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8:21


    徐旋看似积压了太多心事,有梁夏这个听众,她便索性倾诉个够:“你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你最知道的。般若本来很娇气,上回你骗她打耳洞,她回来说痛得受不了,两个月都是在外面洗的头,就怕在家洗会淋到伤口。洗澡也包着耳朵。可是孩子掉了她提都不提,杭杭他爸爸气得不行,拿皮带抽他,般若还死护着。你说她怎么就这么苦命碰上个这样的丈夫。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这父子俩一样一样的,对谁都好就对老婆不好,这样的男人结婚,根本是祸害人家姑娘!”


    梁夏说:“那您干吗着急要孙子,再生个小祸害出来害人。”


    徐旋被逗笑了。


    梁夏没有笑:“爱的表达方式有很多种,男人表达的往往不是女人想要的那种。可不能说那就不是爱。苏杭心里只有宋般若一个,他对我这么好,其实正因为宋般若。”


    徐旋没听懂。梁夏也不打算解释。


    煤气事件后不久,梁夏就搬去军区招待所了,他在里面租了个小单间,每天能看见士兵们训练,还能听喊操,别提多有安全感了。


    梁夏弄了个过期的特别通行证放在车窗前唬人,运气好时还能免费停车。基金会和什么行业的都打交道,有时候一晚上好几处饭局。梁夏和艾北夫妻俩几乎隔三差五必在饭局上见面。不是梁夏带着他俩,就是客户带着他俩。梁夏发觉,真的融入那个圈子之后,那圈子其实很小,无非几个家族而已。


    觥筹交错酒绿灯红。崔颖小声对梁夏说:“我后悔死了,当初都是我叔叔不同意,不然咱俩就是一家人。”


    崔颖说这话时,艾北正在桌子那边和市委的人斗酒,梁夏回答:“我庆幸死了,要不是你叔叔不同意,你就得背着我和艾北说这话了。”


    崔颖撅起嘴掐梁夏手背:“老是说不过你,你要让着我!”


    梁夏说:“我有点怀疑是不是给艾北出错了主意,你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


    女人作怪起来往往让男人措手不及。这就像小孩突然拿凶器把大人宰了。华纳兄弟有部电影,因荷尔蒙紊乱症导致身材矮小的童脸杀手琳娜,扮猪吃老虎,等到死伤无数时警方才发觉真相,可那已经迟了。


    有些女人是天生的琳娜。


    梁夏凑近崔颖耳语:“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


    崔颖的笑容僵住,梁夏笑意盎然看着她。


    艾北一圈酒结束,鸣金收兵。搭住梁夏肩头,大声嚷:“我俩干我俩干!”


    梁夏回身:“怎么个干法?”


    “我敬你我干,你看着办。”


    梁夏说:“你喝太多了,回头别吐我身上。”


    他把艾北手中酒杯夺过来放下,招呼服务员换蜂蜜水。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8:22


    艾北抱着杯子喝,心事重重的。他说:“我今晚去你那睡,咱俩聊聊。把苏杭也叫上。”


    “苏杭就算了,他妈妈急着抱孙子,最近你别搅合。”


    招待所本来有两张单人床,梁夏搬来后把房间重新布置过,原来的床弄走了一张。艾北头重脚轻地往床上扑,梁夏只得躺在沙发上。


    艾北嘟囔:“失败者是没有出路的。赢者通吃。我们要去竞争、去赢得成功,不管以什么样的手段和途径。钱、色、权……可以调度的任何资源,只要能够换来利益和成功,都被征用。我们都知道不能失败,一旦失败将一无所有。”


    梁夏双手垫在后脑,这个视角正对着招待所的天花板,天花板还是几十年以前那种白石灰粉刷的,8瓦的T5灯管,三扇叶的吊扇,这个天花板在岁月的流徙中如礁石般不为所动,它甚至簇新,它似乎注视的仍是那群背着帆布书包的孩子,而不是西装革履的成年人。在俱融一小的第一次期终考试前,梁夏彻夜未眠,他看了整夜天花板。


    阿普奶奶家老木头的天花板,上面有虫蛀的斑点,还有经年清扫不到的角落里的浮尘。那个孤单而绝望的孩子似乎就在身边。


    梁夏很想对他说,别害怕,其实没那么可怕。


    也别向往,其实没那么美好。


27 脉搏奔流


女子戒毒所每个月都有几天会见日,等候会见的家属按秩序排在门外。有老人、有孩子,但鲜见男友和丈夫。这些吸毒女人的男友和丈夫往往同时在另一家戒毒所被管制中。由于旧所改造,原来的会见室正施工,会见安排在矫治区操场上,学员和家属中间没有隔离带,几个挽着发髻,神情疲倦的女警在一旁监督。


    菱角是由副大队长带过来的。大队长对梁夏说:“这孩子表现很好,是学员里最配合的一个。她年纪小,还有点理想。不像那些老油子烂泥糊不上墙。”


    事实上,来到所里的学员大概在半个月之内就能完成身体脱毒,但心理上的依赖却很难戒断。生理调整到正常状态,如果心理不脱毒,身体脱毒等于零。这正是戒毒中最悲哀的事情。


    大队长打量着梁夏:“她说等她出去以后你就不管她了。这样不好。最重要的还是亲人的配合。你是不知道啊,从这里出去的人变成人们眼中的另类,工作找不到、家庭不接受,来自社会的不信任充斥着她们的新生活。当所有的路口都被堵死,也只有复吸这条路才能让她们在心理上找到合适的慰藉。正是这样的一个恶性循环链,让我们的工作就像精卫鸟填海一样辛苦,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菱角一直站在大队长身边,默默听着。看得出来她非常感激大队长替她说了这番话,不时瞟梁夏,观察他的表情。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8:23


    梁夏说:“我相信她能戒掉。她是很坚强的孩子,别说有戒毒成功的案例,就算没有,她也能创造出唯一的一个。”


    菱角激动得不停抿嘴唇,努力挺起胸脯,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强作平静,但绷不住笑。


    梁夏捏捏她的脸蛋:“怎么会不管你,会一直管你的啦!上次是逗你玩的,我的话你也当真!”


    菱角嗫嚅的说:“我的功课落了好多,跟不上。我原本成绩就差。”


    “艾校长会给你保留学籍的,放心吧,书你跟着我念,期末参加考试就行了。别担心,这不算什么事。” 梁夏大力拍小丫头的肩,“加油!到时候我来接你回家。”


    菱角快把脑袋从肩膀上点得掉下来了。


    梁夏走了几步又回头,小丫头闪亮的眼睛在看他,她的脸庞在强烈的日光下如破蕊的新荷,苍白中点缀了霞色。菱角对着他挥舞双手,那心花怒放的笑容几乎令人落泪。


    基金会办公室临近南屏街,处于繁华路段,周边有五星级天恒酒店和房地产交易中心大楼。沈谦装修天堂洗浴中心的施工队把办公室装得像总统办公室,会长室足有整个篮球场面积那么大,办公桌后插着国旗和周恕淳找人设计的基金会会旗,当中悬挂亚克力会徽及基金会英文缩写。会徽是爱心托起支气管的抽象图案,梁夏怎么看怎么像箭靶,这会徽总让他联想起婚介所而不是基金会。如果顶棚上用彩色玻璃拼些长翅膀的光腚娃娃,那他简直可以换上黑色长袍开坛布教了。


    梁夏确实在布教。他告诉每个企业要学会爱这世界。


    人拒绝服从神的旨意,不让神决定他一生路程,而决意选定走自己的路。知识上不信与骄傲;意志上有与神同等的**;感情上放纵与放任。


    你们必败无疑。


    梁夏给桌上的假山浇水。仁者爱山,智者乐水。桌上怎可无山水。


    周恕淳不高兴。他坐在皮沙发里生了很久闷气。徐旋辞去理事长的职位,让他失望极了。梁夏也不给他实际的支持,即使许诺给他分一半也不能说动他。好吧,人只看眼前利益果然是愚蠢的。当更大利益到来时,你将因找不到愿意信赖你的人而只能眼睁睁看着错失良机。


    “我和你签协议!找公证处公证。”周恕淳说,“你不能这样袖手旁观,我还有很多项目在进行,我没那么多精力放在纳斯达克。”


    梁夏开始修剪假山上的植物,他修得极仔细,不时停下来端详。


    周恕淳提高声音:“你别忘了,这个基金会是我一手创立的。你到现在都没感谢过我!”


    “你不说我倒忘了。这事你欠我人情才对啊。”梁夏慢条斯理的,“你想搞基金会,又不方便露头,我就挺身而出,怎么现在反倒是我对不起你了?基金会财务上那么多问题将来都和我脱不了干系,我拿你一分钱好处没有?”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8:24


    周恕淳居然流下了眼泪。他看上去异常辛酸。


    他说:“拘留所那件事是我错了。我当时脑子不清楚。都是井万州出的点子。而且,事实上你并没有损失什么。你不过呆了五天就出来了,档案上也不会留下犯罪记录。你还是清白的。你被查封了财产,我的钱也同样吐出去了。你倒说说这件事你到底吃了多大亏?折算成钱的话你说个数,我给!”


    梁夏放下剪子,从纸巾盒里抽出纸巾擦拭指间的水渍:“说真的,老周啊,你该回研究所踏实干点事了。课题组那么多活全压在苏杭身上,他身体越来越弱,你不担心吗?他那种身体还下乡,在重度污染的地区一呆就是几十天,营养完全跟不上,而且还要遭受病区病菌的反复侵害,这样下去他会出大问题的。”


    周恕淳擤鼻涕,瓮声瓮气说:“昨天下午小苏昏倒了。幸好当时就在附属医院。立刻上呼吸机,两个多小时以后醒了。”


    梁夏的目光让周恕淳胆怯。周恕淳忙说:“我没通知他家里人!我晓得他不想小宋知道。”


    周恕淳主动提出带梁夏去医院。病室是单间,小且整洁,离走廊远,所以非常安静。


    苏杭在昏睡,满脸都是冷汗,他瘦得很明显,以致轮廓看上去几乎像个少年。这样的昏睡显然不可能太沉,梁夏刚站到床边,苏杭就睁开眼睛,他的眼神有瞬间的失焦,但他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梁夏说:“看着我干嘛?还想去上班?”


    苏杭暂时说不出话,他的呼吸急促而低微,时不时中断,每当中断后再缓过来时,冷汗就从发丝里直滚下来。


    周恕淳逐一查看床头那些仪器上显示的数据,他说:“我用你的手机给小宋发过短信了,告诉她你这几天下乡。”


    苏杭的声音弱得几乎难以分辨:“谢……谢……”


    梁夏摸他的额头,没有退烧。转身到卫生间取了毛巾脸盆,拧开水龙头接热水。周恕淳在外面说水不能太烫。梁夏端着温水到床边,周恕淳掀开被子,苏杭的衣服全湿透了。失去耐心的梁夏几乎是把他的衣服撕开的。


    “你他妈的和自己有仇啊!”梁夏声音有点变调,用毛巾擦苏杭满是汗水的身体,周恕淳帮忙把苏杭抱起来一点,好让梁夏擦到背,梁夏的手探到苏杭背后时,和他贴得较紧,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压力苏杭也没经受住,他无声无息的昏了过去。


    梁夏托得快,苏杭就滑落在他怀里。


    昏迷的苏杭嘴唇干燥,和湿漉漉的脸庞反差巨大。


    周恕淳按了呼唤铃,一面迅速地捏住苏杭下巴,将呼吸机面罩套上去。


    梁夏侧身让过冲进来的医生护士,来到走廊上。


    冷调走廊像蜿蜒的江水。江上江雾,暗香浮动,梁夏恍惚听见少女的歌声: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8:25


    天上星星数得清啊波


    天上星星有九群


    这话可当真啊咿哟


    天上要数北斗星啊咿哟


    地下要数阿哥哥


    北斗星和阿哥哥


    连着我的心啊咿哟


    梁夏用力眨眼,但没用,泪水汹涌而下,他没能调整好气息,以至于抽泣声破喉而出。他用力推开窗扇,把脸浸入春天的夜幕里,泪水向深渊般的泥土中砸落,沉重而炙热,一如脉搏中奔流的血。


    会长办公室和秘书长办公室同层,在走廊东西两侧尽头。宋般若的脚步声梁夏总是听得到。这层女职员并不少。但宋般若走路的声音很特别。梁夏十分厌恶高跟鞋的笃笃声,那除了充分显示出穿这鞋的女人体重惊人并且缺乏教养之外,毫无风情。走路不发出声音的女人则阴气太重,有女鬼之嫌。宋般若通常穿小坡跟,因为她的身高不需要借助高跟鞋,她的体型也不需要借助高跟鞋。她的脚步很快乐,但不急促,由远而近,像风吹散云,让梁夏的心情越来越晴朗。


    宋般若停在门外转悠。就是不敲门。


    梁夏从低柜里取出一只白色小瓷杯,那是他专为宋般若准备的。只要她来办公室谈事,他就会用这杯子给她泡祁门红茶。


    祁红特绝群芳最,清誉高香不二门。


    故名群芳最。


    茶汤红艳,袅袅腾出热汽,白瓷衬出玉色。梁夏盖上杯盖。双手拢住杯身。


    宋般若终于敲门了。


    她进来的时候微笑着,梁夏知道她来干什么。


    他把杯子往前推了推。


    宋般若拉住真皮椅的靠背,将椅子滑到梁夏对面。她说:“这两天我打不通他的电话,他到底去哪儿了?”


    “老周说他在乡下。可能信号不好。或者没电了。”


    宋般若坐下去,抬手按住胸口:“这两天我心脏很不舒服,乱跳,也睡不安稳。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他。你能不能陪我一起下去找他?”


    梁夏笑:“去哪儿找啊?深山老林的。谁叫你没给他植入宠物芯片,他要是真走丢了你就另养一只好了。”


    宋般若眼泪汪汪:“你不要开玩笑了。我和你说真的!”


    梁夏便不笑:“好吧我告诉你吧,国安局和研究所有个保密级别很高的任务,按规定不能和家属联系,也不能透露具体情况。所以你等几天吧,这事结束他就会和你联系的。”


    “我怀疑他出什么事了。我到附属医院去过。”宋般若的话差点让梁夏喝到嘴里的水喷出来,幸好他还是克制住了。她说,“我去问过好几个人,护士长和孙主任,他们都说不知道。”


    梁夏说:“你去医院干什么,你们女人就是没事找事。”


    宋般若不停的按手机:“你看,打不通,就是这样怎么也不通。”她又拿起梁夏桌上的电话试,失败之后又拿梁夏的手机打。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8:26


    梁夏看着她四处碰壁,说:“没用的。联系不上。他要是出事,不用你去找,研究所就得找他,就算研究所不找,他爹也得发动部队带着警犬搜山去。你别瞎折腾了,去逛逛街,买买衣服、化妆品什么的。你这么折腾弄得我都以为出什么事了。”


    宋般若在写短信,写写停停,六神无主的。梁夏怪叫:“他叛逃啦他里通外国啦他带着国家机密投靠美帝国主义啦他找塔利班去啦!”


    宋般若还在写短信。


    梁夏气馁。


    宋般若说:“四天了。他从来没有四天不和我联系的。以前我每天都能听到他声音的。”


    梁夏把茶杯塞给她:“喝茶。行了你放心吧,我帮你想办法,起码让他给你偷偷发条短信什么的。”


    “那谢谢你了!发短信就可以。谢谢你呀,千万帮忙!”


    梁夏避开她的目光,关抽屉锁柜门:“我还约了人谈事得走了,你慢慢喝吧,家里要是换灯泡什么的别自己弄,记着给我打电话。”


    在停车场倒车的时候,梁夏特意张望四周,确定宋般若没有监视自己之后才驶出大门。一路上他不时留意观后镜,没发现跟踪车辆。他很谨慎地把车停在研究所,然后步行到医院。


    走廊上遇到护士长,手里拿着苏杭的衣服。


    梁夏说:“真是感谢啊,没告诉小宋他在这儿。”


    “哪能说呢,谁看了小苏那样子不心疼,何况他老婆。”


    周恕淳表现很好,他居然在病房里坐着。


    梁夏在床头找到苏杭的手机,正要给宋般若发短信,又放下,时间太短,明显有破绽。过几个钟头再办才妥贴。


    周恕淳说:“你把小苏的扣子全扯崩了,王护士长给一颗一颗缝回去的。要不然小宋见了指不定以为小苏和谁鬼混呢。”


    梁夏问:“你的纳斯达克怎样了?度假村呢?”


    “基金那边还没到分红的时候,度假村在等艾北的钱,艾北说我们手续不全,拖着不批。”周恕淳开始井喷,“我就找了崔行长,崔行长和我一起找艾北,哪有那么多齐全的手续,要是手续齐全这事还有什么意义!艾北说没钱,我知道轴承厂才存了七千万进去。艾北这样下去别想有出息,好处想占,风险不肯担,这简直是白日做梦。上了船谁都不想翻船,可他不上船又想过海怎么弄?有本事他飞过去。”


    梁夏说:“蝴蝶飞不过沧海。”他在托盘里找到一根棉签,仔细的给周恕淳分头路。周恕淳发色花白,但发质颇好,就是头顶的发量相对稀薄。梁夏从周围挑起头发往头顶盖,周恕淳忍耐着。


    “你真是一只顽强的老蝴蝶。至死不休。”梁夏竖起棉签捣他的头旋,“你就不能消停点吗?你不累啊?我都替你累。”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8:27


    周恕淳拿开梁夏的手,自己整理头发:“你们生在好时代了。我这辈子的遗憾太多喽。五十年代研究生叫做攀登科学高峰的先锋队,我就是先锋队的一员,刚工作是分配在陕西一家制药厂,一干就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你伸出手指数,来回数两次费不了半分钟,可那是人生当中最精华的二十年,身体状态啦,心理状态啦,工作状态啦,最好的这段时间我扔给那家穷乡僻壤的制药厂了。厂子里有文化的不多,找对象都难,当时我们科室有个本科毕业的女孩,人家给我俩撮合,我看也没的可挑,就结婚了。感情一直不好,有了小孩以后,又带着小孩和我对着干,我女儿从小就闹着要我们离婚,我女儿今年三十多了,比你还大,光恋爱不结婚,说是我们的婚姻给她留下阴影了。


    她其实条件很好的,长得漂亮,学历也高,工作稳定收入丰厚,可就是不想结婚。我看着真是愁得慌。她将来老了怎么好!再说我自己,婚姻失败就算了,别的方面也没享受到,那时候成天饿,想吃肉,能吃上鱼简直比什么都高兴。自行车骑得快散架也舍不得换,坐垫坏了自己拿针补补又继续用,轮胎破了自己找块橡胶,拿胶水粘上。衣服一年四季就那么几件。下班没地方去,直接回家,洗澡哪有淋浴,都是澡盆,旁边放几个热水瓶,水凉了就加一点。看电影要走好远,最好看的电影也就是<少林寺>,我看了十几遍。后来从陕西调回北京,在郊区工作,又是十几年,搞大北京,四环外才渐渐有些人气。这几年胃口不行了,身体也病多,什么娱乐倒都出来了。夜总会啊五星酒店啊好莱坞电影啊,自由恋爱都不值得提,婚外恋才正常,二奶都不值得提,四个老婆坐一桌搓麻将才叫面子。


    你说说,我这辈子能和你比吗?你才多大,你们把我们这辈人艰苦奋斗的成果拿着就吃了,还理所当然。难道我赚点花点有错吗?没有我们哪有现在的日子!就连美国日本的上一代那也是苦里熬过来的。你们就是峨眉山上下来摘桃子的!”


    梁夏说:“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为了研发国产药把自己累得昏迷不醒?有没有放着花花世界不闻不问却偏偏泡在实验室?那时候你吃不上肉没错,现在我们顿顿有肉吃,但肉里尽是瘦肉精。没人不承认你年轻时候的付出,可我们也没那么多桃子可摘。我们发展,人家也在发展,我们跑步前进却到现在都没追上。我期待能对我的孩子抱怨我这辈子没过过好日子,我希望有那么一天,因为那说明我们一直在往前走。”


    他们两个停止交谈,只是对坐。周恕淳的手机铃响,他看了眼来电号码,起身到病房外接电话。


    梁夏回身观察苏杭,苏杭真的睡着了,他们两个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他居然都没醒。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8:28


    梁夏试了试他的鼻息,总算比较均匀了。


28 小若姐姐


玩别人手机是一项具有无上吸引力的游戏。起码对于酷爱偷窥者如此。这游戏也存在于交流不那么直白的关系里:比如父母子女,上司下属,竞争对手,甚至同事。梁夏玩苏杭手机不是因为想偷窥什么,基本上苏杭这种人的手机最没看头。即使有宋般若的短信,那也早在光天化日之下听出耳茧了。


    他需要研究苏杭给宋般若发短信用的语气。以免待会儿冒充时露馅。梁夏完全没料到有意外的发现:


    为什么他对我这么好,但却从来不碰我?(我是菱角)


    不信!


    他喜欢宋姐姐。


    会是我吗?


    菱角和苏杭在聊自己。苏杭的回答在发件箱里:


    因为他不知道他爱你。


    他自己也不信。


    可你想知道的是他会娶谁。


    不知道。


    梁夏瞟了眼床上的苏杭,难得他睡这么沉。梁夏逐条把这些短信删除,问话和回答全都删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他只是不想看见这些字句。宋般若的短信又进来了:


    你到底在哪里呀?


    梁夏已经全面研究过发件箱,苏杭的回复似乎没有神秘之处。于是梁夏写了条回讯:


    在落英县。过些天回去。


    宋般若:


    骗人!你拍张风景发给我看。


    这妮子果然奸诈无比。梁夏回:


    领导规定不能拍照,是机密。


    宋般若的回复让梁夏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到底是谁?


    此时不能犹豫,他很快回答:


    你老公呗。


    这条短信发送出去的时候梁夏颇有些美滋滋,可惜宋般若不是原来的宋般若了,她此刻形象是头戴船形帽的军统女特务:


    你说我俩的暗号。我叫什么?


    梁夏拿自己手机就拨给艾北,苏杭叫宋般若啥你知道不?艾北以为梁夏在逗乐,顺嘴胡柴:叫般般,若若,叫小肝肝,叫香肉肉。


    梁夏懊丧地挂掉电话。


    宋般若也不再发来短信。


    这女人肯定有她自己的理解。


    床上的苏杭动了一下。墙壁电子石英钟正显示四个零,中间的绿色分隔符闪烁。


    午夜。


    苏杭醒了。


    梁夏问:“你叫宋般若什么?你俩什么暗号?”


    苏杭似乎有些头晕,闭了会眼睛才又睁开。他接过梁夏递来的手机看,然后费力的吐出四个字:“小若姐姐。”


    梁夏回过去。此番宋般若可以消停了。梁夏倒了半杯温开水给苏杭,忍不住追问:“什么破暗号?什么意思啊?你比她小,所以叫她姐?”


    苏杭露出一丝笑意:“是啊,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她说,将来生的孩子叫苏小若。她是小若姐姐。她不愿意当小若妈妈,说那样把她喊老了。”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8:29


    梁夏说:“你最好和她打个电话。”


    苏杭摇头。


    确实也别打,这样的声音,别说宋般若那种军统特务了,就是菱角也知道有事。


    除非不上心,但凡上了心,女人们没一个真傻。


    苏杭低头看自己:“我原来的衣服呢?”


    “王护士长拿回家洗了。你就是心好,知道护士妹妹们对你垂涎已久,所以春光尽显一回,你比我们基金会做慈善实在。”


    苏杭面露窘态:“王护士长都四十多了。”


    “你歧视妇女。廊桥遗梦就是中年妇女们的赞歌。”


    “我衣服里装的有东西。”苏杭说,“不知道她洗掉没有。”


    “钱洗不坏。存折的话洗了可以挂失。别的就无关紧要了吧。”


    “不是的。是捐献登记表。”


    梁夏的目光突然异常凌厉:“器官捐赠书吗?你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哈!”


    苏杭解释着:“你想歪了。没事的时候都可以登记一下,死了以后那些东西对别人还有用,不是挺好的。自己又用不上。你也登记吧。做整体捐献的人从建国到现在都没有几例,学生们太难了。”


    “你再啰嗦一句试试!”梁夏脸色很可怕,“你再多啰嗦一句,我就把你扒光了扔到护士值班室去!”


    苏杭抱杯子闷头喝水。


    喝不多会,没话找话:“你们基金会最近忙不忙?拉捐赠是不是挺费劲的?”


    梁夏说:“还可以。金鑫公司刚给了五十万,我都发到东新村了,每户几千块吧,实在不多,只能慢慢想办法。”


    “我和我妈说说,让她再给基金会多找点钱。不过,有钱人不肯往外掏也正常。有钱人都和你差不多,要是你,你也不会捐的。你恨不能大家捐给你呢。”


    “我吃了多少苦才熬到这份上,凭什么白给别人。”


    “吃苦的人多了,多的是又吃苦又熬不出来的。但不能因此说他们拿那么低的报酬就是正常的。就劳动价值来说,这种报酬的差异是歧视,说到底是剥削。凭借信息不对等,权益集中化进行的公然掠夺和剥削。”


    “这是必然的。就像我们攻陷一座阵地,必须要有敢死队冲上去趟火力点。明知是死还是得上,这叫火力侦察。不想做敢死队,就当官吧。不过,当到墨索里尼那份上,还是得遗憾站错了阵营,时不我与,最后落得个暴尸示众的下场。这世界多公平啊,没一个人真能占到便宜。你说谁能比上帝智商高?他玩人类跟玩色子似的。”


    “要是真打起仗来,你会投降吧?”


    “干嘛不投降?投降有钱拿,有官做。要是哪天风向不对我再投降。投机是一种智慧,问题是不能永远投机,投机只是权宜之计和一种探索。可供选择的很多,如果我们能等待足够长的时间,正确的选择就会变得清晰。最重要的是态度,最真实的是过程。”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8:30


    “我爸要在这你肯定没命了。”苏杭笑,又开始咳。


    “你明天能回去见老婆吗?她这几天都是熬日子,太可怜了。”


    苏杭在床头的一堆药瓶里找药,仍是咳不停:“尽量吧。”


    梁夏张开五指盖住脸,从指缝间看着对面的石英钟。床头小夜灯的橙色晕环在石英钟的玻璃上点起荧荧的烛光,视界被切割成碎片,像是静止的万花筒,梁夏转动手指,可万花筒的图案不改变。


    梁夏忽然想去买个万花筒了。那个玻璃里无穷变幻的世界。廉价的彩纸、塑料碎片,三块玻璃,硬纸筒,组合在一起真是美好。生活是粗陋的彩纸和碎片,岁月是锐利的玻璃,生死是跳不出的硬纸筒,转啊转,光怪陆离,不觉为之所惑,竟忘了那不过是碎片、玻璃和硬纸筒。


    据说老周那个时代的人们都早起,五点多钟已很多行人。如今早晨五点的城市仍睡眼惺忪,连清洁工也鲜见。


    梁夏昨晚只睡了三四个钟头。本来在沙发上歪着,后来撑不住就爬上床和苏杭挤,苏杭睡觉很老实,梁夏把他往墙那儿挪了点,这样自己也能摆个舒服的姿势。梁夏睡觉向来没谱,要不一睡十几个小时要么三两钟头完事。这回他觉得神清气爽的,于是决定找个好的早点铺,定下心吃点东西。临出门前摸苏杭的额头,退烧了。真好。


    朝阳。是金黄的朝阳不是血红的夕阳。


    梁夏试着给艾北打电话,艾北居然开机了。梁夏说,出来吃早点!我找你去。艾北报了家港式茶餐厅的名字,就在他家楼下。梁夏开到餐厅门口时,艾北穿着拖鞋在那等他。


    艾北不换拖鞋也正常,崔颖把家里收拾得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白瞎那么好的房子和家具了。


    早点端上来:牛油餐包、西煎双蛋、火腿通粉,咖啡。


    梁夏胃口大开。艾北没吃几口就说:“我想离婚。太没意思了。她成天催我想法子挣钱,我都快被她催神经了,你说又不是穷得等米下锅,她怎么回事啊!还说什么当初要是嫁给你就好了。”


    梁夏已经喝光了咖啡,又叫了杯绿茶。


    “离就离呗。离了看她找谁去。”梁夏说,“你随便挑,她是彻底没市场了。”


    艾北生的是张笑脸,眼眉和嘴角都往上走,就算他现在满腹牢骚,看上去还是喜兴,只不过细观之下,眉心多了条浅浅的竖纹。


    “我要是喜欢她吧也就认了。本来就没看上她。都是我爸。”


    “真过不下去就离吧,趁着没孩子。人就这一辈子,别委屈自己。”


    “我提了。一提离婚她就和我拼命。说我在外面有情儿。”


    “你就真养个情儿,看她怎么的吧。你这边养她那边就老实了。不过养之前你先把财产转移了。全转你爸那儿去。然后大家撕破脸闹呗。别害怕,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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