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是逼出来的:万历三朝
从嘉靖四十四年开始,直到万历四十八年结束。其间经过三朝,万历皇帝朱翊钧由一个两岁的孩子,一直成长为一代帝王。从爷爷驾崩,父亲继位,到十岁丧父,继承皇位。继位之初的朱翊钧本励精图治、勤于朝政,为何年长后会闭门深宫,几十年不朝。曾经的太傅、先生,亦师亦父的张居正,为何死后会遭到他残酷的清算?被誉为首鼠两端的申时行,为何会成为最了解他的人?十几年不立太子,致使东宫空位,国本争论不断。抗日援朝战争的胜利,又全赖他于深宫中的决策。万历究竟是昏君还是明主?明史中所言,明亡实亡于万历究竟是真是假?历史是一个相互制约的困局,动辄得咎,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第一卷
第一章、早朝(一)
大明嘉靖四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冬至过后,北京已经连下了好场雪,最近一场也是三日前。城中屋顶上都盖有厚厚的白被,唯屋脊上的脊兽刺了出来,身上也都覆盖着雪。屋檐上倒挂着冰晶,门前的灯笼早已熄灭,户人家的门联滑落在地上,都成了脆生的薄片,背面还带着硬得像石头的发黄浆糊。这种浆糊多用面粉白矾调制,粘性极好,若不是遇上这极冷的天气,也不至于结冰脱落。
街道上的雪三日前就已经被铲除,放在道旁。然而一夜下来,路面上又结起了一层冰。街道上还不见行人,重要的路口都横着铁,旁边有官兵守候。巡逻的更夫有上百人,一夜疲惫下来,此刻多蜷缩在巷角屋檐下打盹。
朝廷律法极严,尤其是在天子脚下的北京。这是二祖列宗定下的规矩,京中每日一更三点暮钟响后便不得外出,违者叫犯夜,按律便要受五十鞭子。直到五更三点晨钟响起才算是解了夜禁,各路口铁也会一同撤下。除了有紧急公务在身,或是生病、生产、死丧的,其余人等一律不得例外。
夜禁一过,城中便开始热闹起来,平白多出许多人来。他们多头戴乌纱帽,穿团领衫,束腰带。寻常百姓在这个时辰多闭门不出,便是为防冲撞这些赶早朝的官员。常服的袍衫并未规定服色,只在管式和刺绣上做了要求,所以区分文武官员和品级便只用看胸前的补子。今日是常朝,若换了每月朔望,百官们身着公服参朝,那便又是另一种区分。
品级相同的官员可并马同行,若是遇到比自己高出一品及以上的官员便要避马,若高出三品及以上,论多赶也要下马行跪礼。这便是朝廷礼法,也叫祖宗规矩。
在这些赶早朝的官员中是看不到补子上有仙鹤、锦鸡、孔雀图案的,这些都是品级在三品及以上的文官,按本朝规定,这些官员是可以乘轿上朝的,其余便只能乘马。如今这天寒地冻的,这些官员大多缩在自己的轿子里,外面自然是看不到的。
嘉靖皇上朱厚熜是大明第十一位皇帝,宪宗朱见深的庶孙,孝宗朱祐樘的侄子,以及武宗朱厚照的弟。武宗驾崩时后,据祖训“朝廷皇子,必兄终弟及”的规定,便继承了皇位。嘉靖登极之初整顿朝纲,力除一切弊政,减轻赋役,使天下大有中兴之象。可后来却开始崇尚道教,痴迷炼丹,渐渐开始不理朝政。民间有擅长炼丹的方士多得嘉靖赏识,更有甚者甚至位极人臣。但即便如此,嘉靖也限制着他们的权利,给的大多是虚位,绝不让他们干涉朝政。读书人中有为讨好皇帝的便开始写青词,前任内阁首辅严嵩也擅写青词,朝中与他不和的人说他一是处,着写青词谄媚皇上才得来了首辅的位置,于是在背地里称他为“青词宰相”,很快这个说法也到了民间。严嵩致仕徐阶便继任了首辅之位,从此后情况才开始有了好转,常朝也渐渐恢复。
嘉靖性情多变,时而英明时而愚钝,时而严厉时而宽和,即便是时常见驾的阁臣也捉摸不定,更何况是其他官员。所以每每上朝大臣们都不敢慢,时常是天不亮就准备好,夜禁一解便立刻出发。只是论出发的多早,一路上也紧赶慢赶的,只有到了午门前,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然而到午门之前,必须要先过大明门。大明门是紫禁城的正南门,门外是棋盘街,此时天尚早还没什么商户。门前竖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俗称下马碑,上面刻有“官员等到此下马”八个大字,旁边还有禁军守卫。参朝官员论品级,乘马乘轿都只能到这里,接下来的路便只有步行。
大明门是用石建成的,屋顶是单檐歇山的式。门两边刻有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出自成祖时内阁首辅解缙之手。自古以南为尊,大明门也是国门,若不是特别的日子那都是紧闭不开,而官员们上朝都是从大明门内东北角和西北角处的左、右长安门进。
两处长安门口都有管理门籍的人,所谓的门籍就是一本写有参早朝官员的册子。官员到这里自报身份,门籍上便会有今日到朝的记录,抱病官员名字下面会注上一个小小的“病”字,所以这也被称作注门籍。这的记录也是为了方便每月的清查,可以及时找出缺席官员,并依律法进行相应处置。
门籍记录后便会领到一块牌子,按规定这块牌子必须系在腰间,为过了左、右长安门还有承天门、端门,接着才是午门,这两门同有禁军守卫,若牌子是断然不让进的。
等到了午门外,大家都是找自己熟悉的,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交谈。等到鼓声响起,便要按次序站好位置。这时会有御史出来仪,凡是看到吐痰、喧哗、穿着不和规矩等有失仪行为的大臣,御史就会上前问,并记下名字以备弹劾。名字被记下的,依律罚俸是必然,严重的甚至有可能丢了官位,但对这些官员来说,被罚事小,当众被斥失仪,丢了面子那才是大事。
文官班序站立在左掖门前,武官班序则站立在右掖门前。等到午门城楼上钟声响起,便按顺序从各自面前的门进去,过了金水桥,便来到皇极门前的丹墀停下,分东西相向而立,只等着皇上就坐,然后鸣鞭行礼,接着便开始早朝。
皇帝的御座设立在皇极门下正中,面朝南方,四周有黄色的帷幔,以隔开站在御座旁边的阁臣、锦衣卫和司礼监的人。所有官员都垂手而立,等待着皇上的到来,然而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御座却依旧空空如也。不见皇上出现,也没有内侍来旨。又过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消息,官员们开始窃窃私语。
第二章、早朝(二)
阁臣都站在御座的东边,此刻底下文武官员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望向这里,大家都在等待着首辅徐阶发话。吏部左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高拱站在徐阶右边,见状道:“元辅,瞧底下的官员,一个个冻得鼻子耳朵通红,他们可都眼巴巴的等着去请皇上。”
徐阶眉头一紧,皇上罢朝倒不是没有过,但都是让内侍提前一天通知,断没有像今日这临朝不来的。刚才遣内侍去问过,但只说宫中乱成一团,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皇上没发话,这里是不能散的,眼见着底下大臣站的七歪八扭的,这哈气成冰的天气,若再这么站下去,年纪大的恐怕会支撑不住了。他本就着急,听到高拱这不痛不痒的话,自然气不打一处来,但也没心思在这里同他计较,于是没好气道:“要去请去,皇上的脾气又不是不知道,没有召令擅自入宫那就是死。”
高拱不以为然,一笑道:“那倒是,我倒忘了元辅最擅长的可不是冒死直谏。想当年严嵩还在的时候,元辅跟在他身边趋意奉迎,背地里又捅了他一刀,把他拉下了马。元辅此举为国除害,其中诡诈善变的好本事可是他人断断也学不来的。只不知今日元辅怎么不好好用用这本事,好让皇上肯出来临朝。”
徐阶心知不是时候,也懒得同他计较,又遣旁边一内侍入宫去请。没过多久内侍回来,阁臣们立刻围了上去,徐阶问:“如何?皇上可有说什么时候出来?”
内侍却说:“回元辅的话,小人本没见着皇上。”
“为何?”
“小人听说皇上在乾清宫,便立刻赶了过去。谁知那里里里外外都围满了人,各宫管事牌子、内府二十四衙门管事,还有各宫娘娘都来了。小人不敢耽误元辅大人的差事,本想进去,却被司礼监的冯爷拦在外面,死活不让。”
“说的可是冯保。”
“正是。”
徐阶面有不满,道:“可有告诉他这里的情况?可有说是我让去请的旨?”
“小人说了,小人都说了。可是冯爷说谁请旨都不行,各位大人是皇上的臣子,哪有臣子催皇上的,等上一会儿也没什么要紧。”
阁臣们一听,更为不满。
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李春芳先开口:“冯保不过是区区一个司礼监掌印,阉宦内官,竟敢挡了元辅的请旨,简直至朝廷的脸面、纲常何在。黄锦呢?身为司礼监掌印,手下如此猖狂难道他就不管了吗?”
内侍小心回答:“小人还没见着黄爷就被拦了回来。”
其他人闻言,对冯保更不满。徐阶又问那内侍:“可知宫里发生了什么?”
内侍摇头。徐阶想了想又道:“再去请一次,这次要是冯保再拦,就对他说,这里的文武百官要是冻出个好歹,这个责任他担不担得起。”
内侍领命急忙向宫里跑去,过门槛时太过匆忙,险些被绊倒。
李春芳道:“回去我定写折子,参他冯保一本。”
高拱却笑:“事情还没解决,李阁老便想着回去,李阁老若有本事请得动皇上,那可比干这些没用的强多了。”
李春芳脸色一沉:“高肃卿,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记得从前李阁老在西宛写的青词,皇上看过,那可是赞不绝口啊,只是没曾想这么多年过去,李阁老这笔上嘴上的功夫还这么好,就是不见有多少实际的作为。”
李春芳脸色更难看,冷“哼”一声,道:“不错,我是没有。那呢?难道就有办法吗?”
“办法我倒有一个。”高拱有意停顿望向徐阶,“只是元辅大人未必同意。”
徐阶道:“若是能解决问题,我又有什么不肯的。”
“我不是怕元辅大人不肯,而是怕大人不敢。”
“有什么不敢。”
李春芳开口:“高拱,有什么办法就直说,别在这里卖关子,我们可没功夫和浪费口舌。”
高拱不慌不忙道:“既然元辅做不了主,那我们就找一个可以做得了主的人。”
李春芳道:“除了皇上,还能有谁。”
高拱停了一下,有意压低语气,说出了两个字:“裕王。”
众人闻言,脸色一如常者。谁都知道裕王朱载垕是皇上的第三个儿子,谁都知道他虽然没有被封为太子,但却是未来的皇帝。但大家也同知道,皇上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同裕王私底下相见,就连每年除夕和祖宗定下的正旦、冬至、万寿节朝贺,皇上也依旧不让裕王进宫。
事情要追诉到嘉靖三十一年,庄敬太子逝世的时候。
庄敬太子名载壑,是嘉靖的次子,嘉靖十八年被立为太子。于此一同被立的还有嘉靖的第三个和第四个儿子,他们分别被立为了裕王、景王。也就是在那一年,二王离开了皇宫,搬到京城中,早已为各自建好的王府居住。嘉靖曾立过一个太子,就是他的长子朱载基。谁知这太子刚立不到两月,朱载基就病逝在襁褓中。有了这次的先例,再立次子也是在他刚刚满四岁的时候。庄敬太子从小就身强体壮,谁知十七岁那年却忽然生了场大病,不治而亡。
两个儿子的死,给了嘉靖不小的打击,很快他也生了场大病。这时平日里在嘉靖面前最得的方士陶仲文卜了一卦,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二龙不得见,否则必有一方亏损。”
嘉靖本正半信半疑,陶仲文又再度语出惊人:“不光是皇上,裕王也是如此。”
“怎么说?”
“皇上忘了,裕王的两个儿子也都是相继病死的。裕王长子死的时候皇上还追封了裕世子,次子死的时候皇上还追封了蓝田王。”
嘉靖恍然大悟:“是说裕王的儿子也同他相克?可是裕王并不是太子。”
“不错,但是裕王将会是我大明未来的皇帝,就像他的第三个儿子,也会是大明的另一个皇帝。”陶仲文预言,“如今唯一能保皇上皇子皇孙平安的方法,便只有不立东宫,不见裕王。还请皇上下令,裕王召不得入宫。”
第三章、早朝(三)
陶仲文的话虽荒诞,但嘉靖却还是依言而行。他给了裕王东宫应有的,诸如经筵日讲的待遇,讲官全都是他亲自挑选,唯一缺的也只是一个东宫的名位而已。然而就是这个名位,激起了不少大臣的联名上疏,嘉靖一律给予了沉重的打压。他很清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他绝不能拿自己亲儿孙的性命冒险。
徐阶听了高拱的话,当即摇头:“不行。”
高拱并不意外:“就知不敢。”
“不是敢与不敢的问题,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今天请了裕王,皇上会怎么想我们?怎么想裕王?天子尚在,我们便请储君来主持朝政,不是想反是什么?”
徐阶话音一落,李春芳当即附和:“我也赞同元辅的说法。”
这时原先一直沉默的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居正开口了:“肃卿,我也觉得不能请裕王。”
高拱听了众人的言论,只一笑,一反常态的没有反驳。
不一会儿,那入宫请旨的内侍出来了,阁臣们又立刻迎了上去。只见他鼻子通红,嘴里不停的喘着热气,身上也直冒白烟,显然是跑得急了。然而徐阶一追问他便立刻摇头:“冯爷让小人来回元辅大人的话,皇上现在不便见人,元辅大人若执意要见,惊了圣驾,这责任又该由谁来负?”
徐阶一时哑口声,周围的阁臣也都不开口接话,徐阶心中暗叹,大家都不想担责任,自己又何必自讨苦吃,于是道:“看来要另想办法。”
阁臣们又再讨论开,高拱则一点点慢慢退到了人群后面,朝刚才进宫话的那个内侍挥了挥手,示意他跟过来。二人悄悄的走到御座背后的角落,那内侍才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高拱并不急着说,反倒问:“叫什么名字?”
“小人陈洪,是司礼监的随太监。”
“原来只是个小小的随。”
陈洪面露尴尬。
高拱道:“现在有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给,要是不要?”
陈洪眼前一脸,立刻道:“还请大人指教。”
“去帮我做一件事。”高拱招了招手,陈洪立刻附耳,高拱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陈洪脸色大变,慌忙摇头,“小人不敢。”
高拱即道:“没什么不敢的,刚才宫里的情况都看到了,要想清楚,谁才是今后的主子。”
陈洪犹豫:“可是皇上若知道了,恐怕会要了小人的命。”
“怕什么,有我陪着,也不吃亏。”
陈洪动摇。
高拱立刻接着说:“最好快点想清楚,我给人机会的时间可不多。以如今的地位想当上司礼监掌印有多难,但今日只要帮了我就是帮了裕王,今后还怕没讨好处的地方吗?”
陈洪也觉是个机会,但也同冒险,想了想道:“要不小人去请示元辅大人?”
高拱一声冷笑:“好啊,去。我在内阁多久,徐阶我还会不了解吗?到时候非但功,还会落下一个煽动的罪名,然后再经他这么添油醋的报到皇上那里,就非死不可。”
陈洪听得直冒冷汗,虽然胆怯,但司礼监掌印的诱惑实在太大,终于他一咬牙,还是决定赌这一把。正如高拱说的,自己若了还有他垫背,怕什么,于是点头道:“好,小人就依大人吩咐,这就去办。”
“记住,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内阁的人。”
“小人明白。”陈洪点头,朝高拱躬身一拜,便沿小路退去。高拱目送着他离开,直到完全看不见他的背影,这才转身,谁知刚一回过头,便惊讶的发现,居正正站在自己背后。高拱心中一惊,好在稳住了情绪,掩饰道:“怎么呢?”
居正面色如常,道:“我记得向来不喜欢内侍。”
高拱随机应变:“我只是找他细问了句宫里的情况。”
居正闻言诧异:“难道也想到了什么?”
高拱沉默了一下,但他很快明白了居正的话,只是自己实在没什么想法,于是道:“先说。”
居正知高拱的性子,喜欢直来直去。所以也不隐瞒,压低声音道:“我怀疑皇上不是不临朝,而是突发疾症。”
高拱闻言一惊,但沿着居正的思路仔细一想,顿时又想起一件事来,恍然大悟:“难怪,前日我应召入宫奏对,虽没见到皇上的面,但听他在屏风后不断咳嗽。殿中虽然焚了香,但还是有掩不住的药味。皇上服食丹药过多,身体本来就不好,药也时常在进,我当时只当是小病,提醒皇上注意龙体,却也没想这么多。”高拱说的心惊,从刚才陈洪的回禀,还有冯保的阻拦不难看出,内宫中人似乎在刻意隐瞒着皇上的病情,看来皇上已不是小病这么简单了,恐怕是......高拱不敢再想下去,心中越来越庆幸自己刚才的决定。
“小声些。”居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高拱先稳住情绪,不要被别人看出来。其实不光是高拱,他和李春芳也遇到了同的情况,本是受召入宫奏对,但都已经过了皇极门,却忽然有内侍来旨,说皇上忽然不方便召见,却也不说是什么原。李春芳倒是没多说什么,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不敢妄自揣度圣意。但居正不同,他当时就有了留意,今日更是重了怀疑,现在听了高拱的话,便更确信自己的猜测。
高拱知道自己一紧忘了压低声音,小心环顾了一圈,好在众人也在商议中,他的声音倒并没有引起什么主意。居正虽然是徐阶的弟子,但是相处多年下来,论是做事方式、品性、政见都很合高拱的胃口。居正向来谨慎,话不多,但注重实干,做人做事也很讲分寸,此才能安然事的立身于高拱和徐阶之间。高拱很清楚,若不是有很大把握,居正是断然不会开口,而他也不担心居正把自己的话告诉徐阶,本想将裕王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他,然后还不等高拱开口,居正却忽然道:“这件事我只同说了,既然宫中有意隐瞒,我们还是不要多言。有元辅在什么事还轮不到我们,所以我刚才才极力反对提议的事。”
高拱一时语塞。
居正见他神色,隐约猜到了什么:“该不会已经......难道刚才和陈洪就是说这件事?”
高拱还是不说话。
居正急了:“糊涂,这种事怎么能自作主,皇上的脾气还不知道?当年多少官员上疏请立东宫,又有多少是被皇上下令庭杖,最后被活活打死在午门外。当时文武百官都去观了刑,那场面不是没看见,到处血肉模糊,十板子下来,即便侥幸不死也要挖下盆烂肉来。”
“我知道。”高拱只淡淡的应了一句,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和居正说实话,他也不能完全吃准居正,也保不准他知道后是帮自己还是想尽办法极力阻止。
然而居正见他沉默,却以为是默认,拉着他便要去找徐阶:“现在只有去说实话,也是阁中要臣,即便与元辅有私人恩怨,但想来他也不会不管。”
高拱一听是要去找徐阶,当即甩开他的手,不知道怎么说也要说了:“找他做什么,我说了我只是问了问宫里的情况。”
“当真?”居正明显有不放心,但见高拱十分肯定,“我骗做什么。”
高拱心想,裕王来谨慎,上自己让陈洪带给他的话,想来是断不会让别人知道是自己出的主意。即便一会儿裕王来了,居正怀疑又如何,心知肚明又如何,只要自己死不承认,他也没道理非说是自己干的。
其实居正还是不能完全相信高拱的话,但是他既然都这么说了,自己也可奈何,只能但愿他说的是真的。居正忽然隔着袍袖抓着高拱的手臂,将他拉到了原来的位置,并始终不肯放手。
高拱哭笑不得:“这是干什么?”
“以防节外生枝。”
高拱苦笑,心知这居正较起真来那可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也怪他太了解自己,知道自己不会就这么罢休。不过陈洪也去了,周围又人挨人的没人看见,自己也没什么好挣扎的,索性这会儿就由着他先折腾吧。
第四章、裕王(一)
承天门是宫城的大门,名字取义于天子受命于天的意思。承天门和皇城门大明门之间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那便是长安街了。陈洪悄悄从承天门出来,虽然没有皇上的命令,参朝会的人是不能随意离开的,不过他职位低微,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此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也是高拱选中他的原之一。
长安街前有左右长廊庑殿,也叫千步廊,廊正中央的石板路是御道。陈洪虽赶时间,但走过这里时也绕得远远的,除了皇上皇后外没人能过这御道,就连靴子沾一下那也是大不敬的死罪。
皇城中不能策马,陈洪只能沿着长安街向东小跑前行,直到看到道路西侧有一口用石头围着的井,这才停下来喘气,顺便打了口水喝。京城中的井水大多泛着苦味,只有这一口井的水是甘甜的。
这里便是王府街了,京中人也称十王府。按规矩,皇子一旦被册立为藩王,虽不用立刻急着去就藩,但也不能再住在宫里,此也就搬到了这里。自开国以来,这里的王府不下十座,只是如今大多都空着的。本朝只封了裕王和景王,景王又在嘉靖四十年去了德安就藩,所以如今住在这里的便只有裕王。
裕王府在王府街东北角,陈洪只听人说起,但还是很快找到了位置。
让陈洪没有想到的是,裕王虽是储君,但王府却一点也没有越制。亲王府和皇城的分布大体相同,唯一差别在殿宇名称和大小上。和皇城一,亲王府也有四个城门,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布,分别叫体仁、端礼、遵义、广智,四门连接的城楼高二尺九。端礼门是正门,门前还有一个前门,门后依次是承运门,承运殿、圜殿、存心殿,接着是宫门、前寝、后寝,接着才是后门广智门。但凡有名字的门楼宫殿都是太祖取的,目的是要亲王们睹名思意,紧守本分,好好辅助好皇上。
陈洪进王府光通就费了番周折,好在府里家丁看他是宫里来的,以为是替皇上旨,此一刻也不敢慢。好不容易见到裕王是在前殿,陈洪虽急也不能坏了规矩,还是照例先行了跪拜礼。
裕王朱载垕说了句“起来吧”,陈洪这才开口:“请王爷屏退左右。”
朱载垕以为是父皇有密旨,便依言让一干人等都退了出去。
陈洪这才开口,先将今日早朝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接着才说:“奴婢是受高拱高大人的嘱托,特地来给王爷带话的。”
朱载垕一听是高拱,先前的紧顿时消去了许多。原以为陈洪说这么多今日早朝的事,是为了引出宫中发生的事,自己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父皇,早已不熟悉他的脾气,此只要听到一点和宫中有关的事,就会有些战战兢兢。高拱就不同,王府的讲官虽多,但自己真正能相信的却没个,其中以高拱最甚。
朱载垕并不急追问,抿了口茶正了正神,这才淡淡开口:“什么话。”
陈洪等裕王开口久了,一听他发话便立刻道:“高大人说王爷是储君,皇上不在,自然应有王爷来做主。只是为防皇上怪罪,还要住朝中的众口,还请王爷以挂念皇上身体安慰为由,立刻亲自到皇极门前请见。到时高大人会请王爷主持大局,王爷不忍群臣受冻,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答应,到时不光顺理成,大臣们也会对王爷感恩戴德。”
朱载垕端着茶盏出神,脑海里满是陈洪刚才的话。高拱的计划的确周密,只是徐阶他们未必肯就范,若到时只有高拱一人来请,那怕是难成了。而且皇极门已属于宫城,若用高拱的理由那些守卫自然不敢阻拦,只是恐怕父皇知道后会不高兴。他想了想,又问:“还有吗?”
“高大人只交代了这些。”陈洪刚一说完,但见裕王神色,顿时灵机一动,道,“不过奴婢以为高大人还有话要说。”这次他只停顿了一下,不等裕王问又开口,“宫中情况不明,奴婢来时大臣们已在雪地里站了一个多时辰。高大人定希望王爷即刻就去,断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听了这话朱载垕倒有些诧异,想不到这内侍竟颇有见解,不禁问道:“叫什么名字?”
陈洪心下一喜,立刻道:“奴婢司礼监随陈洪。”
朱载垕听后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先回去,告诉高先生我即刻就到。”
陈洪闻言,立刻告退。
朱载垕也不耽搁,即刻吩咐自己的近侍李芳准备入宫的行头。李芳将仪仗辇骄的事交给别人,自己则伺候裕王更衣。李芳是自幼服侍裕王的,裕王受封离宫,他也就一起跟了出来,如今这裕王府中已然是他在管事。年底事忙,上个月又发了王府全年的禄米,虽派了好批人手,但光点算入仓的功夫到现在都还没有做完。王府上下的奉禄都要从这一万旦禄米中出,李芳深知责任不敢懈,最近也连着熬了好个晚上,眼睛都有些发红,看东西也不如平日里清晰。刚才帮裕王系玉带的时候,连续系了两次才终于系上。
朱载垕知他辛苦也不忍苛责,只是道:“也累了天了,今日在府里休息吧,让别人陪我去。”
李芳也不反驳,只道了句:“多谢王爷体恤。”他倒不是真想留下来休息,何况遍留下也休息不得。只是自己今日做事不利索,跟着去说不定会误了王爷的事。
朱载垕刚穿戴整齐,正要出门,门外忽然窜出一个半人高的小童来,一把抱住他的腿,用稚嫩的声音欢快的唤了声“爹爹”。仰着头,半小脸埋在朱载垕赤色的衣袍中,只露出一双天真邪的眼睛:“陪我玩。”
这个小童是朱载垕的第三个儿子,朱翊钧。嘉靖四十二年出生,如今已有了两岁。为前两个儿子的早殇,朱载垕对这个儿子是外疼爱,此即便再急也停了下来,微笑着摸着他的头说:“钧儿乖,爹爹有事要出去,回来再陪。”
李芳见状立刻上前,连哄带拉的将朱翊钧带开,即便如此却不敢用力。朱翊钧不理他,反倒对朱载垕说:“爹爹是不是要到宫里去?是不是要去见爷爷?”
朱载垕闻言诧异,暗想自己可没在儿子面前提一个字啊,不禁问道:“怎么知道?”
第五章、裕王(二)
“我见爹爹穿过。”
朱载垕恍然大悟,自己入宫穿的衣服的式有三种,常服、袞冕、还有皮弁,儿子小小年纪,竟然也如此细心,就连自己也不记得上次穿这套衣服是什么时候了。
朱翊钧拉拉他的袍袖:“我也要去,我也想看爷爷。”
朱载垕沉默,儿子只知道他穿着衣服出门朝见,却不知每次都被父皇拒之门外。儿子还小,自己又怎么忍心开口告诉他,父皇本不愿见自己的儿孙。
李芳见势不妙,又想过来将世子带走,谁知这次世子的小手就紧紧抓着裕王的袖子。李芳小心尝试拉了下,可世子就是不松手,李芳不敢用力,奈之下也只能望向裕王。
要是在平日,朱载垕是决计不会让儿子跟着。但今日实在抵不过儿子哀求的眼神,再上转念一想,有儿子在,这一次父皇说不定会愿意私下里见自己,毕竟钧儿出生两年多,父皇还一次都没有见过。怀着这的打算,朱载垕索性将儿子抱起,对李芳说:“我带钧儿去,这次不跟着也不行了,快去把衣服拿过来,我帮钧儿换上。”
李芳也是一愣,万万没想到裕王竟然会同意带世子前去。但他也没时间多想,立刻按裕王的吩咐去拿,刚一走到门口,裕王又说:“亲王和世子的仪仗相同,钧儿与我同乘一辆马车便是,不用再另外准备了。”
“是。”李芳知裕王来节俭,也不多说什么,立刻按吩咐去办。但是他心中尤有不安,他听从前在宫里的一个朋友说起,为皇上忌讳言立储君的事,就连在身边伺候了多年的宫女,也一句话不小心提到,而被皇上下令驱逐出宫。此连带着世子出生,宫中也没一个人敢跟皇上报喜,都是过了一个月,不说不行了,大家才一同挑了个皇上心情大好的时,在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的带领下一同跪在乾清宫在,等皇上问起这才敢道喜,才不至于使一人受罚。这件事裕王也知道,所以李芳担心是担心,刚才却不出言阻拦。为他很清楚,王爷断不会害了自己的儿子,他这么决定定是另有打算。
此刻皇极门前,大臣们已开始相互搀扶。如今已过了一个半时辰,即便在这大冷天里双腿已站得像两个冰柱子一僵硬,但没有皇上的命令,谁也不敢挪位,就连坐下来休息也是不行的。
天空已开始飘雪,不少年纪大的大臣都冻得嘴唇乌青,直打哆嗦。仪御史也不再如刚才一般较真,只要别有太大的动作,相互着一下还是可以的。
石陛上,阁臣们已是炸开了锅。徐阶在一旁听着,实在后悔不该让他们讨论,都是各说各的的,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能拿出办法来。先前去请旨的公公也不知去了哪里,他只好再委托旁人又试了次,但都疑例外的被冯保给拦了下来。这么一来,纵使徐阶脾气再好也沉不住气了,怒道:“好,好,好。回去给他冯保说,要是这一次他再敢拦着,我徐阶也豁出去了,直接亲自进宫向皇上请。”
众人一听立刻相劝,居正也忙道:“元辅切勿冲动,一切需从长计议。”他知其中原委,内侍没那么大胆,恐怕也是皇上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病,恩师若此刻进宫,那必是要触怒皇上的。
“从长计议?如何从长计议?现在这天已经下雪,难道非要等闹出人命才能罢休吗?”
徐阶也难得说这么意气用事的话,高拱在旁听了反笑:“听元辅的意思,是在怪皇上了?”
徐阶自知失言,也不想同高拱计较,谁知高拱反道:“我劝元辅还是听听太岳的话,否则这贸然进宫,元辅苦心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位置恐怕要拱手相让了。”
这时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出言斥责:“高拱,不要太过分,大家都在为这件事想办法,却还在这里看热闹。”说话的是吏部尚书严讷,在今年四月和李春芳一同进的武英殿大学士,一同入阁参政。严讷与李春芳交善,嘉靖信道移居西宛时,严讷和李春芳曾一同过去为皇上写过青词,此在高拱眼里,他与李春芳都是同曲迎攀附的小人。与李春芳不同,严讷是高拱的顶头官,脾气也没那么好,若换做是旁人也要懂得避讳,偏偏高拱不吃这套。他道:“部大人严重了,这看热闹的罪名属下可担不起。不过部大人发了话,属下也不敢不听,不然岂不是枉费了部大人费力讨好元辅的一番心意。”
“......”严讷怒火中烧,刚要再言却被居正拦了下来,“严阁老息怒,大家都消消火,现在可不是吵架的时。”
徐阶也赞同:“太岳说的不错,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向皇上请旨。”
高拱动了动手臂,刚才居正拉严讷时也松开了他的手。陈洪刚才也已经回来过了,只是见自己被居正拉着,也没有上前,只是冲自己使了个眼色。居正一心在阁臣的商议上,自然也没注意。现在算来,时间也差不多了。高拱刚想到这里,石陛底下忽然变得安静起来。接着内侍一声高亢的通,尖锐如针般划云端。原本只零散的飘着片雪的天空,忽然散落了大片白花,雪又下得更大了。
阁臣们听到通都是一愣,随即不约而同的望向高拱。然而还不等人开口询问,高拱便走出人群,率先在石陛上跪迎:“臣高拱,恭迎裕王。”
阁臣们虽面色复杂,但也相继跪下,百官一同朝裕王行礼。
朱载垕抬了抬手,待辇轿落下,李芳立刻过来将世子抱下,朱载垕这才腾出手来下辇。众人这才注意到世子,又再朝着这个方向行了次礼。
朱载垕示意百官起来,牵着儿子走到皇极门下,走上石陛。石壁下百官都捏了把汗,都怕他会坐上御座,好在朱载垕带着儿子在御座前停了下来。
阁臣、锦衣卫和司礼监的内侍们都下意识的退到了一旁,垂首低头立在一旁,给裕王和世子让出一个宽敞的位置来。
朱载垕率先从阁臣中寻到高拱的身影,却只一扫而过,随即往下石陛下面,对李芳说:“去向父皇请旨,说我带世子求见。”
李芳应行,还不等离开,便忽然被一个声音制止:“且慢。”
第六章、裕王(三)
众人的目光随即寻去,只见高拱从阁臣中走出,走到石壁下,面向裕王跪下行礼说:“王爷不必多此一举,方才元辅已经去请旨多次,却被那司礼监冯保拦了下来。”
朱载垕一听顿怒:“小小内侍竟如此大胆,敢拦内阁首辅的请旨,待我一会儿回了父皇,定治他的罪不可。”虽然朱载垕早就知道这件事,但表面上的功夫还是不得不做,比如这佯装愤怒。但这怒气又半真半假,冯保也来府中穿过次旨,自己原先看他还本分,却不想竟如此。
谁知高拱闻言却道:“恐怕即便王爷去了也见不着皇上。”
此话一出,四下一阵沉默,连居正都不禁为高拱捏了把汗。皇上不见裕王是众所周知的事,只是这高拱也犯不着当众说出,当着这么多人驳了裕王的脸面。不过裕王来敬重高拱,私下里还称他为先生,可见待他有别于他人。只是不知这次,裕王是否会怪罪。不少人还暗地里幸灾乐祸,高拱平日里待人不善,时常不给人留颜面,这回怕是要遭报应了。
朱载垕脸色微变,虽然以他对高拱的了解,知道他这么说定是由原的。只是再有原,这些话他怎么能当众说,一点也不顾自己的体面。然而朱载垕非但没有责怪,反而道:“先生何出此言?”
虽然高拱得裕王看重已不是什么新鲜事,然而能得裕王当众称一个先生,显然身份又有别于旁人。
高拱也有些得意,瞥了徐阶一眼,这么一来即便猜到是自己干的徐阶也奈何不得。于是又当众对裕王道:“皇上圣躬违和,大臣们不能就这么站在这里,所以还请王爷下令散朝,让大臣们先回去等候消息。”
高拱这话一出,不光是居正,满朝文武皆是震惊。下令散朝,那可是皇上才能做的决定。居正心里又气又急,皇上重病本是自己的猜测,显然皇上是不想让人知道的,这高拱平日里来在言语上没什么遮拦,但是这的事怎么能当众就说。要是皇上怪罪起来,自己也脱不了责任。他虽与高拱交好,但却不能保证真的追查起来高拱不会扯出自己。
朱载垕也没想会这,刚才来报信的人可没说父皇病了。文武官员都惊讶不已,徐阶却沉默,李春芳望向他,二人仅对视一眼,徐阶便转过目光,李春芳低下头,用极轻的声音暗暗叹了口气。而这一幕,却单单落在了一个本不该看到的人的眼中。
朱载垕虽有顾虑,但也知道此刻不能多犹豫,于是对诸大臣道:“朝之事一向由父皇做主,但是大家都是朝廷梁,是我大明江山的仰仗。所以今日,即便是父皇怪罪我,我也要先替他做这个主。大家先回去,一会儿我自会带世子向父皇请罪。”他说得决然,众大臣听后也不动容,纷纷磕头谢恩。
徐阶在一旁沉默,他不是不知道背后是高拱在搞鬼,但这件事也让他陷入了两难。此刻若说不妥,便是当面得罪裕王,若不说,自己身为首辅皇上定会怪罪。皇上圣躬违和也是高拱一面之词,是真是假还难以确定。然而偏偏这时,高拱还故意说道:“王爷仁德,臣愿为王爷肝脑涂地,只是不知元辅大人以为如何?”
徐阶如何会给他机会套话,当即道:“臣是大明的臣子,自然也会为大明肝脑涂地。”
真是个老狐狸,高拱暗道,他既想推卸责任,自己就偏偏要将他和此事绑在一起,于是道:“没错,元辅心朝中人不知,既然元辅已同意,还请王爷安排散朝吧。”
徐阶心头一惊,自己何时同意过?但碍于裕王的颜面,朝中又有那么多人看着,也不得不吃一计哑巴亏。
高拱见徐阶有口难言的神色,不禁好笑,心知此事势在必行。朱载垕也开始吩咐锦衣卫和宫中内侍疏导散朝,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就这发生了。
文官中忽然有人出列,跪在皇极门前的大殿中:“王爷好意臣等感激不尽,但诚如元辅大人所言,臣是大明的臣子,没有皇上的命令臣不能离开,否则就是陷王爷于不义。”
听了他的话,许多已走了一半的官员又都回来,一同跪在皇极门前。这一下子下来,不愿离开的一共有三十来人,都是文官,全都跪在这殿外。
高拱一见急了:“们疯了,有王爷做主们还跪在这里做什么?皇上的病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难道们就要在这里活活的冻死吗?”
跪在当先的一人道:“正是为皇上情况不明,我们做臣子的才更要在这里等候。”
朱载垕也没料到,转而看向高拱,这件事本是他定下的,如今也要他想办法收场。
高拱语气不善:“们等在这里也没有用,只会白白枉送了性命。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的最好立刻离开。”
然而他们依旧跪地,坚持不走。
雪已经越来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子,跪在地上的三十个官员身上很快就盖了层雪。
高拱好说歹说也劝不动他们,居正不忍再看,于是向裕王请求:“王爷,位大人也是担心皇上,其心可鉴。他们既不肯走,但也应保万全啊。”
朱载垕一听有理,立刻吩咐李芳遣人拿碳盆雨衣来。大臣们感激涕零,一连又朝着他磕了三个响头谢恩。方才不觉得,听了居正的话,朱载垕也觉得有些冷了,但想自己一个成年人尚且如此,儿子恐怕是要冻坏了。然而他念头刚一动,就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来。他明明牵着儿子,怎么现在手里是空的?再四下一看,周围并没有儿子的身影。朱载垕一下子急坏了,再没心思关心什么其他问题,慌忙追问李芳:“钧儿呢?”
李芳一愣,这才发现世子不在了,顿时也慌得直冒冷汗。众人闻言才知道出了大事,只是刚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裕王高拱等人身上,倒没怎么注意这个年仅两岁的小世子,都是一问三不知。
皇极门前顿时炸开了锅,李芳也不准备雨衣碳盆了,立刻集中全部人手去找。刚才人那么多,要是世子混在百官中走出了皇城,那可就难办了。若是丢了,自己有十个脑袋也赔不起啊。那三十个官员也不跪了,一起起来帮着找,裕王是储君,世子也就是将来的国本,这可比眼前的事大多了。
阁臣和锦衣卫也入了寻找,然而就在这时,居正却忽然过来,对那三十个不愿离开的大臣说:“世子可能已混在刚才的大臣里出了皇城,还请各位大人回府召集家丁在城里搜寻。”
众人本就慌了神,听他这么一说都恍然大悟,立刻赶着出宫。
高拱见居正肯两次出手相助,也不计自己理亏在先,心下感激,也更觉得自己没看错人。朱载垕也对居正颇有好感。唯有徐阶觉得此事不简单,居正是他的弟子,为人谨慎,当众少言,更别说给别人拿主意。为何他刚才要给那些大臣那的建议,这与他平日里的做事风毫不相符,难道他知道些什么?徐阶隐约感觉到,这一切与这个忽然失踪的裕王世子有关。
第七章、爷孙(一)
冯保与一干太监跪在乾清宫外的台阶下,周围全都是密密麻麻往来的宫人。皇上临朝忽然不适,宫中一时间便炸开了锅。只是黄锦有命,消息不得外泄,就连那些来朝的大臣也要在皇极门前等着。
黄锦是司礼监掌印,冯保不过是秉笔太监,黄锦对冯保有提携之恩,所以凡事冯保也只能听着。
雪越来越大,夹杂着时不时的凉风,如同从脸上刮过了一把把刀子,寒冷刺骨。其他人相继被遣进了殿,唯独冯保一人还跪在这里。黄锦没说,他也不起来。一旁有刚入宫的小火者看不下去,讨好的过来扶他,却都被他一把推开。很快,就连眉毛上也结了层霜。
冯保知道,那些阁臣们不会放过他,从徐阶刚才来的话中便可知自己今后的境遇。只是黄锦吩咐他不得不听,而黄锦之所以要这么对他,也是为日前皇上的一句随口称赞:“黄锦老了,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这点倒比他强许多。”原本皇上指的是冯保的字,皇上让黄锦抄经书,黄锦近来事忙字迹有些倡促,皇上看后当他是敷衍,本来龙颜大怒。还好冯保又抄了一份补救,冯保擅书法琴技,皇上看后也赞不绝口,对黄锦也从轻处置,只罚了他两个月的俸禄。只是皇上的这句话被多事的人到黄锦耳中,即便冯保有解释也是请罪,但如今看来似乎并不管用。
回绝内阁首辅请旨,又不能给出个合理的解释。但是冯保明白,这件事非自己做不可,只有让黄锦消气,自己今后才可保平安。黄锦始终耳子软,上多年师徒情分,只要他确认自己没威胁,就会想办法保全。
双腿已渐渐失去了知觉,还是没有人叫他起来。冯保心中一,没了腿总比没有命好,于是还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也渐渐模糊,冯保忽然听到声叹息,心中狂喜。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黄锦。冯保想睁开眼睛,但眼皮仿佛被雪冻住,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力气。他听到黄锦的话:“带他下去吧。”感到有三四个人七手八脚将自己抬走,进了间屋子,周围也开始暖和起来。冯保睁开眼睛,才发现身旁了四个火盆,只是却不见黄锦。他见小火者手中有姜茶,猛的夺过喝了一大口,便掀开身上的棉被立刻起身,赶着再去乾清宫找黄锦请罪。然而他只走到半路,就在面前不远处的一面红墙下看到一个小火者,独自一人蹲在那里,自言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冯保好奇之下上前询问,刚一走进才发现,原来在那小火者面前竟站着一个半人高的孩子。这一看可不打紧,当真把冯保给吓了一跳。宫中守卫森严,就连巡逻的禁军都是三日一换。平常人踏入皇城、午门、东西华门、宣武门、以及禁苑的,每个地方都要各受一百板子。擅入宫殿门的,除了挨六十板子外,还要囚禁一年。即便不惧这些,外面的人若想入宫也难过守卫这一关,更何况是一个孩子。
那小火者认出冯保,立刻退到一旁,让出孩子面前的位置。
冯保问道:“他是谁?”
“小人也不知。小人也是刚路过这里时看到的,还没来得及问冯爷就来了。”
冯保一边听着,一边打量着面前孩子的穿着,忽然看出点什么,心中一惊。
“冯爷,不如就问问他是谁?”
“不行。”冯保当即呵断,倒是吓了那小火者一跳。那孩子似乎并不害怕,只是睁大着眼睛看着两人。
“先去干的活,这里就交给我。”
那小火者犹豫。
“怎么?我说话不顶用吗?”听冯保的语气是真的不高兴了,那小火者也不敢多言,立刻告退。刚走两步又被冯保叫住,不知是冷是怕,站在那里身子也直哆嗦。
“今日一切如常,什么人都没看见,知道吗?”
那小火者本就入宫不久,今日遇到这事又慌了神,此刻听到冯保的话,立刻点了好下头,慌忙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小人什么都没看见。”
冯保也不愿再同他多言:“走吧。”
小火者逃也似的离开,对冯保的举动也顾不得生疑。
冯保看着这孩子,孩子也看着他。过了不久,冯保忽然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孩子身上:“世子,当心着凉。”
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同裕王在一起的世子朱翊钧。朱翊钧第一次进宫,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身着官服的人,当然他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见爹爹专注于和那些人讲话,一下子松开了他的手,朱翊钧站不住了,忍不住四处逛去。形势紧急,上周围的气氛紧,一旁的大臣虽然都看到了,但却没一个敢说话。朱翊钧就这一路过来,到了乾清宫附近。为他的穿着,所以也没人敢拦着。刚才那小火者刚入宫不久,自然没见过世子王爷的穿着。冯保也没见过,但凭借着对绣纹的识别和装饰的见识,很快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我不认识。”朱翊钧并不穿他的披风。
“世子不认识奴婢是应该的,奴婢认识世子就好。”冯保有意讨好,朱翊钧却不吃这一套,依旧还是不怎么理他。为在他眼里,冯保只是个陌生人而已。朱翊钧迈开脚步,一手扶着红墙向内宫中走。
冯保立刻又跟了上去,脸上笑:“世子要去哪儿?”
朱翊钧不答。
冯保又试探道:“奴婢带世子去找王爷吧?”
朱翊钧还是不答。
冯保并不放弃,从刚才猜到这个孩子的身份开始,他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世子就是将来的皇帝,讨他喜欢自然有好处。他本打算亲自送世子回王府,他也好一个人邀功,但现在看来世子似乎并不想回去。冯保心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又试探着对世子说:“奴婢带您去见皇上。”
果然不出他所料,自己话音一落,朱翊钧便停了下来,望着他,问道:“知道爷爷在哪儿?”
冯保见猜准了世子心意,立刻躬身,笑脸相迎道:“知道,知道,奴婢当然知道。”
“那带我去。”朱翊钧的声音还带着稚嫩,有些发音还有些不清,但也大致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冯保得吩咐,却道:“好是好,不过世子要听奴婢的安排,否则就见不到皇上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他本就不大,没有太多的心思,上从小长于王府,众人对他也是毕恭毕敬,此对他人也少了防备。冯保自然不会害他,也不可能有这的心思。他向来相信冥冥中自有注定,裕王世子的出现,正是上天指给他的另一条明路。
第八章、爷孙(二)
冯保将朱翊钧带到间小屋子里,让司礼监的一个随太监先陪着,这个人是他的心腹,他自不担心这件事被泄露出去。冯保还托另一个相识之人出宫,告诉裕王世子被皇上留在宫中。
皇上不知是否有好转,他自己要先去乾清宫探一探口风。
然而朱翊钧却不让他走:“说要带我去见爷爷。”
冯保蹲下来好言道:“奴婢怎么敢骗世子,奴婢只是先去准备一下。”
朱翊钧听他这么说,这才松开了手。
冯保立刻小跑着道乾清宫,黄锦等人都在这里,黄锦见冯保,神色略有诧异:“怎么这么快又来了?”
冯保当即跪下向黄锦请罪,黄锦见他诚意,心想终究师徒一场,于是先让他起来:“皇上要紧,其他事以后再说。”
冯保心中一喜,立刻询问皇上的情况。
黄锦道:“现下已有好转,醒是醒了,只是太医说要静养,不能再受什么刺激。”
冯保点了点头,心中暗自盘算,既然皇上醒了,那边可以带世子过来。皇上虽下了什么二龙不相见的旨,但世子出生后他也询问过好次,想必心中是想见自己的孙子的。
“在想什么?”黄锦看出冯保在盘算,不禁皱眉。冯保的心眼太多,有时候就连他自己的看不透,于是警告道:“皇上还在病中,可别生出什么乱子,否则我也救不了。”
冯保连忙称“是”。
黄锦带着他进殿,冯保亲眼看到皇上转醒,这才略微放心,出来对黄锦道:“皇上既没事,师傅便先回去歇着,让徒弟在这守着吧。”
黄锦昨晚本熬夜,今早又这么折腾,的确有些吃不消,也就应了冯保的话。
冯保心下暗喜,黄锦一走这儿就是他说了算了,于是立刻支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了个自己的人在寝殿里伺候。冯保见是时候了,立刻回去赶忙着将世子带来。他急于邀功,已然将皇上曾下过的圣旨抛在脑后。
嘉靖刚好转一些,扶着床沿缓缓坐起,他还没忘今日的常朝,只是却不知此刻外面的大臣是否还在。一旁候着的宫女立刻端上正冒着热气的药,那熟悉的让人厌烦的苦味扑鼻,嘉靖眉头一蹙,只是道:“先放着。”
宫女仍端着,站在床前:“太医嘱咐,皇上醒来应立刻服药。”
“朕说先放着。”嘉靖不耐烦,掀开被子便要起来,一旁太监见状,立刻取下披风给他披上,“皇上,太医说了不能 ......”
“少废话。”嘉靖打断了他的话,奴才们要说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这些话他不想听也听腻了。此时他更关心的,是皇极门前的情况。
“黄锦呢?让他立刻来见朕。”嘉靖坐在御案旁,一旁宫女连忙关了旁边的两扇窗户,害怕冻着皇上。屋中人全部围了过来,都垂手静立在御案旁。但是却没有人回答嘉靖的话,他们地位本就不高,如何能知道司礼监掌印的下落。
“怎么?都哑巴了?”
宫人们依旧低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尊木偶一般。这里职位最高不过是司礼监随,就连乾清宫原本的管事牌子都被冯保支走,当然他们是不知道的,也正如此,才不敢在皇上面前开口。
嘉靖见他们都沉默,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怒气瞬间涌上心头,他刚要斥责,忽见冯保正抱着一个孩子从门口进来。虽然只是那一刹间,但在见到孩子的瞬间,嘉靖心中涌出一丝说不出的情绪,有种直觉告诉他,这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人。
怒火顿时平息,嘉靖注视着孩子,目光一动不动。
朱翊钧也注视他,纯净的眸子清晰的衬着这已近迟暮的人影,他从未来过这里,也从未见过这里的任何人。只是心中有一丝直觉的指引,告诉他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于是他开口,用稚嫩的声音下意识的叫了声“爷爷”。
嘉靖呆住了,他有过很多称呼,全都彰显着高居人上的地位。第一次,有人用这的称呼叫他,让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寻常人。
两行泪水情不自禁的流下,嘉靖颤抖着伸出手,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激动还是身体的虚弱,他说:“过来。”
朱翊钧听话的上前,一下子投入了他的怀抱。
冯保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是又惊又喜。即便是黄锦,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可也从没见到过皇上流泪。由此便足以见得,这孙子对皇上的分量。冯保暗想,看来这次,自己这注是押对了。
嘉靖仔细 的看着孙子,花白的发须中有藏不住的笑意,他问:“怎么进来的?裕王呢?”
朱翊钧如实回答,将自己看到的都说了一遍。他年纪还小,很多地方表达的并不清晰。但就这些,已足以让嘉靖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冯保在一旁捏了把冷汗,皇极门前的事他也有耳闻,但也不是十分清楚,但现在听了世子的话,那些不清楚的也一下子想明白了,只是也不知皇上会不会就此发怒?他不敢抬头,垂手立在一旁,静静的等待着,知道听到皇上唤他的名字,才立刻上去,跪在御案底下。
“都知道了,说说看吧。”嘉靖语气如常,却让冯保有一丝说不出的不安,将嗓子口的话又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这才敢开口,“奴婢一心服侍皇上,知道的不多。不过皇上大可放心,朝臣已经散了。有阁老们在,不会出什么大事。”
嘉靖又沉默了一下,他何等睿智,怎会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怎会不知冯保避重就轻。于是他又问:“是谁让裕王来的?”
冯保不敢回答,他心中也泛着嘀咕,回道:“奴婢不知。”
然而嘉靖却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冯保刚要开口,嘉靖却抢先了一步,语气激怒:“以的聪明难道就猜不出是谁,谁第一个跪下来迎裕王?又是谁让裕王代朕下旨?还有谁,明知有人在背后搞鬼,却还在一旁隔岸观火?”嘉靖说到这里,已止不住咳嗽,一旁宫女慌忙上前,双手高举着茶盏,弯腰将茶奉上。
第九章、爷孙(三)
然而嘉靖却一手掀翻了茶盏,吓得宫里人全都跪地,什么话也不敢说。也不知过了多久,嘉靖才再度开口,语气已有了缓和:“是谁让把世子带来的?”
冯保一听在问自己,立刻道:“皇上,奴婢只是......”
“别想狡辩,这些话朕听多了,也听烦了。”嘉靖不耐烦的打断了他,方才的怒气还夹在话中,“那点小心思,以为朕不知?”
“奴婢不敢。”
“不敢?朕看人从来就没有错过,从前严嵩是,如今徐阶也是。就连裕王,朕也看得清清楚楚。为朕看人从来不用眼睛,只用心。”
冯保此刻才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皇上是病了,可心还是透亮的。自己服侍皇上这么久,这些道理都是清清楚楚的,可都是今日急于立功,才终误了事。冯保不敢再狡辩,重重的扣了个头,道了声“奴婢知罪”,接着便长伏在地上不起。
气氛顿时变得紧起来,嘉靖不急开口,他就是要让这个奴婢知道怕了,否则这个奴婢今后做起事来只会更胆大妄为。不过他也把准了时机,以至于不会让底下的人为他沉默过久而吓了胆。
“起来吧。”嘉靖对冯保说,随即环顾周围一眼,又道,“们先退下。”
“是。”宫人们立刻起身离开,都惦着脚尖走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关门也是蹑手蹑脚的,生怕再触怒了皇上。
冯保也站了起来,他却不敢抬头,眼睛只盯着御案底上的龙纹。
“现在没有人了,朕再给一次机会。”嘉靖缓缓道,气氛却更紧。
冯保只听见自己不断快的心跳声,这一次他不敢再隐瞒,只是怎么说却成了此刻最让他为难的问题。冯保并不敢想太久,很快道:“闻裕王十分器重高拱高大人,想来高大人也是处处为裕王着想,也想借这个机会为裕王博得一个贤德之名。”
“想说的是收买人心。”
冯保一时语塞,嘉靖却满不在意,道:“这大明江山以后是裕王的,他这么做也可厚非。朕担心的是他被人利用。”
“皇上多虑,王爷英明睿智,正如皇上一般。”冯保小心讨好,“且不说瞒不过王爷,就是瞒过了,谁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听了这话,嘉靖的眉头却依旧不见舒展。也不知他在想什么,神色越来越严肃,过了一会儿才道:“高拱不能留。”
冯保吓了一跳,再度跪倒在地,趴着不敢起来。皇上的话又再在他耳边响起:“这件事,朕看只有去做最合适。”
冯保一愣,很快明白过来,连呼:“奴婢不敢。”
“没有选择。”嘉靖端起案上药碗,说了这么会儿话也口渴了,但宫人都被他遣了出去。此刻没外人也没什么讲究,索性就以药代茶,连喝了三口,这才又开口道,“朕刚才虽昏迷,但也听到黄锦对的吩咐。这么做,不光是徐阶,其他阁臣未必会放过。”
这句话恰好戳中了冯保痛处,嘉靖又继续道:“武宗时有刘谨乱政,与马永成、高凤等七人同成一党,被大臣们称作八虎。武宗在时,八虎何其嚣,但最后还不是被朕一举诛灭。只是这宦官之祸才过去不久,大臣们都历历在目,难免不心有余悸。觉得以今日之势,又能胜过昔日八虎多少?”
冯保听了这话,顿时心凉了半截,慌忙不住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或许是刚才说了太多话,嘉靖忽然又开口猛烈的咳嗽起来,仿佛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听的人心惊。他抓起御案上的明黄丝绢,掩住了口,等到不再咳嗽才松开,脸上已一片病态的通红。然而他并没有休息,而是又道:“能救的只有自己。”他放下丝绢,双手撑着御案道:“高拱不同于严嵩,裕王对他的话太多听从,留下今后终是祸患。但念在他对朝廷有功,朕也不想赶尽杀绝,只要想办法让他致仕就好。”
这一次冯保只听着,并没有推脱。
“比师傅有本事,也比师傅更聪明,但是朕也送一句话。”
“奴婢恭听教诲。”
“小事不究,大事必较。”
冯保暗自记下,虽不能完全明白,但也立刻磕头谢恩:“奴婢谨记。”
然而嘉靖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又道:“现在不能完全明白不打紧,今后在皇上身边久了,一定会明白。”
冯保隐约从皇上的话里听出些什么,今后留在皇上身边伺候,这个皇上恐怕是另外深意,看来自己已不必担心黄锦和阁臣的问题了。想到这里,冯保立刻道:“是,奴婢都记下了。”
“起来吧。”
冯保依言起身,目光在世子身上一扫而过,接着便不再抬头,垂手低头立在一旁。
嘉靖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孙儿,刚才他便注意到,即便自己勃然大怒,底下宫人都吓得发抖,这个孩子始终面不改色。小小年纪便有这番胆识,将来定不可限量。
然而朱翊钧的注意力却一直在嘉靖的衣服上,尤其是胸前的团龙图案。今日嘉靖穿的一件盘领窄袖的黄袍,前后、两肩各有金线织成的盘龙一只。朱翊钧也是静静的看着,等到爷爷的话说完了,这才开口问:“我听爹爹说,只有爷爷才能穿黄袍,爹爹的袍子都是赤色的。可是看这龙,为什么和爹爹的不一?”
嘉靖一笑,虽不是什么要紧事,但这孩子小小年纪倒也细心,于是也耐心的问道:“有何不同?”
朱翊钧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道:“爹爹衣服上的龙是卷缩着的,像是被关着,而爷爷身上的,才像是自由自在的。”
这说法虽稚嫩,但也逗得嘉靖一笑:“这倒新奇,裕王那是龙,朕这才是真正的龙。”
“什么是龙?”
朱翊钧这么一问,倒真把嘉靖给问住了。对于衣料纹饰嘉靖知道的也不太多。但在孙子面前也不能认短,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好在冯保看出了他的犯难,立刻道:“这的小事怎能劳烦皇上开口,还是让奴婢给世子说说吧。”
嘉靖赞许点头:“说也好。”
冯保道:“《广雅》有言:‘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龙,角曰螭龙,未升天曰龙。’此这龙便是未升天的龙,便如世子所见,只能卷曲盘绕在梁柱上。而皇上是天子,这龙自然是翱翔九天,什么都有的。”冯保有意卖弄才学,见朱翊钧听得认真,又继续道,“《太平御览》中也有一番解释:‘龙,身长四丈,青黑色,赤带如锦文,常随水而下,入于海。有毒,伤人即死。’所以世人也时常把龙和蛟混在一起,也是为这个缘故。”
“真有意思。”朱翊钧拍手称赞,“知道的真多。”
冯保心中一喜,从语气上听来,世子对自己颇有好感。不过此刻冯保的心思全在皇上身上,果然听到皇上一声赞许:“不错,在司礼监里就数学识修养一流。”冯保刚要谢恩,然而嘉靖又道:“钧儿也不小了,再过年便要出阁讲学了,到时的确还需要人在身边伺候,朕看就很合适。”
冯保一听又惊又喜,连忙又跪地谢恩。
嘉靖让他起来,注视着怀里的孙子,脸上顿生慈爱,忽然又头也不抬的对冯保说:“先去帮朕办一件事,去召裕王入宫。”
“皇上。”冯保也吃了一惊,皇上这些年是何等决心,为何忽然会改变注意要见裕王。然而还不等他多言,嘉靖便又道,“我知道在想什么,从前朕尚康健,还不到时候,如今......”他忽然叹了口气,“让他来吧,这一次总不至于折损了他。”
冯保见皇上神色,心知圣心已决,便不再劝,当即应了声“是”,便要出宫去旨。然而刚一走到门口,却又被嘉靖叫了回去,嘉靖道:“朕吩咐的那件事,现在还不急着要做。以如今的地位,恐怕要做也难,朕会给裕王说,让他登基后予司礼监掌印一职,到时做起事来也会方便许多。”
“谢皇上。”冯保感激一拜。
嘉靖挥了挥手,不想在多言,脸上有一丝疲倦。
冯保何尝不明白,立刻起身,小跑着出宫。他知道这件事耽误不得,否则若让黄锦知道他忽然奉命离宫,定会想办法阻拦,抢了他的功劳。机会只有一次,事到如今谁还会讲什么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