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3:20
他走后,三家村中这个空额由一名女学生李师师来填补.太学中的领袖人物雷观、汪若海、沈长卿、丁特起等在李师师毁家纾难一役中,多与她打过交道,钦佩她之为人.何况他们与邢、何两位也都保持亲密的友谊,欢迎"三家村"仍设在太学斋舍内.不过太学里的风流倜傥、不恤物议也有一定限度,如果真让李师师这样一个名噪一时的歌妓经常出入太学之门,往来庠序之地,那时不仅朝议嚣然,恐怕依附在"至圣先师"神主牌位上的孔老夫子之灵也要站出来提抗议了.镇安坊也去不得,自从师师"穷"了以后,李姥视何、邢两人为蛇蝎,不仅茶酒供应全无,连好面孔也不给一个看.何、邢不愿讨这个没趣.以后聚会之地就在何、邢两位家中轮流举行.
人员、地点虽有改变,他们的约期却更加频促了.过去几天一会,现在常是隔天一会,有时是每天都会.自从道君皇帝邀师师出逃,经她严词拒绝以后,这个皇帝在她心中才是真正死透了,因而她的行动就更加没有拘束.邢倞家中还有位夫人,始到邢家去,就帮助夫人做菜温酒.何老爹是个光棍,平常一天三餐,连酒带饭,都在外面混着吃,家中炉灶杯盏,一概全无.每次在何家聚会时,酒菜用具都由师师带去,主持一切.活该三家村要兴旺起来,自从师师换了陈东以来,他们的饮食较前更胜了.这原是三家村活动的一个重要内容.
参加人员也不仅以三人为限,太学生雷观、丁特起有时也自携酒莱,参加一份.邢倞家中地方亮敞,多两个人自然不成问题;何老爹也是神通广大,到期,隔壁邻居自动把地方让出来,请他们去坐地.
这几个人中,邢倞老成持重,谈话之间,偶有议论纷纷聚讼莫决,最后得邢倞一语裁定,大家才没意见.何老爹生性豪爽,动不动就要与两位太学生抬杠,却不知争论就是太学生的看家本领,文论武争,他们都不甘示弱退撄,何况他们带来的消息多,事情又有根有据,常常迫使何老爹屈居下风,感到不自在起来.这时就得师师出来抚慰一番,提起他生平得意的事情说:
"雷太学,你补上迪功郎,见在户部供职,一年俸金才不过数百贯.怎比得当日在围城中,王时雍那厮悬赏缉拿,以五千贯购何老爹之首级?老爹也足以自豪了."
何老爹一听此话就呵呵笑道:
"想俺当了染工这个行当,只落得两手靛花,一文不名."他甩甩两只手然后指着头颅,"想不到这颗首级倒值得五千贯,割了去换酒吃,包咱们这几个人吃一辈子酒也够了."
"老爹,你把头颅割了,自己还喝不喝酒?"雷观笑他.何老爹愣了一下,大声地回答:"喝,喝,割了俺十颗头,肚脐眼里也要长出一张嘴来喝酒."他提起另一件得意事,"那天俺喝了几盅酒,胆气越壮,气力也更大了.看那浪子宰相耀武杨威而来,心里涨满了气,一声断喝,把几名禁军赶开,然后一把就把他拎下马来,几个巴掌扇得他鬼哭狼嚎.当日神勇,全仗这股子酒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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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3:21
何老爹还没得意完,忽然被一道呜呜咽咽的哭声打断了.原来象古代善恸的唐衢、爱泣的阮籍一样,丁特起也是个哭包子,受了气要哭、伤心要哭、听到激动的事情要哭,这会子忽然想到二月初五宣德门外那番热血沸腾的情景,想到黯然离京的陈东,忽然悲从中来,哭得伤心.
他哭起来,又得师师出来抚慰一番,感情才得平伏.师师具有很高的生活艺术,她洞达世情,能够适应各种人.从皇帝到太学生,包括老医士、义父与她在一起时,都愿听她说话,或者说话给她听,看她蹙眉微颦,或者展颜微笑,或者在面靥上出现一个小小的酒涡,或者用纤指轻轻地梳拢着落下来的一绺青丝.这一切都起着调节人们感情的作用.人们对着她如饮醇醪,如对名花,自然而然地心平气和起来.哭声也停止了,气也平了,争吵也和解了.他们也许没有意识到,正是国难以来,大家长期处在焦虑和悲愤之中,到这里来与师师盘桓半天,就希望得到半晌的安慰,片刻的宁静,而师师从来也没有让他们失望过.这个集体之所以能够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师师起的作用很大.
然而师师虽然能够适应各种人,她自己却不被别人所左右.当此战争风云日益迫切之际,她象许多东京人一样,正在深沉地考虑,万一京城不守,她将怎样来处理自己一身,还有与她相依为命的侍女小藂与惊鸿.其实,当她拒绝与官家逃跑的那天开始,在如何处理自己这个问题上,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样的问题很简单,只要按照决心去做,但对某些人,情况却不一样.决心还要受到严峻的考验.
这半年多以来,师师的身体倒好转了,在三家村中,她经常以调解者、安慰者的悦人的笑靥出现,别人陶醉于她的浅笑微颦,玉容花姿.只有与她相知甚深的邢倞和何老爹才知道隐藏在这些表面现象背后,她还有十分深沉的考虑,但即使他们也不能够完全渗透她内心的秘密,他们只知道她正在酝酿一个极大的决心,而她的决心一旦形成,即使地震山摇也不能再改变它了.
(二)
三家村里又有一次新的集会,地点在邢太医家中,出席人员除了基本成员三人、太学生两名外,又由雷观带来了西军将领吴革.吴革是听说有这样的集会,主动要求参加的.吴革于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中,带着二十名骑士突围进城,带来种道师即将勤王入城的好消息,是当日的英雄,东京城中无人不知他的名气.后来他回到种师中的部队,参加榆次之战,对榆次、盘陀两个战役的情况都十分了解.太原失守后,又承朝命出使粘罕军前,以言词折服粘罕,迫使他追回进攻威胜军的军队.这是开战以来,外交方面唯一的一次差强人意的交涉,并探得金军的虚实,备告防河的大帅河东宣抚使折彦质.上月间,他又奉朝旨赴阙,奏对时,渊圣问他割地与不割孰便?当时朝廷内正在争论要不要把三镇割与金朝.他回奏得爽快:"金人有吞箭之誓,入寇京师必矣.割地与彼,徒张其势,也复何益?乞措置边地,起陕西兵马,为京城援,不复议和."不复议和这一条是朝廷办不到的,但渊圣也要作出万一和议不成的准备,不得不听听这个主战将领的意见,派他去陕西勾兵,委同诸帅臣讲京师武备.陕西勾兵是句空话,结果没有去成功,但他毕竟也有资格参与东京城防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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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3:22
这是个令人瞩目的英俊人物,这次雷观把他带来,自然会受到三家村里新老成员的欢迎和尊敬.还有,在李师师的眼睛里,这个英俊人物的仪表、神态、言论都与马扩有相似之处.凑巧他出使粘罕军前,借的虚衔也象马扩一样是宣赞閤门舍人,现在还有人以吴宣赞相称,这个官衔更使人想起马扩.师师悄悄一问,他与马扩果然是西军中的旧侣,并有相当深厚的交情.这样一种自然联系,使他在三家村中不象是个生客而是彼此已认识多年的旧交,这增加了这天集会的稠密的气氛.
一番客套后,就转入正题.吴革是今天的中心人物,大家都想叫他就目前的时势发表议论.他却愿意先从榆次之战谈起,谈到姚古如何懦怯,致陷种帅一军于死地.他的叙述开始是平静的,到后来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了.他说:那天,他受种经略大令,前往敌军之后催督姚古一军.他驰了一日夜,在敌后二三百里中来往寻找,根本未发现姚军,后来直奔到威胜军,才见到姚古本人,那里正是他的一军受令出征的出发点.原来他在京师时,当面向枢密使许翰夸下海口,保证即日遵令北上.事实上,过了十天,仍在原地踏步未动,吴革禀告娄室全军北上,种经略一军已陷入重围,请他急速出师,以解倒悬,继之以泣请.姚古还是慢吞吞地回答出军之事且待与诸将商量,这样又耽搁了两天半,才拔队缓缓而进.此时榆次一军已经陷没,种帅以下的将佐死得慷慨,皎如白日.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猛烈的动作,似乎要把姚古这个人放在他的掌心里捏成齑粉,他问道,"诸位且说,姚古之肉,其足食乎?"
吴革的这番话慷慨陈词使大家十分激动,仿佛看到那批死难的将士双目不瞑,遗恨填膺,然后又十分感叹地说:
"榆次一战,两军精锐尽歼,种经略战殁,昨日种宣抚又在京师捐馆,种氏后继无人,西军也群龙无首.赵钤辖、刘四厢远在陇右,防范羌人,鞭长莫及,今番官家命吴某入陕勾兵,竟不知可与何人洽谈.目前娄室已据西京,潼关外陈兵五万,往来途窒.朝廷续旨止吴某勿行,仰见官家保全之意.吴某却怕今番东京再次受兵,欲望西兵勤王解围如上次那样,恐已不可得了.
东京本身见兵不多,所望的就是西北勤王之师,现在经战略家吴革这样一分析,大家才知道东京确是危机空前.丁特起不由得又要呜咽起来.这时邢倞发问道:
"种经略的行军参谋马政听说也在榆次一战中阵亡,此事可真?"
"马参谋之恤典已见明旨,如何不真?俺听战场上逃出来的黄参谋之弟黄爱说,种帅是当日黄昏边殉难的,马参谋与黄参谋在晌午时分就已阵亡.那日辰刻前军已溃,狗彘不食其余的杨志和王从道等率先逃跑,各军纷纷撤下,弩矢又尽,马参谋、黄参谋急率几十名伤残兵卒,凭着一道坚垒,又苦战了一个多时辰,挡住金兵.其用心是拼着自己一死,可使种经略率领残部突围,再作后图.这时,东南一路金军尚未合囤,种帅尽可从容撤出.可惜种帅的死志早决,不肯再作突围之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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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3:23
然后他又补充道:
"马参谋在军中携有他的孙儿马亨祖,才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已见了两阵,俺看他小小年纪,身手不凡,还在马参谋面前夸他是跨灶之器.如今消息不闻,想也跟从祖父一起战死了."
"马亨祖莫非就是马子充之儿?"雷观问道.
"非也,"十分了解马氏家世的邢倞解释道,"子充结褵才不过四年多,哪有十多岁的儿子?听说亨祖是他大哥马持的遗腹子.马持早在西北战亡.如今马氏三世都绝,全靠子充一线单传.前闻子充的夫人,赵钤辖之千金亸娘已经怀孕,但愿生下个儿郎,以续马氏香火.
由于吴革还是初次见面的朋友,师师的态度比较自持,但一说到马家情况,她也情不自禁地要问:
"吴将军乃马宣赞之友,相知甚深.他久系真定狱中,究为何事,朋辈久为他不平.吴将军前日军次真定,见闻较切,当知其详."
"马子充一狱,纯系刘鞈、李质、王渊三人诬陷,真定人人都如此说,只恨奸臣当道,朝廷不明,至今未为他昭雪洗刷,岂止朋辈不平而已,实令天下志士扼腕!"吴革气愤地说,"俺在真定时,听说种帅、马参谋都入狱去看过子充.俺也想去看看他,只是狱中关防得紧,不得其门而入.其实种帅军中,有一大半人都是子充故旧,都想去看看他而不得.大军出发时,种帅关照刘鞈要看顾子充,不许动他毫毛,否则唯你是问.这话当着人而说,大家都听到了.子充在狱,谅不至吃苦.只是军中报来,上月间,真定已不守,子充消息杳然,不知是生是死,日前已无处打听了."
刘锜远戍三载,未得一面,马扩系狱近年,目前又生死不明.师师想到与他们多次邂逅,相知实深.今日面对着英姿飒爽的吴革,使她更加想起马扩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东坡的那酋著名的悼亡词忽然不合时宣、也不切题目地涌进她的心头.原来人的意识界是十分宽放的,它不比考场做诗,塾师论文,它不讲究切时切地切题切人那一套清规戒律,只要有一点可以相通之处,就可以彼此借用.当时师师默默地念着东坡的那句词,不觉两滴清泪挂下来了,她又唯恐引起丁特起的一场恸哭,只好勉强忍住.不想丁特起这次倒没有跟着哭,反而带来一条有关马扩的消息.他先笼罩一句道:"俺倒得知马子充的消息,你们可要知道?"
"快说,快说."
大家听他说得郑重其事,都催他快说.
"那可不是子充自己跑来了!子充,你来得好,大伙儿都想死你了!"他指指门框,哄得大家都回头去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师师,看你哭得这样伤心,俺无非是想逗你破涕一笑,千万莫见怪."说着就连连向师师打恭作揖,道歉不迭.原来这丁特起不但善哭,也善于开别人的玩笑,不但自己常要流泪,也很注意别人的眼泪.
"你这个不得好死的促狭鬼,但愿你哭出一缸眼泪,自己跳下去淹死了,省得再来现世."师师由不得骂了他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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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3:24
"这个死法倒真想得别致有趣.如果真让师师一句话骂死了,自当含笑九泉.可惜俺这会儿死了,你到哪里去打听子充的消息."他一本正经地说下去.
"朝廷里那些不肖之徒,上月间又遣工部侍郎王云赴斡离不军前哀求缓师.那王云专主割地求和,朝廷里的吴敏、唐恪、耿南仲等人都十分器重他,连号称主战的宰相何真也说过:"割让三镇之两河之事,非王子飞去莫办!"上月间,他携去的国书中竟有这样的话:"若恤邻存好,则浩恩再造,提师再至,则宗庙殒亡."
"无耻,无耻!"大家听了这两句,都骂起来,问是哪个贼王八起稿的书词?
"闻是翰林院承旨吴开削的稿."
"呸!我道是那个吴开,"何老爹敏捷地接上了话头,"那吴开、莫俦、李回三个号称套在一只裤脚管里的三条蹊跷腿.如今三个都发迹了,莫俦钻了吴敏的门路,官拜刑部侍郎,贪赃枉法,家赀万金,近又遣往粘罕处乞和,李回派到黄河边去督师,还给了个巡按大河使的名义.他才走到河边,听得对岸一阵鼓声,先吓得屁滚尿流,丢下大使的印信就逃回京师.俺说这吴开,哥儿俩都发迹了,你怎不露一手儿?今日果真如此.俺恨不得把这三条蹊跷腿都砍下来,放到腌肉缸里去腌~腌,只怕还有人嫌脏嫌臭,不肯吃它!"
"丁太学,你且说王云割地求和之事与马子充有何干系?"邢倞急问.
"要索三镇,原是斡离不自己提出来的,及至王云赉了朝旨允承割让三镇时,斡离不又翻前议,不要三镇,而要河东、河北全路了.不但如此,还要朝廷遣送蔡京、童贯、王黼、吴敏、李纲、马扩、詹度,张孝纯、陈遘九人的家属前往金朝,才可商最缓师之议."
"这九个人,"邢倞首先提出疑问道."或忠或佞,或生或死,或坚守抗敌,或无耻乞降,或被系在狱,或远斥外地,事情不同,薰莸有别.金人不伦不类地把他们列在一起,要把他们的家属索去何用?"
"醉翁之意不在酒,公相的宠姬慕容夫人、邢夫人、武夫人艳名夙著,久有'一树红桃三朵花'之称.莫非金帅好色,索去了要充为下陈,"雷观笑答道,"只是吴敏的侍婢远山远去扬州,王黼的宠姬田令人,号称国色,久已跟一个缉捕使臣逃亡,要找回来却不容易了."
"太原之失,李枢使也遭废黜,远斥南服,尽室而行,只怕也拿不到了."
"张孝纯属已降敌,金人要他的家属,是想为笼络之计,见好降人,其情可知."
邢倞的这个推测,甚合情理,大家一致赞同.
詹度陈遘先后为中山府知府.太原失守后,中山仍在喋血坚守中.金人勾取他们的家属,意图以宋人为质,要挟他们出降.吴革的这个推测也是合理的.
使他们大惑不解的,为什么把马扩家属也列在名单之内?马扩职位比其他八人低得多,手中又无兵权,长期来系在真定府狱中,目前不知所存.把他的家属取来,是何道理,大家也想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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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3:25
"莫非金人已知子充踪迹,取他的家属来胁降?"雷观推测道.
"非也,"丁特起说,"王云去金营时,斡离不当面问他子充的下落,可见斡离不也不知道子充何在,所以在国书上特别注明一笔要朝廷查索报明."
这时李师师发言了.她说,曾听马宣赞说起过,当年使金时,多与斡离不过从,两人曾并骑上山猎虎,各有所获.想是斡离不深知马寅赞之才,唯恐他一旦再起,必为彼国之患.不如先把他的家属拘捕了,异日可为要挟之用."
"师师所言,深有见地,"吴革马上接着说,这是他第一次直接称赞师师,倒使师师有些面红耳赤起来."只是斡离不不知子充之心,马子充心如铁石,岂肯为家属易节?斡离不此举也属徒劳无益."
李师师和吴革的话,高度评价了马扩之为人,这时邢倞又补充道:"不但子充如此,子充家人也都是心如铁石,岂肯受金人之胁?"邢倞的话说得及时,李师师急忙为他斟满一杯酒.何老爹提议,为马子充干此一杯!这个提议,深合大家之意,他一举杯,其他五人都跟上了,痛快地一饮而尽.
"今日打听得朝廷给斡离不的复书又由王云赍去,除同意派皇九弟康王前去虏营讲和外,"丁特起索性把话讲完了,"又备述以上九人的生死情况,见在何处,务要把他们的家属拘拿到案,听会人发落.只是说到子充时,也道不知所往.子充的踪迹真个叫人悬念不止了."
"金人如此寻根究底地追索子充及其家属的行踪,必有所为."邢倞带着老年人的深谋远虑替亸娘担起心事来,"子充一家都在保州,目前保州存亡不明,只是边城孤悬,终难久守.俺只怕这一家子难免都要遭到金人毒手."他说着,不禁从丹田里滚出几声沉重的叹息,然后加上一句,"如果真是如此,天道宁复可问?"
"邢太医还提什么'天道',如有天道,杀人掠地的金寇怎能猖披至此?"吴革先反驳这个所谓"天道"的过时理论,"俺此番道出河阳,来到京师.听当地人说,金人渡河之役,我军有十二万人守河.金将娄室说:'宋人虽多,不足畏也!'尽取军中战鼓,痛击达旦,十多万大军在此一夜间都被战鼓声吓跑了.何老爹刚才说的李固,也是被鼓声吓跑的.官兵逃走,老百姓逃祸不遑,转辗陷死于泥沙中的何啻千方.过了两天,斡离不的大军也自魏县的李固渡渡过大河.不意黄河天险,两路会兵不费一矢之力,两天内先后渡过,坐使京师危急,人民遭殃.此乃人事之不臧,何关乎天道?"
对吴革的这番激动人心的发言,各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何老爹也不禁叹息道:"河东、河北、朝内、朝外,都有这等脓包的将兵,窝囊的官员.有官如此,中国焉得不亡?俺怕这番东京城难保了."
"自有生来多涕泪,独无人处恸江山!"丁特起吟了这句诗以后,独自跑进邢倞的里间,呜呜幽幽地哭起来.这时大家都有几分酒意,举座为之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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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3:26
吴革与丁特起十分熟悉,他跑进里间把丁特起拖出来,叫道:
"特起,恸哭江山并非见不得人的事,你要哭就大声哭,到大庭广众之间来哭,躲在里间幽幽地哭,还算什么大丈夫、太学生?"然后他又面对大家说,"众位休被他哭得肠断肝裂,意气颓丧,且听俺吴某说一段话.上月间粘罕率军过隆德府,在城下大言,我今提兵问罪赵皇去,尔等但将犒军酒肉送来,我明日即去,不攻你城.知府张有极与属官父老共议.通判李谔主张给粘罕烧烧香,叩两个响头,送些酒食去就可免祸.父老们听了大怒,说道:'若如此,乃拜降也!如通判要与他酒食即与,男女等却愿守城!'次日粘罕来索酒食,父老们喧骂这里无犒设物给你.李谔尚待呶辨,一个军官上前大呼,'通判莫待反耶?'一刀掷去,斫中他的同颊,父老们即刻集合了数千人,凭城与金军大战两日,只杀得红尘滚滚,日月无光,惨烈异常."
这个故事说得生气勃勃,大家的情绪果然振奋起来.何老爹先就干了一杯,喝彩道:
"隆德府的老百姓如此英雄,这才不辱没我们的祖宗,即使战败了被杀,虽死犹荣."
"何老爹说得恁地气壮,咱汉人就是要做好汉子."吴革顿时飞起一杯,与他对饮了,又针对他刚才的一句话,说道,"有民如此,中国定不灭亡!即如你何老爹年初围城时,怒斥王时雍,不让狐群狗党抄毁师师之家.陈少旸伏阙上书,你往来保卫,又率众殴击奸党,当时何等意气!难道今日豪气已尽,眼睁睁地就让金贼占我京师,覆我大宋社稷不成?"
一句话把何老爹激得跳起三丈高,他大叫道:
"俺何宏虽是个粗人,却也略识大义,这一腔子的热血,早已卖给国家.只是腔子上少了这个,"他用手指一指头脑说,"种宣抚、李枢使既被废斥,少旸又到南边去了,俺忽忽如有所失,不知道听哪位说话跟哪位走路好?如今你吴统制忠义为国,还肯结交到咱市井细人,俺不听你话还有谁的话可听?俺如今就跟定你了.吴统制你如有驱策,何宏俺一定执鞭相随,万死不辞."
"俺吴革何人,敢来驱策老爹?"吴革谦逊道,"凭你老爹在东京城里的声望,只要登高一呼,一、二十万人怕不都跟着你走?大家一条心用于抗虏之事,战士在城上击贼,老百姓从旁缉奸安民,修城筑道,搬运矢石,传令传食,有多少事情可做.事有巨细、功则相同,这就是老百姓的救国之道了.还有你邢太医,刚直不阿,交友遍及京中,其中岂无忠义绝伦之士?如与他们广通声气,必能收得集思广益之效.邢太医、雷太学、丁二哥,你们且屈指数数在今东京城里,还有哪些忠义之士,可与言救国之道的?"
一句话触发了邢倞、雷观.他们列举出监察御史张所、禁军将领蒋宣、李福、卢万、崔广、崔彦、太学生吴铢、徐伟、角抵艺员李宝等名字不下二十余人.吴革一一记下来,然后亲自给大家斟满了酒,提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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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3:27
"众位都是汉家的好汉子,"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就是师师,虽属巾帼,忠肝义胆,也是我汉家的好汉女.今日一会,非比寻常.吴革不揣微末,愿与众位歃血为盟,誓保大宋江山,不与金虏共存于斯世.至于各位提出的忠义之士,自当逐一相访,披肝结交,若得万众一心,咸来赴会,岂惧金贼肆虐,奸臣卖国?"吴革这番话说得意气如云,博得大家的激赏,都说愿意歃血与盟.只是谈到为头的问题,吴革又客气一句道:"至于领袖之选,自当虚位以待贤者."
"义夫(吴革字),这话就不对了."丁特起也变得积极起来,"你看邢太医、何老爹都愿推你为尊,此事攸关大局,岂为一人荣辱?义夫再推却,就是矫情了."
这个问题无可再议.大家都推吴革在首位坐下.吴革顿时现出一股刚毅之气,说道:"既然众位见推,吴革义不容辞,只好暂时承乏此席,权为盟主.吴革分居军人,将来会众多了.不免要以军法部勒,那时众位要大力支持,才好办事."
这一条大家又通过了.然后吴革发令道:"酒来!"他自己拔出佩刀,卷起农袖,一刀刺入臂中,把鲜血流入一个盛满了酒的大瓦盆内.他的隔座,恰巧正是师师,他又犹豫了一会,待把刀子递给左旁的雷观.不想师师一声不响,就把刀子接过来.她挽起衣袖,露出一弯玉臂,咬紧牙齿,用力一刺,把刀子刺入皮肤,一缕鲜血弯弯曲曲地流入瓦盆.然后再一个个挨过去,大家都刺了血.盟主吴革就用刀子在酒盆里搅动几下,双手捧起酒盆,喝了一大口.挨到师师,她喝血酒要比刺血困难得多,不禁皱起眉头来,她感觉到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她瞧,她闭上眼睛,一挺脖子也喝下去了.大家挨次喝酒,转了两圈,早把这一大盆血酒全部喝干.
和着血的酒进入血管里,使他们的血液更加沸腾起来,他们的神色也更加肃穆,这是因为他们意识到抗金的大业已有一大部份落到他们的肩膀上,他们不是甩言语而是用决心要实现今夜的誓言.
这件事发生在金军第二次进攻东京的前夕.从此三家村成为东京城里一个抗金的"地下据点",到了适当时机,它的作用就会显示出来.
(三)
从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二日粘罕大军渡过河阳的黄河渡口算起,两天以后斡离不大军也渡过魏县李固渡的黄河渡口,直到十一月三十日,金朝东西两路大军同日到达,会师于东京城下,闰十一月一日金兵正式攻城的二十天是民族危机空前紧急,是北宋朝廷已处在生死绝续关头的关键性的二十天.
作为高级军官吴革、作为刚刚有了一个出身的起码官员雷观、作为尚无一命之荣的太学生丁特起、作为各阶层市民的医士邢倞和染匠何宏,作为闭门谢客的歌妓李师师等都明白地感觉到,在这关键时刻中宋朝人应当有所行动才能打退金人,决不能寄托希望于一场瘟疫和一场大地震使金人乖乖地自动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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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3:28
但是作为主持朝纲的当局大臣何栗、孙傅、唐恪、耿南仲这些人,在这个关键时刻又做了哪些应急的准备工作,采取了哪些战守的行动呢?
说来好笑,渊圣皇帝命令吴革到陕西去勾兵的明旨下来以后,大臣们进行了一场讨论,首先对并非由他们推荐而是渊圣皇帝直接召见的吴革感到十分不满.如果哪一个普通军官都可以直接见到官家,妄论国是,反对割地、劝渊圣"不复议和",朝纲岂不是要大乱了?他们先给吴革加上一个"动摇国策,荧惑圣听"的罪名.然后针对吴革的"勾兵陕西"之议,提出两条理由:
第一条是属于财政方面的,如果陕西或其他地方的勤王军都"勾"到了,这笔费用如何开销?他们的官样文章是:今百姓困匮,调发不及,算数十万兵于京城下,财用何以给之?说得好冠冕堂皇!不过他们忘记了一条,他们还准备补足年初斡离不围城时勒索去的不足之数,另外每年加三十万两匹银绢赂献金师,以求缓攻,不知道这笔帐准备如何开销?
第二条是属于外交的,说是今朝廷讲和,不务用兵,若使金人知道朝廷已在东京附近征集军队,志不在和,岂不激怒了他们.
根据这两条理由,他们决定不准吴革前往"陕西勾兵",也不准另一个带兵的文官张叔夜率领所部从京西路前来勤王.
作为普通军官的吴革,的确不了解朝廷事务的复杂性,渊歪皇帝亲自接见他,当面跟他说要他去陕西勾兵,后来又正式下了明旨,却还是作不得数.只要在宰执之间有了反对的意见,他们就有本事使诏旨成为一纸空文.吴革后来续得诏旨命他暂缓陕西之行.那时潼关已遭金军封锁,吴革还当这是官家对他保全之意,怎知道其中还有这样复杂的经过?
后来有一次,他因议论京城防守军务与耿南仲在政事堂争执起来,耿南仲气鼓鼓地朝他白了一眼,然后冲口一句骂出来:"公之言何一似太学生?"
吴革当时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后来问了丁特起,才知道在政事堂中,太学生就等于是盗匪寇贼的同义词.主战的太学生是主和的宰执们的第一号仇敌,普通军官吴革说起话来和太学生一样,根据他们的逻辑,他当然也是他们的第一号仇敌.
吴革到京城来了一两个月,学了不少乖,到最后总算弄清楚了官家要他与宰执们商量战守之计,实际是"与虎谋皮"的勾当.他这才下了决心要与何老爹等人组织"地下据点"来进行抗金的大计.达官贵人中间既然找不到同盟者,只好在市井细民、学生官兵中寻求志同道合的人,这是事理发展势所必然的.
不过宰执大臣,也还有各自的面目,并非完全划一.譬如"主战"的宰相何栗,他的面目便不同于其他的宰执,做出事情来也别有一副肝肠.
何栗为人犹如一只红萝卜球,他的主战的主张好像一层红皮,用手指甲把它剥去,里面雪白的萝卜心子就露出来了.他是战在皮外,和在心子里.其实从他本人的外形来看,圆滚滚的脸,圆滚滚的身休,圆滚滚的一团被酒糟染得通红的鼻子,也很象一只红萝卜.何栗上台前曾受到太学生舆论的支持,后来太学生看穿了他的行径,撒回支持,改为斥骂攻击,并为他加上一个"红萝卜球"的绰号,从此他对太学生痛恨的程度也不下于唐恪和耿南仲等人.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3:29
不过他还是千方百计要把它这层红萝卜皮保牢的.原因是:他很明白,他之所以能够进入宰执之列,后来又代替了因一次夜出被老百姓打碎灯笼,因而被官家认为"失尽人心"的唐恪而跃居首相的地位,主要就因他有主战派之称.放一个主战派在朝堂之内,犹如在一大堆白萝卜中间搭进一只红萝卜,既可使官家放心,又可敷衍一下舆论,这个做法在第一次围城以来就行之有效.表面上的平衡不会妨碍主和派实际上的一统天下.
何栗一个积极的备战措施是在京师招募一支人数多至七千七百七十七名的"六甲兵".
事情是这样的:殿帅王宗濋麾下有一名叫做郭京的老兵,自言善于"使神役鬼",有"移山倒海、撒豆成兵,隐形潜身"之能,如使他招募一支"六甲兵"守备京师,金人不足平矣!
王宗濋把他推荐给首相何栗,何栗先还不相信,要当面试一试.他们在金殿之上进行试验.郭京带来了他的两名助手,一个是还俗的和尚傅临政,人称"傅先生",一个是在东京街市上摆个摊头,挂起十多只葫芦卖药的道人刘无忌.他们用白粉在金殿地砖上划了许多个大圈圈、小圈圈,大圈圈外侧的左右边各画一道门,左门上写个"生"字,右门上写个"死"字.试验开始,郭京南面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傅先生手持铃铎,振动不已,蓦地刘道人奔出来,甩一个虎跳,头顶着地,双脚向天,沿着圈圈转了三圈.郭京喝声"住".一只白白胖胖的波斯猫忽然从刘道人的衣兜里妙乎妙乎地爬出来,那壁厢傅先生也从衣兜内取出一只硕大无比吱吱乱叫的老鼠.郭京吆喝一声"生",傅先生把老鼠放在生门,刘道人把波斯猫放进死门,猫鼠一齐进入大圈子星,彼此沿着小圈圈转来转去,相互盘旋,有儿次,猫儿老鼠擦身而过,老鼠丝毫没有畏怯图逃的样子,猫儿也象根本没有看见老鼠一样.这样足足表现了半刻钟,然后郭京又喝一声:"死",猫、鼠交换了进口的门.老鼠一进死门吓得伏在地上不敢动弹,猫儿跳过去,一爪搭住,就把它咬死撕裂了.
试验成功,在一旁观看的大臣、内侍们莫不咄咄称奇.郭京趁终夸下海口道:"如依此法用兵,我入生道则番贼不能见我,番贼入死道,则束手受缚耳!"又说他就要到市上招募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兵,但论八字,不问技艺,只要推算得八字好的,即能入选.他们一上阵,金将粘罕、斡离不将尽成俘虏,驱之回城,大功告成,指日可待.
何栗对郭京深信不疑,郭京提出的要求,照单全收.果然不到十天,六甲兵就全部招募足额,屯于城中的天清寺.
有个同乡给主持城守的副宰相孙傅上书,掏出郭京、傅临政等人的老底子,还说"自古未闻以此成大功者,如今郭京等在京师为非作歹,万一失利,贻朝廷羞!"
孙傅把那同乡召来斥骂道:"天佑宋室,乃有郭京之异人前来相助,金殿试兵,某所亲见,岂有虚诈?你小子怎敢胡言?幸好你只与我说,此书若让别人见了,定坐你以诅师之罪,祸至灭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