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0:59
第二天上班频频打呵欠,叶华好笑地看着我:“又没睡好?女人要保养啊——”在我扔出笔之前躲得远远:“你也太霸道了吧?什么话都只能你自己说,别人提也提不得,这么凶的女人,真过份!”我恶狠狠:“昨天你要是帮我代掉那几杯酒,我就不会睡不好了。”他简直要叫撞天屈:“小姐,我好象记得那几杯酒是你自己要喝的。”我说:“你就不能挡住我吗?”他气得说不出话,作势抖着手指着我:“你你你,你这个恶女!”
我看也不看他:“今天什么时候出发去另一家?”叶华说:“今天我们去税务局帮忙找补充资料。”我一怔:“什么?”叶华扮一个鬼脸:“我们属于流动人工,无偿借用。”神经病,我翻翻白眼:“那也是指的我,叶华你指日飞升,哪敢用流动人工亵渎你。”他大笑:“对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放心,我说过罩着你。”我终于成功把一支钢笔扔到他身上,笑嘻嘻道:“我可没说你得道,只不过说你飞升,也即是升天罢了。”轻轻哼唱:“左手一只鸡,右手一个娃,背后还跟着一只大黄狗呀,噫呀噫得儿喂。”叶华脸上有点哭笑不得,随即叹口气:“罗一一,上班时间不要这么活泼可爱随时随地唱情歌行不行?”
我哈哈大笑,马上又板起脸:“我就知道黄毛小儿说话不算数,还没飞升呢,就摆起官架子来了。”叶华老大一个白眼送过来:“是,罗奶奶。我们该出发了。”
取补充资料的活并不象想像中这么简单,走进票证库房的时候我们有点发怔,偌大的库房里已经有五六个人在一大堆的票证帐册中查找,地上堆得满坑满谷,阳光从窗外铺满半间屋子,翻找时带动的细尘在阳光下飞舞不息,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带我们去的小头儿抱歉地说,因为刚刚搬了新大楼,档案和原始资料还没整理好,所以查找起来十分困难,只好让我们一起协助。看了一眼叶华,他端正的脸带着理解的笑容,不断点头,并笑着插几句话,让气氛变得轻松,这个人,工作起来就是工作的样子,我服。咧了咧嘴,我翻开自己的目录开始罗列。
只要静下心来,一切也就可以平心静气地做下去,我静静地一堆一堆翻找,一边把翻找过的按顺序帮忙略为整理好交给他们归档,他们十分感谢,大家笑容满面地边做边说话,偶尔讲出几个笑话,倒也十分轻松愉快。
当中有个活泼的女孩,对另几个人说:“我最眼红你们,空闲起来整天看报纸聊天。”那几个人年纪略大,笑着说:“可是我们忙起来是没日没夜的,就象上次福利企业年检,核对完残疾名册,还要对人头,他们三班倒,我们也是三班轮候,守在门口一个一个对名册。另外如果出差查案子,才真是日夜弗得休。”她轻轻仰着头:“唉,我还是喜欢你们的工作。”一个男孩子挤挤眼:“找林局长求求情,跟我们走。”她哼一声,跳起来,学着那林局长的样子:“我知道,他就这么着:什么?女的?不要不要不要,女的要来干什么?女的能干什么?不要不要不要,别跟我提女的要进来,我们这里,不要女的!”她叉着腰:“就跟有人要他的命似的,女的!真没天理,他怎么就能生个儿子呢,就该让他养个女儿!女的!”她学得十分象,另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也忍俊不禁,她冲我们挤一挤眼,笑嘻嘻说:“所以说,这世界上男人已经够会欺压女人,女人一定要帮衬女人。”那男孩子笑着说:“谢谢天,幸好你不是局长,不然我们还有活路。”他转过头对叶华说:“岳真的论调是:男女有纠纷,一定是男的错,就算女人做得不对,那也一定是男人错在先。可怕得很。”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1:00
叶华还没说话,我抢先说:“这个社会上男人太占便宜了,对女人让让步也是应该的。”男孩子吐吐舌头:“我可没指望你帮我们说话。”
岳真一拍我肩膀,笑嘻嘻:“bingo!”
这样说说笑笑,一下子便过了一整天,叶华说还要再来两天才可能大功告成。我倒也不介意,对他说:“知不知道,那个岳真,一定是个看亦舒的。”他一头雾水:“什么舒?”我大笑:“这个人的书男孩子大半躲之不及,不过如果不躲又肯看的,绝对是个百分之八十好男人。”我冲他挤挤眼:“不妨找来看看,或者何真知会爱上你也说不定。”他嗤之以鼻:“你以为每个人都象你这样幼稚,那个人是神仙?写的是仙书?秘籍?”我一本正经:“是失传已久的天书,足以打通你任督二脉,从此天人无敌,手到擒来。”
他的表情分明当我是大麻疯,我拍拍他的肩,忍住笑:“你别说我不帮你啊,这会子是真的在帮你,你又不信,做人难,做人可真难,左右不是人啊。”我转开头,喘一口气继续笑,却看到有一个人正站得远远看着我们。
是一个男人,看到我注目,他大步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高大的身形,破旧的牛仔裤,厚T恤,短风衣,黑黑的脸上带着笑,眼睛极亮,牙齿极白,整个人随随便便,显着有些粗糙,但粗糙中有一种明朗的原野气息象阳光一样扑面而来,有点熟悉的感觉,我皱着眉。
他低下头,把笑脸凑近,笑嘻嘻:“你叫罗一一?”
我脑际一闪,指着他,想叫出名字,却忽然哽住,看着他高高大大地站在面前,那样熟悉,却那样陌生。十几年不见了,虽然近几年我们时时通电话,在电话里一如往日那般亲近、随便说笑讥嘲,但面对面的时候,电话里的熟悉感觉全然消失,那种浓重的陌生感觉一下子横亘当中,他根本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人,不是那个又高又瘦又黑却总是拉着我的手护着我依着我的少年。
风在我们中间穿梭,仿佛逝去的时光匆匆而过,再不回头。
他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但脸上有怜惜的神情,他低头看着我,伸手拉住我伸出去指着他的手,轻轻笑着说:“罗一一,我叫陆鹏,大鹏鸟的鹏。”
第六章
当然我们没有象小时候那样手拉手回到陆奶奶的家,我回过神来同叶华再见的时候,陆鹏已经叫了一辆车。
一路上什么也没有说,我的心里有一层薄薄的尴尬,看一眼陆鹏,他笑笑看我,又看着窗外,下车的时候才说了一声:“变化真大。”我张了张嘴,本能反应是笑骂一句:“你那狗嘴里是说我红颜苍老吗?”不由自主却闭上嘴,笑一笑。
陆奶奶正在厅里择青菜,满是皱纹的脸上专注认真,看到我们并肩走进去,马上浮起欢喜的笑容,说:“囡囡,小鹏刚才打电话给你工作的地方,说你出去了,怎么找到你的?小鹏还真厉害。”陆鹏轻轻环着她苍老瘦薄的肩,笑嘻嘻说:“那可不,您的孙子当然最聪明伶俐。”陆奶奶笑骂:“你还聪明呀?你打小就不如囡囡聪明,放学做作业老让囡囡教你做数学,你这笨脑子忘了?”陆鹏摸摸脑袋,呵呵笑:“跟一一比是要差点,不过奶奶你也别把你孙子说得这么差呀,很没面子的。”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1:01
陆奶奶笑出声来,伸手轻轻拍打陆鹏的背,满脸宠爱:“你这猢狲,猴子!”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拿过陆奶奶择了大半的青菜盆子,走到厨房水池边,说:“我来。你们聊吧。”
我快手快脚择好青菜,洗好,拿过砧板和菜刀,把青菜、肉、番茄等细细切好装盘,再打开煤气,倒油,开始炒菜。
厅里有细细说话的声音,我心里不知为什么也细细的一抽一抽,赶忙甩甩脑袋专心配料,一样一样倒入锅里,炒三丁、回锅肉片、清炒油菜,陆奶奶早已炖好一锅萝卜骨头汤,还有,番茄炒蛋,我正要扬声问鸡蛋在哪里,陆鹏已经从身后递过一碗调好的蛋糊,笑着说:“还没放盐。”我顺手接过来,倒进一点酒和盐,刷刷刷搅几下,倒入热油锅。
陆鹏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我,也不说话。我渐渐有些局促,那层陌生和尴尬的感觉又出现在两人中间,陆奶奶走过来,笑着说:“咦,怎么不说话,这么久不见了,生疏了吧?”陆鹏说:“怎么会,我倒觉得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有点怕一一。”
我忍不住一笑,说:“把菜端出去吧。”陆鹏轻轻嘿了一声,笑道:“得令。”一手一只盘子走出去。陆奶奶侧身让过一边,笑着嘟哝:“这个孩子。”
等我把最后两碟菜端出去,陆奶奶已经舀好萝卜汤,在摆筷子,陆鹏正看着面前一碗满满大海碗的白米饭似笑非笑。
我看着那个小面盆子似的大海碗,忍了忍,终于扑一声憋不住笑出声来,陆鹏无奈地看我一眼,我放下碟子,退后几步,哈哈大笑。
陆奶奶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大概以为我心情好,笑着说:“小鹏,囡囡做菜可好吃了,快尝尝。”
陆鹏忍无可忍,大声说:“奶奶,我不要吃饭,我要喝酒!”
陆奶奶一怔,恍然大悟,眉开眼笑:“我差点忘了小鹏都长成大人了,我去买酒。”陆鹏忙拦住她,说:“我去我去,您就坐着罢。”一边低声咕哝:“您可没忘,瞧这一大碗饭。”
我笑着拦他:“你不熟,我去。你要喝什么酒?”他苦着脸低声说:“什么酒也不拘,其实我只是不想吃这一大碗饭,先喝酒糊弄过去。”
我转身出去,一边怎么也憋不住笑声,哈哈哈哈。
外面夕阳还有余辉,老弄堂映得金黄金黄,自行车铃声不停地从巷头响到某一家门口,于是停下来,嘻笑声、学生的打闹声、聊天炒菜声,加上满满的菜香四处溢出来,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好,轻捷地走到附近小超市,买了一瓶干红,几罐啤酒,想了想,又买了瓶二锅头和花生米、一小瓶雪碧,才往回走。
回到家,陆鹏接过去,看到二锅头眼睛亮了亮,冲我嘿嘿一笑,几个杯子已经洗净放在桌子上,我先打开雪碧倒在一个杯子里,放到陆奶奶面前:“陆奶奶,这个给您喝,咱们给陆鹏接风。”陆奶奶高高兴兴地说:“好呐。”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1:02
陆鹏问我:“你喝干红?”我抄过啤酒,说:“干红和二锅头是给你挑的,我喝啤酒。”他啧啧两声:“要不你也喝这个?”他晃晃二锅头,我切一声:“我倒怕你不够,别跟我抢啤酒就成。”
他摇头:“我可不敢,那不跟虎口里拔牙似的。”
我顺势把啤酒罐扔过去:“你又骂我母老虎!”他熟练地接住,哈哈大笑:“我没骂,你自己喜欢不打自招。”
陆奶奶笑嘻嘻地抿一口雪碧,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我坐下来跟她说:“你不知道陆鹏有多讨厌,每次在电话里都恶心我、笑话我。一个大男人,就只会欺负我这等弱质女流。”
陆鹏装好花生米,拣一粒抛进嘴里,笑着说:“我那是报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报的是小时候的仇,奶奶你记得不,小时候一一老冤枉我,老害得我让你揍。那时候我一看到她转眼珠子就心里发怵,不知道她想什么鬼点子。”
我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陆鹏笑,夹一筷鸡蛋放在我面前的小碟子里,说:“其实我最怕你不肯教我做题。”我看着面前的鸡蛋,模模糊糊想起小时候每次和陆鹏一起吃饭,他总喜欢把他自己喜欢吃的菜夹到我碗里,我们喜欢吃的菜也大半都一样。我说:“也只有这一样可以拿得住你。”
陆鹏摇头:“哪里,你美丽可爱聪明伶俐足智多谋冰雪聪明机智善变……”
我笑:“陆奶奶你看,他一离开你就这样口甜舌滑,满嘴胡说八道。”
陆奶奶开心地笑着说:“不会啊,小鹏没有说错呢,我们囡囡可不就是这样子的?”
我一怔,陆鹏笑着看我,满脸爱惜。
少年的时光终于慢慢的、慢慢的回来。我们之间,别后的时间仿佛被时间大神抽去,可以不计。
夜了,陆奶奶累了一天早早便去睡了。陆鹏和我一人拿了一罐啤酒坐在后院里,后院同儿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重修了院墙,花草依然葱茏,几枝重瓣月季在月色春风下轻轻摇曳,很安静,我们默默不语。
这里曾是我们玩闹的天地之一,另一个地方就是我和我奶奶以前住的地方。宽敞的小院子,一起坐在夕阳下做作业,摘花虫,抓蟋蟀,爬树,趴在吊井边看浸在冰凉井水里的藤篮,藤篮里一只大西瓜。把长皮筋绑在陆鹏和凳子腿上跳皮筋,有时候,夏为春也会和陆鹏一起站在那里当道具。但是夏为春,当皮筋往上挪的时候老是趁我一边跳一边不注意时就往上举,我的脚就总是勾住皮筋中断,气恼起来就去推他,一直把他推倒在地上,他就呵呵地笑,爬起来和陆鹏一溜烟跑掉,陆鹏一边跑一边回头笑着望我,做一个抱歉的鬼脸。
夏为春。
这么多年了,我的心里仍然隐隐地疼痛,象一根线始终松松地扯着心脏,平时若无其事甚或不记得了,可是一想起一提起,那根线就绷紧,一下一下拉扯着心脏。疼。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1:03
我喝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苦苦地滑过食道,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真圆,团圆的月亮。
就象三年级时的那个月亮。
那天下午我和陆鹏夏为春去郊外抓知了玩,郊外视线非常开阔,一望无际,农田错错落落,在交界的地方有一个略为浓密的林子,林子里的有些树已经很粗,我在树下面用网兜抓知了,陆鹏和夏为春就爬到一些较粗的树上去,他们站在高高的树桠间,大声叫,笑,还冲着开阔的远处大喊,非常的放肆无忌,我眼红得不得了,也不管自己只会爬矮树,偷偷放下网兜找了一棵看上去弯弯曲曲的老柳树往上爬,踩着粗凸的树皮,轻轻巧巧地爬上一个树桠又一个树桠,最后得意洋洋地站在一个高高的树桠间大喊:“我是罗一一……哈哈哈哈……我比你们爬得高——,我最了不起!”陆鹏和夏为春回头看到,也哈哈大笑起来,叫我:“罗一一,了不起的罗一一!”
坐在那里看着远处的天地,风呼呼地吹过来,太阳丝丝缕缕经过柳树晒下来,非常开阔舒爽,我不肯下去,扯了柳叶吹柳哨,呜呜地响,陆鹏和夏为春却爬上爬下抓了很多知了,在树下用火来烤,烤好了,用大树叶捧了爬上来递给我吃,我双脚垂下树桠,得意地说:“我是哨岗,我帮你们找目标。”夏为春嗤之以鼻:“你还是乖乖坐着罢,别掉下来就谢天谢地。”我做个鬼脸:“我才不会。”
可是会的。我忽然发现下树比上树难多了,看着脚下那么高的树,我的腿忽然开始哆嗦,不晓得树桠和树桠间那么长的距离我是怎么爬下来的,又该怎么爬下去呢?我呆在树上,怎么也不肯下来,却硬着脖子说上面很舒服,我要多呆一会儿。他们俩也乐得多玩一会儿,反正夏为春父母不在家,我和陆鹏的奶奶知道我们在一起就不太管我们。
夜慢慢地黑了,远处的炊烟升起来了,很圆的月亮爬上来了,看了一会儿那个漂亮的圆月亮,知道再不回家就太晚了,我看着树和地之间的距离,终于露出害怕的样子,站在树上战战兢兢,陆鹏和夏为春怔了一会儿,于是就在树下哈哈大笑,夏为春笑得最开心,前仰后合。陆鹏伸出手:“一一,不要怕,慢慢下来,我们会拉住你的。”我仍然不敢。夏为春笑够了,也伸出手:“一一,别怕,大胆一点,抱住上面的树桠,脚使劲往下够。”我按着他教的法子,脚怎么也够不到地方,手也快抱不住了,又急又怕,眼泪直打转,在我就快要松手的时候,一只手抓住我的脚搁在一个踏脚的地方,我踩一踩,慢慢抱着树干滑下来,终于站在较低的树桠上,站稳了低头一看,夏为春站在下一级树桠上抬着头嘲笑地看着我,我忍不住的眼泪啪啪掉下去,嘴里却恼怒地说:“不要你帮,讨厌的夏为春!”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1:04
他快手快脚地爬到再下一级树桠,说:“不帮就不帮,你自己下来。”我咬着牙,按刚才的样子再往下爬,那只手又来了,抓着我的脚踝往下面的树桠上搁,我使劲儿踢,尖叫:“讨厌!不要你帮,我自己会下来!”象是踢中什么,陆鹏惊叫一声:“一一!”一个重物坠地的声音,我心里一慌,来不及朝下看,脚踩实了迅速滑下来,再下一级也不知道是什么下来的,等我糊里糊涂地爬到地上,看到夏为春躺在地上,一只脚的脚尖反向脚后跟方向,疼得满脸是汗,陆鹏蹲在地上看着他的脚,一脸的焦急。
我惊得呆住了,刚才因为害怕没有流尽的眼泪啪啪地掉在夏为春的手上,夏为春咬着牙骂我:“你这个笨蛋!不会爬树还要爬,丢脸!”我看着他的脚,吓得不敢再说什么,陆鹏对我说:“一一你在这里陪夏为春,我去找人。”
陆鹏往远处跑开了,我小小心心地看着夏为春的脸,伸出手要帮他擦汗,夏为春转开脸,恼怒地说:“你的手真脏。”我望了望自己的手,因为爬树已经脏得黑了,只好收回来,轻轻地问:“是不是很疼很疼啊?”夏为春不理我,继续咬着牙忍痛。我坐在地上,天已经很黑了,只有月亮又圆又亮,我的眼泪慢慢流下来,流了满脸。
过了好一会儿,夏为春忽然说:“你看月亮真圆。”
月亮真圆,整个小树林子被月色映得满是银亮的光泽,暗暗发着光似的,风吹过来,树叶子们悉悉索索地晃动,于是月光就象摇碎了的银子一样。透过树林子看到外面广阔的田野,月光大片大片铺在地上,象一面巨大的银镜子。
我转过头看着夏为春,他躺在那里,朝我笑了笑,轻声说:“现在不怎么疼了。”
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流出来。他好象有点慌,向我保证:“真的不怎么疼了。好啦,大不了我以后教你爬树。”
我哽哽咽咽地说:“对不起。”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说对不起,这之前我用圆规扎他、跳远时踢他、跳皮筋时用皮筋抽他、推他、撕他本子、和他吵嘴跟他作对,就算陆鹏责备我不对,我也永远不肯低头,下一回还是一样对付他。
这之后的之后很多年,我跟他说了无数对不起。
后来陆鹏带了几个农人来抬着夏为春进了医院。后来陆鹏被陆奶奶打了一顿,因为陆鹏比我们都大两岁,他没有带好我们。当然,夏为春说是他自己从树上掉下来的。
我呆呆地望着那轮月亮,陆鹏碰了碰我的手臂,低声说:“一一,在想夏为春?”
我苦笑:“你也是?”
陆鹏转过半个身子,温和地问:“一一,你和夏为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世界上,也只有陆鹏,会这么问这件事,也只有陆鹏,有资格问这件事。我看着陆鹏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我亮晶晶的眼睛闪着湿润的光,我笑了笑,低声说:“我爱上了夏为春,可是,他并不爱我。”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1:05
第七章
在很多年后的今天,其实我还是有点困惑的,夏为春究竟是不是根本没爱过我,还是曾经也爱过?就算爱过,那种爱算是什么呢?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有机会清楚,就算清楚,也改变不了这似水流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
看着陆鹏怜惜的眼神,忽然间这许多年的岁月都化成无尽的悲凉唏嘘,我说:“如果你没有走,也许一切都不会是这样。”那会是怎么样呢?没有人知道。但我隐隐约约清楚,若有象陆鹏那五年来耐心的扶持,我也许不会是那样。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陆鹏也有他的生活,如果我一直牵附着他,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陆鹏说:“一一,你在电话里总是那么开心,从来不讲这些。”他伸过胳膊轻轻搂着我的肩膀,清爽的烟草味道陌生却又似乎无限熟悉绕入鼻子,我低下头,忽然觉得非常疲倦非常吃力,累得再也不想动弹,只想他一直这么搂着我,放心地、安全地,残存的一点陌生烟消云散,陆鹏既是小时候的陆鹏,也是电话里亲昵无间的陆鹏,他现在在我身边,静静地在我身边,我是他百般依着护着的罗一一,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他也会护着的罗一一。
我就这么慢慢地睡着,最后的模糊印象是清亮的月光静谧地照在我们身上,花香浮动。
过后的几天我一直带着怔忡的快乐。我跟程天恩说这些天都不会在家里做饭吃了,让她自便。陆鹏时不时地在下班时打电话说想吃什么,然后我到菜场买菜回到陆奶奶家做菜。其实陆鹏也会做一手不错的菜式,我们轮班,陆奶奶落了个闲,就坐在一旁一边看书一边看着我们笑,有时候眼睛会慢慢地湿着,我们装作看不见,盘来碗去十分热闹。
从那晚以后,我没怎么再提起夏为春和以前的事,但我知道陆鹏这几天陪着陆奶奶聊天,应该知道一些,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温和爱护,我根本不介意陆鹏知道,我的一切在陆鹏面前都没有必要隐瞒。而陆鹏,我知道,无论我做过什么事,他也不会离弃我。
我的一生,只有奶奶、罗见、陆鹏,是永远不会离弃我的。只有他们。
过了几天,叶华告诉我另一组人的公司移交给了我们,他们要去配合税务局工作。我无所谓地接过档案,在翻看中,清清楚楚看到一份档案上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叶华看了看我,说:“以前你去过好几次了,记得。”我笑了笑:“是,以前我那个科室常常要去联络。”叶华一拍档案,笑嘻嘻:“那这次由你领队了,我终于可以轻松轻松。”我装作大模大样:“有机会领导未来的领导,简直是大快人心。”挤挤眼,作一个恶狠狠的鬼脸。他哈哈大笑,做出讨好的样子:“不止我一个,它下面几个分公司一起操作,我们要去五个人,怎么样?很过瘾吧?就你最熟哦。”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1:06
我看着他的眼睛,明明狡黠地写着:“山中无老虎……”本来想笑骂他,但到底觉得有点累,笑笑作罢。
是劳改农场的出口公司。
我打了电话联系,他们很热情地说要不要派车来接,忙说不用,在电话里笑着聊了一会儿,另外三个同事已经准备好,便一起下楼。一个同事说:“罗一一其实你要不是这么懒,大有前途。”叶华笑着说:“她懒,才让我拣了便宜,多谢多谢。”大家都大笑。我笑而不语,怎么可能,什么人是什么料子再清楚不过,我从来不善戴面具,偶尔为之尚算称职,若要天天戴着,我怕等我不耐烦发作起来会炸得粉身碎骨。这样自由最好不过。
和劳改农场熟悉,是因为以前的处长跟劳改农场总公司的负责人是战友,而以前的处长对我非常好,有什么饭局都带着我,所以同劳改农场以及某几个公司上上下下混得挺熟,人夹人缘,也算是交了几个年轻的朋友。
走进那个熟悉的大门,所有我们要的资料已经全部从下属公司取上来,堆得满坑满谷,但也次序分明,几句寒喧,马上投入工作。
一直到下午四点才算告一段落,负责人亲自赶来,坚持一定要请吃晚饭,并说其实是公司的内部餐厅,因为路远,也因为这里的饭菜虽简单但十分美味,所有的蔬菜肉食都是犯人种养,提供给内部餐厅的全是无污染的,大家都点头答应了。因为还早,就有人提出可不可以参观一下犯人工作和住宿吃饭的地方。
这个要求很快被批准。我笑了笑,两年前我作为联络人,也作为联谊组成员,早就参观过。虽然不想去,但也不能扫兴。
我见到了夏为春。
当时我们正从宿舍出来。对于宿舍每个人都被震住了。简单到极点的双层铁架床,一室十二人,简单的地砖,一床席子铺得整整齐齐,极薄的单色被子叠成你想像不出的极规则豆腐干四方形,没有枕头,没有鞋架,没有多余的一双鞋,没有柜子,没有衣服,什么都没有,连一颗灰尘也看不到,极冰冷寂凉,毫无人气。
我们安静地走到宿舍的另一个大门口,守在大门口的犯人弯下腰用木无表情的声音叫:“首长们好,首长们再见。”
一路进来我们已经习惯犯人们逢人便叫“首长”的惯例,刚开始他们还窃笑,现在只是笑了笑。我是一直都木木的,直到听到这一声“首长们好”。
这个声音,我永远永远都不能忘掉。
原来是那样张扬跋扈,那样肆无忌惮,那样旁若无人的声音,现在虽然木无表情,却仍然低沉磁性,还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嘲笑气息。我霍然转头,定住脚步。
他弯毕腰便站直了拿扫帚,我紧紧盯着他的目光撞上了他的眼睛。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1:07
这一刹那,我几乎站不住脚,眼睛里浮起的轻雾一下子令我看不清楚一切,只来得及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还有一丝其它的东西,然后便一片朦胧,等我闭了闭眼再睁开,他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并且走开。
灰色的囚衣也挡不住他高瘦的背影散发出的不驯气息,他走路的姿态、挺拔的身形,一如既往。就连那张英俊至极的脸,也毫无变化。
等我清醒过来,我才知道我并不算失态,另两位女同事也正吃惊地看着夏为春的背影,然后低声说:“天哪,居然看到这么帅的人。”
他还没有走远,似乎听到了,顿了一顿,我几乎看得到他脸上出现的,极度讥讽的神情还有呼之欲出的嘲笑声。
他根本就没有变,好象无论什么都不能让他变。
我知道按规定我不能跟他说话,可是我多想叫一声他,或者,他也会肯再唤我一声“一一”?我还想说,有没有见到罗见?对了,我还想告诉他,陆鹏回来啦,还记不记得陆鹏?一定记得的。
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发不出声音。我看着自己的心,那里面,一直一直都没有忘掉他。就算他怎么对我,我还是没有忘掉过他。
带我们参观的警官笑着说:“我们走吧。”
正转身,一声节奏短促的低喝:“13147!到那边去!准备就餐!”
那个背影一紧,条件反射似地应一声:“是!”可是那声音仍然带几分暗藏的嘲讽,不知道他在嘲讽的是谁。低喝的狱警眉头一皱,大步走过来,我一惊,这狱警好敏感,抬头一看,心里略松了口气,急忙叫:“程天舒!”
程天舒转移了注意力,看到是我,脸上掠过惊喜,先是走过来向带我们参观的警官敬了个礼,然后笑着说:“罗……罗一一。”
警官笑道:“罗一一,怎么你认识我们的小帅哥啊?”
我迅速调整情绪,也笑:“你是在取笑我呢还是取笑你下属呢?”程天舒脸略微红了红,低声说:“我在值勤,对不起。”又敬了一个礼,走开。
我们一起往外走,我回头再看过去,那个背影已经走远。
那一顿饭食不知味,却仍然要笑语应和,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耐烦,叶华似有所觉,一一替我挡掉酒杯,另几个同事自顾不暇,笑语喧哗中宾主尽欢。
回到家,程天恩在客厅里看电视,活泼地招呼我一声,就仍然盯着电视机,我走过去坐在她边上,也不说话,看着电视中花红柳绿发呆。过一会儿,程天恩奇怪地看了看我,站起来跑到厨房,再出来时端了一杯茶:“一一姐,喝杯醒酒茶。我闻到你有酒气。”她缩了缩鼻子,表情可爱。
我一怔,接过杯子:“醒酒茶?”她笑嘻嘻地说:“我发现有时候我们都会不得已要喝酒,所以就去买了醒酒茶,反正也不贵,用不着白搁着也没关系。”我忍不住笑一笑:“天恩你真能来事。”慢慢啜着,过一会抬头,看到她刚转过脸来看我,做一个鬼脸,嘻嘻笑。我说:“我今天看到你哥哥了。”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9 23:41:08
她啊了一声,电视也不看了,急急说:“在农场么?他招呼你了吗?”我逗她:“他都没认出我,我叫了他他还认真地说他在值勤。我想他自以为帅有人跟他搭讪呢。”
程天恩睁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不可能!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哥看到你怎么会不认识?不可能的!”
我终于笑起来:“为什么不认识我不可能?”
她转了转眼珠,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是他最喜欢的妹妹,我的房东他一定不可以得罪的。”
我忍俊不禁,程天恩忽然鬼鬼怪怪地低声说:“还有因为我哥说过你很漂亮。”然后侧着头笑。
我倒不笑了,看着她:“天恩,有这么一个哥哥很幸福吧?”
程天恩扬着眉说:“他有我这个妹妹才幸福呢。”
我笑了笑,可爱的程天恩。慢慢喝完茶,我说:“你看电视吧,我有点累,先睡了。”程天恩朝我挥挥手,做一个卡通表情:“好好睡哦。又是周末了可以睡大懒觉了哦。”
我笑着走进卧房。
很累。我站了一会儿,打开电脑,打开OE:“今天,我见到了他,我终于又见到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里见到他。我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永远也不能再和他说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决定永远也不再理我。”
我垂下头,无力地支着显示屏,我以为我会哭,可是眼中干涩得无法转动眼珠。
我哭过那么多次,也许已经哭干了眼泪。
电话轻轻地响起来,我怔了一怔,接起来,是陆鹏:“一一,你明天要去看罗见是吗?我想去看夏为春,我来接你好不好?”
我木然地回答:“我今天看到夏为春了。”
那边一阵沉寂,我也没说话,过了一阵,陆鹏厚实的声音传过来:“答应我,一一,今晚好好睡,有什么事,都不要去想。或者,我过来接你,我们去喝酒聊天。你选哪样?一一?你喜欢怎么样都行,好不好?”
我望着窗外,说:“我好好睡,明天去看罗见。”
第八章
陆鹏上来的时候是程天恩去开的门,我从厨房转出来端着炒面看着他:“香菇牛肉炒面,要不要吃?”我笑了笑。他仔细看了我一眼,说:“我还想和你到外头喝豆浆呢……”程天恩笑起来:“可是我们的豆浆更好喝。”她飞快跑到厨房从豆浆机里倒豆浆,而且大声问:“要不要加糖?”
陆鹏笑道:“好。”
一人一盘炒面,一杯豆浆,坐在餐桌上规规矩矩吃早饭。程天恩问陆鹏:“是不是比外头的豆浆好喝?而且香得多?”陆鹏问她:“你做的?”她大笑:“很简单的啊,把黄豆洗干净浸在那里,然后放到豆浆机里加水,它自己会磨好加热好,二十分钟后倒出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很浓很香,外头的都稀释过啊,才比不上自己家的。”然后鬼头鬼脑看我,低声说:“其实是一一姐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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