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7:51


    梁夏有些意外:“这我倒没想到。说起来和我一贯给人的印象也还差不多。老周这么胡说是想卖苏杭一个人情吧?苏杭死活不敢在老婆面前承认是自己扎的。”


    “没错。苏杭只说不是你扎的。宋般若问他是谁扎的,他又没胆子说。”


    梁夏沉吟了半晌,说:“老周这样说其实很聪明。就这样说好了。话说回来,最奸诈就是你吧,你怎么不帮我解释?”


    “我是怕宋般若知道真相以后把苏杭的肉都咬下来。所以才和你商量啊。最好是有个大家都能脱身的说法。”


    梁夏满腹怨气:“那就说苏杭查房的时候被一个狂犬病人咬了,他现在是狂犬病先兆,让宋般若赶紧和他离婚。”


    艾北只是叹气。


    梁夏又说:“宋般若嫁给苏杭就是自取灭亡。她从小到大对苏杭发花痴,现在是该付出代价的时候了。还有,给小女孩注射药剂,即使扎到苏杭,那也不会染上病,老周怎么说得这么不严谨。要说也该说是拿小女孩做病毒培育。”


    艾北愣愣听着。梁夏拿手机给周恕淳打电话,艾北听着他和老周串供。


    艾北用手指捣捣梁夏,梁夏不理。艾北又捣,梁夏顺艾北的目光看去。


    宋般若站在田埂上。


    向晚风起,她的发丝在微风中偶尔飞扬,风过后便又落回面颊,发丝将她的面容遮得有些模糊,可她并未伸手整理,她只是双手握着小手提包站在那里,看上去孤单极了。


    梁夏迎着她走过去。


    艾北有些迟疑,但也跟了上去。


    宋般若眼睛还是红肿的,她说:“我只是想找你们聊聊。”


    梁夏和艾北都不说话。


    宋般若声音低微:“是他自己干的。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


    这句话说完之后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用手捂住嘴,以制止抽泣的声音。她颤动的肩头显得十分单薄。


    艾北说:“我们去梁夏家吃饭吧。阿普奶奶已经做好了。”


    梁夏抬起手想摸她的头发,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去。


    “走吧,吃饭吧。”他说。


    纳西族有道名菜叫“酿松茸”,是用松茸菌帽酿入肉泥,蒸熟后食用的,咸鲜清香,形状美观。此外还有清蒸虫草鸭、贝母鸡、天麻鸡。尤以天麻鸡最香:将天麻洗净,放入碗中,上笼蒸。鸡块用油氽一下,加入汤和调料,用文火焖,加天麻片,再焖,勾芡,淋上鸡油。上桌时满屋飘香,着实勾人馋虫。“酿松茸”端上来后,阿普奶奶用勺子给宋般若碗里盛:“妹啊,多吃点,好东西。”


    这地方水源碱性大,喝着减肥,所以当地很少见到胖子。纳西人便以黑胖为美,像宋般若这样纤瘦的,老太太看了很是不忍心。


    “你看看,嫁了小苏,比原先还瘦。”阿普奶奶说,“那娃娃不会疼老婆哟!”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7:52


    宋般若从包里掏出小记事本,还有一只小巧的签字笔,都递给梁夏:“麻烦你,做什么给他吃比较好,你写给我。周导只告诉我不要给他吃冷饮。其实他向来都不吃零食的。”


    梁夏接过来开始写,时而停下来思索。


    阿普奶奶纳闷,但也未因此打听,只顾拿着勺和筷,给三个孩子加菜。艾北小声对梁夏说:“好像饭要做软些,你写一下。”


    梁夏边写边抬眼看她:“菱角说你不做饭。”


    宋般若忍住泪水:“以后不让他进厨房。不然就和他离婚。”


    梁夏想说什么,但终于没开口。


    饭毕,宋般若要赶回昆明。阿普奶奶在厨房包了份酿松茸,让她带给苏杭。因为天黑怕不安全,艾北也就不去学校看望父母了,直接和宋般若同路返回。


    梁夏送到车站,短途车很破旧,还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就和梁夏儿时那段奇遇乘坐过的一样。汽车摇晃着朝夜幕里去了。


    发动机声音渐渐淡离,四周沉寂。地上半只残破的酒瓶,反着天际微弱的星光,一个扁圆的影子从瓶壁上掠过,是街角饥饿的野猫,哀叫着跑远了。


21 衙内


    在俱融消磨了两天。梁夏去艾校长家里拜访。艾校长从柜子里抱出好些个精美的茶叶桶,放在茶几上一字排开,让梁夏挑。都是普洱茶区产的茶,生普熟普都有,散茶紧压茶不一。梁夏挑了个5克的迷你小沱茶,免得艾校长砸茶饼。艾校长说你挑的这个茶是去年小苏夫妻俩来看我时候送的呢。


    普洱是入口的古董,红浓清亮的茶汤配着艾校长的声音,恍然有迂回的感觉。梁夏问及艾北和崔颖,艾校长直摇头。


    “艾北说不喜欢崔颖。不过他听话,我要是坚持,他也会和小崔结婚的。其实他结婚以后就知道了,只要条件差不多,人也凑合,基本上都能过日子。”


    梁夏说:“你们家艾北长得就听话,要不怎么从小就当标准件,没事拿他出去印宣传画咧。”


    艾校长带梁夏参观他的阳台。种满了花草,肥密的枝叶攀出厚厚一堵绿墙,因为楼层高,绿色在白天显得青翠,窗边吊着鸟笼,红嘴鹦哥将爪子勾住横杆,脑门上伞状颈毛忽而竖起忽而平收,颇有些无聊。艾校长举着喷壶给花浇水,艾校长矮多了,头旋处的发色也斑白。


    梁夏说:“校长,该染头发了。”


    艾校长点头:“都染了快两个月了,是该再去染了。”


    “过几年艾北生儿子,您就没工夫伺候这些了。”


    艾校长高兴地应:“那是那是”。


    从艾校长家出来,梁夏忽然想起菱角,这丫头独自呆在家里干嘛呢?不如也像艾校长那样种点花草。问问看她喜欢什么品种,在俱融带点种子回去。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7:53


    拨通菱角电话,菱角居然说已经回北京了。


    梁夏不会傻到以为她回去玩。即使是菱角这样的女孩子,也是要有自己的生活的。


    但奇怪的是事发突然。按梁夏对菱角的了解,她起码会找自己要点现金,然后让自己送她去机场才正常。梁夏没多说,挂了电话。


    晚上他坐汽车回昆明时,收到菱角手机发来的短信。说欠了赌债限期归还否则如何如何。看口气是群发的。而且发信人不是菱角是债主。梁夏拨过去,接电话的男人不待梁夏开口,就像推销员一般娴熟地说:“明天下午把钱带过来,不然她就没命了。”


    梁夏说:“大哥,下午几点你也不说,带多少钱你也不说,在哪里见面你也不说,张嘴就要人家命,你也太没有职业道德了吧?”


    那边有点卡壳,传来几个男人商量的声音,争吵了约三五分钟,换了一个男声,拖着广东长腔:“明天下午两点钟啦,在天堂洗浴中心。先带一万块见面礼,找老鲍。然后再说。”


    看来菱角那丫头不在北京,还在昆明。


    老鲍,不如叫老鸨。


    天堂洗浴中心是家四星级酒店。梁夏带客户去过,有的外地客户还点名要去那里。在梁夏看来,那里妞一般,除了死贵之外没别的。


    次日两点,梁夏走进大堂,小弟带着去办公室找老鲍。


    没看见菱角。


    梁夏问:“那妞呢?”


    老鲍极矮小。梁夏进门时老鲍正站在桌前接电话,头顶都没超过高背椅。电话打完后,老鲍转过身,头发稀少凌乱,一张怒气横生的脸。老鲍坐在椅子上,把腿往桌上翘,翘了好几次都够不到,后面的马仔赶紧把椅子往前推了些,老鲍这才舒服地靠稳。


    “钱。”老鲍说。


    梁夏坐着没动:“我要见活人。”


    于是老鲍让把菱角带上来。细胳膊细腿的菱角肿着脸出现,她半边脸都快赶上桃子了,几乎很难做出表情,看见梁夏时,她显然十分激动和意外。梁夏没理她,掉头看老鲍:“怎么个意思?”


    老鲍说:“她在北京是我兄弟场子里的。归谢妈咪管。她是人家拿来抵债的,债没还完就跑了。前几天谢妈咪告诉我她在昆明。她说不想回北京,那就还钱,给她手机里的通讯录群发短信,就只有你来了。你还钱吧。”


    “多少?”


    “一百万。”


    梁夏放声大笑。


    老鲍恼怒地看着他笑。


    梁夏边笑边指菱角:“她值一百万?我甩一百万出来,好莱坞的妞儿都得跟我睡!”


    好莱坞比国内更规范,女人分三六九等明码实价,贴上明星标签的应召女郎们不乏恩客。百万人民币折算成十万欧元,确实足够和姿色上乘的金发美人共度良宵。老鲍没想到梁夏居然了解国际行情。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7:54


    就商场来说,最大的噩梦就是遇到内行。


    老鲍掂量了一会又出价:“十万。”


    有跳楼甩卖的迹象。梁夏始终搞不懂这些思维混乱的人怎么就敢在江湖上到处丢人?最神奇的是这些笑星还常常腰缠万贯,财富这玩意,有时候似乎和智商无关,只要够胆就行。


    梁夏懒得和他废话:“这妞你留着用吧,我不要了。”


    起身就往外走,菱角发亮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她看着梁夏经过身边,并没有挽留他。老鲍喊:“留下一万块!昨天说好的。”


    梁夏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钱我是没有,我给你带几个客人来吧,一晚上两千,五天就给你赚回来了。”


    老鲍由着梁夏走出去。


    老鲍无所谓梁夏是否真的带客人过来,反正菱角在他手里,可以慢慢替他赚。梁夏出门就给艾北打电话。


    “叫你舅舅来天堂洗浴中心扫黄。太猖狂了。”


    张局长对天堂洗浴一清二楚。天堂洗浴后台太硬,所以即使是老鲍这样的笑星在前台丢人都塌不了台子。市局去过好几次,这边刚封,那边天堂就开门迎客。张局长派出几个警员以例行检查的名义去找菱角。


    警员回来后说没看见人。


    张局长说:“只能等候机会。比如说哪天菱角在街上买东西什么的,我们警员制造个小摩擦就能带她回来。”


    菱角肿胀的小脸在梁夏面前晃动,她期待的目光,她黯淡的目光,她的目光即使是在梁夏的背后,也如芒刺在扎。


    梁夏从拘留所出来时,看见的也是那样的菱角。


    艾北给宋般若打电话,告诉她菱角有麻烦。宋般若不到半小时就赶来了。三个人对着满桌饭菜,谁都不动筷。


    宋般若说:“实在不行就给钱吧。毕竟人重要。我们一起去和那个老鲍谈谈,侃侃价。”


    “你不能去。”梁夏说,“你去了苏杭得怪我。”


    “那就叫他一起去。”


    梁夏手头没那么多现金,就算要把北京的房子变现,也得个把月。菱角等不了。


    见梁夏无语,宋般若说:“你放心,我们几个凑凑也有一百万。”


    三个人一起去实验室找苏杭。


    苏杭越来越跟不上趟,竟迷惑地问:“公安局都管不了?现在社会是这样的吗?不可能吧?”


    梁夏对艾北说,我觉得带这人去没什么意思。艾北说怎么也算是个人嘛,凑个数也好。


    四个人进了洗浴中心,先不找老鲍,开了间包厢商量。宋般若说我先出去看看吧,没准能找到菱角呢。


    宋般若穿的是条连衣裙,裙摆不很长,亭亭一对荷枝般的腿露在外面,走动时裙摆如招展的荷叶,暗弱灯光下煞是撩人。


    宋般若站在卡座边四处看,卡座里几个喝酒的男人注意到她,伸手就往她胸前抓去,宋般若未曾提防,被抓了个正着,宋般若也不说话,顺手抄起桌上的酒瓶对着男人脑袋就砸,同座的男人蜂拥而上抓住宋般若往卡座里按,周围客人光是看热闹。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7:55


    包厢里的三个人闻声而出时,正看见几个男人把宋般若按在卡座上乱摸。梁夏冲上去便开打。


    艾北也不甘落后。


    一个服务员扯住苏杭:“你们是一起的吗?你们破坏酒店设施,要赔偿!”


    苏杭说:“当众耍流氓你们不管,倒有空清点桌椅板凳。”


    服务员仍旧拦路:“椅套干洗费100。玻璃杯50。”


    苏杭的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日元呢?”


    服务员压根不拿苏杭当回事:“嫌贵?嫌贵别来啊。干洗费200,玻璃杯100。”


    “叫你们经理过来。”


    “叫经理1000。”


    苏杭火了:“去叫!”


    经理过来,神气活现的:“一共1300。”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经理拍胸脯:“我就是王法!不给钱,就把那女的扣下来!”


    苏杭看了他片刻,又看看远处打成一团的人,笑笑说:“行。等会一起算吧,我们还没喝完呢。”


    苏杭掉头回到包厢,梁夏艾北已带着宋般若凯旋而归,宋般若衣裙凌乱,拿点歌单当扇子不停扇。梁夏和艾北仍在骂骂咧咧。


    苏杭取出手机按了几个键,然后扔给宋般若。


    宋般若接在手里,苏杭说:“愣着干嘛?告诉你公爹。”


    宋般若拿起电话:“爸爸,我在天堂洗浴中心被调戏了。”


    梁夏和艾北对视了一眼。


    经理带着服务员又跑进来。


    服务员催促:“快结账,一共五千。”


    经理给他撑腰:“拿钱拿钱。”


    苏杭说:“结账的在路上,你们去门口等吧,一会就到。”


    经理带着服务员掉头跑出去。


    在门口站了约十分钟,来了辆“辰A”打头的军牌车,下来三个军人。领头一个两杠四星,也不说话,直往里走,一个军人跟随,另一个中校把在门口。


    经理带着服务员掉头又跑。


    大校进了包厢,对苏杭说:“首长让我来看看怎么回事。”


    艾北从服务员手里抢了账单递给军官,梁夏叙说来龙去脉。大校说:“这就是黑社会嘛。”


    宋般若这时才缓过劲来,开始哭。


    大校对身边军人说:“给侦察营下达战斗命令。”


    军人举手敬礼:“是!旅长!”


    不到20分钟,背着95式自动步枪,带着战备锹和战备镐的士兵们比肩叠踵集结在门口,水螅两用步战车、军用牵引车、四零火箭筒,团团围住酒店。


    营长跑步进包厢:“报告旅长,步兵旅侦察营,全员全装准备完毕!”


    旅长回答:“待命。”


    这时候经理和服务员带着老鲍跑来了,站在旁边张望。


    苏杭说:“这家黑店再这么开下去,完全是与和谐社会唱反调,不清理怎么行!”


    旅长手一挥:“给我砸!”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7:56


    营长衔命而去。两三百个当兵的进门就砸,战备锹,战备镐从一楼到五楼,一路砸上去。


    老鲍躲到角落给老板打电话。老鲍表达不清,光说有人砸店却没说是部队,于是老板召集了几百小混混很快赶来声援。


    举着砍刀和五连发的小混混们吆喝着冲向酒店,老远看见一圈军装,都不约而同站住了,有胆小的转身就逃。


    接下来是一百多警察,来了之后面面相觑,张局长也来了,看见是艾北几个,再转眼看见两杠四星,打哈哈说:“砸店没关系,别伤人啊。”


    张局长躲开之后,公共安全专家来了,一看这阵势,立遁。


    然后是武警,市武警大队长领队。


    大队长给旅长敬个礼,带队回去了。


    然后是市纪检法书记。


    书记找旅长,旅长不理,于是来找苏杭,苏杭不说话。


    书记说:“苏公子啊,天堂沈老板和省委老齐私交很好,闹太大了不好收拾。”


    经理和老鲍咬耳朵:“这是个衙内啊。怎么没看出来!”


    苏杭知道他俩在议论自己。对老鲍说:“记住了。我叫苏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比你们还低点,好记。”


    老鲍昂着脑袋,眼睛在旅长和苏杭之间转来转去。经理主动把菱角交了出来。菱角拿起桌上一瓶打开的矿泉水就喝,也不管是谁剩下的。她的小脸越发肿了,嘴都张不开,矿泉水顺着嘴角直淌进脖子里去,她贪婪地一口气喝光。


    他们把菱角带到医院上药。菱角满不在乎的说:“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不用上药。连疤都不会留。真的!”


    梁夏教她:“还不谢谢你苏哥哥。”


    菱角九十度鞠躬,用力过猛,脸上伤口被血液冲得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苏杭说:“都这样了,好好歇着吧,别来这些虚的了。”


    老鲍说菱角抵债这个由头,事缘菱角的爸爸欠了老鲍朋友一笔钱,于是菱角被带到北京夜总会上班,不多久便遇到了梁夏。小丫头不知深浅,以为跟着梁夏跑到云南便可了断,结果道上水深,北京的手居然能伸到昆明来。当老鲍盘问她的时候,菱角满嘴胡柴,还出言不逊,因此老鲍才要着实管教管教她。


    菱角对梁夏说:“你对我真好,你偏说不喜欢我。”


    梁夏帮她上碘酒:“我怎么会喜欢你啊?这叫知恩图报。”


    菱角的腮帮被碘酒染成紫色,眼圈黑乌乌,鼻梁铁青,整张小脸像鬼画符一般,可居然神采奕奕。梁夏觉得好笑。


    菱角看他笑了,自己也笑,不知是伤口疼痛,还是什么,眼睛里倏忽滚出泪水,抬起手去擦,手细小如猫爪。


    “我什么都没有的,生下来什么都没的。”她说,“你对我好一次,就是我赚了一次。能遇见你真是菩萨保佑,你刚认识我就和我讲故事,我就知道你有文化,是好人。”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7:57


    梁夏摸她的脑袋,她只是个孩子。


    “我送你上学好吗?”


    菱角摇头:“我不喜欢念书,也念不懂。”


    “必须念,如果你期末考不及格,我就把你赶出去。”梁夏声音不觉柔和了许多,“念得出来的。我小时候,就是因为有人说考不好要赶我走,我才开始念书。然后,一年一年的,很多事情都变了。你也会变的。”


    菱角说:“你娶我做老婆不就好了。我负责生娃娃,家务事我愿意学着做,求求你不要让我念书吧。”


    梁夏微笑,但口气不容置疑:“必须念。没商量。”


    “我念书没啥子意思撒!”菱角烦躁地喊,“没啥子好处!”


    梁夏说:“等你大学毕业,我就娶你。”


    菱角伸出手指算:“我只有初中文凭,念到大学毕业,要7年,你骗我的!”


    梁夏说:“爱信不信。就你现在这德行,反正我肯定不要。”


    菱角愁苦地皱起小脸,似乎举棋不定。小手扯着袖口,只顾出神。梁夏开始翻找手机通讯录,给客户发短信安排饭局。菱角慢吞吞开腔了:“那我念,你不能赶我走。念不会的你要教我。”


22 那月光,那月光


天堂洗浴中心事件,让梁夏震动颇大。他做良民的信心本就不足,此事件后愈发丧失兴趣。你可以与世无争,但与世无争的结果很可能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没出息的男人才会骂女人水性杨花,有出息的男人自能镇得住倾国倾城。这便是事实。宋般若这头小雌兽,二十年前就嗅到了苏杭身上那股子狮子王的气味,所以死盯住苏杭不放。梁夏现在回想苏杭戴着红领巾站在主席台的样子,分明就是一只投了人胎的小辛巴。


    他开始认同宋般若的选择。难不成让这样的姑娘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即使囊中温饱,但乱世中总是满心惶惶?宋般若的人生歪打正着圆满了,她要是嫁给自己,才叫好白菜被猪拱了。


    菱角,如果能爱上她,该多好。


    艾北劝梁夏和菱角保持距离。他说这种女孩子积习难除,就算她本性善良,但根子被命运啃坏了,终身都不会愈合,长远些看,对家庭,对后代都没什么好处,但凡想力争上游的,还是离这种女人远点。


    梁夏一直就没离她近过。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却远隔千山万水。


    周恕淳有时在药厂厮混,见着梁夏,又提起夷和农场度假村的事。他之所以有胆提,是因为这项目一直都没运作起来,这让周恕淳有了堂皇的借口。


    “我和老井一直都等着你把状态调整过来。而且现在我们有更成熟的想法。”周恕淳说,“这事我一个人操作不了。我和北京朋友碰过,想搞一个慈善基金,度假村就作为慈善投资项目,这样好和政府谈条件。度假村可以用希望公园的名义,或者孤儿院什么的。”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7:58


    听上去很美好。


    梁夏问:“我能做什么呢?”


    “你能做的多了。理事会、监事会,还有秘书处,需要很多人。注册资金我来想办法,资质的话,挂靠在研究所下面就行。研究所的级别申请地方基金足够了。民政厅那边问题也不大,主要是土地管理局这边,基金是个由头,关键在度假村。”


    周恕淳又出幺蛾子了。


    梁夏明白,这次周恕淳说的事确实一个人玩不转。他需要自己帮他鞍前马后抬轿子,至于事成之后自己会不会又在拘留所呆着,就只有天知道。


    打着慈善的旗号招摇撞骗,也就周恕淳之流干得出来。


    梁夏决定拉个护身符垫底:“你让苏杭当理事长。”


    周恕淳说:“你外行了。他人在昆明,可档案关系在北京啊,现职国家工作人员按规定不能在里头兼职。我也不能。这事只有你来挑头。”


    俨然是押着梁夏上梁山。梁夏顿觉脖子凉飕飕的。难怪老周找上自己,具体事情都是他来办,地雷我梁夏踩着。就是滚雷英雄起码也有个说法吧?老周这算什么?难不成还要请他吃饭?


    周恕淳果然说:“你得好好谢谢我。我这是帮你一个大忙了。以后你就是基金会会长,那社会地位可就高啦。”


    梁夏问:“基金会叫什么?名头想好没?”


    “小苏为研究支气管病付出那么多,我看咱们就设立一个专门为贫困家庭免费提供支气管疾病救治的基金吧。”


    梁夏点点头:“孤儿院的想法不错。我将来要是有能力,自己也想办。”


    周恕淳高兴了:“那么这件事尽快做起来。我想把小宋拉进来。她那个单位无所谓的。”


    这倒是。苏杭不掺和,宋般若掺和进来,性质是一样的。


    周恕淳派发官帽:“让她当理事长。或者秘书长。”


    “你和她说好没有?”


    “侧面提过,她好像不愿意。让我和小苏说。她说小苏答应她就去。”


    这回居然又是小苏说了算。宋般若和苏杭,这两个到底谁压着谁?苏杭那蔫娃儿看来绝不是吃素的。


    于是梁夏又组织饭局,还是宋般若艾北,谈正事还是少带着菱角。


    菜刚上到一半,菱角来电话,说苏杭来家里了。梁夏正啃排骨,闻言差点噎到,他瞟了眼对面的宋般若,不露声色对菱角说知道了我就回去。


    梁夏也没心思和宋般若说基金会的事了,东一句西一句闲扯。好容易熬到大家都吃饱喝足,指使艾北送宋般若回家,自己打辆车赶回去。


    菱角来开门,表情悲戚,对梁夏竖起食指,小声说:“苏哥哥病了。”


    苏杭趴在床上,呼吸很费力。菱角给他盖了被子,还拿枕头垫在他肺部。梁夏弯腰细看,灯光下苏杭的脸上尽是冷汗。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7:59


    见梁夏来了,苏杭笑:“今晚我不能回去了,在你这混一夜吧。刚才我去找艾北,他家里没人。”


    “我们刚一起吃饭呢。你老婆也在。” 梁夏拿纸巾给苏杭擦汗,“你夜不归宿,怎么和老婆交代?”


    “我和她说下乡考察了,要明天才能回来。”


    梁夏看着苏杭的脸色,心中感觉不祥:“那药是不是有问题,你别再吃了。”


    “这病发作起来就这样。是正常的。就病理反应来说,现在的数据没有问题。再说了,就算停药,也还是这样啊。”


    梁夏发现菱角一直站在床边看,那眼神似乎很想亲手替苏杭擦汗。梁夏说:“你去睡吧,今晚我陪他。”


    菱角依依不舍的对苏杭道别,苏杭对她笑笑,没什么力气说话。


    梁夏把台灯调暗了些,又打开CD放了张钢琴曲,他将音量旋到最小,若有若无的乐声在静谧的夜色中漂浮,似荡漾在泉水涟漪中的落花。


    苏杭呼吸的声音很痛苦,但他还是强撑着说:“这是<黑色星期五>,你喜欢这音乐呀?其实听起来蛮好的,没有传说那么绝望。”


    梁夏抬起自己的手来看:“小时候我常看五个手指,看啊看啊,就想,为什么我是个人呢?为什么不是根草?做草多好呀,不用住房子,不用穿衣服,不用饿肚子,只要有阳光和雨水就可以活得生机勃勃。”


    苏杭好久没说话,他的眼睛闭合着,汗珠在灯光下熠熠闪亮,连发丝都濡湿了。他并没有入睡,而是在回忆什么。


    他说:“我小时候,爸妈经常冷战。爸爸说我思想落后是因为根不正苗不红,妈妈说我的坏脾气都是跟爸爸学的,半点也不像她。他们永远为政治立场争执不休,好像谁吵赢,谁就代表了正义。有一次,妈妈说要带我去台湾,不和爸爸过了。爸爸说她叛党叛国,他要大义灭亲。然后爸爸就把手枪掏出来。”苏杭说到这里睁开眼睛,慢慢举起手比在太阳穴上,“像这样顶住我头,我爸说,我妈要是敢走,他就当场让我脑袋穿膛。”


    梁夏默默帮他掖被子,苏杭看着他:“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很幸福?”


    梁夏说:“早就不觉得了。”


    “这个世界一点也不真实。早晨醒来的时候,常常会觉得,这世界总有一天和我毫无关系,就像我从没存在过一样。这种感觉,也许是怕死吧。不过这几年没有了。那些实验动物每天都会死,可直到死前一秒钟它们还以为自己能一直活下去。我看啊看啊,看得心也死了。”


    “你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还会这样呢?你不像我,我希望得到的东西太多。活着这段过程中,有的事我们可以左右,有的事我们左右不了,比如生命,只可以有限延长,长时间存世是办不到的。生命是以倒计时存在的,过了今天就永远失去了,虽然还有明天,但它是极其有限的。谁知道一生还有多少个明天?”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8:00


    “我以前怕死,是因为我还想抓住什么,有什么舍弃不了的。现在没有了,我很害怕这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你懂吗?我甚至连躺在身边的老婆都不留恋。”


    “你大概从没爱过她。”


    “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怎样才算是爱呢?我真的不知道,我连怎样做丈夫都不知道。我没有天分,也没有可以效仿的对象。可能将来也不会做爸爸。想到孩子我就很绝望,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他来,不知道怎样告诉他人为什么活着,我没有信心让他一生都感觉快乐。”苏杭伸出手,手心朝上,像是要接住什么似地,又像是在托着什么,他的手指瘦长,灯光落在手心里,令肤色变暖,“你想,小孩子是条命,会哭,会笑,有梦想的命,这条命交给你,你拿什么给他?”


    “我不这么想。我要让我儿子知道,你老子这辈子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你过上好日子,你也得辛辛苦苦给你儿子挣活路。想起来挺美好的,也很悲壮。人呐,得留点什么下来,儿孙就是咱们在世上刻下的到此一游。”


    苏杭笑起来,但喘得更急促了。


    梁夏去洗漱,再返回时,苏杭已昏昏睡去。


    苏杭一夜都不曾安稳,半夜时好几次忽然窒息而醒,爬起来喘了好久才缓过气。


    梁夏看着黑暗中他的背影,眼中泛起轻雾,又静悄悄蒸发在夜里。皎白月光披挂在他肩上,宛在水中央。


    周恕淳进展神速。很快通知梁夏资金到位了。周恕淳很是喜出望外,他原本只想做个地方公募基金,但这次款项远远超出了四百万立项要求,所以他决定将基金会升级为全国范畴。这样他就动身去北京联系挂靠单位。


    梁夏和他同机出发。


    有了基金会筹委会主任的名头,梁夏又开始联系那些北京餐饮业的老关系了。对于基金会出资人,梁夏很好奇,他问周恕淳是什么机构,出手如此大方?


    周恕淳讳莫如深,只是说:“那公司有国际风投背景,这个老板负责国内的业务,我和他说到小宋在基金会任职,老板很快就同意合作了。”


    梁夏觉得不踏实,希望周恕淳早点安排他和出资人见面,周恕淳答应了。


    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银行开户许可证、组织机构代码证、外国投资企业批准证书等等,凡所需企业证件一应俱全,梁夏特意找了律师事务所帮忙验看,出资人各方面都没问题。


    基金会后续有个绝对稳赚的度假村项目,出资人多半是盯上了那块肥肉,眼前这些钱确实算不上什么。


    和出资人见面那天,梁夏将地点安排在自己熟悉的一家酒店。这家酒店有地道勃艮第地区罗曼尼康帝酒庄出产的红酒。用评酒师专业术语来说,就是:酒体醇厚扎实,单宁结构紧实,平衡度佳,尾韵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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