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1 15:24:23

第四六章 神秘天宗

   泪已干了。
    风四娘忽然跳起来,冲出去,“我们走。”
    “去哪里?”
    “去找金凤凰算帐去。”他们没有找到金凤凰,也没有找到沈壁君,却见到了周至
刚和连城壁。”内人病了,病得很重,两个月里,恐怕都不能出来见客。”
    周至刚的态度傲慢而冷淡。
    多年前他也曾是风四娘的裙下之臣,可是现在却似已根本忘记了她。
    对霍英和杜吟,他显得更轻蔑憎恶。
    他也并不想掩饰这点。
    连城壁就比较温和得多了,他一向是个温良如玉的谆谆君子。
    他显然已仔细修饰过。
    沈壁君一回到他身边,他就已恢复了昔日的丰来。
    现在他看来虽然还有些苍白憔悴,可是眼睛已亮了,而且充满了自信。
    新留起来的短须,使得他看来更成熟稳定。
    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影响,真的有这么大?但风四娘却知道他本来并不是个会被女人
改变的男人。
    “沈壁君呢?”风四娘又问道:“她是不是已回来了?”
    “是的。”
    “难道她也病了?也不能出来见人?”
    “她没有病,但却很疲倦。”
    连城壁的态度还是那么温和,甚至还带首微笑。
    “我现在也不能去见她?”
    “不能。”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你最好不要等。”
    “为什么。”
    连城壁的笑容中带着歉意:“因为她说过,她已不愿再见你。”
    风四娘并没有失望,也没有生气,这答复本就在她意料之中。
    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又问道:“你们是几时回未的?”
    连城壁道,“回来得很早。”
    风四娘道:“很早?有多早?”
    连城壁道:“天黑之前,我们就回来了。”
    风四娘道:“回来后你们就一直在这里等?”
    连城壁点点头。
    风四娘道:“你发觉她又走了,难道一点也不着急?”
    连城壁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她这次一定很炔就会回来的。”
    风四娘冷笑道:“你怎么会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又算准了,我们只能找到一屋子死
人?”
    连城壁显得很惊讶,道,“一屋子死人?在哪里?”
    风四娘道:“你真的不知道?”
    连城壁摇摇头。
    风四娘道:“他们不是死在你手里的?”
    连城壁闭上了嘴。
    他拒绝回答这问题,因为这种问题他根本不必回答。
    凤四娘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们白天到哪里去了?”
    周至刚忽然冷笑,道:“你几时变成了个问案的公差?”
    风四娘冷冷道:“不是公差也可以问这件案子。”
    周至刚道:“什么案子?”
    风四娘道:“杀人的案子。”
    周至刚道:“谁杀了人?杀了些什么人?”
    风四娘道:“被杀的是鱼吃人,厉青峰,人上人,和轩辕兄弟。”
    周至则也不禁动容,道:“能同时杀了这些人,倒也不容易。”
    凤四娘道:“很不容易。”
    周至刚道:“你难道怀疑我们是凶手?”
    风四娘道:“难道不是?”
    周至刚冷冷道:“我们若真是凶手,你现在也已死在这里。”
    风四娘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若真是凶手,为什么不把她也一起杀了灭口。
    ——他们既然已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又何妨再多杀一连城壁忽然笑了笑,道:
“其实你若肯多想想,自己也会明白我们绝不是凶手的。”
    风四娘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连城壁道:“因为我根本没有要杀他们的理由。”
    谁也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杀人当然要有动机和理由。
    连城壁道:“我知道一直认为我想对付萧十一郎,一直认为我跟他有仇恨。”
    凤四娘承认。
    连城壁道:“据说他们也都是萧十一郎的对头,我本该和他们同仇敌汽,联合起来
对付萧十一郎的,为什么反而杀了他们?”
    风四娘更无活可说。
    他们若真是联合了起来,今夜死在八仙船的,就应该是萧十一郎。
    她忽然发觉这件事远比她想象中还要诡秘、复杂、离奇得多。
    连城壁微笑道:“看来你也累了,好好地去睡一觉,等明天清醒时,也许你就会想
通究竟谁才是真的凶手了。”
    鱼吃人他们都是萧十一郎的时头,他们活着,对萧十一郎是件很不利的事。
    所以唯一有理由杀他们的人,就是萧十一郎。
    这道理根本连想都不必想,无论谁都会明白的。
    只有风四娘不明白,所以她要想。
    她越想越不明自,所以他睡不着。
    天早已亮了。
    桌上堆满了装酒的锡筒,大多数都已是空的。
    现在本不是喝酒的时候,更不是卖酒的时候,这酒铺肯开门让他们进来喝酒,只因
风四娘一定要喝。
    “你不肯开门让我们进去,我们就放火烧了你的房子。”
    风四娘显然并没有给这酒铺掌柜很多选择。
    她一向不会给别人有很多选择,尤其是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
    现在她心情非但很不好,而且很疲倦。
    可是她睡不着,所以霍英和杜吟也只有坐在这里陪着她。
    喝酒本是件很愉快的事,可惜他们现在却连一点愉快的感觉都没有。
    霍英已经在不停的打哈欠。
    风四娘板着脸,冷冷道:“你用不着打哈欠,你随时都可以走的,我并没有要你陪
着我。”
    霍英笑道,“我并没有说要走,我什么话都没有说。”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霍英道:“你要我说什么?”
    风四娘道,“干杯这两个字你会不会说?”
    霍英道:“我会,我敬你一杯,干杯。”
    他果然仰着脖于喝了杯酒。
    风四娘也不禁笑了,心里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两个年轻人对她实在不错。
    她也干了一杯。
    霍英道:“小杜,你为什么不说话,干杯这两个字你会不会说?”
    杜吟迟疑着,终于也举杯道:“好,干杯就干杯。”
    风四娘大笑,笑声如银铃:“幸亏遇见了你们,否则我说不定已被人气得一头撞
死。”
    “你在生谁的气?”
    “很多人。”风四娘又干了一杯,“除了你们外,天下简直没有一个好人,”她在
笑,可是心里却很乱。
    所以她拼命喝酒,只想把这些事全都忘记,哪怕只忘记片刻也好。
    她的眼睛还很亮,可是她已醉了。
    霍英也醉了,一直不停地在笑,“你自己会不会说干杯?”
    风四娘笑道:“你给我倒酒,我就干。”
    霍英道:“行。·他伸子去拿酒壶,竟拿不稳,壶里的酒倒翻在风四娘身上。”我
衣服又不想喝酒,你也想灌醉它?”
    她吃吃地笑着,站起来,想抖落身上的酒,霍英也来帮忙,嘴里还在喃喃他说着抱
歉,一双手却已闪电般点了她三处穴位。
    他的出手快而准。
    风四娘想大叫,已叫不出声音来,整个人都已麻木僵硬。
    霍英抬起头,眼睛里已无酒意,刀锋般瞪着那吃惊的酒铺掌柜,冷冷地道:“我们
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你懂不懂?”
    掌柜的点点头,脸上已无血色,颤声道,“今天早上,根本没有人来过,我什么都
没有看见。”
    霍英道:“所以你现在应该还在床上睡觉。”
    掌柜的一句活都不再说,立到就走,回到屋里躺上床,还用棉被蒙住了头。
    霍英这才看了凤四娘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只可惜
你人喜欢多管闲事了。”
    风四娘说不出话。
    霍英显然不想再听他说话,将她控制声音的穴道也一起点住。
    也许他生怕自己听了她的话后会改变主意。
    酒铺的门还是关着的,这本是风四娘自己的主意,他喝酒时不愿别人来打扰。
    霍英要杀人时,当然也没有人来打扰。
    他已自靴筒里油出柄短刀,刀身很狭,薄而锋利。
    这正是刺客们杀人时最喜欢用的一种刀。
    杜吟一直在旁边发怔,忽然道:“我们现在就下手?”
    霍英冷笑道:“现在若不下手,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杜吟迟疑着,终于下定决心,道:“我没有杀过人,这次你让给我好不好?”
    翟英看着他,道:“你能下得了手?”
    杜吟咬着牙点点头,也从靴筒里抽出了同样的一柄短刀。
    风四娘目中不禁露出悲伤失望之色。
    她一直认为杜吟是个忠厚老实的年轻人,现在才知道自己看错了。
    杜吟避开了他的目光,连看部不敢看她。
    霍英道:“你杀人时,一定要看着你要杀的人,你的出手才能准确,有些人你一定
要一刀就杀死他,否则你很可能就会死在他手里。”
    杜吟道:“下次我会记注。”
    霍英道,“杀人也是种学问,你只要能记住我的活,以后一定也是把好手。”
    想不到这热情的年轻人,居然是个杀人的专家。
    他笑笑,又道:“这女人总算对我们不错,你最好给她个痛快,看准了她左面第五
根肋骨间刺下去,那里是一刀致命的要害,她绝不会有痛苦。”
    杜吟道:“我知道。”
    他慢慢地走过来,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暴露,眼睛里却充满了红丝。
    霍英微笑着,袖手旁观,在他看来,杀人竟仿佛是件很有趣的事。
    杜吟咬了咬牙,突然一刀刺出。
    他的出于也非常准,非常快,一刀就刺入了霍英左肋第四、第五根肋骨间。
    他杀的竟不是风四娘,是霍英。
    霍英脸上的笑容立刻凝结,双睛立刻凸出,吃惊地看着他,一双凸出的眼睛里,充
满了惊讶、恐惧和怨毒。
    杜吟竟被他看得机凛凛扛了个寒噤,手已软了,松开了刀柄。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霍英手里的刀,也已闪电般刺人了他的肋骨。
    霍英狞笑道:“我教给你的本来是致命的一刀,只可惜你忘了把刀发出来,你杀人
的本事还没有学到家。”
    杜吟咬着牙,突又闪电般出手,拔出了他肋骨问的刀:“现在我已全学会了。”
    鲜血箭一般蹿出来,霍英的脸一阵扭曲,像是还想说什么。
    可是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人已倒下。
    这的确是致命的一刀。
    杜吟看着他倒下去,突然弯下腰不停地咳嗽。
    又冷又硬的刀锋,就在他肋骨间,他整个人却已冷得发抖。
    可是他还没有倒下去。
    因为刀锋还没有拔出来——霍英一刀出手,已无力再拔出刀锋。
    ——有些人你若不能一刀杀死他,就很可能死在他手里。
    只要刀锋还留在身子里,人就不会死。
    杀人,本就是种很高深的学问。
    杜吟还在不停地咳嗽,咳得很厉害。
    霍英那一刀力量虽不够,虽然没有刺到他的心,却已伤了他的肺。
    凤四娘看着他……他的确是个忠厚老实的年轻人。
    她并没有看错。
    她虽然没有流血,眼泪却已流了下来。
    杜吟终于勉强忍住咳嗽,喘息着走过来,解开了她的穴道。
    他自己却已倒在椅子上,他竟连最后的一分力气都已用尽。
    黄豆般大的冷汗,一粒粒从他脸上流下来。
    风四娘撕下了一片衣襟,用屋角水盆里的冷水打湿,敷在他额角上,柔声道:“幸
好他这一刀既不够准,也不够重,只要你打起精神来,支持一下子,把这阵疼熬过去,
我就带你去治伤,”她勉强笑了笑,道:“我认得个很好的大夫,他一定能洽好你的
伤。”
    杜吟也勉强笑了笑。
    他自己知道自己是熬不过去的了,可是他还有很多话要说。
    只有酒,才能让他支持下去,只要能支持到他说完想说的话,就已足够。
    “给我喝杯酒,我身上有瓶药……”
    药是用很精致的木瓶装着的,显然很名贵,上面贴着个小小的标签:“云南,点
苍。”
    点苍门用云南白药制成的伤药,驰名天下,一向被武林所看重。
    只可惜无论多珍贵有效的伤药,也治不好真正致命的刀伤。
    霍英出手时虽已力竭,但他的确是个杀人的专家。
    风四娘恨恨地跺了跺脚:“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杀我?”
    杜吟苦笑道:“我们本来就是要到无垢山庄去杀你的。”
    风四娘怔住。
    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直跟着她,心甘情愿的做她的跟班。
    “我实在设想到你会自己找上我们,当时我几乎不相信你真的是凤四娘。”
    “当时你们为什么没有出手?”
    “霍英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杜吟道:“所以他杀人从来没有失过手。”喝了杯酒,将整整一瓶药吞了下去,他
死灰的脸上,已渐渐露出红晕,“他十九岁时,就已是很有名的刺客,‘天宗’里面就
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杜吟苦笑道:“这次他们叫我跟他出来,就是为了要我学学
他的本事。”
    “天宗。”风四娘从来也没有听说这两个字:“叫你们来杀我的,就是天宗?”
    “是的。”
    凤四娘道:“这两个字听起来,好像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天宗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是个很秘密、很可怕的组织。”杜吟目中
露出恐惧之色,“连我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难道这‘天宗’就是逍遥侯创立的?”
    “天宗的祖师姓天。”
    逍遥侯岂不总喜欢自称为天公子?
    风四娘的眼睛亮了,现在她至少已能证明萧十一郎并没有说谎,逍遥侯的确有个极
可怕的秘密组织,花如玉,欧阳兄弟,就全都是这组织里的人。
    逍遥侯死了后,接替他地位的人是谁?
    是不是连城壁?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风四娘决心要问出来,但却又不能再给杜吟
大大的压力。
    她沉吟着,决定只能婉转地问:“你也是天宗的人?”
    “我是的。”
    “你入天宗已有多久?”
    “不久,还不到十个月。”
    “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加入这组织;”“不是。”杜吟道,“要人天宗,一定要有天
宗里一位香主推荐,还得经过宗主的准许。”
    “推荐你的香主是谁?”
    “是我的师叔,也就是当年点苍派的掌门人谢天石。”
    这件事又证明萧十一郎说的话不假,谢天石的确也是这组织中的人,所以才被萧十
一郎刺瞎了眼睛。
    由此可见,冰冰说的话也不假。
    风四娘心里总算有了点安慰。
    听了连城壁的那番话后,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禁在怀疑萧十一郎,所以她的心才会怀
疑。
    一个人若是被迫要去怀疑自己最心爱的人,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除了谢天石外,天宗里还有多少位香主?”
    “听说还有三十五位,一共是三十六天罡。”
    “宗主却只有一个?”
    “宗主是至高无上的,天宗里三十六位香主,六十二位副香主,都由他一个人直接
指挥,所以彼此间往往见不到。”
    风四娘勉强抑制着自己的激动,道:“你见过他没有?”
    杜吟道:“见过两次。”
    风四娘的心跳立刻加快,这秘密总算已到了将近揭穿的时候,她的脸已无故而发红。
    杜吟道:“第一次是在我入门的时候,是谢师叔带我去见他的。”
    风四娘道:“第二次呢?”
    杜吟道:“谢师叔眼睛瞎了后,就由花香主接管了他的门风四娘道:“花如玉?”
    杜吟点点头。
    风四娘吐出口气,花如玉果然也是天宗里的人。
    八仙船的尸体中,并没有花如玉。
    杜吟道:“第二次就是花香主带我去见他的。”
    风四娘道:“有什么地方?”
    杜吟道:“八仙船。”
    风四娘又不禁吐出口气。
    这件事就像是幅已被扯得粉碎的图画,现在总算已一块块拼凑了起来。
    杜吟道:“霍英故意带你到八仙船去,也许他本来是想在那里下手的。”
    风四娘道:“你们也不知道那里发生的事?”
    杜吟笑了笑,道:“我知道的事并不多,在天宗里,我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也许还比不上宗主养的那条狗。”
    他笑得很凄凉,很辛酸。
    他还年轻,年轻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轻蔑和冷落,那甚至比死还不能忍受。
    风四娘义问道:“你们的宗主养了一条狗?”
    杜吟道:“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有条狗跟着他。”
    风四娘直:“是条什么样的狗?”
    杜吟道:“那条狗并不大,样子也不凶,可是宗主对它却很宠爱,每说两句话,就
会停下来拍拍它的头。”
    一个统率群豪、杀人如草的武林枭雄,怎会养一条小狗?
    风四娘叹了口气一世上最难了解的,只怕就是人的心然后她就问出了最重要的一句
话:“他究竟是谁?”
    “他究竟是谁?”问出了这句话,风四娘的心跳得更快。
    可是杜吟的回答却是令人失望的三个字:“不知道。”
    风四娘的心又沉了下去,却还没有完全绝望,又问道:“你既然已见过他的面,难
道连他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有看见?”
    “我看不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既然已是天宗的人,他见你时难道也蒙着脸?”
    杜吟道:“不但蒙着脸,连手上都戴着双鱼皮手套。”
    风四娘道:“他为什么连手都不肯让人看见?是不是因为他的人也很特别?”
    杜吟道:“他的确是个很奇特的人,说话的姿态,走路的样子,好像都跟别人不
同。”
    风四娘道:“有什么不同?”
    杜吟道:“我说不出来,可是我无论在什么地方看见他,都一定能认得出。”
    风四娘眼睛里又有了光,立刻问道:“你已见过连城壁?”
    杜吟道:“我见过。”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1 15:25:16

第四七章 梦醒不了情

   阳光灿烂。
    风四娘走在阳光下,旧日的泪痕已干了。
    她发誓绝不再流泪。
    现在她所有的推测和理论,虽然已全部被推翻,可是她发誓一定要把“那个人”找
出来。
    她至少已知道:“那个人”是个养着条小狗的人。
    一条狗穿过横街,沿着屋檐下的阴影,懒洋洋地在前走。
    凤四娘也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走。
    她当然知道,这条狗绝不是“那个人”养的狗,可是,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往哪条路
走,才能我到“那个人”,找到萧十一郎。
    奇怪的是,阳光越强烈,走在阳光下的人反而越容易觉得疲倦。
    风四娘的酒意已退了,经过了那么样的一天,现在正是她最疲倦的时候。
    她想睡,又怕睡不着,眼睁睁地躺在床上,想睡又睡不着的那种滋味,她已尝过很
多次。
    孤独、寂寞、失眠、沮丧……这些本都是人世间最难忍受的痛苦,可是对一个流浪
的人来说,这些痛苦却都是一定要忍受的。
    ——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
    风四娘连想都不敢想。
    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温暖的家,安定舒适的生活……
    这些本都是一个女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她以前也曾憧憬过。
    可是现在她已久未去想,因为这些事都已距离她人遥远、太遥远……
    街道渐宽,人却渐渐少了。
    她已走出了闹市区,走到城郊,冷落的街道上,有个小小的客栈,柴门低墙,院子
里还种着几株菊花,一盆秋海棠,就像是户小小的人家。
    若不是门口有个油漆已剥落的招牌,这地方实在不像是个客栈。
    不像客栈的客栈,但是毕竟还是个客栈,并巨对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来说,也可以
算是种无可奈何的安慰。
    于是风四娘走进去,要了间安静的小屋,她实在太需要睡一觉。
    窗外恰巧有一树浓阴,挡住了日光。
    风四娘躺在床上,看着窗上树叶的影子,心里空空洞洞的,仿佛有很多事要想,却
已连一件都想不起来。
    风很轻,轻轻地吹着窗户。
    这地方实在很静。
    她眼皮渐渐沉重,终于朦朦胧胧地有了睡意,几乎已睡着。
    怎奈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隔墙有个人在哭。
    哭声很悲哀,也很低,可是风四娘却听得很清楚。
    这里的墙大薄,又太安静。
    风四娘翻了个身,想再继续睡,哭声却越听越清楚了。
    是女人在哭。
    她心里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这里哭泣?
    风四娘本不想去管别人闲事的,她自己的烦恼已够多。
    也许就因为她的烦恼已大多,所以发现了别人的悲伤,她自己仿佛同样会难受。
    她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套上鞋子,悄悄地走出去。
    浓阴满院,隔壁的门关着。
    她又迟疑了半晌,哭声还没有停,她才走过去,轻轻敲门。
    又过了半响,门里才有人轻轻地问!“什么人?”
    这声音听来竟很熟。
    风四娘的心跳忽然又加快了,用力撞开了门,立刻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1”这
个偷偷地躲在屋里哭泣的女人,赫然竟是沈壁君。
    桌上有酒。
    沈壁君仿佛也醉了。
    有些人醉了爱笑,不停地笑,有些人醉了爱哭,不停地看见了风四娘,沈壁君非但
没有停下来,反而哭得更伤心。
    风四娘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哭。
    她也是个女人,她知道女人要哭时,是谁也劝不住的。
    你著一定要劝她,她就一定会哭得更厉害。
    “哭”有时就像喝酒。
    一个人可以哭,一个人也可以喝酒。
    可是你喝酒的时候,假如另外还有个人一直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你就会喝不下去
了。
    哭也一样。
    沈壁君忽然跳起来,用一双已哭红了的眼睛瞪着风四娘:“你来干什么?”
    “我正想问你,你来干什么?”风四娘悠然坐下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为什么不能来?”
    沈壁君不但很悲伤,火气好像也很大。
    平时她本不会说出这种顶撞别人的话。
    风四娘却笑了笑:“你当然能来,可是你本来不是已回去了吗?”
    “回到哪里去了?”
    “白马山庄。”
    “白马山庄不是我的家。”沈壁君的眼泪仿佛又将流下。
    “昨天晚上我曾到白马山庄去过,那时候你在不在?”
    “在。”
    “那么你为什么又一个人跑出来?”
    “我高兴!”沈壁君又在用力咬着嘴唇:“我高兴出来就出来。”
    “可惜你看来一点也不高兴。”风四娘一点也不肯放松“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跑出
来的?”
    沈壁君不再回答。
    桌上有酒,她忽然抓起酒壶,往嘴里倒。
    她想醉,醉了就可以忘记一些她本不愿想起的事,也可以拒绝回答一些她不愿回答
的话。
    只可惜壶已快空了,只剩下几滴酒,就像是泪一样,一滴滴落下。
    酒是苦的,又酸又苦,也像是泪一样,只不过酒总有滴干的时候。
    泪呢?
    “砰”的,酒壶落下,粉碎。
    她的人却比酒壶更破碎,因为她不但心已碎了,梦也已碎了。
    她这一生的生命,剩下来的已只不过是一个破碎的躯壳。
    风四娘看着她。
    ——命运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残酷?
    ——现在她已变成了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折磨她?
    凤四娘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是为什么,你都不该再跑出来的。”
    沈壁君茫然凝视着地上的碎片,美丽的眼睛里也变得空无一物:“我不该?”
    风四娘道:“嗯。”
    沈壁君突又冷笑,道:“可是昨天晚上,你还逼着我,一定要我走。”
    风四娘叹道:“昨天晚上,也许是我错了。”
    沈壁君道:“你也有错的时候?”
    风四娘点点头道:“我错了,只因为我从来没有替你想过。”
    她想的只有一个人。
    她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想要他快乐,想要他幸福。
    为了他,她不惜牺牲一切。
    可是别人呢?
    别人为什么一定也要为他牺牲?
    别人岂非也一样有权活下去?
    风四娘黯然道:“你吃的苦已大多了,为他牺牲得也已够多。”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权力逼着别人为“他”受苦,把他的幸福,建筑在
别人的不幸上。
    “现在你该为自己活几天,过一段幸福平静的日子,你跟我不同,若是再这么样流
浪下去,你这一生就真的要毁了。”
    这可是她的真心话。
    对这个美丽如花,命薄如纸的女人,她的确已有了种出自真心的同情和怜惜。
    但她却忘了,怜悯有时甚至比讥讽更尖锐,更容易伤人的心。
    沈壁君本已勉强控住的眼泪,忽然间又已落下面颊。
    她用力握紧双手,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你要我怎么样?”
    风四娘道,“我要你回去。”
    沈壁君道:“回去,回到哪里去?你明明知道我已没有家。”
    风四娘道:“家是人建的,只要你还有人,就可以重新建立一个家。”
    沈壁君道:“人……我还有人?”
    风四娘道:“你一直都有的。”
    沈壁君道:“连城壁?”
    风四娘点点头,苦笑道:“我一直看错他了,他并不是我猜想的那个人,只要你愿
意回到他身边去,他一定会好好地对你,你们还是可以有一个很好的家。”沈壁君在听
着,似已听得出神,就像是个孩子在听人说一个美丽的神话。风四娘道:“现在我已知
道,那个秘密组织叫‘天宗’,宗主是一个很矮小,还养着条小狗的人,并不是连城
壁。”她叹息着,又道:“所以我本不该要你离开他的,不管怎么样,他至少没有欺骗
你,你回到他身边,总比这么样在外面流浪好得多。”
    沈壁君还在听着,还是听得很出神。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喜欢这么样在外面流浪的。
    她是不是已被打动?
    风四娘道:“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回去,我甚至可以去向他道歉。”
    这也是她的真心活。
    只要沈壁君真的能得到幸福,无论要他做什么,她都愿意。
    沈壁君却笑了,突然疯狂般大笑。
    风四娘怔住。
    她从未想到沈壁君会有这种反应,更没有想到沈壁君会这么样笑。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沈壁君的微笑突然又变成痛哭——不再是悄悄流泪,也不再是轻轻哭泣,
而是放声痛哭。
    除了萧十一郎外,她也从未在别人面前这么样哭过·她哭得就像是个受了惊骇的孩
子。
    这种哭甚至比刚寸的那种哭更不正常,像这么样哭下去,一个人说不定真的会哭疯
了。
    风四娘忍不住冲过去,用力握住她的肩。
    沈壁君还在哭。
    风四娘咬了咬牙,终于伸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沈壁君突然“停顿”。
    不但哭声停顿,呼吸、血脉、思想也全都停顿。
    她整个人都已停顿,麻木,僵便,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个木偶。
    风四娘的泪却已流了下来,黯然道:“这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我说错了话?”
    沈壁君没有动,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睛,仿佛在看着她,又伤佛凝视着远方。
    风四娘道:“我说错了什么,我……”
    沈壁君突然道:“你没有惜,他的确不是夭宗的宗主,但我却宁愿他是的。”
    风四娘又怔住:“为什么?”
    沈壁君道:“因为天宗的宗主,至少还是个人。”风四娘道:“难道他不是人?”
    沈壁君的脸又因痛苦而扭曲,道:“我一直认为他是个人,不管他是好是坏。总是
个了不起的人,谁知道他只不过是个奴,才。”
    风四娘道:“奴才?谁的奴才?”
    沈壁君道:“天孙的奴才?”
    风四娘道:“天孙?”
    沈壁君冷笑道:“逍遥侯是天之子,他的继承人当然是天孙。”
    风四娘道:“连城壁虽然不是天孙,却是天孙的奴才。”她更吃惊,更意外,忍不
住问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沈壁君道:“因为……因为我还是他的妻子,昨天晚上,我还睡在他房里。”
    这些话就像是鞭子。
    她说出来时,就像是用鞭子在抽打着自己。
    这种感觉已不仅是痛苦而已,也不仅是悲伤、失望……还有种无法形容的屈辱。
    风四娘了解这种感觉。
    她没有再问,沈壁君却又接着说了下去:“他以为我睡着了,他以为我已喝光了他
给我的那碗药。”“你知道那是迷药?”
    “我不知道,可是我连一口都没有喝。”
    “为什么?”
    “我也不知追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不想吃药,什么药都不想吃。”
    风四娘心里在叹息。·他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个已对生命绝望,只想拼命折磨
自己的人,是绝不会吃药的。
    世界上本就有很多事。看来仿佛是巧合,其实仿若仔细去想一想,就会发觉那其中
一定早已种下了“前因。”
    你种下的是什么“因”,就一定会收到什么样“果”,——你若明白这道理,以后
播种时就该分外小心。
    沈壁君道:“他想下到我已将那碗药偷偷地泼了出去。”
    风四娘叹道:“他一定想不到的,因为你以前从来也没有骗过他。”
    ——这也是“因”。
    沈壁君道:“他进来的时候,我其实是醒着的。”
    风四娘道:“但你却装作睡青了的样子。”
    沈壁君道:“因为我不想跟他说话。”
    ——这又是“因”。
    风四娘道:“他没有惊动你?”
    沈壁君摇摇头,道:“他只是站在床头看着我,看了很久。我虽然不敢张开眼看他,
却可以感觉到他的样子很奇怪。”
    风四娘道,“奇怪?”
    沈壁君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好像全身都在渐渐发冷。”
    风四娘诅,“然后呢?”
    沈壁君道:“我看装虽然好像已睡着,其实心里却在想着很多事……”
    那时他想的并不是萧十一郎。
    这两年来,萧十一郎几乎已占据了她全部生命,全部思想。
    但那时她在想的却是连城壁。
    因为连城壁就在她床前,因为他和连城壁之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值得回忆的住事。
    他毕竟是她第一个男人。
    她想起了他们新婚的那一天,她也曾躺在床上装睡,他也是这么样站在床头,看着
她,一直都没有惊动她,还悄悄地替她盖上了被。
    那时她心里的紧张和羞涩,直到现在,她只要一想起来。
    还是会心跳。
    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他从来也没有惊扰过她。
    他始终是个温柔和体贴的大夫。
    想到这里,她已几乎忍不住耍睁开眼,陪他一起渡过这漫漫的长夜。
    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见窗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弹指声。
    连城坠立刻走过去,推开窗户,压低声音道:“你来迟了,炔进来。”
    窗外的人带着笑道:“久别胜新婚,你不怕我进去惊扰了你们。”
    听见这个人的声音,沈壁君忽然全身冰冷。
    这是花如玉的声音。
    她听得出。
    可是她却连做梦也想不到,花如玉居然会来找连城壁。
    他们怎么会有来往的?
    沈壁君勉强控制着自己,集中精神,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连城壁道:“我知道你会来,所以已经想法子让她睡了。”
    花如玉道:“她不会醒?”
    连城壁道:“绝不会,我给她的药,至少可以让她睡六个时辰。”
    花如玉已穿自而入,吃吃地笑着,道:“你花了那么多心血,才把她找回来,现在
却让她睡觉,岂非辜负了春宵?”
    连城壁淡淡道:“我并没有找她回来,是她自己要回来的。”
    花如王笑道:“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了不起的角色,你不但要她的人回来,还要她
的心。”
    连城壁也笑了笑,道:“我若只想要她的人回来,就不必费那么多事了。”
    听到了这些话,沈壁君不但全身都已冰冷,心也已沉了下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团泥,别人要把她捏成什么样子,她就被人捏成什么样。
    花如玉又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所以天孙想当面跟你谈谈下一件事。”
    连城壁道:“什么时候?”
    花如玉道,“月圆的时候。”
    连城壁道:“什么地方?”
    花如玉道:“西湖,水月楼。”
    连城壁道:“我一定准时去。”
    花如玉道:“你最好明天一早就动身,跟我一起走,先到扫花草堂去等着。”
    连城壁道:“行。”
    花如玉笑道:“你舍得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连城壁遭:“这次她既然已回来,就绝不会走的了。”
    花如王道:“你有把握?”
    连城壁淡淡道:“因为我知道她根本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花如玉吃吃地笑道:“你实在有两下子……”
    这就是沈壁君昨夜听见的秘密。
    直到现在,她的眼睛里还是充满了痛苦和悲伤。
    风四娘了解她的心情。
    无论谁发现自己被人欺骗出卖了时,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何况出卖她,欺骗她的,又是她本已决心要厮守终生的人。
    沈壁君流着泪道:“这次我本来的确已不想再离开他了,我……我实在也已无处可
去,可是,听了那些话之后,就算叫我再多留一天,我也会发疯。”
    风四娘道:“所以他一走,你也跟着跑出来了。”
    沈壁君点点头。
    她不但无处可去,甚至连一个亲人、一个朋友都没有。
    她只有悄悄地躲在这种凄凉的小客栈里,悄悄地流泪。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1 15:26:09

第四八章 摇船母女

   杭州。
    她们出了涌金门,过南屏晚钟,摇向三潭印月。到了西泠桥时,已近黄昏了。
    满猢秋水映着半天夕阳,一个头戴黑帽的渔翁,正在桥头垂下了他的钓竿。
    远处的画肪楼船上,隐约传来妙龄船娘的曼声清歌。
    “看画舫尽入西泠,闻却半湖春色。”
    白沙堤上野柳已枯,芳草没径,静悄悄地三里长堤,很少有人行走。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面对着名湖秋色,虽然无酒,人已醉了。
    风四娘也不禁曼声而吟:“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沈壁君轻轻叹息,道:“这两句话虽然已俗,可是用来形容西湖,却是再好也没
有。”
    风四娘道:“你以前来过?”
    沈壁君点点头,美丽的眼睛又流露出一抹感伤。
    ——以前她是不是和连城壁结伴而来的?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水月楼在哪里?”
    沈壁君摇摇头。
    摇船的船家是母女两个人,女儿虽然蓬头粗服,却也不失妩媚。
    她忽然伸出手向前一指:“那里岂非就是水月楼。”
    她指着的地方,正是湖心秋色最深处,波光夕阳,画舫深歌。
    风四娘道:“水月楼是条画肪?”
    船娘道:“湖上最大的三条画舫,一条叫不系园,一条叫书画舫,还有一条就是水
月楼。”
    风四娘道:“这条画舫有多大?”
    船娘道:“大得很,船楼上至少可以同时摆三四桌酒席。”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者无限羡慕:“几时我若也能有那么一条画舫,我也用不着
再吃这种苦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本来很秀气的一双手,现在已结满了老茧。
    湖上的儿女,日子过得虽自在,却都是清贫而辛苦的。
    沈壁君看着她,忽然问道:“你们平常一无可以赚多少银子?”
    船娘苦笑道:“我们哪里能天夭看得到银子,平常最多也只不过能赚个几十文钱而
已,只有到了春天……”
    一提到春天,她的眼睛里就发出了光。
    这三十里晴波一到春天,六桥花柳,株株相连,飞红柔绿,铺岩霞锦,千百只游船,
一式白纺遮阳,铜栏小桨,携着素心三五,在六桥里外,燕子般穿来穿去。
    春天才是她们欢愉的日子。
    现在却已深秋。
    沈壁君忽然笑了笑,道:“你想不想到城里去玩几天?除了花钱外,还可以剩五两
银子?”
    黄昏。
    船上已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母亲,一个女儿。
    风四娘和沈壁君呢?
    她们莫非就在这条船上?
    沈壁君是母亲。
    ——母亲总是比较少有人注意的,我不愿让别人认出我。
    所以风四娘就只好做了她的女儿。
    用白粉将头发扑成花白,再用一块青帕包起来,脸上添点汕彩,画几条皱纹,眯着
眼睛低下头,“你还认不认得出我?”
    风四娘笑了:“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还会一点易容术。”
    其实只要是会打扮的女人,就一定会一点易容术的。
    易容本来不是种神奇的事,造成的结果,也绝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
    “现在我们最多只不过能在晚上暂则瞒过别人而已。”
    “月圆的时候,岂非就是晚上。”
    “所以白天我们最好少出来。”
    风四娘笑道:“你难道没有听人说过,我一向是只夜猫子。”
    ——今天是十三,后天晚上月亮就圆了。
    一轮将圆未画的明月,正冉冉升起,照亮了满湖秋水。
    月下的西湖,更美得令人心碎。
    “你想那个叫天孙的人。后天晚上究竟会不会来?”
    “一定会来的,我只怕他来了,我们还是认不出他。”
    “只要他来,我们就一定会认得出。”
    “你有把握?”
    “现在我们至少已有了三条线索。”
    “哦?”
    “第一,我们已知道他是个很瘦小的人,而且总是带着条小狗。”
    “第二,我们已知道他一定会到水月楼去。”
    “第三,我们也已知道连城壁一定会去找他。”
    “我们虽然不认得他,但我们却认得狗,认得水月楼,也认得连城壁。”
    风四娘的确充满了信心,因为她忘记了一点。
    ——就算能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呢?
    秋月渐高,湖水渐寒。
    风四娘坐在船舷畔,脱下了青布鞋,用一双如霸的白足,轻轻地踢着水。
    沈壁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脚,忽然道:“听说你一脚踢死过祁连山的大盗半天
云?”
    风四娘道:“嗯。”
    沈壁君道,“你就是用这双脚踢的?”
    风四娘道,“我只有这一双脚。”
    沈壁君也笑了。
    她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笑过,面对着这大好湖山,她的心情才总算开朗了些。
    她微笑着道:“你这双脚看来实在不像踢死过人的样子。”
    风四娘嫣然道:“我喜欢听别人说我的脚好看,你若是个男人,我一定让你摸摸。”
    沈壁君道:“只可惜我不是……”
    她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一这是不是因为她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只可惜你不是萧十一郎。
    ——只可惜你也不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至今还是没有消息?
    月色更亮,她们的笑容都已黯淡。
    湖上又传来了清歌:“第一湖山。销魂南浦。年年草绿裙腰。湖寺西南,杏花村酒
帘招。东风醉,醉前朝。岸渐移,柳映宫桥。”
    歌声清妙,其中还带着银铃般的笑声,唱歌的人,想必是个爱笑又爱娇的少女。
    笑声和歌声,又是从湖心堤畔,那水月楼船上传来的。
    船上灯火辉煌,鬓影衣香,仿佛有人正在大开筵席,作长夜之饮。
    这个人的豪兴倒不浅。
    风四娘忽然笑道:“可惜我们这两天有事,否则我一定要闯上船去,喝他几杯。”
    沈壁君道:“你知道船上是什么人在请客?”
    风四娘道:“不知道。”
    沈壁君道,“你连主人是谁都不知道,也敢闯去喝酒?”
    风四娘笑道:“不管他是惟,都一样会欢迎我的。”
    沈壁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是个女人,男人在喝酒的时候,看见有好看的女人来,总是欢
迎得很的。”
    沈壁君嫣然道:“你好像很有经验?”
    风四娘笑道:“老实说,像这种事我实在已不知做过多少次。”
    沈壁君看着她,看着她发亮的眼睛,看着她深深的酒涡。
    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则我一定要你嫁给我。”
    风四娘笑道:“你若是男人,我一定嫁给你。”
    她们虽然又在笑,可是笑容中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忧伤。
    她们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样叫人抛也抛不开,放也放不下?
    忽然间,堤岸上有人在呼唤,“船家,摇船过来。”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的运气倒不错,今天刚改行,就有了生意,”
沈壁君道:“我们既然干了这一行,就不能把生意住外推。”
    风四娘道:“有理。”
    她跳起来,举起长篙一点,船已荡了出去。
    沈壁君道:“你真的会摇船?”
    风四娘道:“我本来就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件件稀松。”
    沈壁君忍不住笑道:“你有没有不会的事?”
    风四娘道:“有一件。”
    沈壁君逍:“什么事?”
    风四娘道:“我从未也下会难为情。”
    要坐船的一共有三个人。
    风四娘带着喜悦,道:“若是把江湖人全都找来,排着队从我面前走过去,每三个
人中,我至少认得一个。”
    她并不是吹牛。
    这三个人中,他就认得一个。
    一个眼睛很小,气派却很大的人,穿着长袍,摇着折扇,看来又像是个书生。
    他的外号的确叫书生。
    要命书生。
    他手里的折扇,却是件要命的武器。
    江沏中能用折扇做武器的人并不多,这“要命书生”史秋山也许就是其中最要命的
一个。
    能跟他做朋友的人,当然也不是等闲人物。
    萧十一郎常常喜欢说:“江湖中的人风四娘至少认得一半,还有一半认得她。”
    可是这三个人却全都不认得她,就连史秋山都不认得,因为夜色已深,她的样子又
已变了,因为谁也想不到风四娘会在西湖中做船娘。
    “客官们要到哪里去。”
    “水月楼。”史秋山道:“你知不知道水月楼在哪里?”
    风四娘松了口气,别的地方她不知道,水月楼她总是知道史秋山已坐下来,坐在船
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然后就盯在她的脚上,三个人的三双眼睛都盯在她脚上,风
四娘并不反对别人欣赏她的脚,但现在却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睛全都缝起来,因为她也知
道终年在湖上操劳的船娘们,本不该有这么样一双脚的,她一定要想法子转移他们的注
意力,却偏偏想不出来,这三个人的眼睛就像是钉子一样,已钉在她脚上。
    ——男人为什么总是喜欢看女人的脚?
    幸好就在这时,灯火辉煌的水月楼船上,又有歌声传来。
    是苏轼的水调歇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远去。又恐琼
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歌声苍凉悲壮,是男人的声音。
    史秋山突然冷笑,道:“看来他的豪兴倒还真不浅。”
    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人道,“他是从初五开始请酒的,到今天已七天。”
    另一个虬髯大汉道:“所以我佩服他。”
    史秋山道:“你佩服他?”
    虬髯大汉道:“无论谁在大醉六天后,还有精神高歌我都佩服。”
    面色醋黄的中年人冷冷道:“你怎么知道他已大醉了七天?”
    虬髯大汉道:“因为我知道他这人一向是有酒必醉的。”
    史秋山遥视着湖水中的光影,同中带着深思之色,缓缓道:“却不知有多少女人肯
来陪他醉?”
    中年人道:“这次他究竟请了多少人?”
    史秋山道:“江南一带的武林英雄,他好像已全都请遍了。”
    中年人道:“他为的是什么?”
    史秋山道:“不知道。”
    主人请客,客人居然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请客的,看来这主人倒是个怪人。
    风四娘虽然低垂着头,眼睛里却已发出了光。
    ——主人是谁?
    ——是不是天孙?
    一一他为什么要将江南的武林豪杰全都请来?难道达又是个圈套?
    ——杀人的圈套?
    想到死在“八仙船”里的那些人,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想拉住史秋山,叫他莫要上
船去。
    可是她自已倒又想上去看看,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谁?
    月在湖心,人也在湖心,月在水波上,人也在水波上,水波温柔得就像是月色,月
色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眼波,情人的眼波却已渺无踪迹。
    风四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说话的人都已闭上了嘴,虽然闭上了嘴,眼睛却
张得很大,每个人都瞪着眼睛,在看着她,不是看她的脚,是在盯着她的脸,幸好她头
上还有顶竹笠挡住了月光。
    风四娘的头也垂得更低了些——男人的眼睛真该全都缝起来,也许连嘴都该缝起来。
    史秋山忽然咧开嘴一笑,道:“我姓史,叫史秋山,太史公的史,秋色满湖的秋
山。”
    他的眼睛虽小,嘴巴很大,好像一口就能吞下个半斤重的馒头。
    风四娘忍住了气,低着头叫了声:“史大爷。”
    “不是史大爷,是史二爷。”
    史秋山道:“大爷是这位,他姓霍,霍无病。”
    面色蜡黄的中年人点了点头,风四娘只好又叫了声:“霍大爷。”
    一看你明明是有病的样子,为什么偏偏要叫做无病?
    这句话总算忍住了没说出来,她的脾气好像已改了些。
    “我叫王猛。”
    虬髯大汉抢着道:“王八旦的王,我是老三。”
    风四娘忍不住要笑,这位王三爷看来倒是比较有趣些。
    她没有笑,因为史秋山又在问:“姑娘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风四娘道:“我是个摇船的。”
    虫秋山道:“摇船的难道就没有名姓?”
    风四娘道:“摇船的有没有名姓,大爷们都不必知道。”
    史秋山道:“既然同船共渡,就是缘份,既然有缘份,又何妨问一问名姓?”
    风四娘素性闭上嘴,她生怕一张嘴,就要指着史秋山的鼻于大骂山门。
    ——这个人实在是个“要命”书生,讨厌得要命。
    霍无病道:“妇道人家,总是不好意思跟男人通名道性的。”
    史秋山道:“我看她并不像害羞的样子。”
    王猛道:“不管怎么样,人家既然不愿说,你又何必一定要逼着人家说。”
    史秋山道:“我既然已问了,她又何必一定不肯说?”他眼睛又叮着风四娘,沉着
脸道:“你是不是不敢说?”
    风四娘忍不住道:“不敢?我为什么不敢?”
    史秋山冷冷道:“用为你怕被我问出你的来历。”
    风四娘笑了,笑得并不妩媚。
    她是在冷笑:“一个摇船的女人,难道还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来历?”
    史秋山也在冷笑,盯着她问道:“你真的是个摇船的?”
    风四娘道:“当然是。”
    史秋山道:“我看你不像。”
    风四娘道:“我哪点不像?”
    史秋山道:“从头到脚都不像。”
    风四娘咬了咬牙,冷笑道:“我若不像摇船的,你说我像什么?”
    史秋山霍然长身而起,“刷”的,展开了手里的折扇,摇了两摇。
    风四娘的手也已握紧。
    ——男人眼睛里,若是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她当然能看得出。
    史秋山眼睛里就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他究竟想干什么?风四娘准备先发制人,
不管他想干什么,先一脚把他踢下去再说。
    幸好就在这时,后梢的沈壁君已在呼唤:“水月楼到了。”
    风四娘转过头,灯光辉煌的楼船果然已在眼前,只要一抖身就可以跳过去,就算是
个三百八十厅的人跳过去,那边的船也绝不会翻的,甚至可能连摇部不会摇。
    到了眼前,风四娘才看出这水月楼是条多么大的楼船,既然是楼船,船舱当然有搂,
楼上楼下的灯火都亮如白昼,丝竹管弦声,是从楼上传下来的,楼下却听不见人声,人
都聚在船船头的甲板上,至少有三十个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却听不出在
谈论些什么。
    “这些人为什么不进船舱去?”
    风四娘既不能问,也不便抬起头去张望,只不过心头更奇怪。
    请客的人究竟是准?为什么不请客人进去喝酒,却要他们站在船头喝风。
    史秋山居然还在盯着她,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忽然问道:“你能不能跳过去?”
    风四娘摇摇头。
    史秋山道:“你不想过去看看?”
    风四娘又摇摇头。
    史秋山道:“你不后悔?”
    风四娘忍不住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史秋山笑了笑,道:“因为这次请客的,是个大家都想看的人。”
    风四娘道:“是谁?”
    史秋山道:“萧十一郎!”

我的仙人掌 发表于 2012-3-31 15:31:06

第四九章 水月楼之宴

    萧十一郎!
    请客的人居然是萧十一郎。
    大宗的主人约了连城壁在这里相见,他居然也在这里请客。
    这是巧合?还是他故意安排的?
    他明明知道江湖豪杰们,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是他的对头,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大开
盛宴,把他的时头们全都请来?
    风四娘已怔住。
    史秋山却再也不睬她了,轻摇着折扇,一下子就跳了过去。
    霍无病和王猛也跳了过去。
    船头上的人立刻有一半迎了上来,史秋山的交友本来就很广泛。
    萧十一郎,他的人在哪里?为什么还没有出来迎客?
    凤四娘现在就已开始后悔了,她实在应该跟着上去看看的。
    沈壁君已从后悄走过米,悄悄地问道:“你认得那个姓史的?”
    风四娘道:“嗯。”
    沈壁君道:“他是不是也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好像是的。”
    沈壁君迟疑着,又问道:“你想他会下会是故意在开你的阮笑?”
    风四娘板着脸道:“他还不敢。”
    沈壁君道:“那么,在上面请客的人,难道真的是萧……”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在这里替我把风,我从后面爬到船篷上去看看。”
    水月搂不但远比这条船大,也比这条船高。
    风四娘伏在船篷上,还是看不见楼船上的动静,可是楼下的船舱,和甲板上的人,
她总算是看清楚了。
    三十个人里面,她至少认得十四五个。
    一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者,正在和霍无病陪着笑寒喧。
    风四娘认得他,正是南派形意门的学门人,“苍猿”侯一元。
    这个人虽不能算是顶尖高子,在江湖中的辈份却很高。
    可是看他现在的表情,对霍无病反而显得很尊敬。
    霍无病的来历,风四娘却没有想起来。
    “霍先生的大名,老朽早已久仰得很。”候一元正在陪着笑道:“只可惜老朽无缘,
十余年来,竟始终未能见到霍先生一面。”
    霍无病冷冷道:“这十五年来,江沏中能见到我的人本就不多,”侯一元道:“难
道霍先生的踪迹,早已有十五年未人江湖?”
    霍无病点点头,道:“因为我被独臂鹰王一掌,打得在床上躺了十五年。”
    风四娘几乎跳了起来。
    她终于想起这个人的来历了。
    昔年“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中州大侠赵无极有个叫霍无刚的师弟,据说武功也
很高,可是刚出道没多久,就忽然下落不明。
    这霍无病,想必就是霍无刚。
    赵无极是在争夺“割鹿刀”的一役中,死在萧十一郎手里的。
    因为这位“大侠”只不过是个徒有侠名的伪君子而已。
    霍无病忽然出现,是不是想为他师兄复仇来的?
    独臂鹰王虽也是护送割鹿刀入关的四大高手之一,其实却只不过是被赵无极利用的
工具,死得也很凄惨。
    这其中的曲折,霍无病是不是知道,——能真正明了江湖中恩怨的人,世上只怕还
没有儿个。
    就连侯一元这样的老江湖,都在无意中踩了霍无病的痛脚。
    风四娘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也可以想像到现在他的脸一定很红。
    他当然没法子再跟霍无病聊下去,正想找个机会溜之大吉。
    谁知王猛却拉住了他,道:“船舱里有酒有肉,大伙儿为什么不进去吃喝,反而站
在这里喝风。”
    ——这正是风四娘也想问的话。
    侯一元却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对王猛,他显然没有对霍无病那么客气。
    他毕竟也是一派宗住的身份,总不能随便被个人拉住,就乖乖地有问必答。
    王猛虽猛,却不笨,居然也看出了他的冷淡,忽然瞪起了眼,道:“你只认得霍大
哥,难道就不认得我?”
    侯一元翻了翻白眼,冷冷道:“你是谁?”
    王猛道:“我姓王,叫王猛,我也知道这名字你一定没听说过,因为我本来是个和
尚。”
    侯一元道:“哦?”
    王猛道:“我是被少林寺赶出来的。”
    侯一元冷笑。
    王猛忽然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少林寺里面,那个几乎把罗汉堂
拆了的莽和尚,也就是那个被他们打了一百八十棍,还没有打死的铁和尚。”
    侯一元的脸色变了。
    看来他又踩错了一脚,虽然没有踩到别人,却踢到一块石头,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无论谁一脚踢在这块石头上,就算脚还没有破,也得疼上半天。
    一身横练,连少林家法部没有打断他半根骨人的铁和尚。
    他当然是听见过的,风四娘也听见过。
    ——这个蛮牛般的莽和尚,突然闯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对付萧十一郎?
    这次俟一元不等王猛再问,已叹息着道:“那船舱里并不是人人都能进去的。”
    王猛道:“难道你们不是萧十一郎请来的客人?”
    侯一元迟疑着,苦笑道:“客人也有很多种,因为每个人的来意都不同。”
    王猛道,“既然你们都是他的客人,为什么不能进去?”
    候一元迟疑着,苦笑道:“客人也有很多种,因为每个人的来意都不同。”
    王埂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侯一元道:“我是来作客的。”
    王猛道,“作客的反而不能进去,要什么人才能进去?”
    侯一元道:“来杀他的人。”
    王猛怔了怔,道:“只有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
    侯一元道:“不错。”
    王猛道:“这是谁说的?”
    侯一元道:“他自己说的。”
    王猛突然大笑,道:“好!好一个萧十一郎,果然是个好小子……”
    他大笑着转过身,迈开大步,就往船舱里闯。
    史秋山猛一把拉住了他。
    王猛皱眉道,“我们不是来杀他的?”
    史秋山道:“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
    王猛道:“所以我现在不能进去喝酒?”
    史秋山道:“外面有这么多朋友,你一个人进去有什么意思?”
    王猛虽然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却并没有再往里面闯。
    史秋山说的话,他居然很服气。
    只不过他嘴里还在嘀咕:“来来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好,好小子……你若不是真
的有种,就一定是混蛋加八级。”
    萧十一郎,你究竟是个好小子,还是个混蛋呢?
    风四娘也在问自己。
    这句话她也不知道问过自己多少次了,每次她在问的时候,心里总是又甜又苦。
    船楼下忽然传出一阵咳嗽声,原来船舱里并不是没有人。
    一个人正坐在里面喝酒,也许是因为喝得太快,所以在咳嗽。
    ——只有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
    这个人无疑是来杀他的。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杀萧十一郎,而且居然敢承认。
    风四娘当然想看看这个人。
    她看不见。
    这人背对着窗户,始终没有回头。
    凤四娘只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上面好像还有个补钉。
    可是他的神情却很悠闲,正剥了个螃蟹的钳子,蘸着醋下酒。
    他究竟是谁?
    无论谁穿着这样一身破衣服,等着要杀萧十一郎,居然还能有这种闲情逸致,这个
人却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船头上找不到萧十一郎,船舱里也看不到萧十一郎。
    他的人呢?
    风四娘从篷上溜下来,就看见了沈壁君一双充满了焦虑的眼睛。
    “你有没有看见他?”
    风四媳摇摇头,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那条船上。”
    沈壁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因为那种事只有他做得出。”
    沈壁君又问:“什么事?”
    风四娘苦笑逍:“他请了三四十个人来,却只让来杀他的人进去喝酒。”
    沈壁君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样做?”
    风四娘道:“谁知道他为什么,这个人做的事,别人就算打破头,也猜不透。”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不知道。
    萧十一郎这样做,只不过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想杀他。
    他想看看有几个人敢承认。
    萧十一郎做的事,只有风四娘了解,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萧十一郎。
    可是她不愿说出来。
    尤其是在沈壁君面前,她更不能说出来。
    她希望沈壁君能比她更了解萧十一郎。
    船搂上又有丝竹声传下来,沈壁君抬起头痴痴地看着那发亮的窗子,眼神又变得很
奇怪。
    风四娘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在楼上?
    ——是不是有很多人在陪着他?
    ——是谁在陪着他?
    爱情为什么总是会使人变得猜疑妒忌?
    风四娘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道:“我想到那条船上去看沈壁君道:“可是……史
秋山岂非已经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他既然已认出了我,我又何必再避着他。”沈壁君没有再说话。风四
娘的做法,她总是不大同意的,却又偏偏没法子反驳。她们本是两个绝不相同的女人。
她们的性格不同,对同一件事,往往会有两种绝不相同的看法。在风四娘的生命里,从
来也没有”逃避”这两个字,可是沈壁君……
    沈壁君忽然道:“我也去。”
    风四娘道:“你?”
    沈壁君道:“你既然能去,我也能去。”
    风四娘吃惊地看着她,眼睛里却又带着欣慰的笑意。
    沈壁君的确变了。
    她好像已多了样以前她最缺少的东西——勇气。
    这莫非正是每个人都需要的?
    “我们去。”风四娘拉起了她的手:“我能去的地方,你当然也能去。”
    凤四娘跳上了船头。
    沈壁君也并没有落后。
    她的轻功居然很不错,家传的暗器手法更高妙,可是她跟别人交手,很少有不败的
时候。
    这不是也因为她以前太缺少勇气?
    一个人若是缺少了勇气,就好像莱里没有盐一样,无论他是什么莱,都不能摆上桌
子。
    两个船娘打扮的女人,忽然以很好的轻动身法跳到船上,大家当然都难免要吃一惊。
    风四娘根本不理他们。
    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常常能将别人都当做死人。
    她只向史秋山招了招手。
    史秋山立刻摇着折扇走过来,他一走过来,别人的眼睛就转过去了。
    史秋山认得的女人,还是少惹他好。
    他这人本来就已够要命的了,何况他身旁还有个打不死的铁和尚。
    史秋山道:“你果然来了。”
    风四娘道:“嗯。”
    史秋山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风四娘道,“哦?”
    史秋山道:“无论准想要用易容来瞒过老朋友部不容易。”
    风四娘道:“尤其是像你这样的老朋友。”
    史秋山笑得更愉快。
    风四娘道:“所以你早就认出了我?”
    史秋山点点头,忽然又道:“可是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风四娘道:“你说。”
    史秋山声音很低,道:“萧十一郎在这里,你怎么会不知道?”
    风四娘沉下脸,冷冷道:“萧十一郎在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又不是
他的娘。”
    史秋山又笑了。
    风四娘道:“你是干什么来的,我也管不着。”
    史秋山笑道:“你也不是我的娘。”
    风四娘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做件事。”
    臾秋山道:“请吩咐,”风四娘道:“我要你陪着我,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
里。”
    史秋山看着她,好像觉得很意外,又好像觉得很愉快。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悄悄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掩护一下而已,你少动歪脑筋。”
    史秋山眼珠转了转,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的。”他一双
钉子般的小眼睛,忽然又盯住了风四娘身后的沈壁君:“她是谁?”
    “你管不着。”风四娘道:“我只问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史秋山道:“我不肯行不行?”
    风四娘道:“不行。”
    史秋山苦笑道:“既然不行,你又何必问我。”
    风四娘也笑了,展颜笑道:“那么你就先陪我到那边去看看。”
    史秋山道:“看什么?”
    风四娘道:“看看坐在里面喝酒的那个人是谁?”
    史秋山道:“你看不出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史秋山道:“出为他脸上还盖着个盖孔”脸上盖着盖子,当然就是面具。
    只不过他的面具实在不像是个面具,就像是个盖子。
    因为这面具竟是平的,既没有脸的轮廓,也没有眼鼻五官,只有两个洞。
    洞里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他的神情本来很悠闲潇洒,可是戴上个这样的面具,就变得说不出的诡秘。
    风四娘道:“你也看不出他是谁?”
    史秋山摇摇头,苦笑道:“他用的这法子,实在比易容术有效得多,就算他的老婆
来了,一定也认不出他的。”
    风四娘皱眉道:“他既然有胆子敢来杀萧十一郎,为什么不敢见人?”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应该问他的,问出来再告诉我。”
    风四娘道:“萧十一郎呢?”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就该去问萧十一郎了,我也……”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眼睛里忽然盯住了船舱里的楼梯。
    一个人正在从楼上凛凛然走下来。
    一个豹子般精悍,骏马般神气,蜂鸟般灵活,却又像狼一般孤独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很宽大的黑丝软袍,用一根丝带系住,上面斜插着一柄刀。
    割鹿刀!
    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纵然是在人群里,他看来还是那么孤独寂寞,甚至还显得很疲倦。
    可是他一双眼睛却像是天目山头的两潭寒水一样又黑、又深、又冷、又亮。
    没有人能找得出适当的话,来形容他这双眼睛。
    没有看过他这双眼睛的人,甚至述想都无法想像。
    只要一看到这双眼睛,风四娘心里就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是酣?是酸?是苦?
    别人既不能了解,她自己也分辨不出。
    沈壁君呢?
    看见了萧十一郎,沈壁君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她们痴痴地站着,既没有呼唤,也没有冲进去。
    因为她们两个谁也不愿先叫出来,谁也不愿首先表现得太激动。
    因为他们是女人,是已跌人爱情中的女人。
    女人的心,岂非本来就是微妙的。
    何况,旁边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
    萧十一郎却没有看她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外面有这么样两个人。
    他正看着那脸上戴着盖子的青衣人,忽然道:“你是来杀我的?”
    青衣人点点头。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在搂上?”
    青衣人道:“嗯。”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上去动手?”
    青衣人道:“我不急。”
    萧十一郎也点点头道:“杀人的确是件不能着急的事。”
    青衣人道:“所以我杀人从不急。”
    萧十一郎道:“看来你好像很懂得杀人。”
    青衣人冷冷道,“我若不懂杀人,怎么能来杀你?”
    萧十一郎笑了。
    可是他的眼睛却更冷、更亮,盯着这青衣人,道:“你这面具做得好像不高明。”
    青衣人道:“虽然不高明,却很有用。”
    萧十一郎道:“你既然有胆子敢来杀我,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青衣人道:“因为我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见人的。”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
    青衣人道:“有哪点好?”
    萧十一郎道:“你是个有趣的人,我并不是常常都能遇见你这种人来杀我的。”他
的眼睛里光芒闪动,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世上无趣的人大多了,无胆的人更
多。”
    青衣人道:“无胆的人。”
    萧十一郎道:“我至少准备了四十个人的酒菜,想不到只有你一个人敢进来。”
    青衣人道:“也许别人并不想杀你,”萧十一郎冷笑道:“也许别人想杀我,却不
敢光明正大地进来,只想躲在暗中,鬼鬼祟祟地用冷箭伤人。”
    这句话刚说完,外面已有个人冲了进来,黑铁般的胸,钢针般的胡子。
    “我叫王猛。”他平常说话就像大叫,“王八蛋的王,猛龙过江的猛。”
    萧十一郎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道:“你是来杀我的?”
    王猛道:“就算我本来不想杀你,现在也非杀不可。”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王猛道:“因为我受不了你这种鸟气。”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想不到又来了个有趣的人。”
    只听外面有人在冷笑:“有趣的人虽多,无趣的人却只有我一个。”
    “谁?”
    “我。”
    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面色蜡黄,全无表情,当然就是霍无病。
    萧十一郎道:“你这人很无趣?”
    霍无病脸上还是这一点表情都没有。
    萧十一郎叹道:“你这人看来的确不像有趣的样子。”
    霍无病忽然道:“来杀你的人虽多,真正能杀了你的却必定只有一个。”
    萧十一郎道:“有道理。”
    霍无病道:“你若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在这个人手里,又怎会觉得他有趣?”
    萧十一郎道:“这个人就是你?”
    霍无病冷冷道:“这个人一定是我。”
    萧十一郎又笑了。
    霍无病道:“但是我出手杀你之前,却先要替你杀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霍无病道,“因为你已替我杀了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谁?”
    霍无病道:“独臂鹰王!”
    萧十一郎道:“我若说他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呢?”
    霍无病道:“无论如何,他总是因你而死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杀一个人?”
    霍无病道:“不错。”
    萧十一郎道:“杀谁?”
    霍无病道:“随便你要杀谁都行。”
    萧十一郎叹道:“看来你倒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霍无病冷笑。
    萧十一郎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霍无病道:“也随便你。”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急?”
    霍无病道:“我已等了多年,又何妨再多等几日。”
    萧十一郎道:“能不能等到月圆之后?”
    霍无病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月圆之后?”
    萧十一郎微笑道:“若连西湖的秋月都没有看过,就死在西湖,人生岂非大无趣?”
    霍无病道:“今夜秋月将圆。”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用不着等多久。”
    霍无病道:“我等。”
    王猛道:“只要这虽有酒,就算再多等几天也没关系。”
    萧十一郎又大笑,道:“好,将酒来。”
    酒来了。
    王猛快饮二杯,忽然拍案道:“既然有酒,不可无肉。”
    有肉。
    青衣人忽然也一拍桌子,道:“既然有酒,不可无歌。”
    船楼上立刻有丝竹声起,一个人曼声而歌:“日日金杯引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
自舞自开怀,莫教青春不再。”
    歌声清妙,充满了欢乐,又充满了悲伤。
    有欢乐,就有悲伤。
    人生本就如此。
    萧十一郎仰面大笑:“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对酒当歌,死便无憾。”
    楼上管弦声急。
    萧十一郎忽然抽刀而起,随拍而舞。
    一时间只见刀光霍霍,如飞凤游龙,哪里还能看得见他的人。
    船头上的人都已看得痴了,最痴的是谁?
    沈壁君?
    风四娘?
    最痴的若不是她,她怎会热泪盈眶?
    ——他居然还没有看见我。
    ——史秋山能认出我来,他为什么不能?
    ——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有我们这样两个人?
    ——是不是因为他从不注意别的女人?
    她心里又欣慰,又失望,竟已忘了问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
    风四娘不不是这么样的女人。
    凤四娘也变了。
    是不是从那天晚上之后才改变的?
    是不是因为经过了那难忘的一夜后,她寸变成个真正的女人?
    闪动的刀光。使目光也变得黯谈了。
    刀光照在她脸上。
    她竟没有发现,沈壁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看着她眼睛里的甜蜜和酸楚,欢慰与感伤。
    ——沈壁君心里又在想什么?
    忽然间,一声龙吟,飞入九霄。
    月色又恢复了明亮。
    刀已入鞘。
    萧十一郎举杯在手,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王猛却已满头大汗,汗透重衣。
    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更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法。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把刀?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个人在舞刀?
    王猛一抱抓起桌上的金樽,对着嘴喝下去,长长吐出口气,才发现对面已少了一个
人。
    那神秘的青友人已不见了。
    霍元病蜡黄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却悄悄地捺了擦汗。
    王猛看着他,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霍无病摇摇头。
    谁也没有看见这青友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从什么地方走的,船在湖心,他能走到哪
里去?
    也不知是谁忽然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条船。”
    那条船就是风四娘她们摇来的渡般,本来用绳子系在大船上。
    ——风四娘虽然粗心大意,沈壁君却是个很仔细的人,她来的时候,也将渡船的绳
缆带了过来,系在水月楼的拦杆上。
    现在绳子竟被割断了,渡船正慢慢地向湖岸边荡了过去。
    “那小子一定在船上。”
    “我去找他。”
    “找他干什么?”我要看看这位虎头蛇尾的仁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书迷可可 发表于 2012-3-31 16:30:47

开始连载了吗:lol

哈哈,割鹿刀~

很经典的~

支持楼主!

有天 发表于 2012-4-21 19:55:30


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轻视,忍受痛苦,只有从忍耐中去寻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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