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43
我去上学的时候,左乳没有了肿痛,身上没有了唾沫,撕破的校服已经被换下了,就连任主任侄儿抚摸过我的那只手,也被我淡忘了。到了学校,时间还早,滨河路车水马龙,而街沿上行人稀少。铁栅栏门外的几棵泡桐树湿气迷蒙,一个人靠着树干在等着我,这是朱朱。
朱朱的脸色是少有的严肃,这是她第一回在我面前做得像一个班长。她说,风子,你好好跟我说,昨天你和小任做了什么事?
我吃了一惊,脸发起烧来,赶紧大声呸了一口,我说,我做了什么事?这跟你又有什么事?
朱朱细细地看着我,像一个警察在沉思着怎么让嫌疑犯开口。我被她看得很不舒服,我说,怎么了呢,又怎么了呢,朱朱,昨天他摸了我的胸脯。
朱朱哦了一声,她说,胸脯?……小任自杀了。
没有人能够确定他是什么时候自杀的,甚至连警察都只能说,他死了,是自杀,不是他杀。他是在盥洗间用两根女人的长筒丝袜把自己吊死的,丝袜的另一头系在固定喷头的螺钉上。警察说,丝袜是茶色的,有八成新,洗过两次,在阳光下晾晒过两次。但没有任何人知道它们的来源。任主任也许明白一点点,但她已经昏死过去了。宋小豆也许知道一点点,她就住在他的楼上。但是宋小豆说自己什么动静也没有听到过,从来也没有听到过。
那天上午,整个学校都推迟了上课时间。很多人都往任主任侄儿的住处跑,想看到一些让人惊奇的或者让人恐惧的场面。朱朱拉了我也往那儿走,我说我不去,我不想去。但是,她还是把我拉去了,她说,你不去,反而让别人疑心。我听得一头雾水,我说,疑心,疑心我干什么?朱朱说,算了,你不说,别人也不知道你是当事人。我急了,我说,什么叫当事人?朱朱说,也许不叫当事人,反正是和他的死有关系的人吧。我还是发急,我说,我有什么关系呢?朱朱停下来,盯着我冷笑一声,全班人都晓得,他要你单独去见他。你去了,还让他抚摸你的……乳房,然后,他就死了。我喘口气,嘴唇和牙齿都在打哆嗦,我想跟她说,摸乳房算什么,比这个还厉害的事情我都干过呢!可我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我们到了那幢楼下,看见许多人在沿着楼梯爬上爬下,像一跟电灯线上爬满了苍蝇。芭蕉丛的边上,警车和救护车停在那儿,套了皮套的狼狗在打着响鼻,所有这一切,都造成了莫名其妙的兴奋。那是一幢老式的红砖楼,楼梯都裸露在外边,楼梯连着阳台,门就开在阳台上。我的眼睛朝上跳了一层,宋小豆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橄榄色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阳台上还晾着一件橄榄色的套裙,橄榄色现在就是她的颜色。挂在阳台上的裙子,就像宋小豆正背了手站在阳台上。在每一本时尚的杂志上,橄榄色的女人都是神秘的女人,她们的眼睛都像是狮子的眼睛。对对对,你说对了,就是那个狮子,非洲沙漠中狮身人面像的那个狮子。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44
噢,我居然因为宋小豆说到了狮子,说得那么远,又说得那么玄,可发生在这儿的事情,不都是玄乎乎的吗?
在那个时候,人群在红砖楼下骚动了起来,任主任的侄儿被一颠一簸抬下来了。
这个死去的任主任的侄儿,知道他的名字,提到他的人,都叫他小任,或者任主任的侄儿,一直叫到他死掉、消失,人们还会这样叫。他被裹在一床白色的被单里,由于他的矮小,倾斜的担架显得很空旷。人群向两边侧让着,都装模作样地捂住自己的鼻子。我没有嗅到尸臭,但我晓得在夏天死人是容易发臭的。伊娃曾经写过,死去的人会发出臭咸鱼的味道,死掉的皇帝、平民,美女和麻风病人,他们发出的臭味都是一样的。我就想,可怜的任主任的侄儿,现在也和皇帝一样了吧?
我们其实还什么都没有嗅到,但朱朱已经在干呕了。她说,风子,我们赶紧走吧。
三天之后的下午,泡中在殡仪馆为任主任的侄儿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任主任提出,要有学生代表参加。她说,一个老师以身殉职,却没有学生参加悼念,这是很荒谬的。哦,是的,讣告上说,他是以身殉职的。你想一想,这也是对的,一个老师死在自己的学校里,是应该叫做以身殉职吧?学生代表的人数落实到我们班,刚好有十个名额。
宋小豆不管谁去谁不去,授权给朱朱,你说谁去谁就去。朱朱先是让大家自由报名,但没有人响应。那天下午有计算机课,这等于是大过网络游戏瘾,而课后还有一场班级足球赛,男生自然不肯放过,而女生也等着要去给自己的明星喝彩。朱朱有些慌神,看看我,我说,我去。她又看看陶陶,陶陶说,我去。阿利和金贵也说,我们也去。朱朱说,还差五个人。陶陶扔了一个纸团子到台上,朱朱拆开看了,就点了五个人的名字。
那五个人是同一类人,每个班都有这种人,缩头缩脑,个个都是很干瘪、矮小、胆怯、愚蠢,平日就跟鼹鼠似地往角落里边躲,我们从没有把他们看清楚过。宋小豆提到他们的时候,爱用一个词,渣渣。全校大扫除,她说,我们班连渣渣都不要放过。运动会拔河,她说,我们班连渣渣都要用上。渣渣们也不吭声,总是低了头,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朱朱点了这五个名字,加上一句,期末的操行分,每个人加十分。但是,有一个渣渣令人震惊地表示了反对,他说,明天下午我有别的事情。朱朱像宋小豆一样,哼了一声,说,个人的事小,学校的事大。
然而他也冷笑了一下,说,学校的事,关我×事!
从没有哪个渣渣敢这样说话,而且居然还冷笑。我侧身看了看他,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很可怕地虚成了一条缝,上下嘴唇都长满了青春红疙瘩。我就晓得,这个家伙是想借机造反了。朱朱闷了一下,很严肃地说,一个人说话做事,不要没心没肺的。小任……老师以身殉职,尸骨未寒……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45
那人又冷笑,说,×,他还不是自找的!
陶陶站起身,大踏步走到他的座位前,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扬手煽了他一个大耳光。×,陶陶说,这也是你自找的。
那家伙也不反抗,也不哭闹,还是冷笑,说,自找有什么不好,你老爸坐班房不是自找的!你老妈守活寡不是自找的!
陶陶僵在那儿说不出话来。全班安静得可怕。陶陶一定在想,没有人笑,但是每个人都在心里笑。那个渣渣把头昂起来,把满脸的红疙瘩冲着陶陶的眼睛和鼻子。
但是,他的脸上立刻又吃了一记大耳光。金贵就坐在他的左后边,金贵直起身来,隔了两张桌子,一把把他转了一个圈,劈面就煽在了他的面门上。这一记耳光比陶陶打的更响亮,血从渣渣的鼻子、嘴角喷出来,渣渣扑在座位上呜呜地就哭了。金贵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右手揉了揉左手,又坐了下去。
遗体告别那天,天上一直都在落着小雨。殡仪馆的对门是一家奶牛场,现在已经荒废了,院墙坍塌,大门虚掩,院子里的茅草和树木都在生气勃勃地生长,绿得让人眼睛都痛了。太阳从雨水的缝隙中穿出来,把湿漉漉的地面、瓦屋、树叶……都熏出一片白色的水雾烟雾,热得让人心头发闷,也热得让人恰到好处地萎靡不振。在这个活人告别死人的时候,谁有心肝表现得欢蹦乱跳呢。任主任的侄儿躺在塑料花丛中,蜷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小团,他那被女人丝袜勒过的脖子,现在套上白色的硬领和宝蓝色的领带,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告别室小而又小,有一个学生站在门口发放玫瑰,黄的,红的,白的,进去的每个人都能领到一支,然后放在任主任侄儿的脚当头。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千层底的布鞋,白色的鞋底纳满了黑色的线头,像一个人的脸爬满了蚊子。我们躬身放花的时候,那双鞋底就在我们头上沉默着,如同一张沉思的脸。外边还在落雨,我们的头发衣服都被雨水紧紧地粘着脸和肉,屋子里充满药水和雨水的味道。高二?一班的十个人朱朱在前,那个挨打的渣渣在末,我们绕遗体一圈,都把头低着,唯有那个渣渣却厥着脑袋,狠狠地瞪着死去的人,咬牙切齿的样子,脸上的红疙瘩都胀成了紫肝色。
出了告别室,我们又一一和死者的亲属握手。除了任主任,还有几个长着同样宽阔下巴的男女,大概都是任家的人吧。任主任的手结实、有力,茧巴生硬,这种女人的手,谁握过一回,谁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握完了手,我们就沿着屋檐站着躲雨,等着雨停。可事后想起来,我们不像是等着雨停,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走来。
一切都快结束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整个告别仪式和雨水都已经到了尾声了,远远地,我们都看见一个人踏着坑坑洼洼的雨水来了。他很高很瘦,步子坚定,但也有些无法控制的摇摆,他的大脚板踩在水洼上,就像车轮辗过去,溅起大片的水花和白花花的热汽……朱朱捅了我一下,她说,你看是谁呢?我说,我看不出来。我说的是实话,我的眼睛被热汽蒸得快要睁不开了。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46
朱朱说,你别装蒜了。
就这么说着,那人已经走到告别室的门口了。所有人都用吃惊的眼睛看着他,然而他什么也不看,隔着雨帘,他首先向躺在屋里的那个人鞠了一躬,随即从发花人的手里抽了一支黄玫瑰,就进去了。他进去的时候,最后一个人刚好出来。两个人都走得很谨慎,自然不会像电影里通常表演的,撞了个满怀。他们只是僵在那里,对视了一小会。一个说,您好,密斯宋。一个说,是你吗,包京生?
我也是在宋小豆叫出包京生的那个瞬间认出他来的。他变多了,就像被人用斧子劈成了三半,只留了中间的那部分,真是瘦得不行了。他还穿着春天的校服,身子裹在里边看起来就像是一根旗杆。只不过他的脑袋还是那么大,甚至更大,鼻孔、眼睛和嘴巴都跟洞穴似的,向着娇小的宋小豆俯瞰着。宋小豆不说什么,侧身让了包京生,就往门外走。但是包京生把门堵住了。
包京生问宋小豆,我来,您很惊讶吧?
宋小豆不说话。
包京生又说,学生来给老师告别,没做错什么吧?
没错,宋小豆说,你没做错什么。
我没做错什么,那么,包京生说,您,你们,干吗要把我赶出学校呢?
我们都站在屋檐下侧耳细听,雨水从瓦槽子里淌下来,滴滴嗒嗒的声音很让人惊心。过了好久,才听到宋小豆说话,她的话里夹着冷笑,也夹着颤抖。她说的是英语,大概是要包京生滚出去吧,但也许只是请他让开,她要出来。在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愤怒还是请求。这在宋小豆真是少有的事情啊。
但是,包京生还是捧着黄玫瑰,堵在那儿。遗体告别室外那么多学生、老师,还有任主任,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蒋校长又到武汉取经去了,他如果在场,也只会用手指头不停地梳头发吧?
这时候,陶陶开始向包京生走去了。他的陆战靴踩在水洼上,却没有溅起什么水花来,因为他走得磨磨蹭蹭的,一点没有气力的样子。我偷偷看了看金贵,金贵没动,只是用右手轻轻揉着左手。
包京生没有回头。他没有回头,却好象知道有谁在朝他走来了。就在陶陶走近他后背的时候,他让过宋小豆,径直走了进去。他跪在任主任侄儿的脚当头,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把那一支黄玫瑰放在他两只布鞋的夹缝中。黄玫瑰很奇怪地从脚缝里翘起来,跟高射炮似的。包京生把自己铸造的高射炮看了一小会,转身走了出去。他一直走,没有回头。雨已经停了,他走在忧伤的、白花花的雾气里,消失了。
第二十三章 他把他劫持了
包京生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已经是六月中旬的事情了。天气热得不能再热,就连早晨起来,你都会发现芭蕉的叶子、泡桐树的叶子,还有草的叶子,都是蔫的、卷的、灰心丧气的,没有露水,没有生气,就像大象们总耷着的大耳朵。我是在上学的时候,在校门口看见包京生的。他正拦着朱朱在说话。看见我过来,他笑笑,说,朱朱这姐们不仗义,一点不帮助我重新做人。朱朱说,人你是每天都在做的,谁能难为你?可你想做的是学生,学生是老师管,老师是校长管,偏偏我没法管啊。朱朱说,风子,你说对不对?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47
我说,对不对我说了有什么用呢?
我看着包京生瘦骨嶙嶙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我说,包……包大爷们,你还好吧?
我还好,他说着,咧了咧河马一样的大嘴。他又说,我其实很不好。我父母从西藏写了信出来,说如果我继续上学,他们就供养我,如果我不上学,我就自己供养自己。他们以为我是在逃学,泡网吧或者泡妞呢,天晓得我是一个好学上进的乖孩子,只不过报国无门罢了。帮帮我……活出一个人样来,我父母年龄老大不小了。
我说,我愿意帮你,只怕我也没有活出一个人样子。
朱朱沉吟一小会,说,能帮忙自然是帮忙,只是怕……越帮越忙。唉,学校的事情,已经乱得不能再乱了。
包京生说,我就是想上学。学校再乱,学生还是要上学,对不对?
我说,都不要婆婆妈妈了。你要我做什么呢?
包京生说,给学校的领导说,我要念书。再给阿利说,放学的时候,我在河边等他。
朱朱说,不要把阿利牵进来。
我也说,不然,你要后悔的。
包京生说,好吧。与阿利,与你们都没有关系。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我说,你那天为什么会去跟……他的遗体告别呢?
这个,包京生说,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听说他死了,就想去看看他。包京生的样子是有点黯然神伤的,他说,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了,我还是很佩服的。他低了头,看着自家的脚,他唉了一声,说,操……
早晨的阳光从树叶间落到包京生的大脸上,特别明亮、特别温暖,而且特别诚实。这张大脸上颧骨高耸,除了疲倦和皱纹,看起来真的就只有温暖和诚实了。
我不敢去找蒋校长,因为我很怕他。这种怕来自我对他的无知。我可以说,所有的人,泡中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惧怕他,因为所有的人都对他一无所知,可他却通过小楼上爬满青藤的窗口,把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一个人让所有人惧怕的根源吧?
但我还是去了那幢小楼。我答应了包京生,我就应该去履行我的诺言,对不对?在高二?一班,我已经没有诚信可言了,我用不着去跟他们啰嗦,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现在一直都带着我的刀子,将军的千金也好,灰狗子的女儿也罢,我没有给过谁脸色,我不怕谁给我的脸色。我径直走进了蒋校长的私人城堡,阴惨惨的绿色迅速地就把我吞噬了。
然而,我差一点就在小楼里迷失了方向。因为狭窄的走廊是弯曲的,向前走的时候,你发现走廊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楼梯,像升降机一样把你升到了更上的一层。要命的还在于,走廊两边的小门全都一模一样,全都虚掩着,全都没有牌号、也全都没有暗示,看起来它们全都客客气气,说,请进吧!可操他妈的,这才是真正的拒绝呢。你推吧,你好意思一个一个门地推?你敲吧,门本来就没有关。我根本弄不清蒋校长藏在那一扇门背后。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扯开嗓子喊,蒋校长!蒋校长!我吞了口唾沫,真的就这么喊起来了:蒋校长!蒋校长!蒋校长!……!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48
一扇门澎地一下开了,就像被风猛然吹开的一样。一个人站在门框里,严肃地看着我。这不是蒋校长,也不是任主任,而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深色的衬衣,浅色的长裤,没有任何特点,一个典型的中年男人,他唯一的表情就是严肃。他说,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肯定是我唯一能够叫出来的人了,因为所有的门在我的呐喊下都没有动静。我简单讲述了包京生的请求,我说,给他一个机会吧?
他说,我知道你是谁。进来吧。
他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他坐下来,其它人就只能站着了。我站在他的对面,他坐下来在一张纸上不停地写,我想他是在记录我的请求吧。他写得很慢,一字一顿,就像中年人恪守的稳重和原则。他终于写完了,把那张纸朝我一抹,纸就滑到了我的面前。我没有想到,桌子还会这么的滑刷呢。我把纸拿起来还没有看,他的笔又接着滑了过来。他说,如果没有意见,你在下边签个名。
我没有弄懂他的意思,赶紧读了两行,目光扫过中间的一大段,径直就到了结尾,我再笨也明白了,这是代我写的一份退学申请书,如果我一签字,即刻生效。也就是说,我马上就得提起书包滚蛋。我问他,并且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说,凭什么,凭什么你要这么害我呢?!
那个中年男人站起来,眼睛望着窗外的操场。很奇怪,操场从这一扇爬满青藤的窗口望出去,变得绿荫荫的,跟美国电影里的校园一样漂亮和幸福。从我们的教室望出去,操场是和盐碱地差不多的。难怪,小楼的人会对泡中那么热爱呢。他说,严惩一个害群之马,挽救泡中全体学生。他说,泡中滑到今天这一步,就是蒋校长太菩萨心肠了。你去给包京生做伴吧,我不怕你们干什么。
我压了一口气下去,把那张纸悄悄在手里揉成了一个小团,一只小蛋,一粒丸子。
走出小楼,走到八九点钟火辣辣的太阳下,我还是不明白他是谁。我现在也只晓得,他是蒋校长的一个狠将,他什么都不怕。
铁栅栏门已经关上了,我想出去给包京生说句话也不行了。隔着栅栏,我看见他坐在街对面的河岸上发呆。我本来想扯开嗓门吼的,可吼了对谁都没有好处。灰狗子很快就把我赶走了。我才发现,泡中一下子变得假模假样的了,把自己包装得跟一中和二十四中似的,好象里边关的全是乖孩子。
我只好去跟朱朱说。朱朱倒是是神色不变,还笑了笑,说,我早料到了,谁像你那么天真烂漫呢。
噢,原来我在朱朱的眼里一直都是天真烂漫的。可她居然对她父母说,是我在一直保护她。天!
我说朱朱,当班长真是委屈你了。朱朱说,那我应该当什么呢?我说,联合国秘书长。为什么,朱朱说,为什么不是美国总统呢?我也学她的样子,婉尔一笑,说,美国总统是到处示强,联合国秘书长却到处示弱。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49
朱朱忽然正色说,你在骂我?
我骂你,我说,天下那么多人都想当联合国秘书长。那个中年人是干什么的?
朱朱做出冷笑的样子,说,泡桐树中学新来的秘书长。他崇拜曾什么番,说了好多次,要乱世用重典。
重点?我都想呕了,我说,泡中是狗屁个重点!
到了中午,铁栅栏也没有打开。任何学生,除非持有班主任的条子,都不得跨出校门一步。至于吃烧烤嘛,那简直就是妄想了。不过,卖烧烤的家伙都转移到学校背后的小街上去了,他们每天都在坚守岗位。他们说,我们决不下岗,我们要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他们说的那个“谁”,多半就是泡中的“秘书长”吧。这一天真是苦了我,我没有替包京生办成事情,而且还要让他苦等。伊娃说过,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一个人等待另一个人。噢,是的,包京生今天就成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但是,反过来讲,伊娃又这样写到,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等来了另一个人。那么,今天包京生是等不来任何人的了?
但是,包京生还是等来了一个人。这是我和朱朱都没有想到的,他居然在校门外等了整整一天,也就是说,他可以把出来的任何人都当做他要等的那个人。放学的时候,陶陶自然是眨眼工夫又蒸发了。朱朱挽着我的左手,阿利走在我的右边,就像两个护驾的侍卫。在任主任的侄儿自杀之后,校园里罩上了一层肃杀的气氛。虽然时令刚到盛夏,却跟秋天似地冷得让人揪心。没有人把任主任侄儿的死和我联系在一起,他们反而自这件事之后,把注意力从我身上卸下来了。只有朱朱不时要在我跟前提到两句,她暗示我,她晓得我应该对任主任侄儿的死负责,但她什么都不会说。我也懒得跟她去啰嗦,我说,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我就当你是我的教母吧。需要我再找一个教父给你做伴吗?朱朱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说,你怕把我气不死啊?
她挽着我,看起来是松松地挽着,我才晓得她用的劲有多么大,我把胳膊抖了抖。她说,风子,你不要没心没肺。我笑笑,罢了。你为什么不去找个男孩来挽呢,我说,满校园色迷迷的眼睛都落在你身上,你就没有一个动心的?朱朱说,都是些臭男人。她侧身向着阿利,说,阿利除外,阿利是乖孩子。
阿利靠着我,我觉得他的身子一直在轻微地发抖,我说,你哆嗦什么呢?阿利说,我心里有些发慌。我怕要出什么事情了。
我说,你不会出什么事情的。阿利嗯了一声,再不说话。
出了栅栏门,我们还可以往右同行一小段路,到十三根泡桐树下再分手。阿利说,先别散吧,我请你们去吃麦当劳,或者,烫火锅?红泡沫?朱朱笑道,算了,去我家玩吧,我把嫩蛋炒西红柿让给你们吃。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50
我没说话,两个人好象都在等我的意见。这时候,一只冰凉的手叉在了我的后颈窝子上。
我试图回头,但是那手叉着我又走过了好几棵泡桐树,我带动着朱朱和阿利一起走,我听到朱朱在喝斥,包京生,你疯了!
包京生把手松了,风子,我等了你一天了。包京生的声音怪怪的,他说,风子,我不吃不喝,等了你一天了啊……
我怔怔地看着包京生,说不出话来。如果说早晨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瘦削让我吃惊,现在他的疲倦则让我发酸。他像一棵被晒蔫的青菜一样,脱了水,萎靡、憔悴,就连河马大嘴的嘴角,都爬着血泡,结着血痂,满脸都松弛了,看不出一点点生气。他的声音是哑涩的,但还是和蔼的,他说,风子,我没有吃饭,没有喝水,我等了你一天了,你知道吗?
我想给他说我去找蒋校长的经过,可这个经过比起他的一天又算什么呢?我叹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朱朱说,包大爷们,你以后不要再来烦她了,她有点心事就丢不下,你等了一天,她也苦了一天。你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了,知道吧?
包京生说,我想回来上学。
朱朱说,不可能。
包京生说,我去求他们。
朱朱说,不可能。
包京生说,我去贿赂他们。
朱朱说,不可能。你没有钱,你什么都不可能。你还没有吃饭、喝水,是不是?
包京生笑了一下,是那种惨然无助的笑。他笑着,慢慢地,他的眼睛却放出光来了,炯炯有神,冷得刺人。他的眼睛落在阿利的身上。他说,阿利,好兄弟。
阿利退了一步,他说,我该回家了。他对我笑笑,对朱朱笑笑,他没有接包京生的目光,他埋了头,说,我爸爸还等我一块儿赴约呢,我得赶紧走了。阿利一边说着,一边往街边退。包京生把手长了长,差一点抓住他的后颈窝。阿利说,我明天请你们吃西餐吧。他挥了一挥手,一辆黄绿相间的出租车吱呀一声停在他跟前。他跨上去,朝我们摆摆手,说,明天见。
我和朱朱也摆摆手,热汽从河上蒸腾起来,把我们的衣服、头发都弄湿了。阿利坐的是副驾,他一上去就把门澎地带上了。隔着玻璃,也隔着了两个世界,我们在蒸笼里,他在冰箱里,他摆摆手,车就开了。
就在这时,包京生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我、朱朱、十三根泡桐树下等车的人全都目瞪口呆的举动,他猛冲几步,追上正缓缓启动的出租车,并坚定地拉开后车门,一下子钻了进去。
我和朱朱在泡桐树下傻站了半天,车子就跟河水一样从我们眼前流过来、流过去。直到金贵在我们肩上分别拍了一下,我们才回过神来。金贵说,波,波是在等我一起吃晚饭?金贵乱蓬蓬的头发下,已经找不到一点紧张不安了,他总是挂着些微笑,抄着手踱步子,乡巴佬的厚嘴唇看起来居然很时尚,显得我们都有些乡气了。我忽然想起来,难怪金贵面熟,金贵的样子贴在所有药铺的外边,我天天走过、天天看见,他不是一个印第安人,而是一个印第安人的酋长,举着洋参雄狮丸的、红皮肤、高颧骨的酋长。不过我只是觉得熟悉,却没有想到他就像金贵。金贵怎么会是酋长呢,我急了只会骂金贵是乡巴佬。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51
我说,我等你妈的……。我想骂一句脏话的,忽然骂不出口了。
朱朱说,包京生把阿利劫持了。
我说,放屁!可我还是没有说出来,我看着金贵发呆。
朱朱说,赶紧,金贵,赶紧去报警啊。
金贵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他说,你们先把事情说清楚好波好?
*第十部分
我和朱朱相对摇头,我脑子里晃过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但晃过也就晃过了。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我宁愿相信谁也没有见过阿利的父母。就是开家长座谈会,黑压压坐一片,也不知道谁是谁的老爹或者老妈。甚至我们都不知道阿利家的电话,他从没有给我们留过电话。只有宋小豆知道,因为学生必须在班主任那里作登记。
第二十四章 电视或是街头的枪声
那天傍晚,在河边的一把橙红色太阳伞下,金贵替我和朱朱作出了决定,千万波能去报警。他说,报警只会激怒包京生,最终两败俱损。他的右手藏在桌下,左手在桌上划了一个圈,他说,穷寇勿追,我们波要逼着包京生干傻事。
朱朱问他,不报警,那阿利怎么办?
金贵说,包京生劫持人质,无非为了上学或者要钱嘛,伤害人质,对他没有好处啊。
包京生没有劫持人质。我提高了嗓门,我说,阿利不是人质。
朱朱瞪了我一眼,她说,你倒是有情有义的。
我说,不报警,报不报学校呢?
金贵说,报学校,等于就是报警了。报阿利的父母吧?
我和朱朱相对摇头,我脑子里晃过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但晃过也就晃过了。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我宁愿相信谁也没有见过阿利的父母。就是开家长座谈会,黑压压坐一片,也不知道谁是谁的老爹或者老妈。甚至我们都不知道阿利家的电话,他从没有给我们留过电话。只有宋小豆知道,因为学生必须在班主任那里作登记。
朱朱跑回学校找宋小豆去了。夜色正像小雨点子一样落下来,铁栅栏紧锁着,除了班干部谁都不可以出入。我望着朱朱的背影,我对金贵说,你也想当个班长,对不对?
金贵久久地看着我,看得我都脑壳皮都有些发麻了。我说,你玩什么深沉呢,你这个乡巴佬?
金贵轻轻笑了笑,小声地说,小到我几乎听不见声音了,他说,你小看我了,风子。
噢,对不起,其实金贵不是这么说的。金贵这么说,他还是金贵吗?他选择了另一种更含蓄的说法,同时也更露骨地说出了这个意思。他说,风子,我从前在乡下就是做班长的。他说着话,点着头,又一次表达他的谦卑和诚恳,又一次让我觉得他的诚恳不同一般人。
正说着,朱朱回来了。朱朱是小跑着回来的,她很少这样一路小跑,因为她说自己心脏不好,就连体育课的很多项目都是免了的。她的脸上汗水淋淋,白一块红一块,说话也是气喘吁吁的。我说,是宋小豆不在吧?她说不是。我说,是宋小豆不开门吧?她说不是。我哼了一声,说,那一定是你撞见鬼了。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4:52
朱朱已经喘过气来,居然还笑了一笑,说,金贵,撞见一双鬼穿的靴子,算不算撞见鬼呢?
金贵抠抠头皮,支吾了半天,说,鬼?班长也迷信啊?我和风子都是不信的啊,没有鬼,哪来鬼穿的靴子呢,对不对,风子?
我不说话,定定地看着朱朱。朱朱被我看得发了怵,她说,哦,哦,对不起,也许不是一双靴子,是一双鞋子,随便一双鞋子。密丝宋开了门,她就站在那双……鞋子边上,化了浓妆,抹了口红,项链、耳坠闪闪发光,还叮叮当当地响,我还以为敲错门了呢。
我说,她穿着橄榄色的裙子吗?
朱朱说,是啊。你就跟在我后边?
我说,是啊,我看见你敲错了门。她不是宋小豆,她只是一个像宋小豆的女人啊。
朱朱把汗淋淋的手摊开,手心里是一张浸湿的纸。她说,喏,这是什么?这是阿利他妈的手机。
我说,朱朱,你又骂粗话了。
朱朱呸了一声,她说,这是阿利他妈妈的手机号码,我错了吗?
我们在河边的电话亭给阿利的妈妈打电话,IC卡居然是从金贵的口袋里掏出来的。他说,还有五元三毛钱,打市话可以打好长一阵呢。手机很快就通了,过了好半天才有人接,话筒里夹着搓麻将的声音,稀里哗啦地一片碎响。感觉他妈妈很疲倦,声音发泡,一点都不干净。她说了一声“喂”,就没有吭声了。我三言两语说清我是谁,为什么打电话。只听到她那边一声尖叫,就被一片乱哄哄的声音淹没了。可手机居然又没有断线,我只得和朱朱、金贵交换着握话筒,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了,话筒都被捏出了满手的汗。我们说,我们必须有耐心。阿利都被劫持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不知过了有多少时候,已经有蝙蝠像乱箭一样在河上乱窜了,阿利的妈妈终于在那一头说话了。她的声音意外的平静,就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甚至,刚才不是她接的电话,只有她的发泡的声音让我确信,她就是她。她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他要什么,给什么。再一句是,阿姨谢谢你们了。
手机就挂了。朱朱说,给什么?我们有什么给他的呢?
金贵笑笑,说,包京生要你,就把你给他算了。
朱朱扬手一耳光煽在金贵的脸上,乡巴佬!朱朱的脸上烧得烂红,就像挨了一耳光的人是她。我从没有见过朱朱打人,更别说是煽别人的耳光了。我说不出话来,金贵摸摸自己的脸,也不说话,也不发怒,也不道歉。
僵持了一小会,朱朱看着我,柔声说,我们散了吧。谁有消息,相互通一下。她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拍了拍我的脸蛋,她说,回去吧。
朱朱转身走了。我对金贵说,别生她的气。她心里难过,阿利是她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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