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31


    看样子小舅子不是不想帮忙,倒有可能是自己没动脑子。艾校长走到市局大门时,阿普奶奶刚好进来。


    艾校长问:“有什么事要办吗?”


    阿普奶奶答:“我办领养手续。派出所说要公安局的儿童走失证明。你知道这事归哪个部门管吗?”


    艾校长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你是说领养梁夏啊?”


    “是啊,三朵节那天跟着我到家,也不知道父母都去哪里了,他说爸爸妈妈不要他了。我到公安局办个正式手续也好,看看有没有人家孩子走失的,如果没有,我领养也安心。”


    艾校长面有怒色:“领养孩子是好事,但起码要了解这孩子的品德是不是端正。”


    从三朵节到被扫地出门,差不多整整一个月。梁夏又无家可归了。


    阿普奶奶在市局受了很大惊吓,牵涉到政治事件是超出她承受极限的。况且此事好像并不会很快结束,张处长发话要“严肃查处”,艾校长当场宣布开除梁夏学籍。阿普一辈子没出过山外,可她也明白冒认皇亲是死罪。而且事发后艾北又举报了期终考试被梁夏胁迫的罪行,梁夏受到惩罚是必须的。梁夏还不满十岁,这孩子始终给她不安的感觉,也许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别让这条不知是龙还是蛇的小怪物进家。


    梁夏坐在当初母亲丢下自己的俱融火车站附近。他觉得自己没有太大损失。毕竟白吃白住了一个月,还上了几天学。接下来要考虑的是今天去哪里找吃的。明天?他不去想明天。


    生活就是一个今天,又一个今天。


    火车站的人潮五花八门。有挑着扁担售卖干巴和鲜花饼的白族女人,有背着茶篓外出谋生的羌族汉子,有因为不耐烦在母亲胸前号哭的婴儿,以及充耳不闻昏昏欲睡的藏族老妇。梁夏身后是个小杂货铺,一个月前母亲就是在这里对自己说要去解手,就此一去不回。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杂货铺的柜台上放着一台12寸彩色电视机,电视机连着录像机,正在放电影,看上去像是香港台湾那边的片子。戴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子十分好看,对面坐着的短发女人更好看。戴眼镜的男子说:伍迪艾伦讲过,爱情好像条鲨鱼,要一直不断往前游,不然会死的。


    画面一角冲开水的男人很眼熟,梁夏想起在家乡的时候看过他演的《上海滩》。 男人说:阿伦哪有讲过!阿伦只讲过“这陷阱,这陷阱,偏我遇上”嘛!吹牛B!


    梁夏掉转头看街景。在他眼里,穿梭来去的不是人流也不是景色,是另外一个高不可攀的世界,那世界永远躁动,每个人都比自己幸福却永远不满足。


    他对面有一个小乞丐,和他年纪相仿,但比他矮大半个头,手里抓着半只水焖粑粑,另一只手举着搪瓷碗,每当有人经过时就抬高一点,声音尖利地请求施舍。既然现在他没有吃那半只水焖粑粑,说明他现在不饿,既然他不饿,那最好给现在很饿的人。梁夏起身穿过马路走到小乞丐面前,毫不迟疑地从那只肮脏的小手里夺过水焖粑粑,三两口吞了下去。小乞丐傻看着,没什么反应。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32


    梁夏认为可以对他更多要求一些。


    “你还有几个?都给我!”


    小乞丐依然呆看着,他的嘴唇不知因为什么感染有一部分溃疡,黏糊糊分泌出气味刺鼻的液体,苍蝇绕着他的脑袋欢快地轰鸣。梁夏蹲下来掏他口袋,手刚伸进去,只觉衣领一紧,身体离地,接着就直飞出去,他落地时又回到了杂货铺门口。


    如果这就是抢小乞丐午饭的代价,梁夏觉得还是公平的。但事情并没结束,扔他出去的是个面色蜡黄的男人,蜡黄脸骑着辆破摩托,他把梁夏拽上摩托,熟练地横过来用捆猪的手法捆好,踩上油门往巷子深处驶去。


    任何城市都有类似的街巷:狭窄拥挤但摩托或自行车之类的交通工具总能在其中顺利行驶。巷子柳暗花明春事深,前方围墙出现,似乎到了尽头却不料别有洞天。蜡黄脸娴熟地驾驶着摩托,横在后座的梁夏不是在拐弯时被墙壁撞到脑袋,要不就是在巷子里被什么杂物戳痛了脚,为避免痛苦,他只有尽量蜷缩起身体。巷子里有的人家门户紧闭,有的在门口生火做饭,风驰电掣间偶尔能听见女人用当地土话打骂孩子的声音,锅铲在铁锅底翻炒的摩擦声,以及飘散过来又迅速消失的菜香,梁夏猜应该是蘑菇炒肉片,而且肯定放了干辣椒。仰面朝天的他能看见空中交错的晾衣绳,蜘蛛网般交错在蓝天白云之下。


    天很蓝,云彩,也真的很干净。


    蜡黄脸开足马力冲刺,撞翻了一个女人洗衣服的木盆,脏水流得到处都是,那女人拿起肥皂砸过来,肥皂没击中蜡黄脸却打中了梁夏,女人追上来,梁夏看到她脸颊上有块明显的红色胎记,她捡起肥皂骂骂咧咧回去收拾满地湿衣服。


    蜡黄脸最后停在一个院子门口,院门口的杂物堆里有个废弃的单门冰箱,冰箱门上两个只穿内裤的半裸小男孩搂在一起竖着大拇指。蜡黄脸把梁夏夹进去,丢在正对着里屋的台阶上。


    里屋一个操西南官话的嘶哑男声在唱小调:天道不易信呀,人命没一定,人命没一定呀,要靠自己造;若说祸与福呀,都是天注定,那是凡夫与俗子,而非圣贤说的话呀,说的话!


    梁夏砸在地上很响。他的脑袋早就撞破了,鲜血流得满脸都是,脚上也血肉模糊,梁夏用手擦脸,甩出去的血珠溅在青石板上,太阳下煞是刺目。小调唱完后,男人出来了。西南山区男人都不高大,这男人尤其黑瘦,脸颊极窄,下巴那里却生出宽大的骨架,看上去是个咬牙切齿的表情,但往里缩的鼻梁又像是要打喷嚏打不出来,他头上卡着一半卷边的喜鹊窝毡帽,麻布上衣黑长裤,赤脚踏双颇时尚的白皮鞋,宽下巴男人叫蜡黄脸名字,听发音像是“莫干伞”。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33


    莫干伞是俱融当地口音,两人商量了一阵。梁夏大体上还能听懂,他们在决定是弄断自己的胳膊还是腿,或是拿开水烫掉一层皮。这并不是为了给杂货店门口的小乞丐报仇,也不是他们谈论的重点,他们讨论时间较长的是把梁夏放在火车站还是运去昭通。


    等到他们商量停当显然太迟了,梁夏插嘴说:“要是你们缺小孩子的话,我可以帮你们找好多。”


    两个男人都不说话,同时看着地上的梁夏,那目光让梁夏心中发虚,但他没有停止说话:“我断手断脚以后,最多只能管自己,最多只能要到一份钱,但我如果找来好多小孩子,那就不一样了。”


    莫干伞看着宽下巴说:“提石恩和?”


    提石恩和是宽下巴的名字。


    提石恩和不置可否,莫干伞说:“你找到一个小孩子以后,才能抵掉你自己,再找到一个,那两个小孩就都归你管,他们讨到的钱你全部交给我们,我们按数目发奖金给你,要是做得好的话,你可以管一个地头。”


    提石恩和下令:“把他拇指剁掉。”


    “这是没用的!”梁夏几乎是应声而答,“如果我不和你们一条心,别说拇指了,就算是没手没脚也一样!不信我现在就带小孩子回来给你们看!”


    提石恩和问:“你是不是本地人?”


    这次梁夏没有立刻回答。他猜测这个回答对自己很重要,但他没有时间考虑太久,毕竟取得对方信任最重要。


    “我是和爸妈一起出来旅游的,刚下火车就走散了,不是本地人哩!”


    “在哪里上的车?”


    “攀枝花。”


    “什么时间上的车?”


    “就是今天上午没多久。”


    这问题梁夏不会答错,他虽然不是攀枝花人,但生母确实在攀枝花站带他坐的火车,到俱融才不到两个钟头。


    莫干伞说:“你现在去找个小孩子回来再说。”


    什么叫“插翅而逃”,就是梁夏现在的心情,但他不敢流露。


    提石恩和问:“饭吃了着?”


    梁夏点头,莫干伞却说:“估计不得饱,他只抢了皮岗半个粑粑。”


    他们俩开饭,梁夏在门槛里蹲着,饥肠辘辘的他尽量不去看桌上的饭菜。由围墙望上去,天空遥不可及,朵朵白云像家乡的赖汤圆一般胖乎乎圆滚滚,个个都熟透了,在盘底乱滚,色滑洁白,皮粑绵糯,甜香油重,咬一口,芝麻酱厚腻腻溢出,总会烫痛舌头,但还是大口的吃,这样分量的白云,要吃好几辈子都吃不完吧?


    梁夏用力咽口水。屋里电话响,莫干伞接完电话颇为兴奋,俩人又开始商量。


    “不如给那边,他没有病没有残,人家出的价也不贱。”莫干伞这回的主意,提石恩和不反对,掉头问梁夏:“你属么子?”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34


    属相,那就是问自己多大,梁夏知道艾北属狗,说小些比较好吧?他想,于是答:“属狗。”


    可是这回他猜错了。


    莫干伞说:“怎么看上去不止八岁。”


    但提石恩和已经决定做这笔买卖。莫干伞负责送货。


    还是用原先的破摩托车,但没有回到火车站,而是长途汽车站。莫干伞用绳子把梁夏的右手和自己腰带一起扎紧,外面罩长坎肩,冷眼看去,像是孩子怕走丢,抓着父亲的腰带。


    莫干伞裤兜里有刀,特意让梁夏摸,说:“你要是乱喊,就先捅死你!”


    长途车窗前方有标着始发地和终点站的木牌,但梁夏认不全那些字。司机也不报站,一路颠簸,土路上扬起的灰尘犹如万马奔腾。窗外尽是田野,鲜有人烟,同车旅客多是少数民族,肤色黧黑,说着各地方言,几乎看不到一张略有身份的脸。太阳追着汽车跑,渐渐超过车速,在地平线隐没了,星空瞬间点亮一个魔法世界:苍山遒劲,百花织锦,幽香不绝。客车里没有灯光,只有两三个烟卷的火星明灭,萤火虫也似。


5 运气这东西(下)


   梁夏一夜没睡。半夜里司机曾经停过一次车小解,车上有几个乘客也下去方便,但莫干伞没动。


    直到次日傍晚车才到站,莫干伞找到一家小饭店要了碗面条,梁夏恳求很久,才被允许喝到口面汤。莫干伞快吃完时,小店进来一个壮硕汉子,径直走到桌边,瞟了眼梁夏,对莫干伞点下头。


    莫干伞说:“先给钱。”


    汉子从裤兜里掏出小布包,莫干伞接在手里准备清点,那汉子忽然说:“等下,这货有问题!”


    梁夏软布袋般靠在莫干伞身上,嘴角边不停淌口水。


    “翻白眼了。”汉子说,“这可不行。”


    莫干伞也有点发慌,辩解说:“他只是饿。”


    汉子不信,莫干伞便又叫一碗面条给梁夏吃,梁夏半死不活,莫干伞好容易才灌进去半碗。梁夏这才睁开眼睛,仍是半死不活。


    “是好的。”莫干伞说,“你看,没事。”


    汉子不依:“我不踏实,你要不先回去吧,换个好的给我。而且这小孩太大了,我们想要两三岁的。”


    莫干伞说:“那就算便宜些给你。”


    汉子问:“便宜多少?”


    “减三千吧。”


    “减五千我就要!一口价!”


    莫干伞垂头盘算了一会,表示同意。钱货两讫,梁夏还是不能走路,系在裤腰带上的法子是不能用了,汉子和莫干伞正在商议,梁夏看见饭桌上的烟灰缸里给客人用的打火机,悄悄攥在手里,挪到莫干伞的坎肩下点燃。


    土布坎肩迅速起火,莫干伞跳起来,连在他裤带上的梁夏也被拖起来,坎肩烧光,绳子露出来,汉子忙不迭遮掩,连扯带拽松开俩人,饭店老板和服务员都跑来灭火,有拿桌布的有拿洗碗水的有拿衣服摔打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35


    莫干伞的烧伤不是特别严重,但需要去医院,汉子付了面钱,俩人忽然记起那件最重要的事,然而此时——孩子不见了。


    不过是三两分钟的事,料想跑不远。兵分两路,里外去追。饭店有前后侧门,车站四通八达,载客摩托和小电瓶车乌泱泱到处都是,俩人找了好几个钟头,一无所获。生意未成,莫干伞只得坐原来那趟车回去。


    梁夏也在那辆车上。梁夏藏身之处是车顶的行李堆。他看着莫干伞上了车,生怕他爬上车顶翻查。好在莫干伞没那么做。梁夏心里做了很多准备,假如莫干伞爬上来逮住自己,自己应该怎样说才能让司机和乘客愿意帮忙,办法想了好几个,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要发生这样可怕的事吧,梁夏忽然想到三朵节那些进香的信徒,于是不停地求三朵保佑,念了没几句,又想自己曾说过自己就是三朵,那么三朵一生气就不会保佑自己了,还是拜阿弥陀佛。汽车开进俱融市区,梁夏顺着车尾的铁梯爬下,跳到路面。


    这里是电影院门口,很多人进出,可谁知道会不会从哪里冲出来一辆破摩托车呢?阿普奶奶住得比较远,而且就算去了也未必让自己进门。天又黑,他不想冒险。艾北家就在学校旁边,可是十有**艾校长是不会让自己进门的。他回想起仅仅半个月的读书生涯,王老师说过,遇到困难的时候要找警察叔叔。


    梁夏说了许多好话,于是有个看电影的中年妇女同意带他到最近的派出所。派出所只有一个值班民警,梁夏的说法是,和奶奶吵架从家里跑出来了,天黑害怕,希望警察叔叔送自己回家。


    小民警不能离开岗位,于是给梁夏出主意:“你在沙发上睡一夜吧,明天我交班以后就送你回去。”


    梁夏本也无所谓去哪里,只要此地安全,不会被驱赶便好。小民警又说:“你肯定是和人打架,奶奶数落你,所以你跑了。你看你满脸都是血,腿也破了!”


    小民警打开柜子拿出药箱放在桌上,又打了盆温水给梁夏清洗。脸洗干净了,开始上药,小民警皱起眉:“这肯定得上医院,你头上好几道口子,都开瓢了,指不定得破伤风。这里是烧伤吗?”


    小民警托着梁夏的手腕查看伤口,手心有什么柔软火热的液体沉沉砸中,继而又是一颗。小民警把梁夏搂进怀里哄:“好了好了,男子汉大丈夫。”


    梁夏放声嚎啕。


    这一哭不可收拾,半夜时梁夏筋疲力尽,鼻青脸肿地睡去。小民警拿自己的警服给他盖好,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呆。梁夏的伤口让他很不放心,但现在这时候也找不到人顶班,看来只能等天亮送他上医院了。


    梁夏睡不到片刻便醒,他还有些要事需要考虑。蹭到桌子前,先试探一下:“我饿了。”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36


    小民警有方便面,拿茶缸给梁夏泡上。


    “一会就能吃了。”小民警说。


    梁夏拿指头在桌缝上抠,小民警的手也放在桌子上,指甲齐整,干干净净的,让梁夏好不羡慕。


    “警察叔叔,”梁夏觉得这称呼很了不起,但其实把小民警喊老了,看样子他也就是大哥哥那种年纪。梁夏接着问:“你家远不远?”


    “不远,我住集体宿舍。我是来实习的,老家在山东呢。”小民警说,“还不知道以后分在哪里。”


    梁夏失望极了。本来,他觉得有那么点可能去这警察家里混饭,既然是集体宿舍,多半自己去不成了。但是很不甘心,想想还有什么法子?小民警把泡好的方便面递给梁夏,梁夏道谢,拿着筷子吃了几口,发现小民警面前摊开的文件上有几个人的照片,于是歪头看。小民警索性将文件掉转过来对着他。


    “看看吧,这都是在逃犯罪嫌疑人。你要是见到这些坏人,要赶紧告诉我们,这也是少先队员的光荣职责呀!”


    梁夏当然认识,那个咬牙切齿的表情独一无二。


    “你们大人怎么不找啊?”梁夏问。


    小民警笑了:“通缉令刚下来没多久,这张照片费了好大劲才弄到呢。很快到处都会贴。车站码头交通要道的,要不我也给你几张,你在你家附近也贴贴,群众的力量一向很重要。”


    这些话梁夏没兴趣,他又问:“要是抓住,你有好处没?”


    “有啊,我就立功了!提供线索的也立功了!”


    “立功有啥好处没?”


    “有荣誉呀!我将来分的单位可能也会比较好吧。”


    梁夏很希望小民警能去好单位,他是好人。于是说:“我见过这个人。”


    梁夏的手指停留在通缉令的第一张照片上。


    小民警不是特别相信:“在哪里见的?什么时间?”


    “就两天前,哪里……巷子里面。”


    时间令小民警很兴奋,但后面那句话让他泄了气:“这人在边境一带出没很久了,我们也多次接到线索,他每次停留时间都非常短,好几次都是在我们排查到之前就已经转移了。”


    梁夏闷头吃面。不能报答好人,他难过极了。


    小民警又问:“巷子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物吗?就是你能说出名字的东西?”


    “火车站。不过巷子离火车站比较远。”


    “没关系的。你仔细回忆一下,路边有什么有特征的建筑,人,或者物品,都可以。”


    “嗯。火车站那里的杂货铺,那个杂货铺我能带你找到。然后就是一直往里开,开到头左拐,接下去,我就说不清了。”梁夏很愧疚,但小民警期待的眼神让他继续努力回忆,“有个女的,在骂小孩,是当地人,有人在门口炒菜,是蘑菇炒肉片,放了干辣椒。还有个女人在洗衣服,脸上有个红颜色胎记,提石恩和住的院子门口有个旧冰箱,上面画着两个穿短裤的光身子小孩。”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37


    小民警迅速在纸上画出两个和梁夏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小孩,甚至连梁夏没说的竖起大拇指的动作都有:“是这个牌子吗?”


    梁夏点头。


    小民警探身取起桌上的电话,一边按键一边控制不住兴奋,在梁夏头顶重重一拍。梁夏的伤口因这一拍忽然发作厉痛,刹那间脑中轰轰作响,初遇阿普奶奶时,远方丽江奔流的涛声滚滚而来,天地暴雨如注,很冷很湿。


    世界很孤单,只剩下自己,只有自己。


    路还有多远?


    巷深处有户人家的收音机里正播京剧。落毛凤凰薛湘灵唱着“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后来梁夏成年以后曾看过张火丁的现场,才知道当年自己听到的是迟小秋版。张火丁版是唱作“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前情”和“七情”失之千里差若毫厘,说是“前情”,那就还有“后意”,可到了“七情昧尽”的份上,这日子也就过到了头。张火丁宽厚,迟小秋则凄楚。


    也有人说,京剧咬字“前”和“七”本就很难区分,所以迟小秋和张火丁唱的是一回事。梁夏对京剧鲜有兴趣,所以也不想拿程砚秋的原版来考证这词儿究竟唱作什么。说到底,前情也罢,七情也罢,就最终结果来说,还不都得“泪湿衣襟”。何况当初小毛孩梁夏在迟小秋的哀歌中昏倒时,他确实是对前程意冷心灰的。


6 风花雪月


终年不融的雪山下面,连着深绿的草坡,坡下种植有玉米、油菜、马铃薯一些粮食。荞麦花盛放,俨然巨大的粉色锦缎,大麻和稻米像是阿普奶奶家的矮墙,密匝匝围住。太阳钻透叶端,在泥地和木头家具上涂出点点光斑,草虫偶尔鸣叫,惹得拴在阴凉处的马匹伸长脖子就着树干搔痒,搔得快乐,便长嘶起来。


    俱融一小新学年的开学典礼那天,梁夏出院了。熬过败血症的高烧和昏迷,他的全身依然没有消肿,头部和胳膊上的纱布把他缠裹得好似阿里巴巴。因为肿,鼻梁都显得歪斜,眼睛成了两条缝,难看且狼狈。但梁夏不在乎。他不想错过开学典礼。


    提石恩和等人被抓,连带揪出整个团伙,除贩卖人口之外还牵涉盗运枪支毒品。艾校长第一时间从小舅子那里得知消息,于是拖上阿普奶奶同去探病,并预先嘱咐她不要当着外人提以前的事。


    市局张处长和俱融一小艾校长带着鲜花水果慰问的过程,省电视台和报社记者做了现场直播,在艾校长的撺掇下,阿普奶奶磕磕巴巴地代表梁夏表示感谢。晕晕乎乎的梁夏只记住两件事:一是小民警被分到昆明;二是自己白得五千元奖金。


    五千元巨款极实在。他又可以在俱融一小念书了。并且艾校长也说服阿普奶奶正式收养被媒体赞誉为“英雄少年”的梁夏。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38


    操场旗杆上五星红旗猎猎飘扬,穿着整齐校服的全体学生在艾校长指挥下唱:“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全校少先队员按中队组成方阵,阵中央留一块正方形空地,左、中、右三面由各中队的队伍组成,每个中队队前有一位高举队旗的旗手和两名护旗队员。正前方是主席台,校领导们站在那里。


    梁夏也是旗手之一。他努力把队旗举得高高的,心中充满骄傲。


    主席台上,艾校长身边有一个陌生男孩。艾校长对着话筒宣布:请各中队长向少先队大队主席苏杭同学报告实到人数。


    这个名字梁夏记得。上学期就是这名字取代自己成为年级第一。


    下一项议程是“出旗”。各中队旗手都将队旗向前倾斜一定角度后举定,全体队员举手行队礼,大队旗手在两位护旗手的陪同下,沿顺时针方向绕全场一周。


    苏杭带领全体少先队员举起右手,宣读:“准备着,为实现**理想而奋斗!”


    全体队员振臂高呼:“时刻准备着!”


    玉龙雪山在九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雪山万丈光芒与红旗下苏杭的面容交相辉映,梁夏从肿得极狭小的视线看着那个神的孩子。


    苏杭发言。没用讲稿,字正腔圆:“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的;队旗上的星星火炬为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


    梁夏第一次听见活人说出如此标准的普通话。苏杭的声音不像大多数孩子那样在演讲时因拿捏不准显得刺耳,他的声音很从容,甚至柔和。


    艾北身边的护旗手是宋般若。他们就站在梁夏对面,宋般若看着纱布堆中间的梁夏想笑又不敢笑出来。这是梁夏第二次见到宋般若。他两次出现都是那么与众不同,可宋般若的目光自从苏杭出现后就再没转回到梁夏身上。


    不仅宋般若,全校学生的目光都在膜拜苏杭。


    三年级的教室在二楼。梁夏依然和艾北同桌。王老师发完新课本,艾校长带着苏杭进来了。梁夏立刻想到宋般若身边的空位。那也是全班唯一的空位。


    王老师说:“苏杭坐宋般若旁边吧,要多帮助宋般若呀,她数学不大好。”


    宋般若往旁边让了一点,有些忸怩的对苏杭笑笑,苏杭也对她笑了一下。梁夏懒得看他们,对艾北说:“你有没有不要的画报?送我几张包书。”


    艾北说“有啊”,羡慕的口气说:“苏杭居然把宋般若比下去了!”


    “一男一女有什么好比的。”梁夏翻开语文书,新课文中的生僻字更多了,情况很严重。


    艾北好了疮疤忘了疼,又是一副扶危济困的大侠表情:“我帮你补习!放心吧!只要你肯用功就没问题。”


    没有半个月非生即死的紧箍咒,梁夏尽力地开始从头学。从b、p、m、f,到加法口诀,夜夜熬到近天亮才睡。阿普奶奶偶尔抱怨梁夏浪费电,梁夏就理直气壮地回答从五千块里扣。五千块钱是存在阿普奶奶银行户头的,储蓄员说最高的利息要存八年,阿普奶奶选了一年整存,这样每年有三百多元利息。学费绰绰有余,还能贴补些生活费。半学期后期中考试,梁夏是班级第二十名,到期终考试时,就变成年级第十名了。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39


    年级第一第二还是苏杭艾北。


    至于宋般若,她成绩一向在年级前十,但她并不十分用功读书,似乎目前的名次在她来说得过且过。这小姑娘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和当地的孩子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有的孩子可以说生得土气,有的则一看便是在城市中生长而且家境较好。可宋般若很难形容,她与工业时代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那并非远古或蛮荒,这个自治州州长的女儿,似乎更像是骑着高大的梅花鹿,在丛林中穿梭的部落公主,当她出现时所有人的目光必为她凝聚。


    虽然同学们对她敬而远之,可艾北非常乐意找她玩,梁夏则乐意跟着艾北,至于宋般若,苏杭来了之后的第一个周末,她忽然提议同学们去她家里做客。


    所谓同学们,也无非是她的新同桌和艾北梁夏共三个人。


    自治州坝区多为“长三间”。衬以厨房、畜厩和有场院的茅草房,或“一正两耳”、“四合五天井”的瓦房,卧室、厨房、畜厩俱各分开。山区则多为上楼下厩的草房、“闪片”房、篾笆房或“木垛房”,炊饮和睡觉的地方常连在一起。宋般若家离州政府很近,房屋已汉化了许多,她家养了好几匹膘肥体壮的良驹,院里有条黄毛小狮子狗,和满地乱跑的鸡鸭一起晒太阳,见孩子们进门,小狮子狗吠了几声便不再闹,摇着尾巴先围宋般若转了几圈,又对梁夏苏杭艾北撒了个欢。


    宋般若的爸爸妈妈都去省里开会了,只有外婆在家。堂屋里火塘四季不灭,可以烹茶。老外婆好客,用小陶罐在火塘上烧烤沱茶,待罐中茶叶变黄,飘出香味时,往罐中冲入少许沸水,等水中泡沫消失,再将沸水冲满,稍煨火片刻,茶水呈琥珀色,香味浓郁,有烤茶的特殊馥郁。老外婆取了几只小茶盅,逐个倾倒,每只仅倒小半杯。


    白族人讲究“酒满敬人,茶满欺人”,不以冲喝为目的,讲究小口品饮,在舌尖上回味茶的苦凉清香为趣。几个汉族孩子喝不惯,老外婆说:“请你们喝的可是招待贵宾的三道茶。第一道苦茶,代表的是人生苦境。人生之旅,举步维艰,创业之始,苦字当头。面对苦境,要学会忍耐并让岁月浸透在苦涩之中,才能慢慢品出茶的清香,体味出生活的原味。”老外婆说着,在砂罐里注入新水,加入白糖、炒香的桃核仁片、芝麻面,换上了大若小碗的茶杯:“这第二道茶叫甜茶,是用大理特产乳扇、核桃仁和红糖为佐料,用大理名茶‘感通茶’煎制的茶水冲泡。这道茶甜而不腻,你们可以痛快地喝个够。苦去甜来的意思,代表的是人生的顺境。经过困苦的煎熬,奋斗时埋下的种子终于发芽、成长,最后硕果累累。这是对勤劳的肯定,这是付出的回报。当我们在鸟语花香里,明月清辉下品尝甜美的果实之时,就会感到生活的快意。”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40


    老外婆接着往茶水中放入烘香的红糖、蜂蜜、桂皮、米花、和几粒花椒:“第三道茶,叫回味茶。甜蜜中带有麻辣味,回味无穷。桂皮辣,辣在白族话里与‘亲’谐音,姜在白语中读‘皋’,代表富贵,所以这道茶表达对客人的祝福:希望孩子们一生平安,大富大贵。甜、苦、辣这么多味道集中在一起,代表的是人生的淡境。一个人的一生,要经历的事太多太多,有高低,有曲折,有平坦,有甘苦,也有诱惑。需要淡泊的心胸和恢宏的气度。如果一味沉湎于成功或失败之中,把身外之物看得太重,太过执着,就会作茧自缚,陷入生活的泥潭不能自拔,丧失了许多人生乐趣。所以,这道茶告诉我们:不要让生命承受那些完全可以抛弃的重负,只有这样,才能是真正智慧的人生。”


    老外婆摸着宋般若的头,笑吟吟地念叨:“苍山绿,洱海清,月亮白,山茶红,风摆杨柳枝,白雪映霞红,般若再长大一些,就可以戴上我们白族最好看的帽子啦!”


    宋般若见对面三个不懂,就说:“白色帽檐代表雪,帽须代表风,帽子上的花绣代表花,帽子的弯沿代表月亮。所以叫风花雪月。” 宋般若指着三个男孩对外婆说,“你看他们,苏杭就像雪,梁夏就像风,艾北是花,我是月亮。”


    老外婆说怎么把男孩子比作花呀?宋般若答因为月亮只有一个。


    吃饱喝足,四个孩子跑到马厩里牵出马来骑。宋般若和艾北一跃而上,策马扬鞭直冲向繁花似锦的草原。梁夏和苏杭都没骑过马,他俩互相看,梁夏打心底里讨厌这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大队长,于是学着宋般若的样子跳上马,马不动,梁夏拽缰绳晃马鞍的忙乎了一阵,还是不动,老外婆在屋里看见,远远喊:“要打马屁股!”


    梁夏还没来得及动手,苏杭倒好心,用尽全力在马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马直跳起来,将梁夏掀翻在地,那马脱缰而出,追宋般若和艾北去了。梁夏躺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眼前的蓝天上忽然出现苏杭惊慌的脸:


    “你没事吧?”


    梁夏瞪了他一眼,不说话,慢吞吞爬起来,苏杭又牵出一匹小马。


    老外婆给马上好护具,拍拍马脖子,对苏杭说:“马和人一样,千匹马千种个性,有的不能打前面,有的不能打后面,有的胆小,有的爱败道,有的跑偏,有的不离圈,有的爱咬人。记住不要一上马就疯跑,不要在马上大喊大叫,惊着它就麻烦了,马小跑起来有节奏,你得跟着它跑的节奏小颠,这样就伤不到内脏了。这马叫阿花,才两岁半,胆子小脾气也好,你们就骑着它去找般若吧,般若在马上可是怎样都摔不着,还会蹬里藏身呢。”


    梁夏赶紧爬上马,他怕苏杭坐他前面。苏杭倒没和他抢座位的迹象,蹲在地上饶有兴致看几株半开不开的茶花。那茶花和阿普奶奶院中品种相同,外轮花瓣平伸,内轮卷旋曲折,形成高耸的花冠,花蕊夹生于曲折的花瓣之中。苏杭不出声地数花芯。老外婆说没栽几年,将来能长很高,长成一棵树,开花的时候像火烧云,可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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