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01
思,在美国《诗刊》上,读到艾略特、桑德堡、庞德。老板给他一间小房,放了一张小桌和
一张旧椅子,那就是他写诗的地方。他在那儿写的诗,许多收集在他第一本诗集《旧土》中
。
Paul在雪松川的华盛顿中学读书的时候,有位英文女老师蔻克小姐。她头脑非常好,知人论
事,明智果断。在芝加哥大学读完硕士,便回雪松川的中学教书。她常常把诗写在黑板上,
逐字逐句和学生们讨论。她的数学也好。她很喜欢Paul,认为他是班上最好的学生。放学后
,她也许看看他写的诗,也许和他一起做算术题。
蔻克老师个头修长,一头好看抹了点银灰的头发。她有两个嗜好:一个是收集莎士比亚的戏
剧,另一个是做银首饰。她有时候邀Paul到她家去,给他看她收藏的书,看她做银首饰:银
手镯、银戒指、银项链。她也评论莎士比亚。她的《莎士比亚全集》装帧非常精美。她家窗
台上永远摆满了小小的盆景。
Paul后来上了大学,也常常去看老师。他已经写诗了。有一天,他兴冲冲跑到蔻克老师的家
,急急按了铃。老师一打开门,他就递给她一封信和一首诗,大叫:老师,你看!这么多稿
费!Paul的一首诗在当时美国最有名的《礼拜六文学周报》发表了,稿费十块钱。
Paul在雪松川的一个文理学院读书,没上外地的大学,只因为家在那儿,可以省膳宿费,也
可以继续在他家附近的杂货店打工。但是,学费呢?怎么办?父亲付不起。他打算读一阵子
书,工作一阵子,钱攒够了再读。Paul上学的第一天,学费还没着落。学校教务处的人叫他
去一下。原来他得到了四年的奖学金!那笔钱是私人捐赠的。谁捐的呢?捐钱的人不肯公开
姓名。Paul满心感激地接受了奖学金,但又不知道感激谁。
他不断地写诗,也办学校的诗刊。(我现在还保留着他当年手写的一本本的诗稿。)他写了
诗,就给蔻克老师看,有时等不及了,就在电话上念给老师听。四年大学快结束了。1931年
,有一天,蔻克老师上街,过街时给一辆汽车撞倒了,当时就死了。Paul痛哭失声。第二天
,教务处的人又叫他去,告诉他:Paul的大学四年奖学金,就是蔻克老师捐赠的。她给汽车
撞死在地上时,手皮包里的信封套,装着一张张十块钱的钞票,一张张从她微薄的中学教师
薪水中存储下来的,那就是她要送到Paul学校去给他的奖学金。
Paul后来在爱荷华大学研究院读硕士学位。爱荷华大学是美国第一所大学开始接受文学创作
,作为硕士毕业论文,Paul也是美国第一个研究生以一本诗稿而得到硕士学位。那本诗稿《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02
旧土》(Worn
Earth)得到耶鲁大学年轻诗人奖,写的是黑土地上的小人物,以及年轻诗人对自然、对生死
的感悟。Paul说,他在雪松川的学院毕业时,全班毕业生在校园种了一棵树,他写了一首诗
,埋在树下。树就死了。那首诗收在他得奖的《旧土》中。
Paul在爱荷华大学读研究院时,认识了美国重要作家卞涅德(Steven Vincent
从玉米田来的人 ——安格尔(Paul Engle)(3)
Benet,1898—1943),他是美国文学史上最多才多艺的作家之一。写诗,写长篇小说和短篇
小说,也写广播剧。十七岁出版第一本书。他写美国内战的史诗《布朗的尸体》(John
Brown’s Body)于1929年荣获普立策奖,1944年《西方的星斗》(Western
Star)又获普立策奖,但他在1943年已去世了,年仅四十五岁。他的小说和诗作流传不衰。
《布朗的尸体》写内战双方的胜败,从战场写到两个幸存士兵的命运。那首史诗至今仍以不
同艺术形式演出。《魔鬼与丹尼尔》(The Devil and Daniel
Webster),是根据美国民间传说所写的一篇幽默小说,曾改成歌剧、舞台剧和电影。
1932年卞涅德应邀到爱荷华大学演讲,见到年轻的Paul,很欣赏他的文采。Paul刚得到哥伦
比亚大学800块钱的奖学金,去读人类学。卞涅德对Paul说:我住在纽约。你到了纽约,打电
话给我吧。 他和卞涅德那一份忘年交长达二十多年,一直到卞涅德于1943年去世。
Paul对我讲到卞涅德的时候,我说我翻译过他的一篇小说《猫中之王》,收集在我翻译的《
美国短篇小说选》中。 他说:怎么那么巧!
可惜我没有见过他。你是哪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我问。 1932年。
我笑着说:我没赶上。我才上小学。没关系,我终于译了他的小说。我和Paul常常如此谈到
各自的往事,仿佛那是前生的事,因为卞涅德的一篇小说,前生与今生就相连了。
Paul告诉我:卞涅德的妻子玛俐也写诗,两人合写一本诗集《美国人的书》。他们俩都是有
才华、亲切温暖的人。非常美满的婚姻,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最完美的婚姻。
每逢假日或者有作家朋友的时候,他们必定找Paul去吃饭。他在那儿认识了当时一些很有声
望的英美作家,如写《费城故事》的剧作家白瑞(Phil
Berry),爱尔兰诗人叶慈(William Butler
Yeats)。春天,他帮他们后院锄草,院子一团糟,简直没法种什么。有一次,Paul挖出一条
死猫。他们觉得很可笑,哪儿来的猫?他们根本没有猫。
Paul终于把他写的诗给卞涅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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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很好,继续写下去吧。写得够出一本书了,就给我,我找出版公司出版。那就是1934
年双日公司出版的《美国之歌》(American Song),Paul正在牛津。
我问:那就是《纽约时报》以整个篇幅评为美国诗坛新的里程碑吗? Paul点点头。
1932年12月的一个礼拜六。Paul打电话给卞涅德。Paul说:我被选上参加牛津大学罗兹奖学
金(Rhodes Scholarship)的决选口试。 卞涅德说:好极了!好极了!
Paul说:我去不了。 为什么?
Paul说没钱买纽约到爱荷华的火车票。他必须在礼拜一清早在爱荷华的笛茉茵参加口试。
那正是美国经济大萧条的年代。卞涅德仅靠写作维持他夫妇俩和三个孩子的生活。他说:我
手边也没钱。你等我电话吧。
他放下写作,赶到纽约的耶鲁俱乐部,他是耶鲁校友。他搬了张椅子,坐在入口过道上,来
一个人,就用支票兑几块钱,凑足了来回的火车票钱。下午5点,Paul接到他电话,赶到他住
处,拿到钱,赶到火车站,只有五分钟,火车就开行了。
他们怎么考你?你紧张吗?我问。
当然。我极力镇静。你的成绩并不特别重要。他们要的是全才的人。你的头脑,你对世事的
看法,你的人生态度。好几个人问你各种问题。有个美国石油大亨问我:假若联邦政府将石
油企业国有化,你认为怎么样?我说:那对石油企业,对我们国家,都会造成大难。他桌子
一拍说:好!好一个小伙子!十二个候选人,每人四个钟头的口试。大家都很紧张,等着结
果。最后,他们要我们站成一排,宣布录取结果了。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
我没听见第四个名字。我问旁边那个人,他说:我也没听见,好像是Engle。
那正是1933年。在牛津三年之中,一半时间研究,一半时间游历欧洲。他结识了欧洲知识分
子。那儿和黑土地的爱荷华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在德国住了两个夏季,目睹希特勒的
纳粹兴起,和人们对纳粹迫害的恐惧。他写了《心火怒焚》(Break The Heart’s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从玉米田来的人 ——安格尔(Paul Engle)(4)
Anger),那是一本完全不同的诗集,他对美国从心灵的赞美转向批判的呼吁。──1934年12月
9日,他应NBC电台之邀,在英国向美国广播:
我要向你讲话,美国,因为你是我血液、语言、生长的故乡。我特别要向我同年的男女讲话
,因为我们是同一代的人,知道我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我们是美国最幸运的一代,因
为我们亲眼看到童年的美国,如何发展到极端挥霍无度大腹便便的生活,我们也看到那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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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7 00:04:04
活的毁灭性。我们正在极薄的游移不定的历史边缘,它可弯向不可挽回的过去,也可转向坦
荡的未来。 ……
今天,我身在这细雨迷蒙的伦敦,美国第三次狂风暴雨又降临我们头上了。这一次最猛烈。
第一次是本土对异土之争。第二次是本土南北之争。这一次是我们自身逐渐衰退,不知不觉
陷入大乱。病毒深深侵入我们的血液,渗透我们的骨髓。
我们这一代人必须肩负责任。我们的艺术家正在创立新的精神生活,也就是新的美国艺术,
其他的人必须建立一个新社会。
美国呀,你变成了世界的小丑。你有新鲜爵士乐,你有新鲜玩笑。但是,你不能就这样开开
玩笑混过去了。你的头埋在沙里,如何能看清未来。抬起头来,朝向清明强烈的美国之光,
你可以看清遥远的未来。
在这儿,在欧洲,我想到你,在维也纳,饥饿的面孔整天看着武装队伍迈步过去;在罗马,
我站在古剧场前看着另一个恺撒举起另一面军旗;在慕尼黑,我看见一队民兵宣誓流血与光
荣。在可爱的南笛若(South
Tyrol),整整一星期,一列一列的火车载着身佩刺刀的士兵和大炮驶过去。
美国呀,你能否从这现象中脱身而出呢?你是否要读读超越物质世界的梭罗(Henry
Thoreau)呢?是否要读读列宁和基督呢?我坦率直谏,你要有举目世界的作风──生产利民的
物品,人人有工作,国泰民安,世界大同。
美国呀,那就是你的新生活,我们这一代人要实现的生活。不论多么艰辛困苦,不论多少抗
力,我们都要实现的生活。假若不成功,我们就会陷入已逝的深渊,一蹶不振,我们还会拖
着全世界一同陷下去。
我们的艺术,我们的文学,也将随你兴衰。我反抗,我挑衅,我请求,建立我们美国的新生
活吧。它将展现在美国的新艺术中。美国的新诗将歌颂它,用印第安语言的宝藏,爵士音乐
的韵律,俚语俗言的俏皮来歌颂它。
在这牛津古城,我们许多人展望那样的生活,内心听到那一首歌。那首歌今天正在美国谱出
。把你的耳朵贴在地上听吧。美国呀,再一次建立起来,那首歌将高声响遍你的土地。
Paul就是怀着那样的理想,于1936年从牛津回到美国,那也就是他终生献身的使命。在21世
纪的今天,他仍然要说同样的话吧。
Paul从牛津大学回到爱荷华时,已经结婚,岳父问他要干什么。 他说:写诗。
写诗?那也是工作?
1937年,他应聘在爱荷华大学教课。有一门创作课,六七个学生。Paul用他一贯的反讽语法
形容他当时的学生:“平庸得特别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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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17 00:04:05
他告诉我:上了第一堂课,我就有一个确切的构想——我要把爱荷华的文学创作发展成美国的
文学重镇。 他的构想实现了。
1943年,Paul接掌“爱荷华作家创作坊”以后,主动到处招揽有才华的年轻作家,不是坐在办
公室里等着学生上门。那时美国只有爱荷华大学有作家工作坊,许多专心写诗、写小说的人
要到爱荷华来。作家工作坊分别成为小说工作坊、诗歌工作坊。
Paul已经出版了几本诗集。他认识一些当时有声望的作家诗人,要他们不断推荐年轻的写作
人才。因此,到爱荷华来的,几乎全是顶尖人才。他也延揽一些有名的诗人和小说家来教课
,教课的时间比一般教授少得多,有充裕的写作时间,任期只有一两年。学生可以不断接触
各种不同风格的作家。Paul又创设了几门新课:诗的形式、小说形式、现代欧洲文学、当代
文学等。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参军打仗的人都可拿到奖学金。许多有文采的年轻人,经过战火
的锻炼,死亡边缘的感悟,忍不住要写诗、写小说,都涌向“爱荷华作家创作坊”。
从玉米田来的人 ——安格尔(Paul Engle)(5)
Paul笑说:猎狗闻得出肉骨头,我闻得出才华。
1945年,爱荷华大学新闻系一个女学生,美国南部人,到Paul办公室,细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浓重的南方土音,他没听懂。Paul说:对不起,我没听清楚。可不可以请你写下来?她写
了三句话:我叫沃康纳(Flannery
O’Connor),从乔治亚州来的。我是个作家。Paul说:你有什么作品给我看吗?她从一个破旧
的袋子里拿出一篇小说递给Paul。他看了第一段,立刻对她说:你是个小说家。那时Paul教
诗,也教小说。他常和沃康纳讨论她的小说。沃康纳在一篇小说里写到一幕男女相爱的场景
。Paul对她说:这一节写得不真实。你知道……没等他说完,她立刻打断他的话:别说了。接
着她加了一句:不要在你办公室谈。Paul和她走到外面停车场,在他车里和沃康纳讨论如何
描写那一个场景。她在“爱荷华作家创作坊”写的一些短篇小说,如天竺葵、火车,后来组合
成第一个长篇《圣血》(Wise
Blood),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没有宗教信仰的宗教领悟。她献给了Paul Engle。
她修女模样,平整的衬衫,铁灰的裙子,永远孤零零靠墙坐在一边,在那一伙战后归来的大
兵中,像个受惊的小女孩。每个人的作品在作家工作坊的讨论中,被解剖得体无完肤。沃康
纳从不参加讨论。她的小说反应并不好,但她也不辩解。她的生活单调简朴,喜欢独自一人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06
去爱荷华公园的动物园看浣熊和那两条癞皮熊。多年以后,在她写给当年唯一的一位女友信
中,回忆爱荷华:
我记得爱荷华那些租给学生的宿舍,看过那一间间冷漠的房间。布鲁明藤东街115号的房东太
太,不怎么喜欢我,因为我常待在家里,就得开暖气,至少得开着吧。从没开得很高,我记
得。暖气开的时候,你可以闻着暖气,哪儿闻得着,我就到那儿去暖和一下子。哪一天我要
再回爱荷华看看,只是为了要看动物园的矮脚鸡和爱荷华狮子会捐赠的狗熊。我自己养了孔
雀,很美的孔雀,花费不小。但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抽雪茄,没有任何花钱的坏习惯。希
望有一天,这儿到处是孔雀……
在沃康纳的小说中,可看出爱荷华那一段生活的蛛丝马迹──房东太太、动物园、孔雀、出租
的宿舍,但她的作品主要还是写败落的美国南部小镇的小人物。她小说人物怪诞,情节怪诞
,就在那怪诞之中显现人的真实,而那真实必定是悲剧性的。沃康纳的许多篇小说,和乔伊
思(James
Joyce)的显现法很相似,小说的人物,通灵似的,突然领悟到事实的真相。她的作品已成为
美国现代小说的经典,和福克纳齐名。她患白血症十几年,1964年逝世时年仅三十九岁。
有一位在意大利的美国年轻人史泉(Mark
Strand),写信给Paul,要到爱荷华来写诗,并寄给他几首诗。Paul也是为他找到奖学金,
让他安心写诗。现在他已成为美国桂冠诗人。他在作家工作坊时,另一位日后普立策奖得主
杰思惕斯(Donald
Justice)也在爱荷华。Paul告诉我:那样的才华聚集一堂,真叫人招架不住。
作家工作坊的教室是战时临时搭的简陋营房,在爱荷华河边。吊儿郎当的作家老师和学生在
那儿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学生上课,也悉听尊便,只要你拿得出好作品。课堂上讨论不具
名的某学生作品时,辩论热烈,毫不留情。学生东倒西歪坐在教室里,甚至有的狗也进了教
室,趴在地上听诗。 Paul对我讲到诗人卜赖(Robert
Bly)的趣事,他后来得了美国国家书卷奖,成为美国艺术文化学院的院士。据说,他在爱荷
华作家工作坊的时候,有一天他提着一个麻布口袋走进教室,坐在第一排。当天是讨论他的
诗。被讨论的作品,从不注明作者名字。Paul批评其中一行诗,忽然听见麻布口袋里嘶嘶叫
。他又批评另一行,麻布口袋里又嘶嘶叫。Paul要诗人改一下那首诗。他说话了:不用改了
。昨天《纽约客》杂志通知我,那首诗被撤了。 原来麻布口袋里嘶嘶叫的是条蛇!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07
Paul和诗人佛斯特(Robert
Frost)是忘年交。1936年,他刚出版了轰动一时的诗集《美国之歌》,从牛津回到爱荷华,
收到佛斯特的电报:你来比较一下咱们俩的农场吧。Paul在他佛蒙特的农场上度过一个夏天
。他们一同去过古巴,佛斯特第一次乘飞机,从空中看到地上的景物,叹为奇迹。他们也曾
一同到迈阿密度假,每晚他们一同散步到深夜,因为佛斯特不敢入睡,同一个恶梦一再侵扰
他。他们在石子小路上走啊走啊,Paul实在撑不住了,佛斯特独自走下去。Paul听到他回到
自己的屋里,接着听见他的小录音机反反复复的音乐,音乐停止了,就知道他睡着了。他到
爱荷华朗诵诗。Paul和他散步到旅馆,他转而步行送Paul回家,Paul又送他回旅馆,他又送
Paul回家。最后他们走到郊外,Paul只好留下他独自游荡了。佛斯特有很强烈的竞争性,只
要你不影响他的名望,他非常仁厚。他的家庭是个悲剧,子女有的死亡,有的自杀。妻子死
后,没有再娶,仍然怀念妻子,但也觉得虚度人生。他的诗掩饰了个人悲剧,多吟诵人与自
然的关系,但不是浪漫派诗人所歌颂的仁爱的自然,而是美丽而又有威胁的自然,叫人叹赏
却又充满危险。他四度获普立策奖。
结婚戒指呢?(1)
我和Paul终于在1971年5月14日在爱荷华结婚。
下午4点半,Paul先去法院领取结婚证书:4点50分和我在法院会合。
薇薇、蓝蓝开车送我去法院,笑说:两个女儿送妈妈去出嫁。
到达法院,Paul浑身口袋摸了一番。结婚戒指呢?他一脸歉疚。
我说:丢了吗?没诚意呀!
蓝蓝开车回家去找。我们和朋友们在法院门口等待。郑愁予、余梅芳夫妇,沈均生、周康美
夫妇,林怀民、陈安琪,还有捷克小说家鲁思逖克(Arnost
Lustig)夫妇和波兰诗人宓责斯基(Artur Miedzyrzecki)夫妇。
头天,我俩同去首饰店,Paul问我要什么样的戒指?我说:最便宜、最简单、最细的小圈圈
。
蓝蓝终于找来戒指,Paul一把抢过来,打开紫红小丝绒盒,拿出一个开金的细圈圈,笑着向
我亮了一下。那笑就是说:现在还不给你。我和Paul先到法官办公室。原来为我们证婚的法
官竟是Paul离婚时为其前妻辩护的律师!人生比小说更小说。
Paul看看法官,看看我,亦惊亦喜,然后笑着和法官握手说:非──常──高──兴──再──见──到
──你,先生。
Paul一个个字说得重重地。法官不动声色,照章行事,问我和Paul的出生地、职业、住址、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08
父母名字等问题。然后带我们去正庭。两女儿和朋友们已在那儿坐下了。他们本在谈笑,法
官和我们一走进去,就肃静下来了。Paul指着他们大叫:你们都在这儿!仿佛发现眼前竟是
真实的──我俩一同走上人生一段新旅程。 我和Paul走到法官面前。
他对我俩说:请你们互相握着右手。
Paul突然神色凝重,定眼看着法官,紧紧握着我的手──握着我整个的人,握着我下半辈子。
法官念着婚姻誓言,问Paul是否愿娶我为妻,他回答愿意;他又问我是否愿要Paul为夫,我
回答愿意。最后他说:我根据法律宣布你们两人为夫妻。
Paul为我戴上结婚戒指,吻了我。几分钟的结婚仪式就此结束。
我和Paul回到法官办公室取结婚证书。5点半,秘书已下班回家了,法官亲自在打字机上填写
结婚证书,要我们在两份证书上签了名,给我们各人一份。
法官最后对我说:安──格──尔──太太,恭喜! 法官、Paul和我都笑了。
从法院走出来,朋友们向我们撒来大把大把的米,上来拥抱我俩。一团欢喜。
华苓,你和我一道坐车回家吗?Paul那口吻仿佛问我:我们结了婚吗?
我笑了:我不是天天和你一道坐车吗?
我们车后跟了一串朋友们的车子。他们一路上叭叭大按喇叭,回到我在梅高弯的家。开香槟
、看礼物。Paul送我一条金链子,我们头天买结婚戒指时,看到那条链子,他知道我喜欢,
头年他在除夕化装晚会上宣布他当天和Mary正式离婚,转身递给我一颗珍珠镶边的翡翠心。
现在,我将金链闲闲绕在颈间,翡翠坠子正好贴在我心上。我送Paul两条宽宽的领带,一条
是浅铜色亚麻绣大朵大朵白花,一条是金丝雀黄丝绒,他特别喜欢那条领带。
我又递给他一个银地撒红梅的小锦缎盒。
一把钥匙!Paul打开盒子大叫,然后念着卡片上的字:进入爱荷华梅高弯221号聂华苓家的合
法钥匙。 Paul到前门去试钥匙,打不开门。 原来是车房侧门的钥匙。
Paul说:天呀,我还得走后门! 朋友们大笑叫绝。
我俩在伤亡惨重的战争中终于打了一场胜仗。
我们终于在爱荷华河边小山上一幢胭脂红楼里有了一个家。我爱柳树,Paul在屋前种了一棵
柳树,柳条飘拂窗前,隐隐约约透着爱荷华河的水光。山顶一棵百年橡树,圆圆一大蓬叶子
,Paul用粗麻绳和木板做了个秋千,吊在粗壮的橡树枝桠上。坐在秋千上荡上去,上有蓝天
,下有流水。园子边上一大片树林,迤逦到后面的山谷紧底,山谷里小鹿、兔子、浣熊、松
鼠就在我们园子游荡。每天早晚,风雪无阻,Paul到树林边上撒一溜儿鹿食,一面箜──箜──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09
呼唤小鹿。我俩站在窗前,看着鹿一只一只昂首闲雅地从林中走出来,吃完鹿食,又回隐林
中。有一只瘸腿的小鹿,Paul叫它小瘸子,等其他的鹿走后,才孤零零地从林中走出来。Pa
ul就会说:啊,我的小瘸子来了。匆匆到后园从桶里掏一盆鹿食,撒到树林边上。我们每天
结婚戒指呢?(2)
开车去小杂货店取过期的面包。Paul每天傍晚在后园逗浣熊在他手掌心啄面包屑。
他在后园架了一个很大的钢丝弹簧床,常常带着小孙女Anthea在上面蹦蹦跳跳、翻筋斗。四
个大风铃吊在红楼四角,一阵风撩来,叮叮当当,此起彼落。木楼绕了一溜胭脂红阳台,一
大蓬枫叶罩在阳台上。秋天枫叶红了,小楼红得更亮了。
红楼古铜门牌上两个黑色宋体字:安寓,和Paul的姓ENGLE并列着。
每天早上我起床时,Paul已经撒了鹿食,做好了咖啡,坐在临河长窗前的沙发上看报,看到
我走出卧房,连忙起身到厨房为我倒咖啡。我们面对鹿园,喝着浓郁的咖啡,看着三三两两
的鹿在园子里游荡,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他的书房在楼上,我的书房在楼下,都对着爱荷
华河──地球两端不同的两个世界,却在一条风情柔美的河上相聚。我们在各自的天地里,互
不干扰。我会突然叫Paul──,长长一声。他也会突然叫华苓──,也是长长一声。无论在哪儿
,我们永远那么寻寻觅觅地叫着。
他写英文,我写中文。他知道我的母语就是我要抓住的根,他尊重我的这份坚持。他常常笑
着对人说:我永远用一根手指头,在一架老古董打字机上敲打。华苓写作用电脑,用电脑写
中文呀!她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一个一个复杂的小图画就跳出来了!神妙极了!
哪有那么神妙?Paul认为我神妙,我就很得意了。
我的书房对着爱荷华河,河边一溜柳树,那就是我的江南。Paul为我在书桌旁安了一面长镜
,对着一大片落地窗,映出另一个江南。我和Paul在一起,在他家园里两个江南之间,非常
满足。Paul知道我在他的家园里,满心感激。
我们俩都喜欢人。形形色色的人。从白宫到小杂货店,都有我们的朋友。石矿工人、农夫、
诗人、小说家、演员、艺术家、音乐家、加油站工人、科学家、杂货店老板。我们还有一个
共同爱好──语言。我们共同欣赏好文好诗,也把语言当游戏,像打乒乓球一样,砰,砰,砰
,一定要战胜对方。 我说:在别人面前,我的嘴不快,只有在你面前,我的嘴特快。
Paul很得意地说:我给了你智慧。 我的智慧全浪费在你身上了。我马上回一句。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10
我们也喜欢谈话。旧事,心事,人事,世事,国事,家事,公事,闲事,文墨事,无所不谈
。和他谈话,是一种享受,和他斗嘴,也是一种享受。
我这辈子恍如三生三世──大陆,台湾,爱荷华,几乎全是在水上度过的。长江,嘉陵江,爱
荷华河。Paul和我各自经历了人世沧桑,浮沉得失,在这鹿园的红楼中,对失去的有深情的
回忆,对眼前无限好的夕阳有说不尽的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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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和女儿们(1)
我两个女儿薇薇和蓝蓝在台湾出生。成长期间,她们的爸爸在外十一年──韩战期间在日本盟
军总部做翻译工作三年,他英文和日文都很好,1957年到美国进修。两个女儿都是我母亲抚
养的。
母亲和两个女儿是我在台湾十五年生活的支柱。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由中国》,以及
当时我所感受到的恐惧和对自由的渴望,对她们都有影响,虽然她们那时似乎懵然无知。
诗人商禽说:两个女儿各有聂华苓一半。两个人又各自发挥到极致。
两个女儿小时在台湾都学钢琴和舞蹈。来来往往都是文化界的朋友。那样的环境就隐隐约约
为两个女儿打下了她们成长的基础。
我1964年从台湾来爱荷华。她们寄住妹妹月珍家。我为她们办理来美手续,颇费周折。正路
不同意,签证也困难。房间放着两个女儿的照片,看着想念,不看更想念。她们终于在1965
年成行,那是我到爱荷华后最高兴的一刻。
Paul和我一同去飞机场接她们。我看着她们走下飞机,眼泪不住地流。Paul在我耳边说:你
们母女团聚,我很感动。蓝蓝捧着篮球下飞机,闷闷不乐,因为舍不得台湾和那儿的朋友。
薇薇却欢欢喜喜来到美国。蓝蓝爱动,薇薇爱静。蓝蓝重情,薇薇重理性。两个十四五岁的
女孩子,从她们踏上爱荷华的土地那一刻起,就在两种文化之间,两个民族传统之间挣扎、
适应、成长。
Paul带她们去郊外种花,游泳,划船,带着她们到外地去玩,教她们爆玉米花,开车带她们
去州府笛茉茵看全州农业展览。安迪威廉思(Andy
Williams)出生爱荷华,那时他已红得发紫,一曲《月亮河》唱得年轻人疯狂。1965年的爱
荷华农业展览会特请他来演唱。两个女儿在台湾就喜欢他的歌。现在,要看到听到安迪威廉
思了,非常兴奋。那天,Paul开车带我们去笛茉茵,还带上一个破旧照相机,他要照下两个
中国女孩在美国农业展览会上的快乐。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照相,也是二十几年我看见他少
有的一次。她们在车中唱歌,当然是中国歌,他也爱听,大叫好。蓝蓝常听他说:I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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