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21


  是往日德国租界的德明饭店。沉重的德式楼房依旧,门前老树一大蓬绿叶依旧。往日那洋人


  和中国富豪的饭店,我们只能在门外瞄一眼。现在,我提着旅行袋,恍恍惚惚走上那一溜又


  宽又长的楼梯,想起小时候,家住汉口日租界,大热天,我和弟弟汉仲去买雪糕。日租界,


  德租界,法租界,英租界,俄租界,流着汗走过五个租界,为的是吃一根汉口最好吃的雪糕


  。德明饭店在德国租界边上,我们走到那儿,一根雪糕早已舔光了。汽车一声不响地在饭店


  门前停下。穿白制服戴白手套的汽车夫跳下车,打开车门,哈着腰站在一边。高鼻子洋人走


  进那神秘的大楼里去了。


  江汉饭店白衣短裙的女服务听见我说武汉话,眼睛一亮:你家会说武汉话? 我是武汉人。


  武汉人? 嗯。从美国回来的武汉人,离开三十年了。


  三十年?你家想吃么司,只管说。面窝、豆皮、武昌鱼。 喜头鱼!


  她摇摇头。我们只有武昌鱼。几帖速写


  东湖的水依然那样子蓝。天上的云依然那样子飘。


  一个绿衣童子站在夹竹桃下。他转身看见我,突然笑了。火红的夹竹桃在他头上烧起来了,


  映红了他的脸。 他仍然羞怯怯望着我笑。 真个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      *


  一抹青山。一溜垂柳。灰蓝的天。灰蓝的水。无波,无云。水天之间,一条小船。披蓑衣的


  老翁拉着鱼网,一把一把从水里拉起来。 我在水边跪下,轻轻拍拍水。*      *


  *


  一扇褪色的木门半开着。一个老人坐在门内竹凳子上。他身旁一丛翠绿的叶子,绿滴滴的,


  滴到老人肩上了。*      *      *


  长长的窄巷,灰色的楼房。地上闪着雨水。很静很静。


  突然,吱──吱──吱──很细很细的叫声,一声声,很肯定,很清晰。我转身寻找。路旁一个破


  竹篓里,两只嫩黄小鸡吱──吱──又叫起来了。竹篓边上吊着一片青菜,绿得水滴滴的。


  那两点嫩黄,那一小片水绿,叫我快活了好半天。黄鹤楼呢?


  黄鹤楼呢?我站在渡江的轮船上问,望着对岸两三缕烟子在烟囱缭绕。


  黄鹤楼呢?大江茫茫,到哪儿去找?


  大江依旧东流去。白云依旧空悠悠。江上的黄鹤楼不见了,我却回来了,和丈夫女儿一起回


  来了。我一定要到大江上去,我一定要去坐船,和聂家所有的人一起去坐船,一定要从当年


  父亲灵柩回乡飘着爷爷写的挽幅“魂兮归来”的江汉关上船。现在,两脚踏上船的那一刻,很


  严肃,很隆重,在我生命中画了个完完整整的圆圈。我向母亲默祷:姆妈,您可安息了。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22


  船上挤满了人,日正当中。我在老人、孩子、年轻人之间挤来挤去。汗臭,体臭。感到切身


  的亲,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三十年来,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在大江上一起挣扎,一起拚


  命,一起活过来了。 他们大声说话叫嚷。 Paul问:他们在吵架吗?


  我笑了:他们就是那样子讲话的。


  Paul望着天边黑蒙蒙的烟雾说:我想象不出你是在这儿生长的。


  下午,我对Paul和两个女儿,大哥、蕙妹两家人说:今天我可要走,走,走,走遍我生活过


  的地方。愿走的,跟我来!不愿走的,留下来!


  Paul在爱荷华说过:我要踩着华苓的脚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两个女儿对家中旧事充满好奇。


  没有一个人留下来。浩浩荡荡,我们从江汉饭店出发,走上沿江大道。昔日的沿江大道横贯


  汉口的五个租界:英租界、俄租界、法租界、德租界、日租界。沿江的大厦,全是洋行和洋


  人的住宅。江边鹦哥绿的草坪上,摆着木椅子。江边和一溜黑色铁栏杆之间,有一条水门汀


  的人行道,洋人有的推着婴儿车,有的牵着杀气腾腾的大狼狗,在那儿散步。外国军舰飘着


又饮长江水,1978   爱荷华头天晚上大风大雨。(3)


各自的国旗。租界以外的江上,三三两两的旧木船,都是在大江上讨生活的人。夏天水涨,


  每天傍晚,我跟着大人去江边看水涨水落,总要紧张一阵子。淹水的时候,遭殃的是租界以


  外低凹的贫民区。民国二十年大水,我们去了北平。我家三层楼房,两层淹在水中,出去得


  从顶层在窗口坐划子。民国二十年大水,小时候常常听见大人讲那句话,我想到的是从窗口坐


  上划子,划着桨去“走人家”。


  我们一大伙人一走上沿江大道,我一下子怔住了。大道变成了窄道,大江也看不到了。眼前


  是一道厚实的堤防,是武汉人两手一铲土一铲土筑起来的,现在武汉没有水灾了。江边大楼


  出出进进的是蓝制服灰制服的工作人员。长长一串板车载着稻草包的货物,一人拖一辆板车


  走过来了,弯着腰,绳子搭在肩上,很坚定,很吃力,一步一步向前拖──那是一幅永恒不变


  的中国人雕像,当年我在大江上看到的纤夫,也是那样子拖着粗大的绳子,在峭壁悬崖上,


  一步一步向前拖。


  聂家两代人朝圣似的,走过一条一条街。走过我昔日一个一个租界里的家。俄租界的上海理


  发厅仍然在那三岔路口。理发厅对面白俄女人精致的小店,那个有彩虹小洋伞的小店不见了


  。再走过去,应该就是我记忆中最早那个家了──汽车从雕花铁门内长长一条车道上一直驶到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23


  楼前,两根粗大的石柱子顶着宽敞的阳台,从石柱子之间走上台阶,走进一抹宽大的楼梯,


  迎面大镜里的人对着你走来,你不得不转弯向上走去,突然看到爷爷巨大的身影。


  我们的家呢?我们的家呢?我站在街头四处寻找儿时的家。


  这就是我们的家!大哥指着我身后说。


  原来我正站在我家大门口!我转过身,只见两根石柱子,再看一眼,仍然只有那两根石柱子


  。经过了半个世纪的大风大浪,我们都活过来了,现在我们一同站在三岔路口,站在两根石


  柱子之间,一同寻找儿时的家。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一切的旧恨宿怨都消失了。


  我们走过英租界的兰陵街,走到一个弄堂口。同福里!我叫了起来。抗战爆发,我们母子寄


  住这儿,日本飞机来了,母亲把儿女一把拥在怀里,躲在桌子底下。


  我站在同福里前面。一栋栋小红砖房陈旧得变样了。两个男孩子,手叉在腰间,狠狠盯着我


  们。 我转身说:走吧。他们好像要武斗的样子。


  我们也一同寻找甫义里。父亲去后,母亲带着四个儿女,在那儿过着愁苦的日子。


  我们又一同走过德租界的一码头、二码头、三码头、四码头、五码头、六码头,走到日租界


  我最后一个家,在两条街的岔口,有一抹灰色围墙,一层层楼,一扇扇窄窄的长窗子。墙内


  园子角一棵梧桐树,夏天知鸟吱──吱──


  一声声,日子永远就那样子拖下去。改变那单调生活的是父亲的死亡,是家族的明争暗斗,


  是母亲的悲苦。 国际大团结!薇薇指着我家门口木牌上的字。


  现在是派出所啦。大哥告诉我。 我向门内看了一眼。几个人坐在天井里的板凳上谈话。


  这儿本来是三层楼房,一个大园子。我对Paul和两个女儿说:日本人占领武汉,美国飞机丢


  炸弹,正好丢在房子正中间,就炸出了这么一个天井。抗战胜利后,我们从四川回汉口,发


  现我们家炸成了平房,中间一个很大的天井,天井四周的房间变得明亮了,每个房间都有阳


  光。我向墙内又瞧了一眼,笑着说:我小时候就想要这样一个敞开的大天井。


  Paul大笑:中国人!中国人!这就是中国人!就是大灾大难,他也有逆来顺受的道理。


  80年代,我回乡多次。1980年,我和Paul再度去大陆。湖北副省长在武汉翠柳村设宴招待我


  们,大哥夫妇也在座。我请他查一查二哥的下落。他满口答应。那一年,我们也去了开封大


  哥的家。那时他的孩子们才告诉我,大哥曾被打成右派,背上背着牌子:地主的孝子贤孙,


  做苦工,搬砖头,调石灰。1978年,我们重见时,他还没平反。1980年,在开封大哥家,我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24


  问起真君。 大嫂说:你大哥的妈死了以后…… 哪一年?我问。 1962年。


  我妈在台湾也是1962年过世的。 真巧!大哥说。


  大嫂继续说:爷爷在抗战时期就死了,你知道。真君跟着你大哥的妈住,在武昌。解放以后


  ,我们在外地工作,小燕、小斌都是真君扶养的。她把他们照顾得特好。大哥的妈死了,她


  来开封跟我们住。她叫我姐姐。我们真像姐妹一样。有一天,组织上叫我去谈话,说真君是


  我们的丫头,在新社会是不允许的。我解释说,我们没把她当丫头,她一个人,孤苦伶仃,


  我们要养她,我们和姐妹一样亲。不行,在新社会,组织会安排她的生活。原来他们要把她


  嫁给一个模范老工人。我没办法,最后只好答应向真君做工作。我回家对她说:真君,你有


  个家了。她点点头说:嗯,有。我说:不是这个家,另外一个家。她还是点头:嗯,有。我


  说不清,只好做手势。我把她几件衣服包起来,放在她手里,牵起她的手,向外走。我说:


  到你自己的家。她哭了起来:不,我要姐姐。 (大嫂声音哽住了。)


  我对她说:好,姐姐跟你一起走。她才跟我一道出门。我和她一起去郑州。哎,一个老头子


  ,乱七八糟一间小屋子。我对她说:你在这里住,常常回来。这是你的家,那也是你的家。


  她大哭,要跟我回家。我只好狠心走了。她每个星期都来看我们。每次来,都带糖呀、糕呀


  给孩子们。大约一年多以后,老头死了。组织上对她说不清,拿她没办法。我请了一个星期


  假,去郑州陪她。她见到我,大哭,要跟我回来,回来住了一个月,还是不能留下来,还是


  得走。她回去以后,在医院当洗衣工。后来他们又把她嫁了,嫁到乡下去了。“文化大革命”


  时就失去联络了。我们也自身难保。


  1986年,我和弟弟华桐沿江重访母亲带着几个小儿女,在抗战中艰苦生活过的地方。重庆、


  万县、三斗坪、宜昌、武汉。最后去开封。湖北应山县外办突然来了,提着一包皮蛋,特地


  赶来邀请我和华桐去应山。那算是我们老家了,但我母亲这一房人从没去过。父亲死后,在


  母亲的苦难中,那儿的亲友对我们敬鬼神而远之。我和华桐一时也无法改变早已决定的行程


  。我对大哥说:你去吧。他说:我算什么?他们要你们去呀。


  我们从外办那儿终于知道了二哥的情况。1980年,湖北副省长把调查聂华棣下落的工作,交


  给应山县办理。刚好是来开封的这位外办去调查。二哥的命运,寥寥几句话就了结了。


  50年代,二哥从武汉回应山养牛。忽然有几条牛死了。有人说牛是他毒死的。他就进了劳改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25


  营。他在那儿得了肺病。据说1960年左右被释放了,但应山没有他回去的记录,武汉也没有


  。最后外办找到一个当年和他一起劳改的人。那人说,他在劳改营里看见过二哥,骨瘦如柴


  ,因为劳改,没敢说话。过了一阵子,他走过一堆黄土。土堆前面插了一个小牌子:


  聂华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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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艾青,1978(1)


1978年,第一次回乡,Paul和两女儿薇薇蓝蓝同行。到了北京,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寻找艾


  青。70年代,我在美国读过可能找到的艾青的诗,也译过他的一些诗,知道他在1957年因为


  和“丁陈反党集团”的关系而被打成大右派,1959年下放到新疆。现在,他在哪儿?他在做什


  么?仍然写诗吗?我到北京之前,就有个预感:艾青在北京。他1938年写的诗有一行:“而


  我──这来自南方的旅客,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


  到了北京,我一有机会,就说要见艾青。没有回应。我们却巧遇另一诗人蔡其矫。1938年从


  印尼回中国,他才十九岁,立刻去了延安。1957年“反右”运动,蔡其矫的诗被批判成“脱离


  政治,放弃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热衷于追求资产阶级趣味和表现资产阶级美学理


  想,迷恋腐朽的形式主义”。他也沉默了。


  我在70年代初偶然发现蔡其矫的诗,那正是中国文艺“三突出”时代,就因为蔡其矫的诗没有


  什么“突出”,我到处找来他的诗读了,并选了几首译成英文。他和艾青的诗都收集在我编译


  的英文“百花齐放文学”中,哥伦比亚大学出版。


  我对蔡其矫说:我非常想见艾青。他在北京,是吗?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不见艾青,我是不离开北京的。 蔡其矫微笑着。 你可不可以告诉他? 他仍然微笑着。


  第二天,蔡其矫告诉我们,他已安排第二天艾青和我们在景山见面。我们全家都很兴奋,将


  其他节目都取消了。但是,第二天,蔡其矫又告诉我们:艾青不能来了。


  我以为见不到艾青了。 一天,电话响了!只听见“我是艾青。” 哦!你真是艾青吗?


  我马上和他约好:6月16日下午4点以后,我们全家去看他。 我也约了蔡其矫去艾青家。


  汽车在狭窄的胡同口停下。在日暮夕阳的小胡同里,我家四人兴高采烈地走向艾青的家。远


  远看见一个人站在胡同那一头。只见那人向我们这头盯着眼看。 那就是艾青!


  Paul和艾青相见拥抱,两人都泪汪汪的。 怎么现在才来?这是艾青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


  他和高瑛住在小院一间小屋子里,一张双层床和一张单人床占了一半屋子,上层床堆满了书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26


  。两张小桌子占了另一半,桌上摆满了招待我们的点心。两面墙上挂着齐白石的菊花,程十


  发的少数民族画,还有一张周恩来像,他斜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椅臂上,微笑望着远方


  。 这张齐白石的画是真的吗?我问艾青。 我这儿的东西全是真的。 好一个回答!我说。


  Paul说:艾青,今天我们一家人见到你,实在高兴!我读过你许多诗,华苓翻译的。非常佩


  服。我没想到会见到你。 我相信我们迟早会见到的。 你们住在这儿多久了?我问。


  三年了。我们在新疆差不多二十年,1959年去新疆。这屋子是一位年轻的写作朋友借给我们


  住的。


  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走到房门口,艾青走过去打招呼。他们仿佛是从远方来的,大概是


  爱诗的人吧,看见我们在那儿,只好走了。 有很多人来看你吗?我问。


  很多。有很多年轻人。 还有很多编辑来要他的诗。高瑛说。 选以前的诗吗? 嗯。


  现在的诗呢?


  也会发表的。艾青说:我刚有一首诗《红旗》在上海《文汇报》发表了,是我二十年来发表


  的第一首诗,我收到许多读者的信,高瑛都感动得哭了。


  高瑛笑笑:信上说:艾青,我们等了你二十年了,找了你二十年了,我们勒紧裤带,省下粮


  票,去旧书店找你的诗,我们一个个人传着抄你的诗,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你终于回来了!


  我们坐在双层床上照了几张相。人在下层床一坐,艾青就用手顶着上层床,不断地说:小心


  !小心!床要垮了,地震震坏的,小心!小心! 上层床堆的书摇摇欲坠。


  照完相后,我提议去北海仿膳吃晚饭。


  我们第一次坐北京的公共汽车,都很兴奋。Paul一上车,就有个年轻人站起让座。


  Paul说了声谢谢,对那年轻人点点头,坐下后问我:因为我是外国人吗?


  因为你是老人。我笑了起来。


  太阳快落下去了。北海的游人也少了。湖上漂浮着一大片荷叶的绿,映着塔尖的白,湖畔的


  柳条一路飘过去。


  真美!真美!尤其是和你们几位在这儿。我没想到会见到你们。我对艾青说。


寻找艾青,1978(2)


对面走来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大概是父女一同来逛北海吧,艾青突然站


  住了。那人也停住了。两人突然走近热烈握手。


  我的老同学。多少年不见了。艾青告诉我们。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北京的朋友吗?


  艾青点点头。


  我们继续沿着湖走,走向漪澜堂。湖畔的柳条仍然在微风中飘逸撩人。燕子来回穿梭其间细


  声地叫。 爱荷华也有燕子。Paul说。 真的吗?我从来没有听见爱荷华的燕子叫。我说。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27


  Paul大笑:大国沙文主义!爱荷华的燕子当然也叫,而且,叫得一样好听。


  蔡其矫不多讲话,总是微笑着:中国古典诗里常提到燕子。这些燕子在漪澜堂做窝,每年去


  了又回来,回到它们的老窝。 艾青,美极了。你应该写首诗。高瑛说。


  我又不是一条牛!一挤就挤得出奶来!


  两个女儿一直听着我们谈话,这时突然笑了,望着艾青笑个不停。


  我说:艾青,你好像还没写过关于燕子的诗,你写过耙地的马,浇地的驴子,为割麦插禾叫


  唤的布谷鸟。 很对。


  Paul说:我们离开爱荷华的时候,没有想到有这样的一天。两天以后我们就要回去了。见到


  你们,艾青,是我们中国之行的高潮。我们在武汉见到华苓三十年没见的家人,今天又和你


  们在北海散步。这是我们到中国来两个最动人的场面。


  我相信我们迟早会见到的。你们可以多留几天吗?


  不行。许多许多事,我们必须回去。我们会再来的。Paul望着落日下的白塔:我在想,我来


  中国之前,并没打算再来。现在,我真希望再回来,很快地再回来。


  你们再来的时候,我们也许已经搬家了,我来做几样好菜请你们。高瑛说。


  好!Paul说:我们会来的。我会怀念北京。是人,人,非常精彩的人,叫人兴奋,叫人感动


  ! 我们一同吃了饭,又一同坐公共汽车到华侨大厦,在我们的房间里继续谈下去。


  艾青你是南方人吗?Paul问。 嗯,浙江金华。 你在北方的时候多,这会影响你的诗吗?


  当然。


  他的诗多半是和北方的土地、河流、原野、人民有关的。他的诗就有北方的雄浑。我说。


  你在巴黎三年。你受了象征主义诗的影响吗?Paul问。


  有个时期。但我相信人民,为人民写诗。欧美现在的诗是怎么样的?


  欧美的现代诗可以说是物象的诗,由具体物象而提示意义。蓝波创始了西方现代诗,他的《


  醉醺醺的船》就是个好例子。 Le Beteau


  Ivre。艾青用法文说出了那首诗的题目:我是相信人民的。王震看过我的诗《西湖》。他说


  :明朝有人写西湖,清朝也有人写西湖。你这首《西湖》有什么不同?西湖只有和人民发生


  关系,才是不同的。 这话很对。你写叙事诗吗?


  写。比如,黑鳗,藏枪记,就是叙事诗。我试验用民歌的风格来写叙事诗。


  希望你有一天到爱荷华去。Paul说。 艾青笑笑:我在1954年去过智利,是聂鲁达(Pablo


  Neruda)请我去的,庆祝他的生日。我经过莫斯科、维也纳、日内瓦去智利。他请了世界上


  许多国家的作家,实际上,是为了促进世界和平。我写的《在智利的海岬上》,就是聂鲁达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28


  住的地方。对了,我希望要一张你们全家的照片。


  我们用快照相机照了张照片,送给他和高瑛,也要为他们夫妇照一张。他们俩并排坐着,端


  端正正。Paul走过去把艾青的手放在高瑛腿上,他连忙缩了回去。


  Paul大笑:别那么严肃呀!


  高瑛说:艾青变得这么严肃了。他以前有说有笑,蛮有风趣,蛮轻松的。


  艾青看见自己的相说:简直像妖怪!


  高瑛笑着说:又妖又怪,那还得了?快11点了,最后一班公共汽车要收班了。咱们走吧!


  现在就走?后天我们就走了。Paul说。


  明天是我们在北京最后一天,可不可以再见见你们?我说。 什么时候?高瑛问。


  明天4点,好吗? 好,明天4点。对对你的表。艾青笑着指指我的表。


  艾青是有名的等人的人。他总是早到,等别人。高瑛说。


  今天你们5点才到。我从2点就跑出跑进,在门口等你们。我说:他们一到中国,就不守时了


  。 我笑着对艾青说:我不是在电话中说过吗?我们要在4点以后才能到。


  我不是说过吗?你们要早来,越早越好!1980年秋天,艾青到了爱荷华。


寻找艾青,1978(3)


林中,炉边,黄昏后 ——丁玲,1981


  园子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小雪飘了一阵,飘在地上就化了。Paul在园子里砍了一截倒


  下的核桃树,又劈成短短的柴火,一叠一叠整整齐齐堆在屋檐下,夏天在园子里烤炉上熏鸡


  熏牛排,冬天在壁炉里生起火来,围炉聊天看书。Paul又在园子里为小鸟、松鼠、兔子、小


  鹿撒了一把把碎玉米,一面自顾自说:可怜的小家伙,冬天来了,到这儿来吧!


  丁玲和陈明住在山下五月花公寓里,我们住在山上,散步十分钟就到了。他俩常常突然出现


  在我家楼梯上,呵呵笑着走上来了。Paul大叫一声:丁玲!双手握她的手。他们在临河长窗


  前坐下。Paul张罗着泡茶倒茶,还端出一碟五香瓜子,只因为他看见我每晚必躺在床上,一


  面看书报,一面嗑瓜子。服务完毕,他就回书房去了。丁玲一直笑眯眯看着他。有时他也留


  下来谈谈话,他们彼此都很好奇。谈到有趣的地方,我、Paul、丁玲大笑,陈明笑眯眯的,


  偶尔补充一两句。


  那天小雪之后,我们四个人──丁玲、陈明、Paul和我,从园子走进树林。小雪已停,浑圆橘


  红的夕阳缓缓沉下去,爱荷华河透着柔润的红,顶空却是明净的蓝──爱荷华河上特有的黄昏


  风情。


  我们在鹿园后面林中小路上走。小路铺着厚厚的落叶。丁玲、陈明手牵手,我和Paul手牵手


  ,两对人一前一后,只有脚踩落叶的飒飒声,偶尔一只兔子嗖的一下跑进林中。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29


  你们这辈子不会分开了。丁玲指着我和Paul说:我们也不会分开了。丁玲微笑着指指她和陈


  明。


  我回头向他们点头笑笑。突然想到丁玲的《牛棚小品》和陈明的《三访汤原》,想到他们被


  关在牛棚时,陈明在纸烟封皮、破火柴盒子、包米叶子、废报纸上偷偷写信给丁玲,她又如


  何在没人监视的片刻,从心口掏出来抚摸,一再默读。但当她戴上手铐、衣服被脱光搜身的


  时候,她用生命珍藏的那些情笺,却当作废纸毁弃了。我也想到1967年冬天的凌晨,丁玲被


  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抓走之后,陈明亡命地四处寻找,在黄昏的街灯下,突然在地上发现丁玲


  的蓝色头巾,又惊又喜地紧紧捏着丁玲肤温犹存的头巾。


  现在,1981年的初冬,丁玲和陈明竟和我与Paul在轻寒斜阳的爱荷华树林中散步。


  我们一面谈话,我一面翻译给Paul听。 我又回头看了丁玲、陈明一眼。


  你看!她总是这样!陈明笑着指点丁玲,不管有人无人,她总是要拉着我的手。


  亲热嘛!我说。 丁玲笑了起来,头向陈明肩上一靠,开心得像个小女孩。


  唉!陈明故作痛苦状,仿佛不知道如何对付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女孩。


  你那篇《三访汤原》写得实在好。我对陈明说。


  我的《牛棚小品》就不好啦?丁玲翘起头,小女孩争糖果一样。


  我哈哈大笑,翻译给Paul听,他也哈哈大笑。


  我还没来得及说呀。我对丁玲说:常想到你在《牛棚小品》里的几句话:死是比较容易的,


  而生却很难。死是比较舒服的,而生却是多么痛苦啊。你们俩分离了多久?


  六年半哟。丁玲说。 我告诉Paul,他摇摇头说:我大概活不下去。


  我们都关在秦城。我知道她在那儿,她不知道我在那儿。陈明又笑着指点丁玲:我们后来分


  到两个农场。抓我的那天,也抓了她。我在火车站等车,前面有人上车。我进了车站,两个


  女兵伸出头来看了一眼,我心里就明白了,丁玲也在火车上。我听见她在另一间房里咳嗽,


  就知道是她。我也咳嗽,咳嗽。 她知道吗?


  不知道!陈明指点着丁玲:这个人!她不知道!


  Paul哈哈笑了一声说:丁玲,我以为你很聪明。


  丁玲笑得前仰后合,拉着陈明的手,头靠在他胳膊上,指着陈明说:他比我灵,“反右”运动


  ,别人就说,丁玲这个人还可以,就是陈明主意多。


  幸亏他主意多。没有他,你可活不过来呀。我说。


  你这么说,他更骄傲了。丁玲指着陈明。 陈明抿着嘴笑,很有把握的神情。


  你们分别了六年之后,就去了山西,是吗?


  她先去。他们放我的时候,就告诉我了。陈明说 我都不认识他了。他在牢里剃光了头。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30


  分别六年!Paul叫了起来。怎么可能!


  自古以来,中国夫妻久别多年,不是稀奇事。丁玲说。


寻找艾青,1978(4)


你们再见面,是什么滋味呢?我问。 总不会像你和Paul那样,拥抱接吻吧。陈明笑着说。


  我们不分别也拥抱接吻呀。这树林正是拥抱接吻的好地方。Paul笑着说。


  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你们哭了吗?我问。 没有。 你们到底是怎么见面的?


  陈明抿着嘴笑,然后一脸认真的神情:当然,六年多不见,见了面总是高兴的。


  Paul说:我不懂。受了罪,挨了打,坐了牢,没有一句怨言,还笑得这么开心,好像谈的是


  别人的事。中国人,中国人,我永远也不了解。Paul看到躺在落叶上的一根树干:啊,橡树


  ,好柴火。他拖起树根。 我们四人拖着橡树根,在林中走了一段,踩着落叶走回屋子。


  晚饭后,Paul在临河的壁炉烧了一炉火,我泡了一壶西湖龙井。四人坐在火光跳跃的炉边聊


  天。 丁玲,你是哪一年逃到延安去的?Paul现在才有机会讲话。 1936年。 怎么逃去的?


  我在南京,他们本来要杀我的呀!丁玲笑了起来,仿佛是说:多么荒谬!现在我却在爱荷华


  。 听着丁玲的笑声,我也恍恍惚惚的。1936年我在哪儿?汉口市立六小五年级的小女生。


  后来呢?Paul问丁玲。


  鲁迅、宋庆龄、罗曼罗兰、史沫特莱,还有其他国际人士抗议,他们才没有杀我。刚到南京


  的时候,好几个人看守我呀!我真是苦闷,我以为我会死。院子里有些小石头,石头缝之间


  长着青苔,我就想,有一天,我会葬在那儿。后来,他们看守松一些了。他们把我放在和姚


  蓬子一个地方。姚蓬子变了呀。我不管它。我就看准一点:我决不认错!我决不屈服!我一


  定要回到共产党里去!否则我宁可死!他们想办法来套我,张道藩,华苓,你知道张道藩吗


  ? 知道。几年前在台湾死了。


  张道藩要写剧本,来跟我说:丁玲呀,我们一道写剧本吧!我说:不写!丁玲头一摆,有一


  股狠劲。后来,他写了,把剧本拿来,又说:丁玲呀,你看看,帮我修改一下吧。我说:不


  干!丁玲头又一摆。我要是跟他扯在一起,他们就有凭据来造谣呀。后来,有一天,我上街


  ,那时候,我可以上街了,碰到张天翼,我问他上海左联的情况,他说:上海不行了,周扬


  到日本去了,冯雪峰到苏区去了。我实在没办法,便想到北平去,我想,那里的人一定和党


  中央有联络。沈从文的妹妹在南京铁路局做事,我就跟她要了张眷属免费票。一上火车,就


  碰到一个高级国民党!他的爱人是我朋友,他认得我。我想:糟了,完了。我只好装着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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