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3:43


    爸爸说吃过了吃过了。他说我旅行包里放了好多面包,到了家还剩着,我就把它们都吃了,还喝了好多水。他隔着肥大的军装拍了拍肚子,就像从前逗我那样,他说,你来摸摸,还能摸出是三块面包呢。


    我勉强地笑了笑,就把吃东西的事情放到一边去了。我找出一些瓶瓶罐罐插鲜花,鲜花太多了,至少分了七、八处才插完。爸爸就坐在藤椅上,跟个安静的孩子似的,看着我做这做那。窗外是雨后的夜色,麻将声传进来,绵渍渍地响,如同凉水在心窝上一点点地渗。爸爸叹了一口气,他说,凤儿,你手上弄的是黄玫瑰吧。你有男朋友了?


    我停下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就跟没有听到一样,把黄玫瑰都一一地插完。谁算我的男朋友呢,我的耳朵根子都还在痛,是那种红通通的痛。可怜的黄玫瑰……。


    我问爸爸,这次回家是探亲还是算出差?


    爸爸说都不是,他说,我回来了,我再也不去丫丫谷了。


    我不敢去看爸爸的眼睛,我知道他的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我埋着头,把最后一枝黄玫瑰插进一只塑料杯。我先笑起来,接着就说,爸爸其实你早该转业的,转了业你就和我们在一起了,我和妈妈两个女人侍候你。丫丫谷有什么意思,深山老林,就连野猪、野兔、野狐狸都全是公家伙。


    爸爸也笑了起来,他这一回是真的笑得很轻松的。他说,凤儿,你学坏了。


    我说我没有学坏,我只是不想当窝窝囊囊的老好人。


    爸爸不说话了。我抬起头,看见笑容还留在他的脸上,眼泪却从眼窝子里滚了下来。他说,凤儿,你不知道吗,爸爸就是窝窝囊囊的老好人。


    我傻乎乎地说不出话来,我以为自己也一定要哭了。可我发了一小会傻,我发现自己一点哭泣的感觉都没有。我走到盥洗间里扯了一节卫生纸出来,把爸爸脸上的泪水轻轻地揩干净了。我说,爸爸别哭。转了业多好,转了业就天天在家了,就有我和妈妈来服侍你了。


    泪水再次从爸爸的眼窝里滚下来,但他很快自己拿袖子把它擦掉了。爸爸说,转了业,就是你和爸爸过了,妈妈要跟别人走了。他说,我多少年前就该转业了,我想保住一身军装就保住一个军婚了。爸爸干巴巴地笑了笑,他说,其实有什么意思呢,不过就是一个军婚嘛,写在纸上的军婚嘛。放你妈妈走吧,你妈妈也可怜。


    我觉得自己真是冷静得很可怕,我说,爸爸,就是那个送我弯刀的男人吧?


    爸爸说是的是的,就是我那个在跑边贸的老战友。


    我点点头,我居然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吃惊来。我说,哦,我猜就是他。


    我其实并没有见过他,我努力想象他的样子,但我的眼前浮现不出一点具体的东西,鼻子、嘴巴,还是说话的声音。我想得起的,就是那把我挂在墙上的土耳其弯刀。我走进卧室,把弯刀摘下来扔在地上,拿陆战靴狠狠地踩。我一声不吭,狠狠地踩着。爸爸跟进来,满脸都是惶惶的不安。爸爸说,你干吗呢,凤儿。你干吗呢,凤儿。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3:44


    我说,没干吗,爸爸,我没干吗,只是想踩就踩了。


    我不知道踩了多少脚,刀把上镶嵌的珠子已经脱落了,有的粉碎,有的满地乱滚,但刀身却是完好无损的,怎么踩也踩不烂。


    爸爸说,算了吧,你踩刀做什么呢?


    是啊,我踩刀做什么呢。我想,我他妈的跟一把刀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就连爸爸都认了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把刀子拣起来,拿手指在刀刃上抹了一下,我似乎听到像风刮过水面的声音,我的手指被拉出了一条血口子。血渗出来,痛得让我心里好受一些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天晚上的被子变得就跟铁似的,又冷又硬了。我翻来覆去的时候,尽量小心翼翼,不弄出什么声音来。爸爸从隔壁传来轻微的打鼾声,我真是佩服他心里放得下事情。爸爸睡着了,也可能他是因为疲倦才睡得那么死沉沉的吧?他不睡又如何呢?妈妈说,爸爸除了喝两杯酒说两句豪言壮语,他还从没敢跟谁红过脸呢。何锋丢了,可怜的爸爸就连这两杯酒也不喝了。好在爸爸还能吃,虽然他总也长不胖,爸爸还能睡,虽然他其实心事也重重。我很想起床喝点儿水,红泡沫吃的小吃很辣很咸,我口渴得厉害。我觉得喉咙口像有小火苗在燃烧,我的舌头都快要烧起小泡了。


    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怕吵醒爸爸。他的后辈子没有军婚了,没有军衣了,他只剩下了我,而我能够给他的,就只剩下他妈的安静了。我就安静地趴在床上别动吧,我把那把弯刀抽出来,用刀身贴住额头、脸颊、嘴唇,甚至还把刀把塞进我的口腔里,那钢铁的凉意让我的口渴一点点地缓解了。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用我的身体、皮肤和口腔去贴近一把刀子。刀子在黑暗中闪着黯淡的光芒,绿莹莹的光芒,它的弧度、锋利、沉甸甸的分量,都显得那么优雅和神秘。我的眼前不停地映现出那个拐走了我妈妈的男人,他的面容模糊,声音像黑夜一样发哑,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他一面。我现在明白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我,是他一直害怕见到我,他知道他的仇人不是我爸爸,而是我爸爸的女儿。


    这应该是一个让我仇恨的男人,可我困在床上被干渴烧灼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有力气去仇恨谁了。我想到那个送我土耳其弯刀的男人,我心里居然没有仇恨。我抚摸着刀子,后来我就睡着了。在梦中,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变得清晰起来,他的脸就是一把弯刀。他对我说,有狠劲的男人,都长得跟他妈弯刀似的,你信不信?


    我醒过来的时候,爸爸还在隔壁打着轻微的呼噜,他睡得多么熟啊。我终于赤着脚板下了地,踮着脚尖先去看看爸爸。我摸到爸爸的床前,把头向他凑过去。突然,我差一点就叫起来,——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爸爸一边假装着打鼾,一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噢!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3:45


    *第五部分                               


    但即便在迷糊中,我的手仍伸在书包里,刀子,是我的两把刀子,都躺在那儿沉沉地压着书包底底。我攥住刀柄,觉得心里多了一些踏实。送弯刀给我的人拐走了我的妈妈,送猎刀给我的人差点揪掉了我的耳朵,我该拿这两把刀子派什么用场呢?为什么把两把刀子都带来了,不知道。                                               


第十三章 金贵也来了


    上课的时候我几乎都在打瞌睡,金贵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一点都不晓得。


    我实在是困死了,眼皮重得不得了,我只想结结实实地睡一觉。课间的时候朱朱摸了摸我的额头,大惊小怪地说,你怎么烫得像个火炉子!


    我一摆手就把她荡开了。我说你烦不烦,天气不好,烤烤火炉有什么不行的。你看着别人把我脑袋打扁了都不管,倒管起我的脑袋发不发烧了。


    朱朱眼窝子里立刻就包满了泪水,她的样子却跟在冷笑似的,她说,别人,别人是谁,不就是你心肝宝贝的情人吗!挨了他的打,你才晓得什么是男人啊……。


    血一下子冲上我的脑门,我觉得额头真成了一座火炉子了。我本应该扇朱朱一个大耳光的,可是血冲上我的脑门,就把我的脑袋冲得天旋地转了,全身都软下来了,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我趴在课桌上,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但即便在迷糊中,我的手仍伸在书包里,刀子,是我的两把刀子,都躺在那儿沉沉地压着书包底底。我攥住刀柄,觉得心里多了一些踏实。送弯刀给我的人拐走了我的妈妈,送猎刀给我的人差点揪掉了我的耳朵,我该拿这两把刀子派什么用场呢?为什么把两把刀子都带来了,不知道。也许是今天的书包特别轻吧,我懵懵懂懂,谁晓得我在干什么。我不知道要用它们干什么,用刀尖干掉丑陋的伊娃,或者用刀把敲碎陶陶的踝骨,谁晓得呢,就算是做一次了结,或者做一回秀吧。我脑子里晕乎乎的,攥紧了刀把才能让我清醒过来一点儿。


    包京生来摸过一回我的板寸,他说,风子,用得着我吗,我该给你做点什么事情?


    我说,用你的时候,我会叫你。


    过一会儿,我听到巴巴掌在响,好象在欢迎哪个作报告。但宋小豆叽叽喳喳了几句,也就完了。同桌推了推我,说,风子,新来了一个金贵。


    我咕哝着,金贵是谁?


    同桌却不回答,只嘻嘻地笑,口中念道,金贵金贵,金子还能不贵?!尽他妈的废话嘛……。


    我就懒得再问了,金贵干我什么屁事呢。


    磨蹭到下午放学,朱朱来搀扶我,她说,要么我们去医院看看,要么,你去我家吃饭,有西红柿炒嫩蛋,还有白油烧豆腐,康师傅120面霸……。


    我扑哧笑出声来,我说,只有我才那么贱,刚才被你骂得狗血喷头,现在又屁巅屁巅跟着你去吃香香。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3:46


    朱朱厥了嘴,说,是我才贱。


    我说,是我贱。


    朱朱说,不,是我贱。


    我说,好好好,都贱,都他妈贱。好不好?


    我们说着话就到了栅栏门口,这儿是个瓶颈,人流一下子拥挤起来,拥挤得人和人都跟黏住了似的。前边有个人穿着崭新的蓝西装,提着书包,一摇一晃的,不像学生也不像老师,看着很扎眼。我问朱朱,从哪儿冒出一个宝贝来?


    朱朱不答话,却冲着那西装的背影叫了一声:金贵!


    金贵突然转过身来,脸上还留着吃惊的表情。他说,班长,是你叫我莫?


    朱朱有一小会儿不说话,就像是在把金贵展示给我看。金贵,就是我趴在桌上时新来的那个金贵吧?个子还算高,却瘦得不得了,头发是卷曲的,也是乱蓬蓬的,额头上、嘴唇边长了好多的青春小疙瘩,脸和手就像被风吹狠了,红通通的,潮乎乎的,就像是怕冷,老把手往袖子里面缩。他的西装是那种五十元买两套的跳楼货,分明是新的,却散着让人恶心的樟脑味,袖口还钉着一块黄色的小标签。他恐怕还想把书包也缩到哪里去吧,因为书包又小又旧,上边还绣着三个字,是“美少女”。可怜的美少女,我哈哈地笑起来,我说,你就是和包京生一起转来的金贵?


    金贵说,波!我波晓得哪个是包京生。


    金贵说话很慢,努力咬清每个字和词。但我还是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莫”就是“么”,“波”就是“不”。听起来是土得不得了,细细一品,又怪文绉绉的,好笑得很呢。要不是他手里提了一个“美少女”,金贵怎么看都像进城打工的乡巴佬。


    金贵又怯生生地问,班长,叫我莫?


    朱朱说,嗯,明天别忘了交钱买校服哦。


    波,金贵说,波得忘记的。


    朱朱像模象样地点点头,我心头发笑,天,她还会这样摆派头呢。她说,波得忘记就好啊。


    金贵先是有些发窘,最后却很腼腆地笑了笑,他说,班长好幽默哦。


    我也笑了,我说,班长漂亮波漂亮呢?


    金贵一下子涨得脸通红,就像呼吸都急促了。他伸了手到乱蓬蓬的头发里抠了好一阵,抠得头皮屑纷纷落在肩膀上,就像雪花在开春时节飘下来。可怜的金贵,他憋得难受,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有人在后边喊,闪开闪开,闪开闪开!


    是陶陶的声音,他举着捷安特劈开人群,朝大门外硬挤。他挤过我们身边时,一靴子踩在朱朱的脚背上,朱朱痛得哇哇地叫起来。可怜的朱朱真是要痛死了,她的样子要蹲,蹲不下去,要站,又站不稳。汗珠泪珠全在她的小脸上乱滚,我搂住她,冲着陶陶大骂:你他妈的喜欢一个瘸子,就想把所有的女孩都踩成瘸子是不是!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3:47


    陶陶本来已经站下了,当然他也不得不站下来,因为朱朱的叫声让所有涌在门口的人都定住了脚,并且拿看稀奇的眼睛望着朱朱痛苦不堪的样子。听到我的臭骂,陶陶连车带人整个地转了一圈,把脸朝着我,手里的车子放到了肩上,很像农民扛着一根扁担。


    我说,你傻看着我做什么呢,你还没有看厌吗,我没有瘸腿,也没有鹰钩鼻子,有什么好看的呢?


    陶陶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不住地哆嗦。我以为他就要大发作了。我就等着他大发作呢,我又补了一句,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们就换个地方?


    但是陶陶什么都没有说。他可能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可那些看热闹的人却觉得白等了一百年。他们吆喝着,走,换个地方,就换个地方嘛!


    灰狗子打扮的保安把人群像赶马似地往门外推,他的嘴里也在吆喝,换个地方嘛,换个地方嘛,人打死马,马打死人,跟我×相干!


    陶陶的喉咙很夸张地起伏了一下,可能是吞了一大口唾沫,也可能是吞了一大口恶气,他回转身就走了。


    事情也许就该这么结束了,陶陶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可他毕竟已经受了,也就是说他认了,吞了这一大口恶气,他走了。


    然而,天意要陶陶不能一走了之。天意,知道吗,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情。


    陶陶转身的时候,他肩上扛着的自行车正巧打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打得并不重,甚至只能说是擦了一下皮,但是那张皮正长在那个人的脸上,而且是用车轮子擦上去的,脸上立刻就有了扫帚横扫般的污迹,却又保留着轮胎上均匀的碎印,肮脏而又滑稽,像啪地一声盖了个邮戳。围观的学生,还有灰狗子一样的保安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吃了苦头的家伙也不说话,横手抓住陶陶的车龙头猛地一扯,车子落下地来,就连陶陶本人也打了几个踉跄,差点摔倒。这时候陶陶才看见,他惹恼的人,正是他千小心万小心想要避开的冤家包京生!


    车子已经落在地上了,但车龙头还提在包京生的手里。周围的人群已经水泄不通了,里三层、外三层把我们几个人裹在中间,却又空出了一圈空地,围观者都很有耐心,敬候着一场好戏上演。包京生已经缓过气来,他提着捷安特的车龙头,冲着陶陶骂了一声“操!”是的,包京生只骂了这一个字。他那么高大、魁伟,有气力,一手提着车龙头,一手捏成了品碗大的拳头,脸上还留着擦下的污痕,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凛然气概,他只需要骂一声,


    “操!”


    我把两手抄在裤兜里,悄悄地捏出了两把汗。我看着陶陶,我希望他能够拿眼睛瞪着包京生的眼睛,也骂一声“×”或者是“操”!朱朱挽住我的手,很平静地期待着,谁知道她期待的又是什么呢,她漂亮的小嘴巴抿成了曲线,就像随时准备露出莞尔的一笑。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3:48


    但是陶陶一点火气都没有了,他一点都没有了他该有的狠劲,他甚至根本就不是他妈的陶陶了。他说,哥们,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


    包京生撇了撇嘴角,没有说话。


    陶陶的嘴唇一直都在哆嗦,就连声音也颤抖了,他说,真的对不起,我有急事情。陶陶说,换个时候我请你吃烧烤。


    包京生把脸扭给我,他的声音变得和蔼、亲切,像个伪装慈祥的熊家婆,他说,姐们,您说呢?


    我是想说什么的,可我一张口,就觉得被一口唾沫噎住了。我看着陶陶,陶陶也看着我,期待我能为他说点什么。陶陶的眼光是仓皇的,无助的,我从他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出了他的意思。就是这个男孩曾把我热气腾腾地拥在怀里,后来又为了另一个瘸子,差点拧下了我的耳朵,还逼着我向那个瘸子磕头。他现在的样子应该让我感到痛快,可我只是觉得难过。我把头别过去,不看他们俩。


    但是我听到了陶陶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陶陶用这种声音说话,那是微弱的,羞涩而又屈辱的声音,他说,风子,风子,你跟他说说,我不是有意的。你跟他说说吧……。陶陶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哭腔,他说,风子,我要赶紧走。


    陶陶的哭腔差点就要让泪水从我的眼窝里滚落下来了。我没有想到陶陶会是这样的,我情愿他被包京生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要对谁告饶啊。这个可怜的男孩,曾经那么热气腾腾地拥抱过我,用湿漉漉的嘴巴有力地堵住过我湿漉漉的嘴巴,可这个嘴巴现在说出的却是哀求。我真的就要哭了。噢,是的,我回过头来,我想替他向包京生请求谅解。他既然已经趴下了,我不能真看着他被打得像一条丧家的狗。


    就在我回头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一个女生拨开人群,从校外一瘸一拐地冲了进来。她的额头出了很多汗,把头发紧紧地粘贴在上边。她几乎是扑过来的,因为她是瘸子,她脚下拐了一下,真就他妈的就扑在了陶陶的怀里。这个人自然就是梁晨,也就是那个所谓的伊娃了。伊娃用一条胳膊圈住陶陶的腰杆,一手指着包京生的脸,破口大骂起来。我一下子变得很冷静,要滚出来的泪水也被什么混帐的风吹干了。


    我很仔细地听伊娃都骂了些什么。但是我很失望,我发现伊娃骂人的时候,一扫才女的风度和机智,完全没有了“大印象减肥茶的”给人的俏皮和愉悦。原来女人在骂街的时候,有什么才女和泼妇的区别呢,只需要凶悍、撒野就好了,哪用得着那些纸上谈兵的把戏呢!伊娃骂包京生:你这个臭狗屎,五大三粗的北方佬,天生的贱骨头,你敢动他一个指头,我拔你的皮,咬你的肉,敲断你的腿,要你和我一样当他妈的瘸子去!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3:49


    围观的人群暴笑起来,就连包京生的大嘴都咧开一条缝,乐巅巅地频频点脑袋。陶陶急了,摇了摇身子,想把伊娃摇开,可怜的伊娃依然满脸都是悲愤,她哪晓得别人在笑什么!陶陶摇动的时候,她反而跟条藤子似的,把陶陶箍得更紧了。


    陶陶的脸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他急得像逼慌了的猴子,他说,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伊娃闭了嘴,也不骂人,也不松手,她看着陶陶,含情脉脉,她说陶陶,陶陶,陶陶,你不怕,你不要怕……。


    朱朱拿一根细指头捅了捅我的肋巴骨,她说,风子你听到了吗,你听到她在说什么吗?


    我怎么会没有听到呢。可我听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冷笑了一声,却笑得毫无意义,听起来干巴巴的,完全没有一点冷笑的意义。


    朱朱说,金贵,金贵。


    金贵说,班长,你叫我莫?


    你有劲,把梁晨拉开。


    波,我波晓得那个是梁晨。


    朱朱指着伊娃,她说,就是那个瘸腿,鹰钩鼻子,丢人现眼的。


    我们站得如此之近,朱朱的指头都差点戳到伊娃的脸上了。


    金贵点点头,说,好。他犹豫了一下,把右手提的书包换到左手,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空气中比划了两下,又把书包换回了右手,伸出左手去抓伊娃的肩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左手,他的动作看起来笨拙得可笑。他抓到的实际上是伊娃肩膀上的一片布,可是伊娃尖叫一声,你敢!就像金贵抓住了她的肉,而她在一瞬间,就成了要誓死捍卫贞节的圣女。


    金贵回头看看朱朱,像是询问,但更像是请示。


    朱朱一厥嘴,说,看我做什么!


    金贵就松了手,再一抓。抓还是抓住了,却没把伊娃从陶陶身上抓开。伊娃这一回就没有尖叫,但是她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定定地望着陶陶。这一声呻吟,比尖叫更有力量,似乎一下子把陶陶唤醒了。


    陶陶对着金贵低声道,放了。陶陶的声音虽然低,但确实是压抑的咆哮。


    金贵说,波。金贵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抓住伊娃使劲地扯,活生生要把这两个连体婴儿撕开来。


    当时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当对峙一开始出现的时候,我们的脚步都在一点点地朝外挪动着。当事人,围观者,还有大街上匆匆回家的行人,骑车收破烂的的农民,住在铺板房里的闲汉,闲汉手里还端了堆着红油泡菜的饭碗,都裹着我们,一点点地挪动着。出泡中栅栏门右手是一条小巷,小巷钻进去几步是个臭气熏天的公厕,卖门票的老太婆兼卖着十几种报纸。人群跟又肥又大的苍蝇一样,嗡嗡地呼应着,终于在公厕的入口处停了下来。公厕有一扇共享的圆形拱门,还绘了一圈玫瑰花或者是红苕花,进去才分男左女右,虽然是臭不可闻,却像里边真供着什么神仙眷侣,可笑得很啊。当然,这也是一个方方面面都能接受的好地方,蒋副校长多次讲过,要撒野出去撒野,到茅坑边上去撒野。要打架的人也喜欢在这里动拳脚,因为这儿既不阻碍交通,看热闹的家伙又数目适当。缺了看热闹的人起哄,这架不是白打了?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3:50


    包京生的手上还提着陶陶的捷安特,他其实已经是在拖了,拖到那个麻脸老太婆身边扬手一扔,说了声“操!”麻脸老太婆倒不惊慌,依然埋着头理她的小角票,一张张叠成硬邦邦的三角形。


    伊娃还是缠着陶陶,而金贵的手还抓住伊娃的肩膀不放。陶陶重复着低声的咆哮,他说,放了。我叫你他妈的放了,乡巴佬!


    伊娃扭了扭身子,自然是没有把金贵的手扭下去。金贵的手爪几乎已经穿过了她的衣服,就像铁丝穿过了犯人的锁骨,除非你真拿刀把它砍了,不然你休想挣脱它。


    现在,包京生已经成了一个旁观者了,我们都成了旁观者了,所有的眼睛都落在了金贵的身上。金贵抓在伊娃肩膀上的左手成了一个死疙瘩,而朱朱早忘了这疙瘩是她系上去的,只有她才是可以解开疙瘩的人。但是她的表情却分明告诉我:天哪,出什么事情了?应该怎么办?哦,这就是朱朱,你说她是装蒜吗,我现在也想不清楚。


    陶陶照准金贵的胸前猛掀了一掌。那一掌也是猛啊,金贵向后一倒,刚好一屁股坐在摆满报纸的木板上,木板轰地翻了,报纸啪啪啪地飞起来,就像是一群鸽子受了惊,都打在我们围观者的脸上。麻脸老太婆的脸上看不出愤怒,愤怒都被麻子遮蔽了,她小心翼翼把三角形的角票收拣好,站起来俯身朝着金贵的脸,一连啐了好几口。金贵很快就直了起来,一只手还抓住伊娃,一只手还提着书包,他不能揩脸,也不能还手,老太婆的唾沫就像屋檐水一样挂在他的脸上。他就那么傻乎乎地站着,一声不吭。


    陶陶说,放了!


    金贵说,波!


    陶陶终于动了拳头,他捏紧拳头,似乎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兜底一拳打在金贵的下巴上。我们都听到像气球爆炸时“澎”地一响,金贵的脸很滑稽地扭歪了,又还原回来,但是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却不能够再流回去了。


    朱朱指着陶陶,她说,住手,你住手,陶陶。你疯了!陶陶!


    但是陶陶不搭理她,他又一拳打在金贵的胸口上,那胸口也跟充满了气的口袋一样,发出“澎”地一响。


    金贵晃了晃,但没有倒下去。


    陶陶澎澎澎澎,一拳又一拳地打在金贵的身上。金贵每次都要倒了,最后又摇摇晃晃站住了。


    陶陶吼道,放手!放手!乡巴佬!


    我也吼起来,还手,你他妈的还手啊,你这个臭乡巴佬。他要打死你的,你这个乡巴佬!


    金贵扭过头来看了看我和朱朱,他眼里全是无奈和委屈。他说,波、波、波……。可怜的金贵,他左手抓住伊娃、右手提着“美少女”,他已经没有手来还手了。


    包京生把双手抱在胸前,很认真地观看着陶陶打金贵的动作。陶陶似乎累了,嘴里气喘吁吁的,而金贵咬着牙,还是打死不松手。包京生就笑了,他说,哥们,你们总得有个人松手,是不是?不然,不打死也得累死啊。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3:51


    金贵自然是没反映,陶陶却仿佛一下子被点醒了,这一回他是对着伊娃说放了。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是怒气冲冲的,他瞪着伊娃说,放了放了!


    伊娃很吃惊、很可怜地看了一眼陶陶,放开了自己抱着陶陶腰杆的双手。她松开手,把空空的巴掌摊在眼前看了一小会,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而陶陶立刻就像松了绑,对伊娃的哭声充耳不闻,他跨上一步,双手揪住金贵的头发,朝前直冲过去。金贵的头发是卷曲的,乱蓬蓬的,也是油腻腻的,他被揪住磕磕碰碰朝着后退。地不平整,昨夜下了雨,现在还坑坑洼洼的,人群呼啦啦地跟着朝后倒,不晓得要出什么事情。但他们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金贵的身后就是一个揭了盖子的化粪池。陶陶抢前赶到,并且跪了下来,把金贵的头发死命地揪住,也立刻逼着他跪了下来。陶陶揪住金贵的头发,把金贵的头狠狠地朝粪池里按。粪池里冲出来的已经不是臭气了,而是他妈的让人天旋地转的恐怖。


    然而陶陶忘记了,金贵的左手还揪着另一个人,这就是伊娃。当金贵跪下来的时候,伊娃也跪了下来,而且她整个的上半身都快被金贵拉到粪池里去了。伊娃哭着,她说,陶陶放手,陶陶你放手啊放手!


    金贵手里的伊娃是他挨打的理由,可是到了最后却成了他完美的人质。


    但是陶陶对伊娃的哭声充耳不闻。他不理睬伊娃的哭声,金贵手里的人质就成了粪池里的一堆大粪。陶陶依然死命地要把金贵按下去,他要把金贵的头按到灌满了大粪的池子里去。陶陶是敢这么做的,他也做得到。他惩治这个乡巴佬的理由好象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仅仅是惩治。


    金贵的嘴里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他肯定是要呕吐了,但还憋着没有吐出来。他的鼻尖都被按得快要贴着大粪了,但还在顽抗着。我知道金贵的滋味,我就这样被陶陶揪着耳朵没命地折磨过,如果没有谁插上一手,陶陶会一直按到你真正把大粪吃下去。他是真他妈的做得到的啊。


    我朝着陶陶的后边迈出去一步。朱朱扯了扯我的袖子,她说,风子,别傻了。


    我没有理会朱朱。我晓得我想干什么,而且我晓得我该怎么干。


    突然,陶陶大叫了一声,这一声非常的短促,也非常的压抑,和笼子里的猛禽差不多,被逼慌了,饿极了,不得不叫,悲愤难耐,好象被按到粪池里去的人不是金贵,而是他自己。陶陶大叫了一声,把他妈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他要在这一按之下,彻底把金贵解决了。


    围观者一片喝彩,还有人做好了拍巴掌的准备。他们真是高兴呢,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呢,看一个又帅又酷的男孩教训乡巴佬,好比看火车站的保安用皮带追打背着铺盖卷的民工呢。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3:52


    他们吼着,好!


    但是陶陶这最后的一逞被制止了。


    我趴在陶陶的背上,把猎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就是那把他送给我的猎刀。我这还是第一次在室外把它抽出来,在开始麻麻黑的光线里,刀身上发出阴黢黢的光,还有一丝金属般的花香。我说,放了,陶陶,你把他放了。我说得非常的平静。


    为了向所有的人证明我是认真的,我用刀刃在陶陶的颈子上压了压。颈子上立刻像被红圆珠笔画了一条线,而且在他嫩滑的喉结上起伏着,又像是一根漂亮的红丝带。我没有骂一句粗话,陶陶也没有。他晓得我使刀子是他调教出来的:如果手上有一把刀子,就要让人相信你敢把它捅出去。


    里外三层的人都安静下来了。最外边的人也许什么也没有看到,但他们被粪池边传出来的安静震慑了,统统闭上了鸟嘴巴。只听得到车轮和脚步碾过小巷的风声,还有那个麻脸老太婆的鼻子在呼噜呼噜地响。


    陶陶咚地一下栽倒在粪池边上,他全垮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就是送给我弯刀的叔叔,那个拐了我妈妈在中亚的沙漠里瞎窜的男人。


第十四章 金左手


    公厕大战后的第二天,金贵得到了一个绰号,叫做“金左手”。这不是一个什么光荣的称号,因为大粪的颜色就是金子的颜色嘛,而金贵就是在粪坑边上成名的。有什么光荣可言呢,他依然是陶陶的手下败将,而且他依然是一个乡巴佬。金左手只是让全校的学生都知道了,泡中新来了一个金贵,而金贵是一个闷头闷脑的憨东西、死心眼、乡巴佬和左撇子,一个让人好笑,而自己却一点不懂什么叫好笑的人。


    他用左手提“美少女”,用左手拿筷子,用左手握球拍,还试图用左手写字……反正,他的一切举止都和大家是左着的。左着的,你可能不明白,在我们的方言里,左的就是别扭的。有一次英语课听写单词,宋小豆一边踱步,一边咕哝着声音。走到金贵跟前停了停,金贵赶紧抬起头来,乱蓬蓬的头发下,满眼都是惶恐。没事,宋小豆做了一个手势,而且她还笑了笑,说,金贵和国际接轨了,——克林顿也是用左手签字啊。


    全班自然大笑,金贵拿左手的手背揩了汗,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他的同桌问他,知道笑什么?他说,波,波晓得。


    金贵是从大巴山来的。哦,你不晓得大巴山,是吧?我也只是晓得而已,没有去过。对我们这座城市的人来说,每个人从小就听说过大巴山,听得耳朵里边都要长出黄土了。大巴山的巴就是乡巴佬的巴,大巴山千百次从父母、邻居、老师的嘴里传出来,大巴山就不是山了,大巴山就成了一个固定的说法:还有比大巴山更远的山么,还有比大巴山更穷的山么,还有比大巴山人更乡巴佬的么……。而金贵就是大巴山来的人。他来到这里,是因为他的哥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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