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28:38


  


  “后来,他就越来越瘦,身上老是这儿痛那儿痛,起先他都是忍着不说的,忍不住的时候就发脾气。那次是我去叫他吃饭,他说就来就来,结果刚一站起来,整个人就栽到地上去了。我妈叫了邻居一起把他背到了医院去,从区医院又转到市医院,做了很多检查化验,医生说是肺癌晚期。


  


  “你都不能想象,本来是好好的一个人,一倒下就完全不行了。


  然后,钱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刚拿到一笔,一下子又没了。我去给他排队划价买过药,指甲盖一样大的一颗药,五百五十块,一天吃一颗。可是就这么贵的药,吃下去也是不管用。我到医院送饭,每次他都让我走近一点,他就这样按着胸口,很累很累地喘着气:‘俏俏,你在哪儿呢?你再过来一点。’他眼睛已经坏了,总是看不清。


  


  “我和我妈还要瞒着我奶奶。我妈跑去亲戚家借钱,因为我哥的事,她已经借了一圈,现在又要借,亲戚家,邻居家,有关系的人都被她跑遍了,后来一条街上的熟人好多见了她就躲。那时候,我就想,我这辈子绝对不要像她一样低三下四地去求人。我也不要她再那样去求人。


  


  “那晚上,我去看我爸,一直想着不要哭,不要哭,要让他高兴一点,可是怎么都忍不住。我在心里发誓要让他们过好日子,再也不受别人的气,可是发誓有什么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事情,哪怕是一点点。”


  


  虞连翘用手盖住眼睛,长长地叹气。


  李想从未受过没钱的罪,他也从未有过至亲离世的经历,对她所讲的全部,他都没有过切身的感受。他想不出话来安慰他的小可怜,甚至不确定她需不需要一句安慰的话。所以,他只能默默无言地把她抱进自己的怀里来。


  


  “我爸这人……”虞连翘很想对李想说一说自己的父亲,起了头,却一时语滞,因为不知道要如何说。人死之后,一生盖棺定论,可是虞连翘觉得她父亲是无法评价的。


  


  他活着的时候,她没有留心。于是,在他死后,她的心里便留下了满满的迷惑,也许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为她开解这些迷惑。


  


  这样停了一停,虞连翘又接起话道:“以前我常常听到别人说他古怪,有时候连我妈也会这样讲。我想是因为他话少吧,对自己的事从不多向人解释。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哥的亲生母亲是什么人。很奇怪吧?


  


  “十六岁的时候,他插队到内蒙,这一片的人都想着办法留下来,留不下来的也选一个离家近些的地方,就他去了内蒙。再回来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了,行李就小小的一袋,手里却抱着一个小孩。我奶奶说,那时候我哥才八个月大。我爸只对她说这是他儿子,其他的,就什么也没说了。他一直到死都没有说过。”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28:39


  


  虞连翘忽然展眉微笑了一下,说:“他就是那种心里能真正藏得住事的人。他很少发牢骚,也几乎没听过他抱怨。”


  


  之后,虞连翘又轻轻地叹息道:“可惜,他不是会做生意的人,开店营生不是和他。东西卖得稍微贵一点,赚别人稍微多了一点,他就会不好意思,觉得对不住人。老实,太有原则,不会钻营,所以他一辈子也不得志。”


  


  这样的男人在世人眼里或许是很窝囊的,一生济济无名,到死还穷困潦倒,可李想听着虞连翘的讲述,心里却觉得这男人可称得上是个硬汉。他将这想法告诉了虞连翘。


  


  虞连翘闭上眼,说:“应该是吧。他心要是不够强硬,也做不出来那样的事。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李想问:“不是病死的吗?”


  


  虞连翘说:“不是。他是自己拔了管子,走安全梯,从四楼走到九楼,爬上天台的围栏,然后,跳下去的……


  


  “你知道吗?他死的前一天晚上,我还去医院陪他。我切了榴莲,用勺子挖了喂他。他们都说榴莲对他的病好。我们就买了。那么臭,还卖那么贵。那天他就吃了几口,然后怎么都不肯再吃了。他躺着,我就坐在他床边看书。他突然抓着我的手,说:‘我运气真差。’我叫他,他放开了问我:‘俏俏,你怎么还没走?’他又很安静地躺在那儿,不像其他床的人在那里哎呦哎呦地喊痛。他说,呼伦贝尔的日出真美,他还想再看一次。这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许跳下去之前,他还在那里坐了一阵,坐着看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日出……


  


  “那个白天,我还在考试,是中考的最后一天。等我考完,再到医院时,地上已经连血都没了,只有水冲过留下的一大片湿印子。”


  


  


第16章


  


  虞连翘讲得时断时续,但声音一直平缓,因而显得很悠远。仿佛在怀念着那早已逝去的人,那个给了她生命的男人。


  


  李想低头看她,她的脸上有浓重的悲伤。蒙在这悲伤外面的是另一种凄楚的美,他心被揪了一下,便张开臂膀搂紧了她。


  


  虞连翘没有再落泪,只是安静地伏在他身上。


  李想温柔地吻她,这一次他已经不再那么急切。他想让她忘记伤心的事,他想让他的女孩快乐起来。


  


  李想的手指轻轻地刮过她的皮肤,轻轻地碰触她的□。


  他觉得不可思议,她的身体是那样瘦,是薄薄的一片,可是她的胸却圆润而饱满。他张了嘴唇吻住顶端那玫瑰色的花蕊,脸紧紧地贴近它们,柔软,温暖,是他渴望已久的。


  


  那一刻李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离乡漂泊的浪子,历尽了艰难,终于回到了他的故乡。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28:40


  虞连翘的身体还带着前一次余留的湿润,于是,他很顺利地就进去了。李想缓缓地动着,凭着本能的悟性,努力地去取悦她。虞连翘头垂在他的肩上,喉间不断地漫溢出碎碎的呻吟,不是痛楚,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受。


  


  这个初历情事的男孩很想将这一切做好。他为她的呻吟为她迷惘的表情所鼓舞,他想将这个过程再延长一点。可是情动已经不由控制。


  


  李想握着她细软的腰肢,猛烈地冲上去,一下再一下。人世犹如一片漠漠荒野,他带着她奔驰,一路为她披荆斩棘,胸臆间的豪情澎湃而起。由是,他在她身体里爆发,这一段豪情便完完全全地埋到了她的体内。


  


  两个人都还在喘息,李想深深地望到她的眼底,在她的瞳仁里,他能看见他自己。


  


  而虞连翘呢?她也在他眼里看见她自己了吧?她还在激情未平的恍惚里。


  


  李想侧过身,与她面对面地躺下。虞连翘的胸口有一个小小的红点,羊脂般洁白的皮肤上,嵌着这么一点鲜红,特别显眼。


  


  李想手抚上去,问她:“是痣吗?”


  虞连翘眯起眼:“不是吧。”


  


  “我觉得是。”李想说:“朱砂痣不就是这样的嘛。”


  虞连翘笑一笑,懒懒地也不与他争。


  


  李想的拇指抹过去,鲜红会慢慢褪去,指头挪开,又是完好的一点朱砂。他的手指就这样抹过来抹过去,像在玩一个极有趣的游戏。


  


  过了一会,李想的手抹到了另外一处。是与她的胸齐平的手臂内侧,那上面有一道寸许长的伤疤。他的手指便抚在那疤痕凸起的小肉上。


  


  李想徐徐摩挲着,问她:“怎么会伤到这儿的?”磕磕碰碰,就算人再调皮,也不太会割到内侧。


  


  虞连翘抬起手臂,自己端详了一下,说:“是去年五一节的时候,你记得不?长假后第一天上课,我迟到,被骂了一通,在教室门口站了半节课。这就是那天早上弄的。”


  


  “我想起来了。”李想说:“是不是那天好多人迟到,你又到的最晚?所以没办法,他就只好找你杀鸡儆猴。小傻,谁让你是惯犯呢,老是迟到。”


  


  虞连翘说:“可是那天不一样。那天早上,我妈走掉了——我还没和你讲过我妈吧?你看过那张照片,我比较像我爸,不太像她,对不对?”


  


  李想回想一下,说是的呢。


  虞连翘与他脸对着脸地躺着,然后,她把那从不对人说起的事自心底翻捡了出来。


  


  开始时,虞连翘还有一点点的犹豫,所以,自己先微笑了一下说:“其实也没什么。”这样平抑过后,她心里略略放了开来,好像真的没什么,她大可以向他吐露一切。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28:41


  


  于是,虞连翘说:“我爸过世后,我妈跟别的男人好了……那男的比我妈年轻,有老婆,还有个儿子,八九岁的样子。我不知道我妈和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是春节那会儿被发现的……那时我爸过世才半年呢。


  


  “正月里,那男人的老婆找到我家,问我妈拿了他老公多少钱,说着就吵起来了,又哭又闹,一街的邻居都围了过来看热闹。那女的要我妈当着人发誓跟她老公断掉,不会再去找他缠他。我妈是外地人,本地话说都说不溜,更不别提吵架了,整个过程里,她任着人在那儿戳着她的鼻子骂。她真是傻,被骂完还老老实实地咒了誓。


  


  “那女人骂完走了后,我妈趴在墙上哭,哭了很久,没人上去劝她,也没人理她。我奶奶气得不行,后来就天天跟她怄。当然,还有我,我也在怪她。


  


  “你不知道外面的话传得有多难听。


  


  “她明明是发了誓的,可是过了几个月还是和那男的搅到了一块。这次他老婆就没那么容易罢休了,她到我妈厂里闹,拉着儿子来我家闹。我回家,就被堵在家门口的她和她儿子凶狠狠的眼睛盯着,我出门,背后就是数不清的指指点点。


  


  “五一放假那几天,我就躲在楼上,她也在家里,谁都不敢开门。家里就这么点大,来来去去,她很想跟我说话,但我怎么也不理她。我能觉察到她心里大概有了什么决定,只是她一直没提出来。


  


  “那个早上,她起得很早,比我还早,我睁开眼看见她在那里收拾行李袋,拉上拉链,掂一掂,提起来就要往外走。我叫住她,问她是要去干嘛?她把袋子搁在桌上,看着我,说:‘我要走了’。我问她去哪里,她说:‘不知道,先出去再说吧。’


  


  我才明白她是要离开这里。我很生气,她怎么可以走呢?闹了这么大的事,她就这样走掉?她却问我:‘我怎么还能待在这里?’我不知道自己是气急了还是气慌了,就上去拉着她不让她走。可是怎拉都拉不住,桌上那块玻璃破了一个角,我手重重地扯过去,扯出了一道口子。


  


  她就这样乘机走掉了。我喊痛,血咕噜咕噜冒出来,顺着手臂流下来,流了我一手,可她还是走了。她说:‘我知道你会怪我,会怨我,可是我没有办法了。也许以后,以后你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她怎么可以这样自私?她走掉了我怎么办?那时候我真是恨透她了!”


  


  虞连翘还沉浸在那愤怒而无助的情绪里,不断地咬牙。李想唤她,一声两声唤她回神,她的胸口起起伏伏,还是想不通:“你说,她怎么就忍不住呢?被那样羞辱过的,她难道忘了?到最后,走的还不是只有她一个人,那个泼了她一身脏水的男人还不是照样过他的生活,老婆孩子合家欢乐。”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28:42


  


  被她这么一问,李想倒想起他父母来。他妈妈有情人时,公司里明的暗的多少讽刺,而他爸和他那秘书搞在一起,从来就没人夹枪带棒地说过什么,好像是极正常的事,无可厚非。呵,社会的道德法则总是容易宽恕男人,而对女人特别的苛刻。


  


  照片里的女人年轻,有些艳丽。李想猜丈夫过世那年,她应该还不到四十。他便说:“她大概觉得生活太难吧。”


  


  “可能是吧,那个时候,糟糕又混乱,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虞连翘深深地吸着气,冷静下来,说:“我知道,她走也是迫不得已的。”


  


  她慢慢地揣度和解释着,在她母亲身上发生的这场不合时宜的婚外情。是有一些无奈的,更多的是人心里面的软弱。在十七八岁的李想和虞连翘来看,成人世界是这样暧昧不明,不纯粹。彼时,他和她都还不太知晓岁月的磨人处,寂寞它会咬魂噬骨。


  


  


第17章


  


  不知道时间又过去了多少,老房子的隔墙间人声渐渐歇落。唯有一户人家的电视里还在悠悠地唱着《康熙王朝》的片头曲:“沿着江山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放马爱的中原爱的北国和江南,面对冰刀雪剑风雨多情的陪伴,珍惜苍天赐给我的金色的华年……”


  


  明明有歌,还有雨水的滴滴答答,李想却觉得这夜真静。好像很久没这样的安静过了。他捏一捏她的手说:“饿了。”


  


  虞连翘微笑应说:“我也饿。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李想还真的开了要求:“米饭,青菜,唔——这样就好。”


  


  虞连翘爬起来,背对着他,套上睡裙。转过来时,就见他手拄着头,在望她。虞连翘躲他的眼,嗔道:“别玩了。你起来去冲个澡吧。”


  


  卫生间很小,花洒挂在墙角钉的一根铁丝上。虞连翘站在门外,告诉他水阀要怎么控制冷热,她脸上表情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东西不大灵了。”


  


  门被她带上,李想听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路地轻了下去。


  


  他拧开水龙头,关上,再拧一次,煤气点燃器还是响几声就停下,再无动静了。李想身上汗津津的燥热,便索性冲起凉水来。他一样一样地用她用过的东西,她的啤酒洗发露,她的檀香皂。这样闭着眼站在水柱下冲泡沫时,他便闻到了某种属于童年的气味。


  


  洗过澡,李想慢慢地转下楼。远远看见她的背影,站在灶台前。


  


  他走近去,就见她摁着半个卷心菜,一刀一刀地切着,切好了放在一个大盘子里。香菇放在热水里浸泡着,她细细地在手指间搓一搓,挤去水,放到砧板上切了碎块。锅里的油已经热了,她把切好的菜倒下去,刺啦地一声响。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28:43


  


  李想从她身后钻出来,说:“架势还不赖。”


  


  虞连翘脸转向他,笑道:“花架子,也就蒙蒙你,等下你吃过就知道好不好了。”她往锅里撒盐,加黄酒,黄酒一浇下去,蒸气便熏上来,极香。


  


  虞连翘深吸着气,接着便捧起那黄酒瓶往嘴里倒了一口。喝过后,她冲他吐一吐舌头。


  


  “其实我们是不能喝酒的。只是大家都不守规矩。”她呵呵地笑着说,“小时候我跟着隔壁的一个哥哥玩。他喝酒,也骗我喝,说是可乐,这么喝着喝着,就觉得酒很有滋味。”


  


  她像小女孩一样地笑着,李想揉她的头说:“就你傻,这都能让人骗了去。”


  


  虞连翘说:“那是因为我相信他呀。——喏,把那个盘子递给我。”她把菜盛到盘子里,说:


  


  “没青菜,你将就一下。我再做一个汤,然后,我们就可以吃了。”


  


  电饭锅的按钮已经跳上来,冒出的热气里带着米饭的香味。虞连翘指着矮桌边的小板凳让他坐过去,别站在边上碍手碍脚的。


  


  李想听话地坐下来,他再看她就是仰望的角度。她端着碗用筷子搅鸡蛋,油热了,蛋液倒下去,滋滋地开始煎。


  


  他拄着下巴,看她在眼前忙碌。心里忽然起了一种错觉,好像她是他的小妻子。


  


  人人都说男人玩心重,难定性。可那个时候,他心里确确凿凿想的是——这个人,他是要和她过一辈子的。


  


  这个念头冒上脑海,两秒钟后,李想反应过来,心跳便被惊得停顿了一下。


  


  十八岁的他哪里会想过成家结婚妻子一类的事情。那都是太久太久以后的事。他看不到那么远,他想的只是,世界那么大,他有勃勃的野心,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他还什么都未曾成就。


  


  就这样,李想突然站起来,走过去,从背后环住她。他揽着她的腰,她的人便全都在他怀里。


  


  虞连翘拍他:“喂,你干嘛?别捣乱呀!”他也不理,手臂收得更紧,把她箍住了。要这样实实在在的接触,拥抱,他突突跳动的神经才安定下来。怎样,现在就说一辈子,怕什么?他便在她的耳边,叫了声“老婆。”


  


  “你无不无聊!肉不肉麻啊!”虞连翘并不知道李想都想了些什么,她耳根红了,便使劲地推他。李想顺势松开了手,自己哂笑道:“是挺肉麻的。”


  


  她没再赶他,李想便也不走,就站在她身后,脑袋从她肩头探出去看了看,问:“不是说做汤吗?怎么煎起鸡蛋来了?”


  


  虞连翘轻笑道:“不懂吧?是汤没错。——其实呢,我会做的菜就这么几样。以前家里做饭都是我妈,用不着我,我妈走后,就是我奶奶做了。有时候她身上不好,我就做这个汤凑两顿。又简单又好吃,你别不信。我有独门秘笈。”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28:44


  


  李想一声“哦”拖得老长,取笑她的那点小得意。她往锅里淋了许多的黄酒。李想看得目瞪口呆:“我们喝汤还是喝酒?”


  


  “这汤就叫酒蛋啊,秘诀之一就是酒要多。”虞连翘加了水,又把白菜帮子掰成一节一节的放进去。


  


  看见他摇头,虞连翘便又笑道:“刚跟你说过的呀,我就是喜欢酒的味道。”她手里掰着菜,想起什么事,忽然愣了愣神。菜已都入了锅,她拍拍手道:“行了,让它煮一煮吧。”


  


  李想看了看她问:“你在发什么呆呢?”


  


  “呃没什么……”接着,虞连翘又重复了一遍,“没什么。”


  


  李想也没再问,只是拿眼睛瞅着她脸上的神情。


  


  虞连翘轻轻地吁了口气,好像一个武士刚穿上铠甲,又解了下来,心里想的是,罢了罢了。


  


  于是,她又开了口:“是去年暑假嘛。你知道的……”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着,这声音比她的话要利落多了。


  


  虞连翘顿了顿,继续说:“刚放假那会儿,我找隔壁的燕秋姐,问她能不能给我找点事情做。然后,你知道的——我去新街口大排档卖啤酒了。我跑得勤,还花了点心思记人名,又不怕喝酒,第一个月就卖了很多。我心里又高兴又得意,想着这不挺容易的嘛……”


  


  那样乱哄哄的夜市,穿梭其间的啤酒女郎每一个都很年轻。而在所有的青春身影里,她是最朴素的。她没有化妆,偶尔借别人的口红擦上一点,也不太穿靴子,一双平底帆布鞋,走起来要比别人快,有客人劝她喝酒,她会很礼貌地拒绝,遇到推不掉的,也就大大方方地喝了。


  


  一个月,两个月一切都相安无事。底薪保住了,还得了提成。十六岁的女孩,人生里第一次自食其力,如此顺利,虞连翘在庆幸之余,心里萌生了些许的自豪,或说是自信——没问题,虽然境况这样糟,但她觉得她是可以凭自己的能力挺过去的。


  


  那时候暑假就快结束了,每次换上工作服,她都冒着昂扬的斗志,心里筹算着,上学了肯定没时间做这个的,得再找点什么事做才行。


  


  就在她快要脱身时,事情急转直下。怎么会变成那样呢?


  


  虞连翘手摁在锅盖的圆揿顶上,像在问自己一样的喃喃:“怎么会呢?”


  


  那个夜晚来临时,她没觉察出一丝的异样,见到那桌上的两个男人时,她也没觉察到一丝的危险。


  


  虞连翘已经忘记他们的长相了,也许本来就没太注意过,也许是记得的,但她又强迫自己去忘掉。


  


  她只记得那两个人很爽快地要了她的酒。在她帮他们开瓶时,其中一个问她,是不是认识王辰,以前是不是常跟在他身边。起先虞连翘是没有承认,后来他们言之凿凿,她就点头了,说王辰是她哥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28:45


  


  那两个人好像吃了一惊,之后就拉住她不放,在那里你一桩我一桩地数着王辰闹出来的事。说到最后一桩时,态度就变了。那恶狠狠的模样让虞连翘心头冷冷一凛。稍后,其中一个拍着另一个人的肩说:“好了好了,别吓着人家小姑娘了。”说完对她咧嘴笑,指着他手边的酒瓶说,“小妹妹,不逗你了,跟我们喝上一瓶,就让你走。”


  


  虞连翘推了几句,最后还是喝了。等到她知道自己着了道,已经太晚了。


  


  那小旅馆房间的霉味,那种头被撬开,身体被撕裂,那每一处的痛,还有那暴烈阳光下,被彻底踩瘪的希望,刚刚发芽的希望,一夕间成了另一滩烂泥。


  


  希望的幻灭是很容易的,绝望的弥生也是很容易的。难的是这之后的事情。


  


  她的身体和意志都支离破碎,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很久,走到了那座桥上。走了这么久,她终于找到一个去路,一个容易的去路。可到最后关头,却被李想拦下了。


  


  虞连翘说一句断一句,她在脑子里默想了许多,但说出口的,却不知有多少。


  


  反正,他是一直没出声。只从后头伸手过来关了煤气。


  


  虞连翘抿了抿嘴,转过脸对他说:“我奶奶不知道。要是她知道了,我估计还得再死一次。”


  “别说了。”李想掩住她的嘴。


  


  “你不要再想它,忘掉,全部都忘掉。从现在起,你只记得我,好不好?”他在她耳旁低声地说着。他很想许下一个诺言之类的东西。但他并不知道要怎么说。只是有个决心,是他拦下她的,他要照顾她,保护她,不让她受苦,不让她受委屈。


  


  汤煮得只剩一半,还是盛了出来,虞连翘尝了尝,有些咸了。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小矮桌前,她给他打了一大碗米饭,自己却只舀了小小一勺,吃完了,便托着腮,看他狼吞虎咽。看一会,她站了起来,说:“你吃完后,随便收一收,搁着等我明天再洗。”


  


  虞连翘又去洗了澡,当她从浴室出来时,楼下的灯已经熄了。她的小卧室里,李想靠在床头,在手里调试着一个黑砖块般的收音机。她家没有电视,他将转轮慢慢旋过去,调着频道。


  


  已经午夜十二点,收音机滴滴滴地报了时。虞连翘走过去,躺到床的另一侧,说:“这个频道要播鬼故事了,你听吗?”李想啪地关掉机器,躺下去将她搂了近来。


  


  她很顺从地,然后又很主动地抱住他,柔软的手指在他的肩上抚摸,李想有些讶异她突如其来的热情。


  


  虞连翘慢慢抬起身,说:“让我看看你。”她就着灯光看他,手一点点地拂掠过他的皮肤和肌肉。李想的目光跟着她的手指挪移着,身体犹如火烧火燎般热起来,却听她说:“你不是要我只记得你吗?我得好好看一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28:46


  


  他又与她厮磨,慢慢的久久的。


  这个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亮也不曾停过。


  


  


第18章


  


  意识非常疲惫,但又非常清醒,虞连翘以为自己是不可能睡着的。


  可是墙上的挂钟时针明明指在十二点上。


  


  她不相信,便又望了一眼,的的确确是十二点,这只钟用了好些年,但一直是很准的。秒针走了一格,又一格,嚓嚓地响着。


  


  在嚓嚓走动的钟声里,她也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李想睡得很熟,两道浓眉舒展开,唇角微微地上翘,手里还揪着她的一缕头发。虞连翘慢慢地掰开他的手指,刚把自己的头发拿出来,他却整个人拱过来,拱到她身上。


  


  这么高大的人,这么宽厚的手掌揽住她,却像个孩子一样。说他像孩子,可他又那么狂野,力气那么大。


  


  虞连翘心里这样一想,醒来时压着她的那团不明所以的担忧和害怕,一下子淡开去了。


  


  她悄悄起身去洗漱,换好衣服,再回到房间来。在床前站了一会,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叫醒他。


  


  屋里光线已是透亮,虞连翘轻声走过去,卷起窗帘,打开了窗,探出身子把窗扇固定住。


  


  云散了,一夜的豪雨落到现在只剩下几颗小小的雨点。带着暑气的热风,当窗吹进来。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虞连翘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来,只见他细眯着眼,脸上是刚睡醒的迷糊。


  


  “哪里还早!都中午了。”虞连翘没走近,还是站在窗口那儿。


  她隔了一室渐晴的天光看他,当然他也在看她。


  


  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毫无疑问,他们俩都不可能忘记,它会是他们生命经历里最深刻的一笔记忆。只是,此刻一回想,那在两个人心里留下的震颤就已经很不一样了。对李想来说,这个夜晚是激情,而对虞连翘来说,这个夜晚是告解。


  


  但激情也罢,告解也罢,这样一夜可以让人沉缅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一桩桩现实里的事。


  


  李想穿好衣服,手机刚摁了开机,短讯台就发来了短信,提示有四个未接电话。他看一眼,也不甚在意。在卫生间洗漱时,手机又响起,还是这个号码。


  


  虞连翘在整理房间,模模糊糊地听到他讲着电话,也不知道是谁。过了片刻,李想走过来倚在门上,她正低着头用湿布擦着竹席子。


  


  李想问:“要我帮忙吗?”听她说不用,他便站着,等了等说:“你怎么不问我是谁打来的?”


  虞连翘笑着依言问:“谁打来的?”


  


  她问了,李想倒愣了一愣,“是金菁,你昨天丢在走廊的包,还有我的东西,都在她那里。”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28:47


  虞连翘“哦”地应了一声,想起昨天的事,不无担忧地说:“害你考砸了。会不会有事?”


  


  李想说:“又不是高考,有什么要紧的。不过,你怎么办?你奶奶这样,你哪有时间照顾她?”


  “等会儿我再打电话给我姑姑,问问她看吧。”虞连翘早就想过这事情了,当然,让她烦恼的并不止这么一件。


  


  房间收拾妥当,虞连翘简单地煮了点东西,两人吃过,便打着伞出门了。走到路口,李想叫了一辆计程车。开到医院门口,虞连翘下车,他扶着车门,说:“你先过去,我到金菁那儿把我们的东西拿回来,马上就过来的,你等我。”


  


  虞连翘微笑着说:“没关系,你慢慢来,我一个人可以的。”


  


  车开走后,她转身进了医院,穿过花坛回环的石子径,往住院部走去。这条路虞连翘曾是很熟的。


  


  她在边角一排空的长椅上坐下。监护室外的这个大房间里,已经坐着成群的病人家属。和她一样,大家都在等。等着时间到可以进去探视,等着护士送账单出来,然后等着将钱交出去。这情形虞连翘也是很熟悉的。


  


  处身在如此的气氛里,她不由地喘了口气,接着便起身走开了。楼梯转角安有公共电话,虞连翘在那里给在济南做小礼品批发生意的姑姑打了个电话。她把银行帐号报了过去,但心里是很清楚的,她姑姑的状况也不好。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这暑假的两个多月势必要她一个人顶过去的。


  所以讲完这一通电话,她的心情依旧没有宽慰多少。


  


  监护室外的这个房间里,有太多的无奈和残酷日日轮番上演。虞连翘走回来,双臂抱着腿坐在椅子上。在她身旁时不时有人长吁短叹,有人对着邻座倾诉。而虞连翘如若未闻,只管抱着自己的膝头,沉思默想,甚或什么也不想。大概是有些麻木了,无能为力的局面不再让她感到痛心。


  她心里依然难过,但为的是另外一些事。


  


  房间里有嗡嗡的人声,白墙上有小孩子踢的污脚印。虞连翘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她这样镇定,可以摆出无所畏惧的样子,是因为知道李想会来,其实她只能这样坐等着他来。他能帮她多少,帮到什么地步?而且他越是鼎力相助,虞连翘便越是感觉沉重。


  


  好似,她对他的感情被附加了许多别的东西,因为,她只能仰赖他。


  


  呵,她刚刚还笑着对他说——“我一个人可以的。”多么违心!


  


  还不到四点的时候,护士就送来了缴费单。虞连翘拿在手上,仔仔细细地看。旁边有人接着单子连连骂了两声“他妈的”;虞连翘仍在看,看了很久,直到李想过来,抽走了她捏在手上的那两页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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