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9:31


    梁夏说:“宁愿白给野猫,当初也不愿养我。”


    阿普奶奶用筷子掏结在碗底的菜渣,刮得碗壁咔咔响,她说:“你又恨得不行了,所有的人都欠你,都和你有仇。”


    梁夏进屋搬出张躺椅,把小凳当做踏脚,躺上去之前他检查躺椅,说:“椅子要常晒,都发霉了。这里潮气大嘛,旅馆的被褥你也要常晒,等养出老鼠就没客人来了。”


    “我常晒的,还喷杀虫剂。”阿普奶奶走上来看躺椅,“你就是毛病多,这椅子前几天我还用过,没有霉斑。”


    梁夏转过去看野猫吃食,宋般若在厨房忙完了,无处可去,她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和梁夏视线遇上后,她便低头到崔颖房间去了,崔颖房间电视仍开着,传出噪杂的歌声:咿哪……山对山来崖对崖,蜜蜂采花深山里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咿哪……


    梁夏给张局长打电话没打通。张局手机很难打通,他应该另有个二十四小时畅通的热线,不过那热线梁夏不知道。艾北出了这样的事,于公于私,张局都不可能袖手旁观。站在梁夏立场,警察办案子太繁琐,程序又多,耗时又长,拖得人脾气都没有了,才能出点结果。他想是不是自己太性急呢?其实只要有说理的地方,只要邪不压正,那不就是公平的世界吗,究竟还想怎样?梁夏觉得自己变笨了,脑子常常转不动,或者转了也转不出名堂,他曾经试图自己制定规则,谁知道规则早就铁打铜铸;他曾试图挑战常规,谁知自己终究不是沈谦那种好汉。


    只要沈谦不落马,其实他是个好汉。就算他落马,那他也曾好汉过。只是这种好汉没人待见。在梁夏看来,凡是敢玩命的都是好汉,善恶是另一回事。梁夏想,自己为何不敢杀人越货欺男霸女?假如他最初遇到的是沈谦而不是苏杭?梁夏茫无头绪,菱角凑到他身边,梁夏发现她比过去胖了点。菱角对他的目光很敏感,得意的笑:“男人不喜欢干瘦的,所以我增肥了,怎么样?我现在已经90斤了!”


    梁夏点头:“挺好的,小胖妞福相,你胖了比原来有女人味。”


    “我原来不像女人吗?”


    “你原来,反正看上去没什么味道。”


    菱角获得肯定,兴奋莫名,于是踮起脚尖耳语:“你要不要进去和我试试?看你的脸被宋姐姐挠成这样,我就知道你憋得发疯咧,你好久没去夜总会了吧?我知道的,来吧跟我来吧。你真是笨蛋,我在夜店好红的,回头客不晓得多少。”


    梁夏很没面子。所以他来气。菱角若是换个方式也许他就跟去了,可菱角这样看他笑话,他必须表现一下。


    “你不要自作聪明了。憋得发疯的是宋般若!因为我不理她,所以她把我抓成这样。”梁夏说,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9:32


    “不过你知道就行了,不要说出去,她这样也是人之常情。”


    菱角将信将疑。她有几分相信的原因是:她知道梁夏喜欢宋般若很多年了,但从来没对她有过非分之举,所以今天的事也许真的不是她想象那样吧,宋姐姐是个年轻寡妇,而且在菱角眼里,梁夏又的确很招人喜欢。


    菱角说:“那你应该答应她。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样熬着,你们两个都没意思。你虽然比不上苏哥哥,但你也挺好。”


    这下梁夏总算感觉比较舒服了。他说:“我再考虑考虑。”


    阿普奶奶从他们背后经过,梁夏担心老太太是不是听见了,回头观望时正碰上阿普奶奶鄙夷的眼神,梁夏挫败的把头又扭回来,继续看野猫。地上饭菜已被一扫而光,没吃饱的野猫和吃得肚皮滚圆的打起来,嘶叫声吵得人头皮发麻。


    菱角说:“你要是和宋姐姐结婚的话,我另外再找人嫁。肯定找得到的,我现在有家产咧。”


    菱角这口气又不招梁夏喜欢,梁夏不再理她。菱角无趣,垂了头默默走开。


42 净琉璃世界


自从在殡仪馆露了一面后,张局长已消失整整两个月。音讯全无,连家都没回过。他的消失让梁夏倍觉鼓舞,因为这说明老张带队抓坏人去了。越是大规模的行动,越是行踪成谜,他们在进入特别行动组时都签了保密协议,这一去上穷碧落下黄泉,谁也不知道何时重现人间。省里市里都有高官落马,好几个亿万富豪被抓捕,省委老齐双规,因此沈谦也进去了。


    对江湖人来说,眼下显然是个糟糕的时期。不知老鲍抓到没有?他是个小角色,不像沈谦,沈谦被提起公诉是新闻,报纸电视到处都有。老鲍的消息可能只有等张局执行完任务才能知道。


    丁正阳很快街知巷闻,市民们外出明显放松警惕。甚至有人进超市买东西时,连停在店门外的自行车都不锁,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


    民间向来多传说,丁正阳便被传说成包拯、况钟、狄仁杰一类神人。有些市民开始打听丁正阳的车号,酝酿拦轿喊冤。就梁夏的感受来说,仿佛孙悟空终于脱了紧箍咒,连呼吸都畅快些。不仅天堂洗浴中心被查封,老沈名下的影视公司、铅锌矿、地产集团被连锅端,就连基金会也有纪检进驻,沈谦这次横竖是扳不脱了。所以宋般若她们也不用躲在北京啦。


    梁夏十分谨慎,他认为在得到张局的确切回音之前,不能忘乎所以。他把那些雇来收蘑菇的员工都召集到阿普奶奶的旅社,给他们提供住宿,宋般若她们住二楼,一楼三楼都安排上员工,崔颖已回单位上班,唯有艾校长形单影只,梁夏邀他多住段时间再说,艾校长默许。


    大家每天聚在院子里摘蘑菇,快到饭点时,女人们就去厨房做饭,倒颇似个人气鼎盛的小村庄。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9:33


    歌舞升平是表象,某些情况发生了变化:自那次小屋惊魂之后,宋般若再不和梁夏单独呆在一起了。她时刻将苏小若带在身边。菱角是靠不住的,菱角喜欢看电视,还买了不计其数的盗版光盘看韩剧,她拣蘑菇时都要开着电视听,不过她干活是认真的,她的眼睛还是专注在蘑菇上,只有听到起兴处,才忍不住抬头瞥一眼。所以把菱角从电视机旁边拖走基本不可能,值得信赖的只有苏小若。


    苏小若是宋般若的忠实小走狗,连宋般若上卫生间她都寸步不离。梁夏猜测在宋般若心目中,自己如今的形象就是个流口水的淫棍。宋般若但凡和他正面撞见,还是对他笑笑,虽然不再停留也不再和他多说什么。


    说明她并未打算和他翻脸,这让梁夏多少好过些。


    他自责了很久。他觉得对不起苏杭。他怎么可以无耻到把弟媳妇搂在怀里意图不轨?人家苏杭可是没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不仅如此,你欠他的,今生今世都还不清。这负担始终压得他惴惴不安,否则那天他搂住宋般若之后不会因心中负疚而停下来。


    午后他来到小山坳,拎着两瓶酒,先在苏杭和艾北的墓碑前各放上一只酒杯,斟满。然后才给自己斟上。正如那次他们吃夜宵时说过的,苏杭的墓碑上除了生卒年月并无别的字句,而艾北的墓碑上就刻着:殊途同归。


    他俩的照片嵌在墓碑上实在太令人惋惜了,他们的容颜还看不见任何风霜的痕迹。假如说艾北相对成熟些,那么苏杭看上去几乎还是大学里的模样。梁夏把酒喝完,然后把苏杭墓前那杯洒在地上。接着他又和艾北喝了一杯。


    梁夏重新把三只酒杯斟满:“艾北你在旁边听着就行,我得给苏杭赔不是。兄弟,我对你老婆动手动脚了,我真不是东西,你骂我吧。我知道,你没骂过人,你连脾气都很少发,这怎么办呢?我真的后悔,我错了。要不艾北说说吧,你说我怎么弥补呢?你们都白对我好了,那天你干嘛推开我呢,你让我撞死不就行了?你俩谁都比我有资格活下去,我真是个祸害。”


    苏杭和艾北都没看梁夏,他俩在看正南方那条溪流。梁夏坐到两座墓碑中间,尽量伸长双臂勾住墓碑,这样他就好像一左一右搭住两个弟弟的肩膀。


    好了,现在兄弟三个在观赏同样的风景了。远望溪水如琉璃。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草色青青,重山逶迤,这光明的美好世界。


    梁夏轻拍墓碑:“沈谦倒台啦,老崔被双规,听说老周昨天被双开了,这消息我还没确认。其实老周这人要是真的一抹到底还是挺可惜的,我觉得他是个人才。不过这不是我说了算的,要开就开吧,喜欢的不喜欢的最后都入土。你们占的这地方真好,这个坟场还有二期三期呢,风水最好的位置我看就是你们这块啦,将来我们三个挤挤吧,我要在中间。”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9:34


    两瓶酒三个人喝不算多,酒尽也只是微醺,梁夏躺下来,无垠无际蔚蓝的天。他用双手枕住头,翘起二郎腿,幸福极了。


    “今晚我在这里睡。苏杭晚上变鬼来拿我吧,最好黑白无常也来,我撒丫子跟你们走,到了阴曹地府,随便你怎么处置。艾北也来,我欠你条命。我还真巴不得你们显形。显形怎么念口诀?天灵灵地灵灵,苏杭艾北快显形。好像不对,这好像是捉妖怪用的,回头我问问阿普奶奶。不过你俩就算是鬼也吓不了人,艾北为什么说我是女鬼?啊我知道了,女鬼通常都比男鬼厉害,你俩是男鬼,那有没有女鬼欺负你们啊?明天我请张钟馗烧给你们吧,你俩太好心了,我怕你们做鬼也被欺负。你们要是害怕就跟着我吧,我会保护你们的。鬼总是怕人的,何况我还是男人哩。说好了啊,从今以后一定要跟着我,不许乱跑。不然下回就不带酒给你们喝。”


    醇酒入腹,和风微扬,鼻腔里青葱的植物香味,云彩在天上漫步,从玉白走成橘红,又从橘红走成苍蓝,直走到西天里去,悄然熄了世间的光亮。梁夏睡着了。


    夜愈深,山风极冷,但并不凛冽,梁夏打了个寒噤,满山坳夜雾,雾色中立着个男人。梁夏大喜过望,招魂灵验啦——不过且慢,看上去是个老年男子,肯定不是苏杭也不是艾北,黑白无常戴尖帽,这老男人光着脑袋。


    老男人站在墓碑前动也不动,左手拎只砂锅右手拎只布袋,地上有柄锄头。梁夏坐起身,他认出艾校长来。


    艾校长对他举举手中的布袋:“这里面是谷种。我们傣族的习俗,要埋在这里,好让他带到阴间播种的。砂锅也要埋。”


    记起民俗的艾校长应该已逐渐在康复,所以他才有精神想起这些鸡毛蒜皮。不过对于艾校长来说,这是很重要的。艾校长在艾北的墓碑旁边锄地,边锄边说:“他们夫妻感情不好,我叫崔颖举行一个断绝夫妻关系的仪式。要一条拴着槟榔的白线和一对蜡条。崔颖握住一端,另一端系在艾北的碑上。我把白线从中间斩断,就表示断绝了夫妻关系。然后,男的可以重娶,女的可以改嫁。崔颖说她和艾北感情很好,她不想离婚,如果艾北到阴间不想和她过了,他就另娶吧,她不怪他。”


    挖出深圆的小坑,艾校长把布袋放在砂锅里,小心搁入坑内,然后掩土。


    梁夏不便帮手,看到此时,想起睡前困惑的问题来:“要怎么叫魂?”


    “叫魂好多方式呢,我们有81种法子喊魂,人身上有32 个大鬼,92个小鬼。只要其中某一个鬼魂受到伤害或离开人,人就要生病,严重的就没命。为了治病,所以要叫魂。我叫艾北是叫儿女魂,招魂词这样唱——今天是吉祥的日子,我来把魂叫。魂啊魂,爹妈爱的魂,别去躲在山洞独自悲哀,别去躲在河边眼泪汪汪,别钻进树林草稞,别去钻在牛马身上。头魂要回到头里住,牙魂要回到牙里居,耳魂眼魂要回到头上来,皮魂要回到人身上,脚魂不要到处奔走。32魂要今天回来,92魂要今天回来!所有的魂啊魂,今天要集中,父母亲要给你们拴线。撒!魂回来了!”艾校长唱完,土也夯实,他并未直起身,两手搭住锄柄,幽幽叹口气,“叫不来喽,活人才叫得回,那是治病用的。”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9:35


    梁夏盘腿而坐,像个打坐的和尚。人死后,假如家属有心,可以出钱请各类宗教的修行者举办些隆重的仪典,据传能为死者带去利益。死者能否获利谁也不知道,但活人是可从中获取安慰的。


    艾校长说:“艾北从小就没妈妈,他阿妈很早去世了。你到现在都没结婚,是因为忘不了小宋吧?我没再娶,也是因为忘不了艾北的阿妈。她去世时候年轻,什么时候想起她来,都是个漂亮姑娘。她是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不是群舞演员,是领舞的,还去北京参加过全国舞蹈汇演呢!腰很细,手长腿长,孔雀舞啊,鱼舞啊,蝴蝶舞啊,篾帽舞,跳得真好看,我们傣族那个筒裙裹在身上,赤着脚,我每看见婀娜多姿这个词,就会想起她。现在艾北可以陪她了,她应该很高兴。梁夏啊,你觉得人死后到底有没有另外的世界?”


    “应该有的。根据物质不灭的原理,说没有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不过那个世界也许和我们这个世界不一样吧。”


    “我觉得应该和我们这世界差不多。艾北出事前一天晚上,我梦见艾北阿妈,和我说了半天,让我好好保重,她要把儿子带走了。”


    “这很好。你不用担心了。”


    “是的,所以我埋些谷米给他下去种,种给他阿妈吃。”


    艾北确实会种地。梁夏和他在阿普奶奶的田里干活时,艾北明显比他干得利索。艾校长的话让梁夏浮想联翩,苏杭至今没给宋般若托过梦,宋般若认定苏杭是因为遗体捐献的事记仇,但梁夏知道苏杭没那么大气性,苏杭对宋般若几乎是百依百顺的,何况就连徐旋都没梦见过儿子,曾说过不留恋人间的苏杭,再没有任何音讯,他似乎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


    青冢曾无尺寸归,锦书多寄穷荒骨。


    艾北死后还和生前一样亲和,他时常到梁夏梦里来,谈天说地的,甚至还说过崔颖,只是艾北说起崔颖时不再充满抱怨,他叮嘱梁夏尽量帮着照顾点。梁夏问,你过得怎样?艾北说挺好的,邻居都很好。


    你看见苏杭没有?艾北答:没看见。


    因为艾北这个回答,梁夏颇失望,他原以为他们是在一起的。所以他又不大肯相信这些东西,梦向来无凭据,乱糟糟不可当真。


    艾校长拿起地上的空酒瓶摇晃,梁夏很抱歉全喝光了,早知道留小半瓶也好。掏出手机看时间,已过午夜了。艾校长半夜来埋谷米,是因为午夜阴气至盛的说法吧?可怜天下父母心。


    艾校长说:“其实艾北没走的话,我一年也见不到几回,电话都很少打,无非是心里觉得有儿子做依靠,细想起来,哪有什么靠得上的。他在昆明,我在俱融,我有退休金,以前的学生什么行业都有,生个病啊有个麻烦的都不愁,就连忘了带钥匙,我还有学生是开锁店的呢。这些学生其实比亲生的还有用,对不对?何况艾北和他阿妈在一起,我高兴。他阿妈这么多年来,就是那天晚上和我说得最多最久了。”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9:36


    梁夏问:“我这个学生是不是最没用的?”


    艾校长和梁夏并排坐,他们看着两座墓碑,两座墓碑也看着他们。艾校长在梁夏的头上拍了一巴掌,就像二十年前正值盛年的校长拍那个顽劣的男孩。


    “你傻啊!”艾校长说,“你以为升官发财是活一场的目的?活一场图的是问心无愧。”他指指艾北的墓碑,“殊途同归。”


    问心无愧。苏杭常说的话。


    沈谦曾轰轰烈烈。到了沈谦那份上,怎么也难有艾校长的心态,他只会死不瞑目。他会觉得这世界待自己不公,他更会觉得自己并未真正享受过。


    所以沈谦境界不够,既有初一,就该当得起十五。若是一审死刑他不上诉,那梁夏真的服他。


    白天时梁夏看过报纸。沈谦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犯故意杀人罪;犯非法买卖、运输枪支、弹药罪;犯贩卖、运输毒品罪;犯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犯非法经营罪;犯开设赌场罪;犯容留他人吸毒罪;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沈谦当庭提出上诉。


    这份审判书便是沈谦在人间的辉煌。也是人间给他的墓志铭。沈谦活了五十多年,这人生是他想要的。


    至于结果,他似乎并不喜欢。


43 沼泽王的女儿


   明天就是平安夜,街上年轻人比往日多。商店橱窗布置了披金戴银的圣诞树,挂满红色小靴,假日里兼职的学生戴着圣诞帽,扮作圣诞老人在店铺门口派送优惠券,鲜红色玫瑰花被精心包扎在玻璃纸里,□花店门边的圆口桶中等待买家。


    节日不属于梁夏这样的孤魂野鬼,虽然他家里的女人们同样没有着落。他想着该给苏小若买点什么,打着蝴蝶结的巧克力是必须要的,除此之外要买那个苏小若向往已久的儿童医疗玩具仿真箱,内置灯源,外接电或用电池都可以。内有听诊器、剪刀、针筒,药盒、体温计、白大褂、医生帽等等非常齐全。还可以背起来,像文革中期赤脚医生那样。


    这礼物比巧克力吸引力更大。苏小若抵不住诱惑,违反了平安夜拆礼物的约定,提前打开医疗箱。


    她很快披挂起来:小白帽白大褂白手套,胸前挂着听诊器,两只手插在口袋里,那姿势和苏杭一模一样。


    梁夏要求:“你把手拿出来。不要插在口袋里。”


    苏小若拿出来,但很快又插回去。宋般若很是欣赏她的造型,拿摄像机拍。梁夏却有些发憷,大人这副样子没什么,但小孩子如此打扮看上去很恐怖:白大褂披在矮小的躯体上四处游动,有点像邪灵。梁夏上前摘去苏小若的白帽,这样他稍觉安慰,苏小若哭得杜鹃啼血,他无奈,只得还她。苏小若便不哭,立刻套上帽子继续满院子游走,遇见任何人都掏出听诊器按上去,她的高度最多按到别人的屁股,她就在那些屁股上盖章似按来按去。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9:37


    “我要当医生。”苏小若说,“等爸爸回来以后,我就能给他治病了。”


    菱角告诉过她,苏杭死了。苏小若对死亡的理解是去做一件很久才能完成的事,之后便会回来。


    苏小若把听诊器往梁夏身上按,梁夏伸出手,她就按在他手心。


    “治好爸爸的病以后,我就和爸爸结婚。”她说。


    梁夏提醒她:“小若姐姐才是你爸爸老婆。”


    “小若姐姐不是和你结婚了吗?”苏小若睁大眼睛,“我喜欢爸爸,我要和爸爸结婚,爸爸最好看。”


    “小若姐姐怎么办?”


    “你和小若姐姐结婚吧。”苏小若转回头游说宋般若,“小若姐姐,你都已经和爸爸结过婚了,就把爸爸让给宝宝吧。你和梁叔叔结婚好吗?”


    宋般若笑,但却摇头:“不让。永远都不让。”


    苏小若捏着听诊器出神,她显然感到难过,但她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艾叔叔明天会来吗?明天他能死完吗?”


    “艾叔叔,他找你爸爸去了。”梁夏回答。


    “那崔阿姨呢?”


    “崔阿姨会来。”


    苏小若咧嘴笑,露出细细一排白牙。她又去寻找她的新病人,宋般若跟在她身后。


    菱角是梁夏的跟班,她每发现他独自站着便会自动走上来。


    “小若这辈子肯定很享福的。这么小就开始筹划了。不像我。”她说。


    他不同意:“对人生来回规划,生怕错过什么,那是过分宠爱自己的表现。人若自宠,天必罚之。”


    菱角没听懂。


    梁夏便问你这两天在看什么韩剧?菱角说刚看到女主角得绝症,男主角真的好爱她,要有那样的男人,我宁愿得绝症。梁夏笑,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爱情有底价的,门第、出身、教养、相貌、智力、气质、个人爱好甚至卫生习惯,你先给自己打打分,然后再找个和你分数相当的男人。菱角撇嘴,梁夏又说,就算那些条件全符合,不来电也不行。你该明白为何真爱难寻了吧!人人都想攀高枝,女的想找潘驴邓小闲,男的也想找潘驴邓小闲,什么叫男版潘驴邓小闲呢?就是潘金莲的长相,驴子的愚蠢,邓小平的家庭背景,小萝莉的年纪、比女仆还贱的贤惠。根本自相矛盾的一堆标准,找得到才怪!世上有资格谈爱情这个概念的人不多,你也好,我也好,都属于没资格那类。


    菱角习惯听不懂他的话,他嘟哝的目的无非是找个人吐槽,于是菱角就专心做听众。


    仍是医生造型的苏小若独自返来。


    苏小若脸色比身上那件白大褂还白:“我和小若姐姐到巷口买盐,小若姐姐被人拖上车了。”


    梁夏摸手机,没带,他转身便往屋里跑,手机铃已经在响,他扑上去按下接听键。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9:38


    老鲍说:“你来找我吧。不要报警,也不要带人,你开车,我告诉你怎么走。”


    梁夏匆匆把钱包手机车钥匙塞进口袋,随手抓起桌上的折叠水果刀便冲出门外,菱角喊着报警吗报警吗?梁夏凶神恶煞看她一眼,菱角不再喊。


    黑色SUV如离弦之箭,直窜出去。


    柏油路已消失,尽是崎岖且高低不平的土路,匕首般刺入远方山谷的腹地。快到棋盘山国家森林公园了,满目成画,看不出老鲍如此有品位。梁夏挂着耳机,时不时要求老鲍让宋般若说话,宋般若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慌乱,这姑娘就是大气。


    经历过生死之人多半大气。


    棋盘山旅游区杂人多,所以老鲍选了棋盘山东向一个人迹罕至的地带。车窗前出现一望无垠的草原,梁夏踩住煞车。


    到了。


    只要没有人烟,那就到了。


    草原入口处是片繁茂的小树林,一匹未拴的深棕色烈马在树下吃草。宋般若被捆住手脚扔在树下,手脚是分开绑的,腕上套个死结,绳子另一端系在马鞍上。只要马飞奔起来,她的下场就是被拖得皮开肉绽。宋般若外衣都被撕烂了,只剩最里面的一套蕾丝边胸罩和三角裤完好无损。老鲍站在她旁边,手里握着M1911。


    M1911为美**队服役长达70多年,作为手枪,它重量体积略大,射击时后坐力强劲,影响射击精度,这些弱点并不妨碍它依然是个理想的武器。


    梁夏打开车门朝老鲍走去,老鲍示意他捡起地上的手铐把自己铐住。梁夏不理,问宋般若:“他欺负你没有?”


    宋般若说:“没有,我挺好的。”


    老鲍衣冠不整,看上去他不久前刚经历过激烈的搏斗,并且打输了。老鲍十分落魄,风餐露宿的痕迹明显,头发蓬乱,胡须满面,应该很久没洗澡了。躲避张局他们一定很辛苦。老鲍情绪激动,他含着眼泪控诉:“沈老板对我有恩,现在他什么都没了,命也要没了。我害得天堂洗浴被砸,亏了好几百万,沈老板都不计前嫌,还是肯用我,他是可怜我家里困难,有老婆儿子要养,这么好的人,现在要被你们害死了!”


    “我没那么大本事,沈老板不是我抓的。”梁夏说。


    “罪魁祸首是你!”


    “沈谦只是一审死刑,他还活得好好的。他已经活了五十多年了,享福也该享到头了。” 说到这里,梁夏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可是我兄弟艾北已经埋在土里了!他才三十岁!连个后代都没有!”


    老鲍反而胜利地笑:“谁让他推开你的。你兄弟死了,我老大也快死了,我俩该做个了断。谁没死,谁负责藏尸。只要找不到尸体就算失踪,失踪是不能立案的,失踪四年自动宣布死亡。这是杀人又不用坐牢的好法子。”他掏出一堆小纸团,“抓阄吧。大腿小腿胳膊肩膀胸口心脏,这些我都写了,抓到什么就拿刀扎自己什么地方。”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9:39


    用匕首是对的。如果用枪的话,这样来回来去打个没完没了,早就把警察招来了。


    梁夏想去解开宋般若,老鲍用枪指向天空:“你要是敢解开她,我就开枪。马受惊会跑的,你就等着看她变成人体刺绣吧!”


    他俩面对面坐下。梁夏按老鲍的指点将手铐扣在手腕上,老鲍拔出钥匙扔掉。游戏从开始就不公平,老鲍无非是想延长痛苦的过程,以便获得更多报复的快感而已。


    开始抓阄了。梁夏得先抓。


    小腿。


    匕首搁在两人中间。老鲍抢在手:“我来扎,你自己扎得轻。”


    血如涌泉般直喷而出,照这速度,不用几分钟梁夏就会失去知觉,所以老鲍用绷带给他裹得严严实实。


    老鲍抓阄,是胳膊,他扎得比较轻。


    轮到梁夏,他抓的也是胳膊。


    宋般若喊:“你不要听他的!他会杀死你的!你死了,谁来保护我呀!”


    她的喊声让梁夏心乱如麻,老鲍的匕首又扎来,梁夏胳膊也开始流血。宋般若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嚷嚷个不停。


    梁夏几乎是哀求她:“你别喊了行吗别喊了行吗?”


    老鲍失去耐心,在梁夏身上连续不断扎来扎去,仿若深宫怨妇在幽室中拿绣花针咒杀布偶,梁夏有些视线模糊,坐不稳倒了下去,宋般若的乱喊乱叫让老鲍无法专心在布偶身上扎针,于是他抬手就是一枪,烈马惊嘶,扬蹄狂奔,梁夏绝望地闭上眼睛,但很快又下意识睁开。


    宋般若被马拖了出去,在草地上颠簸两三下,突然一跃而起揪住马尾,马负痛,前蹄直立,马缰垂落,宋般若趁势攀住马缰,烈马尾巴得到自由,继续狂奔,宋般若双脚被缚,无法翻身上马,只用捆在一起的双手紧紧攥住缰绳,身体吊在马的一侧。


    宋般若的外婆在宋般若八岁时就说过:蹬里藏身。


    激烈的动作令宋般若满头长发尽散,衣不蔽体的她悬在马身上,令梁夏联想起闻名遐迩的加拿大太阳马戏团的马术女郎。老鲍目瞪口呆只是看,梁夏回过神,夺过匕首便刺,人肉很软,刺进去和猪肉没区别,再彪悍的汉子,血肉都同样不堪一击。梁夏压在老鲍身上,老鲍被扎得浑身是血。


    梁夏问:“车祸策划人是你还是沈谦?”


    老鲍这次很有担当:“是我。”


    用力过猛了,梁夏几乎连刀柄都扎进老鲍胸口。


    他从地上拖起老鲍的尸体,打开SUV后备箱扔进去。又从地上找到手铐的钥匙打开锁,驾车去追宋般若。


    眼看离马越来越近,车斜插到马的另一侧,他把手伸出车窗,M1911对准马蹄。


    枪响之后,马失前蹄,宋般若摔在地上。


    梁夏停车跑上前去,掏出水果刀割断绳索。他把西装脱给她,宋般若套上,用手整理凌乱的长发。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9:40


    “老鲍呢?”


    “他知道计划泡汤,跑了。”


    宋般若点头:“我给兽医站打个电话,让他们给马治伤。”


    “我先送你回家吧。回你们自治州地头。你在家里住几天再说。”


    宋般若答应了。她没有鞋袜,赤着脚,西装虽然大,可只能遮到大腿,她的腿上有好几道划痕。梁夏抱起她上车。宋般若轻软如云,难怪苏杭那样清秀的男人抱她都毫不费力。


    梁夏伤势很重,血流得满身都是。宋般若要带梁夏去医院,他不肯,于是她只得找来家中的草药给他消毒和包扎。用手打结时,泪珠滴在他身上。


    梁夏问:“我身材好还是你老公身材好?”


    宋般若哭笑不得。


    包扎完毕,梁夏说,得回去看看菱角和苏小若她们。宋般若已和她们通过电话,大家都平安,可梁夏执意要回。


    他开车去那片令他联想到红军吃皮鞋的沼泽地。到达时已近凌晨。梁夏把车头对准沼泽,然后下车,用力推车后盖。这车跟了他好几年,但只能舍弃。后盖箱里太多血,无论如何清除,对刑侦队来说都有蛛丝马迹可查。


    SUV的两只前轮渐渐吞没,沉重的车身以优美的慢动作潜入泥泞,沼泽上浮起巨大的水泡,半透明,映照出完整的月轮,月光将水泡染成灰蓝,水泡如魔法水晶球,影影绰绰仿佛有座城堡,梦幻般静美。安徒生也许曾见过这样的美景,所以才写出那篇《沼泽王的女儿》。水泡被夜风吹得颤了几颤,倏忽破灭,沼泽归于宁静。


    星星很少。辛晓琪唱过,□裸的天空,星星多寂寥。


    梁夏走回公路。这种时间和地点打不到车,过路车辆都极罕见,即使有,司机也未必敢载一个鬼魅似冒出来的单身男人。


    梁夏吹起口哨散步。


    沈谦说老鲍有个缅甸老婆,还有个唐氏综合症儿子,从今以后,这娘儿俩得找下家了。老鲍的老婆会是对他死心塌地那种吗?不可能。老鲍没有让女人死心塌地的本钱。老鲍感激沈谦,除了沈谦,大约再没有其他人对他好过。没被爱过的,通常也不懂得爱人。就像梁夏自己,他就学不会苏杭那种轻言慢语,甚至也做不到艾北那样平心静气,他的语气总是充满愤怒,感动时也好,快乐时也好,表达亲密也好,永远是愤怒的,除了流利的表达愤怒,他不擅长流露别的情绪。


    他没那么好涵养:用绳子把老鲍捆起来,交送司法机关,然后经过漫长的审理,经过老鲍无数次狡辩和翻供,极有可能像老鲍预料的,坐几年牢便完好无损继续出来作恶。即使判处极刑,最后押去了刑场,也不过是由与老鲍素无恩怨的法警执行枪决。


    他看不到行刑过程。而艾北是在他眼前被桑塔纳铲飞的。他目睹了他从抽搐到停止的全部过程,目睹了那些散发着热气的血和脑浆。这种创痛,除了亲手将匕首插入老鲍的心脏,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化解。

页: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查看完整版本: 当时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