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30


    那晚在寝室,苔苔回来,进门就说:“今天晚上月亮美得要命。”我听了转头连连看她,平常对她只觉平平的,却为了这句话要对她另眼相待,因为“现代人”都是不看月亮的。现代人看电视里的月亮,像三毛写的“塑胶儿童”,塑胶时代,人与自然都不通消息了。


    有一天听爸爸讲黄鼠狼的故事。黄鼠狼时时会朝天拜月,我跟天心一起脱口出来:“啊?它会看月亮?”


    和天心,天衣常在礼拜天早晨走两站的红砖路到街上吃豆浆。


    我们总爱讲阿丁的童话,一个小孩放风筝,风筝鼓鼓的直飞上天际,说:“我要那片白白的云朵。”于是,大家快来看哪,那边走着一个小小孩,白白的云朵在他头上跟着走呢。


    秋日的天空这样长远,我们也来放风筝,说:“我要那一块蓝蓝的天。”然后在圆圆的天篷下喝豆浆。那蓝呵,映得碗里都是希腊的天空希腊的海,而我们却要做大汉天下的三仙女。天心喝甜的,我要咸的,天衣要甜豆浆里加油条。那老板娘一双手可以捧上四碗冒白气的大碗呢。


    我们回去时买一袋苏州梅,一袋菱角,走着小路边吃边说笑。我体育课新学来的舞剑,在路上拾到一根树枝就可以比划起来。一共才学了十四招,全部有九十三招,结束的叫“青龙收势壮山河”。


    第一招叫“顶天立地”。现代人还要能在塑胶的时代里站起来,像风筝那样直飞上青天。

星期六的下午

    天气太好的时候,人会哪里都想飞去,结果就只是在床上拥着薄被单,度过一个星期六的下午。


    顶爱半睡半醒的,想着阿丁编的童话,有一个小男孩牵着云朵像牵七彩汽球一样,静静的移过窗前;或是雨点一颗一颗蹦进床头来,说一些大西洋的传奇。


    顶爱这当儿,仙枝放假赶回来,“呀——”的推开纱门就喊:“天文呢?”我在楼上躺着并不理她呢。然后听她咚咚咚的跑上来,想那是地摊上二十七块买的大皮鞋,果然穿两次就开口笑了,可是她还常常穿。


    她在门口望一望,只好下楼去。我这时哪有闲情理她,天上王母娘娘的瑶池蟠桃会正在等着我呢。


    楼下是妈妈喂狗猫,听得仙枝的大皮鞋跟前跟后。十条狗十口搪瓷大碗,铿锵作响的一片,还有妈妈的斥喝:“黑皮,不准抢人家!”


    窗口一朵朵的白云,我便直飞那里远远的天边。


    一觉醒来,不知清晨黄昏,被单细软清凉,真是船坐春水如在天上。依稀间听着零碎的风铃声,疑是在梦里,却又楼下响起了妈妈沙拉沙拉炒菜的热闹。就是这样的下午,终于也和仙枝出去逛了一逛。


    公园号那里喝酸梅汤,旁边的烤鱿鱼好香好香,我们对望了半天,我说这个烤鱿鱼让我来请,她说我请她是不吃的,还是她请,可是我也不吃,两人就立着闻香,觉得这样也很好。临走前,顺便问问他价钱,头部连着须须一副二十,身子薄薄的一片十块。“那,眼睛呢?”“眼睛,一块钱两粒。”我们听着很是诧笑,就买了它两块钱,四颗。仙枝还说:“多给一点作料啦。”后来走到公园旋转门,吃着实在味道美,又转回来买了四块钱,而且还多饶了一颗,两人咯咯的笑,那人也无可奈何。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31


    我只觉跟仙枝在一起,什么事情都是好的。


    十月的风都是金色,一阵刮起来,漫天漫地碎碎的阳光。沿街插着的国旗在风里噼噼啪啪的飞舞,好像辛亥的血泪都在我们今天两个女孩的笑语里。那青天白日满地红是窗前的一朵朵白云,梦里总要飞去。此时没有过去和将来,有的只是十月的阳光、十月的风,和仙枝这样跟我走在一道。


    迎面走来一群建中学生,擦肩而过时,其中一位故意说给我们听:“那一个是前届中山的。”仙枝朝我问:“?”这是我们的黑话,取每个字的声母来讲,这句意思是说“他怎么知道你是中山的?”我也用黑话答她,那家伙是看我穿的白上衣和还没拆干净的学号;又笑说,现在看到卡其服蓝夹克的,再也不会“怦然心动”了。


    想到以前最喜欢国庆日去总统府前的广场举花圈,我们学校大概排的是“岁”字的半边。国庆日早晨一起来,天光明迷得叫人好疑惑。拿着大红花圈坐车子到市中心,车内两排面对面都是持纸花的学生。对面坐着一排卡其服男生,叫自己只有一心低眉垂视膝盖上拥簇的花团,感到那烂烂的艳红都洇入心上,一车子载不下的霞光直溅得窗外一路是十月。


    我们又走到西门町,沿路看衣服、看鞋子、吃老爷冰淇淋和棠梨。我最爱看新娘装,台北的新娘服常常太花巧,很俗气,可是还是爱看。仙枝说等我于归的时候要送我一件顶好的礼服,我听她怎么不说结婚说于归,很新鲜,又央她说了一遍。


    我的身材没有个性,所以成衣大致都穿得;仙枝的则是脸蛋长,上身更长。在远东公司试穿衣服玩,我穿还好,仙枝穿了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皱着眉头:“我真糟糕,脸长,身子又长,怎么行呢。”她说的一脸正经,可是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看橱窗内的摆设,两人爱互问:“这一排里,你最喜欢哪一个?”这时候我总要伺候她的颜色,生怕说得不对头:“你呢?”但是仙枝也在等我的反应呢,结果总是哈哈大笑起来走开了。只觉得我们好亲近。


    回家的公车上,斜斜的阳光浮沉着尘埃照射进来,夕阳红红的一个圆轮仿佛在车窗外,伸手可以捞到,坟墓山上已有先开的芒花,秋风中摇着银灰色十分迷离。坐在车厢里颠得很厉害,落日一下子在车子前头,一下子又在车尾。这时候的太阳、芒花和尘埃有《楚辞》里南天之下的洪荒草昧,突然的要为之惊心,叫人好解不开。


    邻居一位老妈妈上车来,叫了声李妈妈好,让位给她。她问一些学校的功课忙不忙,今天上哪儿去呀,气候换了要照顾身体。她的鬓发抿到耳朵后用夹子夹着,有一绺没夹住的跳出来,映着夕阳,是花花的七彩,脸上的皱纹在阳光霭气里都模糊不见了。这是一张没有性别,没有岁月的脸呀……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32


    我们出门走这一下午,却像什么事都没有的。星期六的下午是这样的么?是这样的么?


    唉,那屈原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呢!我自是青天白日满地红下的女孩,我还要赶快回家,跟蹦进纱窗来的雨星星说话,它们说海的那边,枫叶红得好像要烧了天。


    妈妈的抽油烟机应该呼啦啦的响着了,天心在客厅里弹《教父》,老爹呢?大概又在捡拾满地的桂花,冬至时包桂花汤圆吃。炸鸡腿的香味已飘出墙外来了。

招财进宝

    今天是一九七七年的第一天,早上十一点半起床。才披上大衣,摸到口袋里剩的巧克力,剥了一块吃,牙还未曾刷。


    昨晚从学校赶回家夜饭,一直想着今年的最后一晚呀,总该有些不同的,一定有的——探头望望车窗外,正经过介寿路口,总统府一行横大,盛妆得好热闹,不知几千盏小灯一颗一颗串接起来,勾划出这样一栋建筑的每扇门窗,都映得台北市遍天遍地光华。介寿公园小小的,黑暗里一朵朵柠檬黄色路灯。


    过了晚上十二点,我就二十一岁了呢!


    可是,二十岁的最后一晚就只是这样的么?这样再平常不过的挤在欣欣巴士里,抱着花棉袄。车顶边电影广告有张《最长的一日》。那是隆美尔立在诺曼底海滩,英吉利的海潮拍岸低徊中有着袭袭肃杀之气,他变得忽然胆怯而渺小,于是极大悲剧性的说出:“不论对敌人还是对我们,那将是最长的一日。”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是连诺曼底沙滩上一粒风化了的小花贝壳都活在历史的一刻里。我的此时此刻呢?单是车窗外招展的圣诞红径自艳丽艳丽的么?


    二十一岁好像面孔平平的。


    车停在金华女中。站牌下一位国中制服女生,围着白色紫红色格子相间勾成的长围巾,挥手和她朋友道别,一张方方的脸笑起来牙齿好白,像毕兰卡斯特的。车子开动了,她又追前几步喊:“祝新年好啊……”这真是句不适宜的话,她大概也讶异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辞句,随即吐了个舌头。车上门边立着的她那朋友,道地的一个国中女生,总是那抹生生的不自然。她们之间定也是赫塞《彷徨少年时》的种种罢。


    挤在身边的妇人长头发有时扑到脸上,隐隐约约一丝香气老是在心头上拂来拂去,神魂不知怎地就飘忽起来,一股莫名的怅怅然,想着今夜十二点整必要来桩不寻常的事,当做二十岁结束的纪念。直到睡前刷牙时,猛地记起那妇人的发香是乌亦丽的,跟我用同样牌子,便即刻觉得和那女子很亲近,却如何记不得一点她穿的什么,长的又什么样。这才又想起十二点整的誓愿,急冲出洗澡间,墙上的电钟已是两点四十七分。


    而今年的第一天竟然起得这么迟。整天也只在屋里晃晃荡荡,穿着妈妈的胖睡裤。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33


    后院柳树秃尽了,倒是树下一片虎皮菊开得正艳,摘它一大捧来插瓶。那一簇虎皮菊像我的黑金黄色碎花棉袄一般富丽热和,是美国南部暖暖的阳光下,一望无际的玉米田、棉花田。


    我现在安静的端坐在书桌前,想二十一岁的第一个晚上就要过去了。桌边一只笑咪咪的小猪存钱筒,身上印着凸起来的金字:招财进宝。

写在春天

    开年来听到一句好话,寇牧师说:“信仰要冒最大的危险。”我喜欢危险这两个字,因为危险才是青春永驻,桃花就是非常危险的。


    春天里的花,杜鹃像爆竹一样,一丛丛在身边炸开,那艳艳的红与白十分世俗的热闹,春天踩着满地的爆竹屑来。樱花开在春天的外边,与春天只是拂面相笑。桃花则是在春天的边际上开着,一不留神就要岔到外面去了,这真使人怀念起晴雯来。


    晴雯何尝不心悦宝玉,何尝不晓得钗黛等姑娘与之要好,她一个奴子身分能存什么想头?周围又有袭人一干成日价持护宝玉,她若计较起来真要缠绵悱恻不完的,她却索性什么都不去想了。本来我今生唯有宝玉是至情的,但连如此珍贵的我都可以舍之不顾,这反逆的激烈和刚强就是春天的机锋,足以使万物复苏,生生不息。“桃花女斗周公”,那股泼剌的生命力,也是天上地下无人可奈何得了她。


    还有菊花和枫树也是春天里的。前几日忽见妈妈捧来一束菊花,黄金金的如秋阳炫耀,屋子里立刻都是秋天,令人一惊。我仔细看着妈妈,找出一尊宝蓝描金龙大花瓶,七八枝花朵一股脑的塞下去,脸上那鼓着的腮帮,神情非常正经而拙稚,完全不会插花的样子。我不禁喝采道:“嗳呀,这花都叫插活了。”立春时去阳明山玩,竟然见到多株枫树橙色得满天云霞,在树荫下站一站,把脸也烧红了。世界上也只有这块地方,能够是春秋同在一个蓝天下。


    阳明山现在是桃花开,和草山橘生在一起,待樱海季节人潮不断时,就见不着桃花了。原来桃花不为观赏,却是生长在世间人家,庭院里、畦田中、陌头上,一枝桃花一片春色。这春色且不可以轻浮,随便入了骚人墨客的文章里,它当是一年耕稼之事又要开始啦。所以世外桃源仍旧阡陌错综,桑竹之间鸡犬相闻,仙境里照样有人事的繁华安稳,并非牧歌文学中,那山林溪泉的女神们日日撩着七弦琴,半人半马追逐在郊野上对唱求欢,真是冷清得可怕。桃花的飞扬在它开放时的姿态,青春横艳到什么都可不管,豁出春天之外了。而桃花又有它自己的静素,静素是在桃花生长的整个背景上:“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今晨我和马三哥在校园里,见路边的桃花开着,我说:“桃花是我的颜色。”他笑了:“桃花?人家容易把它想歪了呢。”我也笑道:“想歪了也好呀。”不是嘛,今儿个正是“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而我日子正当少年,天地也要骄纵三分!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34

如雾起时

    那天晚上,么三洞停在花莲港,等第二天我们上岸去太鲁阁和长春祠一游。


    这夜里,师傅们只好加班,为做野餐。我在甲板上闲来无事,只有厨房不曾玩过,于是跑去凑热闹。家人当我是呆瓜,唯来到这里,水兵们视为娇娃,也不嫌弃我厨房里头碍人手脚,哄上了天,其实我不是这样稚嫩的,可是偶然幼小一下,也真有意思。


    轮机长大个儿,也来客串剥蛋。他问我平常爱做什么,原本可以讲别的,偏要说爱写文章。“写哪一类呢?”“小说。”这似乎胃口很大,他却不怎么放在心上:“投不投稿?”“写了当然投啊。”“投了多少篇?”“登过的五篇,还没登的有三篇。”然后他问笔名,“用原来名字的。”他亦不知,又随便道:“登在哪里?”这下就要掀底牌了,先故意矜持一下,他果然非要追究,讲出来,他被震住,直叫“这么棒呀!”还转播给别人听。我晓得多半因为我太幼稚,没有作家派头,而且正在他身边剥白煮蛋。久久,他才发言:“嗳呀,你非写个‘剥蛋记’不可——把我写进去。”


    这些都是后话。


    当初参加北区海上战斗营,是听说每天夜晚甲板上开土风舞会,太平洋上跳舞,美死了,可是六天下来,仅到达左营那晚的惜别晚会,勉强凑合了一场交际舞。刚开始不久,飘起雨来,一片星光水影朦胧,合该奏起绿岛小夜曲,发生一段罗曼史,偏是辅导员们害怕大家感冒,撵到船舱下面去了。


    初次见到码头,简直——呆住了。东西都那么巨大,而且空空荡荡。立在码头大厅里,叫人手足无措,好像买回来的漂亮笔记本与信笺,一页一页的空白洁净,带着纸香,想像如何笔酣墨饱在上面一横一划,好容易运足了气,才一笔,竟然惊天动地,都不敢再划第二笔。家中一本《乾隆甲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手抄本,第一回的头四个字“甄士隐梦”写得全不对,那是面临一张空白,反射得自身格外存在着,实在是要震动的。


    想到高中历史课本,讲国父的早年事迹,有一句很记得:“十四岁赴檀香山,始见轮船之奇,沧海之阔,有慕西学之心,遂入英美教会学校。”我今天一样始见轮船之奇,沧海之阔,也是要立泰山东海的大志。


    这里的麻绳手腕粗,牢牢的系住大船,神话中说天是四根柱子撑起来的,看见这样结实的船缆,原来现实中已经存在了。小学二年级的图画周记,上半面画一只大船,下半面写道“爸爸昨天去金门,因为海浪太大,船快翻了,还好有人拉住绳子,才没有翻。”小孩子把军舰都想成玩具了。


    而且小孩子画军舰画成蛋糕一样,一层一层高上去,顶尖一面旗帜,所以怎么样干戈的惨烈与悲壮,也可以只是嘉年华会的热闹,旗帜是满场缤纷的彩纸。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35


    最高层指挥桥叫舰桥,下来为舰长室,叫littlecabin,直译成“小木屋”,不知军队中也如此活泼可喜。有一部美国小说叫《汤姆叔叔的小屋》,我蛮喜欢这题目,好像童话里的糖果屋,一看却十分凄惨,看不下去,翻到最后,更是没有好结果,就冰冻回书架去。也有人翻译成《黑奴吁天录》,见这种标题,大概都不会想去看它。再下面依次为官舱,后座舱与下官舱、坦克舱。女学员住后座舱,男学员住坦克舱。后座舱搭吊铺,我的在最底层,上面还有两个,每次睡觉,总得先伏到地上,然后一个翻滚,滚进铺子里。一回吊铺下面梗了个什么东西,迷迷糊糊辗转一夜,早晨起来,才发现是一双凉鞋,已被压成酸菜干一般,后来上铺女学员向我发牢骚,我假装不知道。坦克舱打地铺睡,开船时,晃得很厉害,男生晕船的还比女生多。有一个瘦高个儿,约是睡觉扭了筋,长颈子僵直的斜偏着,又晕船晕得面目模糊,甲板上来去,像游魂似的。


    军队数数的术语是么、两、三、四、五、六、拐、八、勾、洞。我觉得“7”更适合“勾”,“9”更适合“拐”,恐怕他们弄错了,追着水兵问,却也没有人在乎。


    马三哥学了一年文字学,央他解我的姓。他说“朱”从木而来,写成“木”,因有一种树木,其心红色,于是在“木”中间加一点成“朱”,便是“朱”字了,本意为丹木,属指事字。我外行人不服气,说文字学是穿凿附会,红色的东西那么多,像“朱门酒肉”、“朱门恩怨”,为什么不从“门”,非从“木”不可,偏偏又是一棵丹心之木,更无道理。他说造字当初是创作,有个人主观的认可,后世只好遵从。我仍然不服,还是他说了造字那时还没有门呀,这才顿悟过来。


    军舰顶端,桅竿上飘一根细带子,海军称“马鞭”,有其典故。当年西班牙霸占海洋,英国后来居上,在一场两国争夺霸权的海战中,西班牙船桅悬一只扫帚,扬言“我们将把你们扫出海洋之外”。英国还以颜色,悬一条马鞭,豪言道“我们要鞭策海洋”。这很像邻家小弟玩斗剑游戏,但他们是两个堂堂大国呢,西班牙挂一只扫把,难怪要输。


    于基隆港报到,第二天晚上十点才开船。其间我们坐小艇到港口另一岸,参观驱逐舰和五两两。五两两当天早上才行下水典礼,以后将往来于金马台澎,专载休假的官兵。里头一片新景物,冷气开放,一个转角一个饮水器,着着实实的冰水,大家可得逞了,转个弯喝口水,肚子涨得老大。我始终弄不清船舱的通道,走走怎么又是在原处,真个的“这说又说回来了”。参观完毕,谁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因为冷气太痛快,夏季的基隆港,海水加太阳,等于“异乡人”。一次和天心逛街,走不动了,跑进人家鞋店里休息,吹着冷气,一坐竟然瘫痪下来,只好买双凉鞋,可以坐得久一点。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36


    舰上有一群马来西亚侨生,十分醒目,穿着夏威夷衬衫,像花蝴蝶的到处飞,我老是错觉他们颈子上挂着花园。一回听一位四川籍老士官盖韩战,他是一万四千个证人之一,谈到四川,我为侨生们作注,四川又名天府之国,抗战时的大后方,正在想抗战是不是也要注解一番,侨生中一个征求意见的说:“那里的桐油、甘薯和猪鬃是不是占全国第一位?”老士官很诧异:“我不知四川这么好咧?”高雄大贝湖花生有名,台中是太阳饼,新竹米粉和贡丸,花莲是粟饼,天祥笋干,可是当地的人却不知道,我要晓得台北名产,还是得问台北以外的人哩。游阿美族文化村,买了一张蝴蝶标本书签送给他们,现在想那时候的心理是做国民外交,结果仍旧把他们当成化外民族,真糟糕。侨生说话好比在念“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知识分子大概都看不上阿美族文化村,说是已经商品化,见不到原始的大力和朴拙。前两年中横健行,游过此地,阿美皇后着山地服装,外罩大红镶白色滚边披风,头戴金冠,胸前斜配绶带,下面三寸高泥金玻璃鞋,走着迈阿米伸展台的步子出来,花团锦簇;那张山岳起伏的脸庞,洼眼睛、高颧骨、阔嘴,还是山地的。我单觉得辛辣刺激,商业世界到这里,只成了对比。今日再来,这些全没有变化,她的国语、英语、日语的台辞也几乎一句没改;而且她仍旧那样相信自己的美貌,相信我们是大老远专程来瞻慕风采,所以笑得那样殷切。她是每天都要如此的呀,这样谦卑,怎么可以?节目有舞蹈唱歌,那些山地女孩一看多是国中生,暑假来赚外快。女孩们初次调朱弄粉,又要端然,又要不屑,一张脸什么表情都不是;但他们场子里跳舞,个个端然,眉头紧锁,实在是原始的本色。观光客忙不迭的拍照,套上山地服装,搂着阿美皇后,笑呵呵,皇后只到他腋下一般高。反而我们,毕竟也高兴那一片珠光烂烂,偏又要来瞧不起,变得左不对,右不对。此刻草厅外骄阳正炎炎的,照得石子路上耀白,一尊木雕酋长,叉手抱胸,立在路边,脸上堆着横肉,很凶恶。


    么三洞紧靠东海岸走,并不觉得船在进行,单是没年没月的,与中央山脉恋恋怅怅。晨起,梳理干净,立在甲板观望,临风波浪,想要飞去。右舷一弧山色,薄暮里呈青灰,左舷太平洋,太阳将出未出,而它只是太平洋。


    我旁边站一位女孩,昨天晚会上,她主持一项游戏竞赛,耍了个俏皮:“比赛结束,乙队光荣获胜,赠送纪念品,原子笔——一打。”说着,手中的原子笔即朝队长头上打了一下。现在海风拂来,把她长发吹拢得飞直,头皮绷得紧紧,眉眼都成了平剧里的吊梢,她的白色翻领在风中劈劈拍拍。忽然她朝我叫一声:“看!海豚。”原来一对并比的正在舰首边,随波浪一跃一潜,隐现了四五次,唯见海面已经磷光闪闪,我又不知怎么错过日出的那一刹那。真是海上生明月,月亮里,人鱼撩着七弦琴,音符一朵一朵开出来,在浪花上舞蹈。这一片汪洋,好像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37


    ,而那一张风中的脸,只觉荡荡莫能名。


    舰过巴士海峡,登时大风大雨起来,船身摇摆很厉害,水手们最厌恶航行巴士海峡,风浪总是如此,我始终不晕船的也撑不住了。舱底空气不好,只有在甲板的通道上,抓紧栏干,一只歌唱完又一只,跟风雨浪涛比赛,淋得浑身湿,也不觉得。一位男学员过来搭讪,说人生好比航海,只顾说着,船一倾,差点没栽出去,想到京戏里小丑道:“八成小命儿要吹灯。”


    左营解散那天,官兵们盛装白色礼服,开过鸡尾酒会,集体欢送我们。轮机长握过手还说:“等你的‘剥蛋记’。”他的大脸,身材魁武,该去唱黑头。专车开走时,舰上白森森一片挥着手,只他比别人高出一个头。他的手掌厚大,可是软绵绵的。


    海战那一伙,今天见到我的文章,必然将疑不疑,正是“时人对此一枝,如梦相似。”我的达摩一去,追也是不能追得回来了。

辑二风吹花开
大风起兮

    项羽的一匹马一美人,果真是京戏《霸王别姬》里的华丽缠绵。


    堂鼓击节一声声,声声都是南天楚地的日月星辰照在旌旗上。虞姬卸了松花色的织锦披风,里头穿着紧身束腰鹅黄裙衫,取过双剑,缓缓的深深的行了礼,便舞起来。她的舞呵,是千万年来,千万女子的心,都化作了一旋转,一拂袖。剑影烁烁,银簪灿灿,一步一恩情,帐外的天上地上数不尽那星海浮沉,是她对项羽前世、今世和来世的无限感激。虞姬舞完了剑,唱道: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记得张爱玲嘲笑她自己写过的好莱坞式《霸王别姬》,她说项王“熟睡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虞姬“能够觉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动”。


    项羽的叱咤风云是楚辞的。水平线上一轮大圆月,湖面是烟蓝色,有着水腥气,芦苇在风里蟋蟋蟀蟀的响着,急急的传递着什么信息,传到了天边,从月亮里出来了离骚,天问,九歌,九辩……


    楚人的衣衫上绣着有这样的月亮、星星,那太阳不是金光熠熠的,而是黄昏时莽原上的红日。楚人的世界里,天和地都是不大有笑容的。他们的夸父竟然要起来和太阳奔逐,那是不得了的啊,人与超自然的大力面对面了;旧约里有雅各和天使摔跤,但那景象怎么及得上夸父追日呢。太阳荒荒的照着大地,夸父追到了日出之池,那么强大的热和光,他便一口气吸干了天池不够,把东海也喝尽了还是止不住渴,终于倒地而死,手杖化成了一大片树林,精魂仍然在风涛里日日呼号罢。还有那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变为星辰,东南陷而成河海,震荡传到天庭那里,众神也要为之惊动了。还有项羽做的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也完全是楚人的悲烈慷慨。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38


    我现在结识了温大哥他们,才晓得昔日楚人的飚风也是今天的。他们的激越使人兴起,当下往往令人惊讶、不惯,甚至要反对起来。


    第一次见到他们是春节的晚上,夜色逼寒,衬得天上的星星分外清亮,小小的客厅里拥簇着神州和三三的数十人。我急切的想看看他们山庄里那位姑娘方娥真,“方是美丽的姓,是舟子系在江南水岸的地方,娥是穿水袖的嫔妃而歌而殷勤送酒,真是真真的真。”这样的美,可有我美么?她坐在沙发上,我在她背后的高凳上,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她头发柔和的覆着颈子,底下一袭大红棉袄。那头发的波幅是怎么波动的,棉袄的镶边是怎样镶法的,我都一一看入了心里,一边刻薄的挑剔着,一边非常的喜欢。“一到冬天,娥真就冬眠,大红的被,乌黑的头发,白生生的脸。”这样一张脸顶着冬日清严的寒风,天际空旷,干燥,青灰色,有涩涩的苦意,她好像从宇宙大气中拔立了起来,站在世界的边缘,挺身向那未来的一大片空茫。空茫是人所永远不能知道的明天,因此是生机蓬勃的,是历史最大的发轫,真要为之惊心动魄。娥真的人比神州的每一位都不大相同,她是在楚人的激烈认真庄严里有着一些随便、疏散、不经心。她不大管诗社的事务,喜欢一个人闲来荡去。他们那种激昂的气氛有时与她毫不相干似的,在热烈的讨论中,她竟会一旁盹起瞌睡来。温大哥教武是最严厉不过了,可是那练武的气质与娥真的性情合不来,她不练武而练舞,我能够想见她心底的不情愿和抱歉的笑,连温大哥也拿她没有办法了。从这些地方,所以神州诸人中我特别觉得与她亲近,而她又有她非常强的一面,令我生畏。她文章里写清晨起来出门闲逛,看见摊子上卖的蔬菜带着早晨的露水,十分欢喜,想要买回山庄给大家也看看,但她不知那蔬菜的价钱多少,便忽然对路边的菜贩戒备起来。娥真与曲凤还最熟,吃面包或零食时,凤还仗着熟络总是伸头伸手,鬼鬼祟祟的,碰到娥真要单独吃时死都不肯分给人,凤还的手一伸过来,娥真便赶快拿掉,瞪瞪的看着人。一次诗社的人共餐,椅子不够坐,人家替娥真占了一张,那椅子明明到了身边,凤还却开玩笑的替坐下去,娥真当下就翻了脸。还有娥真和温大哥讲话当中,好端端的会忽然觉得他是敌人。温大哥也写见到娥真在众人里那种自卫的笑容,心上真是疼惜。这些并不是个人主义的乖僻和自我隔绝,而是一种叛逆的新鲜,新鲜得像玫瑰花枝上的刺,娥真能够千里迢迢毅然来到台湾,也是凭着这一股意气的。她文章都凝注在温大哥身上,这也使我觉得惊奇,因为有才情的女子似是不涉恋爱的,即使恋爱也是与大家生在一道玩在一道,忘了自己在恋爱,凝注的情感若非新鲜,便会逐渐老去。可是娥真的人年轻、泼辣,所以她能把凝注的爱情写得这样清新。娥真看起来很柔弱,其实她比殷乘风那股飚风烈烈,更来得强韧的。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39


    乘风的人瘦而高,一群人之中只见他英气四射,掩不住太多的才华洋溢。他今年只有十九岁,声音干净嘹亮,讲话不带一个废字,随时就可以登高演讲。他的讲辞也是流丽激宕,滑过每个人,每件家具,每个地方,淹流得一屋子都是。他十四岁那年在马来西亚,独立一人与十八位左派分子舌战,从下午两点至深夜至第二天清晨,除了领头的老共不知所云之外,其余十七人全部反正了过来。今日亲睹乘风的风采,可以想见当年。


    乘风天生是个将才,但统率还归温大哥。温大哥的个子很小,但是只觉得他人深稳,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不言不语,是全场的中心重心。乘风的光芒不能抑制,温大哥却是欲发而内敛的。他的眉若双剑,眼如含星,星光从他心底深深的吐出来,直看进你的眼里心里,这是一双情人的眼睛而他如此凝注着你,你怎能不为之心折;他的眉与眼便是爷爷说的,有一股郁勃求知之气。本来楚人的深情深邃最是让人心痛,因此也容易落于艺术惨烈悲壮的幽谷里。温大哥他是幽邃当中贯穿了一道勃勃欲生的亮光,是易经里的“萌”卦,是万物从浑沌中将出未出的那种奋力、艰辛、困难,是一切生机的端倪,所以他诗文的浓丽高昂能人兴起。他的散文我还是最喜欢《天台》,那是一朵花苞整个开开来了,他的诗《山河录十部》句句都动人心肠。


    古之舞者……爱笑而可忧


    而青春只有一次


    仅仅一次,在第一次恋爱


    在江南短短的水道上


    狭路相逢的河塘里


    三人见面,行在一起


    还不知道谁是师父


    这便是江南


    多同情和爱


    多花多水,多柳多桥


    多堤多岸,侬音软语


    都是江南,这小小春光的江南


    千万里外的江南


    那江南才子无法渡过的江南


    渡过便无法忘怀的江南


    现代诗的狭隘和造作怎么能有这样的开展自然。爷爷说神州的诗是继楚辞元曲之后的正格,中国的现代诗必要在他们笔下出生,成长,而完备。


    神州社员主干是马来西亚侨生,南方多热多情的民族,还有那一大片绿到地极的橡胶森林。娥真说:“我们是很坏的,真的很坏的咯。很好的时候和你很好呀,坏了就跟你翻脸不认人,当面喝你打你哦——可是一好回来也真正的好了……”她一字一句正经的说着,惊得我脸木木灰灰。她已经在发出警告了呢。楚人有时候会突来的这样没有礼乐,那面孔上的骠悍与认真就是当初夸父、共工和项羽的。楚人的底子还是原始神话中那种大自然的强力,荒莽、矇昧、蛮横,一旦冲起飚风,整个宇宙都要动摇了。


    侨生说话的音腔总像是咬牙切齿着,又快,仿佛夏天的暴雨急急的打在路上、树上、干草上,瓦片上、铁皮屋顶上,打得到处生烟,连人也打出烟来。神州全体唱社歌以酬答我们,光看那山雨欲来的气势就不得了,父亲先一箭步飞上去,将茶几上养的一盆素心兰抢救了下来。他们唱得那样情节激昂,与其说是我被感动了,毋宁是乍乍的很不习惯。一次我过生日,他们来了在餐桌上才晓得,夜深送他们走后又转回来,站在大门口指名要我出去,我立在门廊的灯影下,只见黝黑里温大哥领头,后面一排他的义兄弟。温大哥腿并得直直的,用那深而亮的眼睛说:“我们出门就决定,一路下去碰见我们最喜欢的东西,就拿来做你的生日礼物。”说完递上来两片叶子,喊一声:“生日快乐”,大家也跟着呼喝了一声。碰到这种场面我简直笨拙得和泥土一样,只觉得自己非常庞大,庞大而没有形状,连激不激动都无从说起。回到屋里仔细看看,是两片黄色的榕树叶子,写着生日快乐和所有神州社员的签名。这是人间的至情至性啊,但我怎么反而羞涩不悦了呢?甚至宁愿不要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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