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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9:11
慢慢会习惯的。梁夏知道这是必然的。就像宋般若会习惯失去苏杭。梁夏开始想象假若当初苏杭真的捐出遗体,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唔,他会变得比这截断指颜色略深些,肌肤完全失去水分,缩出许多褶皱,即便那样,他也会是尸体池里最好看的一具,医学院的女生都渴望解剖男尸,所以苏杭的尸体交给女孩子最合适,她们灵巧温柔的手剖开他的皮肤,看呀看呀,爱情就是这些脏腑骨肉,这具尸体活着的时候,曾有个美丽的女人深爱过他。
宋般若也会变成尸体的。菱角也会。苏小若也会。周恕淳也会。想到周恕淳的尸体,梁夏觉得凄凉,这老头子并不快乐,即使他看上去拥有了很多。老周肯定不想死,但他非死不可。
我们来到这世上,谁能活着回去?
结局在出生时便注定,可大家全都忘了。梁夏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是宋般若的短信。她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和他联系,彼此报个平安。
那天艾北在医院发表了一番惊人的宣言之后,张局长深受刺激。张局长积极安排沈谦和梁夏见面。
沈谦见到梁夏时关怀备至,他老远就张开双臂。
沈谦双手捧起梁夏的右手,声音哽咽:“怎么会这样呢!太残忍了。张局长,你一定要从严从重处罚我那些行凶的员工,千万不要手软!那天我给梁夏打电话约见面,结果车出了点问题,就去维修,谁知道耽误了几十分钟,就出了这样的事!太遗憾了!小梁啊,这都是做大哥的错,你看怎么弥补?”
张局长说都坐下坐下吧,先喝点茶。艾北给梁夏倒了个满杯,但是没搭理沈谦。梁夏笑容满面:“沈大哥说是我大哥,真看得起我啊。我会当真的。”
沈谦头直点:“当然当然。”
张局长说:“沈谦啊,你就别打哈哈了。洗浴中心被砸那笔帐,你不能记在小梁身上。就算和他有点关系,他也算不上主角。就连苏杭都算不上,他压根不是部队的人,没指挥官的命令,当兵的谁敢乱来?这次你可有点过了啊,苏政委虽然躺下了,但人家还没咽气,他老部下可都生猛着呢。上次两杠四星那旅长还驻扎没走,要说主犯那绝对是他!你真要算账,我帮你约他出来?”
沈谦拉着梁夏的手大幅度撼动:“小梁呀这肯定是个误会,绝对的!你说怎么办吧!”
梁夏始终不说话。张局长又问:“沈谦,最近见到老齐没?”
“见了。他说省厅领导班子变动以后肯定要大规模打黑。还说重庆拉下12个厅级干部,咱们省一向是毒品走私重点防治区,动静肯定也不会小。”
“沈老板在咱们市是个人物啊。市里开会每说GDP必提到你。”
这机变张局长不点拨,沈谦也知道。张局长提的用意不过是让他收敛些。沈谦说:“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啊。我不当得利那些钱财全部会交给政府的。我这段时间都在办这事,如果政府要求我配合举报犯罪,我绝对知无不言。可是我确实做了不少好事,起码这个基金会是我一手搞起来的,让贫困县的老乡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治疗,这不能抹煞吧!我还给灾区捐款捐物,都是有凭据可查的,我还设立了大学生创业基金,除此之外,公益晚会啊慈善拍卖啊,我从来都是很积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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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9:12
“是嘛,你对老百姓是有贡献的。”张局长说,“功是功,过是过。一辈子尽干坏事不干好事也难。你可别以为干了几件好事自己就能归到善人那堆了。就拿我来说吧,我是警察,也不敢说一件坏事没干过。咱们都一样,睡觉枕着枪,遗书当身份证带。把脑袋别在裤腰里搏前程,今天你死了,也许明天就轮到我。谁也别看谁笑话。”
沈谦看梁夏,又看艾北,那两个都像被封了嘴巴,半个字也没有。
沈谦赌咒发誓:“行了我有数了。小梁是我亲兄弟。谁敢动他,老子第一个翻脸!”
梁夏露出个轻飘飘的笑容:“去你妈的亲兄弟。”
沈谦嗔怪地翻梁夏一眼:“讨厌!”
话不投机,心神难定的沈谦借故溜了。张局长安慰梁夏,老沈这阵子没心思对付你,放心吧,况且他也知道你挤不出油水。艾北说,难道就这样算了吗!张局长摊摊手:该抓的都抓了,老鲍负案在逃已经通缉,这事也只能到这,毕竟不是什么大案要案。
艾北觉得自己没帮梁夏出够气,又开始要给梁夏找钱做项目。
“你找些赚钱的项目,我给你批。你肯定能找到。”
梁夏说:“小百姓生活挺好的。我先贩蘑菇,等什么时候缺钱了肯定找你。”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呀!谁知道过几年我还在不在这位置。”
张局长不爱听这话:“艾北别咒自己,你那些贷款肯定能收回来,别瞎想。老崔给你顶着呢。”
“我要和崔颖离婚。老崔和我没关系。”
“好好的离什么婚啊?你爸知道吗?”
“我就是不想和她过了。这种女人和我过一辈子我肯定早死。债主似的,奇怪的是我没借过她钱吧?天天跟着要,倒好像我欠她的。”
“老婆小孩都是讨债的。这点看不清楚还做什么男人。”
“我知道她们讨债啊,问题得我愿意被她们讨吧?我就是不喜欢不喜欢。”
“得了吧,我知道你喜欢小宋。要不你追小宋看看,要是小宋答应,你就离婚吧,小宋是比小崔好得多。”
“不能骑驴找马,我要有诚意。得先离婚再说。”
梁夏很赞同:“离吧,这么难受就别凑合了。离了以后,你追小宋也好,小张小李都好,那是你的自由。”
艾北又开始举棋不定。关于离婚,当周围一片赞同之声时,艾北总是由冲锋状变为退缩状。都这么大了,还有逆反心理。
反复无常挺好的,一辈子就反复无常过去了。
宋般若在北京联系到几个客源,保持跟进的话,这几个酒店是有希望成为新客户的。可她一个人有些单薄,菱角得在家看苏小若,她很希望梁夏回北京和她一起做,但梁夏拖延近两个月都没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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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9:13
单身女子约见客户,容易给人造成某种暗示,极易被误解。宋般若想出一招,让菱角带着苏小若共同出现。苏小若最大优点就是:当她发现场合较正式时,绝不会吵闹。因此这三个大小女性的组合让客户颇生恻隐之心。宋般若酒量惊人,菱角也是个豪饮的主,没多久,圈子里就传出个“姐妹酒仙”的说法,客户但凡碰见她俩,从没斗酒的胆气。酒能尽兴,至于饭后消遣,姐妹俩却不带男人找妞,而是找些会所搓麻将,这事菱角专业,吆五喝六的,客户常常通宵鏖战后仍是意犹未尽。
苏小若在旁玩累了便睡。每逢叫夜宵,客人总是要把苏小若喊起来一起吃,有的客人还逗她,喊声爸爸给你一百块。苏小若便喊。喊完了拿一百块交给宋般若:小若姐姐我也能挣钱。发展到后来,苏小若找着客人喊爹,我喊你爸爸你给我一百块。客人乐得做这游戏。苏小若的爹越来越多。菱角便问:这么多爹谁当家?于是有客户站出来了:我和你们建立合作关系,我当家!
梁夏不赞成她们这种拉客户的方式,但也无法管。苏小若在电话里说:“我爸爸是苏叔叔,那些都是大笨蛋。”
菱角则更直白:“喊爹怎么了,又不少块肉,给钱是硬道理撒。还不是因为我和宋姐姐盘靓条顺,你换两个女人带小孩试试。”
梁夏叫宋般若接电话,宋般若说:“我还没找到够肥的肉,等找到了我就卖身投靠。”
梁夏极欢迎:“赶紧吧,等着给你包红包呢。”
宋般若问:“你怎么还不过来呀?我们都想你。”
梁夏不过去不行。这三个女人太需要管束了。他的伤口差不多已愈合,于是梁夏把养殖基地的活交代清楚后就飞北京。
他缺了一根指头的右手让宋般若和菱角都惊呆了,但她俩很快便恢复平静。人还在就行,活着就行。四个人在家里涮火锅,其乐融融。
只是到了晚上,宋般若还是习惯抱着苏杭的衣服入睡。她新买了一张床给菱角。两张床并列在卧室,中间是低柜,有点像宾馆标间,不同的是两张床都是双人的。菱角带苏小若睡,宋般若仍是一个人睡半边床。
梁夏巡视了一番很满意。问要不要把云南那张床给你运过来?宋般若说不用,我相信我会回去的。
梁夏坐在两张床中间的地板上喝啤酒,左边菱角苏小若,右边宋般若。梁夏很陶醉:我们能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呀,她们回答说只要你愿意。
“老天对我太好了。”梁夏说,“真的太好了。”
菱角说:“老天对我也太好了。”
苏小若是应声虫:“老天对我也太好了。”
宋般若笑了:“老天对我最好。”
宋般若和苏杭是有夫妻脸的,所以她的笑脸让梁夏倍觉安慰,苏杭有部分活在宋般若的身体里,因此宋般若的幸福是双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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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9:14
春节前,市行派艾北到北京学习,艾北趁机参观了同学们在北京的据点。小区很高档,配套设施齐全,地理位置绝对黄金。虽然小,但足够精致。看得艾北好生羡慕,于是又痛诉自己的不幸,问北京有没有银行招聘,他想过来。宋般若说我们暂时在这里的,将来肯定要回去,我喜欢云南。那全都是我这生中最美丽的片段。
艾北说,昆明有个综合指标很理想的楼盘在开发,要不我们都搬去那儿做邻居。
这是个好主意。
宋般若说昆明和俱融都可以,她想了会儿,还是昆明吧,我在那里出嫁的。艾北说,我和梁夏都希望你能再在那儿摆一次婚宴,我们会特别为你高兴。宋般若答:如果我再摆一次婚宴,我知道苏杭也会为我高兴的。可是我不能为了让你们高兴,就让自己不高兴。
梁夏说:“好啦好啦顺其自然吧。多少孤老终身的女人都长寿得很呢,宋般若不是那种没男人就没法过的女人。”
“女人总该生个孩子嘛。”艾北说。
“拉倒吧,你还在说什么该不该,世上不该而该的事多了去了,都该了,那就不是生活咧。不该不见得就不好,该了也未必就好,哪有什么说得清的。”
艾北关心的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你也该玩够了。我意思是你该当爹了。”
“你呢?你怎么到现在都没动静?”
“我还不确定是不是和她过一辈子呢,暂时不想要小孩。”
“你就继续思考老莎的生存毁灭之谜吧。有两种结果:终于有一天你想通了,和崔颖继续过,但那时候崔颖已经生不出来了。这还是理想的结果。更坏的就是你想通了决定不和她过了,崔颖也已经生不出来了,那时候你再娶的话,就等着她和你以死相拼吧。那不是因为她多么爱你,而是她这辈子被你状若无辜的挥霍光了。”
“我没那么坏。”
“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你就有那么坏。”
“崔颖自己不想要孩子吗?她什么态度呀?”宋般若插了一句。
“她现在也没这打算。”
梁夏警告:“你得替她打算,有些女人需要男人帮她做决定。因为当后果严重到她承担不了时,男人总是首当其冲的替罪羊。”
艾北觉察到事态严重,陷入沉思。梁夏帮他把杯中凉茶倒掉,换成热的。这两个男人看上去有超出兄弟的默契,他们外表上成熟得极快,已逐渐显现出某种唯有岁月和经历才能锤炼出的气味。
宋般若看着他俩,她现在无法用想象将苏杭置入其中了,苏杭永远是个少年的模样,即使已婚的事实也不曾改变他青涩的外表,苏杭停留在那个灯光静暖的秋夜,而梁夏和艾北随滚滚红尘而来,和自己结伴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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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9:15
苏杭要了他想要的。大家都是,并为之感到快乐。
38 看不见的战线
在张局长那撞到墙的沈谦,好几天都打不起精神。老鲍没和梁夏谈好条件就把人指头给剁了,现在想要让梁夏赔偿洗浴中心装修费似乎就理亏,而且也喊不上价。不仅如此,向来对梁夏没好脸色的张局长这次肯出面,是沈谦想不到的。梁夏是小虾米,但沈谦不能不给老张面子。对梁夏,沈谦心知肚明,他是那种绝对不能给机会的人,但凡给他机会,哪怕只是根小稻草,他很快便能一飞冲天。所以得把他在这块地面上摁住,让他为自己所用。沈谦对老鲍发脾气,老鲍说剁了也白剁,他敢怎么样吗!为了转移沈谦的注意力,老鲍告诉沈谦一个消息:梁夏把宋般若弄到北京去了,他们现在同居呢。
沈谦吃惊非浅,看不出梁夏本事这么大,居然三两下将宋般若给收了。老鲍继续报告:不止宋般若呢,还有菱角,这小子尽享齐人之福。
宋般若为什么偏偏是州长的女儿?她应该和菱角一样□在世间才对。谁都可以踩,谁都可以采,高兴时浇点水,不高兴时连根拔起丢进阴沟。即便如此,菱角们还是争前恐后期待临幸,那些藉此改变命运的幻想刺激着她们简单的头脑,让她们热烈欢迎来自权贵阶层的践踏。所以,宋般若假若是菱角,那她将全无今天的楚楚风致,没有那种即使低眉顺眼也掩藏不住的傲慢和专横。沈谦心痒得难受,更多的却是怒火:宋般若嫁给苏杭,是个人都会说天作之合,可如今这女人居然跟了梁夏,梁夏是什么东西?就算他将来会叱咤风云,起码现在还一文不名吧!起码现在的梁夏和沈谦绝不能比并。
女人是种面目模糊的生物。在沈谦脑中,女人只不过象征某个器官,他很难用对待同类的思维来对待女人,她们都是些低值易耗品,用完就作废。和这些东西平等交流,对沈谦来说是莫大的耻辱。他想梁夏是不怕做小伏低的,梁夏肯定在宋般若面前当孙子,说不定趴在地上让她当马骑。
宋般若只有在苏杭面前才符合沈谦对女人的想象,他喜欢那样的宋般若:彻底驯服,完全没有自我。
就是那样的宋般若,那是沈谦最想要的礼物。
更何况,她身上携带有苏杭的烙印,沈谦志在必得。
只要闭上眼睛假设某种场景,就足以令他热血沸腾。
老鲍说:“梁夏经常回来,他在这有生意。等他回来我整整他。”
暂时不能找梁夏要钱,看他如此欢实,真让人心里添堵。沈谦想了想,说:“他也享受得差不多了,你告诉他,让他劝宋般若跟着我。洗浴中心的事就不提了。”
老鲍从沈谦那领到的任务总是这类吓唬小孩的把戏。没半点技术含量。重要的事情永远轮不上他。老鲍很不平,所以他要尽力表现出自己的能力,剁掉梁夏手指就是他的超水平发挥。这回宋般若的事他也要尽力办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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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9:16
昆明不仅雨水丰沛,市内湖泊也多。不像北京缺水,寥寥几条护城河污染严重,臭气熏天,挨着臭水沟的楼盘价格奇高,美其名曰:绿带环绕、上风上水。
如果稍微研究下风水宝典,就知道臭水河不仅不吉,相反大凶。可明白的人不多,他们看见水便蜂抢。
昆明市南西山脚下有闻名遐迩的滇池。盘龙江注入,从西南海口泄出,称螳螂川,为金沙江支流普渡河上源。滇池名称的由来可归纳为三种说法。一是从地理形态上看,晋人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中说:“滇池县,郡治,故滇国也;有泽,水周围二百里,所出深广,下流浅狭,如倒流,故曰滇池。”另一种说法是寻音考义,认为“滇颠也,言最高之顶。”也有的认为是彝族die(甸)即大坝子。第三种说法,是从民族称谓来考查,《史记?西南夷列传》有记载:“滇”,在古代是这一地区最大的部落名称,楚将庄蹻进滇后,变服随俗称滇王,故有滇池部落,才有滇池名。
最通俗易懂的说法来源于湖南卫视某主持人,该大哥于滇池湖畔站定,判曰:什么叫滇池呢?就是谁到了这里都会发癫。
言简意赅,足见滇池之美。
在北京学习了半个月,艾北返回昆明。梁夏跟他一起回来。他们去看那个楼盘。楼盘可远眺滇池,楼盘外立面已完工,是那种干净的浅灰色,剩下门窗电梯还没装好。他俩在空楼里溜达,指着□的水泥内墙说,将来在这里砌个壁炉,铺张澳毛地毯,然后顶灯用那种隐形天花平板灯,不易落灰,又简洁。窗帘要三层,最里面那层是米色。从楼盘出来,两人直奔滇池。
成群结队的白羽绿黄色细嘴海鸥在三百余平方公里的湖面上疾飞。这些海鸥不惧人,它们喜欢吃游客喂的面包屑。梁夏和艾北在湖边手都伸酸了,海鸥们却不来。艾北说,你杀气太重,小鸟害怕。梁夏说那你就是晦气太重,小鸟懒得理你。他俩租了艘小艇到湖中心去,这下海鸥们都俯冲而至,举在空中的面包一茬茬往下削。艾北肩上落下一团白色稀鸟粪,用餐巾纸擦了半天,又伸手在湖里洗手。
他问:“沈谦剁你手指这事就算了?不大像你啊。”
“我和往日不同啦,家里那么多女人要照顾,不能再冒失喽。”梁夏躺在艇上,伸直双手等海鸥吃他捏的面包,海鸥们低回追随,呼呼扇动的翅膀联成片,亲昵而信赖,让人目眩神迷。
“我还是有点担心宋般若,沈谦这人报复心那么强,不会放过她的。”艾北说,“可千万别像你的手指,真要怎么样了,警察再出面就迟了。”
“从小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这世界是我无法对抗的。可它同样无法逼我放弃。”梁夏深吸一口气,突然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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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9:17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艾北说:“我觉得你前世肯定是个死于非命的女鬼,还是个厉鬼,长头发那种。你这人浑身戾气,让人喜欢不起来。说话又总是刻薄得要命,给我的印象就是在人间来回飘,四处找人寻仇,就像山村老尸里穿蓝袍的楚人美。”
梁夏伸出双爪来挠艾北,学着女人的声音说:“我是不会放过你们这些薄情郎的……”
艾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几乎要跳进滇池,但他自己提到山村老尸,滇池的水让他心虚,只能使劲去推梁夏:“你不要搞我了!我是本分人。”
梁夏停住,低头看自己弯曲的爪子:右手那里缺失,伤口已萎缩成肉色的芽,像只极小的肉包子,又有点像人的肚脐。在娘胎里时,人靠肚脐吸收营养,慢慢长大,最后瓜熟蒂落。梁夏这个肚脐已经脱落,他觉得自己和过去断裂开来。这种感觉很奇异,五味杂陈。他用嘴唇轻碰那个肉芽,很软,软得如同初生的婴儿,可半点也不疼痛。
艾北默默握住他的手。先是单手,接着双手都合拢来,将梁夏的右手攥得极紧。海鸥见没有面包,盘旋几圈便升空离去。翅膀划动的风,将梁夏和艾北的头发都吹得纷乱。
梁夏眯起眼睛望海鸥的影子,说:“苏杭这个人为什么对生命看得这么轻呢?他看得轻,但又和厌世不同。他差不多什么都有了,但老天偏偏让他死了。作为一个男人,他并没有真正开始他的人生。”
“说你看得开,你又看不开。那就是他的一生了。就像我们,假如现在船翻了,那就是我们的一生。苏杭成天弄小老鼠小兔子,看多了死亡,他自己又是同情心泛滥的人,所以老天说,你别在人世遛达了,赶紧回来。他根本不适合这世界。”
“那你觉得我适合吗?我属不属于那种活万年的类型?”
“活万年?拉倒吧。我不是打击你,我觉得我才是那种长寿的人,基本上老不死的都我这种,不像你那么歇斯底里,也不像苏杭聪明得走火入魔,我这种人一般都能平安到老。”
“那你说活到老有啥好处?”
“没好处。多吃点多拉点多哭点多笑点。”
梁夏在塑料袋里掏出一只面包。就剩这只了。他不打算喂海鸥,他有点饿,自己掰开吃,把另一半递给艾北。艾北说我们把艇靠岸,去吃小锅米线吧。
放在火上的锅,比碗大不了多少,红铜做的,正是所谓的小锅。小锅里舀上高汤,待汤煮沸后,加上剁肉帽子、豌豆尖、酸腌菜、油辣椒和酱油,最后再放米线入锅.一碗小锅米线就做得了。微微的、恰到好处的一点酸味、鲜味、甜味和辣味,深得中庸之道。当昆明人吃得满身大汗的时候就是最舒服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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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9:18
八十年代有个民谣:看不见的战线,打不尽的毛线,吃不完的米线。
看不见的战线,是一部八十年代从朝鲜进口的电影。八十年代初,人们的文化生活还比较单调,因此,这部“进口大片”就被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打不尽的毛线是指,八十年代的昆明,不管年青或是年老的女人,不管春夏秋冬,不分昼夜地织毛衣,籍此消磨太过悠闲的时光。或是为亲人、恋人、熟人展示自己心灵手巧,或是积累些街坊婆姨们的谈资。米线和这两样东西是齐名的。
各抱只小锅,用筷子边搅边吃,梁夏很快吞下大半,艾北仍在耐心的对着筷子上绕得像线圈的米线吹气。梁夏叫服务员再上两碗来。
艾北说:“你也开个饭店呗,现成的菇子。”
他还是想给梁夏弄贷款。这是艾北的毛病,你越往后撤,他越上杆子。深得敌进我退之精髓。
“饭店不赚钱,微利行业。我在北京常和那些人聊,他们都说也就赚两成左右,现在干什么行当都不止这么点。连普通的销售员提成都比这高。”
“餐饮流水大呀。你别拿餐饮和卖药比,超过百分之五十就是暴利,你要是想暴富,那搞餐饮来钱确实相对慢。但餐饮稳定啊,地头上我有不少关系可以介绍给你,你安心做,给区里贡献点税收和GDP,然后过个五六年,到人大或者政协去混混,你的路子就是民营企业家,挺好的。我呢,也努力搞本职,这样咱俩四十来岁的时候,在市里就能算上个人物了。那时候,老婆孩子跟着都能沾光。咱们也不枉男人的使命对不对。”
“你到底和崔颖还过不过?” 梁夏把艾北问住了。艾北用筷子在米线里乱搅,将整碗都搅成红汤。梁夏说:“宋般若不能就这么耽误下去,菱角现在虽然小,过几年也是大问题。这两个女人要嫁人都难,宋般若真就一辈子这样了?我不信。”
“人结婚都是有所图的。图钱,图权,图色,图打发时间,图生孩子,图合法□,你想想宋般若图什么?她要是没什么可图的,她这辈子肯定就这样了。要我说啊,菱角是肯定会出嫁的,宋般若还真没戏。你知道为什么吗?菱角在往上走,宋般若在往下走。她俩呀,一个起点太低,一个起点太高,所以菱角的命比宋般若好。”
“那苏小若呢?”
“苏小若根本是中头彩呗。”
“我呢?”
“你啊?我帮你想过了。将来记者采访你的时候,问梁总白手起家创业成功的最深感受是什么?你肯定要说,感谢社会各界对我的帮助。使我从一个孤儿成长为企业家。你也一直在往上走呀?你自己没感觉吗?”
“时高时低吧。总的来说是高。”
艾北喝光了米线汤,唇边留下圈红红的油。艾北从餐巾盒里抽纸巾,按在嘴上,声音从纸巾里透出来,略显模糊:“我总觉得你很难信任别人。所以你很难下决心结婚。但宋般若是例外。要是将来你们都老了,就做个伴吧。除了你,她也不会和其他男人有同样深的交情了。”艾北放下纸巾,拿筷子在碗里无意识的转了几圈,“二十年啦。人的至交,多半都在学校里交到的,以后就很难再有了。现在处朋友,讲究资源置换,门当户对,什么圈子归什么圈子。等将来退休,朋友渐渐就只剩下老婆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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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9:19
梁夏吃他的第二碗米线。他吃得很快,碗端起来盖在脸上,看不见表情,只有划动的缺了根小指的右手,相对于其他灵活的四个指头,排在最后的肉芽显得异样安静。
39 不及卢家有莫愁
沿盘龙江朝东北方行驶十五华里,就到了鸣凤山。从迎仙桥上山,过三道天门,便是金殿。殿樑上铸有楷体字一行:“大清康熙十年,岁次辛亥,大吕月十有六日之吉,平西亲王吴三桂敬筑。”
吴三桂在权衡了种种利弊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反叛。圆圆不过是他反叛的一个借口而已。“冲冠一怒为红颜”是吴伟业的反讽,却被后世文人误读成给吴三桂脸上贴金。无论是在降清以前还是在降清之后,老吴一次又一次的反叛,一次又一次的出尔反尔,足见这人的人品实在不怎样。
梁夏站在圆圆池旁边看陈圆圆塑像,陈圆圆和南京莫愁湖中伫立的莫愁像很相似。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他奇怪为何凡流传千古的美人儿都是苦大仇深状,连富态的杨玉环也不例外。上天给她们美丽,就是为整治她们做铺垫。
石头长阶看去犹如天梯。梁夏坐在长阶上足足思考了十分钟,终于还是决定放弃去爬。他改走山茶花小路。茶花紫红,星星点点的像白族姑娘的绣花围裙。这让他想起宋般若,如果她也在这里就好了。今天不是周末,爬山的人很少,艾北要上班,梁夏只有独自在山上闲逛。要不要开家饭店呢?沈谦的事还没过去,至少等省厅啊市局啊调整后再说吧。其实贩一辈子蘑菇也不错,虽然可能当不成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
这样东想西想着,梁夏走到小小一座山门前。这里景观很别致,山门被藤类植物怒放的花朵覆盖,宛若戴着风花雪月头饰,也像汉族姑娘出嫁时的凤冠。山门低矮,处于空地中央,四周树木不高,云彩大面积地铺满苍穹,梁夏的目光从天空落回到小山门时,那里出现了个矮小的男人,戴顶黄色旅游帽,灰布夹克深色牛仔裤老式球鞋,打扮得像停车场收费员。
是老鲍。
老鲍显然跟了他一段路,大约是认为此地平安,所以现身。老鲍没带跟班,光着两手,似乎连凶器也没有。梁夏穿过山门继续向前走,老鲍凑到他身边。
“我有事和你谈。”
梁夏说你不知道自己被通缉了吗,我现在就能报警抓你。老鲍若无其事,回答说等警察到我早跑了,再说我又不是什么重罪,抓住也不怕。
“你是不是想买滇池那个楼盘啊?那是沈老板朋友开发的,我帮你找他,可以打折。”老鲍追加了数字,“应该可以谈到八五折。全款的话也许可以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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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9:20
梁夏说:“怎么哪儿都是你们啊,难道昆明是厕所吗,到处都听见你们嗡嗡。”
老鲍直奔主题:“沈老板和你说宋般若的事,是认真的。你和她说说,沈老板不会像对别的女人那样对她,可以和她结婚的,而且要和她生好几个孩子呢,这样一来沈老板的家业等于都给她了。沈老板和前妻只有个女儿,女儿已经出嫁了,沈老板给了不少嫁妆,算是买断关系的钱,以后没任何瓜葛了。苏杭娶宋般若的时候给了多少聘礼?我们再多给就是。”
梁夏从地上捡到根树枝,老鲍以为他要动手,往旁边跳开,但梁夏只是把那树枝当拐杖杵,不紧不慢地走着。
老鲍放心地又跟上来:“这事办成的话,大家都好,你我都有功,沈老板不会亏待我们的,将来宋般若成了老板娘,我们都跟着沾光,沈老板还说要去她爸爸的自治州投资开发旅游业呢,能帮着谈点优惠政策。”
梁夏用树枝不时拨开路上的落叶,树枝不很结实,稍用力便裂开来,梁夏扔掉,在草丛里又找新的。老鲍眼尖,从石板路的路基下找到一根异常粗壮的,递给梁夏,梁夏接了,对准老鲍就抽。老鲍闪躲,梁夏也不追,老鲍站在远处又说:“我知道你恨我,等这事成了,我的奖金全给你还不行吗?”
梁夏握住树枝两端,使了点劲,树枝崩断的声音特别响亮,在寂静的林中极为刺耳。梁夏说:
“提亲怎么不找老宋?犯得着和我说?你们做事情还真是独辟蹊径。”
老鲍不愿放弃:“我知道宋般若现在是你的女人,所以和你商量。你这里说通了,我才能去找老宋。而且老宋那边我打听过了,他死抱着族里传统,不赞成女儿再嫁。幸好宋般若现在跟了你,这事老宋肯定知道,他是不是叫你们暗地里来往啊?所以你们才去北京,是怕在本地被人指指点点吧?嫁给沈老板就没人敢说什么。只要老宋点头,我就可以找宋般若啦。办事总有先后的。好好考虑考虑吧,不要赌气,这真的不是坏事,我女儿要是被沈老板看上,我都求之不得。沈老板的条件找什么样女人找不到,宋般若还是个寡妇呢。”
梁夏说:“叫你们沈老板多拍几张各种姿势的□,要能全面展示关键部位的,我先看看他的尺寸能不能见人。”
老鲍被激怒了,脸上的横肉又块块饱绽,他眼皮很肿,瞪眼时,艰难地从肉嘟嘟的眼皮和眼袋中间露出一小点黑豆,老鲍用小黑豆瞪梁夏,梁夏自顾自走路。从山腰直到山脚,老鲍再没有出现。
梁夏随便找块石头坐下来。他走了整半天,从上午十点开始,走得日头越来越斜,汗水自背上渗出,又逐渐变干,身上发黏,回去得好好洗个澡。他对宋般若心生愧疚,他后悔苏杭去世那天不该对她说解剖过程,那么她就会签字,那么苏杭如愿,她也安慰,这被他搞砸了。他只是无法容忍苏杭落个凌迟的下场,假如苏杭被碎割,和碎割他梁夏是同样的。苏杭没资格做这个主。梁夏记得苏杭劝他登记捐献时,他威胁过苏杭,结果苏杭没敢再提,之后好像也没另外填过新的登记表,那说明他终于明白他不能活得太自以为是,他可以给自己扎病毒针,哪怕扎得自己重复感染丢了命,可他无法让他的老婆在捐钱登记表上签字,很多愿望都是这样作罢的。苏杭的胡作非为在他生命终止时总算被梁夏遏制了。宋般若到现在仍常常自责,她多么盼望苏杭活着的时候曾就这个决定和她争执,哪怕争吵都可以。可他从不曾对她提及,他知道被认同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