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29:08
虞连翘喘着气说:“我不行,真不行了。你上去吧,我在这儿里等你。”
李想取了相机,把包放到她脚边说:“那你坐到亭子里去,那儿有开水,你可以冲碗一泡面。我上去拍了照片给你看。”
那亭苑是个营业的商店,好些人坐着。大概是和她一样,只剩最后一点路,却放弃掉了。虞连翘坐在石椅上,捧着泡面桶。手上感觉不到热度,开水温吞吞的。就像这天一样,有些阴沉,云很多,遮着朝霞。
崖边的风特别大,黎明时分,吹在皮肤上,冷冷地起了一身细小疙瘩。虞连翘从包里翻出李想的一件T恤衫穿上。藏蓝色,背后印着一个斑驳的红星,衣服上有他的气息——她从未对一个人的气味这样敏感、熟悉和喜爱过。
水不热,泡面的味道就谈不上好了,虞连翘将就地吃着。而太阳在云层后,始终没现出一个囫囵影来。
她坐着,托着腮帮子等着。想着他站在峭壁绝顶,晨风里身姿挺拔。后来不知怎么,他的样子变得抽象渺然起来。蓦然间,未来的时光忽忽如云雾,兜头迎面向她涌来。她想着,有一日他会站到更高的地方,他会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她还会不会这样等他?她还可以这样等他吗?
在她的直觉里,这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信与不信的问题。
第25章
李想站在东峰的朝阳台上,等了许久也没看到日出。直到七八点钟,它才不知从哪里跃出来,射着讨人厌的热光。
那时他们正在下山。有一截路,岩石是接近垂直的角度,李想先下去,随后好几个八九岁样子的小孩也下去了,虞连翘却在徘徊,一步也不敢迈出。
她往下望,眼前一阵晕眩,她不知道自己有所谓的恐高症。当她和李想站在教学楼顶的天台上,倚着围墙栏杆时,她表现得毫无异样。
而这一刻,前方什么也没有,她想到的只有死亡。她哥哥血肉模糊的尸身,还有她父亲倒下去的那片水泥地,那地上还未干透的湿印子。
李想仰头看到她蹲下来,手指紧紧拽着岩间的野草,神色恍恍惚惚。他大声喊她:“俏!你小时候跳过橡皮筋没?”
他连叫了两遍,虞连翘才看向他,颤声应道:“跳……跳过。”
“那你就像跳橡皮筋一样,左脚一步右脚一步,交叉着来……”李想在下面演示给她看,“这样,就可以下来了。很简单的,你看像不像跳舞?”他站定了,张开手臂,信誓旦旦地说:“就算你不小心踩空了掉下来,还有我呢,我保证会接住你!”
“砰”一声巨响,平地惊雷一般。
李想猛地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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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0 07:29:09
是爆竹,就在楼前的院子,距离近,响声也就格外大。闹了一夜,才睡着没几个钟头,就又被吵醒。脑袋木钝钝的,他再确认一遍,“对,是爆竹,没事……没事。”
揪着的神经放松下来,李想睁着眼,盯着天顶上的吊灯。视线逐渐虚化开了——“别怕,我一定能接住你!”很轻很突然的一句话,在他喉唇间滚了一滚,然后消失于虚空。
他记得,他是接住了她的。
在离地还有一米高的距离时,虞连翘突然扑了下来,他撑住了她细瘦的身体。她紧闭着眼,没说话,只是急促地呼吸。
“你看,这不下来了吗。”在无尽的令人燥郁的太阳光里,他抱住她。
她身上全是汗,额上发间,背上手心,湿淋淋一片。李想觉得自己好像是刚从水里把她捞上来。
大半会过去,虞连翘开了口:“我们回去好不好?”哀求似地看着他。
李想说:“好,好,不走了。”
他去买了票,带她坐索道下山。在吊厢里,虞连翘扒着窗子往外望,这山与别处的真不一样。她在南方见过许多山,一座座,绵延不绝,在细雨中是一片深绿色的雾,像远古的神话。可这里却处处是绝崖峭壁,壁上没有树,只有偶尔冒出的几蓬野草。
“现在好了?不怕了?”李想凑到她边上问。
“嗯。”虞连翘应了一声,忽然说:“你小时候看正大综艺吗?”
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岔出来的问题,没头没脑的,李想一愣。
虞连翘不等他回答,便弯眉笑着说:“你没听过那句‘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吗?”她转头向他道:“以后你要是到什么地方,看到什么好玩的或特别的,就记得拍一些照片。这样说不定我也可以看到。要是能再画几张速写,就更好了。”
“好,这当然没问题啦。就怕我画了,你又嫌弃,说这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照片呢。”李想边说边打开相机,对着她,调好焦距。快门咔嚓响过,他用镜头留住了她。
去新加坡前,李想整理行李,又看到这张照片。他捏着一方边角,看着看着,心里渐渐糊涂起来,因为很不明白她的脸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她的笑里为什么会有他读不懂的讯息。
可在当时,他只觉得她真可爱,脑袋仰在窗玻璃外,脸颊上两个酒窝,一深一浅,右边的深一点,左边的浅一点。
李想闭上眼,欲望总是晨早醒来时最为炙盛。他不由地想起,华山脚下那个简陋的旅店房间。她冲过澡,趴在草席上,身上套着他的衣服。太过宽大,反而什么也遮掩不住。她趴着时被挤压着的乳`房轮廓,从领弯露出来的颈项,再往下是他最为眷恋的一段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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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0 07:29:10
李想在床边坐下,伸手在她身上摩挲。他低声问:“睡着了?”
“对呀,睡着了。”虞连翘浅浅一笑。
李想跟着笑,然后也趴了下去,趴在她的背上。他撩起她的衣衫,亲吻她的背,吻上去,吻到她的颈侧,他知道她最受不了这种刺激。果然,她颤颤地扭动着,要避开。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李想说。
得了他的保证,她懒洋洋地笑了笑,安心地趴着不动。
其实,想想也知道,这时候他怎么可能放过她呢。李想转移了战地,他把手伸到她的底裤里,从后往前,轻轻地慢慢地撩弄她。
起先,虞连翘还是不为所动,再一会儿,就撑不住了。她又开始挣脱他,可是挣得有气没力的。最后,她终于举白旗投降,只是投降得好无诚意,“我可一点都动不了。要折腾,你就自己去折腾,我可不管。”
李想把她背上的头发撩到一边,蛊惑她:“你好好睡吧,不用你动,也不用管我,只要你别睡不着。”
他的身体贴着她的身体,早已鼓噪得不行。贴得这样近,她一定感受得到,像石头一样坚硬,像刚刚照在他们头顶的太阳一样烫热。他从后面进到她的身体里。
初初接触到的一刹间,虞连翘讶异地“咦”了一声,扭头问他:“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李想嘿嘿笑道:“我在背包里藏了好几个。挨到今天可算派上用场。”
虞连翘哼道:“就知道你——老奸巨猾。”
李想说:“怎么会呢?明明是未雨绸缪。”
那次,他做了很久。她背上皮肤本来是冰凉的,慢慢都被他黏热了。头顶的电扇吱呀呀地转着,可是他们却造出了另一种风声,时轻时重。
他这样与她相叠,每动一次,就好像往湖里投下一枚石子。涟漪荡起,一波一波地扩散,扩散到每一处的感官神经,最后,将两人都掀翻了。
虞连翘从他身下挪出来,平躺着。气还没喘直,只瞧着他叹道:“这可是一夜没睡,华山上下爬过一趟唉!你怎么还有力气!你不嫌累吗?”
李想笑得好不得意。他继续趴着,嘴上硬着什么也不说,心里却默默地喊,累啊。这下他终于知道什么叫“累趴下”了。可是,累成这样却是真高兴,连骨头都觉得满足。
正因为尝过这样满足的滋味,此刻,欲望汹涌无处可去,他也就忍耐得更加痛苦。换作别的人,这时早就用手自行解决了,可是李想却固执地躺着,好像在和谁玩一场心理战,我就是忍着不动,你能把我怎样。
爆竹声此起彼伏,轰轰隆隆响彻天际。这里是李家在芦湾的老宅子。芦湾离霖州两百来公里,是个古镇。在这里,春节的气氛自然要比城市浓得多,动静也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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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0 07:29:11
李想一侧头,甚至看见有红色的炮屑被冲到了露台上。
他心想,不知有多少尘埃被震落下来,落到自己脸上。只是太细太细,他不会有感觉。
总是这样,太过细微,所以他不会注意,直到后来才恍然发觉,一切早已改变。好比,他们俩。
那夜见过虞连翘后,第二天一早,李想就跟着家人驱车往芦湾去了。今年不比往年,这是他太爷爷过世后的第一个春节。他对这个祖籍老家没什么印象,对一堆的叔公、姑奶、堂叔、堂嫂、堂哥、堂姐也觉得陌生。但家族的氛围是在的,就连他父母,都装得像一对正常的夫妻了。
从除夕到初一,鞭炮、麻将与酒席,他就在这样吵吵嚷嚷的人声里,回想着自己与她的那些事情。
他人生里第一次接吻,是和她,第一次做`爱,也是和她。他的身体全是对她的记忆。
李想深深地吸一口气,这床上的被褥是一股呛人的樟脑气味。
床前矮桌上有一个淡绿壳子,他探手取过,里面还剩一支烟,细细长长的。没看到打火机,只有一个火柴盒,扁扁的盒身印着酒店的名字。这烟和火柴想来是某个堂姐落在这儿的。李想擦了一根火柴,将烟点燃。
他靠在床头,静静地抽完。女士抽的寿百年,烟草中有丝丝缕缕的薄荷香。
在华山的最后一天,直赖到中午,他们才起床洗漱。两个人并排站在洗脸台前刷牙。
李想一低头,看见一团黑黑的东西自墙角往她脚边爬。他存了唬她的心思,就大叫:“有蟑螂!就在你脚边!”
虞连翘不慌不忙,脚一抬,就把它踩死了。漱口时,还数落他:“一只蟑螂而已,用得着叫成这样嘛。”
“我以为你会吓得扑到我怀里呀。”李想奸计落空,一耸肩,笑道:“说你胆小吧,有时候又是这也不怕,那也不怕的。”
她心里有恐惧,只是他不清楚。李想说:“早上你是怎么了?吓成那样。”
虞连翘没回答,踮起脚,吻住他的嘴巴。
他们亲了又亲,口齿间,全是薄荷的清冽香气。
这薄荷的味道啊,李想狠狠地掐灭烟蒂。他越想就越气,她怎么可以这样潇洒,这样平静。
她轻描淡写地说:“你好,李想。”他哪里好!她哪里知道,他好不好呢。
他要去找她。找她问一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可以忘记所有,过新的生活。
对,他一定要去找她!
第26章
冬天里,一下雨就雾气濛濛,路又滑,直到傍晚,车才开到霖州。两位老人还留在芦湾,车里只有父母与他。三个人一路上都闷着没说话,显然是各有各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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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0 07:29:12
李想坐在后座,手抵着车窗,耳朵里只听得车轮转动,碾过路面的声音。这声音在耳膜里一鼓荡便成了,“去找她,去找她……”
车驶进车库,稳稳停下。
李想开门正要下去,林芬芳突然转过来问他:“回去的机票订好了没?”
“来的时候买了往返票,七号上午十一点。”
李剑华问:“还是从上海走?”
“对。”李想垂着眼,盯着地面上的一道道水辙痕迹看。其实这些事,他一到家就说过了。但是他们已经忘记。
林芬芳说:“那好,乘明天我还在这儿,有什么要带的,你赶紧告诉我,我帮你备起来。”
李想摇头说:“没什么要带的,那边什么东西都买得到。”
“行啦,你就别操这个心了,他又不是第一次出门。”李剑华摁了遥控钥匙,车“啾”地一声响。他转身要走,却看见李想拿着车钥匙,正往边上那台车去。
李剑华皱眉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出去一下。”李想甩给他一个最笼统的回答。
李剑华脸色不豫,指着那部银色美洲豹说:“车给你了,不会要回来,你倒不是少开出去显摆。”
李想不作声,打开车门,把包往车座上一扔,又锁上了。他转着手里的伞,吊起嘴角向李剑华笑道:“行,那就不开。走走更好。”
他就这样打着伞走了出去。
这个城市本来就不大,与他待过的北京、上海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李想在冬雨里走着,路过女装街,小菜场,汽车站,也许可以感叹一声所谓的“物是人非”。可稍一观察,又觉得不尽然。有些东西已经不见,有些东西他从未见过,建筑和道旁的树,也都不是原来那个样子。整个城市在他眼里,变得局促而陌生。
慢一点,慢一点。李想在心里暗念。他需要一点时间,去控制情绪。李想告诉自己,再见到她时,他一定要冷静,要平心静气,就像那晚的她一样。
可是当他终于走到,一切又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青磐街真的被废弃了。
那些砖墙木窗矮房子,在还是在的,可是空无一人。好几处楼牌和房子都被拆了,留着满地的断木和一堆堆的碎砖瓦砾。
李想站在这片废墟之上,脑子里清晰地记得,那些夜里他送她回来,两人脚步落在青石板上。他好像还能听见那哒哒的声音。但现在,这些石板一块块全被撬起,底下翻着烂泥。
街已不成街,自然也没有行人。李想仍旧往前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她家。如果不是他有那么深刻的记忆,也许根本就找不到了。因为它已经被拆光。
暗天里,风夹着雨,李想看着眼前景象,那感觉真像是在看一部灾难片。很虚幻,但又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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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0 07:29:13
他转回岔路口,找着一家仍开着门营业的小超市,从货架上取了一瓶水,一边付钱,一边问店老板青磐街发生了什么事。
店老板说:“你不知道?早被政府收了,说是要弄成旅游街。拆拆补补,这都整了好几个月了,到现在还是那副死样。”
“原先住那儿的人呢?”
“早搬啦,拿了钱,不搬能行嘛。”
“会搬到哪里?”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李想还要再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店后面有人叫,那老板也就进去了。李想拧开瓶盖,灌了好几口水,茫茫然地离开了。
该上哪里找她?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她常常不见踪影。他就总是在找她。有时找到的是惊,有时是喜,有时愤怒之极。
但现在他漫无头绪,只在街上乱走。李想就走到那晚遇见她的那间饭馆门口。黑漆漆的,没开门。再然后,他走到了复兴中学的大门口。不用说,也是没人。
昏暗的路灯,照着围墙外的梧桐树。第五盏路灯正好照着第七棵树,这里是他们当年约好一起回家的接头地点。
李想合了伞,靠在树干上。梧桐树叶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也被人锯掉了,在夜色摆着令人迷惘的姿势。
这夜,李想在外面磨蹭到很晚才回家。半夜睡下,到天快亮时才睡熟,等到醒来,已经是早上十点多了。
短短一觉里,他做了许多的梦,梦见虞连翘。醒来时,只记得一个。因为那情形太吓人。血从她身体里涌出来,在腿上蜿蜒,自足上坠落。后来她伏在他膝上哭,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泪。
李想心里奇怪,怎么会是这样的梦?没一会儿,他就想起来了。那天,他从桥上把她扛回家。她就是这样哭,这样淌着血。
他吁了一口气,从地上捞起手机,打开来,拨电话给金菁。
金菁接了,惊笑道:“嗨,怎么是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打电话给我呢。”
李想开门见山问:“你那儿有邓勇的号码吗?”
金菁说:“应该有。我找找,你要干嘛?”
李想说:“没什么,一点小事。”
“哦,”金菁停了一停,才“切”道:“谁稀罕,你爱说不说。”
挂上电话,她很快把号码用短信传了过来。
邓勇和李想一样,在七班坐着教室最后排的位置。给李想起白头翁绰号的是他;捡了李想画虞连翘的速写,贴到厕所门口的是他;去年给李想通风报信的也是他。
李想暗笑,这世界上的事还真有些妙,邓勇这样一个人,无知无觉地竟然参与了他与虞连翘这段感情的开始和结束。
他本来想发条短信去问的,屏幕上一句“你知道虞连翘在哪儿吗?”已经编辑好,最终还是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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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0 07:29:14
李想打了电话过去,他们之间哪有什么话题,但邓勇一张嘴就是能侃。起先李想也由着他东拉西扯,到后来,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问:“你知不知道虞连翘住哪儿?”
“啊?”邓勇没恍过神,“她住哪儿我怎么会知道!等等,等等,不是说你们分了嘛!”
李想置若罔闻,继续问:“她后来搬去宿舍住了吗?”
邓勇哼哼道:“不晓得耶,女生楼管得那个严,能让我们进嘛。”
李想说:“你们不在一个校区?你最近都没见到她?”
邓勇叫道:“喂,你别看不起霖大好不好。好歹也是个大学,大着呢。再说了,她这人清高得很,上高中时就跟我们玩不到一起,更别说现在了。我告诉你,虞连翘她神着呢!冷冰冰的,我们系里好几个想追她的,憋了大半年的劲儿,可惜连衣服角都没碰到……哎,不知道当初她跟你在一块是什么样?”
李想听得有些心烦,可又不死心,就最后确认一遍,“你真没见过她?要没见到,那就算了。”
“等——”邓勇拖了一个长音,“我前几天好像在滨江路的书店看到她。我没进去,就是看过去像她。女的,长得像她那样的应该不多吧,所以我猜,很可能就是她了。”
大年初三的中午,李想抱着一丝侥幸,找到了邓勇说的那间书店。
这是“临江仙”年后开业的第一天。店里人居然还挺多,李想在门口站了站,并没有见到虞连翘。他掀开塑料挡风帘,走进去。这店面显然由是两间房打通开的,两边的书架都贴壁安着,留出一个两米宽的通道,好像古建筑里的门洞。
视线穿过这个书架隔成的门洞,李想看到了虞连翘。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没动。
让李想发怔的,并不是虞连翘,而是另一个男人。
这个人,李想只见过一次,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要忘记他的样子,很难。
第27章
会碰见厉家明,虞连翘也是感觉意外之极。
那时,她正蹲在地上,帮人找一本书。一仰头,就看见他的侧脸。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蹲的时间太长,眼睛看花了。心里也想着,最好不是,要真是他,那见了也挺尴尬的。
但果然是他。
“家明?”她叫得很轻,他大概没听见。虞连翘碰了碰他的手臂,他转过来。
“嗨,家明。”她没跟着别人叫他James,起先她称呼他厉先生,后来熟了,她就叫他的中文名字。
他看到她,显然也很惊讶,张着嘴“哇哦哇哦”地叫了两声,“你、你从哪里跑出来的?”
虞连翘低下头,赧然地笑了笑,“对不起啊,那时候我……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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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0 07:29:15
厉家明接过话头,“你还真欠我一个解释。我到现在还想着,是不是我做了什么把你给吓跑了,明明没有啊。嘿,你不怕告诉我,我怎么把你吓跑的?”
虞连翘连忙否认,“没有没有,当然没有。你一直对我很好,把我当朋友。”
厉家明说:“可你没把我当朋友啊。而且我这个老板没炒你,你倒先把我给炒了。”
他原本是她的雇主,或说学生,因为她教他普通话。
那是大一下学期开学时,系里的辅导员介绍给她的兼职。她需要钱,对这样的机会自然求之不得。
厉家明住在世贸饭店,每次他都约她在大厅的咖啡吧里见面。第一天,他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名字,推给她看。
“家明?‘家明与玫瑰’的家明?”
“什么?”他完全不明白。
虞连翘说:“亦舒你不知道?是你们香港的呀。”他还是不明白,她只好用英语夹夹缠缠地解释给他听——香港有个作家叫亦舒,亦舒的男主角总是叫家明。
“哦,哦。”他点头,总算知道了意思。厉家明说他祖父是从香港出来的,妈妈也算是香港人,不过早都移民美国了。他在美国出生,会说一点点的粤语,但中文实在不灵光,普通话就更不用提了。
为了教他,虞连翘颇费了一番心思。不过很值得,因为报酬比一般的家教高得多,并且结算及时。每次结束,厉家明都会给她一个酒店印的白信封。他总是事先准备好,并不当着她的面装钱进去。因为这种种尊重人的地方,虞连翘和他相处得还算好。
只是虞连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的不开心。他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年轻,又有钱,为什么脸上总是垮垮地,一副落魄的样子。
虞连翘虽然好奇,但一直没有探听他的私事。有一次,厉家明被她纠正发音,纠正得失了耐性,小小地发了顿脾气。等静下来时,虞连翘就问他干嘛不找个翻译助理,多省事。
厉家明却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上多少年呢。”
虞连翘随口问:“你这么不情不愿的,为什么要来这儿?”
“被流放来的,没办法,谁叫我做错了事。”流放这个词,厉家明说的是英文,虞连翘没听懂。
他嘴角挂着一抹苦笑,写给她看。写完后,他正经而简单地向她介绍了家里的生意,他们家族里有一部分生意是做服装厂牌代理,最近来大陆开自己的服装公司,而他到霖州是要来弄一个制鞋工厂。
自从这次谈开后,厉家明倒是常常和她聊天。可能因为她是完全不相干的人,所以他可以放心地毫无顾忌地说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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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0 07:29:16
她终于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事。害人的爱情,他爱上了自家小叔的新妻子,事情闹得太大,太难堪,于是被父母遣送到了中国。
因为是别人的心底隐秘,所以虞连翘并没有说给李想知道。那时候,她只是自己在想,这算什么错,什么叫爱错了人呢?你可以爱,难道我就不可以爱?
厉家明把脸挪到她面前,“小朋友,好啦,别再低着头装罪过了。后来我打不通你的电话,不也没去找你?你教我的呀,君子之交淡如水。”
“你还记得?”虞连翘仰脸一笑。她正想问他什么,外面蔡圆圆已经叫起来,“小虞,你找半天,找到了没?”
虞连翘对厉家明说:“你等我一下。”她拿着书跑了出去。
没过一会,她又回到他跟前。
厉家明看看她,问:“你在这里打工?”
“对,你呢?你怎么在这儿?你们不过年吗?”虞连翘道。
“过的,不过没有圣诞节大、隆重。”他没解释为什么大春节里,他会一个人出现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小城市。
厉家明手指一边在书册脊骨上划着,一边问她:“你这有没有写勃拉姆斯的书?Memoir,或者别的什么都行。”
“Memoir?你要他的传记?”虞连翘问。
“嗯。我刚刚在车上听到他的故事,挺有趣……挺特别的。”厉家明应道。
“什么故事?”艺术架上有不少古典乐评,还有贝贝特出的一系列电影导演传记,虞连翘上上下下地帮他找。
厉家明退到边上,缓缓开口向她道:“那个DJ说,勃拉姆斯喜欢上一个比他大了十四岁的女人,这女人是舒曼的妻子。也就是说,她是他的师母……可是他就是很喜欢她。后来舒曼死了,他也就离开了,然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虞连翘停下手,问道:“他后来和别人结婚了?”
“没。收音里说他终生未婚。”
“那他后来爱上过别的女人吗?”
“不知道。DJ没说这个,只说勃拉姆斯没赶上她的葬礼,还说他从没向她表白过。大概是这样吧。”厉家明说完,停了停,问她:“你觉不觉得,这样的人很傻?”
“挺傻,我是说你挺傻的。浪漫的爱情太少见,只要有那么点,人们就把它夸张开了到处讲。”虞连翘把头靠在书架上,“如果他真的爱她,又不想让她困扰,他就会把全部的心意都吞到自己肚子里。别的人,包括她,谁也不会知道……哪里还会有你说的这些故事。”
“OK,算你讲得对。”厉家明不甘心,又添了一句道:“你这人真不浪漫。”
虞连翘无所谓地笑笑,摊手说:“你要的没有呢。不过……还有一本勃拉姆斯,你要不要看看?”她一弯身,从年前整理出的那堆退书里,扒拉出一本页脚稍稍有点卷边的册子,淡蓝色的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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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0 07:29:17
“《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厉家明指着书名问,“这是什么?”
“小说,法国小说。”虞连翘翻开扉页,给他看作者照片和介绍。她赞叹道:“这可是风华绝代的美女!”
厉家明嗯嗯地点头,“有点意思。”
“她的爱判处她终身孤寂。”虞连翘念页底印着的宣传语。
厉家明感叹:“就她还孤寂?两任总统都是她的入幕之宾,那么多艳遇,还敢说孤寂!”
“入幕之宾?”虞连翘笑出声,“你现在真是厉害了,话说得溜,连这么高级的词都会用。”
李想身体贴着书架,他看到的就是这一段。她弯腰把书递给那个男人。他听见她笑,轻松地与那人说笑。她用俏皮的笑,成功地推销了原本卖不出去的书。
他们出来,在收银台结账。
李想背过身,额头顶在书架的横梁上。他听见他们道别,他的眼角余光还能看见,她对车里的那人挥手,微笑目送。
真讽刺!从昨晚到今早的全部担心焦虑,都化成了扎向他的尖针利刺。他想,再也没有人比他更窝囊,更愚蠢了。
一秒钟有多长?太长了!他只想马上在离开。
李想猛一转身,却不料,他的肩险些撞到她的头。
店里街外,人声嘈嘈,他们之间却悄无声息。
刚刚,她是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背后。现在,她静静地与他面对着面。
第28章
李想嘴唇抿得紧紧,目光冰冷。
虞连翘想对他笑一下,但那冰冷的射线,似已将她洞穿。她只能呼吸,长长地数着一口两口。
“你来了多久了?”她问,细细轻轻的声音,她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李想却置若罔闻,视线从她的脸渐渐移到她一起一伏的胸口。他不想再看到她,可是脚却钉在地上,一点也挪不动;他想狠狠地冲她吼上两声,嘴却依旧紧闭;他本来有问题要问她的,可忽然间,全忘了。这时候该问她什么?他大概是气傻了,或者一到她面前,他就变傻了。向来如此。
李想沉默不语,可是有顾客插`进来:“麻烦让一让!”
他背后是文史类的大架子,虞连翘拉他的衣袖一齐往边上退。李想垂眼往她手上瞥来,如蛇吐信,她紧忙缩开。
近中午的时间,店里的人不见散,反而愈来愈多。他们这样杵着,总是挡到人,虞连翘咬了咬唇道:“我们到外面去吧。”
她转头跟蔡圆圆交待一句,便走出去了。雨是昨夜停的,但天还未转晴,冷风飕飕,她站在门外等着。李想出来,她也不说什么,只低头带路,和他往江岸边的青春广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