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8:56:27
第二一章 真情流露
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被带进了一间屋子。
到了这种地方,他们也绝不能再分开了。
他们只有承认是夫妻。
屋子里自然很舒服,很精致,每样东西都摆在应该摆的地方,应该有的东西绝没有
一样缺少。
无论任何人住在这里,都应该觉得满意了。
但沈璧君却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这屋里的东西无论多精致,她连手指都不愿
去碰一碰。
她觉得这屋子里每样东西像是都附着妖魔的恶咒,她只要伸手去碰一碰,立刻就会
发疯了。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才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她,道:“你睡,我就在这里守护。”
沈璧君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萧十一郎道:“你看来很虚弱,现在我们绝不能倒下去。”
沈璧君道:“我——我睡不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怎么知道睡不着?”
沈璧君目光慢慢地移到床上。床很大,很华丽,很舒服。
沈璧君身子忽然向后面缩了缩,嘴唇颤抖着,想说话,但试了几次,都没有说出一
个字来。
萧十一郎静静地瞧着她,道:“你怕?”
沈璧君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在怕我——怕我也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沈璧君目中忽然流下泪来,垂着头道:“我的确是在怕,怕得很,这里每个人我都
怕,每样东西我都怕,简直怕得要死,可是——”她忽又抬起头,带泪的眼睛凝注着萧
十一郎,道:“我并不怕你,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变的。”
萧十一郎柔声道:“你既然相信我,就该听我的话。”
她突然奔过来,投入萧十一郎怀里,紧紧抱着他,痛哭着道:“可是我们该怎么办
呢?怎么办呢?难道我们真要在这里过一辈子,跟那些——那些——那些人过一辈子?”
萧十一郎的脸也已发白,缓缓道:“总有法子的,你放心,总有法子的。”
沈璧君道:“可是你并没有把握。”
萧十一郎目光似乎很遥远,良久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没把握。”
他很快地接着又道:“但我们还有希望。”
沈璧君道:“希望?什么希望?”
萧十一郎道:“也许我能想出法子来破天公子的魔咒。”
沈璧君道:“那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
她仰起头,流着泪道:“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做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你说。”
沈璧君道:“求求你让我去做那恶魔的祭物,我情愿去,莫说要我在这里待十年二
十年,就算叫我再待一天,我都会发疯。”
萧十一郎道:“你一一”沈璧君不让他说话,接着又道:“我虽然不是你的妻子,
可是——为了你,我情愿死,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无论叫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这些话,她本已决定要永远藏在心里,直到死——:但现在,生命已变得如此卑微,
如此绝望,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和他们都已距离得如此遥远,她还顾虑什么?她为什么
还不能将真情流露?
萧十一郎只觉身体里的血忽然沸腾了,忍不住也紧紧拥抱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
在这一瞬间,荣与辱、生与死,都已变得微不足道。
生命,也仿佛就是为这一刻而存在的。
良久良久,沈璧君才慢慢地,微弱地吐出口气,道:“你——答应了?”
萧十一郎道:“要去,应该由我去。”
沈璧君霍然抬起头,几乎是在叫着,道:“你——”萧十一郎轻轻地掩住了她的嘴,
道:“你有家,有亲人、有前途、有希望,应该活着的;但是我呢?只不过是个无足轻
重的流浪汉,什么都没有,我死了,谁也不会关心。”
沈璧君目中的眼泪又泉涌般流了出来,沾湿了萧十一郎的手。
萧十一郎的手自她嘴上移开,轻拭着她的泪痕。
沈璧君凄然道:“原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一点也不明白,否则你怎会说死了也没
有人关心?你若死了,我——我——”萧十一郎柔声道:“我什么都明白。”
沈璧君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说——”萧十一郎道:“我虽然那么说,可是我并没
有真的准备去做那恶魔的祭物!”
他凝注道沈璧君,一字一字接着道:“我也绝不准你去!”
沈璧君道:“那么——那么你难道准备在这里过一辈子?”
她垂下头,轻轻地接着道:“跟你在一起,就算住在地狱里,我也不会怨,可是这
里——这里却比地狱还邪恶,比地狱还可怕!”
萧十一郎道:“我们当然要想法子离开这里,但却绝不能用那种法子。”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们若是那样做了,结果一定更悲惨!”
沈璧君道:“你认为天公子不会遵守他的诺言?”萧十一郎道:“我认为这只不过
是个圈套,他非但要我们死,在我们死前,还要尽量作弄我们,折磨我们,令我们痛
苦!”
他目中带着怒火,接着道:“我认为他不但是个恶魔,还是个疯子!”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我们若是为了要活着,不惜牺牲自己心爱的人,向他求饶,他非但
不会放过我们,还会对我们嘲弄、讥笑。”
沈璧君道:“但你也并不能确定,是吗?”
她显然还抱着希望、大多数女人,都比男人乐现些,因为她们看得没有那深,那么
远。
萧十一郎道:“但我巳确定他是个疯子,何况,他说的这法子本就充满了矛盾,试
想一个人若为了自己要活着,就不惜牺牲他的妻子,那么他岂非显然将自己的性命看得
比他妻子重,他既然将自己性命看得最重,就该用自己的性命作祭物才是,他既已用性
命做祭物,又何必再求别人放他?”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说到这里,停了半晌,才接着道:“一个人若死了,还有什么
魔法能将他拘禁得住?”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突然紧紧拉住萧十一郎的手,道:“我们既然已没有希望,不
如现在就死吧!”
“死”,无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极痛苦的事。
但沈璧君说到“死”的时候,眼睛却变得分外明亮,脸上也起了种异样的红晕,
“死”在她说来,竟像是件很值得兴奋的事。
她的头椅在萧十一郎的肩上,幽幽地道:“我不知道你怎想,但我却早已觉得,活
着反而痛苦,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萧十一郎柔声道:“有时,死的确是一种解脱,但却不过是懦夫和弱者的解脱!何
况——”他声音忽然变得很坚定,道:“现在还没有到死的时候,我们至少要先试试,
究竟能不能逃出去?”
沈璧君道:“但那位庄主说的话也很有理,在别人眼中,我们已无异蝼蚁,只要用
一块小石头,就能将我们压死。”
萧十一郎道:“要逃,自然不容易所以找必需先做好三件事。”
沈璧君道:“哪三件?”
萧十一郎道:“第一,我要等伤势好些。”
他笑了笑,接着道:“那位天公子显然不愿我死得太快,巳替我治过伤,也不知他
用的是什么魔法?反正灵得很,我想再过几天,我的伤也许就会好了。”
沈璧君透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萧十一郎道:“第二,我得先找出破解他魔法的秘密。”
沈璧君道:“你认为那秘密真在这庄院中?你认为这件事他没有说谎?”
萧十一郎道:“每个人都有赌性,疯子尤其喜欢赌,所以他一定会故意留下个破绽,
赌我们找不找得。”
沈璧君叹道:“我若能知道他用的是什么魔法,就算死,也甘心了”萧十一郎道:
“这的确是件令人猜不透、想不通的事,但无论什么秘密,迟早总有被揭穿的一日。”
沈璧君道:“还有第三件事呢?”
萧十一郎目光转到窗外,“你看到亭子里的那两个人了吗?”
方才的那一局残棋已终,两个老人正在喝着酒,聊着天,那朱衣老人拉着绿袍老人
的手,拽着棋盘,显然是在邀他再着一盘。
输了棋的人,总是希望还有第二盘,直到他赢了时为止。
萧十一郎道:“我总觉得这两个老头子很特别。”
沈璧君道:“特别?”
萧十一郎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两人一定也是在江湖中绝迹已久的武林高人,
而且比雷雨和龙飞骥还要可怕得多。”
沈璧君道:“所以,你想先查明他们两人究竟是谁?”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希望他们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两个人,否则,就只他们这一关,
我们也许都无法闯过。”
忍耐。
沈璧君从小就学会了忍耐。
因为在她那个世界里,大家都认为女人第一件应该学会的事,就是忍耐,女人若不
能忍耐,就是罪恶:所以沈璧君也觉得“忍耐”本就是女人的本份。
但后来她忽然觉得有很多事简直是无法忍耐了。
在这种地方,她简直连一天都过不下去。
现在,却已过了四五天了。
她并没有死,也没有发疯。
她这才知道忍耐原来是有目的、有条件的,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人们几乎能忍受一
切。
尤其是女人。
因为大多数女人本就不是为自己而活的,而是为了她们心爱的人——为她的丈夫、
为她的孩子。
这四五天来,沈璧君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长大了许多。
这宅院儿,是正方形的,就和北京城里“四合院”格式一样,一进大门,穿过院子,
就是厅。
厅后还有个院子,这种院子通常都叫“天井”。
天井两侧,是两排厢房。
后面一排屋子,被主人用来做自己和姬妾们的香闺和卧房。
旁边还有个小小的院落,是奴仆们的居处和厨房。
雷雨住在东面那座厢房里,他和他的两个“老婆”、四个丫环,一共占据了四间卧
房和一间小厅。
剩下的两间,才是龙飞骥住的。
龙飞骥是个很奇怪的人,对女人没有兴趣,对酒也没兴趣,就喜欢吃,而且吃得非
常多。
他吃东西的时候,既不问吃的是鸡是鸭?也不管好吃难吃,只是不停地将各种东西
往肚子里塞。
最奇怪的是,他吃得越多,人反而越瘦。
西面的那排屋子,有五间是永远关着的,据说那两位神秘的老人就住在这五间屋子
里。
但萧十一郎从未看到他们进去,也从未看到他们出来过。
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就住在西厢剩下的那两间屋子里,一问是卧室,另一间就算是饭
厅。
菜很精致,而且还有酒、酒很醇,也很多,多得足够可以灌醉七八个人。
醉,可以逃避很多事。
在这里,萧十一郎几乎很少看到一个完完全全的清醒的人。
这几天来,他已对这里的一切情况都很熟悉,主人的话不错,你只要不走出这宅院
的范围,一切行动都绝对自由,无论你想到哪里,无论你想干什么,都没有人干涉。
但自从那天喝过接风的酒,萧十一郎就再也没有瞧见过主人,据说他平时本就很少
露面。
一个人若要应付十几个美丽的姬妾,一天的时间本就嫌太短了,哪里还有空做别的
事。
每天吃过早饭,萧十—郎就在前前后后闲逛,像是对每样东西都觉得狠有趣。见了
每个人都含笑招呼。
除了雷雨和龙飞骥外,他很少见到别的男人、进进出出的女孩子们,对他那双发亮
的大眼睛也像是很有兴趣,每当他含笑瞪着她们的时候。她们笑得就更甜了。
萧十一郎一走,沈璧君就紧紧关起了门。
她并不怕寂寞、她这一生,本就有大半是在寂寞中度过的。
现在,已是第五天了。
晚饭的菜是笋烧肉、香椿炒蛋、美蓉鸡片,爆三样,一大盘熏肠和酱肚,一大碗小
白菜氽丸子汤。
今天在厨房当值的,是北方的大师傅。
沈璧君心情略微好了些,因为她已知道萧十一郎喜欢吃北方的口味,这几样菜正对
他的胃口。
她准备陪他喝杯酒。
平时只要饭菜一送来,萧十一郎几乎也就跟着进门了,吃饭的时候,他的话总是很
多。
无论他说什么,沈璧君都很喜欢听。
只有在这段时候,她才会暂时忘记恐惧和忧郁,忘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忘记
他们的遭遇是多么悲惨,但今天,饭菜都已凉了,萧十一郎却还没有回来。
其实,这种经验她也已有过很多。
自从成婚的第二个月之后,她就常常等得饭菜都凉透,又回锅热过好几次,连城璧
还是没有回来。
一个月中,几乎有二十八天她是一个人吃饭的。
她本已很习惯了。
但今天,她的心特别乱,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几乎连眼睛都望穿了,还是瞧不
见萧十一郎的影子。
萧十一郎从未让她等过,今天是怎么回事。
难道又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在他身上?
在这种地方,本就是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的。
沈璧君忽然发觉自己对萧十一郎的依赖竟是如此重,思念竟是如此深,几乎一时一
刻都没法子离开他。
芙蓉鸡片已结了冻,连汤都凉透了。
沈璧君咬了咬牙,悄悄开了门,悄悄走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这屋子。回廊上每隔七八步,就挂着个宫纱灯笼。她忽然发现有
个人正倚在栏杆上,笑嘻嘻地瞧着她。
是雷雨。
沈璧君想退回去,已来不及了。
雷雨已在向她含笑招呼,这时候她再退回去,岂非太无礼?
灯光下,雷雨脸上的麻了看来更密、更深。
每粒麻子都像是在对她笑,笑得那么暖昧,那么可恶。
她一定要去找萧十一郎。
雷雨突然拦住了她,笑道:“用过饭了吗?”
沈璧君道:“嗯。”
雷雨道:“今天是老高掌勺,据说他本是京城里‘鹿鸣春’的大师傅,手艺很不
错。”
沈璧君道:“哦。”
雷雨道:“这院子虽不太大,但若没有人陪着,也会迷路,姑娘若一不小心,闯到
庄主的屋子里去,那可不是好玩的。”
沈璧君板着脸,道:“谁是姑娘?”
雷雨道:“不是姑娘,是夫人。”
沈璧君道:“哼!”
雷雨笑嘻嘻道:“夫人可知道你的丈夫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沈璧君的心一跳,道:“你可知道?”
雷雨道:“我当然知道。”
沈璧君勉强使自己脸色好看些,道:“却不知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雷雨悠然道:“以我看,还是莫要找的好,找了反而烦恼。”
沈璧君的心又一跳,道:“为什么?”
雷雨笑得更可恶,道:“你要我说真话?”
沈璧君道:“当然。”
雷雨道:“你知道,这里有很多很美的小姑娘,都很年轻,又都很寂寞,你的丈夫
又是个很不难看的男人。”
他眯起了眼,笑道:“夫人虽然是天香国色,但山珍海昧吃久了,也想换换口味的
——”沈璧君早己气得发抖,忍不住大声道:“不许你胡说!”
雷雨笑道:“你不信,要不要我带你去瞧瞧?那个小姑娘没有你漂亮,却比你年轻,
女人只要年轻,男人就有胃口。”
沈璧君气得连嘴唇都已发抖。
雷雨道:“我劝你,什么事还是看开些好,这里的人,本就对这种事看得很淡,就
好像吃白饭一样,他能找别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能找别的男人?反正大家都是在找乐子,
两人扯平,心里就会舒服些。”
他眼睛已眯成一条线,伸出手就要去拉沈璧君,道:“来,用不着害臊,反正迟早
总有一天,你也免不了要跟别人上。”
沈璧君没有让说出下面的那个字,突然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
雷雨似末想到她的出手如此快,竟被打怔了。
沈璧君手藏在袖中,眼睛瞪着他,一步步向后退。
雷雨手抚着脸,突然狞笑道:“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这里,你就算真的三
贞九烈,也不由得你不依,你逃也逃不了的。”
他步步向前逼,沈璧君大喝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金针就要你的命!”
雷雨怔了怔,道:“金针?”
沈璧君道:“你既然也在江湖中走动过,总该听说过沈家的金针,见血封喉,百发
百中,你有把握能避得开?”
雷雨脚步果然停了下来,道:“你是沈太君的什么人?”
沈璧君道:“我就是她孙女——”这句话未说完,她已退回房中“砰”的关起了门!
门外久久没有动静,雷雨似乎已真的被沈家的金针吓退了。
沈璧君靠在门上,不停的喘息着。
她的心在疼,疼得几乎已忘记了惊恐和愤怒。
“——她比你年轻……女人只要年轻,男人就有胃口——你丈夫在找别的女人——
要不要我带你去瞧瞧——”这些话,就像针一般在刺着她的心。
萧十一郎虽然并不是她的丈夫,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就算她知道连城璧有了别的女
人,她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我不情,不信,绝不信——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可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这里一共有三十几个少女,都很美丽,也都很会笑。
其中只有一个没有对萧十一郎笑过,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他。
这少女的名字叫“苏燕”。
萧十一郎现在就缩在苏燕的床上。
苏燕的头,正枕着萧十一郎宽阔的胸膛。
她阖着眼,睫毛很长,眼角是向上的,可是她张开眼的时候,一定很迷人——女人
只要有双迷人的服睛,就已足够征服男人了。
何况。她别的地方也很美。
虽然盖着被,还是可以看出她的腿很长,胴体结实而有弹怕,线条却很柔和,既不
太丰满,也不太瘦弱。
屋子里本来很静,这时候突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
女人的笑,也有很多种,大多数女人。只会用嘴笑,她们的笑,只不过是种声音,
有些人的笑声甚至会令人起很多鸡皮疙瘩。能用表情笑的女人,已经很少见了。
她们若会用眉毛笑,用眼睛笑,用鼻子笑,男人看到这种女人笑的时候,常常都会
看得连眼珠子都像要凸了出来。
还有种女人,全身都会笑她们笑的时候,不但有各种表情,而且还会用胸膛向你笑,
用腰肢向你笑,用腿向你笑,男人若是遇着这种女人,除了拜倒裙下,乖乖的投降外,
几乎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苏燕就是这种女人。
她的胸膛起伏,腰肢在扭动,腿在磨擦。
萧十一郎并不是个木头人,已有点受不了,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苏燕道:“我是在笑你。”
萧十一郎道:“笑我?”
苏燕道:“你呀!有了那么一个漂亮的太大,还不老实。”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有哪个男人是老实的?”
苏燕吃吃笑道:“有人说,男人就像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总得配好几
个茶杯。”
萧十一郎笑道:“比喻得妙极了,你这是听谁说的?”
苏燕道:“自然是男人说的,可是——”她支起半个身子,盯着萧十一郎道:“这
里的女孩子个个都很漂亮,你为什么会挑上我?”
萧十一郎道:“一个人若要偷嘴吃,当然要挑最好吃的。”
苏燕咬着嘴唇,道:“可是我连瞧都没有瞧你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会上你的钩?”
萧十一郎道:“越是假正经的女人,越容易上钩,这道理男人很明白。”
他话未说完,苏燕已扑到他身上,纠缠着不依道:“什么?你说我假正经?你以为
我随随便梗就会跟人家上床?老实告诉你,雷雨想钓我,已想得发疯,可是我瞧见他那
一脸大麻子就生气。”
萧十一郎忍不住笑道:“麻子有什么不好?十个麻子九个俏,有的女人还特别喜欢
麻子哩!何况,熄了灯,不都是一样。”
苏燕“啪”的一声,轻轻给了他个耳刮子,笑骂道:“我本来以为雷大麻子已经够
坏的了,谁知道你比他更不是东西!”
萧十一郎道:“这里的男人除了龙飞骥外,大概没有一个好东西。”
苏燕道:“一点也没错。”
萧十一郎道:“那两个老头子呢,除了下棋外,大概已没有什么别的兴趣了吧?”
苏燕撇了撇嘴,冷笑道:“那你就错了,这两个老不死。人老心却不老,除了庄主
留下来的之外,这里的女孩子哪个没有上他们欺负过?”
萧十一郎道:“雷雨的老婆呢?”
苏燕道:“那两个骚狐狸,本就是自己送上门去的。”
萧十一郎道:“雷雨难道甘心戴绿帽子?”
苏燕道:“雷大麻子在别人面前虽然耀武扬威,但见了他们两人,简直连屁都不敢
放一个。”
萧十一郎眨着眼,道:“雷雨年轻力壮,又会武功,为什么要怕那两个糟老头子?”
苏燕突然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这两个老头子武功难道比雷雨还高?”苏燕还是不说话。萧十一郎
道:“你可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苏燕道:“不知道。”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你总该知道了吧?”
苏燕道:“也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里了。”
萧十一郎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苏燕道:“有好几年了。”
萧十一郎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苏燕勉强笑了笑,道:“还不是跟你们一样,糊里糊涂地就来了。”
萧十一郎道:“你年纪还轻,难道真要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
苏燕叹了口气,道:“既已到了这里,还不是只有认命了。”
她又伏到萧十一郎身上,腻声道,“大家开开心心的,为什么要谈这种事呢?来—
—”萧十一郎刚伸手搂住了她,突又大声叫起痛来。
苏燕道:“你干什么?抽了筋?”
萧十一郎喘息着,道:“不——不是,是我的伤——伤还没有好。”
苏燕红着脸,咬着嘴唇,用手戳着他的鼻子,笑道:“挑来挑去,想不到却挑上了
你这个短命的病鬼!”沈璧君坐在饭桌旁,垂着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桌上的
饭菜,连动都没有动。萧十一郎敲了半天门门才开。平时只要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面
上就会露出花一般的微笑。但今天,她始终垂着头,只轻轻问了句话;“你在外面吃过
饭了?”萧十一郎道:“没有,你呢——你为什么不先吃?”
沈璧君道:“我——我还不饿。”
她垂着头,盛了碗饭,轻轻放在萧十一郎面前,道:“菜都凉了,你随便吃点吧—
—这些菜,本来都是你爱吃的。”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只要有她在,连这地方居然都充满了家的温暖。
沈璧君也盛了半碗饭,坐在旁边慢慢地吃着。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心里突又觉得有些歉意,仿佛想找些话来说,却又偏偏
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也就是像个在外面做亏心事的丈夫。回到家时,总会尽量温柔些,做妻子的越不
说话,做丈夫的心里反而越抱歉。
萧十一郎终于道:“这几天我已将这院子前前后后都量过了。”
沈璧君道:“哦?”
萧十一郎道,“我总觉得这地方绝不止二十八间屋子,本该至少有三十间的,只可
惜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多出来的那两间屋子在哪里?”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轻轻道:“这里的女孩子很多,女孩子的嘴总比较快些,你为
什么不去向问她们呢?”
萧十一郎终于明白她是在吃醋,只要是男人,知道有女人为他吃醋,总是非常愉快
的。
萧十一郎心里也觉得甜丝丝的,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种感觉,过了很久,他才
决定要说老实话,他苦笑着道:“我本来是想问的,只可惜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他忽又接着道:“但她们的口风越紧,越可证明她们必定有所隐藏,证明这里必定
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只要知道这点,也就够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半晌,才轻轻道:“你不准备再去问她们了?”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绝不会再去。”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嘴角却露出了微笑。
她本来并不想笑,但这笑却是自心底发出的,怎么能忍得住。
看到她的笑,萧十一郎才觉得肚子饿了,很快地扒光了碗中的饭,道:“小姑娘已
问过了,明天我就该去问老头子了。”
沈璧君嫣然道:“我想,明天你一定会比今天回来得早。”
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的脸也红了起来。
女人醋吃得太凶,固然令人头疼,但女人若是完全不吃醋,男人们的乐趣岂非也减
少了很多。
第六天,晴天。
萧十一郎走到前面的庭园中,才发现围墙很高,几乎有五六个人高,本来开着的那
道角门,也已经关起,而且还上了锁。
门是谁锁起来的?为什么?
在天公子眼中,这些人既已无异蝼蚁,纵然逃出来,只要用两根手指就能拈回来,
为什么还要防范得如此严密?
萧十一郎嘴角仿佛露出了一丝笑意。
老人不知何时又开始在八角亭中饮酒下棋了。
萧十一郎慢慢地走过去,负手站在他们身旁,静静地瞧着。
老人专心于棋局,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有个人走过来。
风吹木叶,流水呜咽,天地间一片安详静寂。
老人们的神情也是那么悠然自得。
但萧十一郎一走近他们身旁,就突然感觉到一般凌厉逼人的杀气,就仿佛走近了两
柄出鞘的利剑似的。
神兵利器,必有剑气。
身怀绝技的武林高丰,视人命如草芥,身上也必定会带着种杀气!
萧十一郎隐隐感觉出,这两人一生中必已杀人无数!
朱衣老人手里拈着个棋子,正沉吟未决。绿袍老人左手支额,右手举杯,慢慢地啜
着杯中酒,看他的神情,棋力显然比那朱衣老人高出了许多。
这杯酒喝完了,朱衣老人的棋还未落子。
绿袍老者突然抬头瞧了瞧萧十一郎,将手中的酒杯递过来,点了点石桌上一只形式
奇怪的酒壶。
这意思谁都不会不明白,他是要萧十一郎为他斟酒。
“我凭什么要替你倒酒。”
若是换了别人纵不破口大骂,只怕也将掉头不顾而去。但萧十一郎却不动声色,居
然真的拿起了酒壶。
壶虽已拿起,酒却未倒出。
萧十一郎慢慢的将壶嘴对着酒杯。
他只要将酒壶对着酒杯,酒就倾入杯中。但他却偏偏再也一动不动。
绿袍老人的手也停顿在空中,等着。
萧十一郎不动,他也不动,朱衣老人手里拈着棋子,突然也不动了。
这三人就仿佛突然都被魔法定住,被魔法夺去了生命,变成了死的玩偶。
一个多时辰已过去了。
三个人都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每个人的手都稳如磐石。
日已偏西。
萧十一郎的手只要稍有颤抖,酒使倾出,但三个时辰过去了,他的手还是磐石般动
也不动。
绿袍老人的神情本来很安详,目中本来还带着一丝讥诮之意,但现在却已渐渐有了
变化,变得有些惊异,有些不耐。
他自然不知道萧十一郎的苦处。
萧十一郎只觉得手里的酒壶越来越重,似已变得重逾千斤,手臂由酸而麻,由麻而
疼,疼碍宛如被千万根针在刺着。
他头皮也有钢针刺,汗已湿透衣服。
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忍耐着,尽力使自己心里不去想这件事。
因为他知道现在绝不能动。
他们全身虽然都没有任何动作,但却比用最锋利的刀剑搏斗还要险恶。
壶中的酒若流出,萧十一郎的血只怕也要流出来。
这是一场内力、定力和忍耐的决斗。
这一场决斗虽险恶,却不激烈,虽紧张,却不精彩。
这一场决斗由上午开始,直到黄昏,已延续了五个时辰,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来
瞧一眼。
生活在这里的人,关心的只是自己,你无论在干什么,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舍有
人关心的。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8:57:06
第二二章 最长的一夜
暮色四合,大厅中已亮起了灯火,走廊上的官纱灯笼也已被点燃。
灯光自远处照过来,照在绿袍老人的脸上。
他脸色苍白,眼角的肌肉己在轻微地跳动。
但他的手还是稳如磐石。萧十一郎几乎已气馁,几乎已崩溃。
他的信心已开始动摇,手也已将开始动摇。
他几乎已无法再支持下去,这场决斗只要再延续片刻……
但就在这时,只听“嗤”的一声,朱衣老人手里拈着的棋子突然射出,酒壶的壶嘴
如被刀削,落下,跌碎。
酒涌出注入酒杯。
酒杯已满,绿袍老人手缩回,慢慢的吸着杯中酒,再也没有瞧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慢慢的放下酒壶,慢慢的增出八角亭,走上曲桥,猛抬头,夜色苍茫,灯
光已满院。
萧十一郎站在桥头,凝注着远处的一盏纱灯,久久都末举步。
他从来也未发觉,灯光竟是如此柔和、如此亲切。
只有经过死亡恐惧的人,才知道生命之可贵。
“饭菜恐怕又凉了——”萧十一郎悄悄探着手臂,大步走了回去。
今天,几乎是他一生中最长的一天,但这一天并不是白过的。
他毕竟已有了收获。
他身上每块肌肉都在酸痛,但心情却很振奋,他准备好好吃一餐,喝几杯酒,好好
睡一觉。
明天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每件事都可能决定他的一生。
门是开的。
沈璧君一定又等得很着急了。
“只希望她莫又要认为我是在和那些小姑娘们鬼混。”
萧十一郎悄悄地推开门,他希望能看到沈璧君春花般的笑。
他永远想不到推开门后看到的是什么?会发生什么事?
否则他只怕永远也不会推开这扇门了!
桌上摆着五盘菜:蟹粉鱼唇、八宝辣酱、清妙鳝糊、豆苗虾腰,一大盘醉转弯拼油
爆虾是下酒的,一只砂锅狮子头是汤。
今天在厨房当值的,是位苏州大司务。
菜,也都已凉了。
桌子旁坐着一个人,在等着。
但这人并不是沈璧君,而是那已有四五天未曾露面的主屋子里没有燃灯。
宫灯的光,从窗棂中照进来,使屋子里流动着一种散碎而朦胧的光影。他静静地坐
在光影中,看来仿佛也变得很玄虚、奶诡秘、很难以捉摸,几乎已不像是个有血有肉的
活人,而像是个幽灵。
墙上,接着幅画,画的是钟馗捉鬼图。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这幅画上,似已瞧得
出神了。
萧十一郎一走进来,心就沉了下去。他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一匹狼,已
嗅出了灾祸的气息,面且灾祸已来到眼前,纵想避免,也已太迟了。
主人并没有回头。
萧十一郎迟疑着,在对面坐了下来。
他决定什么话都不说,等主人先开口,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事情已发生了什么变化、
也猜不出别人将要怎么样对付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主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旧鬼未去,新鬼又生,既有各式
各样的人,就有各式各样的鬼,本就永远捉不尽的,钟道士又何苦多事?”
萧十一郎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主人也倒了杯酒,举杯在手,目光终于慢慢地转过来,盯着他,又过了很久,忽然
笑了笑,道:“你看来已很累了。”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道:“还好。”
主人悠然道:“和他们交手,无论用什么法子交手,都艰苦得很。”
萧十一郎道:“还好。”
主人目光闪动,道:“经此一战,你想必已知道他们是谁了?”
萧十一郎淡淡一笑,道:“也许我早就知道他们是谁了。”
主人道:“但你还是敢去和他们交手?”
萧十一郎道:“嗯。”
主人仰面而笑,道:“好,有胆量,当敬一杯。”
萧十一郎道:“请。”
主人饮尽了杯中的酒,忽然沉下了脸,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了什么?”
萧十一郎道:“知道得并不多,也不太少。”
主人冷冷道:“希望你知道得还不太多。一个人若是知道得太多,常常都会招来杀
身之祸,那就还不如完全不知道的好了。”
萧十一郎将空了的酒杯放在指尖慢慢地转动着,忽然道,“她呢?”
主人道:“谁?”
萧十一郎道:“内人。”
主人突又笑了笑,笑得很奇特,缓缓道:“你是问那位沈姑娘?”
萧十一郎盯着那旋转的酒杯,瞳孔似乎突然收缩了起来,眼珠子就变得说不出的空
洞。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点了点头。
主人的眼睛却在盯着他,一字字问道:“她真是你的妻子?”萧十一郎没有回答。
主人跟着又追问道:“你可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你可知道她身子为何会如此虚弱?”
萧十一郎长长吸了口气,道:“她出了什么事?”
主人淡淡道:“她本来再过几个月就会有个孩子的,现在却没有了。”
“当”的一声,旋转着的酒杯自指尖飞出,撞上墙壁,粉碎。
萧十一郎眼睛还是盯着那根空空的手指——手指还是直接挺的竖在那里,显得那么
笨拙、那么无助、那么可笑。
主人笑了笑,悠然道:“你若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是她的丈夫?又怎配
做她的丈夫!”
萧十一郎眼睛于自指尖移开,盯着他,道:“她在哪里?”
主人拒绝回答这句话,却缓缓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这里最美丽的女人,
最舒服的屋子,所有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是属于我的。”
他盯着萧十一郎,又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萧十一郎道:“什么缘故?”
主人道:“这只因我最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在这里既不讲道义,也没有礼法,谁最
有力量,谁最强,谁就能取得最好的!”
萧十一郎道:“你的意思是——”主人道:“你既已到这里,就得顺从这里的规矩,
沈姑娘既非你的妻子,也不属于任何人,那么,谁最强,谁就得到她!”
他将空了的酒杯捏在手里,缓缓接道:“所以现在她已属于我,因为我比任何人都
强,也比你强!”他的手纤细而柔弱,甚至比女人的手还要秀气。但说完了这句话,他
再摊开手,酒杯已赫然变成了一堆粉一堆比盐还细的粉末。萧十一郎霍然站了起来,又
缓缓坐了下去。主人却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悠然道:“这就是你的好处,你比大多数
年轻人都看得清楚,知道我的确比你强,你也比大多数年轻人都能忍耐,所以你才能活
到现在。”
他笑了笑,接着道:“要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对手,并不容易,所以我也不想你死得
太快,只要你够聪明,也许还能活下去,活很久。”
萧十一郎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是活不
长的。”
主人道:“那倒未必,我岂非也已活得很长了吗?你若真够聪明,就该少说些话,
多喝些酒,那么,就算你吃了点亏,我也会对你有所补偿。”
萧十一郎道,“补偿?”
主人微笑道:“苏燕——她虽然没有沈姑娘那么美,但却有很多沈姑娘比不上的好
处,而且,她岂非正是你自己挑中的吗?你失去了一个,又得回了一个,并没有吃亏,
只要你也和别人一样,对什么事都看得开些,你还是可以快快乐乐地在这里过一辈子,
也许比在外面还要活得愉快得多。”
萧十一郎道:“我若不愿待在这里呢?”主人沉下了脸,道:“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因为你根本别无选择,你根本逃不出去!”
萧十一郎忽然也笑了笑,道:“也许,我已找出了破解这魔法的关键!”
主人的脸变了,但瞬间即展颜笑道,“你找不到的,没有人能找得到!”
萧十一郎道:“我若找到了你肯让我将她带走?”
主人道:“你要找多久?”
萧十一郎道:“用不着多久,就是现在!”主人道:“你若找不到呢?”
萧十一郎断然道:“我就在这里待到死,一辈子做你的奴隶!”
主人的笑容忽又变得很温柔,柔声道:“这赌注并不小,你还是再考虑考虑的好。”
萧十一郎道:“赌注越大,越有刺激,否则还不如不赌的好,这就看你敢不敢赌
了。”
主人道:“话出如风!”萧十一郎道:“好!”
“好”字出口,他身子突然的往墙上撞了过去,“轰”的一声,灰石飞扬,九寸厚
的墙已被他撞破了个桌面般大的洞!
萧十一郎的人已植入了隔壁的屋子!,这间屋子很大,却没有窗户。屋里简直可说
什么都没有,只有张很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栋玩偶的房屋,园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有个绿袍老人正在溪边水里浣足……
萧十一郎喘息着,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笑道:“这就是破解你魔法的关键,是
吗?”
主人的脸色苍白,没有说话。
萧十一郎道:“你故意仿照你住的这地方,造了这么样一栋玩偶房屋,故意先让我
们瞧见,然后再将我们带到这里来,让我们不由自主生出种错觉,以为自己也已被魔法
缩小,也变成了玩偶——”他接着又道:“这计划虽然荒谬,却当真是妙不可言,因为
无论谁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像你这种疯狂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来。”
主人也大笑起来,道:“的确没有人能想得到,我已用这种法子捉弄过不知多少人
了,那些人到最后不是发了疯,就是自己割了颈子。”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觉得这法子不但很有用,而且很有趣。”
主人笑道:“当然很有趣,你若也见过那些人突然发觉自己已被‘缩小’了时的表
情,见到他们拼命的喝酒,拼命的用各种法子麻醉自己,直到发疯为止,你也会觉得世
上绝不会再有更有趣的事了。”
他大笑着接道:“那些人为了要活下去,再也不讲什么道义礼法,甚至连名誉地位
都不要了,到最后为了一瓶酒,他们甚至可以出卖自己的妻子!”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认为世上所有的人都和他们一样?”
主人笑道:“你若见过那些人,你才会懂得,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聪明,
有时简直比狗还贱,比猪还笨!”
萧十一郎冷冷道:“但你莫忘了,你自己也是个人!”
主人厉声道:“谁说我是人?我既然能主宰人的生死和命运,我就是神!”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只有疯子,才会将自己当做神。”
主人面上忽又露出了那种温柔的笑容,柔声道:“你也莫要得意,你现在还在我的
掌握中,我还可以主宰你的生死命运。”
萧十一郎道:“我也没有忘记你答应过我的话。”
主人道:“也许我自己忘了呢?”
萧十—朗笑了笑,道:“我相信你,你既然将自己当做神,就绝不会对人食言背信
的,否则你岂非也和别人同样卑贱?”主人盯着他,喃喃道:“你的确很聪明,我一直
小看了你!”
萧十一郎道:“她呢?你现在总该放了她吧!”
主人道:“我还得问你几句话。”
萧十一郎道:“我本就在等着你问。”
主人道:“这秘密你是怎么看破的?”
萧十一郎笑道:“我们若真已到了玩偶的世界,怎会再见到阳光?但这里,却有阳
光。”
主人叹了口气,道:“我本就发觉疏忽了这一点,但到了这里的人,神智就已混乱,
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点疏忽,连我自己都已渐渐忘了。”
萧十一郎道:“大多数人都自以为能看得很远,对近在眼前的反而不去留心。你当
然也很明白人心的这种弱点。所以才会将我安顿在这里,你以为我绝对想不到秘密的关
键就在我自己住处的隔壁。”
主人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萧十一郎道:“我只不过隐隐觉得这地方必定有两间隐藏着的秘密屋子,但不能确
定在哪里,方才只不过是碰碰运气而已。”
他笑了笑,接着说:“我的运气还不错。”
主人沉默了半晌,淡淡道,“一个人的运气无论多么好,总有一天会变坏的。”
长夜已将过去。
主人还坐在屋子里,屋予里还没有燃灯。
黑暗中,慢慢地现出了一条纤小朦胧的人影,慢慢地走到他身后,轻轻的替他捶着
背,柔声道:“你看来也有些累了。”
语声柔和而甜美,带着种无法形容的吸引力。
主人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窗纸渐渐发白,曙光照亮了那人影。
她身材不高,但曲线却是那么柔和,那么匀称,圆圆的脸,眼睛大而明亮,不笑的
时候也带着几分笑意。
她笑得不但甜,而且纯真,无论谁看到她的笑容,都会将自己所有的忧愁烦恼全都
忘记。
小公子?
小公子怎会也到了这里!
过了很久,主人才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萧十一郎的确不是普通人,我不
该小看他的。”
小公子道:“所以你就不该放他走!”
主人道:“我要让人知道,我说出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小公子道:“可是——
纵虎归山——”主人打断了她的话,微笑道:“他们现在虽然走了,不出十天就会回
来。”
小公子道:“回来,你说他们会回来?”
主人道:“一定会回来!”
小公子笑了,道:“你认为萧十一郎有毛病?”
主人道:“萧十一郎虽未必,但沈璧君却非回来不可!”
小公子道:“你有把握?”
主人道:“你几时见过我做过没有把握的事?”
小公子道:“她为什么要回来?”
主人道:“因为我已将她的心留在这里。”
小公子眨着眼,吃吃地笑了。
主人道:“你不信?”
主人笑道:“一个男人若想留住女人的心,只有两种法子。”
小公子道:“哪两个?”
主人道:“第一种,是要她爱你,这当然是最好的法子,但却比较困难。”
小公子道:“第二种呢?”
主人道:“第二种就是要她恨你,一个女人若是真的恨你,就会时时刻刻地想着你,
忘也忘不了,甩也甩不开。”
他微笑着,接着道:“这法子就比较容易多了。”
小公子眼珠转动着,道:“但女人若没有真的爱过你,就绝不会恨你。”
主人笑道:“你错了,爱也许只有一种,恨却有很多种。”
小公子道:“哦?”
主人道:“若有人杀了你最亲近的人,你恨不恨他?”
小公子说不出话了。
主人道:“我已想法子让她知道,沈家庄是我毁了的,她祖母也是我杀了的!”
小公子道:“可是,这种恨——”主人道:“这种恨也是恨,她恨我越深,就越会
想尽各种法子回到我身边来,因为只有在我身边,她才有机会杀我,才有机会报仇!”
小公子默然半晌,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走呢?”
主人道:“因为她不愿意连累萧十一郎,她知道她若不走,萧十一郎也不会走。”
小公子目光闪动着,道:“这么说,你也知道她爱的是萧十一郎。”
主人道:“女人若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出。”
小公子咬着嘴唇,道:“你有把握能得到她?”
主人笑道:“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有把握。”
小公子道:“但你既然知道她爱的是别人,就算得到她,又有什么意思?”
主人笑道:“只要我能得到她,就有法子能令她将别的男人全都忘记。”
小公子敲着背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头垂得很低。
主人转过身,拉住她的手,笑得很特别,道:“这法子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
的。”
小公子“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8:58:49
第二三章 吓坏人的新娘子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他和沈璧君之间的距离又变得遥远了。
在那“玩偶山庄”中,他们不但人在一起,心也在一起。
在那里,他们的确已忘了很多事,忘了很多顾虑。
但现在,一切事又不同了。
有些事你只要活着,就没法子忘记。
路长而荒僻,显然是条已被废弃了的古道。
路旁的杂草已枯黄,木叶萧萧。
萧十一郎没有和沈璧君并肩而行,故意落后了两步。
沈璧君也没有停下来等他,现在,危险已过去,伤势也将愈,他们总算已逃出了魔
掌,本该觉得很开心才是,但也不知为什么,他们的心情反而很沉重!
难道他们觉得又已到了分手的时候?
难道他们就不能不分手?
突然间车驰马嘶,一辆大车疾驰而来!
萧十一郎想让出道路,马车竟已在他身旁停下!
马是良驹。漆黑的车身,亮得像镜子。甚至可以照得出他们黯淡的神情,疲倦而憔
悴的脸。
车窗上垂着织锦的帘子。
帘子忽然被掀起,露出了两张脸,竟是那两个神秘的老人。
朱衣老人道:“上车吧!”
缘袍老人道:“我们送你一程。”
萧十一郎迟疑着,道:“不敢劳动。”
朱衣老人道:“一定要送。”
绿袍老人道:“非送不可。”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朱衣老人道,“因为你是第一个活着从那里出来的人。”
绿袍老人道:“也是第一个活着从我眼下走出来的人。”
两人的面色很冷漠,他们的眼睛里却闪动着一种炽热的光芒。
萧十一郎第一次感觉到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
他终于笑了笑,拉开了车门。
车厢里的布置也正如那山庄里的屋子,华丽得近于夸张,但无论如何,一个已很疲
倦的人坐上去,总是舒服的。
沈璧君却像是呆子。
她直挺挺地坐着,眼睛瞪着窗外,全身都没有放松。
萧十一郎也有些不安,因为老人们的眼睛都在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朱衣老人忽然道:“你这次走了,千万莫再回来!”绿袍老人道:“无论为了什么,
都千万莫再回来!”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朱衣老人目中竟似露出了一丝恐惧之色,道:“因为他
根本不是人,是鬼,比鬼还可怕的妖怪,无论谁遇着他,活着都不如死了的好!”
绿袍老人道:“我们说的‘他’是谁,你当然也知道。”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两位是什么人,我现在也知道了。”
朱衣老人道:“你当然会知道,因为以你的武功,当今天下,已没有第四个人是你
的敌手,我们正是其中两个。”
缘袍老人道:“但我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敌手!”
朱衣老人的嘴角在颤抖,道:“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接得住他三十招!”
缘袍老人道:“你也许只能接得住他十五招!”
沈璧君咬着嘴唇,几次想开口,都忍住了。
萧十一郎沉思着,缓缓道:“也许我已猜出他是谁了。”
朱衣老人道:“你最好不要知道他是谁,只要知道他随时能杀你,你却永远没法子
杀他。”
绿袍老人道:“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杀得死他!”
萧十一郎道:“两位莫非已和他交过手?”
朱衣老人沉默了半晌,长叹道:“否则我们又怎会待在那里,早上下棋,晚上也下
棋……”
绿袍老人道:“你难道以为我们真的那么喜欢下棋?”
朱衣老人苦笑道:“老实说,现在我一摸到棋子,头就大了,但除了下棋外,我们
还能做什么?”
绿袍老人道:“二十年来,我们未交过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们交的,只
有你……但我们最多只能送你到路口,就得回去。”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道:“两位难道就不能不回去?”
老人对望了一眼,沉重地摇了摇头。
朱衣老人嘴角带着丝凄凉的笑意,叹道:“我们已太老了,已没有勇气再逃了。”
绿袍老人笑得更凄凉,道:“以前,我们也曾经试过,但无论怎么逃,只要一停下
来,就会发现他在那里等着你!”
萧十一郎沉吟着,良久良久,目中突然射出了剑锋般的锋芒,盯着老人,缓缓道:
“合我们三人之力,也许……”
朱衣老人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不行,绝对不行。”
绿袍老人道:“这念头你连想都不能想!”
萧十—郎道:“为什么?”
朱衣老人道:“因为你只要有了这个念头,就会想法子去杀他!”
绿袍老人道:“只要你想杀他,结果就一定死在他手里!”
萧十一郎道:“可是……”
朱衣老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忽道:“你以为我们是为了什么要来送你的?怕你走不
动?你以为我们出来一次很容易?”
绿袍老人道:“我们来就是要你明白,你们这次能逃出来,全是运气,所以此后你
只要活着一天,就离他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再不要动杀他的念头,否则,你就
算还能活着,也会觉得生不如死。”
朱衣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道:“就和我们一样,觉得生不如死。”
绿袍老人道:“若是别人落在他手中,必死无疑,但是你。……·他可能还会留着
你,就像留着我们一样,他无聊时,就会拿你做对手来消遣。”
朱衣老人道:“因为他只有拿我们这种人作对手,才会多少觉得有点乐趣。”
绿袍老人道:“但我们却不愿你重蹈我们的覆撤,做他的玩偶,否则你是死是活,
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朱衣老人目光遥视着窗外的远山;缓缓道:“我们已老了,已快死了,等我们死后,
他别无对手可寻时,一定会觉得很寂寞……”
缘袍老人目中闪着光,道:“那就是我们对他的报复!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就再也
找不出第二种报复的法子了!”
萧十一郎静静地听着,似已说不出话来。
马车突然停下,朱衣老人推开了车门,道:“走,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绿袍老人道:“你若敢再回来,就算他不杀你,我们也一定要你的命!”
前面,已是大道。
马车又已绝尘而去,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还站在路口发着怔,沈璧君的脸色发白,突
然道:“你想,这两人会不会是‘他’故意派来吓我们的?”
萧十一郎想也没有想,断然道:“绝不会。”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这两人也许会无缘无故地就杀死几百人,但却绝不会说一句谎。”
沈璧君道:“为什么?他们究竟是谁?”
萧十一郎道:“二十年来,武林中只怕没有比他们更有名、更可怕的人了,江湖中
人只要听到他们的名字……”
他还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鼓乐声。
萧十—朗抬起头,就看到一行人马,自路那边蜿蜒而来。
是新娘子坐的花轿。
新郎官头戴金花,身穿蟒袍,骑着匹毛色纯白,全无杂色的高头大马,走在行列的
最前面。
世上所有的新郎官,一定都是满面喜气、得意洋洋的。尤其是新娘子已坐在花轿里
的时候。
一个人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很怕看到别人开心得意的样子。
萧十一郎平时本不是如此自私小气的人,但今天却是例外,他也不知是无意,还是
有意,突然弯下腰去咳嗽起来。
沈璧君头虽是抬着的,但眼睛里却什么也瞧不见,看到别人的花轿,她就会想到自
己坐在花轿里的时候。那时她心里还充满了美丽的幻想,幸福的憧憬。
但现在呢?
她只希望现在坐在花轿里的这位新娘子,莫要遭遇到和她同样的事,除了自己的丈
夫外,莫要再爱上第二个男人。
一个人在得意的时候,总喜欢看着别人的样子,总希望别人也在看他,总觉得别人
也应该能分享他的快乐。
但这新郎官也不例外。他人虽坐在马上,一颗心却早已钻入花轿里,除了他的新娘
子外,全世界所有的入他都没有放在心上、瞧在眼里。
因为这新娘他得来实在太不容易了。
为了她,他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
为了她,他身上的肉也不知少了多少斤。
他本来几乎已绝望,谁知她却忽然点了头。
“唉!女人的心。”
现在,受苦受难的日子总算已过去,她总算已是他的。
眼见花轿就要抬进门,新娘子就要进洞房了。
想到这里,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轻得好像要从马背上飘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
又低头看了看地。
“唉!真是谢天谢地。”
八匹对子马,十六个吹鼓手后面,就是那顶八人抬的花轿。
轿帘当然是垂着的。
别的新娘子一上了花轿,最刁蛮、最调皮的女人也会变成呆子,动也不敢动,响也
不敢响,甚至连放个屁都不敢,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忍着。
但这新娘子,却是例外。帘子居然被掀起了一线,新娘子居然躲在轿子里向外偷看。
萧十一郎刚抬起头,就看到帘子后面那双骨碌四面乱转的眼睛。
他也忍不住觉得很好笑:“人还在花轿里,已憋不住了,以后那还得了?”
这样的新娘予已经很少见了,谁知更少见的事情还在后头理!
轿帘突然掀起。
红绸衣、红绣鞋,满头凤冠霞披,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新娘子,竟突然从花轿里飞了
出来。
萧十一郎也不禁怔住。
他再也想不到这新娘子竟飞到他面前,从红缎子衣袖里伸出了手,“啪”的一声,
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银铃般娇笑道,“你这小王八蛋,这些日子,你死到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几乎已被那一巴掌拍得跌倒,再一听到这声音,他就好像真的连站都站不
住了。
吹鼓手、抬轿的、跟轿的,前前后后三四十个,也全都怔住,瞪大了眼睛,张大了
嘴。那种情就好像嘴里刚被塞下个煮熟滚烫的鸡蛋。
沈璧君也已怔住,这种事,她更是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新娘子娇笑着道:“我只不过擦了一斤多粉,你难道就认不出我是谁了?”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就算认不出,也猜得到的……世上除了风四娘外,
哪里找得出第二个这样的新娘子?”
风四娘脸上的粉当然没有一斤,但至少也有三两。
这当然是喜娘们的杰作,据说有本事的喜娘不但能路黑姑娘“漂白”,还能将麻子
姑娘脸上每个洞都填平。所以世上每个新娘子都很漂亮而且看来差不多都一样。
但再多的粉也掩不住风四娘脸上那种洒脱而甜美的笑容,那种懒散而满不在乎的神
情。风四娘毕竟是风四娘,毕竟与别的新娘子不同,就算有一百双眼睛瞪着她,她还是
那般模样。
她还是咯咯地笑着,拍着萧十一郎的肩膀,道:“你想不想得到新娘子就是我?想
不想得到我也有嫁人的一天?”
萧十一郎苦笑着,道:“实在想不到。”
风四娘虽然不在乎,他却己有些受不了。压低了声音道:“但你既已做了新娘子还
是赶快上轿吧!你看,这么多人都在等你。”
风四娘瞪眼道:“要他们等等有什么关系?”
她提起绣裙,轻巧的转了个身,又笑道:“你看,我穿了新娘的衣服,漂不漂亮?”
萧十一郎道:“漂亮、漂亮、漂亮极了,这么漂亮的新娘简直天下少有。”
风四娘用指头戳了戳他的鼻子,道:“所以我说你呀……你实在是没福气。”
萧十一郎摸着鼻子,苦笑道:“这种福气我可当不起。”
风四娘瞪起眼,又笑了,眨着眼笑道:“你猜猜看,我嫁的是谁?”
萧十一郎还未说话,新郎官已匆匆赶了过来。
他这才看清这位新郎倌四四方方的脸,四四方方的嘴,神情虽然很焦急,但走起路
来是四平八稳,连帽子上插着的金花都没有什么颤动,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块刚出炉的
硬面饼。
萧十一郎笑了,抱拳道:“原来是杨兄,恭喜恭喜。”
杨开泰看见他就怔住了,怔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也抱了抱拳,勉强
笑道:“好说好说,这次我们喜事办得太匆忙,有很多好朋友的帖子都没有发到,等下
次……”
刚说出“下次”两个字,风四娘就踩了他一脚,笑骂道:“下次?这种事还能有下
次,我看你真是个呆脖子鹅。”
杨开泰也知道话说错了,急得直擦汗,越急话就越说不出,只有在下面去拉风四娘
的衣袖,吃吃道:“这……这种时候……你……你……你怎么能跑出轿子来呢?”
风四娘瞪道:“为什么不能?看见老朋友,连招呼都不能打么?”
杨开泰道:“可是……可是你现在已经是新娘子……。”
风四娘道:“新娘子又怎样,新娘子难道就不是人?”
杨开泰涨红了脸,道:“你……你们评评理,天下哪有这样的新娘子?”
风四娘道:“我就是这样子,你要是看不顺眼,换一个好了。”
杨开泰气得直跺脚,着急道:“不讲理,不讲理,简直不讲理……”
风四娘叫了起来,道:“好呀!你现在会说我不讲理了,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杨开泰擦着汗,道:“以前……以前……”
风四娘冷笑道:“以前我还没有嫁给你,所以我说的话都有道理,连放个屁都是香
的,现在我既已上了花轿,就是你们姓杨的人,所以你就可以作威作福了,是不是?是
不是?”
杨开泰又有些软了,叹着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只不过……”
风四娘道:“只不过怎样?”
杨开泰眼角偷偷往后瞟了一眼,几十双眼睛都在瞪着他,他的脸红得快发黑了,悄
悄道:“只不过你这样予,叫别人瞧见会笑话的。”
他声音越低,风四娘喊得越响,大声道:“笑话就笑话,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不
怕别人笑话!”
杨开泰脸色也不禁变了。他毕竟也是个人,还有口气,毕竟不是泥巴做的,忍不住
也大声道:“可是……可是你这样子,要我以后怎么做人?”
风四娘怒道:“你觉得我丢了你们杨家的人,是不是?”
杨开泰闭着嘴,居然给她来了个默认。
风四娘冷冷笑道:“你既然认为我不配做新娘子,这新娘子我不做好了。”她忽然
取下头上的凤冠,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大声道:“你莫忘了,我虽然上了花轿,却还没
有进你们杨家的门,做不做你们杨家的媳妇,还由不得你,还得看我高不高兴。”
抬轿的、跟轿的、吹鼓手,看得几乎连眼珠予都凸了出来。
他们其中有些人已抬了几十年花轿,已不知送过多少新娘子进人家的门,但这样的
事,他们非但没有见过,简直连听都没听说过。
杨开泰已快急疯了,道:“你……你……你……”
平时他只要一急,就会变成结巴,现在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萧十一郎本来还想劝劝,只可惜他对风四娘的脾气太清楚了,知道她脾气一发,就
连天王老子也是劝不了的。
风四娘索性将身上的绣袍也脱了下来,往杨开秦头上一摔,转身拉了萧十一郎的手,
道:“走,我们走,不做杨家的媳妇,看我死不死得了。”
“你不能走!”
扬开泰终于将这四个字明了出来,赶过去拉风四娘的手。
风四娘立刻就重重地摔开了,大声道:“谁说我不能走?只要我高兴,谁管得了
我?”
她指着杨开泰的鼻子,瞪着眼,道:“告诉你,你以后少碰我,否则莫怪我给你难
堪!”
杨开泰如木头人般怔在那里,脸上的汗珠一颗颗滚了下来。
萧十一郎看得实在有些不忍,正考虑着,想说几句话来使这场面缓和些,但风四娘
已用力拉着他,大步走了出去。
他挣也挣不脱,甩也甩不开,更不能翻脸,只有跟着往前走,苦着脸道:“求求你,
放开我好不好,我不是不会走路。”
风四娘瞪眼道:“我偏要拉,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遇见风四娘,萧十一郎也没有法子了,只有苦笑道,“可是……可是我还有……还
有个朋友。”
风四娘这才想起方才的确有个人站在他旁边的,这才回头笑了笑,道:“这位姑娘,
你也跟我们一齐走吧!人家杨大少爷有钱有势,我们犯不着待在这里受他们的气。”
沈璧君迟疑着,终于跟了过去。
这只不过是因为实在也没法子在这地方待下去,实在不忍再看杨开泰的可怜样子,
否则她实在是不愿跟他们走的。
她的脸色也未必比杨开泰好看多少。
风四娘既然已转过身,索性又瞪了杨开泰一眼,道:“告诉你,这次你若还敢像以
前—样在后面盯着我,我若不把你这铁公鸡身上的鸡毛一根根拔光,就算没本事。”
杨开泰突也跳了起来,大声道:“你放心,就算天下女人都死光,我也不会再去找
你这个女跃怪!”
就算是个泥人,也有土性的。
杨开泰终于发了脾气。
风四娘反倒怔住了,怔了半晌,才冷笑道:“好好好,这话是你说的,你最好不要
忘记。”
现在,风四娘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了。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她都没有说话,却不时回头去望一眼。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不用再瞧了,他绝不会再跟来的。”
风四娘的脸红了红,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在瞧他?”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不是?”
风四娘道:“当然不是,我……我只不过是在瞧这位姑娘。”
话既已说了出来,她就真的瞧了沈璧君一眼,沈璧君虽然垂着头,但无论谁都可以
看出她也有一肚子气。
风四娘拉着萧十一郎的手松开了,勉强笑道:“这位姑娘,你贵姓呀?”
沈璧君道:“沈。”
她虽然总算说话了,但声音却从鼻子里发出来的,谁也听不出她说的是个什么字。
风四娘笑道:“这位姑娘看到我这副样子,—定会觉得很奇怪。”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她若不奇怪,那才是怪事。”
风四娘道:“但姑娘你最好莫要见怪,他是我的老朋友了,又是我的小老弟,所
以……我一看到他就想骂他两句。”
这样的解释,实在还不如不解释的好。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
沈璧君本来也应该笑一笑的,可是脸上却连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风四娘直勾勾地瞧着她,眼睛比色狼看到漂亮女人时睁得还要大,突又将萧十一郎
拉到一边,悄悄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你的……你的那个?”
萧十一郎只好苦笑着摇头。
风四娘眼波流动,吃吃笑着道:“这种事又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又何必否
认……”她若不是,为什么会吃我的醋?”
她的嘴,简直快咬着萧十一郎的耳朵了。心里真像是故意在向沈璧君示威——天下
的女人,十个中只怕有九个有这种要命的脾气。
沈璧君故意垂下头,好像什么都没有瞧见。
风四娘说话的声音本就不太小,现在又高了些,道:“却不知这是谁家的妨娘,你
若真的喜欢,就赶紧求求我,我这老大姐说不定还可以替你们说个媒。”
萧十一郎的心在收缩。
他已不敢去瞧沈璧君,却又情难自禁。
沈璧君也正好抬起头,但一接触到他那充满了痛色的眼色,她目光就立刻转开了,
沉着脸,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向这位老大姐解释解释?”
风四娘瞟了萧十一郎一眼,抢着道:“解释什么?”
沈璧君的神色居然很平静,淡淡道:“我和他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而且,我已
是别人的妻子。”
风四娘也笑不出来了。
沈璧君慢慢地接着道:“我看你们两位倒真是天生的一对,我和外子倒可以去替你
们说媒,我想,无论这位——这位老大姐是谁家的姑娘,多少总得给我们夫妻一点面
子。”
她说得很平静,也很有礼。
但这些话每个字都像一把刀,萧十一郎的心已被割裂。
他似已因痛苦而麻痹,汗,正沁出,一粒粒流过他僵硬的腿。
风四娘也怔住了。
她想不出自己这一生中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难堪过。
沈璧君缓缓道:“外子姓连,连城璧,你想必也听说过。”
风四娘似乎连呼吸都停顿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连城璧的妻子会和萧十一郎走在一起。
沈璧君的神色更平静,道:“只要你肯答应,我和外子立刻就可以……”
萧十一郎忽然大喝道:“住口!”
他冲过去,紧紧抓住了沈璧君的手。沈璧君冷冷地瞧着他,就仿佛从未见过他这个
人似的。
她的声音更冷淡,冷冷道:“请你放开我的手好么?”
萧十一郎的声音已嘶哑,道:“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沈璧君竟冷笑了起来,道:“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敢来拉住我的手?”
萧十一郎仿佛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手松开,一步步向后退,锐利而明朗的眼睛突
然变得说不出的空洞、呆滞……
风四娘的心也在刺痛。
她从未见过萧十一郎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
直到现在,她才了解萧十一郎对沈璧君的爱有多么深,痛苦有多么深,她只恨不得
能将方才说的话全都吞回去。
直退到路旁的树下,萧十一郎才有声音,声音也是空洞的,反反复复地说着两句话:
“我是什么人?……我凭什么?”
沈璧君的目光一直在回避着他,冷冷道:“不错,你救过我,我本该感激你,但现
在我对你总算有了报答,我们可以说两不相欠。”
萧十一郎茫然道:“是,我们两不相欠。”沈璧君道:“你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
我本来应再多送你一程的,但现在,既然已有人陪着你,我也用不着再多事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因为她的声音也已有些颤抖。
等恢复平静,才缓缓接着道:“你要知道,我是有丈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总得
特别谨慎些,若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大家都不好看。”
萧十一郎道:“是……我明白。”
沈璧君道:“你明白就好了,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朋友。”
说到这里,她猝然转过身。
风四娘突然脱口唤道:“沈姑娘……”
沈璧君的肩头似在颤抖。过了很久,才淡淡道:“我现在已是连夫人。”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道:“连夫人现在可是要去找连公子么?”
沈璧君道:“我难道不该去找他?”
风四娘道:“但连夫人现在也许还不知道连公子的去向,不如让我们送一程,也免
得再有意外。”
沈璧君道:“这倒用不着两位操心,就算我想找人护送,也不会麻烦到两位。”
她冷冷接着道:“杨开泰杨公子本是外子的世交,而且,他还是位君子,我去找他,
非但什么事都方便得多,而且也不会有人说闲话。”
风四娘非但笑不出,连话都说不出了,她这一生很少有说不出活的时候,只有别人
遇见她,才会变成哑巴,但现在,在沈壁君面前,她甚至连脾气都不能发作。
她实未想到看来文静又温柔的女人,做事竟这样厉害。
沈登君缓缓道:“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和外子也许会请两位到连家庄去坐坐,只不
过我想这种机会也不会太多。”
她开始向前走,始终也没有回头。
她像是永远再也不会回头。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9:0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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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9:04:37
第二四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风很冷,冷得人心都凉透、树上枯黄的残叶,正一片片随风飘落。萧十一郎就这样
站在树下,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更没有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四娘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是我害了你……我这人为
什么总是会做错事、说错话?”
萧十一郎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但又过了很久,他突然道:“这根本不关
你的事。”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这样也许反倒好。”
风四娘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长痛不如短痛?”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这当然出是一句话,说这话的人也一定很聪明,可是人的情感,并不
是这么简单的。”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地接着道:“有些问题,也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解
决的。”
萧十一郎闭起眼睛,垂首道:“不解决又如何?”
风四娘沉默了很久,黯然道:“也许你对,不解决也得解决,因为这是谁都无可奈
何的事。”
萧十一郎也沉默了很久,霍然抬头,道:“走,今天我破例让你请一次,我们喝酒
去。”
他笑了,风四娘也笑了。
但两人的笑容中,却都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说不出的寂寞。”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两句诗,沈璧君早就读过了,却一直无
法领略。直到现在,她才能了解,那其中所蕴含的寂寞与酸楚,真是浓得化也化不开。
无论谁遇到这样的事,都只有心碎。
沈璧君的泪已流下,心在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我并不是故意要这么样做
的,更不想这么样对你,可是,你还年轻,还有你的前途,我不能再拖累你。”
“现在你当然会很难受,甚至很愤怒,但日子久了,你就会渐渐将我忘记。”忘记,
忘记,忘记……忘记真如此简单?如此容易?沈璧君的心在绞痛,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
无法忘记他的。在她心底深处,又何尝不希望他永远莫要忘记她——她若知道他真的已
忘记她时,她宁可去死,宁可将自己一分分别碎,剁成泥,烧成灰。路旁有林,沈璧君
突然奔入树林,扑倒在树下,放声大哭了起来。她只希望能哭晕过去,哭死。因为她已
无法再忍受这种心碎的痛苦。她本觉这么样做是对的,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但却末想
到这种痛苦竟是如此强烈,如此深邃。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有只温柔而坚定
的手,在轻抚着她的头发。萧十一郎?莫非是萧十一郎回来了?萧十一郎若是真的来了,
她决定再也不顾一切,投入他怀抱中,永不分离,就算要她抛弃一切,要她逃到天涯海
角,她也愿意。她回过头。她的心沉了下来。树林间的光线很暗,黯淡的月色从林隙照
下来,照着一个人的脸,一张英俊、秀气、温柔的脸。来的人是连城璧。他也憔悴多了,
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和以前同样温柔,同样亲切。他默默注视沈璧君,多少情意,尽在
无言中。沈璧君的喉头已塞住,心也塞住了。良久良久,连城璧终于道:“家里的人都
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他语声还是那么平静,仿佛已将所有的一切事情全都忘记,又仿佛这些事根本没有
发生过似的。但沈璧君又怎能忘得了呢?每一件,每一段快乐和痛苦,都已到入她的骨
髓,刻在她心上。
她至死也忘不了。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沈璧君的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心也回到远方。
她记得在很久以前,在同样一个秋天的黄昏,他们漫步到一个枯林里,望着自枯枝
间漏下的斜阳,感叹着生命的短促,直到夜色已笼罩了大地,她还是没有想到已是该回
去的时候。
那时连城璧就会对她说:“家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同样的一句话,几乎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完全一模一样。
那天,她立刻就跟着他回去了。
可是现在,所有的事都已改变了,她的人也变了,已逝去的时光,是永远没有人能
挽回的。
沈璧君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连城璧笑得还是那么温柔,柔声道:“回家,自然是回家。”
沈璧君凄然道:“家?我还有家?”
连城璧道:“你一直都有家的。”
沈璧君道:“但现在却已不同了。”
连城璧道:“没有不同,因为事情本就已过去,只要你回去,所有的事都不会改
变。”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嘴角露出了一丝凄凉的微笑,缓缓道:“我现在才明白了。”
连城璧道:“你明白了什么?”
沈璧君淡谈道:“你要的并不是我,只不过是要我回去。”
连城璧道:“你怎么能说……”
沈璧君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连家的声名是至高无上的,绝不能被任何事沾污,
连家的媳妇绝不能做出败坏门风的事。”
连城璧不说话了。
沈璧君缓缓道:“所以,我一定要回去,只要我回去,什么事都可以原谅,可
是……”
她声音忽然激动起来,接着道:“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也是人,并不是你们连家
的摆设。”
连城璧神情也很黯,叹道:“难道你……你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
沈璧君的头垂下,泪也又已流下,黯然道:“你没有做错,做错了的是我,我对不
起你。”
连城璧柔声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的,那些事我根本已忘了。”
沈璧君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你可以忘,我却不能忘。”
连城璧道:“为什么?”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像是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字道:“因为我的心已经变
了!”
连城璧出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连站都站不稳。
沈璧君咬着嘴唇,缓缓接着道:“我知道说真话有时会伤人,仅无论如何,总比说
谎好。”
连城璧的手握得很紧,道:“你……你……你真的爱他?”
沈璧君的嘴唇己被咬出了血,慢慢地点了点头。
连城璧突然用手握住了她的肩头,厉声道:“你说,我有哪点不如他?”
他的声音也已嘶哑,连身子都己因激动而颤抖。
他一向认为自己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保持镇静,因为他知道唯有“镇静”才是解决
事情的办法。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毕竟也是个人,活人,他的血毕竟也是热的。
沈璧君的肩头似已被捏碎,却勉强忍耐着,不让泪再流下。
她咬着牙道:“他也许不如你,什么地方都不如你,可是他能为我牺姓一切,甚至
不惜为我去死,你……你能么?”
连城璧怔住了,手慢慢地松开,身子慢慢地往后退。
连壁君的目光也在回避着他,道:“你以前也说过,一个女人的心若变了,无论如
何也无法挽回的,若有人想去挽回,所受的痛苦必定更大。”
连城璧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变得空空洞洞,茫然凝视着她,喃喃道:“好,你很
好……”
这句话他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突然冲过来,重重地在她脸上掴了一耳光。
沈璧君动也不动,就像是已完全麻木,就像是已变成了个石头人,只是冷冷地盯着
他,冷冷道:“你可以打我,甚至杀了我,我也不怪你,但体却永远无法令我回心转
意……”
连城璧突然转过身,狂奔了出去。
直到这时,沈璧君的目光才开始去瞧他。
目送着他背影远去,消失,她泪珠又一连串流了下来。
“我对不起你,但我这么样做,也是不得已的,我绝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狠的女人。”
“我这么样做,也是为了不忍连累你。”
“我只有以死来报答你,报答你们……”
她只恨不得能将自己的心撕裂,撕成两半。
她不能。
除了死,她已没有第二种法子解决,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夜已临。
沈璧君的泪似已流尽。
她忽然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衫,向前走!
她的路只有一条。这条路是直达“玩偶山庄”的!
她似乎已瞧见了那张恶毒的笑脸,正在微笑着对她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回来,因
为你根本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酒,喝得并不快。
萧十一郎的心口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连酒都流不下去。
风四娘又何尝没有心事?她的心事也许比他更难说出口。
而且,这是个很小的摊子,买的酒又酸、又苦、又辣。
风四娘根中就喝不下去。
她并不小气,但新娘子身上,又怎么会带钱呢?这小小的市镇里也根本就找不到她
典押殊宝的地方。
萧十一郎更永远是在“囊空如洗”的边缘,风四娘突然笑了,道:“我们两人好像
永远都只有在摊子上喝酒的命。”
萧十一郎茫然道:“摊子也很好。”
他的人虽在这里,心却还是停留在远方。
他和沈璧君在一起,虽然永远是活在灾难或不幸中,却也有过欢乐的时候,甜蜜的
时候。
只不过,现在所有的欢乐和甜蜜也都已变成了痛苦,想起了这些事,他只有痛苦得
越深。
风四娘很快地将—杯酒倒了下去,苦着脸道:“有人说,无论多坏的酒,只要你喝
快些,喝到后来,也不觉得了,但这酒却好像是例外。”
萧十一郎淡淡道:“在我看来,只有能令人醉的酒,才是好酒。”
他只想能快点喝醉,头脑却偏偏很清醒。
因为痛苦。本就能令人保持清醒,就算你已喝得烂醉如泥,但心里的痛苦还是无法
减轻,风四娘凝注着他,她已用了很多方法来将他的心思移转,想些别的事,不再去想
沈璧君。
现在她已知道这是办不到的。
无论她在说什么,他心里想的还是只有一个人。
风四娘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想,她这么样对你,一定有她的苦衷,一定还有
别的原因,我看她绝不像如此狠心的女人。”
萧十一郎缓缓道:“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狠心的女人,只有变心的女人。”
这语声竟是那么遥远,仿佛根本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风四娘道:“我看,她也不会是那种女人,只不过……”
萧个一朗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可知道现在还活着的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
谁?”
风四娘自然不知道他为何会忽然问出这句话来,沉吟了半晌,才回答道:“据我所
知,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你是认得他的。”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四娘道:“我没有见过他。”
萧十一郎也怔住了,道:“你不但认得他,据我所知,他还送过你两柄很好的剑。”
风四娘道:“但我却没有见过他的人。”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又把我弄糊涂了。”
风四娘也笑了笑,道:“我每次去见他的时候,都是隔着帘子和他谈话,有一次,
我忍不住冲进窗子想去瞧瞧他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你没有瞧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自己认为我的动作已经够快了,谁知我一冲进帘子,他
人影已不见。”
萧十一郎冷冷道:“原来他并不是你的朋友,根本不想见你。”
风四娘却笑了笑,而且好像很得意,道,“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才不愿见
我。”
萧十一郎道:“这是什么话?”
风四娘道:“因为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才能见到他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哪两种?”
风四娘道:“一种是他要杀的人,……他要杀的人,就必定活不长了。”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还有一种呢?”
风四娘道:“还有一种是女人,他看上的女人,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就没有一个
能逃脱他的掌握,迟早总要被他搭上手。”
萧十一郎的脸色变了变,倒了杯酒在喉咙里,冷笑道:“如此说来,他并没有看上
你。”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火气似乎已将发作,但瞬即又嫣然笑道:“就算他看不上我好
了,反正今天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她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江湖之中有关他的传说也很多,有人说,他又
瞎又麻又丑,所以不敢见人,也有人说他长得和楚霸王很像,是条腰大十围、满脸胡子
的大汉。”
萧十一郎道:“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很好看?”
风四娘道:“他若是真的很好看,又怎会不敢见人?”
萧十一郎悠悠道:“那也许是因为他生得很矮小,生怕别人瞧不起他。”
风四娘的眼睛睁大了,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你见过他?”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你是不是又想到关外走一趟?”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这次你在关外有没有见到他?”
风四娘道:“没有,听说他已入关来了。”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他的武功真的深不可测?”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不说别的,只说那份轻功,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萧十一郎突然笑了笑,道:“难道连我也不是他的敌手?”
风四娘凝注着他,缓缓道:“这就很难说了!”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难说的?”
风四娘道:“你武功也许不如他,可是我总觉得你有股劲,别人永远学不会,也永
远比不上的劲。”
她笑了笑,接着道:“也许那只是因为你会拼,但一个人若是真的敢拼命,别人就
要对你畏惧三分。”
萧十一郎目光凝注远方,喃喃的道:“你错了,我以前并没有真的拼过命。”
风四娘嫣然道:“我并没有要你真的去拼命,只不过说你有这股劲。”
萧十一郎笑道:“你又错了,若是真到了时候,我也会真的去拼命的。”
他虽然在笑,但目中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风四娘的脸色突然变了,盯着萧十一郎的脸,试探着问道:“你突然问起我这些事,
为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没有什么。”
他表面看来虽然很平静,但目间已露出了杀气。
这并没有逃过风四娘的眼睛。
她立刻又追问道:“你是不是想去找他拼命?”
萧十一郎淡淡笑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拼命?”
风四娘的目光似乎也不肯离开他的脸,一字字道:“那只因你想死!”
她很快地接着道:“也许你认为只有‘死’才能解决你的痛苦,是么?”
萧十一郎面上的肌肉突然抽紧。
他终于已无法再控制自己,霍然长身而起,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多谢。”
风四娘立刻拉住他的手,大声道:“你绝不能走。”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要走的时候,绝汲有人能留得饺我。”
突听一人道:“但我—定要留住你。”
语声很斯文,也很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冷漠之意。
话声中,一个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苍白的脸,明亮的眼圈,步履很安详,
态度很斯文,看来就像是个书生。只不过他腰畔却悬着柄剑,长剑!
剑鞘是漆黑色的,在昏暗的灯下闪着令人们发冷的寒光。
风四娘失声道:“是连公子么?”
连城璧缓缓道:“不错,正是在下,这世上也许只有在下一人能留得住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的脸色也变了,忍不住道:“你真要留下我?”
连城璧淡淡一笑,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在下的心情不太好,很想留阁下陪我喝杯
酒。”
他瞳孔似已收缩,盯着萧十一郎,缓缓道:“在下今日有这种心情,全出于阁下所
赐,就算要勉强留阁下喝杯洒,阁下也不该拒绝的,是么?”
萧十一郎也在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终于慢慢地坐下。
风四娘这才松了口气,嫣然道:“连公子,请坐吧!”
灯光似乎更暗了。
连城璧的脸,在这种灯光下看来,简直就跟死人一样。
他目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离开过萧十一郎的眼睛。他似乎想从萧十一郎的眼睛里,
看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萧十一郎的目光却是空洞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卖酒的本来一直在盯着他们——尤其特别留意风四娘,他卖了一辈子的酒,像风四
娘这样的女客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并不是君子,只希望这三人赶快都喝醉,最好醉得不省人事,那么,他就可以偷
偷地摸摸风四娘的手——能摸到别的地方自然更好!
但现在……
他发觉自从这斯斯文文的少年人来了之后。他们两人就仿佛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滋味,他并不知道这就是杀气,他只知道自己一走过去,手心就会冒汗,连心跳都像是
要停止。
风四娘在斟着酒,带着笑道:“这酒实在不好,不知连公子喝不喝得下去?”
连城璧举起酒杯淡淡道:“只要是能令人喝醉的酒就是好酒,请。”‘这句话几乎
和方才萧十一郎说的完全一模一样。风四娘做梦也想不到连城璧会和萧十一郎会说出同
样的一句话,因为他们本是极端不同的两人。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基本上是相同的,只
是后天的环境将他们造成了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想着同一个人,
有着同样的感情。风四娘心里也有很多感慨,忽然想起了杨开泰。她本来从未觉得自己
对不起他,因为她从未爱过他,他既然要自作多情,无论受什么样的罪都是自作自受,
怨不得别人。但现在,她忽然了解到他的悲哀,忽然了解到一个人的爱被拒绝、被轻蔑,
是多么痛苦。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闷闷的,慢慢地举起杯,很快地喝了下去。
连城璧的酒杯又已加满,他举杯向萧十一郎,道:“我也敬你一杯,请。”
他似乎也在拼命想将自己灌醉,似乎也有无可奈何、无法忘记的痛苦,似乎只有以
酒来将自己麻木。
他又是为了什么?
风四娘忍不住试探问道:“连公子也许不知道,她……”她正不知该怎么说,连城
璧已打断了她的话,谈淡道:“我什么都知道。”
风四娘道:“你知道?知道有人在找你?”
连城璧笑了笑,笑得很苦涩,道:“她用不着找我,因为我一直在跟着她。”
连城璧目光转向远方的黑暗,缓缓道:“我已见过了。”
风四娘显然很诧异,道:“那么她呢?”
连城璧黯然道:“走了,走了……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这句话竟又和萧十一郎所说的完全—样。
风四娘更诧异:“难道她也离开了他?”
“她明明要回去,为何又要离开?”
“她既然己决心要离开他,为什么又要对萧十一郎那么绝情、那么狠心?”
风四娘自己也是女人,却还是无法了解女人的心。
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了解自己。
但萧十一郎却似已忽然明白了,整个人都似忽然冷透。
由他的心、他的胃,直冷到脚底。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火焰般燃烧起来。
他知道她更痛苦、更矛盾,已无法躲避,更无法解决。
她只有死。
死,本就是种解脱。
可是她绝不会白白的死,她的死,一定有代价,因为她不是个平凡的女人,在临死
前,一定会将羞辱和仇恨用血洗清。
萧十一郎的拳头紧握,因为他已明白了她的用心,他只恨自己方才为什么没有想到,
为什么没有拦住她。
他恨不得立刻追去,用自己的命,换回她的一条命。
可是现在还不能,这件事他必须单独去做。
他不能再欠别人的。
连城璧的目光已自远方转回,正凝注着他,缓缓道:“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可怜的人,
但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比我幸运得多。”
萧十一郎道,“幸运?”连城璧又笑了笑,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我从来也没
有完全得到过她。”
他笑得很酸楚,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消之意,也不知是对生命的讥消,还是对别
人的讥消,或是对自己的?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我只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连城璧瞪着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大笑着道:“什么对不起,什么对得起?这世上
本就没有‘绝对’的事,人们又何苦定要去追寻?”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不信?”
连城璧骤然顿住了笑声,凝注杯中的酒,喃喃道:“现在我什么都不信,唯一相信
的,就是酒,因为酒比什么都可取得多,至少它能让我醉。”
他很快地干—杯,击案高歌道:“风四娘、十一郎,特进酒,杯莫停,今须一饮三
百杯,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一个人酒若喝不下去时,若有人找你拼酒,立刻就会喝得快了。
连城璧已伏倒在桌上,手里还是紧捏着酒杯,喃喃道:“喝呀!喝呀!你们不敢喝
了么?”
风四娘也已醉态可掬,大声道,“好,喝,今天无论你喝多少,我都陪你。”
她喝得越醉,越觉得连城璧可怜。
一个冷静坚强的人突然消沉沦落,本就最令人同情。因为改变得越突然,别人的感
受也就越激烈。
直到这时,风四娘才知道连城璧也是个有情感的人。
萧十一郎似也醉了。
本已将醉时,也正是醉得最快的时候。
连城璧喃喃道:“萧十一郎,我本该杀了你的……”
他忽然站起来,拔剑,瞪着萧十一郎。
可是他连站都站不稳了,用力一抡剑,就跌倒了。
风四娘赶过去,想扶他,自己竟也跌倒了,大声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杀
他。”
连城璧咯咯笑道:“我本该杀了他的,可是他已经醉了,他还是不行,不行·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说得很起劲,但除了他们自己外,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
是什么。
然后,他们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萧十一郎竟慢慢地站了起来,黯淡的灯光下,他俯首凝视着连城璧,良
久良久。
他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一匹负了伤的野兽,满身都带着剑伤和痛苦,而且自知死期
已不远了。
连城璧突又在醉中呼喊,“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
萧十—郎咬着牙,喃喃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
待她,只希望你们活得能比以前更幸福……”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9:05:41
第二五章 夕阳无限好
萧十一郎又闯入了“玩偶山庄”。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小公子那纯真无邪、温柔甜美的笑容。
小公子斜倚在一抹松木的高枝上,仿佛正在等着他,柔声笑道:“我就知道你也会
回来的,只要来到这里的人,从来就没有一个能走得了。”
萧十一郎神色居然很冷静,只是面色苍白得可怕,冷冷道:“她呢?”
小公子眨着眼,道:“你是说谁,连沈璧君?”
她故意将“连”字说得特别重,萧十一郎面上还是全无表情,道:“是。”
小公子嫣然道:“她比你回来得还早,现在只怕已睡了。”
萧十一郎瞪着她,眼角似已溃裂。
小公子也不敢再瞧他的眼睛了,眼波流动,道:“你要不要我带你去找她?”
萧十一郎道:“要!”
小公子吃吃笑道:“我可以帮你这次忙,但你要用什么来谢我呢?”
萧十一郎道:“你说。”
小公子眼珠子又一转,道:“只要你跪下来,向我磕个头,我就带你去。”
萧十一郎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突然跪了下来,磕了个头——他目中甚至连痛苦委屈
之色都没有。
因为现在已再没有别的事能使他动心。
八角亭里,老人们还在下着棋。
两人都没有回头,世上仿佛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们动心了。
小公子一跃而下,轻抚着萧十一郎的头发,吃吃笑道:“好乖的小孩子,跟阿姨走
吧!”
屋子里很静。
逍遥侯躺在一张大而舒服的床上,目中带着点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笑意,凝注着沈
璧君。
沈璧君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紧张得一直想呕吐。
被他这种眼光瞧着,她只觉自己仿佛已是完全赤裸着的,她只恨不得能将这双眼睛
挖出来,嚼碎,吞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逍遥侯突然问道:“你决定了没有?”
沈璧君长长吸入了一口气,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逍遥侯微笑着道:“你还是快些决定的好,因为你来这就是要这么样做的,只有听
我的话,你才有机会,否则你就白来了。”
沈璧君身子颤抖着。
逍遥侯又问道:“我知道你要杀我,可是你若不肯接近我,就简直连半分机会也没
有——你也知道我绝不让穿着衣裳的女人接近我。”
沈璧君咬着牙,颤声道:“你若已知道我要杀你,我还是没有机会。”
逍遥侯笑得更邪,眯着眼道:“你莫忘记,我也是男人,男人总有心动的时候,男
人只要心一动,女人就可乘虚而入。”
他的眼睛似已眯成一条线,悠悠然接着道:“问题只是,你有没有本事能令我心
动?”
沈璧君身子颤抖得更剧烈,嘎声道:“你……你简直不是人。”
逍遥侯大笑道:“我几时说过我是人?要杀人容易,要杀我,那就要花些代价了。”
沈璧君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咬了咬牙,站起来,用力撕开了衣
襟,脱下了衣服,她脱得并不快,因为她的人、她的手,还是在不停地发抖。
上面的衣衫除下,她无瑕的胴体就已有大半呈现在逍遥侯眼前。
他眼中带着满意的表情,微笑着道:“很好,果然未令我失望,我就算死在你这种
美人的手下,也满值得了。”
沈璧君嘴唇已又被咬出了血,更衬得她肤色如玉。
她胸膛更白、更晶莹,她的腿……
突然间,门被撞开。
萧十一郎出现在门口。
萧十一郎的心已将爆炸,沈璧君的人都似已完全僵硬、麻木,呆呆地瞧着他,动也
不动,然后突然间就倒下,倒在地上。
逍遥侯却似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叹了口气,喃喃道:“拆散人的好事,至少要短阳
寿三十年的,你难道不怕?”
萧十一郎紧握拳头,道:“我若要死,你也得随着。”
逍遥侯道:“哦?你是在挑战?”
萧十一郎道:“是。”
逍遥侯笑了,道:“死的法子很多,你选的这一种并不聪明。”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先出去!”
逍遥侯瞪了他半晌,又笑了,道:“世上没有人敢向我挑战的,只有你是例外,所
以……我也为你破例一次,对一个快要死的人,我总是特别客气的。”
他本来是卧着的,此刻身子突然平平飞起,就像一朵云似的飞了出去——就凭这一
手轻功,就足以将人的胆吓碎。
萧十一郎却似乎根本没有瞧见,缓缓走向沈璧君,俯首凝注着她,目中终于露出了
痛苦之色。
他的心在嘶喊:“你何苦这么样做?何苦这么样委屈你自己?”
但他嘴里却只是淡淡道:“你该回去了,有人在等你。”
沈璧君闭着眼,眼泪如泉水般从眼角向外流。
萧十一郎沉声道:“你不该只想着自己,有时也该想别人的痛苦,他的痛苦也许比
任何人都要深得多。”
沈璧君突然大声道:“我知道他的痛苦,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的自尊受了伤,并不
是为了我。”
萧十一郎道:“那只是你的想法。”
沈璧君道:“你呢?你……”
萧十一郎打断她的话,冷冷道:“我无论怎么样都与你无关,我和你本就全无关
系。”
沈璧君忽然张开了眼睛,带着泪凝注着他。
萧十一郎虽然在拼命控制着自己,可是被这双眼睛瞧着,他的人已将崩溃,心已将
粉碎……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伸手去拥抱她时,她也几乎要扑入他的怀里。
相爱着的人,只要能活着,活在一起,就已足够,别的事又何必在乎——就算死在
一起,也是快乐的。
那至少也比分离的痛苦容易忍受得多。
但就在这时,风四娘突然冲进来了。
她看来比任何人都激动,大声道:“我早就知道你在这里,你以为我真的醉了么?”
萧十一郎的脸沉了下去,道:“你怎会来的?”
其实他也用不着问,因为他已瞧见小公子正躲在门后偷偷地笑。
萧十一郎立刻又问道:“他呢?”
风四娘道:“他现在比你安全多了。可是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萧十一郎根本拒绝听她说的话,默然半晌,缓缓道,“你来也好,你既来了,就带
她回去吧!”
风四娘眼圈又红了,道:“我陪你。”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认为你很了解我,但你却很令我失望。”
风四娘道:“我当然了解你。”
萧十一郎一字字道:“你若真的了解我,就应该快带她回去。”
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一个字。
风四良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黯然道:“你为什么总不肯替人留下
第二条路走。”
萧十一郎目光又已遥远,道:“因为我自己走的也只有一条路!”
死路!
一个人到了迫不得已、无可奈何时,就只有自己走上死路,沈璧君要冲出去,却被
风四娘抱住。
“他若要去,就没有人能拦住他,否则他做出的事一定会更可怕。”
这话虽是风四娘说的,沈璧君也很了解。
她哭得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
突听一人银铃般笑道:“好个伤心的人儿呀!连我的心都快被你哭碎了,只不过,
其实你根本用不着为他难受的,因为你一定死得比他更快。”风四娘瞪起了眼,道:
“你敢动她?”
小公子媚笑道:“我为什么不也敢?”
风四娘忽然也笑了,道:“你真是个小妖精,连我见了都心动,只可措你遇上了我
这个老妖精,你那些花样,在我面前就好像是小孩子玩的把戏。”
小公子张大了眼睛,像是很吃惊,道:“哦,真的么?”
风四娘道:“你不妨试试。”
小公子又笑了,道:“现在我的确也很想试试,只可惜我已经试过了。”
这次轮到风四娘吃惊了,动容道:“你试过了?”
小公子悠然道:“我不但试过了,而且很有效。”
风四娘突又笑了,道:“你吓人的本事也不错,只可惜在我面前也却没有效。”
小公子笑道:“在你面前也许没有效,因为你的脸皮太厚了,但在你手上却很有效,
因你的手一直比小姑娘的还嫩。”
风四娘忍不住抬起手来瞧了瞧,脸色立刻变了。
小公子道:“方才我拉着你的手进来,你几乎一点也没有留意,因为那时你的心全
都放在萧十一郎—个人身上了。”
她媚笑着又道:“现在我才知道,喜欢他的人可真不少,能为自己的心上人而死,
死得也算不冤枉了。”
风四娘居然又笑了,道:“小丫头,你懂得例倒不少。”
她话未说完,已出手。
江湖人中一向认为风四娘的出手比萧十一郎更可怕,因为她出手更毒、更辣,而且
总是在笑得最甜的时候出手,要你做梦也想不到。
小公子却想到了,因为她出手也一样。
这本该是场很精彩的决斗,只可惜风四娘的手已被小公子的毒针刺入,已变得麻木
不灵了。
所以这一战很快就结束了。
小公子瞧着已动不了的风四娘,嫣然道:“我不杀你,因为你太老了,已不值得我
动手了。”
她目光转向沈璧君,道:“可是你不同了……你简直比我还要令人着迷,我怎么能
不杀你?”
沈璧君的心已完全被悲痛麻木,根本未将死活放在心上。
小公子柔声道:“现在萧十一郎已走入绝路,已无法来救你,你自己也不敢跟我交
手的,你难道一点也不在乎?”
沈璧君不动,不听,也不响。
小公子眨着眼,道:“噢,我知道了,你一定还等着人来救你……是不是在等那醉
猫,你现在想不想见见他?”
她拍了拍手,就有两个少女吃吃地笑着,扶着一个人走进来,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
阵酒气扑鼻。
连城璧竟也被她架来了。
瞧见连城璧,沈璧君才惊醒过来,她从未想到连城璧也会喝得这么醉,醉得这么惨,
这令她更悲痛、更难受。
小公子走过去,轻拍着连城璧的肩头,柔声道:“现在,我就要杀你的老婆了,我
知道你心里一定也很难受,只可惜你只有瞧着,也许连瞧都瞧不清楚。”
连城璧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吐得小公子一身都是酒昧。
少女们娇呼着,摸着鼻子闪开。
小公子皱起眉,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想找死,可是我偏偏……”一柄短剑已刺入
她的心口。好快的剑,好快的出手。风四娘也怔住了。她现在才想起,“袖中剑”本就
是连家的救命杀手,可是她从未见过,也没有别人见过,见过的人,都已入了坟墓。就
只为了练这一着,他已不知练过几十万次、几百万次他甚至在梦中都可随便使出这一着。
可是他从没有机会使出这一着。小公子已倒下瞪着他,好像还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她
从未想到自己也和别人一样,也死得如此简单。然后,她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甜笑,瞧着
连城璧,柔声道:“我真该谢谢你,原来‘死’竟是件这么容易的事,早知如此,我又
何必辛辛苦苦地活着呢?你说是么?”
她喘息着目光转向风四娘,缓缓道:“你的解药就在我怀里,你若还想活下去,就
来拿吧!可是我劝你,活着绝没有死这么舒服,你想想,活着的人哪一个没有痛苦,没
有烦恼……”
路,蜿蜒通向前方。
一个红衣老人和一个绿袍老者并肩站在那里,遥视着路的尽头,神情都很沉重,似
乎全末留意身后又有三个人来了。
直到这时,连城璧似乎还未完全清醒。
也许他根本不愿清醒,不敢清醒,因为清醒就得面对现实。
现实永远是残酷的。
沈璧君走在最后面,一直垂着头,似乎不愿抬头,不敢抬头,因为只要一抬头,也
就会面对一些她不敢面对的事。
他们都在逃避,但又能逃避多久呢?
风四娘慢慢地走到老人们身旁,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就是从这条路走的?”
红衣老人道:“嗯。”
风四娘道:“你在等他们回来?”
绿袍老人道:“嗯。”
风四娘长长呼了口气,呐呐道:“你想……谁会回来?”
她本不敢问,却又忍不住要问。红衣老人沉吟着,缓缓道:“至少他是很难回来
了。”
风四娘的心已下沉,她自然知道他说的“他”是谁。
绿袍老人突也道:“也许,他们两个人都不会再走回来。”
风四娘突然大声道:“你们以为他一定不是逍遥侯的对手?你们错了!他武功也许
要差一筹,可是他有勇气,他有股劲,很多人能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就因为有这般
劲。”
红衣老人、绿袍老者同时瞧了她一眼,只瞧了一眼,就扭过头,目光还是远注着路
的尽头,神情还是同样沉重。
风四娘还想说下去,喉头却已被塞住。
沈璧君的头突然抬起,定向连城璧,走到他面前,一字字道:“我也要走了。”
连城璧茫然道:“你也要走了么?”
沈璧君看来竟然很镇定,缓缓道:“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要去陪着他。”
连城璧道:“我明白。”
沈璧君说得很慢,道:“可是,我还是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我一定会让你觉得
满意……。”
她猝然转身,狂奔而去。
无论谁都可以想到,她这—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黄昏,夕阳无限好。
全走了,每个人都走了,因为再“等”下去也是多余的。这本是条死路,走上这条
路的人,就不会再回头的。
只有风四娘,还是在痴痴地向路的尽处凝望。
“萧十一郎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连城璧是最后走的,走时他已完全清醒。
风四娘只望他能振作,萧十一郎能活下去,她不忍眼见着她们被这“情”字毁了一
生!
她有这信心。
可是她自己呢?
“我永远不会被情所折磨,永远不会为情而苦,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人,也没有人
真的爱过我。”
这话她自己能相信么?
夕阳照着她的眼睛,她眼中怎会有泪光闪动。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求你不要死,我只要知道你还活着,就已满足,别的事全
不要紧。”
夕阳更绚丽。
风吹过了,乌鸦惊起。
风四娘回过头,就瞧见了杨开泰。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还是站得那么直、那么稳。
这人就像是永远不会变的。
他静静地瞧着风四娘,缓缓道:“我还是跟着你来了,就算你打死我,我也还是要
跟着你。”
平凡的言词,没有修饰,也不动听。
但其中又藏着多少真情?
风四娘只觉得心头热了,忍不住扑过去,扑入他怀里,道:“我希望你跟着我,永
远跟着我,我绝不会再让你伤心。”
杨开泰紧紧搂住了她,道:“就算你令我伤心也无妨,因为若是离开你,我只有更
痛苦、更伤心。”
风四娘不停地说道:“我知道你,我知道……”
她忽然发觉,被爱的确要比爱人幸福得多。
可是,她的眼泪为什么又流了下来呢?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9: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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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9: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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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仙人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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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9:09:24
第二六章 七个瞎子
初秋,艳阳天。
阳光透过薄簿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光滑如缎子般的皮肤上,水的温度恰巧比阳光
暖一点,她懒洋洋地躺在水里,将—双纤秀的腿高高跷起,让胸心去接受阳光的轻抚。
轻得就像是情人的手。
可是风四娘心里并不愉快。
经过了半个月的奔波后,能洗个热水澡,虽然已几乎可以算是世上最愉快的事,可
是一个人心里头如有她现在这么多心事,这世上也许就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她觉得愉快
了。
风四娘通常并不是个忧郁的人,但现在看来却仿佛很忧郁。
风在窗外轻轻地吹,外面是一片乱石山岗。
这地方她来过,两年前来过。
两年前,她也同样在这屋子里洗过个热水澡,她记得那时的心情还很愉快。
至少比现在愉快得多。
从外表看来,她跟两年前并没有什么分别。
她的胸还是很挺,腰还是很细,小腹还是平坦的,一双修长的腿,也仍然同样光滑
坚实。
她的眼睛也还是妩明亮的,笑起来还是同样能令人心动。
可是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已苍老了很多,一个人内心的衰老,才是真正可怕的。
这两年来,她还是没有亏待自己。
她还是一样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快的刀,杀
最狠的人。
她还是在尽量享受着人生。
只可惜无论什么样的享受,都已不能驱走她心里的寂寞!
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就像是木柱里的白蚁一样,已将她整个人都蛀空了。
除了寂寞外,更要命的是思念。
对青春的思念,对往事的思念,所有的思念中,都只有一个人。
她自己虽不愿承认,但世上却永远没有任何人能代替这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连杨开泰都不能。
她嫁给了杨开泰,但却又在洞房花烛的那天逃走。
想起杨开泰那四四方方的脸,规规矩矩的态度,想起他那种真挚而诚恳的情意,她
也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这个老实人,但却连她自己也无可奈何。
因为她忘不了萧十一郎!
无论他是在天涯,还是在海角,无论他是活,还是死,她都一样忘不了他,永远也
忘不了。
一个女人若没有自己所爱的男人在身旁,那么就算每天都有千千万万个人在陪着她,
她还是会同样觉得寂寞。
对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的女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寂寞和思念更不可忍受?
她痴痴地看自己光滑、晶莹、几乎毫无瑕疵的胴体,眼泪仿佛已将流了下来……
突然间,“砰”的一声响,窗户、门、木板墙壁,同时被撞破了七几个大洞。
风四娘笑了。
两年前她在这里洗澡时,也发生同样的事——历史为什么总是会重演?
和两年前一样,她还是舒舒服服地躺在盆里,用一块丝巾轻拭着自己的手。
但这次她的脸色却已变了,她实在觉得很奇怪。
这次来偷看她洗澡的人,竟全都是瞎子!
七个大洞里,已有七个人走了进来,漆黑的长发,漆黑的衣裳,眼睛也都只剩下两
个黑黝黝的洞,左手提着根白色的明杖,右手却拿着把扇子。
七个人围着风四娘洗澡的木盆,七张苍白的脸,都完全没有表情。
风四娘又笑了:“连瞎子都要来看我洗澡,我的魔力倒真不小。”
七个人不但是瞎子,而且还像是哑巴,全都紧紧地闭着嘴。
过了很久很久,其中才有个人忽然道:“你没有穿衣服?”
风四娘大笑,道,“你们洗澡的时候穿衣服?”
这瞎子道:“好,我们等你穿起在服来。”
风四娘道:“你们既然看不见我,那我又何必穿衣服?”她眼被流动,忽又叹了口
气,道:“我真替你们可惜,像我这么好看的女人在洗澡,你们居然看不见,实在是件
很遗憾的事。”
这瞎子冷冷道:“不遗憾。”
风四娘道:;不遗憾?’
这瞎子道:“瞎子也是人,虽然不能看,却可以摸,不但可以摸,还可以做很多别
的事。”
他说的本是很下流的话,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
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风四娘忽然觉得有点冷了,她知道这种人,只要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这瞎子又道:“所以你最好老实些,我们叫你穿衣服,你最好就赶快穿衣服。”
风四娘道:“你们是想要我于什么?”
这瞎子道:“要你跟着我们走。”风四娘道:“有眼睛的人,反而要跟着没有眼睛
的人走?”
这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道:“无论你们到哪里,我都跟你们到哪里?”
这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道:“休们若是掉进粪坑里去,我也得跟着跳下去。”
这瞎子道:“不错。”
他脸上的表情居然还是很严肃,风四娘却又忍不住笑了。
这瞎子道:“我说的并不是笑话。”
风四娘道:“但我却觉得很好笑。”
这瞎子道:“很好笑?”
风四娘道:“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们的话?”
这瞎子道:“不凭什么。”
风四娘道:“你们虽然瞎,却并不聋,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说过,风四娘洗澡的时候,
身上也一样带着杀人的利器,也一样能杀人的?”
这瞎子道:“我们听说过。”
风四娘道:“可是你们一点也不怕?”
这瞎子道:“对我们说来,天下已经没有可怕的事了。”
风四娘道:“死你们都不怕?”
这瞎子道:“我们已不必怕。”
风四娘道:“为什么?”
这瞎子脸上突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冷冷道:“因为我们都已死过一次。”
没有人能死两次的。
这本是句很荒谬的话,但是从这瞎子嘴里说出来,就绝不会有人觉得荒谬了,因为
他说的是真话。
风四姐忽然觉得很冷,就好像坐在一盆快结冰的冷水里。
但若就这样被他们吓住,乖乖地穿起衣服来跟着他们走,那就不是风四娘了。
风四娘吸了口气,道:“偷看我洗澡的人,眼睛都一定会瞎的,只可惜你们本来就
已经是瞎子了。”
这瞎子冷冷道,“实在可惜。”
风四娘道:“幸好我虽然没法子让你们再瞎一次,却可以要你们再死一次。”
她的手轻轻一拂,兰花般的纤纤玉指间,突然飞出了十几道银光。
风四娘并不喜欢杀人,但若到了非杀人不可的时候,她的手也绝不会软。
她的银针虽然不如沈家的金针那么有名,却也很少失手过。
银针一发十四根,分别向七个瞎子的咽喉射过去。
瞎子们手里的折扇突然扬起,展开,十四棍银针就突然全都不见了。
只见七柄扇子上,都写着同样的六个字:“必杀萧十一郎!”
鲜红的字,竟像是用血写成的。
无论谁若肯用血写字在扇子上,那当然就表示他的决心已绝不会改变,而且也不怕
让人知道。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怜的萧十一郎,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人要你死呢?”
这瞎子冷冷道:“因为他该死!”
风四娘道,“你们都跟他有仇?”
这瞎子脸上的表情,已变得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他已用不着回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的仇恨很深。
风四娘道:“难道你们的眼睛,就是因为他才会瞎的。”
这瞎子恨道:“我说过,我们都已死过一次。”
风四娘道:“哦?”
这瞎子道:“因为我们现在都已不是以前那个人,那个人已死在萧十一郎手里!”
风四娘道:“你们以前是什么人?”
这瞎子道:“以前我们至少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现在却已只不过是个瞎子。”
风四娘道:“所以你们也想要他死—次?”
这瞎子道:“非死不可。”
风四娘又笑了,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应该找他去,为什么来找我?我又不是他
的娘。”
这瞎子冷冷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风四娘道:“这里是乱石山,乱石山是强盗窝,我恰巧有个老朋友也是强盗。”
这瞎子道:“快刀花平?”
风四娘道:“你们也知道他?”
这瞎子冷笑道:“关中群盗的总瓢把子,江湖中有谁不知道?”
风四娘松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他,就应该让我去找他。”
这瞎子道:“不必。”
风四娘道:“不必?不必是什么意思?”
这瞎子道:“这意思就是说,你若要见他,我随时都可以叫他来。”
风四娘笑了笑,道:“他难道也很听你们的话?”
这瞎子道,“因为他知道瞎子也杀人的。”他忽然挥了挥手,沉声道:“送花平进
来。”
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就有样东西飞了进来,风四娘伸手接住,竟是个乌木盒。
风四娘道:“看来好像这只不过是个盒子。”
瞎子道:“是的。”
风四娘道:“花平好像并不是个盒子。”
花平当然不是盒子,花平是个人。
瞎子道:“你为何不打开盒子来看看?”
风四娘笑道:“花平难道还会藏在这盒子里?”
她的笑容突然冻结,她已打开盒子。
盒子里当然不是人,但却有只手,一只血淋淋的右手。
花平的手。
花平已没有手!
刀,一定要用手才能握住的。
一个以刀法成名的人,两只手若都已被砍断,他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风四娘叹了口气,黯然道:“看来我只怕已永远见不到这个人了。”
瞎子道:“现在你总该明白,你若要一个人去死,并石一定要砍下他脑袋来的。”
风四娘点点头,她的确巳明白。
瞎子道:“所以我们只毁了你这张脸,你也就等于死了。”
风四娘道:“所以我最好还是乖乖地穿起衣服,跟你们走。”
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忽然大笑,道:“你们这些瞎了眼的王八蛋,你们真看错人了,你们也不打
听打听,风四娘活了三十……岁,几时听过别人话的?”她骂人的时候也笑得很甜,这
瞎子却已被她骂得怔住。风四娘道:“你们若想请我到什么地去去,至少也该先拍拍我
的马屁,再找顶轿子来抬我,那么我也许还可以考虑考虑。”
她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山谷闯忽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吹竹声。
接着,门外又传来“叮”的一声响。
瞎子们皱了皱眉,其中四个人突然将手里的明杖在木盆边缘上一戳,只听“笃”的
一声,明杖已穿进了木盆,交叉架起。
这四个人就像是抬轿子一样,将风四娘连入带盆抬了起来。
四个人同时出手,同时抬脚,忽然间就已经到了门外。
门外也有个人站在那里,面对着蓝天白云下的乱石山岗,手里也提着根短棍。
但这个不是瞎子,却是个只剩下一条腿的跛子。
他手里的短棍在石地上轻轻一点,又是“叮”的一声响,火星四溅。
这短棍竟是铁打的。
短棍一点,他的人已到了七八尺外,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风四娘—眼。
风四娘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我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一个君子,居然好像从来
也没有看见过女人洗澡的君子。”
山风吹过,这跛子的衣袂飞扬,眨眼间,已走出了很远。
这个只有一条腿的残废,竟远比有两条腿的人走得还快。
四个瞎子左边两个,右边两个,架着风四娘和那大木盆,跟在他身后,山路虽崎岖,
但他们却走得四平八稳,连盆里的水都没有一点溅出来。
那跛子短杖在地上一点,发出“叮”的一声,他们就立刻跟了出去。
风四娘终于明白。
“这跛子原来是带路的。”
可是他明明知道有个赤裸的绝色美人在后面,居然能忍住不回头来看,这种人若不
是世间少有的真君子,就一定是自恃身份,不肯做这种让人说闲话的事。
这脑子本来难道也是个很有身份的人?
难道他也死过一次?
秋已渐深,山风中已有寒意。
风四娘已开始在后悔了,她本来的确应该先穿上衣服的。
她现在已真的觉得有点冷,却又不能赤裸裸地从盆里跳起来。
何况,她也实在想看看,这些奇怪的瞎子,究竟想把她带到哪里去,究竟想干什么?
她的好奇心已被引了起来。
她本就是个喜欢刺激、喜欢冒险的女人。
瞎子倒还是紧紧地闭着嘴。
风四娘忍不住道:“喂,前面那位一条腿先生,你既是个君子,就该把身上的衣服
脱下来给我穿。”
跛子还是不回头,好像不但是个跛子,而且还是聋子。
风四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遇见这样几个又哑又瞎、又聋又跛的人,也没有法子了。
这条路本来是往山下走的,转过一个山坳,忽然又蜿蜒向上。
前面一片枫林。枫叶已被秋色染红。
风四娘索性也不理这些人了,居然曼声低吟起诗来:“停车爱坐枫林晚,霜叶红于
二月花……”
枫林中忽然有人银铃肥娇笑,道:“风四娘果然是风四娘,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
心情吟诗。”
声音如黄莺出谷,说话的显然是个很娇媚的年轻少女。
那跛子本已将走入枫林,突然凌空翻身,倒纵回来,沉声叱问:“什么人?”
他落在地上时,居然还是背对着风四娘,也不知是他不敢看风四娘,还是不敢让风
四娘看见他。
瞎子们的脚步也停下,脸上的表情,似又显得很紧张。
枫林中笑声如银铃般响个不停,已有个梳着条乌油油大辫子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走
了出来。
秋天的夕阳照在她白生生的脸上,她的脸看来就像是春天的花朵。
风四娘忍不住道:“好漂亮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娇笑着道:“可惜这个小姑娘在风四娘面前一比,就变成个小丑八怪了。”
风四娘媚然道:“像这样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总不会是跟这些怪物一路
的吧。”
小姑娘盈盈一拜,道:“我叫心心,是特地来送衣服给风四娘的。”
“心心,好美的名字,简直就跟人一样美。”
风四娘忽然觉得愉快起来了。
她已看见这心心姑娘身后,果然还跟着两个垂馨少女,手里托着个金盘,上面果然
有一套质料高贵、颜色鲜艳的新衣裳。
心心又笑道:“我们虽然不知风四娘衣裳的尺寸,可是这么好身材的人,无论穿什
么衣裳,都一定会好看的。”
风四娘嫣然道:“像这么样好心的小姑娘,将来一定能找得到如意郎君的。”
心心的脸红了红,却摇着头道:“好心的不是我,是我们家的花公子。”
凤四娘道:“花公子?”
心心道:“他知道四娘来得匆忙,没有穿衣裳,山上的风又大,怕四娘着了凉,所
以特地要我送这套衣裳来。”
风四娘迈:“看来这位花公子,倒是一个很体贴的人。”
心心抿着嘴笑道:“他本来就是的,不但体贴,而且温柔极风四娘道:“但我却好
使并不认得这样一位花公子呀。”
心心笑道:“现在虽然还不认得,但以后就会认得的。”
风四娘也笑了,道:“不错,又有谁是一生出来就认得的呢?能认得这样一个温柔
体贴的男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不会反对的。”
心心笑得更甜,道:“花公子本来也只希望四娘能记得世上还有他这样一个男人。”
风四娘道:“我绝对忘不了。”
那两个垂馨少女,已捧着金盘走了过来。
那跛子突然道:“站住!”
少女们没有说话,风四娘却已瞪起了眼,道:“你凭什么要人家站住?”跛子不理
她,却瞪著心心,道:“你说的这花公子,是不是花如王?”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说不出有多么难听。
心心道:“除了花如王花公子之外,世上还有哪位花公子会这么温柔体贴?”
跛子道:“他在哪里?”
心心道:“你问他干什么?难道你想去找他?”
跛子好像吓了一跳,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心心悠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敢去找他的,所以我告诉你也没有用。”跛子长长吸
了口气,厉声道:“这衣服你带回去,花如玉碰过的东西就有毒,我们不要。”
风四娘道:“你们不要,我要!”
心心道:“既然四娘要,你们还不快把衣服送过去?”
垂馨少女迟疑着,好像还有点怕。
心心淡笑道:“怕什么?这些人的样子虽然凶,但却绝不敢拦住你们的……”
那跛子突然冷笑一声,手里的短棍已闪电般向她咽喉点了过去。
这一着又急又狠,用的竟仿佛是种很辛辣的剑法,不但剑法很高,而且一出手就是
杀着。
他居然用这种厉害的招式,来对付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风四娘已经看不顺眼了。
风四娘若是已经对一个人看不顺眼的,这个人迟早总要倒霉的。
跛子看来很快就要倒霉了。
他一棍刺出,心心的人忽然间就已从他助下钻了过去,就像水里的鱼一样。甚至连
鱼都没有她灵活。
风四娘却吃了一惊,她实在也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有这么样—身好功夫。
但跛子的应变也不但,身子不转,“倒打金钟”,短棍已从肋下反刺了出去。
心心冷笑道:“这是你先出手的,你自己要找倒霉,可怨不得我。”
三句话说完,跛子已攻出十五招,竟把手里这条短混当做剑用,剑法辛辣狠毒,已
无疑是当代一流剑客的身手。
心心却轻轻松松地就避开了,身于的溜溜一转,手里突然多了柄寒光四射的短刀。
破子第十六招攻出,心心反手一撩,只听“叮”的一声,这根精钢打成的短棍,已
被她一刀削断了。
心心笑道:“我是不是说过你要倒霉的,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她笑得虽可爱,但出于却很可怕,短刀已化成了一道寒光,纵横飞舞。
风四娘用最快的速度穿起了那身鲜艳的绣袍,跛子手里一根三尺多长的铁根,已只
剩下了一尺二三。
刀光已将他整个人笼罩住,每一刀刺出,都是致命的杀风四娘本来在为心心担心,
现在却反而有点为他担心了。
她自己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看着别人在她面前被杀。
何况,她总觉得这跛子用的剑法很熟悉,总觉得自己一定知道这个人。
只不过这个姑娘好心替她送衣服,现在她总不能帮着这跛子说话。
奇怪的是,那七个瞎子反而不着急,还是动也不动站着,就好保七个木头人样。
忽然间,“嗤”的一响,一片淡谈的血球溅起,跛子肩上已被划了道七八寸长的血
口。
心心吃吃地笑着,道:“你跪在地上,乖乖地叫我三声姑奶奶,我就饶了你。”
跛子急攻七招,又是“叮”的一响,他手里一尺多长的短棍,又被削新了—截。
他无疑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剑客,但在这小姑娘面前,他的剑法却好像突然变成
了第八流。
心心的出手不但又急又快,而且招式诡秘变化,每一招都令人不可思议。
风四娘实在想不通,她小小年纪,这一身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心心道:“我问你,你究竟肯不肯叫?”
跛子突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用力地把手中的一裁断棍掷在地上,伸出一双骨节狰
狞的大手,扑过去抓心心的咽喉。
心心似已被他这凄厉的吼声吓住了,手中刀竟忘了刺出。
突然间,这一双大手已列了她面前。
心心反而笑了,嫣然道:“你真忍心杀我?”
她笑得比春花还灿烂,比蜜还甜。
跛子似也看得痴了,出手竟慢了下来,就在这时心心的笑容突然冷了,雪亮的刀锋
已刺向他咽喉。
他实在不忍杀这小姑娘,但这小姑娘若是杀了他,却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
就在这时,枫林仿佛忽然卷起了狂风,一条四五丈长的长鞭,就像是长蛇般,随着
狂风卷过来,鞭梢在心心手腕上轻轻一搭,小心手里的刀已冲天飞起。
接着,她的人也被卷起,凌空翻了四五个筋斗,才落下来,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才勉强站住,握刀的手已变得又红又肿。
风四娘自己也是用鞭子的。
她知道鞭子越长,越难施展。
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长的鞭子,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灵活的鞭子。
无论谁能将这么长的鞭子,运用得这么灵活,都一定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她忽然觉得今天的日子很不吉利,今天她遇见的人好像没有一个不是非常可怕的怪
物。
等她见到达个人时,她才知道真正的怪物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人才是个真正的怪,怪物中的怪物。
对心心来说,今天的日子当然更不吉利。
她用另一只手捧着被打肿了的手,疼得已经要哭出来,但等她看见这个人时,她却
似已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出来。
这个人并不是走来的,也不是坐车来的,当然更不是爬来的。
他是坐在一个人头上来的,坐在一个巨人般的大汉头这大汉身长九尺,精赤着上身,
却戴着顶大帽子。
帽子就像是方桌一样,是平稳的,这个人就坐在帽子上,穿着件绣满了各式各样飞
禽的五色彩袍,左面的袖子却是空的。
他的脸看来倒不怪,苍白的脸色,带着种很有威严的表情,一双眼睛炯炯有光,漆
黑的头发上,戴着项珍珠冠。
事实上,若是只看这张脸,他甚至可以算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但是他身上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阴险诡秘之气,仔细一看,才知道他并不是坐着,
而是站着的,只不过两条船都已从根上被割断了。这个人的四肢,竟已只剩下一只右手,
那条五尺长的鞭子,就在他右手里。风四娘倒抽了口凉气,只觉得今天的日子实在很不
吉利。心心的脸上,更已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忽然大声道,“是他先动手的,你不信
可以问他自己。”这人冷冷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他的声音居然也很清朗,很有吸引力。他没有残废的时候,显然是个对女人很有吸
引力的男人。
心心道:“我只不过是奉花公子之命,来送衣裳给风四娘的。”
这人道:“我知道。”
心心松了口气,勉强笑道:“既然你全部知道,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这人道:“你当然可以走。”
心心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地。
这人居然也没有阻拦,风四娘又不禁觉得他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了。
谁知心心刚奔出了枫林,忽然又跑了回来,本来已经肿了的手臂,现在竟已肿得比
腿还扭,一张春花放鲜艳的脸,也似已变成了灰色,嘶声道:“你的鞭子上有毒?”这
人道:“是有一点。”
心心道:“那……那怎么办呢?”
这人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两条腿,一只手,是怎么断的?”
心心摇摇头。
这人道:“是我自己砍断的。”
心心道:“你为什么要砍断自己的手。”
达人道:“因为我手上中了别人的毒。”
心心就像是忽然又挨了一鞭子,站都站不住了,失声道:“你……你难道也想要我
变成个残废?”
这人冷冷道:“残废又如何?这里的人岂非全都是残废。”
心心指着面前的大汉,道:“他就不是残废,”大汉突然裂开嘴一笑。
心心又怔住。
这大汉虽然四肢惧全,不瞎也不跛,但嘴里却没有舌头。
心心仰起险看着他,忽然间已泪流满面,道:“你真要我自己把这只手砍下来?”
这人道:“手上有毒,就要砍手,腿上有毒,就要砍腿。”
心心流着泪,道:“可是……可是我舍不得。”
这人道:“我若也舍不得,现在已死过三次。”
风四娘忍不住冲过来,大声道:“她怎么能跟你比,她是个女人。”
这人冷冷道:“女人也是人。”
风四娘道:“你也是人,你凭什么要坐在别人的头上?”这人道:“因为我本就是
人上人。”
风四娘道:“人上人?”
这人道:“吃得苦中苦,就是人上人。”
风四娘道:“你吃过苦中苦?”
这人道:“你若也割下自己两条腿,一只手来,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吃过苦中苦了。”
风四娘也不能不承认。这人的确是吃过苦中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