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11


  fun!(很好玩!)我们在爱荷华的田间行驶,唱歌,大笑,她说了一句:It’s


  fun!他也大叫好。爱荷华是农业州,每年夏天的农业展览会是州里一件盛事,一连三四天,


  展示猪、牛、羊、马各种农场动物和农耕机器,五颜六色的帐篷下展示各种不同类型的农产


  品和手工艺品,也有各种各样的竞赛,如4H是年轻人所饲养的农场动物的竞赛。也有歌唱和


  舞蹈表演。人山人海,几乎都是农人。


  我们母女三个城市人,对那种场合很陌生,但是两个女儿要听安迪威廉思唱歌。我们只好闲


  逛,等待安迪威廉思上台。一个高大的美国人,带着一个中国女人,###小女孩,在猪


  马牛羊之间东张西望。大概当地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一伙人。


  Paul突然大叫:多好看的羽毛帽子!他带着我们走过去,要我们母女三人各选一顶。我们一


  戴上,他就说:别动!我给你们照相!


  我戴着雪白羽帽,薇薇戴着翠绿羽帽,蓝蓝戴着橘红羽帽。


  一个农夫模样的人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指着我们对Paul说:你带她们来这儿表演吗?什么


  节目? Paul大笑:中国表演!顶好的!


  现在,四十年了,那顶雪白羽帽还珍藏在我衣橱里。每次看到,我就听到Paul得意的笑声。


  他要我母女三人快乐。


  他也关心她们的问题。蓝蓝第一天去上学,哭哭啼啼,就是他带着她去的。她读初中三年级


  。他要老师特别照顾那个中国小女孩。那时这儿没有很多外国人。他教两个女儿做爆玉米花


  。1965那年秋天,Paul去欧洲。临走前夕,蓝蓝深夜在厨房,我不知她在干什么。第二天早


  上她上学以后,我发现厨房桌上有一包她做的爆玉米花,照着Paul教她那样爆的玉米花,还


  留下一封英文短信,那时她学英文不久。她写着:亲爱的Mr.


  Engle,我给你做爆玉米花。你回来了,我的英文会好一些──蓝蓝。


  第二天她放学回家,知道Mr. Engle已经走了,哭了起来。


  Paul说他在飞机上看着她简单几句英文,手拿一小包爆玉米,一颗也没吃。


  Paul在欧洲也想到我两个女儿,给她们寄好看的明信片。薇薇给他写信。他说她写得好。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我俩和女儿们(2)


美国国家艺术委员会在纽约开会,他黑夜在翻修的街上摔伤脚踝,飞回爱荷华,一瘸一瘸走


  下飞机,一手提着打字机,一手提着一个小鸟笼,一只红艳艳的小鸟憩在笼里,原来是个音


  乐盒。小鸟儿会在笼里播出音乐。两个女儿挂在她们卧房里,多年以后,挂在蓝蓝女儿Anth


  ea卧房里。


  蓝蓝很快就适应了美国的生活。在高中登台表演盛行一时的南太平洋轻歌剧。Paul看着她领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12


  着足球赛的啦啦队入场,感动得流泪,一面说:蓝蓝适应到今天,真不容易!


  蓝蓝有什么问题,直接去找他谈。从不找我。


  我和Paul结婚前,我对两个女儿谈起。她们说:是个好爸爸。姊妹俩开车送我去法


  院公证结婚。 她们笑说:我们送妈妈去出嫁。 薇薇说:我们叫他老爹吧。


  我告诉Paul他是两个女儿的老爹了。 老爹是什么意思?他问。 Old Pa。


  他仍然不懂那是对父亲亲热的称呼。 她们叫我老娘呀。我说。 他又问:那是什么意思?


  Old Ma。 他还是不懂为什么要加个老字。既然我接受了,他也就接受了。


  蓝蓝从小就喜欢舞蹈,从没放弃。Paul鼓励她,她表演,他必在场。多年以后,蓝蓝全心全


  力献身舞蹈,他为她写了一组舞蹈的诗:舞的意象。 首页写着: 献给蓝蓝──


  我们的女儿,她就是舞蹈当你舞过流动的空气,我们就知道


  整个地球在你旋转的脚下旋转。


  蓝蓝将他一组诗《我到处行走》之中一首《门》编成舞蹈,她独舞演出人的无奈,迷惘。


  我到处行走 握着一扇门。四面八方都可打开。 无论何时我进去, 轻轻用钥匙开门,


  钥匙像撒谎人的舌头, 一扭就无声打开了。 没有那钥匙我就必须扔掉那扇门。


  有时我听见门内嚎叫, 从没发现那儿有狗。有时我听见哭泣, 从没发现那儿有女人。


  有时我听见雨声, 那儿并没有一点儿潮湿。有时我闻着火焰味,


  从没烟子,也没什么燃烧着。有时我敲敲门, 钥匙轻抚门锁。 我从没感到自己在那儿。


  有时那门挺不住了, 要溜走, 载不了它铰链的记忆。我听见一个微小的声音,又一次


  我将耐心的钥匙插进锁里。 门颤抖着打开了:一个男孩的影子待在光秃的地上。


  我正要关上门, 那黑影的手向我伸来。 我砰的一下关了门。


  蓝蓝演出的《门》,最后一大扇闭着的门砰的一下落下了,关闭了整个舞台。


  薇薇来美国时,英文已有根底,对美国有新鲜感,读中学就开始在餐馆打工,打工到深夜,


  Paul有时开车接她回家。她将红色围裙小兜里的小钱币哗啦一下倒在桌上。至今我还珍惜地


  保存着那红色小围裙。她在爱荷华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到她在威斯康星大学拿到东方研究系


  的博士,都是她自力完成的。


  1983年秋,Paul耳痛剧烈,又经一个医生误诊,最严重的时候,痛得大叫。最后,爱荷华大


  学耳科名医麦克布(Brian


  McCabe)诊断为后脑炎,担心病毒感染,要他第二天立刻住院开刀。


  那晚,蓝蓝和9岁的Anthea来看他。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13


  Paul一阵阵剧痛,抱着我哭,一面说:华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他两眼炯炯,闪着泪水。


  你要知道我多爱你,爱薇薇,蓝蓝,Anthea。你们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华苓,假若我出了什


  么事,你应该过一个很好的生活……


  不可能!不可能!没有你,我不可能有很好的生活。我淌着泪说。


  脑子动过手术以后,我也许变成白痴。就别管我了。Anthea,过来!他拉着她的手说:我要


  你、你妈妈,一切都很好很好。我非常爱你。 Anthea说:我爱你。她也哭了。


  他两手捧着我的脸抚摸,温柔地望着我,仿佛是望最后一眼。


  蓝蓝回家后,就给薇薇打电话。她立刻回来了。那时她在威斯康星大学读博士学位。


  第二天,我三代人,还有陈映真和侄儿谈刚毅,一同送Paul去医院。


  1991年,Paul突然撒手而去,没能留下一句话。早在1983年,他就留下了。


  薇薇独立,有主见,条理分明,可信可靠,决不泛泛交友,但你若成了她的朋友,她就忠心


  耿耿。她幽默透着点儿刺。爽直得叫人哭笑不得。王弦远道带给她一件精心挑选的礼物,她


  退还给他说:王叔叔,这个我用不着。


  1967年,“国际写作计划”开始的第一年,有位德国作家来爱荷华。我和Paul去机场接他,发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我俩和女儿们(3)


现还有一个年轻德国人Klaus,而且,没有住处。Paul就安顿他和那位德国作家住在一个公寓


  里。我们每次请外国作家,也邀请他。过了一阵子,发现他约会薇薇了,那时她还是个读高


  中的女孩子。我可紧张了。他约她出去跳舞,我规定薇薇必须在午夜前回家。Klaus感冒,薇


  薇送蛋炒饭给他。我说:将饭放在门口,别进他的房。


  Klaus得到一个基金会的奖学金,来爱荷华大学法律系一年。法律系在他住处的河对面。冰天


  雪地,他每天来回都得在寒风中走过冰冻河上的桥。Paul问他有没有帽子,他说没有。Paul


  将自己的毛线帽给他说:别冻着了。学年结束了,他将回德国,去办公室向Paul告别,没看


  见Paul,帽子放还在Paul的书桌上,留下短笺,谢谢那毛线帽给他的温暖。


  从那以后,他有时在暑假来爱荷华,或是薇薇用她工作赚的钱去图宾根(Tubingen)。Klau


  s在图宾根大学拿到法律博士以后,1974年夏天,他们在爱荷华结婚,婚礼就在莫扎特的笛声


  中,在鹿园举行。婚礼结束后,至亲好友都进屋了。Klaus敲了一下酒柜上的小钟,他要讲几


  句话。


  首先他称呼Paul一声岳父:我要感谢我的岳父。初到爱荷华那年,天寒地冻,他给我温暖的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14


  帽子。我永远忘不了那份恩情……


  他考进德国外交部,从此加深了他的中国情,在北京的德国大使馆工作两任,一共八年。他


  和薇薇认识了很多中国作家。丁玲曾笑着对我说:华苓呀,你把你的女儿、女婿给我吧!19


  86年,Klaus在北京第一任结束回德,正值丁玲在医院病危,他们临走前去看她,她已不省人


  事了。


  薇薇因为Klaus流动性的外交工作,也就不能在任何地方的学校长久教下去,也不能常回家,


  现在多伦多大学教中国语言和中国当代文学,也正是Klaus在多伦多任德国总领事。她喜欢去


  北京,在北京有很多朋友,她说中国话还带点儿京腔。她说:在中国他们认为我是美国人,


  在美国他们认为我是中国人,现在我知道,我是在美国的中国人。她70年代研究张恨水,那


  时张恨水在中国还没平反。后来研究汪曾祺。


  他们的儿子Christoph在爱荷华出生。无论他们在哪儿,每年都会回来住一阵子。Paul喜欢逗


  他玩。他两三岁,晚上睡觉时候到了,他还在小床上蹦蹦跳跳,Paul说:你怎么还不睡觉?


  他说:我太快活了,不睡觉。Paul大笑,认为那是至理名言。他教他游泳。1990年,小家伙


  要回来了,Paul半夜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说:我到游泳池去放水!小家伙明天来。我说:算了


  吧,黑夜看不清,你可不能摔跤。他说:为了那小家伙,无论什么事,我都要为他做!那是


  Paul最后一次教他游泳。1991年,Paul就走了。多少年了,Christoph每次回来一进屋,就直


  奔楼上,看看四周,老样子,好像就放心了──爱荷华河仍然静静地流,后园的鹿仍然昂首闲


  闲从林中走出来,墙壁上世界不同地区的面具仍然寂静地望着他,黑色壁炉上镶嵌采石的白


  玉盘仍然是这个家稳定的重心。 蓝蓝的第一次婚姻留下美丽的Anthea。


  有一天,小Anthea打电话来对Paul说:急救!快!快! 什么事?Paul惊惶地问。


  我没牛奶了。 Paul哈哈大笑,马上买牛奶送去给她。


  她两三岁Paul就给她念故事。有一次,我偶尔将他对她念书的情景录了音。她大学毕业时,


  Paul已故。我将录音带送给她作毕业礼物。她听着录音哭了,说那是我给她的最好的礼物。


  Paul在殡仪馆盖棺前,Anthea要独自对他讲话,不要任何人站在旁边。不知道她对他讲了什


  么。


  蓝蓝的第二次婚姻留给我一个朋友李欧梵。Paul去后,欧梵给我很大的支持,他陪我去向Pa


  ul告别,我们同声哭出。他帮我整理Paul成堆成堆的文件,编辑他的稿件出版。在我一生最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15


  痛苦的时候,他站在我身旁。


  蓝蓝呢?整个人投身舞蹈──编舞、教舞,倾尽全力促进中美舞蹈交流。Paul一定会点头微笑


  。她提到“我爸爸”,有人问:哪一个?她说:Paul Engle。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还用得着问吗?


  我的两个女儿,蓝蓝美国化,比我还美国。薇薇中国化,比我还中国。


  我们是三个不同的个人了。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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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彩虹(1)


朱晶嬉说:我一进你家,就要大叫。


  我说:你一进我家,就有了色彩。 她是我家的彩虹。


  1971年秋天,我和Paul在家有个鸡尾酒会,欢迎“国际写作计划”抵达爱荷华的各国作家。Pa


  ul说有位韩裔艺术家朱晶嬉(Chunghi


  Choo),在爱荷华大学艺术学院教金属艺术。我们也邀请了她。


  她一抹黑亮的长发,见面深深鞠躬,简直就是一位娴淑的高丽女子。但她那一身彩幻如云的


  长衫,既东方,也西方,也很现代。那就是朱晶嬉,也就是她的艺术。


  她那个人的色彩,她艺术的色彩,丰富我家的生活,有三十几年了。


  她不是平静地有条有理地讲故事的那种人,对于人和事,她只有感性。她的身世,我也只是


  零零星星听她讲起而拼凑起来的。


  她祖父非常富有,父亲那一代逐渐衰落,但仍然是殷实之家。小时上学有汽车接送,但她老


  远就下车步行到校,不愿同学看到她家境特殊。


  父亲喜爱音乐,从小就沁润在音乐中。她幼年丧母,继母对她姐弟三人冷酷无情,父亲偏袒


  妻子。她在韩国梨花女子大学读东方艺术,并修中国书法。毕业后来到美国,身无分文,父


  亲寄她一大笔钱,她退还给他。凭她的艺术才华读完美国著名的格兰布露克艺术学院(Cran


  brook Academy of Art),1968年来爱荷华大学艺术学院教学至今。


  认识她这么久了,她每有一位男友,就带到我们家,介绍给我和Paul。她有过不少男友,可


  能同时和几个人交往。她笑说:荷尔蒙太多了。每次和男友有问题,就到我们家来诉苦。甚


  至深夜,她可能打电话来说:我要马上来和你们谈谈。但她很少听取意见。故态复萌,反反


  复复。碰上男人,她就迷了窍。我和Paul认为不配她的男人,她也爱得死去活来,一个风姿


  灼灼的女子就这样浪费了青春。她的结论是:这是命。


  她很迷信,相信前生和来世。见人就问:你是什么星座?她会讲出你的性格,你的未来,宛


  如一个星象家。


  她说:华苓,你这水瓶座,有理想,喜欢人,也喜欢孤独,着重艺术形式,我这双子座和水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16


  瓶座很投合。 你和Paul那个天秤座呢?我问。


  他是座大山,爱人,爱美,帮助人,重道义。我们也很投合。


  我笑说:Paul,我不在了,你就娶朱晶嬉吧!


  我们三人在一起,总是很快活的。毫无顾忌,毫无遮掩。


  她跑到我们卧房,大叫:这么小的床,两个人怎么睡呀? Paul笑说:我们不需要大床。


  不行!不行!睡觉一定要舒服!走!我和你们一道去买张国王号的大床!


  我们终于折衷,买了张王后号的中型床。


  她仍不满足,买绸子,找裁缝,为我们做了绸床单,还帮我们铺在床上,好像往日福寿双全


  的人为新娘布置新房。绸子滑来溜去,我们不习惯,偷偷换回原来的布床单。二十几年了,


  她那白绸床单至今藏在我衣橱里。她也从来没过问。


  她想造一栋自己的房子。我和Paul要给她一块地,在我家山坡上。但她在郊外另看中了一块


  地,向东的山坡,对着不断变色的满谷绿叶,可看日出,可看新月,可看行云。她说尤其重


  要的,那地风水好。她要我和Paul去看看。我们当然叫好。于是她自己设计。一栋小巧的房


  子,走进去突然开阔明亮起来。进门只见一片缕花纤云白纱屏帘,隐隐约约显出另一边乳白


  客厅,转身进去,长长一幅丝绸腊染云彩迎面扑来。云彩映着阳光灿烂的玻璃长窗。四面圆


  溜溜的乳白咖啡几上,几枝素兰婷婷,独立在那一丛红叶似的花钵中。橱柜三层斜叠的玻璃


  门,映出你三重幻影。


  朱晶嬉搬进新房子,大宴宾客。Paul穿了一件宽大的白绸衬衫。我在杭州买的云纹白绸,在


  香港给他做了一件衬衫。他欢欢喜喜穿上,走起来随风似的飘荡荡。Paul从白纱屏外走进明


  亮的客厅,朱晶嬉在满屋的客人中突然大叫:Paul,你很性感!叫得他神采飞扬。


  她在我家吃饭,像乡下农民弓起两腿坐着,吃到喜欢的菜,故意咋咋出声,一面说:只有在


  你们家,我才敢这么放肆。


  她自己设计服装。质料、色彩、式样,结合成现代派的作品。这儿鼓出,那儿缩小,配戴着


  奇形怪状的大项圈,只有她才能那样打扮,才叫人惊艳。宴会上她永远是魅力耀眼的女人。


我家的彩虹(2)


你在校园或街上,有时突然听到有人对你大叫,乍看好像是街头的无业游民,原来是朱晶嬉


  。她蓬着一头乱发,穿着宽大的褪色旧毛衣,褪色的旧长裤,也许是旧货店的便宜货。


  她说她上一代是中国人,见到她喜欢的中国男作家,就会说:我要嫁给他!痖弦、陈映真、


  白先勇、蒋勋、林怀民、郑愁予等等,一个又一个,她都要嫁!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17


  她喜欢烹饪,法国菜、意大利菜、西班牙菜、韩国菜、中国菜、日本菜……她全会做。但她总


  会变些花样,结果,就是朱晶嬉菜。每个菜有不同的点缀,不同的设计,花草全用上了。每


  个座位必有琉璃小瓶插着新摘的小花,即便临时叫我去吃饭,座位面前也有鲜丽的小花。她


  的烹饪就是艺术,每一道菜,展示不同的色彩和形式。


  她对外在世界没有兴趣。她看电视,只是看烹饪电台。朋友在她家吃饭,谈论时事,她宁可


  在厨房摆弄菜盘上的装饰。然后,端着一大盘精心烹饪而又别出心裁装饰的菜出来,大叫一


  声:绿色的!没有盐!没有糖!


  糖和盐都对健康有害,她一再警告我们。她的菜越来越“健康”,吃的人越来越安静。但是,


  我们都会对她摆上桌的每一道菜大叫:美极了!简直就是艺术品!


  她对时事毫没兴趣,常要我告诉她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大致讲一下。她佩服得很,大声


  对我叫:你聪明绝顶!


  她对美国政治茫然无知。但她本能地,而且热诚地,每次必投票支持民主党。问她为什么,


  她说:民主党的人看起来叫人喜欢。


  她对我谈到死亡无数遍了:我一定短命。基因不好。妈妈三十几岁就死了。我一定会得糖尿


  病。我死的时候,不要任何人看到我。不要任何人知道,不要任何仪式。遗嘱里都说明了。


  我就悄悄死去。骨灰洒在大海里。 没人知道你死了,谁去大海洒你骨灰呢?我问。


  她至今没给我回答。


  她走起路来,可说健步如飞,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件一件金属雕塑,都是她双手琢磨出


  来的。一件一件惊人的作品,不声不响地展示出来。现在,她已六十七了,仍然说她要短命


  ,仍然不断创造奇妙的艺术。


  我家三代,不论任何星座,她都待如家人。称呼我们“我的家人”。我们每个人的喜忧,也是


  她的喜忧。外孙女Anthea的男朋友,一个又一个,她都要看看。外孙Christoph叫她干妈,一


  年年长大,一年年给他的礼物,从婴儿的小拨浪鼓,逐渐变化到知识性的礼物。他进大学那


  年,她送给他克林顿总统自传。后来,礼物没法升格了,干脆塞给他一个红包。


  她和我一家人悲喜与共。1987年圣诞节前,蓝蓝和李欧梵结婚。他们在法院公证后,我们在


  家招待两家至亲好友。我特别请了一个厨子,在我家后园雪地搭起大锅大火炒菜,壁炉里的


  火光欢喜地跳跃,香槟酒一瓶一瓶啪啪喷出。身为外交官的德国女婿Klaus炫耀他的中文,讲


  到Paul时,问欧梵怎么说“Father-in-law”,大教授李欧梵醉醺醺地告诉他:丈母爷!一向沉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18


  静的华桐笑得前仰后合,将酒一仰而尽。郑愁予醉得要亲吻每个人。满屋喜气洋洋。三岁的


  Christoph在大人中钻来钻去,大声说:我要结婚!满场大笑。Paul说:你去敲钟,对客人宣


  布吃饭吧!那沉重的铜钟挂在壁炉台上,小家伙不知道如何敲打。Paul牵着他的小手拿起铜


  锤。小人敲钟说:吃饭吧!朱晶嬉不住地说:美极了!美极了!她淌了一脸眼泪。


  Paul在机场突然倒下。她哭着为他办丧事。追悼会那天,她要我在头发上戴一朵白花。我说


  :他不在了,看不到了,不必戴花了。她将花插在我衣襟上,突然哭出声来。我已麻木无泪


  。墓地、墓碑,都是她和我母女三人一同奔走选定的。


  Paul每年的生日,和他生前一样,她必做一个他喜欢吃的意大利蛋糕,手捧一束鲜花,和我


  一同到墓园去。我带着他喜欢的秋海棠,和一大杯威士忌。我们一同清洗墓碑,将花摆在墓


  前,我将威士忌一滴一滴洒在墓上,一面对Paul说话,就和他生前一样,告诉他家中每个人


  的情况。朱晶嬉接着对他说话,告诉他我很健康,生活很好,要他放心。最近出版的书,她


  坚持烧一本给他。《三生三世》那本厚书,我和她一页一页地烧,烧了好一阵子。


  Paul和派克(Gregory


  Peck)在60年代同时应约翰逊总统之邀参加美国第一届国家艺术委员会。两人都是美国上一


  代的古典人物,相处六年,共同讨论如何促进美国文学和艺术,成了好友。派克应邀来爱荷


  华演讲。Paul已故去。他一下飞机就问我是否仍在爱荷华。我们匆匆见了一面,派克说Paul


  是他所认识的最诙谐的人。他夫妇俩临走前在小城闲逛,突然有人迎面向他大叫:Paul


  Engle是我美国爸爸!原来是朱晶嬉。他们就在街上谈起Paul。派克说他很怀念Paul。


  她喜欢音乐,奏鸣曲、室内乐、歌剧、协奏曲,她全喜欢。她说音乐引诱她创作,引诱她开


  拓创新。她的作品是纯美和内涵的结合。她早期的丝绸蜡染色彩富丽,艳光逼人。后期的作


  品是各种不同金属雕塑,多半是银白雕塑。寥寥的线条所表现的优美形式,隐含心灵的神悟


  ,音乐的谐美,流水的荡漾,女性的孤傲透着性感。你痴痴看着,庆幸你有那份纯美的享受


  。


  朱晶嬉从不谈她的艺术成就。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史密森(Smithsonian)博物馆、法国罗浮宫博物馆,以及丹麦、英国、德国的博物馆,都


  收藏她的作品。她主持爱荷华大学艺术学院的金属艺术创作坊,三十多年来,用她创造的特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19


  有的金属艺术制作方式,教导出的许多出众的学生,在当代美国艺术界已露头角,得到重要


  的艺术奖。


  朱晶嬉那个人,就是个情字。她对艺术,亲人,至友,都是死而后已地奉献她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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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饮长江水,1978   爱荷华头天晚上大风大雨。(1)


鹿园一棵百年橡树,发狂地呼啸,爱荷华河水兴奋地波动。红楼也震动了。那正是我离乡三


  十年后,次晨就要回乡的心情,更何况Paul和两个女儿同行。


  我们坐火车从香港去罗湖,坐在第一节车厢里。我最先看到罗湖桥──桥的那一头就是乡土了


  。


  我们顺着“往中国”的箭头向前走。走到桥上,我站住了,回头看看──我走了好长一段路啊。


  中国的旗帜在前面飘扬。 过了桥,排队等待检查护照。没有一个人说话。太阳照在头上。


  你是跳舞的吗?第一句乡音是检查护照的人微笑着对蓝蓝说的。 对,我是跳舞的。


  他又问我:这个美国人是你随行家属吗? 是的。我回答,转身翻译给Paul听。


  他哈哈大笑。 走吧!我笑着对Paul说:我的随行家属!


  我们就那样子跟着那个跳舞的走上了我的乡土。


  旅客在深圳吃午饭,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招待的。Paul在香港本感不适,勉强上路。午饭时


  喝了瓶青岛啤酒,感觉好一些了,喝了第二瓶,更好一些了,喝了第三瓶,完全好了。他后


  来一直认为青岛啤酒是世界上顶好的啤酒,几年以后在爱荷华小店发现青岛啤酒,他乡遇故


  知,高兴得大叫。从此我们家永远有青岛啤酒。


  火车从深圳向广州出发了。小雨。薄雾。青青的田野。河里有条小船,渔夫正在钓鱼。三两


  农夫骑在水牛上,人很小,牛也很小。景色依旧,青丝已斑。


  我们四个人,提着大大小小的手提包,站在月台上,四处张望,没见一个人。


  突然听见一阵叫嚷:在那儿,在那儿!


  大哥、大嫂、华蕙和她丈夫、儿子从月台另一头跑来了。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我们也叫起来了。


  他们朝我们跑。我们朝他们跑。所有的人都在叫嚷,所有的手都朝天乱抓。不知先抓哪只手


  ,不知和哪个人先说话。还得认人,还得埋怨,还得解释,还得抢提手提包。


  哎呀,你们从哪儿钻出来的呀?我们特地从武汉来接你们。


  在月台上等了好久。怎么没看见你们下火车?


  你们从哪儿钻出来的呀?你们没看见火车到站吗?这么一大串火车! 我们跑到车尾去了!


  我们坐在车头呀! 谁知道你们坐在车头!


  归国华侨……我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了,突然发觉那口吻有些特权味道。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20


  父亲死后四十二年,家和国都翻天覆地变了样。他的两个水火不容的妻子也都去了。两房的


  儿女就在那样的平常心情中相见了。没有尴尬,没有怨恨。我们只是到后台换了服装,换了


  粉墨,脸上画了皱纹,头发扑了白粉。再出场时,角色变了,腔调温和了,步子沉重了,背


  有点儿弯了。我们唱的是一台不同的戏了。


  昨天晚上我们开了一晚上的会,讨论如何欢迎你们。大嫂在去宾馆的车上对我说:我们决定,


  你们火车一到,你大哥和妹夫就上前去招呼安格尔,两个侄儿上前去扶你这个大姨妈。


  我笑说: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还要人扶?


  哎呀,表示隆重嘛!结果,月台上乱成一团,欢迎仪式全忘了。


  只是我没见到二哥。我们都喜欢他,他个头魁梧,说话慢吞吞的,眼睛笑眯眯的,和他在一


  起,觉得安全自在,儿时尤其佩服他,因为他学的是兽医,懂得如何对付我所怕的动物。


  我问起他。 大哥连连摆手:不要问。不要问任何人。到了武汉,也不要问。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你回来了,就好。大哥望着我笑笑,笑得很慈祥,往日的霸气全消了


  。 我们一行人在广州东方宾馆安顿下来了,全聚集在一间房里。


  Paul从他旅行袋中拿出了一瓶酒,在桌上摆好酒杯,举起酒杯,清了一下喉咙,非常郑重地


  宣布:这瓶法国白兰地,我从爱荷华一直提到中国,就是为了庆祝这一刻!他仰头一饮而尽


  。 两个女儿在他和家人之中来回翻译。


  姐姐,你们回来,对我们是件大事呀!华蕙不大讲话,一直笑眯眯的,戴着我带给她的助听


  器,电线吊在胸前,满不在乎。我在学校接到你的信,高兴得发了疯,挥着你的信,跑上公


  共汽车,向一车的人大叫:我姐姐要回来了!我姐姐要回来了!


  我接到你的信,直是说,好了,好了,要回来了,这下子可好了!大哥攥着拳头在手掌上敲


  了一下。


  大嫂说:你大哥1974年接到你第一封信,几夜睡不着觉。知道汉仲过去了,他哭了。


又饮长江水,1978   爱荷华头天晚上大风大雨。(2)


明亮的火车。柔和的汽笛。我们三家九口,就那样子一同从广州回武汉。


  广东的泥土黑,湖南的泥土红,湖北的泥土逐渐变成了黄色。黑土也好,红土也好,黄土也


  好──都是我的乡土,从心里感到亲。 我终于回到大江上的家乡了。


  长江的水和三十年前一样地流,江汉关的钟和三十年前一样地矗立。现在,江上架起双层大


  铁桥,汽车在上层桥上奔驰,火车在下层桥上奔驰。我们一行车子在江汉饭店停下,原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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