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8:47:49
第一一章 淑女与强盗
沈壁君醒来得很早。
风已往,火仍在燃烧着,显然又添了柴,这四面漏风的破庙里,居然充满了温暖之
意。
但火堆旁那奇怪的男人已不在了。
难道他已不辞而别?
沈壁君望着这闪动的火焰,心里忽然觉得很空虚、很寂寞、很孤独,就像是忽然间
失去了什么?
她甚至有种被人欺骗、被人抛弃了的感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他们本就是陌生人,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也没有对她作过任何允诺。
他要走,自然随时都可以走,也根本不必告诉她。但就连她的丈夫离开她的时候,
她都没有现在这种感觉。
这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在遭受到不幸、有了病痛的时候,心灵就会变得特别脆弱、特别需要别人
的同情和安慰,特别不能忍受寂寞。”
她试着替自己解释,但自己对这样的解释也并不十分满意,她只觉心乱得很,一时
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那苍凉而萧索的歌声已自门外传了进来,听到这歌声,
沈壁君的心情立刻就改变了,甚至连那堆火都忽然变得更明亮、更温暖了。
萧十一郎已走了进来。
他嘴里哼着歌,左手提着桶水,右手挟着一捆不知名的药草。他的步履是那么轻快,
全身都充满了野兽般的活力。
这男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头雄狮、一只猛虎。却没有狮虎那么凶暴可怕。看来他不但
自己很快乐,也能令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感染到这份快乐。
沈壁君面上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萧十一郎的眼睛也正好自她面上扫过。
沈登君带着笑道:“早。”
萧十一郎谈淡道:“现在已不早了。”
他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移向别处。虽只看了—眼,但他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也忽
然变得很温柔。
沈壁君道:“昨天晚上……”
想到昨天晚上的那碗汤,汤中的眼泪,她的脸就不觉有些发红,垂下了头,才低低
地接着道:“昨天晚上真麻烦你了,以后我一定会……”
萧十一郎不等她说完,就已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我最喜欢别人报答我,无论
用什么报答我都接受。但现在你说了也没有用,所以还不如不说的好。”
沈壁君楞住了。
她发现这个人每次跟她说话,都好像准备要吵架似的。
在她的记亿中,男人们对她总是文质彬彬、殷勤有礼,平时很粗鲁的男人,一见到
她也会装得一表斯文。平时很轻佻的男人,一见到她出会装得一本正经,她从来也未见
到一个看不起她的男人。
现在她才总算见到了。
这人简直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竟会看不出她的美丽?
火堆上支着铁架,铁架上吊着个大锅,昨天晚上那碗汤,就是用这个铁锅熬出来的。
现在锅里的汤也不知是被熬干了,还是被喝光了,铁锅已被烤得发红,萧十一朗将一桶
水全都倒入锅里。
只听“滋”的一声,锅里冒出一股青烟。
然后萧十——郎就又坐到火堆旁,等着水沸。
“这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这破庙就是他的家?他为何连姓名都不肯说出?难道
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壁君对这个人越来越好奇了,却又不好意思问他,只希望他能自己说说自己的身
世,就算不全说出来,随便说两句也好。
但萧十一郎嘴里又开始哼那首歌,眼睛又开始闭了起来。
似乎根本已忘了有她这么一个人存在。
“他既然不愿理我,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沈壁君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大声道:“我姓沈,无论什么时候你到大明湖畔的
‘沈家庄’去,我都会令人重重地酬谢你,绝不会让你失望。”
萧十一朗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道:“你现在就要回去?”
沈壁君道:“是。”
萧十一郎道:“你走得回去么?”
沈壁君不由自主望了望自己的腿,才发觉腿已肿得比昨天更厉害了。最可怕的是,
肿的地方已完全麻木,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莫说走路,她这条腿简直已连抬都无法抬起。
锅里的水沸了。
萧十一郎慢慢地将那捆草药解开,仔细选出了几样,投入水里,用—根树枝慢慢地
搅动着。
沈壁君望着自己的腿,眼泪又忍不住要流了出来。她是个很好强的人,从来也不愿
求人。
可是现在她却别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无对奈何的事,每个人一生中都难免会遇到这种事,她只有忍耐,否则就只好
发疯。
沈壁君长长地吐出口气,嗫嚅着道:“我——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嗯。”
沈壁君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雇辆车子,载我回去?”
萧十一朗道:“不能。”
他回答得实在干脆极了,沈壁君楞了楞,忍住气道:“为什么不能?”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地方是在半山上,因为拉车的马没有—匹会飞的。”
沈壁君道:“可是——我来的时候……。”
萧十一郎道:“那是我抱你上来的。”
沈壁君的脸立刻绯红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十一郎悠然道:“现在你自然不肯再让我抱你下去,是不是?”
沈壁君忍耐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你为何要——要带我到这里来?”
萧十一朗道:“不带你到这里来,带你到哪里去?你若在路上捡着一只受了伤的小
猫小狗,是不是也会将它带回家呢?”
沈壁君绯红的脸一下子又气白了。
她从来也没有想到去打男人的耳光,但现在她若有了力气,也许真会重重地给这人
几个耳刮子。
萧十一朗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神案前,盯着她的腿。
沈壁君的脸又红了,真恨不得将这条腿锯掉。她拼命将这条腿往里缩,但萧十一郎
的眼睛连一刻也不肯放松。
沈壁君又羞又怒,道:“你——你想干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的脚已肿得像个粽子,我正在想,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将你的
鞋袜脱掉。”
沈壁君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这男人居然想脱她的鞋袜,她的脚就连她的丈夫都
没有真正看到过。
只听萧十一朗喃喃道:“看样子脱是没法子脱掉的了,只有用刀割破……”
他嘴里说着说着,竟真的自腰畔拔出了一把刀。
沈壁君额声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君子,谁知你——你……”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是君子,却也没有替女人脱鞋的习惯。”
他忽然将刀插在神案上,又将那捅水提了过来,冷冷道:“你若想快点走回去,就
赶快脱下鞋袜,放在这捅水里泡着,否则你说不定只有一辈子住在这里。”
在那个时候,你若想要一位淑女脱下她的鞋袜,简直就好像要她脱衣服差不多困难。
因为在那个时候,一个女人若肯在男人面前脱下自己的鞋袜,那么别的东西她也就
差不多可以脱下来了。
沈壁君现在却连一点选择也没有。
她只希望这人能像个君子,把头转过去。
萧十一郎的眼睛却偏偏睁得很大,连一点转头的意思也没有。
沈壁君咬着嘴唇,道:“你——你能不能到外面去走走?”
萧十一郎道:“不能。”
沈壁君连耳根都红了,呆在那里,真恨不得死了算了。
萧十一郎道:“你不要以为我想看你的脚。你这双脚现在已没有什么好看的,我只
不过想看看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而已。”
他冷冷地接着道,“毒性若再蔓延上去,你说不定连别的地方也要让人看了。”
这句话真的比什么都有效。
沈壁君慢慢的,终于将一双脚都泡入水里。
一个人若能将自己的脚舒舒服胶地泡在热水里,他对许多事的想法和看法就多多少
少会改变些的。
脱鞋子的时候,沈壁君全身都在发抖,但现在她的心已渐渐平静了下来,觉得一切
事并不如自己方才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萧十一郎已没有再盯着她的脚。
他已看得很清楚了。
这时他已经选出了几种药草,摘下了最嫩的一部份,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仿佛
在品尝着它们的滋味。
沈壁君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却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居然会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洗脚——她只希望这是场噩梦,能快些过去,快些
忘掉。
突听萧十一郎道:“把你受伤的脚抬起来。”
这次沈壁君并没有反抗,她好像已认命了。
这就是女人最大的长处——女人都有认命的时候。
有许多又聪明、又美丽的女人,嫁给一个又丑又笨的丈夫,还是照样能活下去,就
因为她们能够“认命”。
有很多人都有种很“奇妙”的观念,觉得男人若不认命,能反抗命运,那他就是英
雄好汉。
但女人若不认命,若也想反抗,就是大逆不道。
沈壁君足踝上的伤口并不大,只有红红的一点,就好像刚被蚊子叮了一口时的那种
样子。但红肿却已蔓延到膝盖以上。
想起了那可怕的“孩子”,沈壁君到现在手脚还难免要发冷,她足踝被那“孩子”
踢中时,绝未想到后果竟是如此严重。
萧十一郎已将嘴里咀嚼的药草吐了出来,敷在她的伤口上。她心里也不知是羞恼,
还是感激。
她只觉这药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
萧十一郎又在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放到水里煮了煮,再将水拧干,用树枝挑着送
给沈壁君,道:“你也许从来没有包扎过伤口,幸好这还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你总该做
得到。”
这次他话来说完,头已转了过去。
沈壁君望着他高的背影,她实在越来越不了解这奇怪的人了。
这人看来是那么粗野,但做事却又如此细心;这人说话虽然又尖锐、又刻薄,但她
也知道他绝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他明明是个好人。
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偏偏要教人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呢?
萧十一郎又哼起了那首歌,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寂寞、你若看到他那张充满了
热情与魔力的脸,就会觉得他实在是个很寂寞的人。
沈壁君暗中叹了口气,柔声道:“谢谢你,我现在已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朗道:“哦?”
沈壁君笑道:“想不到你的医术也如此高明,我幸亏遇见了你。”
萧十一朗道:“我根本不懂什么医术,只不过懂得怎么才能活下去。每个人都要活
下去的,是不是?”
沈壁君慢慢地点了点头,叹道:“我现在才知道,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没
有人会想死的。”
萧十一郎道:“非但人要活下去,野兽也要活下去。野兽虽不懂什么医道,但它们
受了伤的时候,也会去找些药草来治伤,再找个地方躲起来。”
沈壁君道:“真有这种事?”
萧十一朗道:“我曾经看到过一匹狼,被山猫咬伤后,竟逃到一个沼泽中去,那时
我还以为它是在找自己的坟墓。”沈壁君道:“它难道不是?”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它在那沼泽中躲了两天,就又活了。原来它早已知道有许
多药草腐烂在那田泽里,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沈壁君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容,似乎只有在谈到野兽时,他才会笑。他甚至根本不
愿意谈起人。
萧十一郎还在笑着,笑容却已有些凄凉,慢慢地接着道:“其实人和野兽也一样,
若没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人真的和野兽一样么?
若是在一两天之前,沈壁君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认为说话的人是个疯子!但现在,
她却已忽然能体会这句话中的凄凉辛酸之意。
她这一生中,时时刻刻都有人在陪伴着烛、照顾着她,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寂寞与孤
独竟是如此的可怕。
沈壁君渐渐已觉得这人一点也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甚至还有些可怜,她忍不住
想对这人知道得更多些。
人们对他们不了解的人,总是会生出一种特别强烈的好奇心,这份好奇心往往又会
引起许多种别的感情。
沈壁君试探着问到:“这地方就是你的家?”
萧十一朗道:“最近我常常住在这里。”
沈壁君道:“以前呢?”
萧十一郎道:“以前的事我全都忘了,以后的事我从不去想它。”
沈壁君道:“你……你难道没有家?”
萧十一郎道:“一个人为什么要有家?流浪天下,四海为家,岂非更愉快得多?”
当一个人说自己宁愿没有家时,往往就表示他想要个家了!只不过“家”并不只是
间屋子,并不是很容易就可以建立的——要毁掉卸很容易。
沈壁君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每个人迟早都要有个家的。你若是有什么困难,
我也许可以帮助你……”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围难,只要你肯闭上嘴,就算是帮我个大忙
了。”
沈壁君又愣住了。
像萧十一郎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倒也的确少见得很。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脚步声响,两个人匆匆走了进来。
这破庙里居然还会有人来,更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只见这两人都是相貌堂堂、衣衫华丽,气派都不小。佩刀的人年纪较长,佩剑的人
看来只有三十左右。
这种人会到这种地方来,就令人奇怪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这两人见到沈壁君,面上都露出欣喜之色。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
立刻抢步向前,躬身道:“这位可就是连夫人么?”
沈壁君愣了愣,道:“不敢,阁下是……”
那人面带微笑,通:“在下彭鹏飞,与连公子本是故交。那日夫人与连公子大喜之
日,在下还曾去叨扰过一杯喜酒。”
沈壁君道:“可是人称‘万胜金刀’的彭大侠么?”
彭鹏飞笑得更得意了,道:“贱名何足挂齿,这‘万胜金刀’四字,更是万万不敢
当的。”
另一人锦衣佩剑,长身玉立,看来像是风采翩翩的贵公子,武林中,这样的人材倒
也不多。
此时此地,沈壁君能见到自己丈夫的朋友,自然是开心得很,面上已露出了微笑,
道:“却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彭鹏飞抢着道:“这位就是‘芙蓉剑客’柳三爷的长公子柳永南,江湖人称‘玉面
剑客’,与连公子也曾有过数面之欢。”
沈壁君嫣然道:“原来是柳公子,多日未曾去问三爷的安,不知他老人家气喘的旧
疾已大好了吗?”
柳永南躬身道:“托夫人的福,近来已好多了。”
沈壁君道:“两位恕我伤病在身,不能全礼。”
柳永南道:“不敢。”
彭鹏飞道:“此间非谈话之处,在下等已在外面准备好一顶软轿,就请夫人移驾回
庄吧!”
两人俱是言语斯文、彬彬有礼;沈壁君见到他们,好像忽然又回到自己的世界,再
也用不着受别人欺负,受别人的气。
她似乎已忘了萧十一朗的存在了。
彭鹏飞招了招手,门外立刻就有两个很健壮的青衣妇人,抬着顶很干净的软兜小轿
走了进来。
沈壁君嫣然道:“两位准备得真周到,真麻烦你们了。”
柳永南躬身道:“连公子终日为武林同道奔走,在下等为夫人略效微劳,也是应该
的。”
彭鹏飞道:“如此就请夫人上轿。”
突听萧十一郎道:“等一等。”
彭鹏飞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也敢在这里多嘴!”
萧十一朗道:“我说我是‘中州大侠’欧阳九,你信不信?”
彭鹏飞冷笑道:“凭你只怕还不配。”
萧十一郎道:“你若不信我是欧阳九,我为何要相信你是彭鹏飞?”
柳永南淡淡道:“只要连夫人相信在下等也就是了,阁下信不信都无妨。”
萧十一郎道:“哦?她真的相信了两位么?”
三个人的眼睛都望着沈壁君,沈壁君轻轻咳了两声,道:“各位对我都是一番好意,
我——”萧十一朗打断了她的话,冷笑道:“像连夫人这样的端庄淑女,纵然已对你们
起了怀疑之心,嘴里也是万万不肯说出来的。”
柳永南笑了笑,道:“不错,也只有像阁下这样的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
腹……”
说到这里,只听“呛”的一声,他腰畔的长剑已出鞘;剑光一闪,凌空三曲,萧十
一朗手里的一根树枝已断成了四截。
萧十一郎神色不动,淡淡道:“这倒果然是‘芙蓉剑法’。”
彭鹏飞大声道:“你既识货,就该知道这一招‘芙蓉三拆’,普天之下除了柳三爷
和柳公子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使得出来。”
沈壁君展颜一笑,道:“柳公子这一招‘芙蓉三拆’,只怕已青出于蓝了。”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问问他们怎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沈壁君道:“他们无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都没关系,就凭彭大侠与柳公子的侠名,
我就信得过他们。”
萧十一郎默然良久,才缓缓道:“不错,有名有姓的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比我这种
人说出来的可靠得多,我实在是多营闲事。”
沈壁君也沉默了半晌,才柔声道:“但我知道你对我也是一番好意……”
彭鹏飞冷笑道:“好意?只怕不见得。”
柳永南道:“他三番两次的阻拦,想将夫人留在这里,显然是别有居心。”
彭鹏飞叱道:“不错,先废了他,再带去严刑拷问,看看幕后是否还有主使的人!”
叱声中,他的金刀已出鞘。
萧十一郎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就像是突然间变得麻木了。
柳永南反倒来做好人了,道:“且慢,这人说不定是连夫人的朋友,我们岂可为难
他?”
彭鹏飞道,“夫人可认得他么?”
沈壁君垂下了头,道,“不——不认得。”
萧十一朗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狂笑着道:“像连夫人这样的名门贵妇,又怎会认得
我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连夫人若有我这种朋友,岂非把自己的脸都要丢光了吗?”
柳永南叱道:“正是如此。”
这四个字说完,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卷向萧十一郎!刹那之间,已攻出了四剑,
剑如抽丝,连绵不绝。
当代“芙蓉剑”的名家虽是男子,但“芙蓉剑法”却是女子所创,是以这剑法轻灵
有余,刚劲不足,未免失之柔弱。
而且女子总是难免胆气稍逊,不愿和对手硬拼硬拆,攻敌之前,总要先将自己保护
好再说。
所以这剑法攻势只占了三成,守势却有七成。
柳永南这四剑看来虽然绚丽夺目,其实却全都是虚招,为的只不过是先探探对方的
虚实而已、萧十一郎狂笑未绝,身形根本连动都没有功。
彭鹏飞喝道:“连夫人既不认得他,你我手下何必留情?”
他掌中一柄金背砍山刀,重达二十七斤,一刀攻出,刀风激荡。那两个抬轿的青衣
妇人早已吓得躲入了角落中。
只见刀光与剑影交错,金背刀的刚劲却恰巧弥补了“芙蓉剑”的不足,萧十一郎似
已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也被迫入了角落中。
彭鹏飞得势不让人,攻势更猛,沉声道:“不必再留下此人的活口!”
柳永南道:“是。”
他剑法一变,攻势俱出,招招都是杀手。
萧十一郎目中突然露出杀机,冷笑道:“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留下你们的活口?”
他身形一转,一双肉掌竟硬生生逼入了刀光剑影中。
“芙蓉剑”剑法绵密,索称‘滴水不漏’,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被对方的一只肉掌
抢攻了进来。柳永南的出手竟在刹那间就已被封住,他大骇之下,脚下一个踉跄,也不
知踢倒了什么。只听“骨碌碌”一声,一只铁碗被他踢得直滚了出去。看到了这只碗,
想到了昨夜碗中的温情,沈壁君骤然觉得心弦一阵激动,再也顾不得别的,失声大呼道:
“他是我的朋友你们放他走吧!”
萧十一郎的铁拳已将刀与剑的出路全都封死,他的下一招就是致人死命的杀手,柳
永南与彭鹏飞的生死已只是呼吸柳永南咳嗽两声,道:“不知他是否真是连夫人的朋
友?”
沈壁君这才轻轻叹了声,道:“但愿他真是我夫妻的朋友,无论谁能交到这样的朋
友,都是幸事。”
她不说“我的朋友”,而说“我夫妻的朋友”,正是她说话的分寸,因为她知道以
她的地位,莫说做不得错事,就连一句话也说错不得。
柳永南道:“如此说来,夫人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沈壁君叹道:“此人身世似有绝大的隐秘,所以不肯轻易将姓名示人。”
彭鹏飞沉吟着,突然道:“以我看,此人只怕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
柳永南苍白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失声道:“萧十一郎?何以见得他就是萧十一
郎?”
彭鹏飞叹道:“萧十一郎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但武功之高,天下皆知,而且
行踪飘忽,身世隐秘,很少有人看到过他的真面目。”
他眼角的肌肉不觉已在抽动着,嘎声接道:“这几点岂非都和方才那人一样?”
柳永南连嘴唇都已失却血色,只是不停地擦汗。
沈壁君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知道他绝不是萧十一郎。”
彭鹏飞道:“夫人何以见得?”
沈壁君道:“萧十一朗横行江湖,作恶多端,但我知道他……他绝不是坏人。”
彭鹏飞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大奸大恶之徒,别人越是难以看出。”
沈壁君笑了笑,道:“萧十一郎杀人不眨眼,他若是萧十一郎,两位岂非……。”
她“话到嘴边留半句”,说到这里,就住了嘴。
但她言下之意,彭鹏飞与柳永南自然明白得很,两人的脸都红了,过了半晌,柳永
南才勉强笑了笑,道:“无论那人是不是萧十一朗,我们总该先将连夫人护送回庄才
是。”
彭鹏飞道:“不错,夫人请上轿。”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8:48:44
第一二章 要命的婚事
虽然是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但轿子仍然走得很炔,抬轿的青衣妇人脚力并不在男
子之下。
就快回到家了。
只要一回到家,所有的灾难和不幸就全都过去了。沈壁君本来应该很开心才对,但
却不知为了什么,她此刻心里竞有些闷闷的!彭鹏飞与柳水南跟在轿子旁,她也提不起
精神来跟他们说话。
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她就会觉得有些惭愧:“我为什么一直不肯承认他是我
的朋友?难道我真的这么高贵?他又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凭什么要看不起他?”
她想自己曾经说过,要想法子帮助他,但到了他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她却退缩
了。
有时他看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也许就因为他受到的这种伤害太多了,使他觉
得这世上没有一个值得他信赖的人。
“一个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和地位,就不惜牺牲别人和伤害别人,我岂非也正和
大多数一样!”
沈壁君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高贵。
山脚下,停着辆马车。
间事。
可是,听到了沈壁君这句话,萧十一郎胸中也有一阵热血上涌,杀机尽失,这一着
杀手竟是再也无法攻出。
彭鹏飞与柳永南的声名也是从刀锋剑刃上搏来的,与人交手的经验何等丰富,此刻
怎肯让这机会平白错过。
两人不约而同抢攻一步,刀剑齐飞,竟想趁这机会将萧十一郎置之于死地。“呛”
的一声,萧十一郎肩头已被划破一条血口!
彭鹏飞大喜之下,刀锋反转,横砍胸膛。
突听萧十一朗大喝一声,彭鹏飞与柳永南只觉一股大力传了过来,手腕一麻,手里
的刀剑也不知怎地就突然到了对方手里。
但听“格”的一声,刀剑惧都断成两截,又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破庙的墙已
被擦破一个大洞。
飞扬的灰土中,萧十一朗的身形在洞外一闪,就瞧不见了。
彭鹏飞、柳永南望着地上被折断的刀剑,只觉掌心的冷汗一丝丝花往外冒,身子再
也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彭鹏飞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柳永南也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彭鹏飞擦了擦汗,苦笑道:“如此高手,我怎会不认得?”
柳永南也擦了擦汗,道:“此人出手之快,实在是我生气末见。”
彭鹏飞转过头,嗫嚅道:“连夫人可知道他是谁吗?”
沈壁君望着墙上的破洞,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未听到他的话。
赶车的头戴竹笠,紧压着眉际,仿佛不愿被别人看到他的面孔。
沈壁君一行人,刚走下山脚,这赶车的就迎了上来。深深盯了沈壁君一眼,才躬身
道:“连夫人受惊了!”
这虽是句普通的话,但却不是一个车夫应该说出来的!
而且沈壁君觉得他的眼睛盯着自己时,眼神看来也有些不对。
她心里虽有些奇怪,却还是含笑道:“多谢你关心,这次要劳你的驾了。”
赶车的垂首道:“不敢。”
他转过身之后,头才抬起来,吩咐着抬轿的青农妇人道:“快扶夫人上车,今天咱
们还要赶好长的路呢!”
沈壁君沉吟着道:“既然没有备别的车马,就请彭大侠和柳公子一齐上车吧!”
彭鹏飞瞟了柳永南一眼,讷讷道:“这……”
他还未说出第二个字,赶车的已抢着道,“有小人等护送夫人回庄已经足够了,用
不着再劳动他们两位了。”
彭鹏飞居然立刻应声道:“是是是,在下也正想告辞。”
赶车的道:“这次劳动了两位,我家公子日后一定不会忘了两位的好处。”
一个赶车的,派头居然好像比“万胜金刀”还大。
沈壁君越听越不对了,立刻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赶车的似乎愣了愣,才慢慢地道:“我家公子……自然是连公子。”沈壁君皱眉道:
“连公子?你是连家的人?”
赶车的道:“是。”
沈壁君道:“你若是连家的人,我怎会没有见过你?”
赶车的沉默着,忽然回过头,冷冷道:“有些话夫人还是不问的好,问多了反而自
找麻烦。”沈壁君虽然还是看不到他的面目,却巳看到他嘴角带着的一丝狞笑。她心里
骤然升起一阵寒意,大声道:“彭大侠、柳公子,这人究竟是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彭鹏飞干咳了两声,垂首道:“这……”
赶车的冷冷截口道:“夫人最好也莫问他,纵然问了他,他也说不出来的。”
他沉下了脸,厉声道:“你们还不快扶夫人上车,还在等什么?”
青衣妇人立刻抓住了沈壁君的手臂,面上带着假笑,道:“夫人还是请安心上车
吧!”
这两人不但脚力健,手力也大得很,沈壁君的双手都被抓住,挣了一挣,竟未挣脱,
怒道:“你们竟敢对我无礼?快放手,彭鹏飞,你既是连城壁的朋友,怎能眼看她们如
此对待我?”
彭鹏飞低着头,就像是已忽然变得又聋又哑。
沈壁君下半身已完全麻木,身子更虚弱不堪,空有一身武功,却连半分也使不出来,
竟被人拖拖拉拉塞入了马车。
赶车的冷笑着,道:“只要夫人见到我们公子,一切事就都明白了。”
沈壁君嘎声道:“你家公于莫非就是那——那——”想到那可怕的“孩子”,她全
身都凉了,连声音都在发抖。
赶车的不再理她,微一抱拳;道:“彭大侠、柳公子,两位请便吧!”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身登车。
柳永南脸色一直有些发青,此刻突然一旋身,左手发出两道乌光,击向青衣妇人们
的咽喉;右手抛出一柄匕首,闪电般刺向那车夫的后背。那车夫绝未想到他会有此一着,
哪里还闪避得开?柳永南的匕首已刺入了他的后心,直没至柄。
青衣妇人们连一声惨呼都未发出,人已倒了下去。
沈壁君又惊又喜,只见那车夫头上的笠帽已经掉了下来,沈壁君还记得这张脸孔,
正是那“孩子”的属下之一。
现在这张脸已扭曲得完全变了形,双睛怒凸,嘶声道:“好,你——你好大的胆
子……”
这句话说出,他身子向前一倒,倒在车轭上,后心鲜血急射而出。拉车的马也被惊
得长嘶一声,四蹄陡起,带动马车向前行出。车轮自那车夫身上辗过,他一个人竟被辗
成了两截。
柳永南已飞身而起,躲开了自车夫身上射出来的那股鲜血,落在马背上,勒住了受
惊狂奔的马。
彭鹏飞似已被吓呆了,此刻才回过身来,立刻跺脚道:“永南,你——你这祸可真
的闯大了。”
柳永南道:“哦?”
彭鹏飞道:“我真不懂你这么做是何居心?小公子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
柳永南道:“我知道。”
彭鹏飞道:“那么你——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柳永南慢慢地下了车,眼睛望着沈壁君,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将连夫人
送到那帮恶魔手上。”
沈壁君的喘息直到此时才停下来,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感激得几乎连眼泪都快
要流了下来,低低道:“多谢你,柳公子,我——我总算还没有看错你。”
彭鹏飞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的意思,自然是说看错了我了?”
沈壁君咬着牙,总算勉强忍住没有说出恶毒的话。
彭鹏飞叹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救你,但救了你又有什么用呢?你我三人加起来
也绝非小公子的敌手,迟早还是要落入他掌握中的!”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机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显然对那小公子的手段之畏惧,已经到
了极点。
沈壁君恨恨道:“原来是他要你们来找我的。”
彭鹏飞道:“否则我们怎会知道夫人在那山神庙里?”
沈壁君叹了口气,黯然道:“如此说来,他对你们的疑心并没有错,我反而错怪他
了。”这次她说的“他”,自然是指萧十一郎。柳永南忽然冷笑了一声,道:“那人也
绝不是好东西,对夫人也绝不会存着什么好心眼。”
彭鹏飞沉下了脸,道:“只有你存的是好心,是么?”
柳众南道:“当然。”
彭鹏飞冷笑道:“只可惜你存的这番好心,我早已看透了。”
柳永南道:“哦?”
彭鹏飞厉声道:“我虽然知道你素来好色,却未想到你的色胆竟有这么大,主意竟
打到连夫人身上来了,但你也不想想,这样的天鹅肉,就凭你也能吃得到嘴么?”
沈壁君怒道:“这只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柳公子绝不是这样的人。”
彭鹏飞冷笑道:“你以为他是好人?告诉你,这些年来,每个月坏在他手上的黄花
闺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只不过谁也不会想到那无恶不作的采花盗,竟会是‘芙蓉
剑’柳三爷的大少爷而已。”
沈壁君呆住了。
彭鹏飞道:“就是因为他有这些把柄被小公子捏在手上,所以他只有乖乖地听
话……”
柳永南突然大喝一声,狂吼道:“你呢?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没有把柄被小公
子捏在手上,他也就不会找到你了!”
彭鹏飞也怒吼道:“我有什么把柄?你说!”
柳永南道:“现在你固然是大财主了,但你的家财是哪里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明里是在开镖局,其实却比强盗还狠,谁托你保镖,那真是倒了八辈子楣,卸任的张
知府要你护送回乡,你在半路上把人家一家大小十八口杀得于干净净,你以为你做的这
些事情没人知道?”
彭鹏飞跳了起来,大吼道:“放你妈的屁,你这个小畜生……”
这两人本来一个相貌堂堂,威严沉着;一个文质彬彬,温柔有礼,此刻一下予就好
像变成了两条疯狗。
看到这两人你咬我,我咬你,沈壁君全身都凉了。
彭鹏飞道:“你这小杂种色胆包天,我可犯不上陪你送死!”
柳永南道:“你想怎么样?”
彭鹏飞道:“你若肯乖乖地随我去见小公子,我也许还会替你说两句好话,饶你不
死!”
柳永南喝道:“你这是在做梦!”
他本想抢先出手,谁知彭鹏飞一拳已先打了过来。
彭鹏飞虽以金刀成名,一套‘大洪拳’竟也已练到八九成的火候,此刻一拳击出,
但闻拳风虎虎,声势也颇为惊人。柳永南身子一旋,滑开三步,掌缘反切彭鹏飞的肩胛。
他掌法也和剑法一样,以轻灵流动见长;彭鹏飞的武功火候虽深些,但柔能克刚,“芙
蓉掌”正是“大洪拳”的克星。
两人一交上手,倒也正是旗鼓相当;看样子若没有三五百招,是万万分不出胜负高
下的。
沈壁君咬着牙,慢慢地爬上牢座,打开车厢前的小窗子,只见拉车的马被拳风所惊,
正轻嘶着在往道旁退。
车座上铺着锦墩。
沈壁君拿起个锦墩,用尽全力从窗口抛出去,抛在马屁股上。
健马一声惊嘶,再次狂奔而出。
一匹发了狂的马,拉着无人驾驭的马车狂奔,其危险的程度,和“盲人骑瞎马,夜
半临深池”也已差不了许多。
沈壁君却不在乎。
她宁可被撞死,也不愿落在柳永南手上。
车子颠得很厉害,她麻木的腿开始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疼痛。
她也不在乎。
她一直认为肉体上的痛苦比精神上的痛苦要容易忍受得多。
有人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常常会想起许多奇奇怪怪的事,但人们却永远不知道
自己在临死前会想到些什么。
沈壁君也永远想不到自己在这种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她母亲,也不是连城壁,
而是那个眼睛大大的年轻人。
她若肯信任他,此刻又怎会在这马车上?
然后,她才想起连城壁。
连城壁若没有离开她,她又怎会有这些不幸的遭遇?她还是叫自己莫要怨他,但是
她心里却不能不难受。
她不由自主要想:“我若嫁给一个平凡的男人,只要他是全心全意地对待我,将我
放在其他任何事之上,那种日子是否会比现在过得快乐?”
于是她又不禁想起了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我若是嫁给了他,他会不会对我……”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她也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天崩地裂般一声大震。
车门也被撞开了,她的人从车座上弹了起来,恰巧从车门中弹了出去,落在外面的
草地上。
这一下自然跌得很重,她的四肢百骸都像是已被跌散了。
只见马车正掩在一棵大树上,车厢被撞得四分五裂,拉车的马却巳奔出去很远;车
轭显然已断了,所以马车才会撞到树上去。
沈壁君若还在车厢里,至少也要被撞掉半条命。
她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她甚至宁愿被撞死。
因为这时她已瞧见了柳永南。柳永南就像是个呆子似的站在那里,左面半边脸已被
打得又青又肿,全身不停地在发抖,像是害怕得要死。
应该害怕的本该是沈壁君,他怕什么?
他的眼睛似乎也变得不灵了,过了很久,才看到沈壁君。
于是他就向沈壁君走了过来。
奇怪的是,他脸上连一点欢喜的样子都没有,而且走得也很慢,脚下就像是拖了根
七入百斤重的铁链子。
这人莫非忽然有了什么毛病?
沈劈君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跌倒,颤声道:“站住!你若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死
在这里!”
柳永南居然很听话,立刻就停住了脚。
沈壁君刚松了口气,忽然听到柳永南身后有个人笑道:“你放心,只管往前走就是,
我敢担保她绝不会死的,她若真的想死,也就不会活到现在了。”
这声音又温柔、又动听。
但沈壁君一听这声音,全身都凉了。
这声音她并没有听过多少次,但却永远也不会忘记!
难怪柳永南怕得要死,原来小公子就跟在他身后,他身材虽不高大,但小公子却实
在太小,所以沈壁君一直没有看到。
沈壁君的确不想死,她有很多理由不能死,可是现在她一听到小公了的声音,就只
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死掉。
现在她想死也已来不及了。
人影一闪,小公子已到了她面前,笑嘻嘻地望着她,柔声道:“好姑娘,你想死也
死不了,还是好好地活着吧!你若觉得一个人太孤单,我就找个人来陪你。”
她身上披着件鲜红的斗篷,漆黑的头发上束着金冠,还有朵红缨随风摇动;衬着她
那雪白粉嫩的一张脸,看来真是说不出的活泼可爱。
但沈壁君看到了她,却像是看到毒蛇一样,颤声道:“我跟你有什么冤仇?你为何
连死都不让我死?”
小公子笑道:“就因为我们一点冤仇都没有,所以我才舍不得让你死。”
她笑瞎嘻地向柳永南招了招手,道:“过来啊!站在那里干什么?这么大的人,难
道还害臊么?”
柳永南垂下了头,一步一挨地走了过来。
小公子居然没有杀他,但他却宁愿死了算了。
他实在猜不透小公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只知道小公子若是想折磨一个人,那人
就不如还是趁早死了的好。
直等他走到沈壁君面前,小公子才摇着头道:“看你多不小心,好好的一张脸竟被
人打肿了。”
她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巾,轻轻地擦着柳永南脸上的淤血,动作又温柔、又体贴,就
像是慈母在照顾着儿子似的。
柳永南似乎想笑一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擦完了脸,小公子又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才笑道:“瞧,这样才总算勉强可
以见人了。但下次还是要小心些,宁可被人打屁股,也莫要被人打到脸,知道么?”
柳永南只有点头,看来就像是个被线牵着的木头人似的。
小公子目光这才回到沈壁君身上,笑道:“这位柳家的大少爷,认得么?”
沈壁君咬着牙,闭着眼睛,她不知道小公子究竟在玩什么花样。只希望能找个机会
自杀。
小公子板起了脸,道:“张开眼睛来,听我说话,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知道么?
你若不听话,我就只好剥光你的衣服……”
这句话还未说完,沈壁君的眼睛就张了开来。
小公子展额笑道:“对了,这才是乖孩子。”
她拍了拍柳永南的肩头,道:“这位柳家的大少爷,方才杀了四个人,连他的好朋
友彭鹏飞都被他杀了,你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吗?”
沈壁君摇了摇头。
小公子瞪眼道:“摇头不可以,要说话。”
沈壁君整个人都快爆炸了,但遇着小公子这种人,她又有什么法子,她只有忍住眼
泪道:“我——我不知道。”
小公子道:“不对不对,你明明知道的,他这样做,全是为了你,是不是?”
沈壁君道:“是!”
她实在不愿在这种人面前流泪,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小公子笑了笑,道:“他这样对你,也可算是情深义重了,是不是?”
沈壁君道:“我——我——我不知道。”
小公子道:“你怎会不知道呢?我问你,连城壁会不会为了你将他的朋友杀死?”
沈壁君道:“不——不会。”
小公子道:“由此可见,他对你实在比连城壁还好,是不是?”
沈壁君再也忍不住了,嘶声道:“你究竟是不是人?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
小公子叹了口气,嘴里喃喃道:“风已渐渐大了,若是脱光了衣服,一定会着凉
的……”
沈壁君狠了狠心,暗中伸出舌头,她听说过一个人若是咬断了舌根,就必死无疑;
她虽不愿死,现在却已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可是她还没有咬下去,小公子的手已捏住了她的下颚,另一只手已开始在解她的衣
带,柔声道:“一个人要活着固然很困难,但有时想死却更不容易,是不是?”
沈壁君嘴被捏住,连话都已说不出来。只有点了点头。
小公子道:“那么,我问你的话,你现在愿意回答了么?”
沈壁君又点了点头。
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描述她此刻的心情,几乎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忍受过她此
刻的痛苦。
那简直已不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小公子这才笑了笑,慢慢地放开了手,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绝不会再
做这种笨事的,是不是?”
沈壁君道:“是。”
小公子道:“人家若是对你很好,你是不是应该报答他?”
沈壁君道:“是。”
她整个人似已完全麻木。
小公子道:“那么,你想你应该如何报答他呢?”
沈壁君目光茫然凝注着远方,一字字道,“我一定会报答他的。”
小公子道:“女人想报答男人,通常只有一个法子,你也是女人,这法子你总该懂
得。”
沈壁君目中一片空白,似已不再有思想,什么都巳看不到、听不到,她的人似乎只
剩下一副躯壳。
小公子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懂的,很好……”
她又拍了拍柳永南的肩头,道:“你既然对她这么好,可愿意娶她做老婆么?”
柳永南一下子愣住了,也不知是惊是喜,吃吃道:“我——我——”小公子笑道:
“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柳永南擦了擦汗,道:“可是——沈姑娘——”小公子道:“你怕她不愿意?”
她笑了笑,摇着头道:“你真是个呆子,她既已答应报答你了,又怎会不愿意?何
况,生米若是煮成熟饭,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柳永南的喉结上下滚动,脸已涨得通红,一双眼睛却死盯在沈壁君脸上,似乎再也
移不开。
小公子道:“常言道:打铁趁热。只要你点点头,我就替你们作主,让位们就在这
里成亲。”
柳永南道:“这——这里?”
小公子冷冷道:“这里有什么不好?这么好的地方,不但可以做洞房,还可以做坟
墓,就全看你的意思如何了。”
柳水南立刻不停地点起头来,道:“我愿意,只要公子作主,无论要我做什么,我
都愿意。”
小公子笑道:“这就对了,我现在就去替你们准务洞房花烛。你要好好地看着新娘
子,她只有一根舌头,若被她自己咬断了,等会儿你咬什么?”
小公子折了两根树枝插在地上,笑道:“这就是你们的龙凤花烛。”
她指了指那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马车,又笑道:“那就是你们的洞房,你们进洞房
的时候,我还可以在外面替你们把风:只望你们这对新人进了房,莫要把我这媒人抛过
墙就好了。”
柳永南望了望那马车,又瞧了瞧沈壁君,忽然跪了下来,道:“公子——我——我
——”小公子道:“你虽然对我不起,我反而替你作媒,找了这么样个如花似玉的新娘
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柳永南道:“可是——以后——”小公子笑道:“以后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难道
还要我教你什么?”
柳永南道:“公子难道真的已饶了我?”
小公子道:“若不饶了你,我何不一刀将你宰了,何必还要费这么大的事?”
铆永南这才松了口气,道:“多谢公子。”
小公子道:“只不过……有件事你却得多加注意。”
柳永南道:“公子请吩咐。”
小公子悠然道:“你们两位都是大大有名的人,这婚事不久想必就会传遍江湖,若
是被连城壁知道。……·他只怕就不会像我这么样好说话了。”
椰永南脸色立刻又变了,满头冷汗涔涔而落。
小公子道:“所以我劝你,成亲之后,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最好一辈子再也莫要
见人。连城壁的朋友不少,耳目一向灵通得很。”
她笑了笑,又道:“还有,你还得小心你这位新娘子,千万莫要让她跑了,半夜时
候也得多加小心,否则她说不定会给你一刀。”
柳永南愣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明白小公子的心意,小公子折磨人的法子实在绝透了!除了她之外,只怕谁
也想不出这么样绝的主意。
柳永南想到以后这日子的难过,满嘴都是苦水,却吐不出来。
小公子背负着双手,悠然道:“不过我还可以教你个法子。”
柳永南道:“公——公子请指教。”
小公子道:“你若对新娘子不放心,不妨先废掉她的武功,再锁上她的腿,若能不
给她衣服穿,就更保险了。”
她笑嘻嘻接着道:“一个女人若是没有衣服穿,哪里也去不了的。”
柳永南只觉掌心发湿,全身发凉。
这小公子手段之狠,心肠之毒,实在是天下少见,名不虚传!若是谁得罪了她,真
是生不如死。
但她却偏偏有法子让人来活受罪——沈壁君根本就无法死,而柳永南却是舍不得死。
她留着柳永南来折磨沈壁君,留着沈壁君却是为了要柳永南再也过不了一天太平的
日子。
小公子看到他们两人的痛苦之态,忍不住大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两位还是快
入洞房吧!”
柳永南望着沈壁君那花一般的娇艳脸庞,虽然明知这是个无底大桐,也只有硬着头
皮跳下去了。
沈壁君眼睛还是空空洞洞的,凝注着远方;柳永南的手已拉住她的手,准备抱起她,
她竟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小公子抬头望着已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微笑着曼声长吟道:“今宵良辰美景,花红
叶绿柳成萌,他日……。”
她声音突然停顿,笑容也冻结在脸上。
她已感觉出有个人已到了她身后。
这人就像是鬼魅般突然出现,直到了她身后,她才察觉。
而谁都知道小公子绝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
她长长的吸了口气,慢慢地吐了出来,轻轻问道:“萧十一朗?”
只听身后一人沉声道:“好好地站着,不要动,也不要回头。”
这正是萧十一郎的声音。
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的轻功如此可怕?!
小公子眼珠直转,柔声道:“你放心,我一向是最听人的话了,你叫我不要动,我
绝不敢动的。”
萧十一朗叫道:“柳家的大少爷,你也过来吧!”
柳永南见到小公子竟对这人如此畏惧,本就觉得奇怪;再听到萧十一郎的名字,魂
都吓飞了。
色胆包天的人,对别的事的胆子并不一定也同样大的。
萧十一郎道:“这位小公子,你认得吗?”
柳永南道:“认——认得。”
萧十一郎道:“其实你该叫她小姑娘才是。”
柳永南愣了愣,道:“小姑娘?”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你难道看不出她是个女的?”
柳永南的眼睛又发直了。
萧十一朗道:“你看她长得比那位连夫人怎样?”
柳永南舔了舔嘴唇,道:“差——差不多。”
萧十一朗笑了,道:“好色的人,毕竟还是有眼光。”
他拍了拍小公子肩头,道:“你看这位柳家的大少爷长得怎样?”
小公子眼波流动,媚然笑道:“年少英俊,又是名家之子,谁能嫁给他可真是福
气。”
萧十一朗道:“你愿意嫁给他吗?”
小公子道:“我愿意极了!”
萧十一郎道:“既是如此,我就替你们做主,让你们在这里成亲吧!反正洞房花烛,
都是现成的。”
柳永南又愣住了。
他也不如道自己是走了大运,还是倒了大楣,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香宝贝,人人都
抢着要将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嫁给他。
萧十一朗道:“柳家的大少爷,你愿意吗?”
铆永南垂下了头。又忍不往偷偷瞟了小公子—眼,吃吃道,“我——我——”萧十
—郎道:“你用不着害怕。这位新娘子人虽凶些,但你只要先废掉她的武功,再剥光她
的衣服,她就凶不起来了。”
小公子抢着娇笑道:“我若能嫁给柳公子,就算变成残废,心里也是欢喜的。”
她忽然“嘤咛”一声,人已投入柳永南怀里,用手勾住他的脖子,腻声道:“好人,
还不快抱我进洞房,我已等不及了。”
椰永南温香满怀,正觉得有点发晕。
突听萧十一朗轻叱道:“小心!”
叱声中,柳永南只觉得脖子被人用力一柠,不由自主跟着转了个身,就变得背对着
萧十一郎,反而将小公主隔开了。
接着,他肚子上又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整个人向萧十一朗倒了过去。
小公子一拳击出,人已凌空飞起,挥手发出了几点寒星,向呆坐在那边的沈壁君射
了过去。
萧十一朗这次虽然早已知道她又要玩花样了,却还是迟了一步。
他虽然及时震飞了击向沈壁君的暗器,却又追不上小公子了。
只听小公子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萧十一郎。你用不着替我作媒,将来我
想嫁人的时候,一定要嫁给你,我早就看上你了。”
柳永南已倒了下去。
他的内脏已被小公子一拳震碎,显然是活不成了。
沈壁君眼中还是一片空白,竟似已被骇得变成了个白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懂小公子这种人是怎么生出来的!她的心之黑、手之
辣、应变之快,就连萧十一朗也不能不佩服。
他方才一见她的面,就应该将她杀了的,奇怪的是,他虽然明知她毒如蛇蝎,却又
偏偏有些不忍心下得了辣手!
她看来是那么美丽、那么活泼、那么天真,总教人无法相信她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恶魔。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8:49:29
第一三章 秋灯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一条凳、一张桌。
萧十一郎在这屋子里已躺了三天,几乎没有踏出门一步。
沈璧君也已晕迷了三天。
这三天中,她不断挣扎、呼喊。哭泣……似乎正在和什么无形的恶魔博斗,有时全
身冷得发抖,有时又烧得发烫。
现在她才总算渐渐安静下来。
萧十一郎望着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同情,说不出的怜惜。
可是等她醒了的时候,他却绝不会将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她虽美丽,却不骄傲;虽聪明,却不狡黠;虽温柔,却又很坚强。无论受了多么大
的委屈,也绝不肯向人诉苦。
这正是萧十一郎梦想中的女人。
他一生中都在等待着遇上这么样一个女人。
可是,等她醒了的时候,他还是会对她冷冰冰地不理不睬。
因为她已是别人的妻子。
就算她还不是别人的妻子,“金针沈家”的千金小姐,也绝不能和“大盗”萧十一
郧有任何牵连。
萧十一郎很明白这种道理,他一向很会控制自己的感情。
因为他必须如此。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命中注定了要孤独一辈子!”萧十一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点着了灯。灯光温柔地照在沈璧君美丽的脸上,她的眼睛终于张了开来……沈璧君也看
到了萧十一郎。这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就坐在她身旁,静静地望着她。这难道又是个梦?
这些天来,梦实在太多,也太可怕了。她闭上眼睛,只希望现存这个梦莫要醒来;可是
等她再张开眼睛的时候,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她。她嘴角终
于露出了一丝丝的微笑,目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激,柔声道:“这次又是你救了我。”
萧十一郎道:“我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救人的本事?”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又何必再瞒我,我知道上次也是你从她手中将我救出来
的。”
萧十一郎道:“她?她是谁?”
沈璧君道:“你自然知道,就是那——可怕的小公子。”
萧十一郎道:“大大小小的公子,我一个也不认得。”
沈璧君道:“但她却一定认得你,而且还很怕你,所以她虽然知道我在那山神庙里,
自己却不敢去。”
萧十一郎道:“她为什么要怕我?我这人难道很可怕吗?”沈璧君叹道:“可怕的
只是那些伪君子,我实在看错人了,也错怪了你。”
萧十—郎冷冷道:“像你这种人,本就不该出来走江湖的。”他站了起来,翻开窗
子,冷冷接着道:“你懂的事太少,说的话却太多。”
窗外静得很。
周围几百里之内,只怕再也找不出生意比这里更冷清的客栈了——严格说来,这地
方根本还不够资格称为“客钱”。
小院里连灯火都没有。
幸好天上还有星星,衬着窗外的夜色与星光,站在窗口的萧十一郎就显得更孤独、
更寂寞、他嘴里又在低低地哼着那首歌。
沈璧君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就好像一只失了群的孤雁,在风雨中忽然看到一棵大树
似的,心里觉得忽然安定了下来。
现在他无论说什么话,她都不会生气了。
过了很久,她才低低地问道:“你哼的是什么歌?”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又过了很久,沈璧君忽然自已笑了,道:“你说奇怪不奇怪,有人居然认为你是萧
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但我却知道你绝不是萧十一郎,因为你不像是个凶恶的人。”
萧十一郎没有回头,淡淡道:“萧十一郎是个很凶恶的人吗?”
沈璧君道:“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他做的那些事吗?”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道:“你对他做的事难道知道得很多?”
沈璧君恨恨道:“我只要知道一件就够了,他做的事无论哪一件都该砍头”萧十一
郎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想砍他的头?”
沈璧君道:“我若能遇见他,绝不会让他活下去害人!”
萧十一郎冷笑了一声,道:“你若遇见他,活不下去的只怕是你自己吧!”
沈璧君的脸红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脚步响,手提灯笼的店小二,领着个青衣皂帽、家丁打扮的老
人走了过来。
两人走到小院中央就停住了脚步,店小二往窗子这边指了指。青衣老人打量着站在
窗口的萧十一郎,陪着笑道:“借问大哥,连家的少夫人可是住在这里么?”
一听到这声音,沈璧君的眼睛忽然亮了,高声道:“是沈义吗?我就在这里,快进
来。”
这青衣人正是沈家庆的庄丁沈义,他家世世代代在沈家为奴;沈璧君还未出生的时
候,他就已经在沈家了。
他听到沈璧君的声音,再也不理会萧十一郎,三脚两步就奔了过来,推门而入,急
忙拜倒在床前,黯然道:“老奴不知小姐在这里受苦,迎接来迟,还望小姐恕罪。”
沈璧君又惊又喜,道:“你来了就好,太夫人呢?她老人家可好?”
沈义道:“小姐遇难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太夫人知道后,立刻令老奴等四处打
听。今日才偶然听到这里的店伙说,他们这里有位女客人,病得很重,可是长得却如同
天仙一样,老奴立刻就猜到他说的可能就是小姐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好在苍天有眼,总算让老奴找到小姐了,太夫人若是知
道,也必定欢喜得很……。”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似欢喜得流下泪来。
沈璧君更是欢喜得连话都已说不出来。
沈义揉了揉眼睛,道:“小姐的伤势不要紧吧?”
沈璧君点了点头,道:“现在已好多了。”
沈义道:“既是如此,就请小姐快回去吧!也免得太夫人担心。”
沈璧君眼睛望着一直冷冷站在那边的萧十一郎,迟疑着道:“现在——不会太晚了
么?”
沈义笑道:“秋天的日子较短,其实此刻刚到戌时,何况老奴早巳为小姐备好了车
马。”
沈璧君又望了萧十一郎一眼。
沈义似乎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个人,陪着笑问道:“这位公子大爷……”
沈璧君道:“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快去为我叩谢他的大恩。”
沈义立刻走过去,伏地拜倒,道:“多谢公子相救之恩,沈家庄上上下下感同身
受。”
萧十一郎冷冷地望着他,道:“你是沈家庄的人?”
沈义笑道:“老奴侍候太夫人已有四十多年了,公子……。”
他话还未说完,萧十一郎突然一把将他从地上揪了起来,左右开弓,正正反反给了
他十几个耳光。
沈义满嘴牙都被打落,连叫都叫不出。
沈璧君大惊道:“你这是干什么?他的确是我们家的人,你为什么要如此对他?”
萧十一郎也不理她,提着沈义就从窗口抛了出去,冷冷通,“回去告诉要你来的人,
叫他要来就自己来,我等着他!”
沈义捂着嘴,含含糊糊地大叫:“是太夫人要我来的,你凭什么打人?”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这种人杀了也不过分,何况打?你若还不快滚,我就真的宰
了你。”
沈义这才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逃到院外又大骂起来。
沈璧君脸上阵阵青白,显然也已气极了,勉强忍耐着道,“沈义在我们家工作了四
十多年,始终忠心耿耿,你难道认为他也是别人派来害我的吗?”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沈璧君道:“你救了我,我终生都感激,但你为什么一定要留我在这里呢?”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并没这个意思。”
他语声虽冷淡,但目中却已露出一种凄凉痛苦之色。
沈璧君道:“那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虽极力控制,不愿失态,语气还是难免变得尖刻起来。
萧十一郎提起双手,道:“你难道认为我对你有恶意?”
沈璧君道:“你若对我没有恶意,就请你现在送我回去。”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还不行!”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送我回去?”
萧十一郎道:“也许再等三五天吧……”
他忽然推开门走了出去。
沈璧君大声道:“等一等,话还没有说完,你不能走。”
但萧十一郎头也不回,已走得很远了。
沈璧君气得手直抖。
她心里本对萧十一郎有些歉疚,自己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好好补偿他、报答他,绝不
能再伤害他了。
但这人做的事却太奇怪、太令人怀疑。最气人的是,他心里似乎隐藏着许多事,却
连一句也不肯说出来。
桌子上还有萧十一郎喝剩下的大半壶酒。
沈璧君只觉满心气恼,无可宣泄,拿起酒壶,一口气喝了下去。
沈璧君并不常喝酒。
像她这样的淑女,就算是赐酒,也是浅尝即止;她平生喝的酒加起来只怕也没有这
一次喝得多。
此刻这大半壶酒喝下去,她只觉一般热气由喉头涌下,肚子里就好像有一团火在燃
烧着。
但过不了多久,这团火就由肚子里移上头顶。
没有喝过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这种“移动”有多么奇妙。她的头脑,一下丁就变得
空空洞桐,晕晕迷迷的。
她的思想似平忽然变得敏锐起来,其实却什么也没有想。
她平时一直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尽量约束着自己,不要失态、不要失礼、不要做错
事、不要说错话、不要得罪人……。
但现在所有的束缚像是—下于全都解开了。
平时她认为不重要的事,现在反而忽然变得非常重要起来。
她晕晕迷迷地躺了一会儿,就想起了萧十一郎。
“这人做的事实在太奇怪了,态度又暖昧;他为什么要将沈义赶走?为什么不肯送
我回去?”
她越想火气越大,简直片刻也忍耐不得。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非快些回去不可,越快越好。
“他不肯送我回去,我难道不能让别人送我回去么?”
她觉得自己这想法简直正确极了,简直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当下挣扎着从床上爬
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呼道:“店家……店小二……快来,快来。”
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能发出这么大的呼声。
那店伙好像忽然间就在她面前出现了,正在问她:“姑娘有什么吩咐?”
沈璧君道:“快去替我雇辆车,我要回去,快,快。”
店伙迟疑着,道:“现在只怕雇不到车子。”
沈璧君道:“你去替我想法子,随你要多少钱我都出。”
店伙还是在迟疑着,转过身道:“客官,真的要雇车吗?”
沈璧君这才发觉萧十一郎就在他身后,火气一下子又冲了上来,大声道:“我要回
去是我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问他?”萧十一郎摇了摇头,道:“你喝醉
了。”
沈璧君道:“谁说我喝醉了,我喝这么点酒就会醉么?”
她向那店伙挥了挥手,又道:“快去替我雇车,莫要理他,他自己才喝醉丁。”
店伙望了望她,又望了望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叫了起来,道:“你不肯送我回去,为什么也不让我自己回去?你是我的什
么人?凭什么要管我的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真醉了,好好歇着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沈璧君道:“不行,我现在就要走。”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不能走。”
沈璧君大怒,道:“你凭什么强迫我?你救过我,就想把我看成你的人了么?你再
也休想,我根本不要你救,你若不放我走,不如杀了我吧!”
她挣扎着,竟想向萧十一郎扑过去。
只听“噗嗵”一声,她的人已从床上跌了下来。
萧十一郎自然不得不去扶她,但他的手刚碰到她,沈璧君就又放声大叫起来,大叫
道:“救命啊!这人是强盗,快去叫官兵来抓他……。”
萧十一郎脸都气青了,正想放手,谁知沈璧君忽然重重一口咬夜他的手背上,血都
被咬了出来。
沈璧君居然会咬人,这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这一口是咬在萧十一郎手上,却无异咬在他心上。
沈璧君喘息着道:“我本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救我也是有
企图的,原来你比他们还可恶!”
萧十一郎慢慢地闭上眼睛,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沈璧君只觉得自己这几句话说得精彩极了,居然能将这人骂走。平时她当然说不出
这种话,但一喝了酒,“灵感”就来了,口才也来了。
她决定以后一定要常常喝酒。
她自然认为自己说的话一点也没有错,喝醉了的人总认为自己是天下最讲理的人,
无论做什么事都对极了,错的一定是别人。
那店伙已看得呆了,还站在那里发楞。
沈璧君喘息了半晌,忽然对他笑了笑。
这一笑自然是表示她多么清醒,多么有理智。
店伙也莫名其妙地随地笑了笑。
沈璧君道:“那人可真不讲理,是不是?”
店伙干咳了两声,道:“是,是是是。”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愿和这种人争吵的,但他实在太可恶了。”
店伙拼命点头,道:“是是是。”
沈璧君慢慢地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很安慰,因为别人还是站在她这边的,这世上不
讲理的人毕竟还不算太多。
店伙却己悄悄移动脚步,准备开溜了。
沈璧君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大明湖旁边有个沈家庄?”
店伙陪着笑道:“这周围几百里地的人,谁不知道沈家庄。”
沈璧君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店伙摇了摇头,还是陪着笑道:“姑娘还是第一次照顾小店的生意,下次再来小人
就认得了。”
喝醉了的人,是人人都害怕的。这店伙虽早已就想溜之大吉了,却又不敢不敷衍着
应付几句。
沈璧君笑了,道:“告诉你,我就是沈家庄的沈姑娘,你若能在今天晚上送我回沈
家庄,必定重重有赏。”
店伙忽然呆住了,不住偷偷打量着沈璧君。
沈璧君道:“你不相信?”
店伙迟疑着,讷讷道:“姑娘若真是沈家庆的人,只怕是回不去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店伙道:“沈家庄已被烧成了一片平地,庄子里的人有的死、有的伤、有的走得不
知去向,现在连一个留下来的都没有沈璧君的心好像忽然裂开来了,呆了半晌,大呼道:
“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店伙赔笑道:“小人怎敢骗姑娘?”
沈璧君以手捶床,嘶声道:“你和他串通好了来骗我的,你们都不是好人!”
店伙摇了摇头,喃喃道:“姑娘若不相信,我也没法子……”
沈璧君已伏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店伙想走,听到她的哭声,又不禁停下了脚。
女人的哭,本就能令男人心动,何况沈璧君又那么美丽。
店伙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姑娘若是定要到沈家庄去瞧瞧,小人就赔姑娘
走一趟吧!”
萧十一郎正独自在喝闷酒。
他也想喝醉算了,奇怪的是,他偏偏总是喝不醉。
这几天来,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已变了一个人了。
变得很可笑。
他本来是个很豪爽、很风趣、很洒脱的人;但这几天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变得有些
婆婆妈妈、别别扭扭。
“我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告诉她,沈家庄已成一片瓦砾?我为什么定要瞒住她,她
受不受刺激,与我又有何关系?”
萧十一郎冷笑着,又喝下一杯酒。
“我与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多管她的闲事,自讨没趣?”
沈义一来,萧十一郎就知道他一定已被小公子收买了;沈家庄既已被焚,他怎么还
能接沈璧君“回去”呢?
萧十一郎没有解释,是因为生怕沈璧君再也受不了这打击!这几天来,她所受的打
击确已非人所能担当得了的。
他怕沈璧君会发疯。
“我如此对她,她至少也该稍微信任我些才是……她既然一点也不信任我,我又何
必关心她?”
萧十一郎觉得自己实在犯不着,他决定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也免得被人冤枉,也
免得讴气。
听到外面的马车声,他知道店伙毕竟还是将沈璧君送走了。
他立刻又担心起来:“小公子必定还在暗中窥伺。知道她一个人走,绝对放不过她
的!”
萧十一郎忍不住站了起来,却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我说过再也不管她的事,为何替她担心?连她的丈夫都不关心她,我又何必多事?
我算什么东西?”
“只不过,她的确醉了,说的话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醉人说的话,醒来时必定
会后悔的,也该原谅她才是。”
“我就算再救她一次,她也许还是认为我另有企图,另有目的,等她知道我就是萧
十一郎时,我的好心更要全变为恶意了。”
“可是,救人救到底!我既已救了她两次,为何不能再多救她一次?我怎能眼看着
她落到小公子那种人的手上?”
萧十一郎一杯杯喝着闷酒,心里充满了矛盾。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到最后,他才下了决心!
“无论她对我怎样,我都不能不救她!”
他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迎面一阵冷风吹过,他只觉心中一阵热意上涌,忍不住引吭高歌起来。嘹亮的歌声,
震得四面的窗子都“格格”发响。
一扇扇窗子都打开了,露出了一张张既惊奇、又愤怒的脸,用惺松的睡眼,瞪着萧
十一郎。
有的人甚至已在大骂,:“这人一定是个酒鬼!疯子!”
萧十一郎不但不在乎,反而觉得很可笑。
因为他知道自己既不是酒鬼,更不是疯子。
“只要我胸中坦荡,别人就算将我当疯子又如何?只要我做得对,又何必管别人心
里的想法?”
马车走得很急。
破旧的马车,走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颠动得就像是艘暴风雨中的船。沈璧君却
在车厢中睡着了。
她梦见那眼晴大大的年轻人正在对着她哭,又对着她笑;笑得那么可恨,她恨透了,
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等她一刀刺进之后,这人竟忽然变成了连城璧!
血,泉水般的血,不停地从连城璧身上流了出来!流得那么多,将他自己的人都淹
没了,只露出一个头,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瞪着沈璧君,看来是那么悲伤、那么痛苦……
沈璧君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连城璧的眼睛,还是那年轻人的眼睛。
她怕极了,想叫又叫不出。
她的人似也渐渐要被血水淹没。
血很冷,冷极了。
沈璧君全身都在发抖,不停地发抖……。
她仍佛听到有个人在说话,声音本来很遥远,然后渐渐近了……很近,就像有个人
在她耳边大叫。
她忽然醒了过来。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下。
车门已开了,风吹在她身上,冷得很,冷得正像是血。
她身子还在不停地发着抖。
那店伙正站在车门旁,带着同情的神色望着她,大声道:“姑娘醒醒,沈家庄已经
到了。”
沈璧君茫然望着他,仿佛还不能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只觉得自己的头似乎灌满
了铅,沉重得连抬都抬不起来。
“沈家庄已到了……家已到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店伙嗫嚅着道:“这里就是沈家庄,姑娘是不是要下车……”
沈璧君笑了,大声道:“我当然要下车,既已到家了,为什么不下车?”
一说起这“家”字,她简直连片刻都等不及了,立刻挣扎着往车门外移动,几乎重
重一跤跌在地上。
那店伙赶紧扶住了她,叹道:“其实——姑娘还是莫要下车的好。”
沈璧君笑道:“为什么?难道想将我连着车子一齐抬进去……”
她声音突然冻结,笑声也冻结。
她整个人忽然僵木。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8:50:23
第一四章 雷电双神
淡淡的迷雾,笼罩着大明湖。
大明湖沏的秋色永远是那么美,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尤其是有雾的时候,
美得就像是孩子们梦中的图画。
沈璧君的梳妆楼就在湖畔,只要一推开窗子,满湖秋色就已入怀,甚至当她还是个
孩子的时候,她也懂得领略这总是带着萧瑟凄凉的湖上秋色,这是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
忘不了的。
所以她出嫁之后,还是常常回到这里来。
她每次回来,快到家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从车窗中探出头去,只要一望见那小小的
梳枚楼,她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温馨之感。
但现在,梳妆楼已没有了。
梳妆楼旁那—片整齐的屋脊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古老的、巨大的、美丽的,仿佛永远不会毁灭的沈家庄。现在竟已真的变成了瓦砾!
那两扇用橡木做成的、今年刚新漆的大门,已变成了两块焦水,似乎还在冒着一缕
缕残烟。
沈璧君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就像这烟、这雾,轻飘飘的,全没有依靠,仿佛随时都可
能在风中消失。
这是谁放的火?
庄子里的人呢?难道已全遭了毒手?这是谁下的毒手?
沈璧君没有哭号,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她似已完全麻木。
然后,她眼前渐渐泛起了一张苍老而慈祥的脸,那满头苍苍白发,那带着三分威严
和七分慈爱的笑容……。
“难道连她老人家都已不在了么?”
沈璧君忽然向前冲了出去。
她已忘了她受伤的脚,忘了疼痛,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那店伙想拉住她,却没
有拉住。
她的人已冲过去,倒在瓦砾中。
直到她身子触及这些冰冷的瓦砾,她才真的接受了这残酷而可怕的事实。
她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
那店伙走过去,站在她身旁,满怀同情,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过了很久,才嗫
嚅着道:“事已如此,我看姑娘不如还是先回小店去吧!无论怎么样,先和那位相公商
量商量也好。”
他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那位相公并不是个坏人,他不肯送姑娘回来,也
许就是怕姑娘见到这情况伤心。”
这些话他不说还好,说了沈璧君哭得更伤心。
不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她已经够痛苦了,一想起他,她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抛
在地上用力踩得粉碎。
“连店伙计都相信他,都能了解他的苦心,而我……我受了他那么多好处,反而不
信任他,反而骂他。”
她只希望自己永还没有说过那些恶毒的话。
现在萧十一郎当然不会来。
现在来的人不是萧十一郎。
黑暗中,忽然有人咳嗽了几声。
那店伙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几声咳嗽就在他背后发出来的,但他却绝末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咳嗽的人,
仿佛忽然间就从迷雾中出现了。
夜深雾重,怎会有人到这种地方来?
他忍不住想回头去瞧瞧,却又实在不敢,他生怕一回头,瞧见的是个已被烧得焦头
烂额的火窟新鬼。
只听沈璧君道:“两位是什么人?”
她哭声不知何时已停止,而且已站了起来,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瞪着那店
伙计的背后。
他再也想不到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儿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此刻非但全无惧色,而且神色平静,谁也看不出她方才痛哭过一场。
却不知沈璧君本极自持,从不愿在旁人面前流泪,方才她痛哭失声,一来固然因为
悲痛欲绝,再来也是因为根本未将这店伙计当作个人——店伙计,车夫、丫头。……虽
也都是人,却常常会被别人忽略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往往会在无心中听到许多别人听
不到的秘密。
聪明人要打听秘密,首先会找他们。
对他们说来,“秘密”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外快”。
只听那人又低低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瞧姑娘在此凭吊,莫非是和‘金针沈家’
有什么关系?”
这人说话轻言细语,平心静气,显见得是个涵养极好的沈璧君迟疑着,点了点头,
道:“不错我姓沈。”
那人道:“姑娘和沈太君是怎么样个称呼?”
沈璧君道:“她老人家是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嘴。
经过这几天的事后,她多少已经懂得些江湖人心之险恶,也学会了“逢人只说三分
话,话到嘴边留几句”。
这两人来历不明,行踪诡异,她又重伤末愈,武功十成中只剩下的还不到两成,怎
能不多加小心。
那人等了半晌,没有听到下文,才缓缓接着道:“始娘莫非就是连夫人?”
沈璧君沉吟着,道:“我方才已请教过两位的名姓,两位为何不肯说呢?”
她自觉这句话说得已十分机敏得体,却不知这么样—问,就已无异承认了自己的身
份。
那人笑了笑,道:“果然是连夫人,请恕在下失礼。”
这句话未说完,那店伙已看到两个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这两人一高一矮,—壮—瘦。
高的一人身体雄壮,面如锅底,手里倒提着柄比他身子还长三尺的大铁枪,枪头红
缨闪动,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矮的一人瘦小枯干,面色蜡黄,不病时也带着三分病容,用的是一双极少见的兵刃,
连沈璧君都叫不出名字。
这两人衣着本极讲究,但此刻衣服已起了皱,而且沾着点点污泥水渍,像是已有好
几天未曾脱下来过了。
两人一走出来,就向沈璧君恭身一揖,礼数甚是恭敬。
沈璧君也立刻裣衽还礼,但眼睛却盯在他们身上,道:“两位是……”
矮小的一个抢先道:“在下雷满堂,是太湖来的。”
他未开口时,任何人都以为方才说话的人一定不是他,谁知他开口竟是声如洪钟,
仿佛将别人都当作聋子。
高大的一人接道:“在下姓龙名光,草字一闪,夫人多指教。”
这人身材虽然魁伟,面貌虽然粗暴,说起话来反而温文尔雅,完全和他的人两回事。
那店伙看得眼睛发直,只觉“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对极了。
沈璧君展颜道:“原来是雷大侠和龙二侠……”
原来这雷满堂和龙一闪情逾骨肉,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江湖人称他俩为“雷
电双神”。
“太湖雷神”雷满堂善使一双“雷公凿”,招式精奇,无论水里陆上,都可运转如
意,而且天生神力惊人,可说有万夫不挡之勇,龙光号称一闪,自然是轻功绝高。两人
雄踞太湖,侠名远播,雷满堂虽然性如烈火,但急公仗义,在江湖中更是一等一的好汉。
沈璧君虽未见过他们,却也久已耳闻,如今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心神稍定,面上也
不觉露出了笑容。
但这笑容一闪即隐,那彭鹏飞和柳永南不是也有侠义之名,但做的事却连禽兽都还
不如。
想到这里,她哪里还笑得出来。
龙一闪躬身道:“在下等贱名何足挂齿,‘侠’之一字,更是万万担当不起。”
沈璧君勉强笑了笑,道:“这两位远从太湖而来,却不知有何要务?”
龙一闪叹了口气,道:“在下等本是专程赶来给大夫人拜寿的,却不料……竟来迟
了一步。”
“来迟了一步”这五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当真宛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雷,震散了她
的魂魄。
她本来想问问他们,沈大夫人是否也遇难?
可是她又怎敢问出口来。
雷满堂道:“我等是两天前来的。”
这句话好像并没有说完,他却已停住了嘴,只因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
不必要的话,他一向很少说。
沈璧君强忍住悲痛,问道:“两天前……。那时这里莫非已经……”
龙一闪黯然点头道:“我兄弟来的时候,此间已起火,而且死伤满地,只恨我兄弟
来迟一步,纵然用尽全力,也未能将这场火扑灭。”
他垂首望着自己衣服上的水痕污渍,显见得就是在救火时沾染的,而且已有两日不
眼不休,所以连衣服都未曾更换。
那“死伤满地”四个字,实在令沈璧君听得又是愤怒、又是心酸,但既然有“伤
者”,就必定还有活口。
她心里仍然存着万一的希望,抢先问道:“却不知受伤的是哪些人?”
龙一闪道:“当时‘鲁东四义’恰巧都在府上作客,大侠、三侠已不幸遇难,二侠
和四侠也已身负重伤。”
“鲁东四义”也姓沈,本是金针沈家的远亲,每年沈太君的寿辰,这兄弟四人必备
重礼,准时而来,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也迟了,竟赶上了这一场大难,武功最强的大侠沈
天松竟遭了毒手。
这兄弟四人,沈璧君非但认得,而且很熟。
她咬了咬樱唇,再追问道:“除了沈二侠和沈四侠外,还有谁受了伤?”
龙一闪缓缓摇了摇头,叹道:“除了他两位外,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他说得虽然好像是“再也没别人负伤”,其实意思却很明显地是说“再也没有别人
活着”。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了,嘎声道:“我那祖……祖……。”
话未说完,一跤跌在地上。
龙一闻道:“沈天菊与沈天竹就在那边船上,夫人何妨也到那边船上去歇着,再从
长计议。”
湖岩边,果然可以隐约望见—艘船影。
沈璧君跟瞧着远方,缓缓点了点头。
龙一闪道:“夫人自己是否还能行走?”
沈璧君望着自己的腿,长长叹息了一声。
雷满堂忽然道:“在下今年已近六十了,夫人若不嫌冒昧,就由在下携夫人前往如
何?”
沈璧君忽然道:“且慢。”
她声音虽弱,但却自有—种威严。
雷满堂不由自主停住了脚,瞪着眼睛,像是觉得很奇怪。
沈璧君咬着嘴唇,慢慢道:“沈二侠和沈四侠真的在那船上?”
雷满堂蜡黄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忽道:“夫人莫非信不过我兄弟?”
沈璧君讷讷道:“我……我只是……”
她自己的脸也有些红了,对别人不信任,实在是件很无礼的事,若非连遭惨变,她
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龙一闪淡淡一笑,道:“夫人身遭惨变,小心谨慎些,也本是应该的,何况,夫人
从来就不认得我兄弟俩。”
他这几句话说虽客气,话中却已有刺。
沈璧君红着脸,叹道:“我……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知道沈二侠和沈四
侠的伤重不重?是否可以说话?”
雷满堂沉着脸,道:“既然还未死,怎会不能开口说话?”
龙一闪叹道:“沈四侠两天来一直未曾合过眼,也一直未曾闭过眼,他嘴里一直翻
来覆去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谁的名字?”
龙一闪道:“自然是那凶手的名字。”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一字字问道:“凶……手……。是……谁?”
凶手是谁?
这四个字说得虽然那么轻、那么慢,但语声中却充满了怨毒之意,那店伙听得不由
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雷满堂冷冷道:“夫人既不信任我兄弟,在下纵然说出那凶手是谁,夫人也未必相
信,不如还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龙一闪笑了笑,接着道:“此间四下无人,夫人到了船上,也许还可放心些。”
他的人看来虽粗鲁,说话却极厉害。
这句话的意思正是在说:“这里四下无人,我们若对你有什么恶意,在这里也是一
样,根本不必等到那船上去。”
沈璧君就算再不懂事,这句话她总是懂的,莫说她现在已对这二人没有怀疑之心,
就算有,也无法再拒绝这番好心。
她叹了口气,望着自己的脚,讷讷道:“可是……可是我又怎敢劳动两位呢?”
雷满堂“哼”了一声,将“雷公凿”往腰上一插,忽然转身走到那马车前,只见他
双手轻轻一扳,已将整个车厢都拆开了。
拉车的马惊嘶一声,就向前奔出。
雷满堂一只手抓起一块木板,一只手挽住了车轮,那匹马空自踢腿挣扎,却再也奔
不出半步。
那店伙瞧得吐出了舌头,哪里还能缩得回去?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矮小枯瘦、其貌不
扬的小个子,竟有如此惊人的神力!
沈璧君也瞧得暗暗吃惊,只见雷满堂已提着那块木板走过来,往她面前一放,板着
脸道:“夫人就以这木板为轿,让我兄弟抬去如何?”
这人如此神力,此刻只怕用一根手指就可以将沈璧君打倒,但他却还是忍住了气,
为沈璧君设想如此周到。
沈璧君此刻非但再无丝毫怀疑之意,反而觉得方才实在对他们太无礼,心里真是说
不出的不好意思。
她觉得这世上好人毕竟还是很多的。
船并不大,本是游湖用的。
船舱中的布置自然也很干净,左右两边,都有张很舒服的软橱,此刻软榻上各躺着
一个人。
左面的一个脸色灰白,正闭着眼不住呻吟,身上盖着床丝被,沈璧君也看不出他伤
在哪里。
但这人正是“鲁东四义”中的二义土沈天竹,却是再无疑问的。右面的一人,脸上
更无血色,一双眼睛空空洞洞地瞪着舱顶,嘴里翻来覆去地说着七个字:“萧十一郎,
你好狠……萧十一郎,你好狠……”
语声中充满了怨毒,也充满了惊惧之意。
沈璧君坐在那里,一遍遍地听着,那温柔而美丽的容颜,竟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她咬着牙,一字字缓缓道:“萧十一郎,我绝不会放过你,我绝不会放过你……”
这声音与沈天菊的呓语,互相呼应,听来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雷满堂恨恨道:“萧十一郎竟敢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正是人人得而诛之,莫说
夫人不会放过,咱们也绝不容他逍遥法外!”
他说话的声音响亮,但沈璧君却似连一个字都未听到。
她目光茫然直视着远方,嘴里不住在反反复复的说着那句话:“萧十一郎,我绝不
会放过你的!”
龙一闪忽然间向雷满堂打了个眼色,身形一闪,人已到了船舱外,此人身材虽高大,
但轻功之高,的确不愧“一闪”两字。过了半晌,就听到湖岩上传来一声惨呼。惨呼声
竟似那店伙发出来的,呼声尖锐而短促,显然他刚呼出来,就已被人扼住了咽喉。雷满
堂皱了皱眉,缓缓的了起来,推开船舱。但见人影一闪,龙一闪已掠上船头。雷满堂轻
叱道:“跟你来的是什么人?”
龙一闪道:“哪有什么人?你莫非眼花了吗?”
他嘴里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他一回头,就瞧见了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就在他身后,距离他还不及三尺,正冷冷盯着他。
龙一阀轻功极高。已是江湖中一等一的身手,但这人跟他身后,他竟连一点影子都
不知道。
雷满堂面上也变了颜色,一甩腰,巳将一双击打人穴位的精钢雷公凿拉在手里,大
声喝道:“你是谁?干什么来的?”
这一声大喝更是声如霹雷,震得桌上的茶盘里的茶水都泼了出来。
沈璧君也不禁被这喝声所动,缓缓转过了目光。
只见龙一阀一步步退入了船舱,面上充满了惊骇之意,右手虽已拉住了腰带上软剑
的剑柄,却始终未敢拔出来。
一个人就像是影了般贴住了他,他退一步,这人跟着进一步,一双利刃般锐利的眼
睛,始终冷冷地盯着他的脸。
只见这人年纪并不大,却已有了胡子,腰带上斜插着一柄短刀,手里还捧着一个人
的尸体。
雷满堂忽道:“老二,你还不出手!”
龙一闻牙齿打战,一柄剑竟还是不敢拔出来。
这人手里捧着个死人,还能像影子般紧跟在他身后,全令他不察觉,轻功之高,实
在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别人身在局外,也还罢了,只有龙一闪自己才能体会到这人轻功的可怕,此刻掌心
早已被冷汗湿透,哪里还能拔出剑来。
雷满堂跺了跺脚,欺身而上。
突听沈璧君大声道:“且慢,这人是我的朋友……。”
她本想不到,跟着龙一闪进来的,竟是那个眼睛大大的人,此刻骤然见到他,当真
好像见到了亲人一样。
雷满堂怔了怔,身形终于还是停住。
龙一闪又后退了几步,“噗”地坐到椅上。
萧十一郎再也不瞧他一眼,缓缓走过来,将手里捧着的尸体放下,一双眼睛竟似再
也舍不得离开沈璧君的脸。
沈璧君又惊又喜,忍不住站了起来,道:“你……你怎么会来的?”
她身子刚站起,又要跌倒。
萧十一郎扶住了她,凄然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会来的。”
这句话说得虽冷冷淡淡,但其中的真意,沈璧君自然知道。
“我虽然冤枉了他,虽然骂了他,但他对我还是放心不下……”
沈璧君不敢再想下去。
虽然不敢再想下去,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温馨之意,方才已变得可怕的一张脸,
此刻又变得温柔起来。
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她脸上带着薄薄的一层红晕,看起来更是说不出的动人,说
不出的美丽。
雷满堂和龙一闪面面相觑,似已都看得呆了。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连夫人素来贞淑端庄,怎会对他如此亲密?
沈璧君终于慢慢地垂下了头,过了半晌,她忽然又发出一声惊呼,道:“是他?……
是谁杀了他?”
她这才发现前十一郎捧进来的尸体,竟是陪她来的店伙。
这人只不过是个善良而平凡的小人物。绝不会牵涉到江湖仇杀内,是谁杀了他?为
什么要杀他?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过了目光。
沈璧君随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就见到了龙一闪苍白的脸。
沈璧君失声道:“你杀了他?为什么?”
龙—闪干咳了两声,道:“这位兄台既是夫人的朋友,在下也不便说什么了!只不
过杀他的人。绝不是我。”
他武功虽不见高明,说话却真厉害得很。
沈续君果然不由自主瞧了萧十一郎—眼,道,“究竟是谁杀了他?”
雷满堂厉声道:“我二弟既然说没有杀他,就是没有杀他,‘雷电双神’虽不是什
么了不得的人物,却从来不说傻话。”
龙一闪淡淡道:“我兄弟是否说谎的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大哥又何必再说。”
雷满堂道:“我二弟既未杀他,杀他的人是谁,夫人还不明白么?”
沈缝君眼晴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是你杀了他?为什么?”
萧十一郎脸色苍白,缓缓道:“你认为我会杀他?你认为我会说谎?”
沈璧君道:“你……我。……我不知道。”
萧十—朗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根本不认
得我,为何要信任我,我只不过是个……”
突听一人嘶声叫道:“我认得你……我认得你……”
沈天菊忽然挣扎着坐起来,眼睛里充满惊怖欲绝之色,就仿佛忽然见到了个吃人的
厉鬼一样。
雷满堂动容道:“你认得他?他是谁?”
沈天菊颤抖着伸出手,指着萧十一郎道:“他就是凶手!他就是萧十一郎!”
原来这眼睛大大的青年就是萧十一郎,就是杀人的凶手!
沈璧君仿佛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瞪着眼,道:“你……你真的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萧十一郎!”
沈璧君连指尖都已冰冷,颤声道:“你……你……你就是杀人的凶手?”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当然也杀过人,可是我并没有……”
他话未说完,沈天菊就叫了起来。嘶声道:“我身上这一刀就是被他砍的,沈大夫
人也死在他手上,他身上这把刀,就是杀人的凶器!”
沈璧君突然狂吼一声,拔出了萧十一郎腰带上的刀,一刀刺了过去1一刀刺向藏十
一郎的胸膛。
萧十一郎也不知是不能闪避,还是不愿闪避,竟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跟着着
刀锋刺入。
刀锋冰冷。
他几乎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刺入他的皮肉。擦过他的肋骨,这一刀就像是刺进了他
的心!
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似已全都麻木。
沈璧君也呆住了。
她也想不到自己这一刀,竞真的能刺伤萧十一郎。
她看过萧十一郎的武功,她知道只要他手指一弹,这柄刀就得脱手飞出,她知道自
己纵然不受伤,也休想伤得了他一根毫发!
但他为什么不招架?为什么不闪避?
萧十一郎还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望着她。
他目中并没有愤怒之意,却充满了悲伤,充满了痛苦。
沈璧君从未想到一个人竟会有如此悲痛的目光。
她一刀伤了“大盗”萧十一郎,心里本该快慰才是,但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也
充满了痛苦。
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否杀错了人?
刀,还留在萧十一郎胸膛上。
沈天菊狂笑着道:“好,萧十一郎,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快,快,再给他一刀,
我要看着他死在你的手上。”
沈璧君的手在发抖。
沈天菊狂呼道:“他就是杀死太夫人的凶手,你还等什么?”
沈璧君咬了唆牙,拔出了刀。
鲜血,箭一般射在她身上。
萧十一郎全身的肌肉似已全都抽搐,但他还是动也不动。
他目光中不仅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绝望。
他难道情愿死在她手上?
沈璧君的手在抖,泪已流下,这第二刀竟是无论如何再也刺不出去,雷满堂大喝一
声,道:“夫人不愿出手,我来杀他也是一样!”
喝声中,他已冲了过来,雷公凿直打萧十一郎胸肋。
这一招之威,果然有雷霆之势!
萧十一郎还是凝注着沈璧君,根本连瞧都未瞧他一眼,反手一掌向他脸上掴了过去。
这一掌看不出有何奇妙之处,但不知怎的,雷满堂竟偏偏闪避不开,他的雷公凿明
明是先击出的,但还未沾着对方衣袂,自己脸上已着了一掌!
只听“啪”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
雷满堂竟被打得飞了起来,“砰”的撞破窗户飞出,又过了半晌,才听到“噗通”
一声,显见已落入湖水内。
龙一闪脸色发青,竟吓呆了。
沈天菊张开了嘴,却再也喊不出来。
萧十一郎的厉害,固然是人人都知道的,但谁也想不到他随随便便一巴掌,就能将
名满武林的“太湖雷神”打飞出去。
沈璧君的心更乱。
“他现在身受重伤。一掌之威犹令人招架都无法招架,方才他好好的时候,为什么
不躲开我那一刀呢?”
“他若真是凶手,为什么不杀了我?”
想到这里,沈璧君全身都渗出了冷汗。
一直躺在床上晕迷不醒的沈天伦,此刻忽然如鱼一般从床上溜了下来,行动之轻捷,
哪里像受过一点伤的样子。
只见他目中凶光闪动,恨恨地瞪着萧十一郎。
沈璧君一眼瞧见了他骇极大呼道:“小心”。
她已发觉这件事不对了,却还是迟了一步。
“小心”这两字刚刚出口,沈天菊已自被中抽出了一把软剑,身子凌空跃出,一剑
向萧十一郎头顶劈下。
龙一闪左手抄起了倚在角落里的长枪,右手拔出了腰上的软刨,枪中夹剑,正是龙
一闪独门传授的成名绝技。
他手甩两种兵器一长一短,一刚一柔,本来简直无法配合,只见他左手枪尖一抖,
红缨闻动,直到萧十一郎肋下,右手软剑直舞,护住了自己胸腹,原来他两种兵刃一攻
一守,能立于不败之地,一个人用的兵器,往往和他的性格有关,龙一闪人虽高大魁伟,
胆子却最小,又最怕死。
他所以苦练轻功,为的就是要跑得快些,用的兵器招式也以保护自己为先,左手长
枪一丈四尺,一枪刺出,他的人还在一丈开外,就先以右手将自己防护得风雨不透,连
一点险都不冒,那边沈天竹滑到地上,就势一滚,扬手发出了七八点寒星,带着尖锐的
风声直打萧十一郎的后背。
萧十一郎前胸血流如注,沈璧君手里的刀尖距离他不到半尺,左面有龙一闪的长枪,
右面有沈天菊的软剑,后面又有沈天竹的暗器。
一霎眼间,他前后左右的退路都已被封死,但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痴痴地
望着沈璧君。
沈璧君忽然反手一刀,向沈天菊的刀上迎了过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替“大盗”萧十一郎挡这一剑。
但她身子毕竟太虚弱,一刀挥出,人已跌倒。
就在这刹那间,萧十一郎绝望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线光亮——沈璧君的人刚跌在地上,
就听到“格喳”一声,“噗”的一响,三声凄厉的惨呼,沈天竹、沈天菊、龙一闪三个
都已非死即伤!
原来就在这刹那间,萧十一郎右手突然闪电般伸出,抓使了沈天菊的手腕,“格喳”
一声,他手腕已被生生折断。
龙一闪长枪眼见已刺入萧十一郎肋下,枪尖突然被抓住,只觉—般不可抗拒的力量
涌来,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冲出。
萧十一郎反手一带长枪,已将龙一闪带到背后,竞将龙一闪当作了活盾牌,沈天竹
发出的七点寒星,全都打在他背上。
沈天竹大骇之下,无暇再变招,只听“噗”的一声,萧十一郎一拍手,就已将龙一
闪的长枪刺入他的下腹。
三声惨叫过后,龙一闪和沈天竹都已没命了,只有沈天菊左手捧着右腕,倒在地上
呻吟。
萧十一郎甚至连脚步都未移动过。
但他毕竟也是个人,沈璧君那一刀虽无力,虽末刺中他的要害,但刀锋入肉,已达
半尺。
没有人的血肉之躯能挨这么一刀。
方才他凭着胸中一日冤气,还能支持不倒,此刻眼见对头都已倒下,他哪里还能支
持得住。
他似乎想伸手去找沈璧君,但自己已先倒在桌上。
就在这时,只听一人大笑道:“好功夫,果然好功夫,若能再接我一凿,我也服了
你!”
这竞似雷满堂的声音。
笑声中,只听“呼”的一声,雷满堂果然又从窗外飞了起来,全身湿淋淋的,手里
两只雷公凿没头投脑的向萧十一郎击下!
沈璧君惊呼一声,将掌中的刀向萧十一郎抛了过去。
萧十一郎接过了刀,用尽全身力气,反手一刀刺出。
雷满堂竟似在情急拼命,居然不避不闪,“嗤”的一声,那柄刀已刺入他的前胸,
直没至柄。
谁知他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惨呼都未发出,还是张牙舞爪地扑向萧十一郎。
这人难道杀不死的么?
萧十一郎大骇之下,肩头一个大穴已被雷公凿扫过,他只觉身子—麻,人已自桌上
滑到地下。
就算他是铁打的金刚,也站不起来了。
只见雷满堂站在他面前,竟然格格笑道:“你要我的命,我也要你的命,我去见阎
王,好歹也得要你陪着。”
他飘飘荡荡地站在那里。似乎连脚尖都不沾地,全身湿透,一柄刀插在他心口,一
张脸都已扭曲。
船舱中的灯已打翻了三盏,只剩下角落里的一盏孤灯,灯光闪烁,照着他狰狞扭曲
的脸。
这哪里是个人,正像是个阴魂不散的厉鬼。
萧十一郎纵然还能沉得住气,沈璧君都简直已快吓疯了。
雷满堂阴森森道:“萧十一郎你为何还不死,我正在等着你……你快死啊!”
他的脸巴僵硬,眼珠子如死鱼般地凸出,嘴唇也未动,语声也不知从哪里发出的。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笑,道:“你用不着等我,我死不了的。”
雷满堂忽然银铃般尖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而娇媚。
厉鬼般的雷满堂,竟忽然发出了这样的笑声,更令人毛骨悚然。
萧十一郎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又是你,果然又是你!”
这句话未说完,雷满堂忽然扑地倒下。
他身子一倒下,沈璧君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个人。
银铃般的娇笑,正是这人发出来的。
只见她锦衣金冠,一张又白又嫩的脸,似乎能吹弹得破,脸上带着说不出有多么动
人的甜笑,她不是小公子是谁?
见到了这个人,沈璧君真比看到鬼还害怕。
原来雷满堂早已奄奄一息,被小公子拎着飞了进来,正像是个被人提着绳子操纵的
傀儡。
只听小公子银铃般娇笑道:“不错,又是我,我阴魂不散,缠定你了。”
她笑盈盈走过来,轻轻摸了摸萧十一郎的脸,娇笑着道:“我一天不见你,就想得
要命,叫我不见你。那怎么行?叫我躲开你,除非杀了我。……唉!杀了我也行,我死
了也缠定了你这个人。”
她声音又清脆又娇媚,说起话来简直比唱的还好听。
沈璧君失声道:“你……难道你也是个女人?”
小公子笑道:“你现在才知道么?我若是男人,又怎舍得对你邢么狠心?只有女人
才会对女人狠得下心来,这道理你都不明白?”
沈璧君怔住了。
小公子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沈姑娘虽长得不错,其实半点也不解风情,有哪
点能比得上我,萧郎呀萧郎,你为什么偏偏要喜欢她,不喜欢我呢?”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
他一个字还未说出,只觉胸肋间一阵剧痛,满头冷汗涔涔而落,第二个字竟再也无
法说出口来。
小公子道:“哎呀!原来你受了伤,是谁刺伤了你?是谁这么狠心?”
沈璧君心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怒气,忍不住大声道:“是我刺伤了他,你杀了
我吧!”
小公子眨着眼道:“是你,不会吧?他对你这么好,你却要杀他……我看你并不像
没有良心的女人呀!”
沈璧君咬着牙道:“若是再有机会,我还是要杀他的。”
小公子道:“为什么?”
沈璧君眼睛已红了,颤声道:“我和他仇深似海,我……”
小公子道:“他和你有仇?谁说的?”
沈璧君道:“‘鲁东四义’‘雷电双神’,他们都是人证。”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他救了你好几次命,你却不信任他,反而要去相信那些人
的话。”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他自己也亲口告诉过我,他就是萧十一郎。”
小公子叹道:“不错,他就是萧十一郎,但放火烧了你家屋予,杀了你祖母的人,
却不是萧十一郎呀!”
沈璧君又怔住了,颤声道:“不是他是谁?”
小公子笑了笑,道:“当然是我,除了我还有谁做得出那些事?”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小公子道,“‘鲁东四义’、‘雷电双神’,都是被我收买了,故意来骗你的,我
以为他们一定骗不过你,因为萧十一郎对你那么好,你怎会相信他们这些混帐王八蛋的
话,谁知你看起来还不太笨,其实却偏偏是个不知好歹的呆子!”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一针针刺入了沈璧君的心。
她本来虽已觉得这些事有些不对了,却还是不肯承认自已杀错了人,她实在没有这
种勇气。
但现在,这话亲口从小公子嘴里说出来,那是绝不会假了,她就算不敢承认,也不
能不承认。
原谅我又冤柱了他……原谅我又冤枉了他……我明明已发誓要相信他的,到头来为
什么又冤枉他?
想到萧十一郎眼中方才流露出的那种痛苦与绝望之色,想到他对她的种种恩情、种
种好处。”
沈璧君只恨不得半空中忽然打下个霹雳,将她打得粉碎。
小公子道:“你现在又想死了,是不是?但你就算死了,又怎能补偿他对你的好处?
若不是他,你早巳不知死过多少次了。”沈璧君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叹声道:“你既
然要杀我,现在为什么不动手?”
小公子道:“我本来的确是想杀你的,现在却改变了主意。”
沈璧君道:“为……为什么?”
小公子道:“因为我还要你多看看他,多想想你自己做的事……”
萧十一郎忽然道:“但我却不想着她了,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我看着就生气,你若
真的喜欢我,就赶快将她赶走,赶得越远越好。”
他勉强说完了这几句话,已疼得汗如雨下。
沈璧君听了更是心如刀割。
她当然很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是想叫小公子赶快放自己离开:“我虽然这么样对他,
他还是要想尽办法来救我,我虽然害了他,冤枉了他,甚至几乎将他给杀死,他却一点
也不怨我。”
她实在想不到“大盗”萧十一郎竟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小公子当然也不会不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柔声道:“为了你,我本来也想放她赶
的,只可惜我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小公子道:“你知道,她是我师父想要的人,我就算不愿将她活生生地带回去,至
少也得将她的尸体带回去才能交差。”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还想回去?”
小公子道:“我本来也想跟你一齐逃走,逃得远远的。找个地方躲起来,恩恩爱爱
过一辈子,可是……”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实在不敢不回去,你不知道我那师父有多厉害,我就算
躲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会找到我的。”
萧十一郎勉强支持着,道,“你师父是谁?他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
小公子叹道:“他本事之大,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萧十一郎笑道:“我的本事也不小呀!”
小公子道:“以你的武功,也许能挡得住他三十招。但在他四十招之内,一定可以
要你的命!”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未免也将我看得太不中用了吧!”
小公子道:“普天之下,没有哪—个能挡住他二十招的,你若真能在二十招内不落
败,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萧十一郎道,“我不信。”
小公子笑嘻嘻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会告诉你他的名字,你越想知道,我
就越不告诉你……我越不告诉你,你就越想知道,就只好每天缠着我打听,你越缠得我
紧,我便越高兴。”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闭上了眼睛道,不说话了。
他每说一句话,胸肋间的创口就疼得似将裂开,但他却一直勉强忍耐着,为的就是
想打听出她师父的名字。这小公子机智百出,毒如蛇蝎,赵无极、“飞鹰王”、“鲁东
四义”、“雷电双神”,这些人无一不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但对她却是唯命是从,
服服帖帖,算得是萧十一郎平生所见过最厉害的人物了。
徒弟如此,师父更可想而知。
萧十一郎表面虽很平静,心里确是说不出有多么着急。
在他眼中,世上本没有“难”字,但现在,他却实在施不出有任何法子能将沈璧君
救出去。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8:51:23
第一五章 萧十一郎的家
将近黄昏。
西方只淡淡地染着一抹红霞,阳光还是黄金色的。
金黄色的阳光,照茫山谷里的菊花上。
千千万万朵菊花,有黄的、有白的、有浅色的,甚至还有墨菊,在这秋日的夕阳下,
世上还有什么花能开得比菊花更艳丽?
秋天本来就是属于菊花的。
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瞧见过这么多菊花,这么美丽的菊花,到了这里,她才
知道以前见过的菊花,简直就不能算是菊花。
四面的山峰挡住了北方的寒气,虽然已近深秋,但山谷中的风吹在人身上,仍然是
那样温柔。
天地间充满了醉人的香气。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铺着条出自波斯名手的毯子,毯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果,还
有一大盘已蒸得比胭脂还红的螃蟹。
沈璧君身上穿着比风还柔软的丝袍,倚在三四个织锦垫子上,面对着漫天夕阳,无
边秋景,嘴里啜着杯已被泉水冻得凉沁心肺的甜酒,全身都被风吹得懒洋洋的,但是她
的心,却乱得可怕。
她越来越不懂得小公子这个人了。
这些日子,小公子给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给她喝的是葡萄美酒,给她穿的是最华丽、
最舒服的衣裳,用最平稳的车、最快的马,载她到景色最美丽的地方,让她宴尽人世间
最奢侈的生活。
但是她的心里,却只有恐惧,她简直无法猜透这人对她是何居心,她越来越觉得这
人可怕。
尤其令她担心的,是萧十一郎。
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来仿佛很快乐,但她却看得出他那双发亮的眼睛已渐渐
黯淡,那种野兽般的活力也在慢慢消失。
他究竟在受着怎么样的折磨?
他的伤势是否已痊愈?沈璧君有时也在埋怨自己,为什么现在想到萧十—郎的时候
越来越多,想到连城璧的时候反而少了?
她只有替自己解释!
“这只不过是因为我对他有内疚,我害了他,他对我的好处,我这一生中只怕永远
也无法报答。”
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他从山坡下的菊花丛中,馒慢地走了出来,漆黑的头发被散营,只束着根布带,身
上被着件宽大的、猩红色的长袍,当胸绣着条栩栩如生的墨龙,衣袂被风吹动,这条龙
就仿佛在张牙舞爪,要破云飞出。
他两颊虽已消瘦,胡子也更长,但远远望去,仍是那么魁伟,那么高贵,就像是位
上古时君临天下的帝王。
小公子倚在他身旁,扶着他显得更娇小,更美丽。
有时甚至连沈璧君都会觉得,她的女性娇柔,和萧十一郎的男性粗犷,正是天生的
—对。
“可惜她只不过是看来像个女人而已,其实却是条毒蛇,是条野狼,无论谁遇见她,
都要被她连皮带骨一齐吞下去!”
沈璧君咬着牙,心里充满了怨恨。
但等她看到萧十—郎正在对她微笑时,她的怨恨竟忽然消失了,这是为了什么?她
自己也不如道。小公子也笑了,娇笑着道:“你瞧你,我叫你快点换衣服,你偏不肯,
偏要缠着我,害得人家在这里等我们,多不好意思。”
这些话就像是一根根针。在刺着沈璧君。
萧十一郎真的在缠她?
他难道真的已被她迷住了,已拜倒在她裙下?
“但这也许只不过是她在故意气我的,我为什么要上她的当?何况,他又不是我的
什么人,我根本就没有理由生气的。”
沈璧君垂下头,尽力使自己看来平静些。
他们巳在她对面坐下。
小公子又在娇笑着道:“你看这里的菊花美不美?有人说,花是属于女人的,因为
花有女人的妩媚,但菊花却不同。”
她用一根银锤,敲开了一只蟹壳,用银勺挑出了蟹肉,温柔地送入萧十一郎嘴里,
才接着道:“只有菊花是男性化的,它的清高如同诗人隐士,它不在春天和百花争艳,
表示它的不同流俗,它不畏秋风,正象征着它的倔强……”
她又倒了杯酒,喂萧十一郎喝了,柔声道:“我带你到这里来,就因为知道你一定
喜欢菊花的,因为你的脾气也正和菊花一样。”萧十一郎淡淡道:“我唯一喜欢菊花的
地方,就是将它一瓣瓣剥下来,和生鱼片、生鸡片一齐放在水里煮,然后再配着‘竹叶
青’吃下去。”
他笑了笑,接着道:“别人赏花用眼睛,我却宁可用嘴。”
小公子笑道:“你这人真煞风景。”
她吃吃的笑着,倒在萧十一郎怀里,又道:“但我喜欢你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你
无论做什么都和别人完全不同的,世上也许会有第二个李白,第二个项羽,但不会有第
二个萧十一郎,像你这样的男人,若还有女孩子不喜欢你,那女孩子就一定是个白痴。”
她忽然转过脸,笑眯眯的瞧着沈璧君,道:“连夫人,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沈璧君冷冷道:“我已经不是女孩子了,对男人更没有研究,我不如道。”
小公子非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甜了,道:“一个女人若是不懂得男人,男
人又怎么会喜欢她呢?我本来正在奇怪,连公子有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夫人,怎会舍得一
个人走呢?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她这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已很明白。
沈璧君虽然不想生气,却也不禁气得脸色发白。小公子又倒了杯酒,笑道:“这酒倒不
错,是西凉国来的葡萄酒,连夫人何不尝尝?连夫人总不至于酒都不喝吧?否则这辈子
岂非完全白活了!”
沈璧君闭着嘴,闭得很紧。
她生怕自己—开口就会说出难听的话来。
小公子道:“连夫人莫非生气了?我想不会吧?”
她眼被流动瞟着萧十一郎接着道:“哦若坐在连公子身上。连夫人生气还有些道理,
但是他……连夫人总不会为他生我的气,吃我的醋吧?”
沈璧君气得指尖都已冰冷,忍不住抬起头——她本来连瞧都不敢瞧萧十一郎一眼的,
但这一抬起头,目光就不由自主瞧到萧十一郎的脸上。
她这才发现萧十一郎不但脸色苍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甚至连眼角的
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着。
他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萧十一郎本不是个会将痛苦轻易流露出来的人。
沈璧君立刻就忘了小公子尖刻的讥讽,颤声问道:“你的伤,是不是……”
萧十一郎笑了,大声道:“什么?那点伤我早已忘了。”
沈璧君迟疑着,突然冲了过去。
她的脚还是疼得很——有时虽然麻木得全无知觉,有时却又往往会在睡梦中将她疼
醒,她全身的力气,都似已从这脚上的伤中流了出去,每次她想自己站起来,都会立刻
跌倒,但现在,她什么都忘了。
她冲过去,一把拉开了萧十一郎的衣襟。
她立刻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很少有人会听到如此惊惧、如此凄厉、如此悲哀的呼声萧十一郎的胸膛,几乎完全
溃烂了,伤口四周的肉,已烂成了死黑色,还散发着一阵阵恶臭,令人作呕。
现在沈璧君才知道他身上为什么总是穿着宽大袍子,为什么总是带着狠浓烈的香气,
原来他就是为了要掩隐这伤势,这臭气、就算心肠再硬的人,看到他的伤势,也绝不忍
再看第二眼的。
沈璧君的心都碎了。
沈璧君虽然不懂得医道,却也知道这情况是多么严重,这种痛苦只要是血肉之躯就
无法忍受。
但萧十—朗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却还是谈笑自若。
他难道真是铁打的人么?
又有谁能想象他笑的时候是在忍受着多么可怕的痛苦?
他这样做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小公子摇着头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这么大的人,都快生孩子了,动不动就哭,
也不怕人家瞧见笑话么?”
沈璧君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咬得出血,瞪着小公子颤声道:“你……你好狠的心
呀!”
小公子又笑了,道:“我好狠的心?你难道忘了是谁伤了他的吗?是你狠心?还是
我狠心?”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眼看他的伤口在溃烂,为什么不为他医治?……”
小公子叹道:“他处处为你着想,为了救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但他对我呢?
一瞧见我,就恨不得要我的命。”
她叹了口气,道:“他对我只要对你一半那么好,我就算自己挨一千刀、一万刀,
也舍不得伤他—根毫发,可是现在,杀他的人却是你,你还有脸要我为他医治?我真不
懂这句活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来的?”
沈璧君嘶声道:“你不肯救他也罢,为什么还要他喝酒?要他吃这些海味鱼虾?”
小公子道:“那又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因为对他好,知道他喜欢喝酒,就去找最好
的酒来,知道他好吃,就为他准备最新鲜的海味,就算是世上最体贴的妻子,对她的丈
夫也不过如此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但你明明知道酒和鱼虾都是发的,受伤的最沾不得这些东西,否则伤
口一定会溃烂,你明明是在害他!”
小公子淡淡道:“我只知道我并没有伤他,只知道给他吃最好的东西,喝最好的酒,
别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璧君牙齿打战,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十一郎一直在凝注着她,那双久已失却神采的眼睛,也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又明亮
了起来,直到这时,他才笑了,柔声道:“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少活几天又有
何妨?长命的人难道就比短命的快活?有的人活得越久越痛苦,这种人岂非生不如死?
只要能快快乐乐地活一天,岂非也比在痛苦中活一百年有意义得多。”
小公子拍子笑道:“不错,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萧十一郎果然不愧为萧十
一郎!若为了一点伤口,就连酒都不敢喝了,那他就不是萧十一郎了!”
她轻抚着萧十一郎的脸,柔声道:“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会好好地待你,尽力想
法子令你快乐,无论你要什么,无论你想到哪里去,我都答应你。”
萧十一郎微笑着,道:“你真对我这么好?”
小公子道:“当然是真的,只要瞧见你快乐,我也就开心了。”
她遥望着西方的晚雾,柔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活些日子,能多活几天也
好……”
晚霞绚丽。
但这也只不过是说:黑暗已经不远了。
沈璧君望着夕阳下的无边美景,又不禁泪落如雨。
萧十一郎神思也似飞到了远方,缓缓道:“我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名士,只不过是
个在荒野中长大的野孩予,在我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地方,就是那无边无际的旷野,
寸草不生的荒山,就连那漫山遍野的沼气毒潭,也比世上的所有的花朵都可爱得多。”
小公子失笑道:“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连想法也和别人完全不同。”
萧十一郎笑道:“就因为我是个怪人,所以你才会喜欢我,是么?”
小公子伏在他膝上,柔声道:“一点也不错,所以我无论什么事都依你。你若真想
到那种地方去,我们现在就走。”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只要我能再回到那里,就算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关
系。”
小公子道:“好,我答应你,我一定让你活着回到那里,然后……”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悠悠道:“然后再死在那里,是么?。”
穷山,恶谷。
山谷间弥漫着杀人的瘴气。
谎言必定动听,毒如蛇蝎的女人必是人间绝色,致命的毒药往往甜如蜜杀人的桃花
瘴也正是奇幻绚丽,令人目眩神述。
但忠言必逆耳,良药也是苦口的。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这就是“造化弄人”?还是上天有意在试探人类的良知?
沈璧君想不通这道理。
若说天道是最公平的,为什么往往令好人都坎坷终生、受尽拆磨,坏人却往往能享
尽荣华富贵?
若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为什么小公子这种人却能逍遥自在活下去,萧十一郎
反得死!
后面是寸草不生的峭壁,前面是深不可测的绝壑。
萧十一郎嘴里又在低低哼着那首歌,亦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听来,曲调显得更凄凉、
更悲壮、也更寂寞,但他的神色却是平静的,就仿佛流浪天涯的游子,终于又回到了家
乡。
小公子一直在凝视着他,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在这地方长大的么?”
萧十一郎道:“嗯!”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要在这种地方活下去,可真不容易。”
萧十一郎嘴里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悠悠道:“活着本就比死因难得多。”
小公子眼波流动,道:“但千古艰难唯一死,死,有时也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容易。”
萧十一郎道:“只有那些不想死的人,才会觉得死很苦。”
小公子眨着眼,笑道:“你难道真想死?我倒不信。”
萧十一郎淡淡道:“老实说,我根本没有仔细去想过,根本就不如道自己是想死,
还是想活?”
小公子缓缓道:“但死既然是那么方便的事,你若真想死,又怎会活到现在?”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小公子笑了笑,道:“你还想再往上面走么?看来这里已经像是路的尽头,再也走
不上去了。”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这里明明已到了尽头,我为什么还要想往
上走?……真的,我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
他忽然向小公子笑了笑,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想想小时候的事。”
小公子道:“你站不站得稳?”
萧十一郎道:“你为何不让我试试?”
小公子眼珠子转了转,终于放开了扶着他的手,笑道:“小心些呀!莫要掉下去了,
连尸首都找不着,活着的萧十一郎我虽然见过了,但死了的萧十一郎是什么样子,我也
想瞧瞧的。”
萧十一郎笑道:“死人虽比活人听话,但却一定没有活人好看,你若瞧见,只怕会
变得讨厌我了,我何必让你讨厌呢?”
他又回头向沈璧君笑了笑,忽然跃身向那深不可测的绝壑中跳了下去……
沈璧君全身都凉透了。
萧十一郎果然是存心来这里死的!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这声音就像是霹雳,一声声在她耳边响着!
“他死了,我却还有脸活着……。·我怎么对得起他?我又能活多久?还有谁会来
救我……。”
想到小公子的手段,沈璧君再也不想别的,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扶着她的人,也
纵身跳入了那万丈绝壑中。
奇怪的是,在她临死的时候,竟没有想到连城璧。
她也不想想自己死了后,连城璧会怎么样?
难道连城璧就不会为她悲伤?
小公子站在峭壁边,垂首望着那迷漫在绝壑中的沼气和毒瘴,面上连一点表情都没
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拾起一块很大的石头,抛了下去。
又过了很久,才听到下面传上来“卟通”一响。
小公子面上这才露一丝微笑。
她笑得仍然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就像是个小孩子……
死,有时的确也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沈璧君居然还是没有死。她跳下来的时候,很快就晕了过去,并没有觉得痛苦。
她醒来时才痛苦。
绝壑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生命!有的只是湿泥、
臭水和迷雾般的沼气,沈璧君整个人都已被浸入泥水中。
但她却没有沉下去,因为这沼泽简直就像是一大盆浆糊,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
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却没有摔死。
最奇怪的是,她整个人泡在这种湿泥臭水中,非但一点也不难受,反而觉得很舒服,
就连足踝上的伤口都似已不疼了。
这沼泽中的泥水竟似有种神奇的力量。能减轻人的痛苦。
沈璧君惊异里,忽然想起了萧十一郎对她说的故事!
“我曾经看到过一匹狼,被山猫咬得重伤之后,竟跃入一个沼泽中去,那时我还以
为它是在找自己的坟墓,谁知它在那沼泽中躺了两天,反而活了,原来它早已知道有许
多种药草是腐烂在那沼泽里,能治好它的伤势;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沈璧君的心跳了起来。
她耳旁似又响起了萧十一郎那低沉的语声,在慢慢地告诉她:“其实人也和野兽一
样,若没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难道这沼泽就是那匹狼逃来治伤的地方?
这沼泽既能治好那狼的伤,是否也能治好萧十一郎的伤?
虽然这里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穷山绝壑,虽然四面都瞧不到一样有生命之物,
虽然她的人还浸在又脏又臭的泥水中,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虽然她就算
能活下去,也未必能走出这绝壑,但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如此开心、如此兴奋过。
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必定也还没有死!
她本来几乎已忍不住要大声呼唤起来,但一想到小公子可能还在上面听着,就只有
闭住了嘴。
她只有在心里呼唤着:“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在哪里?”
只要还能看到萧十一郧,所有的牺牲都值得,所有的痛苦也都能忍受了。
她挣扎着,划动手脚,想将头抬高些。
她确信萧十一郎必定也在附近,她希望能看到他。
只要能看到他,她就不会再觉得寂寞、绝望、无助……。
谁知她不动还好些,这一动她身子反而更向下沉陷。
泥沼浓而粘。表面有种张力,所以她虽然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也并没有完全陷
入泥沼中。
现在她一挣扎,泥沼中就仿佛有种可怕的力量在将她往下拖,她挣扎得越厉害,陷
落得越快忽然间,她全身都已陷入泥沼中,呼吸也立刻困难起来,浓而粘的泥水就像是
一双魔手,已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只要再往下陷落一两寸,口鼻就要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就算还想呼喊,也喊不出声音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只知道那最多也只是片刻间的事了。
她本已决心想死的,现在却全心全意的希望能再多活片刻。
若能再多活片刻,说不定就能再见萧十—郎一面。
“但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知道并没有害死他,只要他还能好好地活下
去,我就算立刻死,也死得心安了。我能平平静静、问心无愧地死在这里,上天已算对
我不薄,我还求什么?”到现在,她才想起连城璧。但她知道连城璧一定会照顾自己的,
有没有她,连城璧都会同样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光荣,活得很好。她当然也想到了腹中
的孩子。大多灵敏的女人都会将孩子看得比自己还重要,这是母住,也正是女性的荣光,
人类的生命也正因为这缘故才能永远延续。但孩子若还没有出世,就完全不同了。女人
对自己还没有出世的孩予,绝不会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爱心。因为这时她的母性还未
完全被引发。这是人性。母性是完美的,至高无上的,完全不自私、不计利害、不顾一
切、也绝不要求任何代价。但人性却是有弱点的。沈璧君闭上了眼睛……
一个人若真能安安心,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的确比活着还幸运,这世界上,真能死
而无憾的人并不多。沈璧君也并不是不想活了,只不过她知道已没法子再活下去。这是
绝地,她已陷入绝境,完全绝望。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是萧
十一郎的声音。这声音竟似就在她的耳畔,沈璧君狂喜着,忍不住想扭过头去瞧他一眼。
但萧十一郎已接着道:“你千万不要转又来看我,尽量将自己放松,全身都放松,就好
像你现在正在—张最舒服的床上,躺在你母亲的怀里,完全无忧无虑,什么都不要去想,
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声音中仿佛有股奇异的力量,能令人完全安定下
来,完全信任他。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能说话么?”
萧十一郎道:“要说得很轻、很慢,我能听到的。”这声音更近了。沈璧君道:
“我可以不动,也可以放松自己,但却没法子不想。”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一沈璧君道,“我想假如我们动一动就会陷下去,岂非
要永远被困死在这里?你难道也想不出法子脱身?”
萧十一郎道:“自然是有法子的。”沈璧君柔声道:“只要你有法子能脱身,我就
安心了,我无论怎么样都没关系。”
她这句话还未说完,就瞧见了萧十一郎那双发亮的眼睛。
这本是双倔强而冷酷的眼睛,有时虽然也会带着些调皮的神色,带着些讥诮的笑意,
却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一种情感。
现在这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欣慰、感激……
沈璧君的脸红了。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瞧见萧十一郎,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吐露了真情,若是已
瞧见他,她只怕就不会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萧十一郎距离她这么近。
她几乎已能感觉到萧十一郎的呼吸。
萧十一郎已避开了她的目光,道:“你本来看不到我的,现在却看到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都没有动过,否则早已沉下去了,我既没有动,又怎会移动
是这里来了呢?”
沈璧君自然不知道原因。
萧十一郎道:“这泥沼看起来是死的,其实却一直在流动着,只不过流动得很慢、
很慢,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出。”
他接着说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动,所以才会随着泥沼的流动漂了过来。若是一
挣扎,就只会往下陷落,所以你才一直停留在这里。”
沈璧君没有说话,但她的心里在暗自庆幸:“若是我也没有挣扎,也随着泥沼在往
前流动,我现在怎会看到你?”
萧十一郎道:“前面不远,就是陆地,只要我们能忍耐到那里,就得救了……那也
用不着多久,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他目光不由自主转了过来,凝注着沈璧君的眼睛。
沈璧君也不由自主凝注着他的眼睛,她还是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仿佛在说:
“为了你,我一定能做到的。”
从眼睛里说出的话,也正是自心底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眼睛既瞧不见,耳朵更无
法听到。
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不多。
这种声音是用“心”来听的。
萧十一郎却听到了。
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萧十一郎道:“什么事错了?”
沈璧君道:“我本来以为天道不公,常常会故意作贱世人,现在才知道,老天毕竟
是有眼睛的。”
萧十一郎缓缓道:“不错,所以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忘记天上有双眼睛随
时随地都在瞧着你。”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生命,天地间一切仿佛都是死的。
泥沼也是死的,谁也感觉不出它在流动。
“它真能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去么?”
沈璧君并没有问,也不着急。
她的心很平静,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她仿佛就已满足!
是死?是活?她似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只怕萧十一郎这双发亮的眼睛看透她的心。
她只怕萧十一郎感觉出她的心越跳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她一定要找些话来说。
但说什么呢?
萧十一郎忽然道:“你可知道这次是谁救了我们?”
沈璧君道:“自然是……是你。”
她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的呼吸也很急促。
她的心更慌了。
萧十—郎道:“不是我。”
沈璧君道:“不是你?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狼。”
只在这一瞬间,他目光仿佛是瞧着很远的地方,缓缓接着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
就是狼带我来的。”沈璧君道:“我听你说过那故事。”
萧十一郎道:“是狼告诉我,这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治疗人的伤势,是狼教
我会如何求生,如何忍耐。沈璧君轻叹道:“要学会这两个字,只怕很不容易。萧十一
郎道:“但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轻视,忍受痛
苦,只有从忍耐中去寻得快乐。”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声道:“你好像从狼那里学会了很多事。”萧十一郎道:
“不错,所以我有时非但觉得狼比人懂得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沈璧君道:“尊敬?”
萧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独的动物,为了求生,有时虽然会结伴去寻找食物,
但吃饱之后,就立刻又分散了。”
沈璧君道:“你难道就因为它们喜欢孤独,才尊敬它们?”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它们比人能忍受孤独,所以它们也比人忠实。”
沈璧君道:“忠实?”
用“忠实”两字来形容狼,她实在闻所末闻。
萧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实的配偶,一夫一妻,活着时从不分离,公狼
若死了,母狼宁可孤独至死,也不会另寻伴侣,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绝不会另结新欢。”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尖锐的讥诮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几个忠于自己妻子的丈
夫?抛弃发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还沽沽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
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因而出现一个能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就要大肆宣扬,却不知每条
母狼都有资格立个贞节牌坊的。”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又道:“世上最亲密的,莫过于夫妻,若对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实,对别人
更不必说了,你说狼是不是比人忠实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时会吃狼的。”
萧十一郎道:“人呢?人难道就不吃人么?”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狼只在饥饿难耐,万不得已时,才会吃自己的同类,但人
吃得很饱时,也会自相残杀。”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对狼的确知道得很多,但对人却知道得太少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实的,也有可爱的,而且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只要你去
接近他们,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他可爱的一面,并非像你想象中那么可恶。”
萧十一郎也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难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样,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话来说?
难道他想用这些话警戒自己?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只喜欢说狼?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
萧十一郎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沈璧君道:“譬如说,你为什么会叫萧十一郎?难道你还有十个哥哥姐姐?”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这么说,你岂非一点也不孤独?”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奶妹们呢?都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满了悲愤恶毒之意,无论谁瞧见他这种眼色,都可想象出他必有一段
悲惨的往事。
沈璧君只觉心里一阵刺痛——
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萧十一郎还是个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
需要人爱护,需要人照顾……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泥沼果然是在流动着的。
前面果然是陆地。
但沈璧君却绝末想到这地方竟是如此美丽。
千百年前,这里想必也是一片沼泽,土质自然特别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势又极低,所以寒风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这
苦难的世界中留下一片乐土。
在别的地方早已凋零枯萎的草木,在这里却正欣欣向荣,在别的地方难以久长的奇
花异草,在这里却满目皆是。
就连那一道自半山流下来的泉水。都比别的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沈璧君本来是最爱干净的,但现在她却忘记了满身的污泥,一踏上这块土地,就似
已变得痴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功夫,她就痴疯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长
长吐出口气,道:“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只怕也唯有你这种人才能找得到。”
萧十—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断了他的话,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发现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树丛中,还有间小小的木屋,一丛浅紫色的
花,从屋顶上长了出来。
她仿佛觉得有些失望,轻叹着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家?”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除了你和我之外,这里只怕不会再有别的人……你
也许就是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二个人。”
沈璧君的脸似又有些发红,轻轻地问道:“你没有带别的人来过?”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道:“但那间屋子……”
萧十—郎道:“那是我盖的,假如每一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算是
我的家。”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每当
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地待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这里的时
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
为什么不永远住下去?”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沈璧君的眼睛发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
此肥沃的土地,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
快乐乐地过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今天生的贱骨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凉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
的空虚和寂寞,萧十一郎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们能做到的
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条狼若勉强要做人的事,
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该学人,人为什
么要去学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那屋子里的灰尘一定有三寸厚了,我
先打扫打扫,你……你能走了么?”
沈璧君嫣然道:“看来老天无论对人和对狼都同样公平,我在那泥沼里泡了半天,
现在伤势也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欢,不妨到那边泉水下去冲冲洗洗,我就在屋子里等
你。”
“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这自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萧十一郎说这句话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句
话对沈璧君的意义是多么重大,沈璧君这一生中,几乎有大半时问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她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常常一等就
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她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的笑容,等着她母亲温柔的拥抱,
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却等到了两口棺材。
然后,她渐渐长大,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了,却要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来,带她去向她的祖母
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祖母,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饭后
那一两个时辰,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那时她的祖母会让她坐在脚下的小凳子上,说一
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一些沈家无敌金针的秘诀,有时还会剥一个枇杷、几
瓣橘子喂到她嘴里,甚至还会让她摸模她那日渐稀疏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
只可惜那段时候永远那么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长得越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越多,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候不同了,也不再那
么盼望晚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
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来
接她上花轿。
她比别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她终于等到了。
连城璧实在是个理想的丈夫,既温柔,又英俊,而且文武双全,年少多金,在江湖
中的声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谁做了他的妻子,不但应该觉得满足,而且还应该觉得荣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还是在等,常常倚着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满天下的丈夫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
几天、好几个月……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夫,
面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她了解得越
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从来也没有人等她,直到现在,现在终于有
人在等她了。
她知道无论她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无论她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她回到那边的屋子里,
就一定有个人在等着她。
虽然那只不过是间很简陋的小木屋,虽然那人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但就这份感觉,
已使她心里充满了安全和温暖之意。
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并不是寂寞的。
泉水虽然很冷,但她身上却是暖和的。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觉。
除了一张木床外,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显得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空虚,每
次萧十一郎回到这里来,开始时也许会觉得很宁静。但到了后来,他的心反而更乱了。
他当然还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这屋子看来不像这么冷清,但却并没有
这么样做。因为他知道,屋子里的东西虽可以用这些东西填满,但他心里的空虚,却是
他自己永远无法填满的,直到现在——这屋虽然还是和以前同样的冷清,但他的心,却
已不再空虚寂寞,竟仿佛真的回到了家。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地方当作“家”。
他这才知道:“回家”感觉,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虽然也在等着,但心里却很宁静。
因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屋于里只要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无论这屋子是多么简陋都没关系了,世上只有女
人才使一间屋子变成一个“家”。
大多数男人都有这种病——懒病。
能治好男人这种病的,也只有女人,他爱的女人。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忽然变得勤快起来了!
木屋里开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柔软的草垫,甚至连窗户都挂起了竹帘子。
虽然萧十一郎并不住在这屋子里,每天晚上,他还是睡在外面的石岸上,但他却还
是认为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将这个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了个家。
现在桌上已有了花瓶,瓶中已有鲜花。
吃饭的时候已有了杯、盘、碗、盏,除了那四时不断的鲜果外,有时甚至还会有一
味煎鱼,一盘烤得很好的兔肉,或是葡萄酿成的酒,虽然没有盐,但他们还是吃得津津
有味。
萧十一郎有双很巧的手。
普普通通的一块木头,到了他手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很深亮的花瓶,一个很漂亮
的酒杯。
泉水中的鱼,草丛少酌兔,只要他愿意,立刻就会变成他们助晚召,沈璧君卿草编
成的桌布,使得他们的晚餐看来更丰富。
他们的伤,也好得很快。
这固然是因为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但感情的力量却更神奇、更伟大!世上所有
的奇迹,都是这种力量造成的。
有一天早上,萧十一郎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沈璧君正将一张细草编成的“被”轻
轻盖在他身上。
看到他张开眼睛,她的脸就红了,垂下头道:“晚上的露水很重,还是凉得很……”
萧十一郎瞧着她,似已忘了说话。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道:“你为什么不再盖间屋子?否则你在外面受着风露,我却
住在你的屋子里,又怎么能安心?”
于是萧十一郎就更忙了。
原来的那间小木屋旁又搭起屋架……
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聪明,往往会被眼前的幸福所陶醉,忘了去想这种
幸福是否能长久。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8:52:11
第十六章 柔肠寸断
有一天,萧十一郎去汲水的时候,忽然发现沈璧君一个人坐在泉水旁,垂头瞧着自
己的肚子。
她像是完全没有发觉萧十一郎已走到她身旁。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璧君似乎吃了—惊,脸上立刻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变化。过了很久才勉强笑了笑,
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
他方才问出了那句话,巳在后悔了。
因为他知道女人在说:“什么都没有想”的时候,其实心里必定在想着很多事,很
多她不愿被别人知道的事。
这些事却又偏偏是别人一定会猜得出来的。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沈璧君在想什么。
第二天,沈璧君就发现那间已快搭成的屋子又拆平了。
那几罐还没有酿成的酒也空了。
萧十一郎坐在树下,面上还带着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过。
沈璧君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
她已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幸的事将要发生。
她嗫嚅着问道:“你——你为什么要将屋子拆了?”
萧十一郎面上—点表情也没有,甚至瞧也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既已没
有人住了,为什么不拆?”
沈璧君道:“怎——怎么会没有住?你——”萧十一郎道:“我巳要走了。”
沈璧君全身都似乎凉透了,嗄声道:“走?为什么要走?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萧十一郎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没有家,而且是个天生的贱骨头,在这里待不
上两个月,就想出去惹惹麻烦了。”
沈璧君的心像是有针在刺着,忍不住道:“你说的这是真话?”
萧十一郎道:“我为什么要说谎,这种日子我本来就过不惯的。”
沈璧君道:“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认为好的,我未必也认为好,你和我根本就不同,我天生就
是个喜欢惹麻烦、找刺激的人。”
沈璧君眼圈儿已湿了,道:“可是我——”萧十一郎道:“你也该走了,该走的人,
迟早总是要走的。”
沈璧君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忽然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
“他并不是真的想走,只不过知道我要走了。”我本来就没法子永远待在这里。”
“我就算想逃避,又能逃避到几时?”
沈璧君咬了咬牙,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萧十一郎道:“现在就走。”
沈璧君道:“好。”
她忽然扭转头,奔回木屋,木屋中立刻就传出了她的哭声。
萧十一郎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吹在他身上,还是暖洋洋的。
但外面的湖水却已结冰了……
出了这山谷,沈璧君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冬天!
冬天来得实在太快了。
道路上积满冰雪。行人也很稀少。
萧十一郎将山谷中出产的桃子和梨,拿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卖了几两银——在冬天,
这种水果的价格自然特别昂贵,他要的价钱虽不太高,却已足够用来做他们这一路上的
花费了。
于是他就雇了辆马车,给沈璧君坐。
他自己始终跨在车辕外。
沈璧君这才知道:原来“大盗”萧十一郎所花的每一文钱,都是正正当当、清清白
白,用自己劳力换来的。
他纵然出手抢劫过,为的却是别的人、别的事。
沈璧君这才知道萧十一郎原来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若非她亲眼瞧见,简直不信世上会有这种人存在。
她对萧十一郎的了解虽然越来越深,距离却似越来越远。
在那山谷里,他们本是那么接近,接近得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心声。
但一出了山谷,他们的距离立刻就拉远了。
“难道我们真的本来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
雪,下得很大,已下了好几天。
山下的小客栈中,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客人。
沈璧君又在“等”了。
现在她等的是什么?
是离别!只有离别……
忽然间,—辆马车停在门外,萧十一郎一下了马车就冲进来,脸色虽然很苍白,神
情却很兴奋。
看到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心里竟不由自主泛起一阵温暖之意。连忙就迎了出去,
嫣然道:“想不到今天你也会坐车回来。”
对大多数男人说来,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所喜爱的女孩子的笑容更可爱、更能令他
愉快的事了。
平常沈璧君在笑的时候,萧十一郎的目光几乎从来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这也许只
因为他知道他能看到她笑容的机会已不多了。
但今天,他却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这辆车是替你叫来的。”
沈璧君怔了怔,道:“替我——叫来的——”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敏感得多,看到萧
十一郎的神情,她立刻就发现不对,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凝结。
萧十一郎道,“不错,是替你叫来的,因为这附近的路你都不熟悉。”
沈璧君的身子在往后缩,似乎突然感觉到一陈刺骨的寒意,她想说话,但嘴唇却在
不停地颤抖,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每天出去,都是为了打探连城璧的消息。
过了很久,她才鼓起勇气,道:“你——是不是已找到他了?”
萧十一郎道:“是。”
他的回答很简短,简短得像是针,简短得可怕。
沈璧君脸上的表情也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她一向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她知道,一个女人听到自己丈夫的消息时,无论如何
都应该觉得高兴才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无法使自己作出惊喜高兴的样子。
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道:“他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门口那车夫知道地方,他会带你去的。”
沈璧君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道:“谢谢你。”
她当然知道这三个字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但声音听来却那么生疏,那么遥远,
就仿佛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说话。
她当然也知道她自己在笑,但她的脸却又是如此麻木,这笑容简直就像是在别人的
脸上。
萧十一郎道:“不必客气,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声音很冷淡,表情也很冷淡。
但他的心呢?
沈璧君道:“你是不是叫车子在外面等着?”
萧十一郎道:“是!好在现在时候还早,你还可以起一大段路,而且——你反正也
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
他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接着又道:“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很急着要走
的。”
沈璧君慢慢地点着头,道:“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萧十一郎道:“好,你快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两个人话都说行很轻、很慢,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
这难道真是他们心里想说的话?世上又有几人能有勇气说出来?
老天既要叫他遇着她,为何又要令他们不能不彼此隐瞒,彼此欺骗,甚至要彼此伤
害……
萧十一郎忽然转过身,道:“你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不再耽误你了,再见吧!”
沈璧君道:“不错,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萧十一郎淡淡道:“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走。”
沈璧君忽然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还想做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萧十一郎虽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道:“什么事?”
沈璧君道:“我——我想请你喝酒。”
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接着又道:“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不说别的,只说你天天
都在请我,让我回请一你也是应该的。”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沈璧君笑了笑,道:“我虽然囊空如洗,但这东西至
少还可以换几罐酒,是不是?”
她拔下了头上的金钗。这金钗虽非十分贵重,却是她最珍惜之物,因为这是她婚后
第一天,连城璧亲手插在她头上的。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金钗来换几罐酒,但现在她却绝没有丝毫吝惜,只
要能再和萧十一郎喝一次酒,最后的一次,无论用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萧十—郎为她牺牲这么多,她觉得自己至少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他了。
萧十一郎终于转过身,瞧见了她手里的金钗。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到最后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你知道,只要有酒喝,
我从来也没法子拒绝的。”
醉了,醉得真快,一个人若是真想喝醉,他一定会醉得很快。
因为他纵然不醉,也可以装醉。最妙的是,一个人若是一心想装醉,那么到后来往
往会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装醉?
还是真醉了?
萧十一郎又在哼着那首歌。酒醉了的人往往不能说话,却能唱歌。因为唱歌实在比
说话容易得多。
沈璧君已静静地听了很久。她还很清醒。因为她不敢醉,她知道自己一醉就再也无
法控制自己,她生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
不敢死的人,常常反而死得快些。
但不敢醉的人,却绝不会醉,因为他心里已有这种感觉,酒喝到某一程度时,就再
也喝不下去,喝下去也会吐出来。
一个人的心若不接受某件事,胃也不会接受的。
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萧索。
沈璧君的眼眶渐渐湿了,忍不住问道:“这首歌我已听过许多次,却始终不知道这
首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歌声忽然停顿,萧十一郎的目光忽然自遥远朦胧的远方收了回来,凝注着沈璧君的
脸,道:“你真想知道?”
沈璧君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你听不懂,只因这本是首关外蒙人唱的牧歌,但你若听懂了这首歌
的意思,恐怕以后就永远再也不想听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面上又露出那种尖刻的讥消之意,道:“因为这首歌的意思,绝不会被你
们这种人所能了解,所能欣赏的。”
沈璧君垂下了头,道:“也许我和别的人有些不同呢?”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说,你听——”他摸索着,
找着了酒,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世人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
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狼的寂寞;世上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着
孤独和饥饿在冰天雪地中流浪的情况,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他语声中充满了悲愤之意,声音也越说越大!
“我问你,你若在寒风刺骨冰雪荒原上流浪了很多天,滴水末沾,米粒末进,你若
看到了一条羊,你会不会吃它?”
沈璧君垂着头,始终未曾抬起。
萧十一郎又喝了杯酒,忽然以筷击杯,放声高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
世情如霜……。”
歌声高亢,唱到这里,突然嘶裂。
沈璧君目中已流下泪来。
萧十一郎已伏在桌上,挥手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你走吧——快走吧!既然迟早
都要走,不如早些走,免得别人赶你——”沈璧君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她知道这一次是必定可以回去了,回到她熟悉的世界,一切事又将回复安定、正常、
平静。
这一次她回去了,以后绝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再来扰乱她,这本是她所企求的,
她本应觉得高兴。
但现在——
她拭干了泪痕,暗问自己:“萧十一郎若是拉着我,要我不走,我会不会为他留下
呢?”
“我会不会为他而放弃那安定正常的生活,放弃荣誉和地位,放弃那些关心我的人,
放弃一切?”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坚强的人,她不敢试探自己。
她甚至不敢再想萧十—郎对她的种种恩情,不敢再想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睛里的
情意。
现在,她只想连城璧。
她决心要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因为……。
现在马车已停下,她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这是人的世界,不是狼的。
院子里很静,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落叶的声音。
因为现在夜已很深,这里又是家很高贵的客栈,住的都是很高贵的客人,都知道自
重自爱,绝不会去打扰别人。
连城璧就住在这院子里。
店栈中的伙计以诧异的眼色带着她到这里来,她只挥了挥了手,这伙计就走了,连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在这种地方做事的人,第一件要学会的事,就是要分清什么是该问的,什么是不该
问的。
西面的厢房,灯还亮着。
沈璧君悄悄地走过院子,走上石阶。
石阶只有四五级,但她却似乎永远也走不上去。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似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之意,竟没有勇气去推开门,没有
勇气面对她自己的丈夫,她所畏惧的是什么?
她是不是怕连城璧问她:“这些日子你在哪里?”
屋子里的灯光虽很明亮,但说话的声音却很低,直到这时,才突然有人提高了声音
问道:“外面是哪一位?”
声音虽提高了,却仍是那么矜持,那么温文有礼。
沈璧君知道这就是连城璧,世上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约束自己。
在这—刹那间,连城璧的种种好处又回到她心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在怀念
他的。
在这一刹那间,她恨不得冲进屋里,投入他怀里。
但她却并没有这样做。
她知道连城璧不喜欢感情冲动的人。
她慢慢地走上石阶,门已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连城璧。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苦苦寻找他的妻子,一直在担心、焦急、思念,现在,他的
妻子竟忽然奇迹般出现在门外。
但甚至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也没有露出兴奋、惊喜之态,甚至没有去拉一拉他妻子
的手。
他只是凝注她,温柔地笑了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沈璧君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是,我回来了。”
就这么样两句话,没有别的。
沈璧君一颗乱糟糟的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本已习惯于这种淡漠而恬静的感情,现在,她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并没有改变。
她不愿说的事,连城璧还是永远不会问的。
在他的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无论是父子、是兄弟、是夫妻,都应该适当地保持着
一段距离。
这段距离却令人觉得寂寞,却也保护了人的安全、尊严、和平静……
屋子里除了连城璧外,还有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南七北六十三省七十二家镖
局的总镖头,江湖中人称“稳如泰山”的司徒中平,和武林“六君子”中的“见色不乱
真君子”的厉刚。
这五人都是名满天下的侠客,也都是连城璧的朋友,自然全都认得沈璧君,五个人
虽也没有说什么,心里都不免奇怪!
“自己的妻子失踪了两个月,做丈夫的居然会不问她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做些什
么事?做妻子的居然也不说。”
他们都觉得这对夫妻实在怪得少见。
桌子上还摆着酒和莱,这却令沈璧君觉得奇怪了。
连城璧不但最能约束自己,对自己的身体也一向很保重,沈璧君很少看到他喝酒;
就算喝,也是浅尝即止,喝酒喝到半夜这种事,沈璧君和他成亲以后,简直还未看到过
一次。
她当然也不会问。
但连城璧自己却在解释了,他微笑着道:“你没有回来之前,我们本来在商量着一
件事。”
赵无极接着笑道:“嫂夫人总该知道,男人们都是馋嘴,无论商量什么事的时候,
都少不了要吃点什么,酒更是万万不可少的。”
沈璧君点了点头,嫣然道:“我知道。”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嫂夫人知道我们在商量的是什么事?”
沈璧君摇了摇头,嫣然道:“我怎会知道。”
她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一个女人若想做人人称赞的好妻子,那么在自己的丈夫朋友
面前,面上就永远得带着微笑。
有时,她甚至笑得两颊都酸了。
超无极道:“十几天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请连公子他们三位来,为的就
是这个。”
沈璧君道:“哦?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她本不想问的,仍有时“不问”也不礼貌;因为“不问”就表示她对丈夫朋友的事
漠不关心。
虽然她对赵无极这人的印象一向不太好,因为她总觉得这人的人缘太好,也太会说
话了。
会说话的人,难免话多,话多的人,她一向不欣赏。
赵无极道:“这地方有位孟三爷,不知道嫂夫人可曾听说过?”
沈璧君微笑道:“我认得的人很少。”
赵无极微笑道:“这位孟三爷仗义疏财,不下古之孟尝,谁知十多天以前,孟家庄
竟被人洗劫一空,家里大大小小一百多口人,不分男女,全都被人杀得干干净净!”
沈璧君皱眉道:“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
赵无极道:“自然是‘大盗’萧十一郎!”
沈璧君的心骤然跳了起来,失声道:“你是说萧十一郎?”赵无极道:“不错!除
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的心这么黑?手这么辣?”
沈璧君勉强控制着自己,道:“孟家庄既已没有活口,又怎知下手的必定是他?”
赵无极道:“萧十一郎不但心黑手辣,而且目中无人,每次做案后,都故意留下自
己的姓名——”沈璧君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道:“不可能!下这
毒手的绝不可能是萧十一郎!你们都冤枉了他,他绝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的人!”
赵无极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嫂夫人心地善良,难免会将坏人也当做好人。”
厉刚的眼睛就像是一把刀,盯着沈璧君,忽然道:“但嫂夫人又怎知下这毒手的绝
不是他呢?”
沈璧君身子颤抖着,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听这些话,见到
这些人。
但她知道她绝不能走,她一定要挺起胸来说话,她欠萧十一朗的已太多,现在正是
她还债的时候。
她咬着嘴唇,一字字道:“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在这里杀人,因为这两个月来,我从
未离开过他!”
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都怔住了。
沈璧君用不着看,也知道他们面上是什么表情。用不着猜,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着
什么!
但她并不后悔,也不在乎。
她既已说出这句话,就已准备承当一切后果。
也不知道了多久,连城璧才缓缓道:“这件事只怕是我们误会了,我相信内人说的
话绝不会假。”他声音仍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屠啸天慢慢地点着头,喃喃道:“—定是误会了,再说。”
赵无极也在不停地点头,忽然长身而起,笑道:“嫂夫人旅途劳顿,在下等先告辞,
明日再为夫人接风。”
海灵子一句话也没有说,—揖到地,第一个走了出去。
只有司徒中平还是安坐不动。
此人果然不愧是“稳如泰山”,等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都走了出去,他
才沉着声道:“厉兄且慢走一步。”
厉刚的嘴虽仍闭着,脚步已停下。
司徒中乎缓缓说道:“这件事若不是萧十一郎做的,别的事也就可能都不是他做的,
这次我们冤枉了他,别的也可能冤了他。”
这句听在沈璧君耳里,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她知道司徒中平的出身只不过是镖局中的一个趟子手,能爬上今日的地位,并不容
易。
所以他平日一向小心翼翼,很少开口,惟恐多言贾祸,惹祸上身,以他的身份地位,
也实在是不能说错一句话的。
这句话居然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份量自然和别人说的不同。厉刚虽然未必听得入耳,
却也只有听着。
司徒中平道:“你我既然自命为侠义之辈,做的事就不能违背了这‘侠义’二字,
宁可放过一千个恶徒,也绝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常言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一个人若是受了冤枉无法
辩白,那滋味实在比死还要难受。”
沈璧君静静地听着,只觉这一生中从来也未曾听过如此令她佩服,令她感动的话。
司徒中平虽是个很平凡的人,面目甚至有些呆板,头顶已微微发秃,仿佛是个已历
尽中年的悲欢、对人生再也没有奢望、只是等着入土的小人物。
但此刻在沈璧君眼中,此人却似已变得说不出的崇高伟大,她几乎忍不住想要在她
那秃头顶上亲一下。
司徒中平又道:“萧十一郎若真的不是传说中的那个恶徒,我们非但不能冤枉他,
还得想法子替他辩白,洗刷他的污名,让他可以好好做人。”
他目光忽然转到沈璧君身上,缓缓接着道:“但人心难测,一个人究竟是善是恶,
也并不是短短三两个月中就可以看得出的。”
沈璧君断然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他,他绝不是个坏人。”她垂下头,慢慢地接着
道:“这两个月来,我对他了解得很多,尤其是他三番两次地救我,对我还是一无所求,
一听到你们的消息,就立刻将我送到这里来——”说到这里,她语声似已哽咽,连话都
说不下去了。
司徒中平道:“既然如此,嫂夫人也该设法洗刷他的污名才是。”
沈璧君咬着嘴唇,黯然道:“他对我的恩情,我本来以为永远也无法报答,只要能
洗清他的污名,让他能重新做人,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的。”、司徒中平沉吟着,道:
“不知嫂夫人是什么时候跟他分手的?”
沈璧君道:“我在今天戌时以后。”
司徒中乎道:“那么,他想必还在附近?”
沈璧君道:“嗯。”
司徒中乎又沉吟了半晌,道:“依我之见,嫂夫人最好能将他请到这里来,让我们
看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对他多了解一些。”
他笑了笑,又道:“萧十一郎的大名,我们已听得多了,但他的人,至今却还没有
见过。”
沈璧君展颜道:“你们若是看见他,就一定可以看出他是怎么样的—个人了,只不
过——”她忽又皱起眉道:“今天却不行。”
司徒中平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今天——他已经醉了,连话都已说不清楚。”
司徒中平笑道:“他常醉吗?”
沈登君也笑了,道:“常醉。”
司徒中平微笑道:“常喝醉的人,酒量一定不错,而且一定是个直心肠的人,几时
若有机会,我倒想跟他喝几杯。”
沈璧君嫣然道:“总镖头有河海之量,天下皆知,无论喝了多少,还是‘稳如泰
山’,只不过,我看他也未必会输给你。”
司徒中平笑道:“哦?他今天喝了多少?”
沈璧君道:“大概最少也有十来斤。”
司徒中平悠然道:“能喝十来斤的,已可算是好酒量了,但还得看他是在什么地方
喝的酒?喝的是什么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个人酒量的强弱,和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关系。”
沈璧君道:“喝酒的地方并不好,就在城外山脚下的一家小客栈,喝的也不是什么
好酒,只不过是普通的‘烧刀子’。”
司徒中平笑道:“如此说来,他酒量果然不错,我倒更想见见他,只不过——”他
缓缓站起,道:“今日天时已晚,好在这事也不急,等嫂夫人安歇过了,再去请他来也
不迟——此刻在下若还不走,就当真是不知趣了。”
他微微—笑,抱拳一揖,又道:“方才那番话,又引动了我的酒兴,不知历兄可有
兴趣陪我再喝两杯去?”
厉刚道:“好!”
他自始至终,只说了这一个字。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8:52:57
第一七章 君子的心
人已散了,烛也将残。
闪动的烛光,照着连城璧英俊、温和、平静的脸,使他这张脸看来似乎也有些激动
变化,但等他夹断了烛芯,烛火稳定下来,他的脸也立刻又恢复平静。
也许太静了,沈璧君拿起酒杯,又放下,忽然笑了笑,道:“我今天喝了酒。”
连城璧微笑着,道:“我也喝了一点,夜已渐寒,喝点酒就可以暖和些。”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道,“你——你有没有喝醉过?”
连城璧笑道:“只有酒量好的人,才会喝醉,我想醉也不容易。”
沈璧君叹了口气,幽幽道:“不错,一醉解千愁,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能喝
醉的。”
连城璧出沉默了半晌,才笑道:“但你若想喝,我还可陪你喝两杯。”
沈璧君嫣然一笑,道:“我知道,无论我要做什么,你总是尽量想法子来陪我的。”
连城璧慢慢地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忽然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我陪你的时
候太少,否则也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下来,良久良久,忽然问道:“你可知道这两个月来究竟发生了些
什么事?”
连城璧道:“我——我知道了一切,却不太清楚。”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不问?”
连城璧道:“你已说了很多。”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为什么不
问我怎么会天天见到他?”
为什么?她忽然变得很激动,连城璧却只是温柔地凝注着她。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了一句:“因为我信任你。”
这句话虽然只有短短六个字,但却包括了一切。
沈璧君整个人似已痴了。
无限的温柔,无限的情意,在这—刹那间,忽然一齐涌上她心头,她的心几乎无法
容纳下这么多。
她很快地喝完了杯中的酒,忽然伏在桌上,痛哭了起来。
连城璧若是追问她,甚至责骂她,她心里反会觉得好受些。
因为她实在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但他对她却还是如此温柔、如此信任、处处关心她、处处为她着想,生怕对她有丝
毫伤害。
她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歉疚。
因为这两个月来,她并没有像他想她那样想他。
她虽没有真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却还是对不起他。
她本来只觉得对萧十一郎有些亏欠,现在她才发现亏欠连城璧的也很多,也是她这
一生永远报答不完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把刀,将她的心分割成两半。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做。
连城璧凝注着她,似也痴了这是他的妻子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失声痛哭。
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痛苦,他忽然发觉他与
他妻子的心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他妻子的柔
发。
他的手刚伸过去,又缩回,静静地木立半晌,柔声道:“你累了,需要休息,有什
么话,等明天再说吧!——明天想必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沈璧君似已哭累了,伏在桌上,似已睡着。
但她哪里能睡得着。
她听到她的丈夫轻轻走出去,轻轻地关起门,她也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发,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但她心里却只希望她的丈夫对她粗暴一次,用力拉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起来,抱入
怀里。
她心里虽有些失望,却又说不出的感激。
因为她知道他以前是如此温柔,现在是如此温柔,将来还是会同样的温柔,绝不会
伤害她,勉强她。
现在,已痛哭过了一场,她心里忽然觉得好受得多。
“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
“只要能将萧十一郎的冤名洗清,让他能抬起头来重新做人。我就总算已对他有了
些报答。”
“从今以后,我将全心全意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我要尽我所有的力量,使他快
乐。”
她已决心要这么样做。
一个人已下了决心,总会觉得平静些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眼泪却又流下了面颊……
夜凉如水,石阶也凉得很。
连城璧坐在石阶上,只觉一阵阵凉意传上来,凉入他的身体,凉入他的背脊,凉入
他的心。
他心里却似有股火焰在燃烧。
“她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
“她为什么要和萧十一郎天天在一起?”
“这两个月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她直到今天才回来?”
这些问题,就像是一条毒蛇,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若将这些话问出来,问个清楚,反倒好些。但他却是个有礼的君子,别人不说的
话,他绝不追问。
“可是,我虽不问她,她自己也该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不说?她究竟还隐瞒着什么?”
他尽力要使自己心里坦然,信任他的妻子。
可是他不能。
他的心永远也不能像他表面看来那么平静。
看到他妻子提到“萧十一郎”这名字时的表情,看到她的痛苦与悲伤,他忽然觉得
萧十一郎和他妻子之间的距离,也许远比x接近得多。
他第一次觉得他对他妻子完全不了解。
这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机会去了解她?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给他机会让他了解她?
秋已深了,连梧桐的叶子都在凋落。
他忽然发现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和厉刚从东面厢房中走出来,四个人都已除去
了长衫,只穿紧身的衣服。
他们看到连城璧一个人坐在石阶上,似乎也觉得有些意外,四个人迟疑着,对望了
一眼,终于走了过来。
赵无极走在最前面,勉强笑着,道:“连公子还没有睡?”
他们本来是兄弟相称的,现在赵无极却忽然唤他“公子”了,一个人只有在对另一
人存有戒心时,才会忽然变得特别客气。
连城璧却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你们也没有睡。”
赵无极笑得更勉强,道:“我们——我们还有点事,想到外面去走走。”
连城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连公子已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
连城璧默默半晌,缓缓道:“我不知道。”
赵无极终于真的笑了,道:“有些事连公予的确还是不知道的好。”
外面隐隐有马嘶之声传来。
原来他们早已令人备好了马。
海灵子忽然道:“连公子也想和我们一齐去吗?”
连城璧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有些事,我还是不要去的好。”
于是四个人都走了。
这四人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行动之间,自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马不同,奔
马的蹄声,很远都可听得见。所以他们出门后又牵着马走了很久,才上马急驰。
这四人的行踪为何如此匆忙?如此诡秘?
东面厢房中的灯还亮着。
连城璧又静静地坐了很久,似乎在等他面上的激动之色平静,然后,他才慢慢地走
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司徒中平正在屋子里洗手。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那么仔细,就好像他手上沾着了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血腥。
也许他要洗的不是手。而是心。
连城璧站在门外,静静的瞧着他,司徒中平并没有回头,忽然道:“你看见他们出
去了?”
连城璧道:“嗯。”
司徒中平道:“你当然知道他们出去做什么?”
连城璧闭着嘴,像是拒绝回答这句话。
司徒中平叹了口气,道:“你想必也知道,无论萧十一郎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都
绝不会放过他的,萧十一郎不死,他们只怕连觉都睡不着。”
连城璧忽然笑了笑,道:“你呢?”
司徒中平道:“我——”连城璧淡淡道:“若不是你探了萧十一郎的行踪,他们怎
么找得到?”
司徒中平洗手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停顿在半空中,过了很久,才从架子上取下块
布巾,慢慢地擦着手,道:“但我并没有对他们说什么。”
连城璧道:“你当然已用不着再说什么。因为你在探问时,已特地将厉刚留了下来,
那已足够了。你当然知道厉刚与萧十一郎之间的仇恨。”
司徒中平道:“我也没有和他们一齐去。”
连城璧道:“身为七家镖局的总镖头,行事自然要特别谨慎,不能轻举妄动。”
司徒中平道:“但杀萧十一郎,乃是为江湖除害,非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
且光彩得很。”
连城璧道:“这也许是因为你不愿得罪壁君,也许是生怕日后有人发现萧十一郎真
是含冤而死,所以宁可置身事外,也不愿去分享这份光彩。”
他笑了笑,淡谈接着道:“司徒总镖头这‘稳如泰山’四字,当真是名下无虚。”
司徒中平忽然转过身,目中带着种奇特的笑意,盯着连城壁道:“你呢?”
连城璧道:“我——?”
司徒中平道:“你明知我方才是故意在探听萧十—郎的行踪,明知他们要去做什么,
但你却并没有阻止之意,如今为何要来怪我?”
连城璧不说话了。
司徒中平悠然笑道:“你虽未随他们同去,也只不过是因为知道萧十一郎已醉了,
他们必可得手,其实你心里又何尝不想将萧十一郎置于死地!而且你的理由比我们都充
足多——”说到这里,他脸色突然改变。
连城璧也不由自主地转过头,随着他的目光瞧了过去。
他立刻发现沈璧君不知何时已站在院子里。
沈璧君全身都在颤抖着,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不停地往下流落。
连城璧长长吸了口气,柔声道:“你本该已睡了的——”他一步步走过去,沈璧君
一步步往后退。
连城璧柔声接着道:“院子里很凉,你要出来,至少也得加件衣服。”
沈璧君忽然叫了起来,嘶声道:“不要走近我!”
她流着泪,咬着牙,接着道:“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你们是这样的英雄,这样的君
子——”她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就扭转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醉了,真的醉了。
真的醉了时,既不痛苦,也不愉快,既无过去。也无将来,甚至连现在都没有,因
为脑子里已成了一片空白。
真的醉了时,既不会想到别人,也不会想到自己,甚至连自己所做的事,也像是别
人做的,和自己全无丝毫关系。
一个人真的醉了时所做的事,一定是他平时想做,却又不敢去做的。
他做这件事,一定是为了一个人,这人一定是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人,就算他
脑子里已成了—片空白,就算他已醉死,这人还是在他心底,还是在他骨髓里,已与他
的灵魂纠缠成一体。
他会不顾一切地去做这件事,但他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的心已被那
人捏在手里。
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感觉。
萧十一郎忽然跳了起来,冲到柜台边,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道:“拿来!”
掌柜的逃也逃不了,挣也挣不脱,脸已吓白,颤声道,“拿——拿什么?”
萧十一郎道:“金钗——那金钗——”清醒的人,对喝醉了人总是有点害怕的。
萧十一郎一把抢过了金钗,踉跄着走了几步,忽然一跤跌在地上,居然并没有站起
来。
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瞧着的是什么?想着的又是什么?
他只是在反反复复地唤着沈璧君的名字。
因为沈璧君这人并不在他脑里,而在他骨髓里、血液里,在他心底,已与他灵魂纠
缠在一起。
他又何必再去想呢?
那掌柜的也明白了,心里也在暗暗叹息,“这一男一女本来很相配,又很相爱,为
什么偏要分手?”
萧十一郎痴痴地瞧着、反复地低唤……忽然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哭得就像是
个孩子。
连那掌柜的心都酸了。
“那位姑娘若是瞧见他这模样,不知道还能不能忍心离开他?”
掌柜的心里暗暗庆幸,自己这一生中还没有为情如此颠倒,如此痛苦,现在又幸而
过了为情颠倒的年纪。
他却不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感的人,人生中总难免有片空白,这片空白正是所有其
他的任何事都填不满的。
“道是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几思量,还是相思好……”
门外巳隐隐传来马蹄声,脚步奔腾声。
忽然间“砰!砰!砰!”三声大震。
三面的窗子都被踢碎,三个人一跃而入,一个站在门口,手持一柄青森森的长剑,
脸色却比剑还青、还冷,正是海南第一高手海灵子!
萧十一郎还似全无感觉,还是坐在那里,痴痴地瞧着手里的金钗,低低地呼唤着沈
璧君的名字。
他真的醉了。
从左面窗中跃入的赵无极,眼睛里发着光,笑道:“想不到杀人如草的‘大盗’萧
十一郎,居然还是个多情种子。”
厉刚冷笑道:“难怪沈璧君要为他辨白,原来两人已——哼!”
沈璧君,有人在说沈璧君。
萧十一郎忽然抬起头,瞪着厉刚。
其实他也许什么也没有瞧见,但眼睛看来却那么可怕。
厉刚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海灵子厉声道:“莫等他清醒了,快出手!”
喝声中,他掌中的剑已化为闪电,向萧十一郎咽喉刺出。
萧十一郎也许并不知道这一剑就要他的命,但二十年来未放下的武功,也已融入了
他的灵魂。
他随手一挥,只听“叮”的一声,他手里的金钗竟不偏不倚迎着了海灵子的剑锋!
这名扬天下的海南第一剑客,竟被他小小的一根金钗震得退出了两步,连掌中的剑
都几乎把握不住。
赵无极脸色变了变
他自从接掌“先天无极”的门户以后,武功虽未精进,气派却大了不少,无论走到
哪里,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带过兵刃。
但此时他却从腰畔抽出了一柄精钢软剑,斜斜画了个圆弧,不但身法手式,连气度
更是从容潇洒。
“先天无极”门的武功,讲究的本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以守为攻,以快打
慢”。
他剑方出手,只听急风一响,一柄旱烟筒已抢在他前面。
向萧十一郎脊椎下“沧海”穴打了过去。
屠啸天的人看来虽然土头土脑。甚至已有些老态龙钟,但出手却当真是又狠、又准、
又快!
赵无极自恃身份,故作从容,出手—向好整以暇,不求急进,但瞧见屑啸天这一招
攻出得手,萧十一郎必将血流如注,至死无救。
那边海灵子还未等喘过气来,就又挥剑扑上。
海南剑法本以辛捷狠辣见长,海南门下的剑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是立刻要取
人性命的杀手!
萧十一郎自出道以来,从未败过,无论谁能杀了他,都是件了不起的事,无名的人
必将立刻成名,有名的人名声必特更响,所以这三人都在争先出手,像是生怕被人抢去
了这份光彩。
只听又是“盯”的一响,火星四溅。
海灵子的剑竟迎上了赵无极的剑锋。
萧十一郎的人却已自剑锋下滚了出去。
双剑相击,海灵子和赵无极的脸上都不禁有些发红,随手抖出了个剑花,正待转身
追击。
但听“蓬”的一声,萧十一郎的身子突然飞了起来,“砰”的撞上了柜台,鼻下嘴
角都已沁出了鲜血。
他实在醉得太厉害,竟未看到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厉刚。
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三个人抢着出手,谁知反而被厉刚捡了便宜,抢了头功。
海灵子板着脸,冷笑道:“厉兄的三十六路‘大摔碑手’,果然名不虚传,以后若
有机会,我少不得要领教领教。”
厉刚的脸上根本从来也瞧不见笑容,冷冷道:“机会必定有的,在下随时候教!”
就在这时,又听得“叮”的—晌、原来这两人说话的时候,屠啸天见机会难得,怎
肯错过,掌中的旱烟袋已向萧十一郎头顶的“百会”穴击下。
谁知赵无极的剑也跟了过来,也不知是有意、是无意,剑锋划过烟斗,屠啸天这一
招就打歪了。
但他的烟管乃精钢所铸,份量极是沉重。
赵无极的剑也被他震得斜斜飞了上去,两人目光相遇,虽然都想勉强笑一笑,但那
神情却比哭还难看得多。
厉刚冷笑了一声,道:“此人中了我一掌,不劳各位出手,他也是活不成的了。”
屠啸天勉强笑道:“我曾听人说过,若要证明一个人是否真的死了,只有一个法子,
就是先割下他的头来瞧瞧。”
赵无极也勉强笑道:“不错,这句话我也曾听过,而且从未忘记。”
厉刚冷笑道:“这倒简单得很,此刻就算是三尺童子,也能割下他的头颅——”海
灵子突也冷笑了一声,道:“只怕未必吧!”
厉刚怒道:“未必?”
他目光一转,脸色也变了。
萧十一郎正在瞧着他们发笑。
这双眼睛虽还是朦朦胧胧,布满血丝,虽然还带着七分醉意,但不知何时已睁得很
大。
一个人若快死了,眼睛绝不是这样子。
赵无极眼珠子一转,淡淡道:“姓萧的朋友,你中了厉刚厉大侠的‘大摔碑手’,
本该赶快闭上眼睛去死才对,为何还睁着眼睛在这里发笑!”
萧十一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连气都透不出。
厉刚纵然老练,此刻脸也不禁红了,怒喝道:“你笑什么?”
萧十一郎笑道:“你的‘大摔碑手’真像他说的那么厉害吗?”
他不等厉刚回答,突然站了起来,挺着自己的胸膛,大笑道:“来,来,来,我不
妨再让你在这里打两巴掌试试。”
厉刚脸色已由红转青,铁青着脸,一字字道:“这是你自取其辱,怨不得我!”他
肩不动,腰不拧,脚下向前踏出了一步,掌尖前擦,刚刚触及萧十一郎的胸膛,掌心才
突然向外一吐。这正是内家“小天星”的掌力。
萧十一郎竟不避不闪,硬碰硬接了他这一掌。
只听“蓬”的一声,如击败革,但这一次萧十一郎竟还是稳稳地站着,动也不动,
简直就像是个钉子般钉在地上了。
厉刚脸色发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的确已将“大摔碑手”练到九成火候,纵不能真的击石如粉,但一掌击出,只要
是血肉之躯,实在不可能挨得住的。
谁知萧十一郎这人竟像是铁打的。
他一掌拍上萧十一郎的胸膛,就觉得有一股潜力反激而出,若不是他下盘拿得稳,
只怕已被这一股反激之力震倒。
赵无极、海灵子面面相觑,虽然有些幸灾乐祸,但究竟是同仇敌忾,心里也是惊骇
多于欢喜。
只见萧十一郎笑嘻嘻地瞧着厉刚,过了半晌,忽然笑问道:“你练的这真是‘大摔
碑手’吗?”
厉刚道:“哼!”
萧十一郎笑道:“依我看这绝不会是‘大摔碑手’,而是另一门功夫。”
赵无极瞟了厉刚一眼,故意问道:“却不知是哪一门功夫?”
萧十一郎目光四转,笑道:“这门功夫我恰巧也学过,我练给你们瞧瞧。”
他吃东西并不太挑嘴,只要是用豆子做的东西,无论是豆腐、豆干、油豆腐、干丝,
他都很喜欢吃,但酒一喝多,无论什么都吃不下了。所以方才他虽然要了盘红烧豆腐,
却留下了一大半,还放在那边桌上。
此刻他竟摇摇摆摆地走了过去,伸出手将盘子里的豆腐捞了几块出来,重重往地上
一摔。
豆腐自然立刻被摔得稀烂。
萧十一郎居然一本正经地板着脸,道:“这门功夫叫‘摔豆腐手’,和‘大摔碑手’
是同路的功夫,只不过是师娘教出来的。”
别人本来还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听了这话,才知道萧十一朗不但武功高明,臭
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等。
海灵子第一个大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本来是笑不出的,他平生也根本从未这么样大笑过,但想到厉刚面上
的表情,他笑不出也要笑,而且笑得特别响。
别人一笑,萧十一郎也笑了,笑得弯下了腰。
其实他也笑不出的。
二十年来,死在厉刚“大摔碑手”下的人已不知有多少,萧十—郎挨了他两掌,受
的内伤实已很重。
但喝醉了的人,往往不计利害、不知轻重,明明不能说的话一醉就会说了出来,明
明不能做的事也照样做了。
因为酒一下肚,明明只有五尺高的人,就会忽然觉得自己有八尺高,明明手无缚鸡
之力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大力士。
所以喝醉了的人常常喜欢找人打架,无论打不打得过,也先打了再说,就算最聪明
的人,一喝醉也会变成呆子。
萧十一郎苦在清醒时,当然绝不会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接厉刚的这一掌,只可惜萧
十一郎喝醉了时,也和别的人全没两样屠啸天虽也在笑,但萧十一郎的一举一动他都很
注意。
姜毕竟是老的辣。
屠啸天比别人多活了二三十年,这二三十年并不是白活的,表面上虽然笑着,眼睛
里却全无丝毫笑意,突然道:“这门功夫我倒也学过的。”
萧十一郎大笑道:“你?你是不是也想来试试?”
屑啸天道:“正有此意。”
这四字说了,掌中的旱烟管也已击出。
只觉他手腕震动,一个烟斗似乎变成了三个,分打萧十一郎前胸玄机、乳泉、将台
三处大穴。
屠啸天号称海内打穴第一名家,就这一着“三潭印月”,一招打三穴,放眼天下,
实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萧十一郎的身子根本没有动,右手如抓苍蝇,向外一抓,这支旱烟管就莫名其妙地
到了他手里。
屠啸天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比纸还白。
萧十一郎大笑道:“我只喝酒,不抽烟,这玩意儿我没用。”
他双手一抖,似乎想将这烟管折断,却不知烟管竟是精钢所铸,他一抖末断,忽然
大喝一声,只听得“叮”的一声,烟斗虽被他拗得崩了出去,打在墙上,但他嘴里也喷
出了—口鲜血,全都喷在屠啸天的身上。
屠啸天本似已吓呆了,被鲜血一激,突然转身,一个肘拳击上了萧十一郎的胸膛。
这一次萧十一郎再也挨不住了,身子也被撞得飞出,但见剑光一闪,赵无极的剑已
闪电般刺入了他肋下。
寻不着马卒。
沈璧君力已将竭,一口气已几乎喘不过来。
但她就算力竭而死,也不会停下脚的。
“我绝不能让萧十一郎因我而死,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他。”
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别的事她已全不管了。
夜很静。
她认准了方向,全力飞掠,前面有墙,她就掠过墙,前面有屋,她就掠过屋,也不
管是谁家的墙院,谁家的屋子。
这种事她以前本不敢做的,但现在她已不在乎。
只要能救得了萧十一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不在乎。
一片乌云掩来,掩去了星光月色。
沈璧君忽然发觉自己竟迷失了方向!
萧十一郎倒在墙角下,喘息着。
他眼虽是眯着的,似已张不开,但目光却很清澈。
他的酒终于醒了。
酒不醒反而好些,酒一醒,他忽然觉得全身都痛苦得仿佛要裂开——酒,已化为冷
汗流出。
屠啸天仰面大笑道:“现在只怕真连三尺童予都能割下他的脑袋。”
赵无极微笑道:“既是如此,就让在下来动手吧!”
屠啸天忽然顿住了笑声,道:“且慢!”
赵无极皱了皱眉,道:“还等什么?”
屠啸天笑道:“是我杀了他,怎敢劳动掌门人去割他的脑袋。”
赵无极仰天大笑了几声,道:“想不到屠兄近来也学会用剑。”
屠啸天怔了怔,冷冷道:“我已老朽,已无心再去学剑,好在这旱烟管,也未必就
比剑不中用!”
赵无极悠然笑道:“这人致命的伤口,明明是剑伤,无论谁都可看得出来,屠兄使
的若不是剑,这剑伤是哪里来的呢?”屠啸天脸色变了变,冷笑道,“若非老夫那一拳,
这一剑只怕再也休想沾着他的衣裳。”厉刚突也冷笑了一声,道:“若非他早巳受了内
伤,阁下的头颅,只怕也已和这烟斗一样了。”
海灵子冷冷道:“人家站在那里不动,他居然还有脸出手,这样的君子,倒也少见
得很!”
厉刚怒道:“你有何资格说话?你可曾沾着他的毫发?”
海灵子厉声道:“至少我并末乘人之危,捡人便宜,”突听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
喃喃道:“看样子我这脑袋必定值钱得很,否则这些人怎会你抢我夺,就像狗抢骨头似
的。”
四个人脸上阵青阵白,谁也说不出话来。
萧十一郎道:“我正头疼得要命,有人能将它刻下来,我正求之不得,你们有胆子
的,就来拿吧!”
他忽然向屠啸天笑了笑,道:“但你现在真有把握能割下我的脑袋吗?——你为何
不来试试?”
屠啸天脸色发白,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萧十一郎目光移到赵无极身上,道:“你呢?你方才抢着动手的,现在为何不来
了?”
赵无极的手紧握着剑柄,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萧十一郎喘息着,道:“海南剑派门下,素来心黑而无胆,想必是不敢出手的了。”
海灵子气得发抖,但掌中的剑还是不敢刺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狮虎垂危,犹有余威。
萧十一郎道:“至于你——”他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厉刚脸上,冷笑道:“你这
‘见色不乱’的真君子,我早巳看透你了,你现夜只要敢再往前一步,我就要你立刻死
在我脚下!”
厉刚铁青着脸,满头冷汗涔涔而落,但两只脚却像已被钉在地上,再也无法向前移
动半步!
萧十一郎忽又大笑起来。
赵无极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笑的是你们这四个无胆的匹夫!”
他大笑着接道:“其实我这头颅早巳等着你们来割了,你四个无论谁来下手,我都
已无力反抗,只可笑你们竟无一人有此胆量!”
四个人面上阵红阵白,竟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萧十一郎道:“我这头颅虽已等人来取,但凭你们这四人,还不配!”
他忽然抽出了腰畔的刀,仰面长笑道:“萧十一郎呀萧十一郎呀!想不到你这颗大
好的头颅,竟无人敢来一割,到头来还得要你自己动手!”
赵无极忽然喝道:“且慢!”
萧十一郎喘息着,大笑道:“你现在再想来割,已来不及了!日后江湖中人总有一
日会知道,萧十一郎只不过是死在自己手上的!你们这四位大英雄、大侠客,竟只能在
旁边瞧着。”
赵无极淡淡道:“我们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豪杰,若非早巳知道你已烂醉如泥,也许
根本就不敢到这里来。”
萧十一郎道:“这话倒不错。”
赵无极笑了笑,道:“但我们怎会知道你在这里?又怎会知道你醉了呢?”
萧十一郎脸色突然变了,厉声道:“你怎会知道的?”
赵无极悠然道:“这是谁告诉我们的,你难道还想不出?”
他冷笑着接道:“连夫人早已将你恨之入骨,要我们来将你乱刀分尸,所以才先灌
醉你,只可笑你还捧着她的金钗,自我陶醉,你岂非比我们还要可笑得多。”
萧十一郎忽然狂吼一声,扑了上去!
他伤口上的血本已凝结,这一用力,伤口就又崩裂,鲜血一股股射了出来!
但这一刀之威,仍是势不可当。
赵无极挥剑迎了上去,“叮”的一声,他虎口已被震裂,掌中剑竟也把持不住!
他整个人都被这一刀震麻了,两腿一软,跌了下去。
萧十一郎的第二刀又已砍下。
赵无极心胆皆丧,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气派,就地一滚,滚出了七八尺,“砰”;
的撞在柜台角上,额角立刻被撞出了个大洞。
萧十一郎又已追了过来。
赵无极魂都吓飞了,只见他刀已扬起,突然“当”的落在地上,他身子摇了摇,也
随着倒下。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8:54:01
第一八章 亡命
萧十一郎毕竟不是铁打的!
他血流个不停,力气也流尽了。
赵无极又一滚,抄起地上的刀,狂笑道:“我迟早还是要你死在我手上!”
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一阵狂风自窗外卷入,卷倒了屋子里的两只残烛。
赵无极刀已扬起,眼前忽然什么也瞧不见了。
死—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赵无极的手紧握着刀柄,他知道萧十一郎就在刀下!
但萧十一郎真的还在那里吗?
赵无极的掌心正淌着冷汗。
突然间,电光一闪。
萧十一郎正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随着闪电而来的第二声霹雳,又将他震倒,就倒在
刀下了。
超无极的手握得更紧,静等着另一次闪电。
这一刀砍下去,一定要切切实实砍在萧十一郎的脖子上!
这一刀绝不能再有丝毫差错。
隆隆的雷声终于完全消失,正已到了第二次闪电击下的时候。
闪电一击,萧十一郎的头颅就将随着落下。
想到这一刻已近在跟前,赵无极的心也不禁加速了跳动。
他只恨现在烛火已灭,不能看见萧十一郎脸上的表情。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多了阵急促的喘息声。
门了外雨声如注。这人似乎自暴雨中突然冲了进来,然后就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也必定什么都瞧不见。
这人是谁?
赵无极不由自主向后面瞧了一眼,虽然他也明知道是什么也瞧不见的,但还是忍不
住要去瞧瞧。
就在这时,电光又一闪!
一个人被头散发,满身湿透,瞪大了腿睛站在门口,目光中充满了惊惶、悲愤、怨
恨、恐惧之意。
是沈璧君!
赵无极一惊,沈璧君也已瞧见了他,手突然一扬。
电光一闪即熄,就在这将熄未熄的一刹那间,赵无极已瞧见沈璧君手中有—蓬金丝
暴射而出!
这正是沈璧君家传,名震天下的“夺命金针”!
赵无极已顾不得伤人,抖手晃起一片刀花,护住了面目,身子又就地向外滚出了七
八尺,“砰”的一声,也不知撞上了什么。
又一声霹雳声过,电光又一闪,沈经君已冲了过来,扑倒在萧十一郎身上。
四下又是一片黑暗,震耳的霹雷声中,她甚至连萧十一郎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但她
的手却已摸到他身上有湿粘粘的—片。
是血?
沈璧君嘶声道:“你们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凄厉的呼声,竟似比雷声更震人心弦。
黑暗中,一只手向沈璧君抓了过来。
雷声减弱,电光又闪。
沈璧君瞧见了这只手,枯瘦、乌黑得如鹰爪。正是海灵子的手。
海灵子另一只手还紧握着剑,似乎想一把抓开沈璧君。接着再一刻刺穿萧十一郎的
咽喉!
但他也瞧见了沈璧君的眼睛,比闪电还夺人的眼睛!
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
直到闪电再亮,他的手还停顿在那里,竟不敢抓下去!
沈璧君道:“滚!滚开!全部滚开!无论谁再敢走近一步,我就叫他后悔终生!”
呼声中,她已抱起萧十一郎,乘着黑暗向门外冲出。
只听一人道:“且慢!”
电光再闪,正好映在厉刚脸上。
他铁青的脸被这碧森森的电光所映,映得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沈璧君怒喝道:“闪开!你有多大的胆子,敢拦住我?”
闪光中,她的手似又扬起!
厉刚也不知是被她的气势所慑,还是畏惧她手里的“夺命金针”,竟不由自主向后
退了两步。沈璧君已向他身旁冲了出去。屠啸天长长叹了口气,道:“纵虎归山,萧十
一郎这—走,日后我们只怕就难免要一个个死在他手上了!”
厉刚怒道:“你为何不来拦住她?”
屠啸天叹道:“你莫忘了,沈璧君毕竟是连城璧的妻于,她若受了伤,谁承担得
起?”
赵无极忽然笑了笑,道:“但你若是连城璧,现在还会认她做妻子吗?”
屠啸天默然半晌,忽也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再追也不迟,反正她也
走不远的。”
厉刚道:“不错,追!”
暴雨如注。
雨点打在人身上,就好像一粒粒石子。
无边的黑暗,雨水帘子般挂在沈璧君跟前。
她根本瞧不清去路,也不知道究竟该逃到哪里去。
天地虽大,却似已无一处能容得下他们两个人。幸好后面还没有人追来,沈璧君放
慢了脚步,迟疑着道:“该走哪条路?”
电光一闪。她忽然发觉一个人痴痴地站在暴雨中,正痴痴地在瞧着她。
是连城璧!他怎么也到了这里?
沈璧君虽然并没有看清他的面目,但这双眼睛,眼睛里所包含的这种情意,除了连
城璧还有谁?
她的脚步忽然似乎被一种虽然无形、但却巨大的力量托住!
无论如何,连城璧毕竟是她的丈夫。
电光又一闪,这一次,她才看清了他。
他全身都已湿透,雨水从他头上流下来,流过他的眼睛,流过他的脸,他却只是痴
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目中既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全心全意地望着她,除了她
之外,他什么都已瞧不见,什么都不在乎。
连城璧本来永远都是修饰整洁,风度翩翩的,无论任何人,在任何时候瞧见他,他
都像是一株临风的玉树,神采照人,一尘不染。
但现在——
沈璧君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如此消沉,如此狼狈过。
她突然觉得一阵热血上涌,连喉头都似被塞住,情不自禁向他走了过去,嘎声道:
“你——你一直在跟着我?”连城璧慢慢地点了点头。沈璧君道:“但你并没有来拦住
我。”
连城璧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只因我明白你的心意——”沈璧君道:“你明白吗?
真的明白?”
连城璧叹道:“若不是你,他不会落得如此地步,你怎么能不救他?”
忽然间,沈璧君整个人似也痴了,心里也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
“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了解我的。”
在这一刹那问,连城璧若是叫她带着萧十一郎逃走,她也许反而会留下,以后她纵
然还是会后悔的。
但在这一刹那间,她绝不忍抛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暴雨中。
连城璧柔声道:“我们回去吧!无论他受的伤多么重,我都会好好照顾他的,绝不
会让任何人再伤他毫发。”
沈璧君突然向后面退了两步,道:“你——你相信他不是坏人?”
连城璧道:“你说的话,我几时怀疑过?”
沈璧君身子忽然颤抖了起来,颤声道:“但他们方才要来杀他时,你并没有拦阻,
你明知他们要来杀他,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面说,一面向后退,突然转身飞奔而去。
连城璧忍不住喝道:“壁君——”沈璧君大声道:“你若真的相信我,现在就该让
我走,否则以后我永远也不要见你,因为你也和别人一样,是个伪君子!”
连城璧身形动了动,又停下!
雨更大了。
沈璧君的身形已消失在雨水中。
只听一人叹道:“连公子的涵养,果然非人能及,佩服佩服。”
震耳的霹雳声中,这人的话声还是每个字都清清焚楚地传入连城璧耳里,只可惜他
的脸色别人却无法瞧见。
一个人手里撑着柄油伞,慢慢地自树后走了出来,闪电照上他的脸,正是“稳如泰
山”司徒中平。
他脸上带着诡秘的微笑,又道:“在下若和连公子易地相处,萧十一郎今日就再也
休想逃走了,也正因如此,所以在下最多也不过只是个保镖的,连公子却是名满天下,
人人佩服的大侠,日后迟早必将领袖武林。”
连城璧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司徒中平笑道:“我只是说,连公予方才若杀了他,虽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但
若被人知道连公子也会乘人之危,岂非于侠名有损?连夫人更难免伤心,如今连公子虽
末杀他,他反正也是活不长的。”
连城璧没有说话。
司徒中平道:“方才赵无极他们也已追了过来,连夫人虽未瞧见,连公子却自然不
会瞧不见,现在他们既已追去,夜雨荒山,以连夫人之力,又还能逃得多远?既然已有
人杀他,连公子又何必自己出手?”
连城璧沉默了良久,缓缓道:“这些话,你自然不会对别人说的,是吗?”
司徒中平道:“连公子也知道在下一向守口如瓶,何况,在下此时正有求于连公
子。”
连城璧淡谈道:“你若非有求于我,也不会故意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了。”
司徒中平大笑着道:“连公子果然是目光如炬,其实在下所求之事,在连公子也只
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连城璧突然笑了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司徒中平‘稳如泰山’,依我看,却
未必。”
司徒中平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在下正也和连公了一样,本就是别人无法看透
的。”
连城璧沉下了脸,冷冷道:“你看我是个会被人所胁的人吗?”
司徒中平身子不内自主向后缩了缩,再也笑不出来。
连城璧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如此做,也是情非得已,只因你要求我
的事,平时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司徒中平变色道:“连公子已知道我要求的是什么事了?”
连城璧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的事,有几件是我不知道的?但
你们只知我涵养很深,却未想到我有时也会翻脸无情的。”
司徒中平依然瞧着他,就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似的。
连城璧叹道:“其实每个人都有两种面目,有善的—面,也有恶的一面,否则他非
但无法做大事,简直连活都活不下去的。”
司徒中平满头水流如注,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他突然抛下了手里的油伞,飞
也似的逃了出去。
闪电又击下!
连城璧的剑却比闪电还快!
司徒中平连一声惨呼都未发出,长剑已自他后背刺入前心穿出,将他整个人钉在地
上!
连城璧垂首瞧他,叹息着道:“没有人能真‘稳如泰山’的,也许只有死人——”
他慢慢地拔出剑。
剑锋上的血立刻就被暴雨冲洗得干干净净。
荒山。
闪电照亮了山坳后的一个洞穴。
沈璧君也不管洞穴中是否藏有毒蛇、猛兽,不等第二次闪电再照亮这洞穴,就已钻
了进去。
洞穴并不深。
她紧紧抱着萧十一郎,身子拼命往里缩,背脊已触及冰凉坚硬的石壁,她用力咬着
嘴唇,不让自己喘息。
雨水挂在洞口,就像是一重水晶帘子。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匹狼,一匹被猎人和恶犬追踪的狼,她忽然了解了狼的心
情。
赵无极他们并没有放过她。
她虽然没有真的看到他们,但她知道。
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感觉也就会变得和野兽一样敏锐,仿佛可以嗅得出敌人在哪
里。
这是求生的本能。
但无论是人或野兽,都会有种错觉,到了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就会觉得自己已安
全得多。
沈璧君颤抖着,伸出手——萧十一郎的心还在跳,还在呼吸。
她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过了半晌,他身子突然发起抖来,牙齿也在“格格”
地打战,仿佛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沈璧君心里充满了怜惜,把他抱得更紧。
然后,她就感觉到萧十一郎在她怀抱中渐渐平静,就好像一个受了惊骇的孩子,知
道自己已回到母亲的怀抱。
世上只有母亲的怀抱才是最安全的。
虽然外面还是那样黑暗,风雨还是那么大,虽然她知道敌人仍在像恶犬般追踪着她。
但她自己的心忽然也变得说不出的平静。一种深挚的、不可描述的母爱,已使她忘
却了惊煌和恐惧。
孩子固然要依赖母亲。
母亲却也是同样在依赖着孩子的。
世上固然只有母亲才能令孩子觉得安全,但也唯有孩子才能令母亲觉得幸福、宁静
——这种感觉是奇妙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她还不太懂得真正的爱情。
恋人们互相依赖,也正如孩子和母亲。
闪电和霹雳已停止。
除了雨声外,四下已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沈璧君也不知道是该再往前面逃,还是停留在这里。恍恍惚惚中,她总觉这里是安
全的,绝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他们。
她这是不是在欺骗自己?
有时人会自己欺骗自己,所以才能活下去,若是对一切事都看得太明白、太透彻,
只怕就已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恍恍惚惚中,她似又回到了深谷里的那间小小的木屋。
萧十一郎正在外面建筑另一问,雨点落在山石上,就好像他用石锤在敲打着木头。
声音是那么单调,却又是那么动听。
她眼帘渐渐阖起,似已将入睡。
她虽然知道现在睡不得,却已支持不下去—一恐惧并不是坏事。
一个人若忘了恐惧,就会忽略了危险,那才是真的可怕。
幸好这时萧十一郎已有了声音!
他身子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就轻轻问道:“是你?”
四下—片黑暗,暗得什么都分辨不出。
沈璧君看不到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自然也看不到她。
但他却已知道是她,已感觉出她的存在。
沈璧君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阵温暖之意,柔声道:“是我——你刚刚睡着了。”
萧十一郎很久没有回答,然后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不该来的”沈璧君道:
“为——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不愿意连累你。”
沈璧君道:“若不是我,你怎会这样子?本就是我连累了你。”
萧十一郎道:“没你,他们一样会找到我,没有你,我一样能活下去,你明白吗?”
沈璧君道:“我明白。”
萧十一郎道:“好,你走吧!”
沈璧君道:“我不走。”
她很快地接着道:“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了。”
萧十一郎从来也未曾听到她说过如此坚决的话。
她本是很柔弱的人,现在已变了。
他本想再像以前那么样刺伤她,让她不能不走。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那些尖刻的话他竟再也无法说出来。
沈璧君仿佛笑了笑,柔声道:“好在那些人已走了,我们总算已逃了出来,等到天
一亮,我就可以送你回去,那时我——我再走也不迟。”
萧十—郎又沉默了很久,忽也笑了笑,道:“你根本不会说谎,何必说谎呢?”
沈璧君道:“我——说谎?”
萧十一郎道:“那些人无论哪一个,都绝不会放过我的,我明白得很。”
他声音虽然还是那么虚弱,却又已带着些讥消之意。
沈璧君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你死?”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们就可以活得更安全,更有面子。”
沈璧君终于听出了他话中的讥消之意,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只有你才知道他们曾
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事?”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
沉默就是回答。
沈璧君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其实,你用不着告诉我,我现在也已看清这些自命
侠义之辈的真面目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通;“他们说的,跟他们做的,完全是两回事。”
萧十一郎道:“所以他们为了要杀我,必定不惜使用各种手段。”
沈璧君道:“的确是这样。”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还是走的好,你不必陪我死。”
沈璧君道:“我不走。”
她的回答还是只有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里包含的决心,比三万个字还多。
萧十一郎知道自己就算说三十万个字,也无法改变她这决心的。
他只有一个了也不说。
过了很久,沈璧君忽又问道:“我知道赵无极他们必定是做过许多亏心事,但厉刚
呢?”
萧十一郎冷笑道:“你觉得厉刚真是个‘见色不乱’的真君子,是不是?”
沈璧君道:“别人都是这么样说的。”
萧十一郎道:“我却只能这么说,在男人面前,他也许是个君子,但遇着单身的美
丽女子,他身上恐怕就只剩下头发还像个君子了。”
沈璧君不说话了,因为已说不出话来。
雨还是很大。
萧十一郎忽然道:“天好像已有些亮了。”
沈壁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你真的不肯一个人走?”
这次沈璧君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萧十一郎道:“好,那么我们一齐走。”
沈璧君又迟疑了。
天已亮了,敌人就在外面,他们一走出去,只怕就要——沈璧君道:“等雨停再走
不好吗?”
萧十一郎道:“我如道你讨厌这场雨,但我却很感激。”
沈璧君道:“感激?”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这场雨冲乱了我们的足迹,所以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我
们,也就因为这场雨,所以我们才有机会逃走。”
沈璧君道:“机会?什么机会?”
暴雨自山路上冲下来,就好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厉刚、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在山路的分岔口停下。
赵无极叹了口气,道:“这场雨倒真帮了他们不少忙,非但冲走了他们的足迹,连
他们的味道都冲掉了,我们就算带着猎犬,只怕也追不到他们。”
海灵子冷冷道:“他们还是逃不了!”
屠啸天道:“不错,这种路连我们都走不快,何况沈璧君,她还带着个重伤的人。”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们这位连夫人的功夫,大家自然都清楚得很。”
赵无极道:“但至少我们现在就不知道该往哪条路上追。”
厉刚忽然道:“分开来追!”
赵无极沉吟着,道:“也好,我和海道长一道,厉兄——”厉刚道:“我一个人
走。”
这句话未说完,已施动身形,向左面一条山路扑了上去。
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瞧着他身影消失。
屠啸天悠然道:“这人的掌力虽强,轻功也不弱,脑袋却不大怎么样。”
赵无极笑了笑,道:“你是说他选错了路?”
海灵子道:“不错,沈璧君和萧十一郎绝不会从这条路上逃的。”
海灵子道:“怎见得?”
屠啸天道:“因为这条路比较好走。”
他又解释道:“一个人在逃命时,反而不会选好走的一条路的,总认为若向难走的
一条路逃,别人也就很难找到。”
赵无极笑道:“不错,每个人都难免有这种毛病,我只奇怪,厉刚也是老江湖了,
怎会想不到?”
屠啸天望着自雨笠檐前流落的雨水,忽也笑了笑,道:“还有件事,我也始终觉得
奇怪。”
赵无极道:“哪件事?”
屠啸天道:“厉刚人称君子,不知他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萧十一郎发现,
所以才非要将萧十一郎杀死不可。”
赵无极笑道:“他坚持要一个人走,只怕也是生怕萧十一朗在我们面前揭穿他的秘
密吧!”
萧十一郎似在思索着。沈璧君就又问了句:“什么机会?”萧十一郎道:“他们猜
不出我们往哪条路逃,一定会分开来搜索。”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厉刚生怕我在人前说出他的秘密,一定不愿和别人同行。”
沈璧君道:“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呢?他们三个人最近就好像已粘在一起似
的。”
萧十一郎道:“但这次他们一定也会分开。”
沈璧君道:“为付么?”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能杀了我,是件很露脸的事,谁也不愿别人分去这份功
劳。”
沈璧君道:“可是,他们难道就不怕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吗?”
萧十一郎道:“他们知道我已受了重伤,已无力反抗。”
沈璧君道:“但我却没有受伤。”
萧十一郎又笑了笑道:“你以为你的武功和他们差不多?”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我只知道他们四个人,无论谁也不敢跟我交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他们怕你,因为你是沈璧君,是连夫人,并不是为了你
的武功。”
沈璧君又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但他们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沈璧君道:“哦?”
萧十一郎道:“他们不如道,野兽对伤痛的忍耐力,总比人强些。”
沈璧君忍不住笑了,道,“他们更不知道你的忍耐力比野兽还强。”
萧十一郎道:“所以只要我算得不错,以我们两人之力,无论要对付他们其中哪个
人,都可以对付得了。”
他缓缓接着道:“只要他们分开来追,我们就有机会将他们一个个杀死!”
这句话中已带着种杀气。
沈璧君似乎打了个寒噤,过了半天,才叹息着道:“你若猜错了呢?”
萧十一郎道:“我们至少总有机会赌一赌的!”
虽然天已亮了,但在暴雨中,目力犹无法及远。
沈璧君扶着萧十一郎走出了山穴,道:“我们往哪里去?”
萧十一郎道:“哪里都不去,就等在这里!”
沈璧君愕然道:“就等在这里?”
萧十一郎道:“逃,我们是逃不了的,所以只有等在这里,引他们来。”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萧十一郎没有听她说下去,道:“这样做,虽然
很冒险。但至少是在以逸待劳,因为我们现在的气力已有限,已不能再浪费了。”
沈璧君望着他,目中充满了爱慕。
她觉得萧十一郎的确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萧十一郎忽又笑了笑,道,“我现在只是在猜想,第一个找到我们的是谁?”
沈璧君道:“你猜会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屠啸天!”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猜是他?”
萧十一郎道:“他的江湖经验最丰富,轻功也不比别人差。”
他微笑着道:“第一个抓到鸡的,一定是条老狐狸。”
沈璧君道:“他若来了,我该怎么样做?”
萧十一郎道:“老狐狸都难免会有种毛病。”
沈璧君道:“什么毛病?”
萧十一郎道:“疑心病。”
沈璧君道:“所以我们就要对准他这毛病下手。”
萧十—郎道:“一点也不错,我们只要——”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低,除
了沈璧君外,谁也听不到。
第一个找来的,果然是屠啸天。
他果然是一个人来的。
沈璧君坐在山穴前一块石头上,似已痴了,暴雨如注而下,她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
屠啸天来了,她也似没有瞧见。
屠啸天一眼就瞧见了她,却没有瞧见萧十—郎。
萧十一郎莫非躲在山洞里?
屠啸天迟疑着,慢慢的走了过去,脸上带着假笑,故作惊讶,道:“连夫人,你怎
会在这里?”沈璧君这才抬头瞧了他一眼,居然笑了笑,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屠啸天目光闪动着,道:“连夫人难道在等我吗?”
沈璧君道:“我迷了路,正在等着人来送我回去。”
屠啸天道:“那位萧十一郎呢?”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他已死了,你们本就该知道他是活不长的。”
屠啸天慢慢地点了点头,也叹息着道:“他受的伤确实很重,但若是有名医救治,
还是很快就会复原的。”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却不知他的尸身在哪里,也许还未真的断气呢!”
沈璧君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山洞里瞧了一眼,立刻又垂下了头,道:“我跑了半夜,
实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得将他的尸身抛下。”
屠啸天道:“抛在哪里?”
沈璧君呐呐道:“黑夜之中,也不知究竟抛在哪里了,慢慢找,也许还可以找着。”
屠啸天笑道:“—定可以的找的。”
他脸色突然一沉,人已蹿到山洞前,高声道:“姓萧的,事已至此,你躲在里面又
有什么用?还是老老实实地出来吧!”
山洞中没有应声。
沈璧君面上却露出了惊煌之色。
屠啸天眼珠子一转,突然蹿到沈璧君身旁,道:“得罪了!”
三个字出口,他已扣住了沈璧君的手腕。
沈璧君变色道:“你想干什么?”
屠啸天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想请连夫人先走一步,带我到山洞里去瞧瞧。”
沈璧君脸都吓白了,犹疑着,终于跺了跺脚。
屠啸天已将她推入了山洞,厉声道:“姓萧的,你听着,连夫人已在我手里,你若
敢玩什么花样,我就叫你们连死都不得好死!”
最后一个“死”宇,他并没有说出来。
这“死”字已变作一声惨呼!
他只觉得好像有千百只蜜蜂,一齐钉入了他的后颈和背脊。
沈璧君乘机挣脱了手,反手一掌击出。
屠啸天踉跄后退,退到洞口,霍然转身。
萧十一郎正站在洞外笑嘻嘻地瞧着他。
屠啸天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咬着牙道:“你——你这恶贼——”萧十一郎微笑道:
“不错,我是恶城,你却是笨贼,你以为我在洞里,我偏在外面。”
屠啸天道:“你——你——你用的是什么恶毒的暗器?”
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是沈家的金针,自然是有毒的那种。”
屠啸天死灰色的脸,突然一阵扭曲。
然后,他的人也倒下。
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萧十一郎也倒了下去。
沈璧君奔出来,扶起他,柔声道:“你没事吧?”
萧十一郎道:“我只怕自己会先倒下,我若先圈下,他也许就能再多支持一会儿,
先将我杀了。”
沈璧君透了口气,嫣然道:“想不到你用金针的手法,并不在我之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无论做什么都会比平时做得好些
的。”
屠啸天自从倒下去后,就没有再动过。
萧十一郎喘息着,瞧着他,喃喃道:“幸好老狐狸的疑心病都很重,否则哪有鸡的
活路。”
沈璧君道:“我将他拖到洞里去好不好?”
萧十一郎道:“不好,他还有用。”
沈璧君道:“有用?”
萧十一郎闭上眼睛,道:“第二个来的,一定是赵无极。”
沈璧君并没有问他是从哪点判断出的。
她已完全相信他。
萧十一郎道:“赵无极的为人,不但聪明,而且狡猾,聪明人大多有种毛病,就是
自作聪明,狡猾的人大多胆小。”
沈璧君道:“你准备怎么样对付他?”
萧十一郎道,“我靴筒里有把小刀,你拿出来。”
刀很锋利。
沈璧君轻试着刀锋,嫣然道:“你什么都不讲究,用的刀却很讲究。”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喜欢刀。”
他立刻又接着道:“我喜欢它,并不是因为它能杀人。”
沈璧君道:“我明白。”
萧十一郎道:“好的刀,本身就是完美的,就好像无暇的璧玉一样,你只要将它拿
在手里,心里就舍觉得很满足。”
沈璧君道,“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好刀常常都会替人找来许多麻烦。”
说了这几句话,他们都觉得松弛了些。
沈璧君道:“你要这把刀干什么?”
萧十一郎拿过刀,道:“你回过头去。”
沈璧君凝注着他道:“我不必回头,无论你做什么,我知道都是对的,何必回头?”
萧十一郎避开了她的目光,一刀插入了屠啸天的胸膛。
然后,他才解释着道:“这么样一来,赵无极就会认为我是面对面杀死屠啸天的
了。”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对面有两排树,你瞧见了没有?”
沈璧君道:“赵无极认为你杀了屠啸天,一定不敢过来,一定会退到那两排树中去,
是不是?”
萧十一郎笑道:“不错,你不但已学会很多。而且学得很快。”
沈璧君道:“但他退过去后又怎样呢?”
萧十一郎道:“你将右面一排树,选较柔韧的树枝,弯曲下来,用——用你的头发
系在地面的石头或者树根上。”
他凝视着沈璧君,道:“你能做得到吗?”
沈璧君情不自禁摸了摸满头流云的柔发,道:“我一定能做到。”
萧十一郎瞧着她,心里充满了感激。
因为他知道女人们对自己的头发是多么珍视,有时她们甚至宁愿割下头来,也不愿
牺牲头发的。
沈璧君道:“你还要我做什么?”
萧十一郎道:“左面第三棵树,枝叶最浓密,你就躲到那棵树上去。”
沈璧君道:“然后呢?”
萧十一郎道:“然后你就等着,等赵无极进入树丛,牵动头发,左面的树枝一下子
就会突然弹起,赵无极必定会大吃一惊。以为左面还有埋伏。”
沈璧君眼睛亮了,道:“他一定就会往右面闪避退却。”
萧十一郎道:“不错,那时你就在树上用金针招呼他。”
沈璧君笑道:“我明白了。”
萧十一郎道:“但你一定要把握机会,要看准他身法的变化已穷,旧力己竭,新力
未生的那一瞬间出手,叫他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沈璧君媚然道:“你放心,沈家的金针,毕竟不是用来绣花的。”
萧十一郎长长松了口气,笑道:“这就叫安排香饵钓金鳖,不怕他来,只怕他不
来!”
突听一人冷笑道:“好!果然是妙计!”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8:54:46
第一九章 奇计
海灵子。
来的是海灵子。
萧十一郎毕竟不是神仙,毕竟有算错的时候。
沈璧君全身都凉了。
头戴雨笠,手持长剑的海灵子,已站在她面前,距离她还不及七尺。湿透了的衣裳
蛇皮般紧贴在他顶枯柴般身上。
他看来就像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向人索命的厉鬼!
沈璧君连看都不敢看他,扭过头,去看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居然在笑。
海灵子冷冷道:“两位只怕再也想不到来的会是我吧!”
萧十一郎大笑道:“体以为我想不到?其实我早就看到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了。
我那些话就是说给你听的,否则你怎敢现身?”
他笑得那么开心,说得又那么自然。
连壁君都几乎忍不住要相信他这番话是真的。
海灵子脸也不禁变了变,但脚步并没有停。
他走得并不快,因为他每走一步,脚步与剑锋都完全配合。
他行动时全身几乎完全没有破绽。
他并不是个轻易就会被人两句话动摇的人。
萧十一郎不再等了,因为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用尽全力,扑了过去。
然后,他倒下。
他气力已不继,就像块石头似的,往半空中跌在海灵子足下。
沈璧君惊呼失声。
海灵子的剑己毒蛇般下击,直刺萧十一郎腰后软肋。
萧十一郎似已本能闪避,身子一缩,以右臂去迎海灵子的剑!
“哧”的剑锋入内,鲜血四溅。
海灵子面露狞笑,正想拔剑,再刺!
谁知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以肉掌握住了剑锋。
海灵子一挣,未挣脱,身形已不稳。
金针已暴雨般射了过来!
萧十一郎应变的急智,永远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
他自知力竭、伤重,绝难对敌,竟拼个以血肉之躯去迎海灵子的剑,为的只是将海
灵子毒蛇般的剑扼死!
他必须要给沈璧君一个出手的机会,他只怕沈璧君会轻易放过这机会,那么他们就
必死无疑了!
幸好沈璧君已学会了很多。霎眼间,她已发出七把金针!
“满天花雨!”
这名字虽普通,但却是暗器中最厉害的一种手法。
萧十一郎先倒下正是怕阻住她的暗器。
海灵子一声狂吼,撤剑,萧十一郎已滚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腿,他倒下时,胸膛上
已多了柄匕首。
一柄几乎完美无瑕的匕首,却刺在这丑恶无比的人身上!
萧十一郎仰面躺着,喘息着,他觉得雨点打在他身上,已不再发疼。
是雨已小了?还是他已麻木。
沈璧君呆笨地站在那里,茫然望着倒在地上的海灵子。
她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整个人都似乎已将虚脱。
萧十一郎挣扎着,像是要爬起来。
沈璧君这才定了定神,赶过去扶住他,柔声道:“你——你的伤——”看到他的伤
口,她眼泪已流下面额,萧十一郎道:“我的伤没关系,扶我坐起来。”
沈璧君道:“可是你——你还是躺着的好。”
萧寸‘一郎苦笑道:“我一定要坐起来,否则只怕就要永远躺夜这里了!”
雨虽小了,却仍末停。
萧十一郎盘膝坐在海灵子和屠啸天的尸体旁,似在调息。
沈璧君一直在看着他,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人,仿佛她目光只要离开他,
她的人就会崩溃。
萧十一郎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突然道:“赵无极,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躲在那里?”
沈璧君心一震,目光四下搜索,哪有赵无极的人影?
过了很久很久,萧十一郎突然又道:“赵无极,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躲在那里?”
同样一句话,他竟说了四遍。
每隔盏茶工夫就说一次,说到第三次时,沈璧君已明白他这只不过是在试探,但等
他说到第四次时,赵无极果然被他说出来了。
赵无极步履虽很安详,但面上却带着惊讶之色,他自信步履很轻,实在想不通萧十
一郎怎会知道他已来了的。
萧十一郎眼睛已张开,却连瞧都没瞧他一眼,淡淡笑道:“我知道你迟早总会来的,
想不到你竟来得这么迟,连海灵子都比你早来了一步。”
赵无极目光掠过地上的尸身,脸色也变了。瞪着萧十一朗,满面都是惊讶和怀疑之
色。
萧十一郎道:“你用不着瞪我,他们两位并不是我杀的!”
赵无极道:“不是你?是淮?”
萧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他们刚走到这里,就突然倒下去死了。”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他们是自己死的?”
萧十一郎道:“不错,你只要走过来,看看他们的伤痕就知道。”
赵无极非但没再向前走,反而往后退了几步,道:“用不着再往前走了,在这里我
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萧十一郎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赵无极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已力竭,又受了重
伤,连逃都逃不了,怎么能杀得死屠大侠和南海剑派的第一高手?”
他又吸了口气,道:“现在我坐在这里,只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赵无极道:“等死?”
萧十一郎苦笑道:“不瞒你说,现在你若要来割下我的脑袋,我连一点反抗之力都
没有,最惨的是,连沈姑娘的金针都用完了。”
沈璧君只觉嘴里在发苦,苦得要命。
她自然知道萧十一郎说的是真话。
但他为什么要说真话,他疯了吗?
赵无极若是真的走过来,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但赵无极非但没往前走,反面又后退了几步。
萧十一郎道:“你若要杀我,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超无极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淌出了眼泪。
萧十一郎道:“你杀人的时候一定要笑吗?”
赵无极大笑道:“两位一搭一挡,戏真演得不错,只可惜在下既没有屠老儿那么土,
也没有海灵子那么蠢。”
萧十一郎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赵无极道:“我只不过还不想被人在胸膛上刺—刀而已。”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这机会太好了,错过了实在可惜。”
赵无极笑道:“多谢多谢,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若走,一定会后悔的!”
赵无极笑道:“活着后悔,也比死了的好。”
这句话未说完,他身形已倒纵而出。
萧十一郎道:“你若想通了,不妨再回来,我反正是逃不了的。”
这句话赵无极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因为话未说完,他已走得踪影不见了。
赵无极一走,沈璧君整个人就软了下来,嫣然道:“我真设想到赵无极会被你吓
走。”
萧十一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着道:“你以为我有把握?”
沈璧君道:“但我巳快急死了,你还是那么沉得住气。”
萧十一郎叹道:“那也多亏了这场面。”
沈璧君道:“这场雨?”
萧十一郎道:“其实那时我又何尝不是满头冷汗,但赵无极却一定以为那只不过是
雨水,我身上的血迹也被雨冲走了。”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这场雨一下,每个人都变成了落汤鸡,大家都同样狼狈,
否则以赵无极的精明,又怎会看不出毛病来?”
沈璧君看着他的笑容,面上忽然露出了忧虑之色。
他虽然在笑着,却笑得那么艰涩,那么疲倦。
萧十一郎自然知道她忧虑的是什么。
沈璧君终于忍不住道:“厉刚到现在还没有找来,只怕不会来了吧I”萧十一郎道:
“嗯!只怕是不会来了。”
两人目光相遇,沈璧君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平时绝不会这么做的,但现在却不同。
现在也许就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刻了。
他们嘴里虽还在骗着自己,但心里却都很明白。
厉刚必定会来的,而且很快就会来的。
就算没有人来,他们也很难再支持下去,厉刚来了,他们哪里还有生路?
厉刚的心,就像是一把刀!
沈璧君凝注着萧十一郎,道:“我——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萧十一郎道:“你
说。”
沈璧君咬了咬嘴唇,垂下头,柔声道:“无论怎么样,我都绝没有后悔。”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整个人却似已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十一郎突然道:“只要你肯,我还是有对付厉刚的法子。”
雨渐稀疏。
厉刚摘下了雨笠,用衣袖擦着脸。
他几乎已找遍了半山,几乎已将绝望。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沈璧君和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仰面倒在那里,海灵子就压在他的右边,手里还握着剑,剑已刺入了萧十
一郎的胯骨。
屠啸天倒在左边,一只手扣住萧十一郎的脉门,另一只手还印在他心口的“玄祝”
穴上。
这三人想必经过一场恶斗,已同归于尽了。
再过去几步,才是沈璧君。
她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显然还没有死。
她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湿透的衣衫,紧紧裹着她那修长却成熟的
胴体。
厉刚自从第一眼看到她目光就没有离开脚步也没有移动,面上却还是连一丝表情也
没有。
沈璧君似已睡着,又似已晕迷,全不知道有人已到了她身旁,厉刚岩石般的脸,忽
然起了一种极奇异的变化,那双刀一般锐利、冰一般冷的眼睛里,也似有股火焰燃烧了
起来。
他呼吸也渐渐急促,仿佛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果然不傀是天下无双的美人——”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扑在沈璧君身上。沈璧君的身子似在颤抖。厉刚喘息着,撕开
了她的衣襟,眼睛里的火焰燃烧得更炽热——突然,这双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他的人
也突然挺直、僵硬,嘴里“丝丝”地吐着气——一丝鲜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
一柄刀已插入他心脉旁的肋骨之间。
沈璧君还是在不停地颤抖着,全身打着冷战。
她的手紧握着刀柄,厉刚的血就流在她那春葱般的玉手上,她甚至可以感觉出厉刚
的身子在逐渐僵硬,逐渐冰冷。
她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推开了他,站起来,喘息着,牙齿不停地“格格”打战,
连嘴唇上都再也没有一丝血色。
然后,她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上山虽艰苦,但有时下山却更难。
沈璧君挣扎着,扶着萧十一郎,在山路上踉跄而奔。
虽然她知道此时外面已不再有人追赶,但她还是用尽全力在奔跑,她只想快跑,走
得离厉刚远些。
她这下才认清了这“见色不乱真君子”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时候任何话都可能令她受到刺激,他绝不能
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是在心里感激。
沈璧君若不是为了他,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山路旁,密林中,仿佛有两条人影。
但他们并没有发觉。
他们再也想不到连城璧此刻正在他们方才经过的密林里。
连城璧眼看着他们走过,既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拦,甚至连他的脸色看来都还是那
么平静。
站在他身旁的正是赵无极。
赵无极平时一向自命镇定购功夫不错,此刻却也忍不住了。
他已知道方才上了当,已忍不住要追过去。
但连城劈却拉住了他。
赵无极愕然,试探着问道:“连兄难道不想将嫂夫人劝回来?”
连城璧慢慢地摇了摇头,淡淡道:“她想回来,迟早总会回来的,若不想回来,劝
也没有用。”
赵无极沉默着,似在猜测着连城璧的用意,过了很久,嘴角才慢慢露出了一丝很奇
特的微笑。
他微笑着,喃喃道:“不错,连夫人迟早总会回来的,萧十一郎反正已活不长
了……”
走过前面的山坡,就是平地。
萧十一郎用手掩住嘴,轻轻地在咳嗽。
沈璧君柔声道:“你要不要歇歇再走?”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身予突然倒了下去,捂着嘴的手也松开。
嘴里已满是鲜血。
沈璧君大骇,挣扎着抱起他。
就在这时,她腹中突然觉得一阵无法形容的绞痛,就仿佛心肝五脏都已绞在一起,
连胆汁都已绞了出来。
她全身突然虚脱,就从这山坡上滚了下去。
萧十一郎比沈璧君醒来得早。
他一醒就想到了沈璧君,立刻就开始寻找。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找,因为沈璧君就躺在他身旁。
但他们躺着的地方,并不是那山坡下的草地,而是一张很柔软、很舒服、还接着流
苏锦帐的大床。
床上的被褥都是丝的,光滑、崭新,绣着各式各样美丽的花朵,绣得那么精细,那
么生动。
他们身上也换了光滑崭新的丝袍,丝袍上的绣工,也和被褥上的同样精致,同样华
美。
萧十一郎忽然发觉自己到了个奇异的地方。
这难道是梦?
屋子里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离奇古怪的陈设,只不过每样东西都精致到了极点,甚
至已精致得有些夸张。
就连一个插烛的灯台,上面都缀满了晶莹的明珠,七色的宝石,锦帐上的流苏竟是
用金丝缕成的。
但萧十一郎却知道这地方的主人绝不是暴发户。
因为每件东西都选得很美,这么多东西摆在一齐,也并没有令人觉得拥挤、俗气,
看来甚至还很有调合。
暴发户绝不会有这么样的眼光。
就算这是场梦,也是场奇异而华美的梦。
只可惜萧十一郎并不是喜欢做梦的。
他悄悄溜下床,没有惊动沈璧君——他不愿沈璧君醒来时发现他睡在旁边,他不愿
做任何使她觉得难堪的事。
地上铺着厚而软的波斯毡。
萧十一郎赤着足,穿过屋子。
这段路他本来一眨眼就可走过的,现在却走了很多时候,每走一步,他全身的骨路
都似乎要散开。
但他的伤势无疑已好了很多,否则他根本连一步都走不动。
他伤势怎么会忽然好了这么多?
是因为睡了一觉?还是因为有人替他治过伤?
这里的主人是谁?
为什么要救他?
问题还有很多,但他并不急着去想。
因为他知道急也没有用。
对面有扇门,雕花的门,镶着黄金环。
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了这扇门,萧十一郎就走人了比梦还离奇的奇境!
他这一生从未经历过,也永远想象不到的奇境!
这间屋子比方才那间还大,屋里却只有一张桌子。
一张桌子几乎就已占据了整个屋子。
桌子上也摆着一栋屋子,是栋玩偶房屋。
就连孩子们的梦境中,也不会有如此精美的玩偶房屋。
整栋房屋都是用真实的木材砖瓦建筑的,瓦是琉璃瓦,和皇宫所用的完全一样,只
不过至少小了十几倍。
房屋四周,是个很大的花园。
园中有松竹、花草、小桥、流水、假山、亭阁——花木间甚至还有黄犬白兔仙鹤驯
鹿。
树是绿的,花是香的,只不过都比实的小了十倍。
那些驯鹿,白兔虽是木石所塑,但也雕得栩栩如生,仿佛只要一招手,它们就会跑
到你面前。
萧十一郎最欣赏的就是九曲桥后的那座八角亭,朱栏绿瓦,石桌上还摆了局残棋,
下棋的两个高冠老人似已倦了。
一个朱衣老人正在流水劳垂钓,半歪着头,半皱着眉,似乎还在思索那局残棋似的。
另一个缘袍老者就在他身旁浣足,手里还拿着刚脱下来的双梁福字履,正斜着眼,
瞟着那朱衣老人作得意的微笑。
这一局棋,显然他已有胜算在握。
两个都是形态逼真,须眉宛然,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用极华贵的绸缎剪裁成的,而
且剪裁得极合身。
这一切,已足够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但比起那栋屋子,这些又全不算什么了。
屋子前后一共有二十七间。
有正厅、偏厅、花厅、卧房、客房、仓房,甚至还有厨房。
从窗户里瞧进去,每间房子里的陈设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每间屋里,每样东西,看来竟似全都是真的。
厅房里摆着紫檀木的雕花椅,椅上铺着织锦缎的垫子。
墙上接着字画,中堂是一幅山水,烟雨朦朦,情致潇洒,仔细—看,那比蝇足还小
的落款,竟是吴道子的手笔。
萧十一郎最爱的,还是那副对联。
“常末饮酒而醉,以不读书为通。”
这是何等意境?何等洒脱!
厅中有两人枯坐,像是正在等主人接见。
两个轻衣小髻,正捧着茶掀窗而入。
就连那两只比钮扣还小的茶盏,都是真瓷的。
丫环们脸上带着巧笑,仿佛对这两个客人并不太看重,因为她们知道她们的主人对
这客人也很轻慢。
主人还在后面卧室中拥被高卧。
床旁边已有四个丫环在等着服侍他起身了,一人手里捧着形式奇古的高冠,一人手
里捧着套织金的黄袍,一人手里打着扇。
还有一人正蹲在地上,刷着靴子。
主人的年纪并不大,白面无须,容貌仿佛极英俊。
床后有个身穿纱衣的美女,正在小解,秀眉微颦,弱不胜衣,仿佛昨夜方经雨露,
甜蜜中还带着三分羞煞人的疼痛。
厨房里正在忙碌着,显然正在准备主人的早膳。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的福气倒真不错。”
每间屋子里都有人,都是些貌美如花的妙龄少女。有的在抚琴,有的在抄经有的在
绣花有的在梳妆也有的还娇慵未起,二十七间屋子,只有一间是空的。
这屋子就在角落上,外面有浓荫覆盖的回廊,里面四壁全是书,案上还燃着一炉龙
涎香。
香炉旁文房四宝俱全,还有幅未完成的图画,画的是挑灯看剑图,笔致萧萧,虽还
未完成,气势已自不凡。
看来此间的主人还是个文武双全的高士。
萧十一郎已不是孩子了,但面对着这样的玩偶房屋,还是忍不住瞧得痴了,几乎恨
不得将身子缩小,也到里面去玩玩,听到后面的呻吟声,他才知道沈璧君不知何时也已
起来了。
沈璧君脸色苍白,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但她的眼睛里,却也正闪动着孩子般的喜悦。
她倚在门口瞧着这栋玩偶屋宇,也不觉瞧得痴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叹了口气,道:“好美的屋子,若能在里面住几天,一定很好
玩。”
萧十一郎笑道:“只可惜谁也没有那么大的神通,能将我们缩小。”
沈璧君转过头,凝注着萧十一郎,过了很久,才嫣然一笑,道:“我们都没有死。”
萧十一郎慢惧地点了点头凝注着她道:“我们都没有死。”
这虽然只不道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在他们口中说出来,却不知包含了多少欢悦、
多少感激。
人的欲望,本来是最难满足的。
但他们仿佛只要能活着,就已别无奢望。
又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垂下头,道:“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醒来时,已经在这里了。”
沈璧君道:“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
沈璧君又转过头去瞧那玩屋,道:“我想,这里的主人必定也是位奇人,而且一定
很有趣。”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若非奇人,也做不出这样的奇事。”
沈璧君道:“但他既然救了我们,为什么又不出来与我们相见呢?”
萧十一郎还未回答,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门外响起。
一人娇笑着道:“正因我家主人生怕惊扰了贤伉俪的清梦。”
“贤伉俪”这三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她连耳根都红了。
别人居然将他们当做了夫妻。
她心里只觉乱糟糟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想去瞧瞧萧十一郎的表情,又没有
这勇气。
她垂着头,并没有看到说话的人进来,只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
兰花般的香气。
进来的这人,清雅正如兰花。
她穿着纯白的丝袍,蛾眉淡扫,不施脂粉,漆黑的头发随随便便挽了个髻,全身上
下找不出一块金珠翠玉。
她的嘴很大,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坚强,甚至有些冷酷,但一笑起来,露出了那白
玉般的牙齿,看来就变得那么柔美妖媚。
她的颧骨很高,却使她的脸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魅力。一种可以令大多数男人心迷
的魅力。
这女子并不能算美,但站在这华丽无比的屋子中,却显得那么脱俗,若不是沈璧君
在她身旁,所有的光辉几乎要全被她一个夺去了。
沈璧君虽没有看她,但她却在看着沈璧君。
一个美丽的女子遇到另一个更美丽的女子时,总会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一遍的。
女人看女人,有时比男人还要仔细。
然后,她才转过头来打量萧十一郎。
她不是那种时常会害羞的女人,但瞧见萧十一郎那双猫一般的眼睛时,还是不由自
主垂下了头,带着三分羞涩,七分甜笑,道:“贱妾素素,是特地来待侯贤伉俪的。”
又是“贤伉俪”。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希望萧十一郎能解释。
但萧十一郎若真的解释了,她也许又会觉得很失望。
萧十一郎只淡淡道:“不敢当。”
素素道:“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若有什么话要问,问我就行了。”
萧十一郎道:“我若问了,你肯说吗?”
素素抿着嘴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知无不言。”
萧十一郎道:“我们承蒙相教,却连是谁救的都不知道。”
素素道:“那是我们家公子,乘着雨后去行猎时,无意中发现了两位。”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我们家公子本不喜欢管闲事的,但见到两位不但郎才女貌,
而且情深如海,纵在垂死晕迷时,手还是紧紧握着,舍不得松开——”听到这里,沈璧
君的脸已似在燃烧。
幸好萧十一郎将活打断了,道:“却不知你们家公子尊姓大名?”
素素笑道:“他姓天,我们做下人的,只敢称他为天公子,怎么敢去问他的名字
呢?”
萧十一郎道:“天,天地的天?”
素素道:“嗯。”
萧十一郎道,“有这种姓吗?”
素素笑道:“一个人有名姓,只不过是为了要别人好称呼、好分辨而已,只要你愿
意,随便姓什么都无所谓的,是吗?”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素素笑得更甜,又道:“譬如说,我劳问两位贵姓大名,两位也未必肯将真实的姓
名告诉我,是吗?”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却不如这位天公子是否愿意见我们一面?”
素素道:“当然愿意,只不过——”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怎样?”
素素嫣然道:“只不过现在已是深夜,他已经睡了。”
萧十一郎这才发觉了两件事。
屋里根本没有窗子。
有光是因为壁上嵌着铜灯。
素素道:“公子知道两位都不是普通人,而且武功一定很高,所以再三盼咐我们,
千万不可怠慢了两位。”
萧十一郎淡淡笑道:“若是武功很高,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素素徐徐地说道:“你受了四处内伤,两处外伤,外伤虽不致命,但那四处内伤,
却仿佛是被‘摔碑手’、‘金钢掌’这一类的功夫击伤的,普通人只要挨上一举,就活
不成了,你却还能支持得住,若不是武功极高,就是运气太好了。”
萧十一郎笑道:“姑娘非但目光如炬,而且也是位高人,否则又怎会知道我是被哪
一种掌力所伤?”
素素巧笑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懂,全都是听别人说的。”
她似乎在逃避着什么,话末说完,已转身走了出去。
萧十一郎既没有阴止,也没有追问。
沈璧君这才偷偷瞟了他一眼,悄声道:“你看这位姑娘怎样?”
萧十一郎道:“还不难看,也不太笨。”
沈璧君笑道:“非但不难看,而且美极了,只看她,就可想见主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物了。”
萧十一郎沉吟着。
沈璧君又道:“我看这地方的人好像都有点神秘,却不知道他对我们是好意?还是
坏意?”
只听素索娇笑道:“若是坏意,两位只怕已活不到现在了。”
地毡又厚又软,走在上面,根本一点声音也没有。
沈璧君不禁又红着脸,垂下了头。
素素已捧着两碗茶走进来,带着笑道:“这本是我们家公子的好意,但两位若不愿
接受,也没关系。”
萧十一郎笑了笑,淡淡道:“我们的性命本为天公子所救,这碗茶里就算下毒,我
也一样喝下去。”
他果然端起来,一饮而尽。
素素叹了口气,道,“难怪公子对两位如此看重,就凭这份豪气,已人所难及的
了。”
她看见沈璧君慢慢地喝下那碗茶。
她看着萧十一郎先倒下去,沈璧君也跟着倒了下去。
她笑得仍是那么甜,柔声道:“我方才说过,这碗茶有种意想不到的效力,你们很
快就会知道,我并不是骗你们的。”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0 18:55:32
第二十章 玩偶世界
睡,有很多种;醒,也有很多种。
很疲倦的时候,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时眼睛里看到的是艳阳满窗,自己心爱的
人就在身旁,耳朵里听到的是鸟语啁啾,天真的孩子正在窗外吃吃地笑,鼻子里嗅到的
是火腿炖鸡汤的香气。
这只怕是最愉快的“醒”。
最难受的是,心情不好。喝了个烂醉,迷迷糊糊睡了半天,醒来时所有的问题还没
有解决,头却疼得恨不能将它割下来。
这种“醒”,还不如永远不醒的好。
被人灌了迷药。醒来时也是晕晕沉沉的,一个头比三个还大,而且还会有种要呕吐
的感觉。
但萧十一郎这次醒来时,却觉得轻飘飘的,舒服极了,好像只要摇摇手,就可以在
天空中飞来飞去。
沈璧君也在他身旁,睡得很甜。
他心里恍恍惚惚的,仿佛充满了幸福,以前所有的灾难和不幸,在这一刻间,他完
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不幸的是,这种感觉并不太长久。
首先,他看到很多书。
满屋子都是书。
然后,他就看到那个香炉。
炉中香烟袅娜,燃的仿佛是龙涎香。
萧十一郎慢慢地站起来,欲看到桌上摆着的很名贵的端砚,很古的墨,很精美的笔,
连书架都是秦汉时的古物。
他也看到桌上铺着的那张未完成的图画。
画的是挑灯看剑图。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有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竟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颤,就仿佛严冬
中忽然从被窝中跌入冷水里。
他站在桌子旁,呆了半晌,转过身。
这屋子有窗户,窗户很大,就在他对面。
从窗子中望出去,外面正是艳阳满天。
阳光正照在一道九曲桥上,桥下的流水在闪着金光。
桥尽头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两个人正在下棋。
一个朱衣老人座旁还放着钓竿儿渔具,一只手支着额,另一只手拈着个棋子,迟迟
末放下去,似乎正在苦思。
另一个绿袍老人笑嘻嘻地瞧着他,面上带着得意之色,石凳旁放着一双梁福字幅,
脚还是赤着的。
这岂非正是方才在溪水旁垂钓和浣足的那个玩偶老人?
萧十一郎只觉头有些发晕,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窗外缘草如茵,微风中还带着花的香气。
一只驯鹿自花木从中奔出,仿佛突然警觉到窗口有个陌生人正在偷窥,很快地又转
了回去。
花丛外有堵高墙,隔断了墙外边的世界。
但从墙角半月形的门户望出去,就可以看到远处有个茶几,茶几上还有两只青瓷的
盖碗。
这正是萧十一郎和沈璧君方才用过的两只盖碗。萧十一郎用一只手就可以将碗托在
掌心中。
但此刻在他眼中,这两只碗仿佛比那八角亭还要大些。
他简直可以在碗里洗澡。
沈璧君正在长长地呼吸着,已醒了。
萧十一郎转过身,挡住了窗子。
沈璧君受的惊吓与刺激已太多,身心都已很脆弱,若再瞧见窗外的怪事,说不定要
发疯。
萧十一郎自己也快发疯了。
沈璧君揉着眼睛,道:“我们怎会到这里来的?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勉强笑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这句话。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看来那位天公子真是个怪人!既然没有害我们的意思,为
什么又要将我们迷倒后再送到这里来?我们清醒时,他难道就不能将我们送来吗?”
沈璧君盯着他,也已发现他的神情很奇怪。
萧十一郎平日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从来没有勉强过自己。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
萧十一郎道:“没什么,只不过——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他嘴里在说话,眼睛却在望着沈璧君身后的书桌。
他只恨方才没有将桌上的画收起来,只希望沈璧君方才没有注意到这幅面。
沈璧君诧异着,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她脸色立刻变了,怔了半晌,目光慢慢地向四面移动。
四壁都是书箱,紫檀木的书箱。
萧十一郎勉强笑道:“天公子也许怕我们闭得无聊,所以将我们送到这里来,这里
的书,看上三五年也未必看得完。”
沈璧君口唇发白,手发抖,突然冲到窗前,推开了萧十一朗。
曲桥、流水、老人、棋局……。
沈璧君低呼一声,倒在萧十一郎身上。
炉中的香,似已将燃尽了。
沈璧君的心却还没有定。
过了很久,她才能说话,道:“这地方就是我们方才看到的那栋玩偶屋子。”萧十
一郎只是点了点了头,道:“嗯。”
沈璧君道:“我们现在是在玩偶屋子里。”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颤声道:“但我们的人怎么会缩小了?那两个老人明明是死的玩偶,又怎会
变成了活人?”
萧十—朗只能叹息。
这件事实在太离奇,离奇得可怕。
任何人都不会梦想到这种事,也绝没有任何人能解释这种事——这简直比最离奇的
梦还要荒唐。
沈璧君连嘴唇都在发着抖,她用力咬着嘴唇,咬得出血,才证明这并不是梦。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们方才就想到这里来玩玩的,想不到现在居然真的如愿了。
沈璧君已失去控制,突然拉住他的手,道:“我们快——快逃吧!”
萧十一郎道:“逃到哪里去?”
沈璧君垂下头,一滴眼泪滴在手背上。
门外有了敲门声。
是谁?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红衣小环推门走了进来,眼被流动,巧笑倩然。萧十一郎依稀
还认得出她就是那在前厅奉茶的人。
她本也是个玩偶,现在也变成了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的时候,她的脸也红了,垂头请安道:“敝庄主特令贱婢前来
请两位到厅上便饭小酌。”
萧十一郎什么话都没有问,就跟她走了出去。
他知道现在无论问什么都是多余的。
转过回廊,就是大厅。
厅上有三个人正在聊着天。
坐在主位的,是个面貌极俊美,衣着极华丽的人,戴着形状古怪的高冠,看来庄严
而高贵,俨然有帝王的气象。
他肤色如玉,自得仿佛是透明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宛如女子,无论谁都可看出他
这一生中绝没做过任何粗事。
他看来仿佛还年轻,但若走到他面前,就可发现他眼角已有了鱼纹,若非保养得极
得法,也许是个老人。
另外两个客人,一个头大腰粗,满脸都是金钱麻子。
还有一个身材更高大,—张脸比马还长,捧着茶碗的手如磐石,手指又粗又短,中
指几乎也和小指同样长,看来外家掌力已练到了十成火候。
这两人神情都很粗豪,衣着却很华丽,气派也很大,显然都是武林豪杰,身份都很
尊贵,地位也都很高。
这二个人,萧十一郎都见过的。
只不过他刚刚见到他们时,他们都没是没有灵魂的玩偶。
现在,他们却都有了生命。
萧十一郎走进来,这三人都面带微笑,长身而起。
那有王者气象的主人缓步离座,微笑道:“酒尚温,清。”
他说话时用的字简单而扼要,能用九个字说完的话,他绝不用十个字。
他说话的声音柔和而优美,动作和走路的姿势也同样优美,就仿佛是个久经训练的
舞蹈家,一举一动都隐然配合着节拍。
但萧十一郎对这人的印象并不好。
他觉得这人有些娘娘腔,脂粉气太重。
男人有娘娘腔,女人有男子气,遇见这两种人。他总是觉得很痛苦。
厅前已摆了桌很精致的酒席。
主人含笑揖客,道:“请上座。”
萧十一郎道:“不敢。”
那麻子抢着笑道:“这桌酒本是庄主特地准备为两位洗尘接风的,阁下何必还客
气?”
萧十一郎目光凝注着这主人,微笑道:“素昧平生,怎敢叨扰?”
主人也在凝注着他,微笑道:“既已来了,就算有缘,请。”
两人目光相遇,萧十一郎才发觉这主人很矮,矮得出奇。
只不过他身材长得匀称,气度又那么高贵,坐着的时候,看来甚至还仿佛比别人高
些。
谁也不会想到他居然是个株儒。
萧十一郎立刻移开目光,没有再瞧第二眼。
因为他知道矮人若是戴着高帽子,心里就一定有些不正常,一定很怕别人注意他的
矮,你若对他多瞧了两眼,他就会觉得你将他看成个怪物。
所以矮子常常会做出很多惊人的事,就是叫别人不再注意他的身材,叫别人觉得他
高一些。
坐下来后,主人首先举杯,道:“尊姓?”
萧十一郎道:“萧,萧石逸。”
麻子道:“石逸?山石之石,飘逸之逸?”萧十一郎道:“是”麻子道:“在下雷
雨,这位——”他指了指那马面大汉,道:“这位是龙飞骥。”萧十一郎动容道:“莫
非是‘天马行空’龙大侠?”
马面大汉欠了欠身,道:“不敢。”萧十一郎看着那麻子,道:“那么阁下想必就
是‘万里行云’雷二侠了。”
麻子笑道:“我兄弟久已不在江湖走动,想不到阁下居然还记得贱名。”萧十一道:
“无双铁掌,龙马精神——二位大名,天下皆知,十三年前天山一战,更是震铄古今,
在下一向仰慕得很。”
雷雨目光闪动,带着三分得意,七分伤感,叹道:“那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江湖
中只怕已很少有人提起。”
十三年前,这二人以快掌连战“天山七剑”,居然毫发未伤,安然下山,在当时的
确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萧十一郎道:“天山一役后,两位侠踪就未再现,江湖中人至今犹在议论纷纷,谁
也猜不出两位究竟到何处去了。”
雷雨的神色更惨淡了,苦笑道:“休说别人想不到,连我们自己,又何尝——”说
到这里,突然住口,举杯—饮而尽。
主人轻叹道:“此间已非人世,无论谁到了这里,都永无消息再至人间了。”
萧十一郎只觉手心有些发冷,道:“此间已非人世,难道是——”主人安详的脸上,
也露出一丝伤感之色,道,“这里只不过是个玩偶的世界而已。”
萧十一郎呆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能勉强说得出话来,嘎声道:“玩偶?”
主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不错,玩偶——”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其
实万物,皆是玩偶,人又何尝不是玩偶?”
雷雨缓缓道:“只不过人是天的玩偶,我们都是人的玩偶。”
他仰面一笑,嘶声道,“江湖中又有谁想到,我兄弟已做了别人的玩偶?”
萧十一郎道:“可是——”主人打断了他的话,缓缓道,“再过二十年,两位只怕
也会将自己的名姓忘却了。在陌生人面前,沈璧君是不愿开口的。但此刻她只觉自己的
心一直在往下沉,忍不住道:“二——二十年?”
主人道:“不错,二十年——我初来的时候,也认为这种日子简直连一天也没法忍
受,要我忍受二十年,实在是无法想象。”
他凄然而笑,慢慢地接着道:“但现在,不知不觉也过了二十年了——千古艰难唯
一死,无论怎么样活着,总比死好。”
沈璧君怔了半晌,突然扭过头。
她不愿被人见到她眼中已经流下的眼泪。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各位可知道自己的是怎会到这里来的吗?”
雷雨盯着他,道:“阁下可知道自己是怎会到这里来的?”
萧十一郎笑道:“非但不知道,简直连相信都无法相信。”
雷雨举杯饮尽,重重放下杯子,长叹道:“不错,这种事正是谁也不知道,谁也不
相信的——我来此已有二十年,时时刻刻都在盼望这只不过是场梦,但现在——现在—
—”主人慢慢地啜着杯中酒,突然道:“阁下来此之前,是不是也曾有过性命之危?”
萧十一郎道:“的确是死里逃生。”
主人道:“阁下的性命,是否也是被一位天公子所救的?”
萧十一郎道:“庄主怎会知道?”
主人叹道:“我们也正和阁下一样,都受过那位天公子的性命之恩,只不过——”
雷雨打断了他的话,恨恨道:“只不过他救我们,并不是什么好心善意,只不过是想让
我们做他们的玩偶,做他的奴隶!”
萧十一郎道,“各位可曾见过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主人叹道:“谁也没有见过他,但到了现在,阁下想必也该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了?”
雷雨咬着牙,道:“他哪里能算是一个人!简直是个魔鬼!比鬼还可怕!”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向窗外瞧了一眼,脸上的肌肉突然起了一阵无法形容的变化,
整个一张脸仿佛都已扭曲了起来。
主人道:“此人的确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法,我们说的每句话,他都可能听到,
我们的每件事,他都可能看到,但现在我已不再怕他!”
他淡谈一笑,接着道:“连这种事我们都遇着,世上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
雷雨叹道:“不错,一个人若已落到如此地步,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再
有畏惧之心了。”
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若是时时刻刻都被人瞧着,这岂非也可怕得
很?”
主人道:“开始时,自然也觉得很不安,很难堪,但日子久了,人就渐渐变得麻木,
对任何事都会觉得无所谓了。”
龙飞骥叹道:“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暴自弃,因为活着也没有
意思,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主人一向很少开口。
很少开口的人,说出来的话总比较深刻些。
萧十一郎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也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暴自弃,他只知道现在很需要
喝杯酒。
一大杯。
他很快地喝了下去;忽然忍不住脱口问道:“各位为什么不想法子进出去?”
这句话,沈璧君本已问过他的。
龙飞骥叹道:“逃到哪里去?”
这句话也正和萧十一郎自己的回答一样。
龙飞骥已接着道:“现在我们在别人眼中,已无异蝼蚁,无论任何人只要用两根手
指就可以将我们捏死,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主人忽然道:“我们若想逃出去,也并非绝对不可能。”
萧十一郎道:“哦?”
主人道:“只要有人能破了他的魔法,我们就立刻可以恢复自由之身。”
萧十一郎道:“有谁能破他的魔法?”
主人叹了口气,道:“也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萧十一郎道:“我们自己?有什么法子?”
主人道:“魔法正也和武功一样,无论多高深的武功,总有一两处破绽留下来,就
连‘达摩易筋经’都不例外,据说三丰真人就曾在其中找出了两三处破绽。”
萧十一郎道:“这魔法自然也有破绽,而且是天公子自己留下来的。”
萧十一郎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主人道:“挑战!他为的就是向我们挑战。”萧十—郎道:“挑战?”
主人道:“人生正和赌博一样,若是必胜无疑,这场赌博就会变得很无趣,一定要
有输赢才刺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不错。”
主人道:“天公子想必也是个很喜欢刺激的人,所以他虽用魔法将我们拘禁,却又
为我们留下了一处破法的关键!”
他缓缓接着道:“关键就在这宅院中,只要我们能将它找出来,就能将他的魔法破
解!”
萧十一郎沉吟道:“这话是否他自己亲口说的?”
主人道,“不错,他曾亲口答应过我,无论谁破去他的魔法,他就将我们一齐释放,
绝不为难。”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三十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寻找,却始终未能找出那
破法的关键!”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这宅院一共只有二十七间屋子,是吗?”
主人道:“着连厨房在内,是二十八间。”
萧十一郎道:“那破法的关键既然就在这二十八间屋子里,怎会找不出来?”
主人苦笑道:“这只因谁也猜不到那关键之物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一粒米、一片木
叶,也许只是一粒尘埃!”
萧十一郎也说不出话来了。
主人忽又道:“要想找出这秘密来,固然是难如登天,但除此之外,还有个法子?”
萧十一郎道:“什么法子?”
主人忽然长身而起,道:“请随我来。”
大厅后还有个小小的院落。
院中有块青石,有桌面般大小,光滑如镜。
萧十一郎被主人带到青石前,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主人道:“祭台”萧十一郎皱眉道:“祭台?”
主人道:“着有人肯将自己最心爱,最珍视之物作为祭礼献给他,他就会放了这
人!”
他眼睛似乎变得比平时更亮,凝注着萧十一郎,道:“却不知阁下最珍视的是什
么?”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庄主呢?”
主人苦笑道:“现在留在这里的人,都很自私每个人最珍视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谁也不愿将自己的性命献给他。”
他很快地接着又道:“但有些人却会特别的人,别的事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萧十一郎淡淡道,“这种人世上并不太多。”
主人道:“十年前我就见到过,那是一对极恩爱的夫妻,彼此都将对方看得比自己
的性命还重,不幸也被天公子的魔法拘禁在这里。那丈夫出身世家,文武双全。本是个
极有前途,极有希望的年轻人,但到这里,就一切都绝望了。”
萧十一郎道:“后来呢?”
主人叹息了一声,道:“后来妻子终于为丈夫牺牲了,作了天公子的祭品,换得了
她丈夫的自由和幸福。”
他一直在瞧着萧十一郎,仿佛在观察着萧十一郎的反应。
萧十一郎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在听着。
沈璧君的神情却很兴奋,很激动,垂下头,轻轻问道:“后来天公子真的放了她的
丈夫?”
主人叹道:“的确放了。”
他又补充着道:“我一直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只因我想那丈夫经过十年的奋斗,
现在一定已是个很有名声、很有地位的人,我不愿他名声受损。”
沈璧君抗默了很久,幽幽道:“这对夫妇实在伟大得很——”萧十一郎突然冷冷道:
“依我看,这夫妻两人只不过是一对呆子。”
主人怔了怔,道:“呆子?”
萧十一郎道:“那妻子牺牲了自己,以为可令丈夫幸福,但她的丈夫若真的将她看
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知道他的妻子为了他牺牲,他能活得心安吗?他还有什么勇气奋
斗?”
主人说不出话来了。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想,那丈夫现在纵然还活着,心里也必定充满了悔恨,觉得
毫无生趣,说不定终日迷于醉乡,只望能死得快些。”
主人默然良久,才勉强笑了笑,道:“他们这样做,虽然未见得是明智之举,但他
们这种肯为别人牺牲自己的精神,却还是令我很佩服。”
他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只不过,在这里活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人世
间的一切享受,这里都不缺少,而且绝没有世俗礼教的拘束,无论休想做什么,绝没有
人管你的。”
雷雨大笑道:“不错,我们反正也到这般地步了,能活着一天,就要好好地享受一
天,什么礼教,什么名誉,全去他妈的!”
他忽然站起来,大声道:“梅子、小雯,我知道你们就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
只听环响叮当,宛如银铃。两个满头珠翠的锦衣少女,已带着甜笑,盈盈走了进来。
雷雨一手搂住一个,笑着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妻子,但你们无论谁若看上了她们,
我都可以让给他的。”
沈璧君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变得苍白如纸。
雷雨瞪着她,道:“你不信?好。”
他突又放开了左手搂着的那女子,道:“小雯,你身上最美的是什么?”
小雯嫣然道:“是腿。”
她的身材很高,腰很细,眼睛虽不大,笑起来却很迷人,无论从哪方看,都可算是
美人胚子。
雷雨笑道:“你的腿既然很美,为什么不让大家瞧瞧?”
小雯抿嘴一笑,慢慢地拉起了长裙。
裙子里并没有穿什么,一双修长、丰满、结实、光滑而白腻的腿,立刻呈现在大家
的眼前。
沈璧君也不知是为了惊惧,还是愤怒,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小培育还是笑得那么甜,就像是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手提着长裙,轻巧地转了个
身,裙子扬得更高了。
主人微笑着,举杯道:“如此美腿,当饮一大杯。请!”
萧十一郎手里正拿着酒杯,居然真喝了下去。
雷雨拍了拍右手搂的女子,笑道:“梅子,你呢?”
梅子眼波流动,巧笑道:“你说我最美的是什么?”
雷雨大笑道:“你身上处处皆美,但最美的还是你的腰。”
梅子眨着眼,兰花股的手,轻巧地解着衣钮。
衣襟散开,她的腰果然是完美无瑕,盈盈一握。
主人又笑道:“雷兄,你错了!”
雷雨道:“错了?”
主人道:“她最美的地方不在腰,而是在腰以上的地方。”
腰以上的地方,突然高耸,使得她的腰看来仿佛要折断。
雷雨举杯笑道:“是,的确是我错,当罚一大杯。”
梅子娇笑着,像是觉得开心极了。
沈璧君垂着头,只恨不得能立刻冲出这间屋子,只要能逃出这魔境,无论要她到哪
里都没关系。
她觉得甚至连地狱都比这地方好些。
雷雨又向萧十一郎举杯,笑道:“你看,我并没有骗你吧?”
萧十一郎表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道:“你没有骗我。”
雷雨道:“不只是我,这里每个人都和我同样慷慨的,也许比我还要慷慨多了。”
萧十一郎道:“哦?”
主人突然叹了口气,道:“他说的并不假,人到了这里,就不再是人了,自然也不
再有羞耻之心,对任何事都会觉得无所谓。”
他凝注着萧十一郎,悠然接着道:“两位现在也许会觉得很惊讶,很看不惯,但再
过些时候,两位自然也会变得和别人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