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3:21
南京《中央日报》主笔,徐蚌会战,他一篇社论《赶快收拾人心》,针砭当时的国民政府
的弊病,得到许多知识分子的共鸣。他到台湾后,应傅斯年之聘在台湾大学教书,离开《
中央日报》,并参加《自由中国》任编辑委员。
1949年,一群年轻知识分子刚从大陆到台湾,常在一起聚会,讨论中国的未来。我第一次
和王正路去参加,也是第一次见到殷海光。他比他们只年长几岁,俨然是他们的大师。朋
友们在小房的榻榻米上席地而坐,希望听听殷海光的意见。然而,大师不讲话,两眉紧锁
坐在那儿。笔挺的希腊鼻,晶黑深沉的眼睛,射出两道清光,一蓬乱发任性地搭在额头上
。他久久不说话,仿佛肩上压着千斤重担,不知如何卸下才好。他终于讲话了,湖北腔的
国语,一个个字,咬得清楚、准确、坚定。他逐渐来劲了,讲起他的道了。他那时的道是
中国必须全盘西化,反对传统。后来在另一个场合,突然有人在房门口叫了我一声,抬头
一看,正是殷海光。我站起来招呼他。他却头一扭,硬着脖子走了。许久以后,我才知道
,他发现屋子里有个“气压很低”的人。
我拖着母亲弟弟妹妹从大陆到台湾,哪里还有选择住处的自由?一家人只有怀着凶吉不可
测的心情,搬到松江路。
搬家那天,殷海光在园子里种花,对我们打了个招呼,没有欢迎,也没有不欢迎的样子。
但是,来日方长,和母亲所称的那个“怪物”,挤在四堵灰色土墙内,是否能相安无事,不
知道。
第二天早上,走出房来,桌上一束红艳艳的玫瑰花!殷海光园子里的玫瑰花!他摘下送给
我母亲。空空洞洞的屋子,窗前放了一束玫瑰花,立刻有了喜气。
那是我们台湾生活中第一束花。 我对母亲说:莫担心,殷海光是爱花的人。
母亲说:我才不怕他!
就从那一束玫瑰花开始,殷海光成了我家三代人的朋友。他在我家搭伙。我们喜欢吃硬饭
和辣椒,他一颗颗饭往嘴里挑,不沾辣菜,尤其痛恨酱油。但他从没说什么。后来母亲发
现他有胃病,问他为什么不早说呢?他说:人对人的要求,就像银行存款,要求一次,就
少一点。不要求人,不动存款,你永远是富人。
母亲把饭煮得软软的,辣椒酱油也不用了。殷海光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他和我们一
起吃饭,好像只是为了谈话:谈美、谈爱情、谈婚姻、谈中国人的问题、谈未来的世界、
谈昆明的学生生活、谈他景仰的老师金岳霖。有时候,在黑夜无边的寂静中,他从外面回
来,只听见他沉沉的脚步声,然后喀嚓一下关房门的声音。不一会儿,他就端着奶色的瓷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3:22
杯,一步步走来,走到我们房门口:我——我可不可以进来坐一坐?母亲看到殷海光总是很
高兴的,招呼他坐在我家唯一的藤椅上。他浅浅啜着咖啡(咖啡也是西化吧),也许一句
话也不说,坐一会儿就走了。也许又娓娓谈起来。他说话的声调随情绪而变化,有时如长
江大河,一泻千里,有时又如春风,徐徐撩来。
他谈到昆明的天:很蓝,很美,飘着云。昆明有高原的爽朗和北方的朴实。驼铃从苍苍茫
茫的天边荡来,赶骆驼的人脸上带着笑。我们刚从北平搬到昆明,上一代的文化和精神遗
产还没有受到损伤,战争也还没有伤到人的元气。人和人之间交流着一种精神和情感,叫
人非常舒畅。我有时候坐在湖边思考,偶尔有一对情侣走过去,我就想着未来美好的世界
。月亮出来了,我沿着湖散步,一个人走到天亮。下雪了,我赤背袒胸,一个人站在旷野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爱情,鲜花,梦想的庄园——殷海光(2)
里,雪花飘在身上。
他也常常感时伤事:现在的人,大致可分三种:一种是粪坑里的蛆,一天到晚逐臭地活着
。一种是失掉人性的躯壳,只是本能地生存着,没有笑,没有泪,没有爱,也没有恨。还
有一种人生活在精神境界里,用毅力和信心保护自己。物质的世界是狭小的,充满欺诈和
各种利害冲突。只有在精神世界里,才能开拓无限乐土,自由自在,与世无争。
殷海光说西方文化的好处之一是线条清楚,不讲面子。他向我家借三块钱,收到稿费,必
定郑重其事双手奉还。我家向他借三块钱,他就会问:几时还?下星期三我要买书。母亲
说:星期二一定还。他才借给我们三块钱,否则,下次休想再借。有朋友就那样子碰过一
鼻子灰。
他又说西方文化另一好处是人有科学头脑,讲究分析。他论事论人,锋利冷酷,一层一层
剥开来分析。因为没有恶意,所以不伤人。有天晚上,他和几个朋友在我家聊天。他兴致
来了,把在座的牛鬼蛇神全分析出来了,讲了一个通宵。他指着一个人的鼻子,斩钉截铁
地下了一句结论:你是一团泥巴!那团泥巴哭丧脸跟着我们哈哈大笑。
你批评他?也可以,只要你有道理。母亲常常指点他说:殷先生呀,你实在不通人情!他
仰天大笑。有一天,母亲向他借一个多余的空玻璃瓶,他绷着脸,煞有介事地:不借!我
冲口而出:实在可恶!他哈哈大笑。我回头说:我在说你呀!他又大笑一声,咚的一下把
门关上了。
他住在松江路时,还没结婚。夏君璐在台湾大学农学院读书,灵秀淡雅,坚定的侧影,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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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乌黑的辫子,一身清新气息。他们在大陆时已订婚,她常在周末来看殷海光。只要她在
座,他总是微笑着,很满足,很严肃。爱情就是那个样子嘛,他准会那么说。当然,没人
和他谈过这件事。那是他生活中最神圣、最隐秘的一面,而且,西方文化,要尊重人的私
生活嘛。当时我只是暗自好笑:殷海光在夏君璐面前就老实了。多年以后,我才了解:他
年轻妻子坚如磐石的爱心,忍受苦难的精神力量,早在她少女时代,就把殷海光镇住了。
日后他在台湾长期受迫害的生活中,她是他精神世界主要的支柱,是唯一帮助他在狭小的
空间开辟无限乐土的人,将幽禁殷海光的温州街小木屋神化为他梦想的大庄园。她是一位
了不起的女子。
殷海光谈到他梦想的庄园,眼睛就笑亮了:我有个想法,你们一定喜欢。我梦想有一天,
世界上有一个特别的村子,住在那儿的人全是文学家、艺术家、哲学家。我当然是哲学家
咯!殷海光哈哈大笑,继续说:我的职业呢?是花匠,专门种高贵的花。那个村子里,谁
买到我的花,就是最高的荣誉。我真想发财!他哈哈大笑:殷海光想发财!只因为有了钱
才造得起一个庄园呀!大得可以供我散步一小时。庄园边上环绕密密的竹林和松林,隔住
人的噪音。庄园里还有个图书馆,专存逻辑分析的书籍。凡是有我赠送借书卡的人,都可
以进去自由阅读。但是,这样的人不能超过二十个,人再多就受不了了。他皱皱眉头。
母亲说:我们搬来的时候,还怕你不欢迎呢!
你们这一家,我还可以忍受。他调侃地笑笑。换另一家人就不保险了。你们没搬来以前,
我有一只小白猫。我在园子里种花,它就蹲在石阶上晒太阳。我看书,它就趴在我手臂上
睡觉。我不忍惊动它,动也不敢动,就让它睡下去。无论怎么穷,我一定要买几两小鱼,
冲一杯牛奶喂它。后来,小猫不见了。我难过了好久。现在又有这只小猫了!他微笑着撩
起薇薇搭在眼睑上的一抹头发,思索了一会儿: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像刺猬一样,太远,
很冷;太近,又刺人。在我那庄园上,我还要修几栋小房子,不能离得太近,越远越好。
那几栋小房子,我送给朋友们。
送不送我们一栋?我笑着问:竹林边上那一栋,怎么样?你和夏小姐每天下午散步来我们
家喝咖啡,Maxwell咖啡,你的咖啡。 好!就是竹林边上那一栋!
殷海光在园子里种花,母亲就带着薇薇和蓝蓝坐在台阶上和他聊天。他的花特别娇嫩。夏
天,他用草为花树搭起凉棚。风雨欲来,他将花一盆盆搬到房中。八个榻榻米的一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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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鲜花,梦想的庄园——殷海光(3)
是书房,卧房,起坐间,储藏室,也是雨天的花房!他有时也邀我们雨天赏花。否则,非
请莫入。一走进他的房间,就看见窗下一张气宇轩昂的大玻璃书桌,最底下的一个抽屉不
知到哪儿去了,露出一个寒酸的大黑洞。桌上一小盆素兰,一个粉红小碟盛着玲珑小贝壳
。书桌旁一张整洁的行军床。靠墙两张旧沙发,中间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或是一盆珠兰,
或是一瓶素菊。沙发旁的小架子上,一个淡柠檬黄花瓶,永远有一大束丰姿绰约的鲜花,
从他园子里采来的。靠墙一排书架,稳稳排列着一部部深厚色调的精装书。除了几部与文
学有关和普通理论书籍之外,其他的书对我而言,都是天书,七古八怪的符号,作者是什
么Whitehead呀,Quine呀,那些书是绝不借人的。书和花就是他的命。那几件家具呢?发
了财,劈成柴火烧掉!他讲的时候的确很生气。 殷海光每天早上到巷口小铺喝豆浆。
聂伯母,没有早点钱了。明天拿了稿费一定还。他向我母亲借钱。
母亲笑了:殷先生呀,下次有了稿费,在你荷包里留不住,就交给我保管吧,不要再买书
买花了。
他接过钱,自顾自说:书和花,应该是作为一个人应该有的起码享受。愤愤不平地咚咚走
开了。
他除了去台湾大学教课之外,很少外出。假若突然不见了,你一定会看到他捧着一束鲜花
,挟着一本本硬邦邦的新书,提着一包包沙利文小点心,坐在旧三轮车上,从巷口轻松过
来,笑咪咪走进斑驳的绿色木门。
殷先生,你又拿到稿费啦!母亲劈头一声大叫,仿佛抓着了逃学的孩子:记不记得?今天
早上你还没有早点钱!
他仰天大笑,快活得像个孩子。进了屋,赎罪似的,请我们三代人到他房里去喝咖啡吃点
心。两张旧沙发必定让给母亲和我坐。尊重妇女嘛,西方文化。薇薇在房门口脱下鞋子说
:罗素的小朋友也赤脚。殷海光大笑一声,塞一块小可可饼在她嘴里,抱起她直叫:乖儿
子。蓝蓝坐在我身上等着吃点心。他嫌她太安静了,对她大叫一声:木瓜!她哇的一声哭
起来,他就塞一块小椰子饼在她嘴里。他咚咚走出走进,在厨房熬Maxwell咖啡。一直到现
在,我还认为Maxwell是世界上顶香的咖啡。
花香,书香,咖啡香,再加上微雨黄昏后,就是说罗素的时候了。罗素可不是随随便便谈
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得配合才行。有天晚上,殷海光拿来罗素画传给我们看。他正
要将书递给我,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连忙将书从我手里抢了过去,目不旁视,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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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走了出去。
现在,时候到了,气氛有了。我、母亲、一个小孩,哪懂罗素?没关系。罗素不在乎,殷
海光也不在乎。人能通就行。他常用那个通字来形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从书架上捧下
罗素的书,还有罗素画传。画传可真是好看。石砌的矮墙,墙外野草深深,翳翳松影里,
一幢古朴小屋,那就是罗素在菲斯亭尼俄谷的夏天别墅。石板路,几片落叶,深沉的庭院
中,蹲着小小的罗素和狗。草地上,罗素望着骑驴子的小孩。白花花的阳光,罗素拿着烟
斗,站在石阶前,望着妻子怀里的孩子。罗素夫人依窗沉思,恬静智慧的眼睛望着窗外,
仿佛她随时要推开窗子飞出去。
你把书带回去看吧。殷海光慷慨地说。这本书可不是随便借人的啊──
那长长一声扬起的啊就表示兹事体大。
殷海光的朋友不多,到松江路来访的多半是他的得意门生。夏道平和刘世超有时在傍晚从
和平东路散步到松江路来看他。他不一定请客入室。有的人连大门也没进,只是靠着野草
蔓生的大门,三言两语,一阵哈哈,拂袖而去。有的朋友就站在园子里,看他将平日存下
的臭罐头、酸牛奶、烂水果皮埋在花树下,一面和他谈话。他有时和客人坐在台阶上,一
人捧一个烤红薯,谈逻辑,谈数学,谈罗素,谈最近在外国逻辑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偶尔
他也请客入室,席地而坐,一小壶咖啡,一小盘沙利文点心。那样的场合,多半是谈更严
肃的学术、思想问题。
我刚在中央大学毕业,到台湾后开始写作。殷海光是第一个鼓励我的人。1952年,胡适第
一次从美国到台湾,雷震先生要我去机场献花,我拒绝了。殷海光拍桌大叫:好!你怎么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爱情,鲜花,梦想的庄园——殷海光(4)
可以去给胡适献花!你将来要成作家的呀!我倒不是因为要成作家才不去给胡适献花,只
是因为腼腆不喜公开露面。殷海光那一声好叫得我一惊。
你当然可成作家!他望着我抱着的婴儿薇薇:尿布里可出不了作家呀!他笑着指点我:你
是个聪明女子,写下去呀!他顿了一下,望着我说:嗯,一江春水向东流。说完仰天大笑
,头一扭,转身走了。
我那时穷得连一支自来水笔也买不起,用的是蘸水钢笔。一天,殷海光领到稿费,买了一
支派克钢笔,给我母亲看。
她笑了:殷先生,你这个人呀!原来那支笔不是好好的吗?你裤子破了,袜子破了,早就
应该丢进垃圾堆了!眼巴巴望来的一点稿费,又买支笔!
旧笔,可以送人嘛。他走回房拿出旧派克,结结巴巴对我说:这──这支笔,要不要?旧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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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7 00:03:26
旧,我可写了几本书了。你拿去写作吧。
我感动得连声说:我就需要这样一支笔!我就需要这样一支笔!
第二天晚饭后,他在我们房中走来走去,坐立不安,终于吞吞吐吐对我说:有件事和你商
量一下,可以吗? 我以为他要我帮忙解决什么难题,问他:什么事?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把你的笔和我的笔交换一下? 我大笑:两支笔全是你的呀!
不,给了你,就是你的。再要回来,不礼貌。我,我,还是喜欢那支旧笔。我用了好多年
了。 我把旧笔还给他。 谢谢!他那郑重口吻,倒像是我送了他一件极珍贵的礼物。
1949年4月,我和正路终于从北京到了武汉,又带着母亲弟妹从武汉去广州。在粤汉铁路工
作的好友李一心和刘光远夫妇决定不走,将他们粤汉铁路眷属的火车票送给我们。那是从
武汉去广州的最后一班火车。仓促收拾行装,抓头不是尾,竟抓了几个枕头和衣架,抓了
唯一有价值的是爷爷的宝贝──朱熹写的《游昼寒诗》。
1954年,殷海光去哈佛大学作访问学人。我和母亲突然想到我家的爷爷的宝贝。母亲从唯
一的一口樟木箱子里将宝贝拿出摆在桌上。古色古香的金黄缎子书套,紫檀木夹板,刻着
朱文正公遗迹。黄色纸地,白绢镶边。朱熹龙飞凤舞写着:
仙洲几千仞,下有云一谷。道人何年来,借地结茅屋。
想应厌尘网,寄此媚幽独。架亭俯清湍,开径玩飞瀑。
交游得名胜,还往有篇牍。杖屦或鼎来,共此岩下宿。
夜灯照奇语,晓策散游目。茗碗共甘寒,兰皋荐清馥。 …… 母亲将殷海光请到我们房中。
殷先生,嗯──。母亲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启口。有件事,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那要看是什么事。
有一幅朱熹写的字,我们老太爷当宝贝,看一次就叫一声:好呀!摇头晃脑大声吟起来。
聂家只剩下这一件家当了。也是太穷了。人总不能端着金碗当叫化吧。
殷海光逐渐有了笑意:聂伯母,你要我带到美国去卖掉?
对。卖的钱,你得十分之一。我连忙说:线条清楚!我套用一句殷海光的口头禅。朱熹的
真迹呀!你看这诗,书法,装帧,不仅有学术研究价值,还是件艺术品呀。
请问。殷海光冷静地说:你能断定这是朱熹的真迹吗?
哎呀,喏!上面还有历代收藏家鉴印和评语。真德秀评:考亭夫子书宗魏晋,雄秀独超,
自非国朝四家所可企及。周伯琦评:道义精华之气浑浑灏灏自理窟中流出。还有,还有!
入首数行。骨在肉中,趣在法外,中间鼓舞飞动,终篇则如花散朗,如石沉着。甲子岁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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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7 00:03:27
以事玉燕。购于张文传先生,如获连城,题后数言,秘之荚笥,不肯使墨林俗子一见也。
这最后几行是我爷爷写的呀!你再看看这些不同时代的鉴印。深深浅浅的印色,有的已经
模糊了,有的还清楚。这些会是假的吗?
殷海光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好吧,我带去,要人先鉴定一下。哈佛东方研究所一定有人懂
得这些玩意儿。
他去美国以后,我和母亲天天焦灼地盼望他的来信。他第一封信说已将宝贝请哈佛东方研
究所一位教授鉴定去了,并说他们很感兴趣。我们一家人非常高兴,各做各的发财梦。我
的梦是游手好闲,读书,写作,潇潇洒洒过日子。台湾邮差每天早晚送信两次,我和母亲
每天就紧张两次。邮差自行车在门前喀嚓一声停下,将信扔进信箱,我和母亲就跑出去抢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爱情,鲜花,梦想的庄园——殷海光(5)
着开信箱。好不容易盼到殷海光第二封信,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聂伯母:
前信已提及宝贝由哈佛大学东方研究所的教授鉴定去了。这些日子我等得好不心焦,但又
不便表示焦灼的样子。别人怎了解这件宝贝兹事体大,不但府上每人寄予无限热望与梦想
,就是我这个外人也可分享十分之一的利益,将来返台靠此结婚成家呢!今晨我去看那位
教授,他把宝贝拿了出来,半晌微笑不语。我耐着性子问:怎么样?他吞吞吐吐,只是说
:这个──嗯──这个──又把头摇几下。我立刻心里一怔,心想:糟了。我脱口而出:假的?
他点点头,于是乎拿出考证的卡片。今一并附上。别人是用科学方法鉴定,万无一失。聂
伯母,如果您老不甘心,还要拿到日本去鉴定,也未尝不可。不过,基于道义的理由,我
要就便告诉您老:日本的汉学水准一定不比美国的哈佛差。万一又考证出正身,再赔掉好
几块美金的邮费,可就损失更大了。你们一定很伤心。我当时也很伤心。但现在想起来令
人失笑。我抱着宝贝回来时,天正下着大雨,我在雨地行军,宝贝似乎越来越重,而雨越
下越大。回来啊!呢帽变成水帽,重约数磅;鞋子成了水袋,咯吱咯吱;大衣也湿透了。
我赶快全脱下,放在热水汀上烘烤。而人呢?坐在沙发上,好不惨然,心想:这辈子要做
王老五了。我又怕因此受寒生病,因波士顿比北平还冷。美国医院特贵,倘若生病,我岂
不要损失惨重!后来赶快用热水大洗一顿。还好,没有出毛病。哎,多么可悲又可笑的人
生!不过,不管天翻地覆,我们总得活下去,不能再盼望奇迹了。宝贝由台来美,一路使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3:28
我紧张万分。现在我得请它阁下先行返台了,今已付邮寄上。包裹单“价值”一项,我填的
是“无价之宝”。
殷海光和我母亲之间有一分动人的感情。1951年春,弟弟汉仲在嘉义飞行失事。我接到消
息,忍住悲痛,瞒着母亲。总有一天灵敏的母亲会发现汉仲完了。殷海光就为她做心理准
备工作。每天黄昏,必定邀她出去散步。那时的松江路四周还是青青的田野,他们一面散
步,一面聊天。谈生死哀乐,谈战乱,谈生活琐事,谈宗教──殷海光那时并不信教。(他
信奉宗教,还是多年以后,他去世以前的事。大概是受了他夫人夏君璐的感召。)这一类
的谈话,都只为了要在母亲精神和心理上加一道防线,防御终归来临的丧子之痛。日日黄
昏,他就那样子充满耐心和爱心看护了我母亲六个月!
他和夏君璐结婚之后,1956年,他们搬到温州街台大的房子,两家就很少见面了。我和母
亲带着两个孩子去看过他们。殷海光正在园子里挖池子,造假山,要把一个荒芜的小园子
造成假想的大庄园。他有了一个幸福的家,看起来很恬静。但那双沉思的眼睛仍然遮掩不
住他忧国忧民的心情。
1960年,雷震先生等四人被捕,《自由中国》被封。我住屋附近总有人来回徘徊。警总借
口查户口,深夜搜查我家好几次。据说殷海光本来也在被捕的名单上,警总动手抓人的前
一刻,才把他名字取消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我和母亲非常担心他的安全。每天早上,
一打开报纸,就看有没有殷海光的名字。没料到他和夏道平、宋文明突然在报上发表公开
声明,宣称他们在《自由中国》注销的文章自负文责。殷海光写的许多篇社论几乎都是雷
案中“鼓动暴动”、“动摇人心”的文章。我们也听说殷宅附近日夜有人监视。一直到胡适由
美返台前夕,《自由中国》劫后余生的几个编辑委员才见面。那时雷先生已判刑,以莫须
有的“煽动叛乱罪”判决有期徒刑十年,大家见面,欲哭无泪,沉痛,绝望。殷海光紧锁眉
头,一句话也没说。有人提议去看胡适,他只是沉沉摇几下头,也没说话。大家要探听胡
适对雷案究竟是什么态度,一起去南港看胡适。殷海光也去了,仍然不说话。胡适闲闲的
微笑,模棱两可的谈吐,反衬出殷海光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深沉悲哀。
1962年夏天,母亲因患肺癌住进台大医院。《自由中国》于1960年被封以后,殷海光两年
没上街了。 一天下午,母亲房门口突然沉沉一声:聂──伯──母──。
竟是殷海光站在那儿!他的头发全白了。母亲看到他,焦黄的脸笑开了。他坐在床前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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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7 00:03:29
上,两眼全神盯着母亲,没说一句话,勉强微笑着。
母亲非常激动,但已无力表达任何情绪了,只是微笑着拍拍他的手说:你来了,我很高兴
。我会好的。我好了,一定请你们全家到松江路来吃饭。不要酱油,不要辣椒。
好。他勉强笑了一下。
他就坐在那儿望着母亲,仿佛不知道如何应付苦斗一辈子、热望活下去、不得不撒手的我
的母亲。
聂伯母,我,我,我得走了。他笨拙地站起身,站在床前,盯着两眼望着她,望那最后一
眼。聂──伯──母,好──好──保──重。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沉甸甸地。
我送他走到医院大门口。 好久没上街了,上街有些惶惶的。他对我说。
你知道怎么回家吗?我问。
我想我知道吧。他自嘲地笑笑,低头沉默了一下。唉,聂伯母,唉。我再来看她。
你来看她,对她很重要。但是,请不要再来了。 来看聂伯母,对我也很重要。
殷海光在1960年雷案发生以后,不断受到特务骚扰,后来特务竟明目张胆到他家里去,精
神折磨得他拍桌大吼:你们要抓人,枪毙人,我殷海光在这儿!
他于1949年一到台湾就应傅斯年校长之聘,在台湾大学哲学系教课,非常受学生爱戴,19
67年,被禁止教课,幽禁在特务的监视下。
殷海光一生不断地探索,焦虑的思索,思想道路不断地演变。他崇尚西方文化,但在多年
以后,他开始对中国传统文化重新估价,逐渐承认传统的价值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断断续续地说:中国文化不是进化而是演化,是在患难中的积累,积累得异样深厚。我
现在才发现,我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希望再活十五年,为中国文化尽力。
1969年9月16日,殷海光终于放下文化的重担,撒手长逝了,只有五十岁。
谁骗了我的母亲?(1)
1962年农历六月初七,母亲六十岁。父亲突然丧生二十八年了,汉仲突然丧生十一年了。
她在生活的两个极端中撑下去:赌博和沉思。她常打牌通宵,不打牌的时候,就沉默地躺
在床上。母亲失去了往日的幽默和洒脱。我只指望你们跟我做个六十岁生日,母亲对我说
。只有两个月就是她生日了,母亲得了感冒,咳嗽不已,吃药无效。我带母亲去台湾大学
医院,医生诊查之后,要母亲照X光,他看了照片,要和我单独谈话。他告诉我母亲得了
肺癌,扩散得已无法动手术,已无法挽救了。我求他不要告诉母亲,只因为我不要母亲绝
望地死去,而是充满希望地活着。我忍住眼泪,告诉母亲她得了气管炎。
我日夜在医院陪伴母亲,眼看着她日渐衰弱消瘦。她在医院住下去,只是为了打针减少痛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3:30
苦。
母亲说:华苓,我好像一天不如一天了。我相信不是严重的病,你很镇静很高兴嘛。她看
着病房窗外走来走去的人说:能够走路,就是福啊。我好了,可以带薇薇、蓝蓝出去玩了
。
好,我给您梳头,别一个假如意髻。小时候,我好喜欢看你梳头,如意髻,又黑又亮。
母亲坐在病床上,瘪着嘴笑笑,摸摸头说:头发要掉光了。
头发会长出来的。我望着母亲浮肿的脸,不忍那么谈下去。姆妈,我把你房里窗帘换了,
天青色。你回家,房里亮一些。
好。我就想回家。跟你讲,早晨我咳嗽,咳得换不过气。母亲指指同房另一个病人,忍住
笑压低了声音说:她以为我得了肺病,被子蒙着头,怕传染。不要告诉她我是气管炎,让
她去白担心。母亲调皮地笑笑,继续说下去:你爹一死,我就老了,只想活到六十岁,你们
也都成人了。 你才三十二呀! 心老了。三十二岁的老太婆。母亲自嘲地笑笑。
姆妈,我叫了一声,突然止住了。 母亲望着我,指望我说下去。
爹死了,你想过再嫁吗?
没有,没有。我有你们呀。现在这个时代,再嫁是件平常的事了。我的太外公死的时候,
太外婆只有十九岁。他不肯咽最后一口气,要年轻的老婆把一根指头放到他嘴里,他一口
咬住了,要她发誓不再嫁。她说:我生为陈家人,死为陈家鬼,我没有儿子,二房有了儿子
,就过继过来。她说完了,丈夫才放了她的指头,咽了气,闭了眼。母亲突然咳嗽起来了
,手扪着心口。 痛吗? 她点点头,仍然咳嗽不已。 我握着母亲的手。我的心也绞痛。
她终于咳出一口带血的痰,继续说:告诉你,你爹死了,我从没有二心。我只想死,磨过
来了。汉仲死了,我也想死,也磨过来了。你们都很好,我很满足。我真满足。我太满足
了。我就指望热热闹闹做个六十岁生日。你们都成人了,都很争气,我也对得起聂家了,
偏偏生了病,一辈子就指望六十岁吐口气。 姆妈,明年庆祝六十整寿。一定!
好!明年,一定!我要你们都在我旁边,我要你们都给我磕头。母亲自嘲地笑笑。
两代人都磕头。
好。明年华桐也可以从美国回来了。你们说送我钻石戒指,不要忘记了。不,不,不要。
今年我生病,你们花的钱太多了。 将来有一天,我们几个姐弟送你一副金麻将!
好,记住! 一定! 医生和护士进来了。我告诉医生她刚才咳嗽了好一阵子。
他嗯了一声说:现在要抽肋膜里的水。
母亲看着医生手里粗大的玻璃管,立刻拉着我的手。我和护士扶着母亲慢慢坐起来。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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