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5:03
陶陶说,你的意思,要用右手就更不得了了?
然而,金贵就像没有听见陶陶的话。他转身看着朱朱,他说,朱朱,喝口醋吧?我波会害你的。
朱朱望望我,我对她点了点头,她也就对金贵点了点头。
金贵打了一个响指,跑堂的伙计变戏法一样,就端来了一碟醋。我简直看得目瞪口呆,什么时候金贵变得可以扮酷了,那小工什么时候听到我们谈话了,全他妈像在装神弄鬼的!我环桌子瞟了瞟,我瞟见陶陶、阿利都发了傻,坐在那儿一声也没有响。
但是金贵把那一碟醋挡了回去,他说,你也端得出手,这么一小碟!倒半碗来。
半碗醋很快就来了。金贵端到朱朱的嘴边。朱朱扭了扭头,说,我怕酸。
金贵就伸了手去托住朱朱的下巴,把碗顶住她的小嘴朝里灌。朱朱的下巴在金贵的手心里又扭了扭,却没有扭开。她小声小气地骂道,金贵,拿开……。金贵不听,手下得反而重了。我看着金贵的手这么摆弄朱朱的脸,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鱼刺卡住了气管啊,还有什么好婆婆妈妈的!
金贵一边在手里使了劲,一边却在逗乐子似的说,来吧,乖……
一记清脆的耳光扇在金贵的脸上。阿利叉手站在那儿,把脸都气得惨白了。他说,妈的×,“乖”是你说得的?
这一记耳光把我们都打懵了,朱朱“喀”地一声喷出一口痰,嘤嘤地哭起来。我把她的身子推了几推想站起来,却怎么也推不开,刚才还是纸糊的美人,现在就跟铁铸的一样了。朱朱哭道,风子,你也不要我了?
我说不出话,只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金贵僵在刚才给朱朱灌醋的动作上,那一记耳光太狠了,他红泥巴一样的脸上虽然看不出掴过的痕迹,但是浓浓黏黏的血还是从鼻孔和嘴角浸出来。我们甚至都没有看清那一耳光是谁扇的,然而陶陶在拿左手很爱惜地抚着自家的右手。他的嘴角叼着烟,烟雾熏得他把双眼都虚起来了。但是,我看出来,他其实在紧张地注视着金贵,金贵的那一只左手。
金贵的左手还端着那半碗醋。让我吃惊的是,半碗醋竟没有一滴溅出来。醋平静得如同静止的水面,看不到一丝波纹。我又偷偷瞟了一眼陶陶,陶陶眼里却只有金贵的手,没有金贵手里的醋。
接下来,我想金贵要么和陶陶死拚了,要么就知趣地走掉了。但是他坐了下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把杯子里的干红分几口干了,把面前的一大盘大蒜鲢鱼也吃了,还舀了一碗饭,也吃了。他吃的时候,我们都很紧张地看着他。他不慌不忙一样一样做完,还拿湿手巾擦干净了脸上的血,嘴边的油。他很和蔼地问朱朱,刚才把鱼刺都吐出来了,是吧?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5:04
朱朱小心地咳了咳,指指喉咙,说,真没有了。金贵笑笑,说,那好,那好,你波得有事了,我也莫有白挨一耳光。他转过身,也不看谁,就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朱朱看着金贵下了楼,就对陶陶和阿利说,他也是为了我好,你们打他干什么呢?乡下人也是人,对不对?
陶陶阴沉着脸,阿利则在笑。朱朱说,风子,你说呢?
我说,乡下人?我觉得,城里人的命,到了头都是拿给乡下人收拾的。陶陶,阿利,过两天再在这儿摆一桌,专请金贵,我和朱朱作陪。我没有说笑,你们要有麻烦了。
阿利厥厥嘴,说,×!我才不信。
过了两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再过了两天,依然如故。金贵和从前一样,上学、放学,看不出变化。陶陶的书包里却一直沉甸甸的,坠着一坨重物,脸上的表情,有点阴黢黢的。我晓得那重物是什么东西,我对朱朱说,那玩意打到金贵的身上,他能吃得消几下?朱朱说,包京生能吃几下,金贵就是几下吧。她怪模怪样地笑了笑,她说,陶陶就是陶陶,对不对?我也笑了笑,我说,陶陶当然就是陶陶,但是金贵也是金贵,对不对?
金贵不再去吃阿利的东西了,跟阿利和陶陶也都不说话了。但金贵对谁都不怒目相视,就像他现在对谁都不谦恭地微笑了。金贵只是见了我和朱朱,要捋一捋他乱蓬蓬的卷发,做得羞涩地点点头。我对朱朱说,要出事了。朱朱说,天大的事情都出过了,还会出什么事呢?我说,哪个晓得呢,天气那么热,人都热昏了头,要做出任何事情来,我都不会吃惊的。
阿利的手机上每天都有气象信息,气温已经到了40年来的新高,百页箱的温度超过摄氏40度。没有风、没有云、没有雨,早晨一睁开眼睛,太阳就已经在天上了。阳光落在皮肤上,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而且是用水牛皮鞣的鞭子。喜欢阳光的泡桐树也彻底蔫了,最灼热的阳光和最寒冷的霜雪一样,一下子把泡桐树肥大的叶子都打蔫了。当然,全校的人在树叶被打蔫之前,也都垂下脑袋,先他妈的晒蔫了。就连蒋校长也从喇叭里边跑掉了,整个泡中安静了不知有多少。
虽然没有风,但是有风传,蒋校长快要当教育局的蒋局长了。他现在正陪着老局长,也就是我们的老校长,在海南开会,泡海水,吹海风呢。我们谁都晓得,夏天开会是避暑的别名,冬天开会是取暖的诨号。宋小豆就说过,看似相反的东西,在外语里边可以和谐相处,比如,宋小豆说,我正在学日语,娘就是女儿,汽车就是火车,都很有意思嘛。阿利就问她,密丝宋,你为什么还要学日语呢?宋小豆摊开双手,说,不为什么,好玩。你不觉得好玩吗?噢,你不会觉得的。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5:05
哦,是这样,我就想,开会如果真是一种职业,那该有多好,我什么都不做,我就只是去开会,一年到头追着气候转。我也很想到海南去避避暑啊,谁不想去呢,我们在太阳下走着,就像烧烤摊上的肉串,谁不想变成海水里的鱼呢,没有冷热,也不晓得快乐和苦恼。唉,到现在我也没有去过海南,我也没有见过海是什么样子,在麦麦德的故事里,他说过一句话,看啊,这油腻腻的海!
在这样的天气里,就连麦麦德也要寻个角落打盹吧。
然而,全泡中还有一个人在忙忙碌碌,喜气洋洋,好象她走到哪里都自带着空调,风在她的额发上吹着、在裙摆下飘着,你应该知道,这个人只能就是宋小豆了。在这个该死的夏天里,任主任已经主动提出要让位给宋小豆了。朱朱说,任主任活了一大把年龄,终于活成一个知趣的女人了。
第二十七章 英语节,秘密的花
宋小豆正在为泡中筹办首届英语节。她给英语节取了两个名字:“泡桐树之夏”和“仲夏夜之梦”。但她没有办法取舍,她说,把它们同时包含进去多好啊,可那样实在太长了。宋小豆的眉头很难得地皱起来,还在眉心那儿打了一个小疙瘩,看起来真的像是一颗小豆子。她要同学们都来替她想办法,她说我希望每位同学都参与想办法。她说,参与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有的用英语,有的用中文,有的用游戏,都可以啊。她笑着,脸蛋上露出我们从未见过的浅酒窝。
麦麦德说过,世界上有两棵树,一棵向着天上长,越长越大,越长越苍老,最后就成了一座山;一棵朝着地下长,越长越小,越长越稚嫩,最后就成了一株苗。我把麦麦德的话转述给朱朱,我说,宋小豆就是在夜晚生长的树。漆黑的夜晚,不就是地下的感觉么?
朱朱说,她在夜晚生长,还要在夜晚开放呢。
我说,开放,你说的开放是什么意思啊?
朱朱吃了一惊的样子,我说了开放吗,她说,我没有说什么开放啊。真是见了鬼了。
噢,是的,现在我明白宋小豆为什么要办英语节了,可那个时候,我们都只是觉得太搞笑。把英语节和泡中捆在一起,就像麦麦德形容过的荒谬,把水和火放在一个桶里,把绫罗绸缎穿在赤脚人的身上,让一个俊逸的骑手提着一把生锈的菜刀。真的是太他妈的搞笑了,泡中要搞英语节!
就说高二?一班吧,全体学生背诵的单词加起来不够一个人考大学,还要参与什么英语节?宋小豆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办英语节啊!两个目的,她伸出左右两只手,两只手的两根细长的食指,她把它们交叉重叠在一起,用一根敲击着另一根,她说,一个是培养兴趣,一个是推出尖子。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5:06
尖子?阿利说,密丝宋,你觉得谁是尖子呢,我今天就去跟他好好学习啊。
宋小豆倒也不生气,她说,谁是尖子,我说了不算数,上帝说了也不算数,他自己说了才算数,对吧?宋小豆顿了顿,我们都以为她要用英文重复了,可是她没有。她拿食指遥遥地点了点阿利,说,也许阿利就是尖子吧,谁知道呢,你满身都印着洋文啊,法文、德文、意大利文……
全体同学一片掌声,同声欢呼,阿利、阿利!阿利、阿利!!
被热慌了的家伙,不吼出一点声音来,真要去咬谁一口才解气啊。
宋小豆费了很多唇舌,才让我们弄清楚,英语节不是元旦、春节、国庆节,不是某一天的节,而是持续很多天的节,前者是单数,后者是复数。复数,知道吧,宋小豆从没有这么循循善诱过,她说,复数就是很多的数,很多的活动,很丰富的活动,唱歌、跳舞、游戏、话剧、谜语……。我们说,我们一样都不会。宋小豆就很宽容地笑了笑,她说了一句中西结合的格言:除了先知,每个人都是学而知之。
她给我们班排练了两个节目,都是唱歌,一个是《字母歌》,一个是《小星星》,全班哗然,说,太小儿科了嘛!我们是高二?一班啊!
好吧,宋小豆就挥了一挥手,让一个小组的同学唱《字母歌》。唱到一半,他们就开始跑调了,再唱就根本是七零八落了,自己都在嘻嘻哈哈地解嘲着,说,不唱了,不唱了!
宋小豆也不说什么,就亲自指挥大家练这两首儿歌。我不得不佩服宋小豆,她挥动双臂,就像岸上的水鸟展开了两翼,那么优美、高雅,虽然矮小,却仿佛随时都要向上飞翔。我们排练了一天下来,已经知道什么是四重唱了,而且把一首儿歌唱得好听极了,真的,好听得简直要命。一群十八、九岁的老儿童!谁都不相信,《字母歌》会唱出这种味道来。懂了吧,宋小豆说,最简单的就是最好的。阿利说,请密丝宋用英语再说一遍吧。宋小豆摇摇头,说,让尖子来说吧。
英语节是在糊里胡涂中到来的。有一天当我发现许多彩旗在热风中飘动的时候,朱朱说,英语节已经开始几天了。我说,那我们应该做什么呢?朱朱说,什么也不做。我说,不唱歌了,不表演了?朱朱婉尔一笑,你不是天天都在教室里唱吗,还表演给谁看呢?重在参与,就是自我娱乐啊。哇,我呼出一口热汽,我说,宋小豆把我们耍了。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英语节闭幕那天,宋小豆居然把它推到了最高潮,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大吃了一惊。瞠目结舌,死去的任主任的侄儿说过,瞠目结舌就是全都傻了!
我记得那天早晨一直在吹风,而且间歇地落着雨,大家都以为闭幕式搞不成了。但九点一过,雨就很及时地停了,而且还送来了两三个小时的清凉。这两三个小时对宋小豆已经足够了,她请来的外国客人刚刚踩着湿地走进来。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5:07
起初我们以为老外是外语学校的老师,宋小豆一介绍,才晓得都是外企的家属,也就是说,全是老婆和孩子,白皮肤、黑皮肤、黄皮肤都有,说的却统统是英语。有一个身子长、脖子也长的太太缠着一个陕北红肚兜,红肚兜里伸出小娃娃的脑袋,就像一只袋鼠,好玩极了。阿利说,那太太是尼斯酒店的老板娘。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去多了就知道了呀。我说难怪呢,她有点像尼斯湖的那个宝贝,对不对?阿利说,你别骂人。我说,宝贝是骂人吗,我不可以叫你一声宝贝吗,真是怪了。阿利说,风子,你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我不惹你了。阿利人一钻,就不见了。因为操场上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一个人要在人群中消失,简直比泥鳅滑进泥里还容易。
宋小豆的理念,是要把学生都赶到操场上来。知道吗,是理念而不是主意,宋小豆说,我们的理念就是要把闭幕式开得像一个酒会,当然她说的是“啪踢”,怕我们不懂,还啪地将腿伸起来踢了一下。她显然太兴奋了,忘记了把玉腿从裙摆下伸起来是很不雅观的。朱朱说,密丝宋有点失态了。我说,她还会给我们惊喜的。其实我心里在想,唉,宋小豆还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过。
闭幕式没有搞任何花里胡哨的东西,操场周围除了那些被淋湿的彩旗,就是成箱成箱的可乐、橙汁、冰红茶……。小卖部的人都赚欢了,学生也吃欢了,因为他们找到了欢天喜地的借口。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教学楼的栏杆上挂着一条大红的横幅,那该是英语节的名字吧,可全是英文,除了年份“××××”,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泡中之夏英语节”。据说这是蒋校长亲自拍的板,他说无论季节还是树木,重点都在于泡中,——泡中有了英语节,而英语节来了老外作嘉宾。
然而,没有人去注意这条也被雨水淋湿的横幅,大家像观看外星人一样围绕着老外,或者确切地说,那些老外的老婆和孩子。老外自然不是稀罕的东西,可到我们泡中来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客人的脸上始终浮着微笑,她们很想跟我们说点什么,而我们围上去,又退回来,保持着一个可以不说话的距离,因为我们什么都不会说。在那个袋鼠妈妈一样的太太后边,还有一个黄头发的小男孩,头发黄得像透明的金色蚕丝,脸却白得石膏,看起来他真的就像一个石膏娃娃呢。有人用手去掐他的脸蛋,他看都不看,就骂了一句,妈的×!他用不是英语,不是中国的普通话,而我们这个城市里地道的方言,街头的话,除了嫩声嫩气,简直和我们泡中男生一模一样。所有人都乐了,老师和学生都争着去掐他的脸蛋,听他骂人,他也不抵挡,来一个骂一个。那太太急了,把他一把扯到身后去,用她们的话大叫了一声什么,我们都听不懂。太太肚兜里的小娃娃拍起巴掌来,还露出红色的牙床傻嘻嘻地笑。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5:08
宋小豆站在一边也在笑,我必须承认,她笑得非常得体。她把长长的辫子盘成一个髻,挽在脑后,上边插了一根闪闪发光的银针。她穿了一条拖到脚背的湖绿色吊带长裙,这让她看起来就像雨后的树,散发着薄荷的味道。她说得很少,很简单,似乎在为另一个高潮作着铺垫。她的样子,真是又和蔼又骄傲,把她放在泡中,实话实说,就像把英语节放在泡中一样不合适。她当一个泡中的老师委屈了,她可以是尼斯酒店的女老板,而不是老板娘;可以是一座城市的旅游大使,而不是女导游。她可以是很多好东西,却偏偏是我们的密斯宋。那时候我们还小,不懂得什么叫做荒谬。现在我们懂了,我们还晓得荒谬就是荒谬的土壤,宋小豆要做出任何事情来,都不需要再找任何理由。
在那天的闭幕式上,宋小豆一边把说着什么,一边把客人往校园的深处里让。高二?一班的学生不知不觉地跟随着她,很好奇的,也很得意地,在全校学生的面前,簇拥着自己的班主任。这样的景观和心情,对我们、对宋小豆,都还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吧。她的顾盼,她的巧笑,就像课本上说的那几句话,把泡中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外国太太们会错把泡中看做什么呢,英文的贵族学校?
朱朱说,才不会呢,贵族学校还没一个英语说得呱呱叫的学生?
我点点头,正要说是啊是啊,那个呱呱叫的学生就浮出水面了。
通过我多次的讲述,就像你现在知道的那样,蒋校长的小楼覆盖着浓绿的长春藤,在这个阵雨暂时洗去暑热的上午,它忽然变得像是一座有年头的庄园。花圃、菜畦、芭蕉……,都不缺乏,而且它主人的优雅、神秘,也正像是一位仿制品的古人呢。蒋校长已经回来了,朱朱说,一切搞定,下学期的时候,他就是蒋局长了。
小楼前插着几把杏黄色的太阳伞,伞下是白色的小桌子、沙滩椅,还有两个穿体恤的男人。
一个是蒋校长。
一个竟然是陶陶。
蒋校长穿着白色的体恤,他被海南太阳晒黑的皮肤显得更黑了,他笑着,笑得学者、慈祥和时尚,因为他是一个校长、一个老人和一个欣欣向荣的老男人。
陶陶穿着红色的体恤,紧绷绷地箍着他的骨架和肌肉。陶陶的长发从中间犁出了一道河谷,那只隆起的鼻子,让他更像是一只食肉的鹰隼。我们都在疑惑,陶陶站在这儿干吗呢?然而,陶陶已经小小地跨前一步,用一口流利而又流利的英语,把蒋校长介绍给了老外,把自己介绍给了我们。
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对世界充满奇迹就没有一点儿怀疑了。什么都是可能发生的啊,你如果说一只猫发出了虎的啸声,我觉得这没什么稀奇;你说亲眼见到乌鸦长出了孔雀的羽毛,我也觉得理所应当。陶陶的英语简洁、清晰,有着适度的顿挫、抑扬、强弱、起伏……他脸上的表情和手上的动作都很少,却做得恰到好处,天衣无缝。他应该有一米八十了吧,却显得更加瘦削了,仿佛他的长高是被拔高了一节,细长而柔韧。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我只是觉得他那么不真实,就像屏幕上的人突然走到了我们中间。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5:09
那个像袋鼠一样的尼斯太太,可怜的宝贝,用着了迷的灰眼珠盯着陶陶。当然,在几步之外,陶陶的班主任也在用同样的眼光盯着他,哦,这一回我不会说错吧,他是她创造出来的果实,而她是在黑暗中开放的花朵。说得多酸哪……哦,不是心酸,我早不心酸了,就是酸而已。
英语节成了陶陶一个人的节日,宋小豆、蒋校长,还有外国太太和孩子,都成了烘云托月的道具。他光彩照人,一抬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经过严格的训练,都打上了宋小豆的印戳。没有人看不出来,陶陶受到了宋小豆手把手的调教。没有人不去想,宋小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当然,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对不对?一个女人再精明无比,她也会犯一个低级的错误,并且把这个错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但是,因为这个低级的错误,在我眼里,宋小豆就更像是一个女人了。也因为这个错误,我觉得她真是太可怕了,这种可怕只有到可以把她踩在脚下才能减轻,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啊。
噢,你同意我的话吗,有些女人生下来就知道自己的性别,有些女人却要经过生死折腾才晓得自己是女人。既然是折腾,失恋就比恋爱重要、嫉妒就比爱慕深刻,这就好比死的分量远远超过了生、黑夜的秘密远远胜过了白昼。哦,现在说起来我是非常的平静,而且非常的那个……哲学,对不对?哲学,你自然比我更清楚,哲学就是那种似是而非的真理。不过,在那一个时刻,我真的忽然明白了,自己虽然留板寸、穿军靴、随身带着刀子,但我的的确确只是一个女人啊。我看着我第一次爱过的男孩其实是在另一个女人手里长大的,就像一团湿泥被那个女人的手捏着、揉着、塑造成形,我觉得两眼发黑,差一点就要栽倒在地了。
我对朱朱说,朱朱,我要死了。
朱朱掐着我的人中,她说,胡说。你说什么胡话呢?
我说,你们都欺骗了我。你们都在欺骗我。你们什么都知道了,就瞒了我一个傻瓜。
朱朱说,如果他们都欺骗了你,那还有一个人对你诚实,这个人就是我啊。
我说不出话来,软软地靠着朱朱的肩膀。朱朱的身上有青蒿洗浴液的味道,腋窝里还有淡淡的汗味道,我靠着她,一点劲都没有了。朱朱笑笑,她说,你还没有看出来吗,哪个男孩是靠得住的呢?
热风再次把那些淋湿的彩旗吹干了,并让它们重新在热风中徐徐飘扬。英语节已经结束了,下午放假半天,全校已经清场了,在安静得泡桐树叶子的翻卷声都可以听到的正午,朱朱携着我最后从教室走出来。高二?一班的学生今天获得了一种权力,可以放肆一回,——这么说,好象我们平时都是乖孩子——因为英语节是由我们的班主任主持的,而且还出了一个镇住老外(婆)的大酷哥。尼斯太太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波地一声吻了陶陶的额头,她说,孩子,你可以来酒店当大堂经理了。噢,她继而拍拍自家的额头,当然,我的意思是大堂副理,对不对,亲爱的?她红肚兜里的娃娃把手含在嘴里波波地响,会用方言骂人的那个家伙则斜眼望着陶陶,似乎在估算着他的分量。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5:10
尼斯太太的话是宋小豆翻译的,她虚着眼睛望着陶陶,她的声音就像专业的配音演员,韩国电视剧里那种靡靡之音。
陶陶一点都没有受宠若惊。他彬彬有礼,落落大方,抬起尼斯太太的手,轻轻吻了它。他说,三客哟!我们都知道,这是谢谢。
蒋校长带头鼓了掌,然后掌声一波一波地向外蔓延着,就连栅栏门外那些不知所云的灰狗子也跟着鼓了掌,真是掌声雷动,波澜起伏啊。
第二十八章 烧烤摊的狂欢
当陶陶凯旋般走回教室的时候,雨点一样的纸团子纷纷打到了他的头上、脸上、肩膀上。纸团子是彩色的,就像彩球一样缤纷绚烂。女生们挤满了楼上的栏杆,大声呼叫着陶陶陶陶陶陶,陶陶啊陶陶……那些纸团子里写着她们的名字和奇奇怪怪的句子。这种把戏除了我,所有的女生,恐怕还有所有的男生,他们都干过。为什么是纸团子呢,他们说,纸团子就是不长尾巴的绣球啊。他们在音乐厅、体育馆的门口,朝着那些明星使劲地扔,仿佛巴勒斯坦的青年朝着以色列的战车投石块,一个是因为爱一个是由于恨,相同的是他们都在没命地扔!我曾经拣起一个纸团子拆开看,里边的写的不是“我爱你”,而是“我咬你!”记得有一回××芳来这儿开个人演唱会,陶陶也追着要去“咬”她一口,我说,她已经皮老肉厚,你当心碜了你的牙!陶陶很不高兴,他哼了一声,说,放心,我啃得动豆腐,也啃得动骨头。我当时真被他逗乐了,就替他把这句话写进纸团子里了。其实,××芳哪里看得到呢,陶陶也不过是参与参与罢了。
今天,当我看见陶陶若无其事地穿过如雨的纸团时,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宋小豆不是长得很像××芳吗?我问朱朱,是不是这样呢?朱朱说,是还是不是,都不重要了,对吧?我吁口气,我说我不知道。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陶陶一只手叉在腰杆上,另一只手半搂着阿利的肩膀,这个姿势似乎表明,他愿意让阿利,而且只是让阿利一个人,来分享他的快乐和荣誉。阿利的脸是惨白的,就连嘴唇都在哆嗦着,有些语不成声了。他说,陶陶,我们去白果庆贺吧?
白果川菜馆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川菜馆,我自然是没有去过的。听说一顿饭下来,热毛巾都要换上十二遍,一碟泡菜也要卖上十八块钱。阿利要请陶陶到白果吃饭,再拉上不少陪客,这一次他真是破了天价了。我看着阿利,阿利的脸色从没有现在这么白过,他也在笑,可笑得有些惨然,有些让人不忍心多看。
我也看看陶陶,远远地,透过别人的肩膀和脑勺,他的脸从来没有这么红过。当然,可以解释为天气太热的缘故,也可以认为是那件鲜红体恤的映衬。他其实没有笑,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很冷漠,他那只放在阿利肩头的手好像在不断地施压,阿利的笑变得越来越难看了,他垂着头,显得那么低声下气,那么卑微无助。陶陶呢,自从他爸爸被抓进去之后,他从没有现在这么挺起胸膛过,就是家长会那天打垮包京生,他也没有一丁点的喜色呢。现在他成了一个神话中的人物,从前他是心狠手辣、慷慨仗义的大哥,如今他是凤凰什么的,从火里钻出来,他又成了他,成了一个天才的大人物!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5:11
但我都没有想到,陶陶否定了阿利的提议。陶陶说不,不去白果,去白果干什么?乡巴佬才把这种事情当大事。他拖长声音说了一句英语,发音就和宋小豆一模一样,我不懂,但我知道,那就是——乡——巴——佬——!
阿利的样子很糊涂。阿利说,哪儿都不去吗?阿利的声音充满了迷惑。
陶陶久久地沉默着,把两手收到自己的眼皮下细细地打量,像一个女人很挑剔地摆弄着葱头。他的沉默,把阿利的迷惑拉长了,也把围在教室里的人都拉进了迷惑。所有人都看到,阿利在像过去一样请求陶陶,而陶陶还没有给他答复。
陶陶终于说话了。他从左手大拇指的边上撕掉一块皮屑,他说,我们去吃烧烤吧,啊?
阿利的表情,显然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说,你是说吃烧烤吗,河边上的烧烤,陶陶,就跟过去一样?
是啊,还跟过去一样,陶陶再次把手搭在阿利的肩头,他说,跟过去一样不是挺好吗?陶陶的目光环绕着男生和女生,他殷勤地笑起来,说,不怕热的,就一块去吃烧烤吧?
人群乱哄哄地响应着,吃烧烤吃烧烤吃烧烤……声音把人群卷走了。一干二净,只剩下两个人,朱朱,还有我。
朱朱说,阿利又是从前的阿利了。阿利还是可爱的阿利。
可爱吗,我说,可怜的阿利。
朱朱笑笑,我们不是刚学过一篇古诗吗,可怜就是可爱啊。朱朱说,算了,换个话题吧,我们去哪儿呢?去我家吃西红柿炒嫩蛋,还是我们找个地方吃小吃?
朱朱的手还一直挽着我的胳膊,保持着我差一点昏过去时的动作。她的手是纤纤细手,又软又凉。但我还是有一点不舒服,好像一头牦牛被一只绵羊搀扶着,感觉怪怪的,怪得让我不舒服。我试图小心翼翼把她的手卸下来,可朱朱挽在我胳膊上的手臂虚弱却又坚强,我真是无可奈何呢。
我说,哪儿也别去了,我们也去吃烧烤吧。
天,朱朱说,你一说烧烤,我觉得又热起来了,火都要烧着我的手背了。
难怪,我说着,指着朱朱缠着我胳膊的手,你的手烧得我出汗呢。
对不起,朱朱不情愿地把手放下来,她说,那就去吧,我们去自讨没趣。
管他呢,我说,我们不去,阿利要难过的。
烧烤摊就是从前的烧烤摊,当乱世用重典的秘书长堵住前门时,它们就转移到学校的背后了。学校在那儿有一扇狭窄的后门,也是铁栅栏的,上边套着一把铁锁,但是锁和栅栏全都锈迹斑斑,生出了铁锈色的小花。从街上看过去,小门隐在树荫和青苔里,就像它通向一道长长的防空洞。这扇门从来没有打开过,但它生锈的栅栏现在却成了买卖烧烤的通道。蒋校长从他的小楼里可以俯瞰后门,也自然可以嗅到臭哄哄的香味。他也常常在广播里强调要堵住后门,但是我们听不懂,他说的后门是泡中的后门,还是社会上的不正之风。所以,就像你可以想象的一样,后门就依然还是后门,栅栏和铁锁上的锈迹最后都被磨干净了,还透出均匀的光芒,像是一个狡黠的家伙在发出鬼头鬼脑的笑。朱朱告诉我,秘书长是动了真格要堵住后门,蒋校长说,前门的事你管,后门的事我管,啊?他说,前门要严格开关,后门要灵活疏导。总之,不要堵,堵不得。治校如治水,堵是要把人憋死的。为什么学生成天喊痛苦,痛即不通嘛。疏就对了,水有地方流,气有地方出,钱有地方花,嘴有地方吃,一通百通啊。再说,当然是蒋校长在说,人都喜欢偷吃禁果,吃不得的偏要吃,摸不得的偏要摸,光天化日之下的东西总没有偷偷摸摸得来的东西有味道。留着那门吧,娃娃们想得到的,就都得到了。
飞雪
发表于 2013-7-21 01:45:12
哦,你瞧,我们的蒋校长又是很哲学,对不对?他是用哲学在治校呢。当然这是他的哲学,他的哲学是什么呢,就是把平常的道理再兑一点酸果汁,让别人似懂非懂,又止不住频频点头。
陶陶他们都是从小街绕到烧烤摊去的,人太多了,而又要欢天喜地地庆贺,挤在栅栏门后偷偷摸摸地吃,像什么样子!我和朱朱走到离烧烤摊还有三、五十步远,就觉得热浪滚滚,烟雾弥漫,就像河边的清洁工移到了小街烧落叶。当然,烧落叶的烟雾不会有臭哄哄的香味,那是食肉动物钟爱的味道,而且他们自己也嗜血嗜肉,他们发出的气味也就成了臭哄哄的汗味和臊味。
小街的正午,尤其是这个热得柏油路一踩一个坑的正午,本来是安静得只有蝉子的叫声。沿街都是低矮的的平房,青瓦长着青苔,铺板已被磨得看不到漆水,有胖老汉在竹马架上打盹,手里还捏着苍蝇拍。直射的阳光从树叶间落下来,地上就像是铺了一张又一张的鱼网。一切都那么安静,好像是为了不惊动游向鱼网的鱼儿。不过,鱼网一样的安静,等来的不是游鱼,而是陶陶他们带来的喧腾。他们打破了安静,把小街变成了一个狂欢的集市。好几个烧烤摊都闻风推来,摆成了一条烧烤的长蛇阵,高二?一班的学生就在摊前随意地取着吃着喝着,就像在享用假日酒店的自助餐。他们好开心啊,高声谈笑,或者扭着屁股唱歌。泡中的学生,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自卑、猥琐、自暴自弃,他们其实永远不缺吃喝,不缺欢乐,那种聚众相庆时的欢乐。至于相庆什么?狗屁的,谁管它是什么呢!
朱朱皱着眉头,她说,算了,算了,风子,我们别去了,我恶心。
我说,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呢,你又不是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啊。
朱朱说,我说了是味道吗,我是觉得心里恶心。你看到陶陶志得意满的臭假样子,你心安理得吗?朱朱说完这句话,就斜着眼睛看我,眼光就跟针尖似的,刺得我的眼皮发抖,眼睛发痛。
我说,这有什么呢,跟我没关系……
我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就看见陶陶在人群中高高凸起的身子。他一手搭在阿利的肩上,一手举着一罐可乐,也可能是啤酒,在接受也举着什么罐子祝贺他的人群。他的脸上浮着笑,冷漠的和矜持的笑,从今天他出场到现在,他的表情就被这冷漠和矜持锁定下来了。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如果说这次烧烤是陶陶的盛宴,那么盛宴总会散去,对不对,他还会去面对宋小豆,是不是,他还会去面对黑暗,是不是?他不是在黑暗中成长起来的奇迹么!他也是这副神态吗?
朱朱自然也是看到了,她笑起来,她说,陶陶有点像教父了。他是有点那个派头了,对不对呢?你还在喜欢他?女孩子都喜欢被阴沉、狠辣的男人玩在手心里,我说得对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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