁相见,要沈壁君
看看,她的丈夫巳变得多么潦倒憔悴。”
“为什么?”风四娘再问自己。
“因为他知道沈壁君是个软弱而善良的女人,若是看见连城壁为了她而毁了自己,
她一定会心软的,为了让连城壁重新振作,她一定会不惜牺牲一切。”
“何况她这时已对萧十一郎伤透了心。”“可是像花如玉这种人,绝不会做任何对
自己没有好处的事,他这么样做,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唯一的解释
就是,这一切计划,并不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在暗中一定还另外有个主使他的人。
“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指挥花如天?让花如玉接受他的命令?”“那当然是个比花如玉
更深沉,更厉害,更可怕的人。”“这个人难道就是接替逍遥侯地位的那个人?难道就
是故意将千万财富送给萧十一郎的那个人?”“一定就是他!”“就因为花如玉也是他
的属下,所以花如玉从未真的关心过萧十一郎的‘宝藏’,他早已知道这‘宝藏’根本
就不存在。”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样傲?”
“因为他要陷害萧十一郎,要别人对付萧十一郎,也要沈壁君怀恨萧十一郎。”
“花如玉也当然早已知道‘无垢山庄’是属于萧十一郎的。”
“他当然也知道沈壁君发现这件事后,会多么伤心,多么气愤?”
“可是他既然知道连城壁已出卖了无垢山庄,又怎么能确定连城壁一定会在这里遇
见沈壁君?”
“这难道是连城壁自己安排的?”
“这件事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况,唯一得到好处的人,岂非就只有连城壁?”
“除了连城壁外,也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在这里,那请帖是怎么会送到这里来的?”
“难道这所有的计划,都是连城壁在暗中主使的?难道他就是接替逍遥侯地位的那
个人?”
风四娘一连问了自己五个问题。
这五个问题都没有解答——并不是因为她不能解答,而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解答。
她的确不敢。
——连城壁就是“那个人”。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风四娘全身就不禁都已冒出了冷汗。
事实的真相若真是这样子的话,那就未免太可怕了。
风四娘甚至已连想都不敢去想,她简直无法想像世上竟真的有如此残酷、如此恶毒
的人。
但是她也一直知道,连城壁本就是个非常冷静、非常深沉的人。
像他这种人,本不该为了一个女人而变得如此潦倒憔悴的。
他一向将自己的声名和家世,看得比世上任何事都重。
连家世代豪富,产业更多,一个人无论怎么样挥霍,也很难在短短两年中将这亿万
家业败光的。
何况,连城壁自己也是个交游极广、极能干的人,他怎么会穷得连“无垢山庄”都
卖给了别人?
这世上又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么大的胆子,敢买下无垢山庄来?
就算真的有人买了下来,这无垢山庄又怎么会变成萧十—郎的?
想到这里,风四娘身上的冷汗,已湿透了衣裳。
但她还是不敢确定。
她还是想不通连城壁怎么会知道逍遥侯的秘密?怎么能接替逍遥侯的地位?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1 15:22:45
第四四章 金凤凰
“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当然是周至刚的白马山庄。白马山庄当然有一匹白马。一匹从头到尾都找不出一
根杂毛来的白马,就像是白玉雕成的。白马通常都像征尊贵,这匹马不但高贵美丽,而
且极矫健神骏,据说还是大宛的名种。白马山庄中当然还有位白马公子。白马公子也是
个很英俊的人,武功是内家正宗的,文采也很风流。所以只要一提起白马周家来,江南
武林中绝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只不过,究竟是这匹马使人出名的?还是这个人使马出
名的?现在渐渐已没有人能分得清了。也许连周至刚自己都未必能分得清。可是无论怎
么样说,马的确是名马,人也的确是名人,这一点总是绝无疑问的。所以无论谁要找白
马山庄,都一定不会找不到。正午。山林在阳光下看来是金黄色的,一片片枯叶也变得
灿烂而辉煌。可是它的本质并没有变,枯叶就是枯叶,叶子枯了时,就一定会凋落。无
论什么事都改变不了它的命运,就连阳光也不能。——世上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风四娘心里在叹息。阳光正照在她脸上,使得她的脸看来也充满了青春的光辉。可是她
自己知道,逝去的青春,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了。她并不想留下青春,她想留下的,只
不过是一点点怀念而已。那也并不完全是对青春的怀念,对别人的怀念,更重要的是,
让别人也同样怀念她。等到她也如枯叶般凋落的时候,还能怀念她的又有几人?风四娘
不愿再想下去,回过头,霍英和杜吟正在痴痴地看着她。至少这两个年轻人是永远也不
会忘了她的。只要还有人怀念,就已足够。风四娘笑了:“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我若
年轻些,说不定会嫁给你们其中一个的,现在……”
“现在我们只不过是你的跟班。”
霍英也在笑,笑得却有点酸酸的。
风四娘笑道:“是我的跟班,也是我的兄弟。”
杜吟忽然道:“幸好你不准备嫁给我们。”
风四娘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杜吟道:“现在我们是朋友,可是你若真的要在我们之间选一个,我们说不定就会
打起来了。”
他的脸又红了起来。
他说的是实话。
风四娘嫣然道,“我若要选,一定不会选你,你太老实。”
霍英又高兴了起来,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他,太老实的男人,女人反而不喜欢。”
杜吟红着脸,嗫懦着道:“其实我有时候也不太老实。”
风四娘大笑道:“你想要我怎么样替你出气?”
霍英道:“随便你。”
风四娘道:“我们就这样闯进去,把他抓出来好不好?”
霍英道:“好,好极了。”
山坡并不太陡斜。
风四娘吆喝了一声,反手打马,冲出树林。
白马山庄黑漆的大门开着的,他们居然真的就这么样直闯了进去。
门房里的家丁全都大吃了一惊,纷纷冲出来,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来干什
么?”
风四娘笑道:“我们是来找周至刚的,我是他的姑奶奶。”
她打马穿过院子,直闯上大厅。
不但人吃惊,马也吃惊,马嘶声中,已撞翻了两三张桌子,四五张茶几,七八张椅
子。
十来个人冲出来,有的想勒马缰,有的想抓人,人还没有碰到,已挨了几马鞭。
风四娘大声道:“快去叫周至刚出来,否则我们就一路打进去。”
霍英高兴得满脸通红,大笑道:“对,我们就一路打进去。”
一个老家丁急得跳到桌子上,大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莫非是强盗?”
话还没有说完,风四娘也已跳上桌子,一把揪住他衣襟,道:“我早就说过,我是
周至刚的姑奶奶,他的人呢?”
“他……他不在,真的不在。”
“为什么不在?”
当然是因为出去了,所以才不在,风四娘也觉得自己问得好笑,所以又问道:“他
几时出去的?”
“刚才。”
“一个人出去的?”
“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位连公子。”
“连公子?连城壁?”
“好像是的。”
“他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风四娘的心不住往下沉;“连公子是不是跟他的夫人一起来的。”
“是。”
“连夫人呢2”“在后面院子里,跟我们庄主夫人在吃饭。”
风四娘心里冷笑,道:“原来他故意安排周至刚出现,只不过是为了要把他老婆留
在这里,他好出去杀人。”
老家丁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霍英也不懂:“谁要去杀人?去杀谁?”
风四娘咬了咬牙,忽然问道:“你们两个人的功夫怎么样?”
霍英笑道:“虽然不太怎么样,可是对付这些饭桶,倒还足足有余。”
风四娘道,“好,你们就待在这里,叫他们摆酒,开饭,若有人敢不听话,你们就
打,就算把屋子拆了也没关系。”
霍英笑道:“别的我不会,揍人拆房子,我却是专家。”
风四娘道:“若是酒不够陈,菜不够好,你们也照打不误。”
霍英道:“我们要不要等你回来再吃。”
风四娘道:“用不着,我要到后面去找人。”
霍英道:“找谁?”
风四娘道:“找一个不知好歹的糊涂鬼。”
后面的院子里,清香满院,菊花盛开,梧桐的叶子翠绿。
一个翠衣碧衫、长裙曳地的美妇人,正从后面超出来,碰上了风四娘。
她虽然已近中午,看起来却还很年轻,一双凤眼棱棱有威,无论谁都看得出她一定
是个很不好惹的女人。
风四娘偏偏就喜欢惹不好惹的入,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听说这里的庄主夫人
娘家姓金。”“不错。”“听说她就是以前江湖中很有名的金凤凰。”“不错。”“你
叫她出来,我想见见她。”“她已经出来了。”风四娘故意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道:
“你就是金凤凰?”
金凤凰寒着脸,冷冷道:“我就是。”
风四娘忽然笑了,眨着眼笑道:“失敬失敬,抱歉抱歉,我本来还以为你是周至刚
的妈。”
金凤凰脸上的血色一下子就褪得干干净净,一张脸己变得铁青,忽然冷笑道:“听
说以前江湖中有个叫风四娘的母老虎,总是喜欢缠住我老公,只可惜我老公一看见她就
要吐。”
风四娘道:“你老公是周至刚?”
金凤凰冷冷道:“不错。”
风四娘道:“那就不对了,我只迷得他一见到我就要流口水,有时甚至会开心得满
地乱爬,却从来也没有吐过一次。”
金凤凰道:“难道你就是风四娘?”
风四娘道:“不错。”
金凤凰冷笑道:“失敬失敬,抱歉抱歉,我本来还以为你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风四娘却又笑了,悠然道:“我倒真想咬你一口,只可惜我从来不咬老太婆。”
金凤凰的脸色好像已发绿。
她年纪本来就比周至刚大两岁。
年纪比丈夫大的女人,最听不得的,就是老太婆这三个字。
她甚至情愿别人骂她疯狗,也不愿听到别人说她老。
风四娘就知道她怕听,所以才说。
自从发现连城壁很可能就是逍遥侯之后的“那个人”之后,她就已准备找连城壁的
麻颓了。
连城壁既然是跟周至刚一起走的,周至刚当然也不是好她找不到他们,只好找上了
金凤凰。
风四娘找麻烦的本事,本来就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
现在金凤凰居然还没有被她气死,她好像觉得还不太满意,微笑着道:“其实我也
知道你并不太老,最多也只不过比周至刚大二三十岁而已,脸上的粉若涂得厚一点,看
起来也只不过像五十左右。”
金凤凰忽然尖叫着扑了过来。
有很多女人都很会叫的,而且很喜欢叫。
她们高兴的时候要叫,生气的时候也要叫,亲热的时候要叫,打架的时候也要叫。
金凤凰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她叫的声音很奇怪,很尖锐,有点像是一刀割断了鸡脖子,又有点像是—脚踩住了
猫尾巴。
可是她的出手既不像鸡,也示像猫。
她的出手快而准,就像是毒蛇。
在风四娘还没有出道的时候,金凤凰就已经是江湖中有名难惹的女人。
她的武功实在比风四娘想像中还要高。
风四娘接了她五六招之后,巳发觉了这一点。
只不过风四娘的武功,也比她想像中要高得多,十七八招过后,忽然闪电般握住了
她的手腕。
金凤凰的手跟身子立刻麻了,连叫都叫不出。
风四娘已经把她的手反拧到背后,才喘了口气道:“我要问你几句话,你最好老老
实实地告诉我。”
金凤凰咬着牙,恨恨道:“你杀了我吧。”
风四娘道,“你明知我不会杀你的,我最多出只不过把你鼻子割下来而已。”她笑
了笑,又道:“世上唯一比老太婆更可怕的女人,就是没有鼻子的老太婆。”
金凤凰咬着牙,眼泪已快掉下来。
她知道风四娘是说得出,就做得出,她了解风四娘这种女人,因为她自己也差不多。
风四娘道:“我问你的话,你究竟肯不肯说?”
金凤凰道:“你……你究竟要问什么。”
风四娘道:“你老公陪连城壁到哪里去了?”
金凤凰道:“不知道。”
风四娘冷笑道:“我若割下你鼻子来,你是不是就知道了?”
金凤凰又叫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你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女人真的叫起来的时候,说的大多数都不会是谎话。
风四娘叹了口气,又问道:“沈壁君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金凤凰道:“我没有藏起她,是她自己不愿意见你。”
风四娘还没有到后面来的时候,她们已知道来的是风四娘。
敢骑着马闯上人家大厅的女人,这世上还没有几个。
风四娘道:“她不想见我,可是我想见她,你最好……”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巳看见了沈壁君。
沈壁君巴走出了门,站在屋檐下,脸色很苍白,带着怒意,一双美丽的眼睛却已发
红。
是不是哭红了的?
是为什么而哭?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千辛万苦地来找你,你为什么不愿见我?”
沈壁君冷冷道:“谁叫你来的?你根本就不该来。”
风四娘又不禁冷笑道:“你若以为是他叫我来的,你就错了。”
他?他是谁?
沈壁君当然知道,--想到这个人,她心里就像被针在刺着,被刀割着,被一双看
不见的手撕得粉粹,碑成了千千万万片。
她已连站都站不住,整个人都已倒在栏杆上,却寒着脸道:“不管你是为什么来的,
你现在最好赶快走。”
风四娘道:“为什么?”
沈壁君道:“因为我已跟你们没有关系,我……我已不是你认得的那个沈壁君……”
她的话说得虽凶,可是服泪却已流下,流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就像是落在一朵已
将凋零的花朵上的露珠。
看着她的悲伤和痛苦,风四娘就算想生气,也没法子生气了。
她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像被针在刺着,像被刀在割着?
她当然了解沈壁君的意思。
以前她认得的那个沈壁君,是一个为了爱情面不惜抛弃一切的女人,现在的沈壁君,
却已是连城壁的妻子。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她忽然冲过去,紧紫地握住了沈壁君
的臂:“你一定要听我说,我说完了就走。”
沈壁君用力咬着嘴唇,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听,可是你说完了一定要走。”
风四娘道:“只要你听我说完了。就算你不让我走,我也非走不可。”
——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这正是萧十一郎以前常说的一句话。
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他们的相聚和离别……
沈壁君的眼泪已湿透了衣袖。
萧十一郎,现在你究竟在哪里?究竟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来听听,这两个必将为你痛苦终生的女人在说些什么?
你知不知道她们的悲伤和痛苦?
他当然不能来,因为他现在又渐渐走进了一个更恶毒、更可怕的陷阱中。
也许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不愿回头,也不能回头。
梧桐的浓荫,掩住了日色。
长廊里阴凉而幽静,一只美丽的金丝雀,正在檐下“吱吱喳喳”地叫,仿佛也想对
人倾诉她的寂寞和痛苦。
她的爱侣已飞走了,飞到了天涯,飞到了海角,她却只有呆在这笼子里,忍受着永
无穷尽的寂寞。
这里的女主人,虽然也常常抚摸她美丽的羽毛,可是无论多么轻柔的抚摸,也比不
上她爱侣的轻轻一啄。
金凤凰已掩着脸冲出了院子,也没有回头。
风四娘还没有开口。
这件事实在太复杂,太诡秘,她实在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
沈壁君已在催促:“你为什么还不说?”
风四娘终于抬起头,道:“我知道你恨他,因为你认为他已变了,变成了个杀人不
眨服的魔王,变成了个无情无义的人。”
沈壁君垂着头,一双手紧握,指甲已刺入掌心,嘴唇也已被咬破。
她在折磨自己。
她希望能以肉体的折磨,来忘却心里的痛苦。
风四娘道:“可是你完全错怪他了,你若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就算有人用鞭子赶你,
你也绝不会离开他一步的。”
沈壁君恨恨道:“就算有人用刀逼我留下,我也要走,因为每件事都是我亲眼看见
的,并且看得清清楚楚。”
风四娘道:“你看见了什么?”
她也握紧了手,道:“你看见他为了冰冰伤人,你看见他已变成了一个骄傲自大的
暴发户,你看见他已变成了无垢山庄的主人。”
沈壁君道:“不错,这些事我都看见了,我已不愿再看。”
风四娘道:“只可惜你看见的只不过是这些事的表面而已,你绝不能只看表面,就
去断定一个桔子己发臭?你……”
沈壁君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外面已腐烂的桔子,心里一定也坏了。”
风四娘道:“可是也有些桔子外面虽光滑,心里却烂得更厉害。”
沈壁君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风四娘道:“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他为得么要为冰冰而伤人?你知不知道无垢山庄
怎么会变成他的?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沈壁君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风四姻道:“可是我知道。”
沈壁君道:“哦?”
风四娘道:“他那么样对冰冰,只因为冰冰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她已有了不治的
绝症,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去。”
沈壁君脸色变了变,显然也觉得很意外。
风四娘道:“他要杀那些入,只因为那些人都是逍遥侯的秘密党羽,都是些外表忠
厚,内藏奸诈的伪君子。”她叹了口气,又道:“而且他也并没有真的找到宝藏,他的
财富,都是一个人为了陷害他,才故意送给他的,无垢山庄也一样。”
沈壁君的脸又沉了下去,冷笑道:“我想不出世上居然有人会用这种法子去害人。”
风四娘道:“你当然想不通,因为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沈壁君道:“什么事?”
风四娘道:“逍遥侯有个秘密组织,他收买了很多人,正在进行一件阴谋,他死了
之后,这个组织就由另外一个人接替了。”
沈壁君在听着。
风四娘道:“只有冰冰知道这组织的秘密,也只有她才认得出这组织中各式各样的
人,因为这些人都是些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沈壁君道:“萧十一郎要杀的就是这些人?”
风四娘点点头,道:“可是他不愿意打草惊蛇,所以他出手时,都说他是为了冰冰,
其实冰冰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他们之间,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些儿女私情。”
沈壁君又用力咬住了嘴唇。
风四娘道:“接替逍遥侯的那个人,为了想要萧十一郎成为江湖中的众矢之的,就
故意散布流言,说他找到了宝藏,其实他的财富,都是那个人用尽了千方百计,故意送
到他手里的。”
沈壁君忍不住问道:“你已知道这个人是什么人?”
风四娘道:“我虽然还不能十分确定,至少也有了六七分把握。”
沈壁君道:“他是谁?”风四娘一宇宇道:“连城壁。”
沈壁君脸色变了。
风四娘道:“天下绝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恨萧十一郎,他这么样做,不但是为了要陷
害萧十一郎,也为了要让你重回他的怀抱。”
沈壁君突然道:“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话?”
风四娘点点头。
沈壁君冷冷道:“现在你已经说出来了,为什么还不走?”
风四娘道:“我说的这些事,你难道全都不信?”
沈壁君冷笑,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秘密?是不是萧十一郎告诉你的?”风
四娘道:“当然是。”
沈壁君道:“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你难道全都相信?”
风四娘道:“每个字我都相信,因为他从来也没有骗过我。”
沈壁君冷冷道:“可是我却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风四娘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他骗过你?而且常常骗你?”她盯着沈壁君,也
不禁冷笑,道:“他什么事骗过你?只要你能说得出一件事来,我马上就走。”
沈壁君冷笑道:“他……”
她只说出了一个宇。
她忽然发觉自己虽然总觉得萧十一郎欺骗了她,但却连一件事都说不出来。
自从萧十一郎和她相逢的那一天开始,就在全心全意地照顾她、保护她。
他对她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1 15:23:34
第四五章 寻寻觅觅
风四娘冷冷道:“现在你又是连夫人了,所以萧十一郎已经可以死了,他死了之后,
你们就可以回到你们的无垢山庄做一双人人羡慕的无垢侠侣,就算萧十一郎的尸骨已喂
了野狗,也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她转过身,道:“但我却一定要去救他,所以我的话
一说完,就非走不可。”
她真的在住外走。
沈壁君忽然冲上去,用力拉住了她,“我跟你一起走。”风四娘眼睛里发出了光:
“真的?”
“真的!”
“这次你真的下了决心?”
沈壁君咬着牙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我要再见他一面。”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连城壁他们到哪里去了广沈壁君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
“难道你不知道?”
风四娘的心又沉了下去。
日色已偏西。
秋日苦短,距离日落时已不远了。
她还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萧十一郎。
客厅里居然很热闹。
桌上摆满了酒菜,霍英和杜吟都在兴高采烈地喝著酒。
陪他们喝酒的,居然是金凤凰。
她的脸已红了,眼睛里已有了醉意,正在吃吃地笑着道:“来,再添二十杯,我们
一个人干十杯。”
霍英正在为她倒酒,看见风四娘,立刻笑嘻嘻地姑起来。
红着脸道:“是她自己耍找我拼酒的,我想不答应都不行。”
风四娘也忍不住要笑——这小子扰来找去,总算找到个人跟他拼酒了。
她也知道金凤凰为什么会跟他拼酒。
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想喝两杯的。
金凤凰的心情当然很不好。
无论准被别人说成老太婆,又被人击败,心情都不会好的,何况她一向是个很骄傲
的女人。
风四娘虽然想笑,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女人迟暮的悲哀,她比谁都了解得多,她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对金凤凰太残忍了
些。
金凤凰正权斜着醉眼,在看首她,道:“你们的悄悄话说完了投有。”风四娘点点
头。金凤凰道:“你敢不敢过来跟我拼拼酒?”
风四娘摇摇头。
金凤凰又笑了,吃吃地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的,你武功虽然不错,可是你若敢
跟我拼酒,我非叫你喝得躺在地上不可。”
风四娘道,“你自己现在已经快躺下去了,我劝你还是少喝两杯的好。”
金凤凰瞪起了眼睛,道:“你说我醉了?好,我们一个人干十杯,看看倒下去的是
谁?”
风四娘已不想理她。
你若看见一个人喝醉了,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理他。
金凤凰道:“好,你不理我也没关系,只可惜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们了,”她的话里
好像还有话。
风四娘立刻问道:“你能找得到他们?”
金凤凰道,“周至刚是我的老公,我着找不到他,还有准能找得到他?”
风四娘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金凤凰道:“我当然知道,只可惜我偏偏不告诉你。”她瞪着眼,忽然又笑道:
“除非你过来跟我赔个礼,再陪我喝十杯酒。”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也笑了,道:“我看你是在吹牛。”
金凤凰瞪眼道:“我吹什么牛?:风四娘道:“你老公要到什么地方去,绝不会告
诉你的,我知道。”
金凤凰道:“你知道个屁。”
风四娘悠然道:“我的老婆若是个像你这么样的老大婆,我出去的时候也绝不会告
诉她的,因为我要出去找花枝招展的大姑娘。”
金凤凰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他是去找女人了,他明明是要到枫林渡口去,
他……”
她下面在说什么,风四娘已连听都没听。
只听到了“枫林渡口”四个字,风四娘已拉着沈壁君冲出去:“我们走。”
霍英,杜吟也跟着冲出了大厅:“我们到哪里去?”
“当然是枫林渡口。”
大厅里已静下来,只剩下金凤凰一个人痴痴地站在那里发怔。
外面传来马嘶蹄声,蹄声远去。
她一双充满了醉意的眼睛,忽然变得很清醒,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
她知道他们就算在枫林渡口找十年,也找不到连城壁和萧十一郎的。
“风四娘,风四娘,你总算也上了我一个当……”
金凤凰忽然大笑,大笑着将桌上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酒是苦的。
她的眼泪又落在酒杯里。
因为她实在也不知道她的丈夫到哪里去了,以前他无论到哪里去,都一定会告诉她,
可是现在……
一个女人到了迟暮时,非但已挽不回逝去的青春,也挽不回大大的心了。
“我不是老太婆……我不是……”
她流着泪,把所有的酒杯全部砸得粉碎,忽然伏在桌上。
放声痛哭。
只可惜她的哭声风四娘已听不见。
笔直的大路,在这里分成两系。
“枫林渡口应该往哪条略走?”
“不知道。”
“我知道黄河上有个枫林渡口。”
“江南没有黄河,只有长江。”
“长江上的枫林渡口,我就没听说过了。”
“你没听说过,一定有人听说过的。”
夕阳满天,前面的三岔路口上,有个小小的茶亭。
茶亭里通常也卖酒的,还有些简单的下酒菜,有时甚至还卖炒饭和汤面。
“我们不如就在前面停下来间问路,随便喝点酒,吃点东西。”
“对,吃饱了才有力气办事,”年轻人对自己的肚子总不愿大亏待的,无论做什么
事,都不会忘了吃。
风四娘实在不愿意停下来,现在天已快黑了,她一定要在月亮升起前找到萧十一郎,
否则他就很可能永远也我不到。
可是她不认得路,而且她也很渴。
风中传来酒香,还有卤牛肉和油煎饼的香气。
霍英笑道:“这味道嗅起来好像还不错,一定也不会难吃。”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恨恨地道:“我不该带你来的,你太好吃。”
她嘴里虽这么样说,心里却并没有这么样想。
她需要帮手。
霍英和杜吟的武功都不错,江湖中后起一代的少年,武功好像普遍都比上一代的人
高些。
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山很乐意做她的跟班。
沈壁君不了解,她永远也不了解风四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了解风四娘的作
风。
她们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所以她们的命运也不同。
沈壁君垂着头,走进了酒亭。
她从来也没有像风四娘那样高视阔步地走过路,也从来没有像风四娘那么样地笑过。
事实上,她已有根久都没有真正地笑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已有多久。
她的心一直都很乱,现在更乱。
——现在就算能找到萧十一郎又如何?难道要她又抛下连城壁,不顾一切地跟着萧
十一郎?
假如风四娘没有猜错,这一切阴谋的主使真是连城壁,她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这一生中,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无法解决的烦恼和痛苦?
风四娘正在大声吩咐,“替我们切几斤牛肉,炒一大碗饭,再给外面的四匹马准备
些上好的草料。”
现在他们当然已用不着两个人骑一匹马。
她已在白马山庄的马厩里选了四匹上好的蒙古驶马,还在帐房里顺手提走了一包银
子。
在她看来,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犯罪的感觉。
可是沈壁君却不懂。
她永远不了解风四娘要跟一个人作对时,怎么还骑他的马,用他的银子。
她若怀恨一个人时,就算饿死,也绝不肯喝这个人一口水的。
风四娘好像总是能将最困难的事,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
她却往往会将很简单的事,变得很复杂。
因为她本来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造成这种命运。
命运岂非本就是自己造成的?
牛肉已端上来,烧得果然不错。
风四娘一口气吃了几块,才开始问这酒亭里卖酒的老人“这附近是不是也有个枫林
渡口?”
“有的,就在枫林镇外面。”
风四娘松了口气,胃口也开了,又夹了最大的一块牛肉“枫林镇要从哪条路走?”
“靠右手的这条。”
“远不远?”
“不大远。”
风四娘拿起碗酒,一饮而尽,笑道:“既然不太远,我们就可以吃饱了再赶路,反
正天黑的时候能赶到就行了。”
卖酒的老人点点头,道:“若是骑马去,明天天黑之前一定能赶到。”
风四娘吃了一惊,连嘴里的酒部几乎要呛出来,一把揪住这老人的衣襟:“你说什
么?”
老人也吃了一惊:“我……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说我们要明天晚上才能到达枫林镇。”
“最快也得明天晚上,这段路快马也得走一天一夜。”
“要走一天一夜的路,你还说不大远?”
老人陪着笑道:“一个人至少要活好几十年,只走一天路,又怎么能算多?”
风四娘怔住。
看看这老人满头的自发,满脸的皱纹,一两天的光阴,在他说来,实在没什么了不
起。
可是对风四娘说来,只要迟半个时辰,就很可能要抱憾终虽然是同样一件事,可是
人们的看法却未必会相同的。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念,都会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这件事。
这就是人性。
对于人生,风四娘了解得显然井没有她自己想像中那么多。
她心里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又问:“从这里去有没有近路?”
“没有。”老人徐徐道,“就算有,我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走过近
路,所以我才能活得比别人长些。”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我今年已七十九。”
风四娘又怔住。
现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世上毕竟有很多困难,就连她也没法子解决的。
霍英和杜吟却还是“不解愁滋味”的少年,两个人还在嘀嘀咕咕,有说有笑。
霍英正带着笑悄悄道:“看来这老头予跟八仙船的张果老圆是天生的一对儿。”
风四娘忽然跳起来,一把揪着他:“你说什么?”
霍英又吃了一惊,呐呐道:“我……我没有说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在说八仙船?”
“好像是的。”
“这条船在哪里?”
霍英笑了,“那不是条船,是个……是个妓院。”
风四娘松开手,坐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霍英却还在解释:“那妓院里有八位姑娘,外号叫八仙,最猾稽的一个就是张果老,
她明明已是个老太婆了,却还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妓院里混,一喝醉了,就会说些
半疯半癫、别人听不懂的活。”
杜吟也不禁笑道:“奇怪的是,偏偏还有很多人特地跑去看她,她的客人反而比别
人多。”
风四娘板着脸,冷冷道:“你们也是去看她的?也是她的客人?”
杜吟红着脸,道:“是小霍拖我去的。”
霍英道:“我也是为了好奇,想去看看这个老妖怪,只可惜我们去得不巧,虽然见
到她一面,们没有听到她那些妙论。”
风四娘道:“为什么?”
霍英笑道:“因为她的客人大多。”
看来这老妖怪一定也很懂得利用男人的心理。
霍英又道:“我们本来还想多等一天的,可惜那地方今天已被人包下了。”
风四娘随口问道:“被谁包下了?”
霍英道:“被一个姓鱼的客人,听说是个豪客。”
风四娘又跳了起来,眼睛里也发出了光:“这地方在哪里?”
霍英道:“就在春江城。”
杜吟道:“也就是我们遇见周至刚的地方。”
风四娘已拉起沈壁君冲出去:“我们走。”
霍英、杜吟也跟着冲出酒亨,“到哪里去?”
“当然是春江城的八灿船。”
夜。
灯火璀璨,夜已深了。
“八仙船在哪条街上?”
“在桃花巷里。”
桃花巷并不窄,墙却很高,高墙后不时有笙歌管弦声传出来。
风四娘一马当先,冲了进去,很容易就找到了八仙船。
大门上的灯笼还亮着,灯笼上六个大字也在发光:“八仙船。”
“胭脂海。”
两扇黑漆大门却是紧紧关着的,“鲨王”要吃人的时候,当然不准别人间进来。
他是不是已将萧十一郎吃了下去?
风四娘一跃下马,道:“我们闯进去。”
沈壁君迟疑道:“就这样闯进去?若是找错了地方怎么办?”
风四娘道:“找错了就算他们倒霉。”
沈壁君又不懂了:“算他们倒霉?”
风四娘道:“我若找不到人,就拆了他们的房子。”
沈壁君道:“可是他们并没有错,他们并没有要你们到这里来。”
风四娘根本不理她,已冲过去,用力踢门。
门很结实,她踢不开,霍英和杜吟就帮着踢。
沈壁君只有苦笑。
这种事你就算杀了她,她也做不出的,可是风四娘踢开门后,她也会跟着进去。
她做事也有她的原则,只不过这种原则是对?是错?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门已撞开。
风四娘拉着沈壁君闯进去,一路上居然都没有人出来问。
也没有人阻拦。
人呢?难道部醉了?
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忽然传出了一阵很有风情的歌声。
一个满头珠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手里拿着个酒杯,嘴里哼着小调,摇摇晃
晃地走出来,果然似已醉了。
她穿着曳她的长裙,虽然醉,风姿却还是很美——在灯光下远远地看来仿佛很美。
可是一走得近了些,风四娘立刻就发现她已是个老太婆,脸上虽然抹着很厚的脂粉,
却还是掩不住满脸的皱纹。
“张果老。”霍英第一个冲过去:“你们的客人呢?”
张果老抬起头,上上下丁地看了他儿眼,格格地笑了起来:“我认得你,你昨天来
过。”她忽然又叹了口气:“可惜你今天却来迟了。”
“难道人都已走了?”
“还没有走。”张果老摇着头,又格格地笑了起来:“他们不会走的,你就算用棍
子赶他们,他们也不会走的。”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看看?”
风四娘已冲了进去,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人果然还没有走,而且永远也不会走了。
客厅里灯火辉煌,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昧,成坛的美酒。
每个人部守着鲜艳华丽的衣服,显得很威风,很神气。
只可惜他们都已是死人。
“鲨王”鱼吃人、金菩萨、“金弓银丸刺虎刀,追云捉月水上飘”厉青锋、人上人、
轩辕三成、轩辕三缺。
他们在活着的时候,都是显赫一时的英雄好汉,富甲一方的武林大豪。
只可惜他们现在都已是死人,每个人头上都被砍了一刀。
一刀就已致命。
是谁有这么锋利的刀?
是谁有这么快的出手?
萧十一郎
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什么人?
风四娘全身都已冰冷,沈壁君的心更冷。
死的并不止他们六个人,除了外面的张果老外,这里已连一个活人都没有,连女人
也都已同样死在刀下。
致命的一刀。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的心为什么如此狠?
死人已不再流血。
沈壁君已忍不注要流泪,她不仅为这些死人悲哀,也在为自己悲哀。
她全心全意爱着的人,竟是个冷血的刽子子。
风四娘却轻轻吐出口气。
这景像虽然悲惨可怕,但是萧十一郎总算并没有死在这里。
只要他还活着,别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沈壁君忽然转过头,用一双带泪的眼睛瞪着他:“你还说我错恨了他?”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他绝不是你想像中那样无情的人。”
沈壁君咬着嘴唇,冷冷道:“他的确不是,他根本不能算是人,”风四娘道:“难
道你已认定了这些人是死在他手里的?”
沈壁君道:“难道不是?”
风四娘道:“绝不是,他从来也没有杀死过一个无辜的人,”沈壁君道:“那么这
些人是谁杀的?”
风四娘道:“我可以问得出来,我一定要问出来,幸好这里还有一个活着的人。”
院子里凄凉而寒冷,连灯光都似已变得阴森森的,宛如鬼张果老虽然还活着,可是
在灯下看来,脸色也像是死人一样。
她已坐下来,坐在厅前的石阶上,不停地笑,不停地唱。
她唱的本是很有风情的小调,在此时此刻听来,却显得说不出的悲惨凄凉。
风四娘走过去,也坐下来,坐在她身旁,轻轻地问:“你刚才一直都在这里?”
张果老点点头。
风四娘道,“刚才这里发生的事,你都亲眼看见了。”张果老道:“我虽然已老了,
却还看得见,也还听得见,我还没有死。””她又忽然大笑,“那小子却以为我已经吓
死了,我装死一定装得很像,”“那小子”显然就是凶手。
她装死骗过了他,所以她还能活着。
一个在妓院里混了儿十年的女人,就算不是老妖精,也已是条老狐狸。
一条真正的老狐狸,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法子活下去的。
风四娘松了口气,又问道:“那小子杀人的时候,你也看见了?”
张果老道:“嗯。”
风四娘道:“这些人全都是他杀的?”
张果老又点点头,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喃喃道:“他杀人杀得真
快……他有把好快好快的刀。”
风四娘道:“你知道他是谁?”
张果老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个死人。”
风四娘怔了怔,道:“死人怎么会杀人?”
张果老道,“现在他虽然还没死,可是他是个死人。”
看来霍英的确没有说错,她说的活的确有点疯疯癫癫,教人听不懂。
风四娘只有忍耐着,问下去:“他明明还活着,为什么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