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53
金贵抿着嘴,不说话。他的头发还是我们第一天见到的,乱蓬蓬的,嘴唇很厚地嘟着、突着。我在想,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啊,但金贵不是那个金贵了。
我们一起走到十三根泡桐树,他陪我等候公交车的到来。晚风从河那边吹过来,把暑气略略地吹散了一些。金贵说,风子,朱朱居然会对你那么好,真是奇怪啊。
你才奇怪,我说,我和朱朱从来就很好。
金贵笑起来,朱朱对你好,朱朱的脾气波好。她难过,就扔给我一个耳光,扔给你一双靴子。
我说,你他妈的什么意思呢?
莫得什么意思。金贵看着街口那边,说,车来了。
当晚,我们都没有得到阿利的消息。第二天上早自习的时候,宋小豆走进教室,目光跟刀子似地在人头上扫视。她看看朱朱,朱朱不等她问话,就站了起来,说,阿利的病还没有好,他妈妈还一直守在病房呢。宋小豆厥厥嘴,无声地笑了笑。厥嘴是她才有的新动作,有些像娱乐新闻里的小星星。但是她的声音仍然是冷冷的,她咕哝了一句英语,自己翻译出来,说,这个班充满了谎言。她说完这句话,就用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沉默了一小会。很多人的眼睛,都随着宋小豆的目光刷过来,看着我,脸上都有了无声的笑。
我举起手,请求发言。这是我为数很少的举手发言之一,宋小豆有些吃惊,但是她无法拒绝我。我站起来,对所有人说,谎言不一定会伤害人,而说真话,也不一定就是善意的。
宋小豆的表情格外的严肃,她说了两个英文单词,我知道,那就是示意我继续。
我说,密丝宋,如果我提醒你,你的嘴角粘着一颗饭粒,或者,你的牙齿上粘了一片韭菜。你会怎么样呢?
说完之后,我没有坐下。我看着宋小豆的嘴角,好象那儿真有一颗饭粒。我告诉她,我在等待她回答。
宋小豆不自觉地伸手在嘴角上抹了一把,教室里传来轻微的笑声。但宋小豆还是不动声色,不然,她如何还是宋小豆?教室里的人开始发出嗡嗡的声音,他们都在看着我,又看着宋小豆。我听到有人说,脸皮真厚。有人说,没有打得好。……但是我还是站着,我要听到宋小豆的一个回答。慢慢地,所有人的眼睛都刷向了宋小豆,他们都在等待着。
宋小豆吁了一口气,说,你是对的。
我说,密丝宋,你还想知道阿利的下落吗?
宋小豆挥了挥手,用中文的发音,用英文的语调,说,让我们把他忘了吧。
我啪地一下坐下来,随便抓起一个东西,大概是一本书吧,我就埋头看起来。我看见有一棵水珠子滴在书页上,像破碎的玻璃一样裂开了。
我们又给阿利的妈妈打过两次电话,都是在朱朱家打的,用免提,声音在屋子里回响,夹杂着放大的灰尘一样的电流声,就像隔了千山和万水。手机一通,阿利的妈妈马上就接了,她的声音沙哑、疲惫、焦急。我们本来是要问她阿利来没有来过电话,但是我们一问,她忽然就沉默了。我们都以为阿姨要哭了,可沉默一小会之后,她说,再等等吧。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54
我们第二次去电话,已经是两天之后了。她的声音简直就是气若游丝了,也没问关于阿利的情况,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阿利回来了,还不会自己给她打电话吗?她说,报警吧。
朱朱的爸爸就是退休的老警察,朱朱说,阿姨,是你报呢,还是我们替你报呢?
阿姨又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还是别报吧。
炎热的天气,把每一个人都烧晕了。好在鼓楼街罩在老槐树的荫影中,墨一样浓的荫影,把鼓楼街泼出了一点凉意。朱朱的家,窗内、窗外,阳光或者灯光,就像一把刀子切出了两个世界,一个明亮得炫目,一个阴暗得揪心。我们喝着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鲜橙多,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电视机。
朱朱说,这个时候他们会在哪儿呢?
我说,管他们在哪儿呢,哪怕他们去了阴曹地府,只要他们还能冒出来。
朱朱说,风子还是没心没肺。阿利呢,就算是只请你吃过饭的朋友吧,包京生呢,对你那么痴情,你真要送他去阴间啊?
我心中格登了一下,沉了脸,说,朱朱,你别诅咒他。
金贵说,我们乡下人迷信,说波吉利的话,出波吉利的事。梦见被砖头所打,必然死于头破血流。风子,朱朱,话波能乱讲啊。
我和朱朱看着金贵,金贵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在恶热得让人发昏的天气里,他的脸上冷得像结了一层霜。
别吓我,我说,我心口在咚咚乱跳呢。
金贵笑起来,说,我怎么会晓得你心口乱跳呢?
朱朱的面前放着一大杯的鲜橙多,她端起来,很平静地说,金贵,你不道歉,我全泼在你的脸上,而且永远都不要看见你。
我有些吃惊,我说,朱朱,你疯了,倒什么歉呢?
朱朱还是看着金贵,她说,你倒不道歉?
金贵说,我错了。
朱朱说,你看着风子说。
金贵说,风子,我错了。
我说,朱朱,你要把金贵当朋友,就不要伤他的面子。
金贵笑了一下,说,乡巴佬有什么面子?能把我当朋友,就是我的面子。
朱朱说,我没有把你当朋友。
我瞥了一眼金贵,金贵却只当没有听见。
电视机的画面晃动了一下,开始颤抖起来,大概是记者扛着摄像机在街上追拍什么吧,画面上全是行人惊诧的脸,一声炸豆般的枪声,还有尖锐的刹车声,磨得地面嘎吱吱响。金贵说,还跟真的一样呢。
我手里正握着遥控板,随手就把频道换过去了。我最烦这种装神弄鬼的节目。但朱朱一把抢过遥控器,又把频道换回来,她说,什么装神弄鬼,包京生出事了。
我说,什么?
朱朱说,你们看,包京生拒捕,被警察开枪打倒了。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55
我们是在病房见到阿利的。病房已经不是病房了,有点像是乡间度假的别墅。不过,我从没有去过什么别墅,我说是别墅,只是这么觉得罢了。阿利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四周摆放着好多盆开放的兰花,兰花的香味过分浓郁了,兰花也都不像是兰花了。阿利说,我躺在兰花里看你们进来,就觉得是来给我作遗体告别呢。阿利笑着,眼里流下泪来。他剃了一个精光的光头,我发现他的光头其实是坑坑洼洼的,如同一颗不规则的土豆。
我在他土豆一样的脑袋上摸了摸,我是最喜欢摸他头发的,但现在没有头发可摸了。我说,太难看了。为什么呢,阿利?
阿利侧身朝阳台那儿望了望,他说,是妈妈要让我剃光头的,妈妈说,把晦气都剃走吧。
这时候,我们才看到阿利的妈妈,她背靠着阳台的栏杆,在平静地打量我们,也像是什么也没有打量。我从没有见过像她那么脸色苍白的女人,即便是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也没有温暖的感觉,反而让她的皮肤白得透明。她的眼影是黑黑的,也说不清是画上去的,还是自己就有了。她的眼里有一种不安,就像是初次见面那种紧张和不安。其实,我们在电话里早就交谈过了,可她依然只是看着我们,并不进屋来说话。
我们和阿利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谈到包京生。我们给他讲了些学校的事情,也提到了会考,我们都说,妈的,会考算什么,给了报考费,还能不让你毕业?朱朱说,密丝宋说了,除了被开除的,都能毕业。阿利说,哦,就是包京生一个人嘛。大家立刻又没话了。
过了好久,阿利说,他在医院呢,还是在监狱?
金贵说,是在医院,也是在监狱,监狱里都有医院的。他把你害惨了,你还惦记他?
阿利说,害我,你是说,包京生害我了吗?
第二十五章 兰花揉成了泥丸
阿利说,那天下午,包京生吆喝着出租车在城里兜了一个大圈子。阿利胆战心惊,他问他,去哪儿呢?包京生闷了半天,突然大叫停车!的哥吓一跳,嘎吱一声尖叫着把车停下来,三个人的头都猛然向前撞去。撞倒是没有撞出事,但却被撞得懵里懵懂。
他们站在街沿边好久,包京生把手搭在阿利的肩膀上,他说,对不起,哥们,陪我很无聊吧?
阿利弄不清楚这是城东还是城西,天麻麻黑了,街上的车很多,人很少。阿利心里发毛,他说,我没有说无聊啊。
包京生很勉强地笑了笑,把手收回来。他说,你赶紧回家去吧,啊,可怜的阿利。
阿利的脚犹犹豫豫退了几步,他说,你呢?
包京生说,我,管我干什么?还没有想好。操,找个地方寻乐子吧。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56
阿利就问,寻什么乐子?
他说,寻乐子嘛,就是寻乐子,什么乐就是什么吧,操。
阿利忽然就跟着笑了起来,他说,我也跟你去乐一乐吧?
阿利忽然想去乐一乐,他从来没有好好地乐过一乐,他后来告诉我,妈的×,从来都是别人找我的乐,格老子也该找别人来乐啊。他说,包大爷们,我跟去找吧。
包京生听阿利这么一说,原先是胸有成竹的,忽然就像是没有一点主意了。他拿手背在脸上揩了一把汗,说,天哪,我的少爷,我该怎么侍候您呢?泡红泡沫?
阿利怪怪地笑了笑,说,还是找个能出汗的地方吧。我不喜欢酒吧,酒吧里的冷风吹得人心慌。
包京生就带了阿利去一条小街上吃麻辣烫。麻辣烫其实就是小火锅,只不过都是矮桌子矮凳子,挤在一间铺面里,或者顿在尘土飞扬的街檐下,二十四个火头的煤油炉在桌下熊熊燃烧,红辣椒在水里滚滚翻腾。包京生和阿利把鸡零狗碎的东西还有很多剑南528啤酒灌满了一肚子,一身都是大汗淋漓。阿利都撑得要走不动路了,包京生说,去洗个脚吧。阿利睁着醉眼说,洗脚就洗脚,我还想洗洗肚子……呢。小街上洗脚房一间挨着一间,挂着红灯笼,门口站着被红灯笼映得红通通的小姐们。包京生带着阿利进去,洗到天快亮了才出来。
朱朱说,就只是洗了两只脚?
阿利浮出一丝笑来,那笑是从嘴角浮出来的。他说,该洗的地方都洗了。
朱朱愣了一下,红了脸,说,阿利,你变了。人要堕落,只需要一个晚上,对吗?
阿利在床上侧了侧身,摘了一枝兰花,放在鼻孔那儿久久地嗅着,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风子,人做了什么事就算堕落呢?
我说,狗屁,你算什么堕落。真正堕落的人,站你面前,你也看不出来的。
朱朱说,风子,你真是疯了,包京生劫持他,拉他去洗……脚……你都觉得很正常,是不是?你不要跟我争,你跟我争,我会难过的。阿利,你接着说吧。
阿利把兰花从鼻孔那儿拿开,放在手里捏着,捏了又捏,捏成了一团淡蓝色的泥丸子。他说,没什么要说的了。后来,我们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来,就是假日酒店,隔了河可以望到皇城广场的毛主席像。白天睡觉,晚上我们出去找乐子,玩。当然,也就是鬼混吧?
我说,阿利,你就没有想到给阿姨打一个电话吗?
阿利傻了一下,哈哈地笑,你们不是说我被劫持了吗?做人质,还能想做什么做什么?!
阿利的笑声里有一种撒野的东西,至少是做得有些狠劲,还有些满不在乎。我觉得心里酸酸的,我说,阿利,你真不是从前的阿利了。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57
阿利看着我的眼睛,他说,风子,你觉得我真的变坏了吗?
我摇摇头,柔声说,你变得不再需要别人来疼了……你接着讲吧。
阿利说,我们最后一次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在大堂远远望见一个人,很像是陶陶呢。可他不是陶陶,是一个侍应生,穿着红衣红裤,还戴着红帽,胸前的金色绶带闪闪发光。他正在帮老外提着箱子上电梯,虽说是侍应生,样子倒是派得不得了。我说,陶陶要是来干,也准是神气活现吧。包京生就哼了一声,说,他也只配干这个了。后来我们就去了芙蓉楼喝啤酒,要了一桌子的菜,包京生说,我们出去就散了吧,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还是各走各的道吧。他喝了很多,连声给我说对不起。我说,有他妈的什么对不起呢?我是痛快得很啊。
金贵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发出声音。他说,你们哪晓得,陶陶正在门外侯着你们呢。
阿利瞥了金贵一眼,说,陶陶,你怎么晓得有陶陶?哪有什么陶陶!是他妈的条子,还有记者扛着摄像机追着赶。他们瞎咋呼着,说要抓住劫匪。我不晓得我们怎么就成了劫匪了!我们没命地跑,后来跑不动了,包京生回身一拳把个条子打翻在地,他们就开枪了……我倒在地上,觉得子弹射中的人是我。我就想,让我就这样,好好睡他妈的一觉多好啊……
金贵说,包京生要判重刑了。
阿利说,为什么?他犯了什么罪吗?我可以证明,他没有……。
金贵说,不需要你的证明,成千上万的观众都看到了,劫持人质,暴力拒捕。
阿利说,这不公平,不公平,……
这时候,一直靠着阳台的阿姨走了进来。她的脸色仍然是白得不得了,我还发现,她的个子其实是意外的瘦削和高挑。她伸出手来,她的手指也是意外的细长又细长,但是是竹节那样坚硬的细长,和葱葱蒜苗的细长不一样。她把手放到阿利的眼前晃了晃,突然抡开了手,啪啪啪地扇起了他的耳光来,她接连不断啪啪啪地扇着,用手心、手背扇,狠狠地扇,我们全呆了,没一个人想到要去劝阻她。等她住了手,我们才看见,阿利白晰的面孔已经变紫、变乌了,鼻血淌下来,把被单、铺盖、枕头全都弄脏了。阿利艰难地喘息着,就像是马上要死了。
但是,他妈妈的脸上并没有一点表情,她冷冷地说,公平,你晓得啥子是公平吗?混蛋!
泡中的师生都预感到,包京生劫持阿利的事情既然上了电视,下一步就是媒体的大肆炒作了。至少蒋校长在扩音器里是这么认为的,他说,一切敢于以卵击石的家伙,都将落到自绝于人民的下场。全社会都在关注这起中学生绑架案,各班都要注意媒体对此进行的跟踪报道、深度报道、连续报道、述评报道……喇叭安静了一小会,那是扩音器在做出深刻的思考。然后,他接着说,当然,还有等等等等。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58
但是,接下来我们并没有看到等等等等的报道,甚至没有任何的报道。我们每天都在晚报和商报上寻找,我们要找的东西却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这给我们有一种清风鸦静的感觉,静得让人不舒服。这的确很奇怪,在这个夏天,闷热、潮湿、烦躁和安静居然是同时到来的。肥大的泡桐树叶在热风中翻卷着,柏油马路踩上去,都要留下深深浅浅的坑。朱朱说,谢天谢地,包京生可能要逃过这一劫了。
我对朱朱的话不以为然。逃过是什么意思,好象他是本应受到惩罚的,却侥幸过了这一关。我相信阿利的话,包京生是无罪的。晚上我常常被热得睡不着觉,就坐起来望着窗外发傻,就好像在等待一口清风吹来。当然,我什么也等不到。我想起包京生,我已经很少很少在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想起他了。我努力不去想他现在的模样,他睡在哪里,吃的什么,穿的什么,我只是去想他从前跟我说过的话,可是这些话没一句是让我难忘的。后来,我想到了他热腾腾的气息,这种气息是真实的,好像他还把我圈在他的怀中,我身上被他咬过、啃过的地方,在轻轻地发辣,发痛。包京生啊,我想,你在怎么熬啊。
爸爸的保卫工作从白天转到了晚上,因为厂子在一天天垮掉,就像一个臃肿的人在一点点地死去。总有人乘着夜色从车间里搬走工具、零件,或者割走几十米电缆,灰狗子们呢,他们睁着眼睛呼呼大睡,等于告诉他们平安无事。而且灰狗子也越来越少了,厂里养不起这么多能把品碗吞下去的大嘴巴。厂长,就是爸爸口口声声尊为首长的那个人,亲自把爸爸找去谈了话,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就值夜班吧,老何。你值夜班我吃得饱,也睡得着。拜托你守住厂门,就像卡恩守住德国的大门一样。厂长还很年轻,高大、结实,声如洪钟,大热天也穿西装、系领带,而且是出了名的足球迷。可怜我的爸爸,他根本不知道卡恩是谁,他从前只知道守仓库,现在只知道守厂门。厂长的话,把他的脸都涨红了。他站起来,立正,哆哆嗦嗦敬了一个军礼,他说,请首长放心吧。
厂长笑笑,再拍拍我的爸爸的肩膀,说,稍息,请稍息吧。
当天晚上,爸爸在厂门口堵住一个扛着砂轮出去的工人。他说,把东西放回去。那工人是个络腮胡子,光着上身,在路灯下,胸脯上的汗珠就跟猪油一样闪闪发光。父亲边说边拿警棍指着他肩膀上的砂轮,很温和地补充道,放回去你就没事了。
络腮胡子闷声闷气,我可以把砂轮放回去,我女儿的学杂费你来给我出?
爸爸说,我没有钱给你出,我女儿也要交学杂费。
络腮胡子说,那你就让开,当心砸了你的脚背啊。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59
但是爸爸不让,还拿警棍有节奏地敲着他肩上的砂轮。砂轮当当地响着,比他们说话的声音好听多了。而且是在又湿又热的晚上,立刻就有许多闲人围了过来,都是厂里的工人和家属,都在脸上挂了笑,要看怎么个收场。
络腮胡子就侧着身子撞了爸爸一下,他那么魁梧,又带着砂轮的重量,爸爸哪里经得起,他摇摇晃晃一阵,总算没有摔倒。他把警棍横起来,在络腮胡子的胸脯上戳了一戳。络腮胡子的胸脯上长着一片卷曲的毛,被黑油油的汗水浸泡着,像野猪鬃一样可怕。警棍在上面一戳就滑了开去,好象一个没有站稳的小脚老太太,围观的人群哈哈笑起来。络腮胡子很不高兴,就把砂轮小心翼翼地搁在地上,他说,妈的×,你多管闲事!他虎地一拳打在我爸爸的肚子上。我爸爸捂住肚子,很艰难地跪了下去。他说,妈的×,厂长不管要你管!又提起脚来,蹬在我爸爸的头发斑白的头顶上,我爸爸就慢慢地仰天倒下了。
人群嗡嗡地闹起来,一个老婆婆刚刚还在露着牙梗笑呢,这一会儿气得脸都发青了,她冲进来一把抓住络腮胡子的手臂,说,没有王法了!你来打我嘛!你来打我嘛!络腮胡子一甩手,老婆婆的手就被甩脱了。她又叫,打电话,给110打电话!不要让他跑脱了!
那络腮胡子也不跑,长长地唉了一声,在树影里蹲下来,点燃一根烟,闷头闷脑抽起来。
爸爸爬起来,一头的灰,一头的泥,他说,不要报警,不要报警。让他走吧,他再不会做这种事了,对吧?
络腮胡子拿拇指把烟头摁熄,直起身来就走了。围观者一片寂静,没一个人吭声。
爸爸给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非常的平静。他抽着烟,坐在屋子中央那把苍老的藤椅上,让风扇呜呜地吹着他。我一直都弄不懂,这把藤椅为什么总是放在中央呢?而爸爸只有在家里才抽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我说,爸爸,这是部队上的习惯吗?爸爸笑了笑,说,是我的习惯。
我又问他,那个络腮胡子怎么处理呢?爸爸说,处理什么呢?谁去处理呢?不会有什么处理的。
我忽然觉得,爸爸很伟大。他什么事情不知道?厂长听说爸爸护厂受伤后,打了手机来慰问,是我接的电话。隔着话筒,我都能嗅到刺鼻的酒精味。我说,他没什么,他喝酒去了,喝完酒去唱歌,唱完歌还要泡桑拿。谢谢你总是想着他。我就把电话挂了。父亲就坐在苍老的藤椅上抽烟,一言不发。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不去谈到妈妈了。因为我们一谈到妈妈,就会觉得她更加遥远。她开始给家里汇款,一般是一个月,可有时候是半个月,还有一段时间是三天两头。她不打电话了,也不写信了,汇款的节奏就好象她的心情一样,一阵平静,一阵折腾。汇款单从来没有去支取过,爸爸把它们放在一只铝制的饭盒里,搁在枕头边。我也从不问有多少钱,问过一次,爸爸说,你要花钱就自己去取,不要让我看见。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5:00
噢,你说,我还能再问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把包京生和阿利的事情讲给爸爸听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讲,大概是我们在一起总得讲点什么吧。他讲了他挨打的事情,而我似乎就在回报他一样。我讲着讲着,就看见爸爸把头吊在胸前,跟睡着了一样,只有风扇还在呜呜地吹。我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还要讲下去,爸爸却唔了一声,说,讲啊。我就接着讲,讲完了,我说,爸爸,包京生会没事吧?这一问,连我都觉得莫名其妙。我问爸爸,爸爸知道什么呢?
爸爸抬起眼皮,手指里夹的香烟都全烧成灰了,扭成了一条弯曲的灰虫,细细的烟灰在慢慢地飘落。他看看烟灰,并不弹掉它。爸爸说了一句粗话,这是部队里经常说的口头禅,所以也就不算是粗话了。他说,该死×朝天!
我觉得爸爸真的很伟大。
*第十一部分
阿利其实已经不是阿利了,因为他身上穿的不再是Lee了,是我们根本不认识的牌子,他看起来好象更加随便,却反而让我们觉得生疏了。他衣服上的洋码就连宋小豆也不懂,有一回她虚了眼,凝视着那些字码,动了动嘴唇,试图要把它们读出来,却一直都没有能成功。她很难得地笑了一下,她说,不是英国货,也不是美国货。阿利,你更阔了啊?
第二十六章 鱼刺卡了朱朱的咽喉
阿利返回了学校,而包京生始终都没有消息。
阿利其实已经不是阿利了,因为他身上穿的不再是Lee了,是我们根本不认识的牌子,他看起来好象更加随便,却反而让我们觉得生疏了。他衣服上的洋码就连宋小豆也不懂,有一回她虚了眼,凝视着那些字码,动了动嘴唇,试图要把它们读出来,却一直都没有能成功。她很难得地笑了一下,她说,不是英国货,也不是美国货。阿利,你更阔了啊?
那时候正是课间休息,阿利很矜持地笑了笑,说,密丝宋,我还是阿利啊,真的,密斯宋。
阿利是坐着一辆红色小跑车返校的,后来这辆小跑车就天天都来接送他。如果还没有放学,车就停在河边的树荫下,静静地等候着,就像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仆从。跑车的车窗总是关着的,黑黑的,仿佛涂了一层墨水,从里边看出来,全世界一定都是阴黢黢的下雨天,就像老外用灰色的眼珠看世界,全世界都是一片灰蒙蒙。从没有人看到过开车人的相貌,有一回我走过车头时,透过挡风玻璃瞟了一眼,只看见一个戴了大墨镜的人坐在方向盘前。我问阿利,什么意思呢,那么黑,黑手党啊?
阿利耸了耸肩膀,把两手摊开,他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阿利,我讨厌你这种动作,还有你这种腔调。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5:01
对不起,阿利的脸红了一团,他说,我不是有意的。
噢,是啊,阿利从骨子里讲,似乎真没有什么变化,除了衣服的品牌,还有那辆红色的小跑车。他还是那么慷慨,经常请我们去下馆子,喝咖啡。事先他会掏出一个亮晶晶的小手机,小得就像女人的指甲盖,走到一旁,和谁通通话,声音小得就像特工人员在接头。然后,那车就会在我们分手时出现在他的身边,好象一头海豚静悄悄地游过来。朱朱就说,阿利,弄得这么神乎其神的,不等于是在暴露目标吗?
阿利老气横秋地叹口气,他说,谁都知道防护栏招引小偷,可住楼房的人家,谁不安装防护栏呢?
朱朱笑了,她说阿利,这种格言你说得出来?
阿利说,我妈妈说的。
我从旁边看着阿利,我觉得阿利其实还是阿利。他对我们还是那么友好,他看着我的时候,还是从前那种眼光,怯怯的,柔柔的。但是,他慷慨的方式有了微妙的不同,从前他总是应邀请客,现在他几乎都是主动邀约,而且请谁不请谁,都是他自己说了算,每一次都有一二个人出现变动。我、陶陶、朱朱是不变的,但有好几次都没有叫金贵。他对金贵视而不见,显得故意的冷漠。我提醒过他,如果像从前一样把金贵当朋友,你就要注意金贵的感受。阿利很温和地反问我,我从前是不是太把他当朋友了呢?我何必呢。
我不懂阿利的意思。
但是,只要阿利请客,金贵都是去了的。请不请他,他都去。他跟我说,风子,乡巴佬还顾什么面子呢?本来就没面子,是不是?
我觉得金贵说得很在理。要是换了我,我说不一定也偏去呢。不过,我又不是乡巴佬,天晓得我去不去。也许根本就不屑去吧?他即便真的请了我,我也可能不去啊。陶陶给我讲过一件事情,他小学的时候特别迷恋打乒乓,上课的时候也在悄悄地玩乒乓,他把它顶在指尖上旋转,而且还可以从一根指尖旋转到另一根指尖。老师是一个漂亮的女孩,陶陶说自己打乒乓都是为了她,让她为他骄傲,让她为他脸上放光。可是她并不领情,有一回上课,她走过来把他的乒乓球抓过去,一脚踩得稀巴烂。她说,你显什么洋盘!还把他的红双喜球拍没收了,至今也没有归还他。陶陶说他哭了,哭得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他对所有安慰他的人说,我今后作了世界冠军,她来给我献花,我也要扭头不看她。陶陶给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们当然是正在好着呢,而且他还把我横搂在怀里。我把身子直起来,我说,如果是宋小豆给你献花,你也扭头不看她吗?陶陶哈哈大笑,他说,她凭什么给我献花呢!
现在的陶陶已经和我形同路人了,他看见我,只是咧咧嘴角,也不说话,就擦肩而过了,就像逃出笼子的豹子再次见到了猎人。真是好笑啊,我还能把他吃了,我还有胃口吃他?不过,包京生被抓走之后,他倒是频频在阿利的饭桌上和我相逢。他长胡子了,而且是络腮胡子,他把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的,一脸都是青乎乎的颜色,偶尔他把一颗青春疙瘩刮破了,青色的上面就有了红色的豆疤。陶陶看起来就更沉默了,阴郁了,也更有心事了。吃饭的时候,他就坐在我的对面,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就像夏天的阳光落在一匹树叶上,火辣辣的,却没有一点点的情义。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5:02
那天的晚饭是在谭沙锅鱼庄吃的。鱼庄里的空调吹得人背心冰凉,我们的座位临着南河,透过挂了竹帘的窗户望出去,河面就像滚着油的沸水。金贵说,河里的鱼都要煮熟了,这狗日的天气!朱朱喝了一大口干红,脸颊红得像横着竖着乱抹了胭脂。她大概是被酒呛了吧,又急着夹了一条葱烧鲫鱼送进嘴里。听了金贵说话,她想插一句什么,但话没有说出口,就艰难地咳了起来,脸上越咳越红,最后把胭脂涨成了猪肝。天,阿利说,她被鱼刺卡住了!我给朱朱捶着背,我说,别咳,别咳,求求你,别咳了……。朱朱喘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说,我要死了……要死了……。然后她就不要命地咳,恨恨地咳,就跟谁赌气一样,真的是咳得要死了。我把她搂在怀里,我说,朱朱,别这么娇气,啊?
朱朱的眼泪噗噗地落下来,像个温顺的孩子一样,把头埋在我的胸口上。朱朱的脑袋,还有她的身子,就跟纸糊的美人一样,只有呼吸,只有淡淡的体味,却没有一点点的重量。朱朱说,我要死了。死了……就好了……。我拍拍她的脸蛋,我说,朱朱,朱朱,你别这样好不好?
金贵说,她是被鱼刺卡住了。喝点醋,吞一大口饭,鱼刺就下去了。
阿利瞪了金贵一眼,他说,是你们家的偏方吧?不行。
金贵说,这是最管用的办法,我们村的人全都这么做,没有一回波管用。
朱朱不是你们村里的人。陶陶一直在抽烟,面前的杯子、筷子、碗,几乎动都没动一下。他说,朱朱不是你们村里的女孩子。你们回回都管用,回回是多少回呢?陶陶轻微地笑了笑,你们村里一年能吃几回鱼呢?
我看看金贵,又看看陶陶,我说,金贵是乡巴佬,糟蹋一个乡巴佬,算什么英雄呢?
陶陶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他冲我张开了嘴,但是金贵不等他说出话来,就先笑起来,他说,我波是乡巴佬。进了城我就波是乡巴佬了,风子。金贵把体恤上的那几个PTSZX往陶陶跟前拉了拉,他说,从前我是乡巴佬的时候,吃的是鱼塘里的鱼,想吃就吃。可惜现在只能吃阿利的鱼了,吃阿利的鱼就像是吃偷来的鱼。
阿利沉默一小会,像陶陶一样撇了撇嘴角,他说,看不出,金贵家里还是养殖专业户呢。
波,金贵说,是我们家隔壁有鱼塘。我想吃鱼的时候,就去偷。鱼塘那边还有苹果园,全是红富士,我想吃的时候也去偷。
就没有被狗咬过?陶陶又点燃了一根烟。朱朱躺在我怀里,很安详地听着他们的话,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变得那么苍白和惬意。
我打死过两条狗,金贵看着陶陶的眼睛,把这句话说得很平静。他又瞟了一眼阿利,他补充地说,都是用左手打死的。说到左手,金贵就用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左手,很爱怜的样子,真的就像一个印第安枪手在爱怜地擦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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