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20
也和赛门合照了一张,洗出来要告诉爸爸妈妈,他每学期都得第一名,从前我当他是老实孩子,不怎么看得起,谁晓得一次饺子会里,才领教了他有多花,又会唱歌又会吉他,笑话是素的荤的都来,苔苔说他舞也跳得好。我就喜欢这样的男孩,会玩会读书,而且一点不动声色,甚至有些呆头呆脑似的,冷不防亮出一招来,叫人还来不及惊讶,已先又喜又气,看看这么个阴险的人,谁还能不也起了勾引之心呢。何况他最近又写了一篇文章,我将之演绎为“大学女生亡国论”,这样可恶,我也不免要学樊梨花的翻山倒海,叫他来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呢。还有一个是林泰华,很有文采的,他喜欢看书可是没有钱,只好猛逛重庆南路,在书店里把书看完了出来。我和他总共没说过几句话,却是四年来彼此一直注意着,三三诸人的文章他都念过,偶尔校园里碰见了,不过两三句寒暄就觉得两人很近,很近,但我始终不曾想过和他宣传革命大业,好像他还不是这类人,淡淡的,也许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和他一起照相,真觉得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留下的东西,照完竟然想和他说,别后多珍重,虽然没说,可是他懂得的。
BB也从城区部来了,我一眼就看到她,穿着鹅黄色旗袍,她呀,是来生变成了灰尘我也认得的。后面跳过去吓她一跳,回头见是我,蓝蓝的低音嗔道:“你啊……”我就是禁不得她这一声,赶紧顾左右言他,又扯出凡凡来介绍认识,胡乱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BB的眼神只叫我想起乔琪乔,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瞧得人慌慌的,低低的。
我大概和她说新写的一篇短文里提到她,今天回家之后就把书寄去,只看她唇角薄薄的笑道:“你啊,这辈子是怎么也离不得我了……”唉,可不正是这句知心话吗,扯得人心头一动。但她现在是西北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已晓得斯斯文文穿裙子,会打扮了,身边是她男朋友,在海关做事,一副讨喜的长圆脸自来笑,介绍时他迷迷笑的说:“朱小姐,久仰大名。”我非常吃惊,以为听错了,BB的男朋友不该是这样讲话的。看着他们离去,背影在人丛里消失,心上好酸,替她感到委屈,自己也委屈,难道女孩子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吗?我但愿永远在白衣黑裙的时代,为她的一颦一笑惊心动魄,日子是痛楚而又喜悦的,人仿佛整个饱满透明了,牵动一下,就在碎得满地。
BB和我已不是同路人,今后我们唯有越离越远的了。自觉到这一点,我简直心口灼痛,不要,不要的呀,我宁可仍是四、五年前的她和我,心甘情愿的只是跟随她。可是爷爷说“同条生,不同条死”,宗教在引渡弱者,而革命是强的人才能跟上来,差一分的都要给禅棒打落了下去,从来开创天下的就有这么严格。项羽便是在名驹美人上稍微犹疑了,立刻就被打落。BB,和这时代的多少人,虽然与我同条生,却是割断的时候就要割断了,连至亲之人都要断。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21
BB的那双眼睛,和单薄无血色的嘴唇,我想到自己的决心,一份惊痛,一份悲壮,一份惆怅。人倒是格外的温柔下来。
如果女孩儿必得出嫁,我就嫁给今天这阳光里的风日,再无反顾。瞧呢,这神经天气,起头就不安好心眼,无缘无故刮来一阵大风,把我裙子撩得老高,是何居心。其实啊,质本洁来洁还去,也只有那浩浩如天,才不屈我的终身相许。
牧羊桥下的白色睡莲开了两朵,托在一片嫩绿浮萍上,桥底下的水沿着观海亭流出去。流到什么地方呢?莲呀,你这就载着我走了罢,我原来不是这世上的,不过谎骗人间廿年,如今要嫁做东风随水而去啦。举目东望,大屯山呵,你且受我一拜。你今做我盟证,我这就将黑衣黑冠脱下,还给了淡江的山水。黄鹤一去不顾返,但自有那千载的白云悠悠,我与淡江也只是风里来日里去,其实无情。
再见了,牧羊桥。再见了,淡江。
贩书记
真是荒唐。
这两天大专联考,我们批了千把本集刊,和小三三三十多人到各考区去卖书,大家根本就是天真,想当然的认定了是一场轰轰烈烈。头日便使了三个大男生坐镇总部,马三哥守候电话指挥全局,端端负责包书捆书,慕植一辆五十CC,随时支援短书的地方,十五个考区,每处分摊有一百二十本书,才开始呢,电话接了三个,原来是没有登记摊位,不准卖书,建中、北一女和金华都纷纷撤守,拦计程车转进台大去了。家里这几个男生变得完全失业,一上午呆坐客厅,倒是帮妈妈拣了一篮筐的空心菜。
要说卖书,前时阿丁也曾在学校侧门摆一口小摊子,中饭人潮汹涌的时候,就看见一张方方正正的书桌,三面贴着海报,海报做得很大,垂到地上来,都是阿丁一人画的,墨绿底配金黄字,咖啡配奶油黄,深绿配草青,十分醒目。标语也写得漂亮,像“年轻的志气,古老的根,”像“大时代要飞起来,文学是支起展翼的长风”。因为卖的都是我们的书,经过摊子旁边,脸先就发红了起来,假装没有看到,匆匆走过去了。阿丁第一天摆出书来,我到底放心不下,一方面也是兴奋,便前去打一个招呼,瞥见摊子上一本本耀眼的书面和标题,忽然觉得自己分明存在着的,简直是心惊肉跳,竟也向他撒起娇来:“那,那我不管你了,你自个儿卖去……”阿丁那副样子,全然是小孩子玩得正兴头,像他做任何事情一样,永远是玩,玩到后来,忘了为什么要做这件事,结果总是一下子玩厌了,便扔在那边再也不去理会了。
此番因着小三三热心,大家也就正正经经编了组,配了书,且响亮的喊起口号:“三三夏季大攻势。”我负责台大考区,先还跟仙枝愁脸相对,她比我更是个不经事的,这可要怎么个卖法呀?至前一晚马三哥叮嘱了又叮嘱,见他那样看轻我的事务能力,很是不服气,便暗暗发誓不做则已,一做定要叫天下人刮目相看,这一负气也负得恁是可笑了。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22
在台大醉月湖边草地上铺着海报,书本摊得一地,候了半个时辰,只是风吹日影来光顾。我们立着那儿,全不懂得招徕,看看连个卖书的架子都撑不出,却不以为懊恼,单感觉非常谦逊,好像也是湖边的一株草一棵树,但能同生于此时此刻初夏阳光的熙熙攘攘中,就是一种喜欢了。偶或有人停下脚步望来两眼,便即刻觉得那人可以付托终生,可是也就只会静静的傻笑。有个和我们年纪仿佛的男生走过,驻足了一会儿,也没翻翻,便啐一声:“看这种书,之没气质的。”说完扬长而去,周荃听了很气,要前去和他骂架,我说:“这样爱讲臭话,定是没有朋友的,由他自个儿冷清去好了。”
水泥小道上,远远的忽见高翔骑辆单车来,神色怆惶,四处张望着找谁,他这时该在金华卖书的呀,跑这儿来做什么?我叫住他,他才停好车,一轱辘便滚倒在草皮上:“大完蛋,我们金华的,都被赶出来了!来不及跑哦,书沿路滴滴答答的掉……”他那样一个高个儿滚在地面,四脚朝天舞动,我十分诧异,听不及说了些什么。这高翔,真真是个小三三,完全把我当成了他的亲姊姊,如此撒起赖来,已是把责任全部解脱掉了,当下我也当真自己是个当家的了,虽然根本还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突来的意外。
神州诗社是顶懂得卖书的,猜他们必不会白放过今天,这时果然看见了温大哥,着一件蓝白相间花衬衫,晃荡的来,我赶紧朝他呼救,这局面要怎么才好。他望望摊在地上的书,皱眉道:“这些陪考的家长,送他们的孩子来大学,可不是来读书。你们这种卖法恐怕不行。”我听了正算计要改变方式,可巧仙枝这不经事的,又愁着脸来讨主意,我便拿她作筏子,定定的吩咐了一番,也是讲给小三三们知道。她即刻感觉到我语气之间的不比平日,磞在这钉子上,咋咋舌一转身溜烟而去了。我是想着这时候爸爸妈妈不在,马三哥又坐镇在家,只好硬硬头皮效起探春的敏捷来。神州卖书正如他们所说的,打仗,十几个人,从新生大楼那一端,地毯式卷袭过来至湖边,才一会儿工夫,就几乎人手一本《坦荡神州》,我们虽是东施效颦,也逐个的推销去,却根本不是对手。有些顾客书拿在手里,迟疑的掂来掂去,我倒先替他抱歉起来,拦在前面说:“你看看就好,不用买的。”而他果真把书递了回来。有的还没有走近他呢,便望着我们抱的书开始摇头了。又有个没等人发话,先堵我们的口道:“我的钱都给神州他们掏光了。”
炎炎的太阳当头浇下,蝉声远处近处哗哗的喧天鸣叫,我们奔波来奔波去,没一点成绩,都有些迷糊了。碰见娥真也来卖书,穿着牛仔裤白衬衫,越发显得身材娇弱得可怜,她向是最怕生人,最不会说话的,温大哥如何忍心叫她顶个大太阳出来,受些浊气闲气,假如宝玉再世,可不心疼,疼死了。见她脸上晒得两块红斑,汗水淋漓,真恨不得替她去卖,让她阴凉地里休息的好,却不管管我们自己的都卖不出去了呢。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23
到了中午,材俊天心也转来台大,问问他俩一上午才卖得一本,都笑成一团,事情变得真是滑稽,连有什么名目也难以定论,我那效法探春更不知效到西天去了呢。我们贴钱出来,要小三三们好好吃顿中饭,偏有个陈弘明执意不肯,他说必要把吃饭的本钱赚足了才甘心,说着径自游逛去了,绕半圈回来,竟卖出一套,令大家嗟讶不已。他今天还背了把吉他来,原是要边唱边卖,到底派不上用场,徒然一具庞然大物扛来扛去,也变成一种什么都不是。
下午我和他一组再去金华发展,这次不摆地摊了,光是掮着书本,向走廊树荫下乘凉的介绍。我头次听他如何宣传三三,好像生手拉胡琴,总不得弦上,拉出的调子如同裂帛之音,好不惊人,我比别人更张大了嘴凝听,一阵一阵感到诧异。他道:“国父说,我们要唤起三千个士。我们今天,也要唤起三千个士,如此大业才可以完成……”国父几时说过这话来着?可是这样真切的语言,你只觉得一直就是在那里的呀,而其实也是,国父当然说过的了。他讲话时那响亮的音腔,那年轻干净的脸庞,使人想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就是这样的。天上万里无云,阳光照得一洗蓝天越是薄明起来,原来我们卖书卖得这般不成体统,也正是我们的无法安分,像十月风起的时候,人心思动。
当晚回家略做清点,简直可怜,一客厅人纷纷纭纭,倒也不见怎么丧气样子。爸爸只是笑嘻嘻的,妈妈赶着做了一顿大餐慰劳众人,大家口味奇佳,盆碗扒翻了底。饱饭吃完,还有明天一整日长长的,又仿佛觉得希望无穷,其中天心最兴高采烈,却不想想她今天卖书成绩是最差的,这种对将来无缘无故的喜悦,真是非常年轻而明亮的糊涂。本来卖书一事算得几何,若真的当它是件严肃的工作,也未免气魄小了,好在我们做来都把它超越了事务性,只见人气人意的悠游,便可保证三三的事业的确越做越大的,我看了着实心底喜欢。
第二天再披甲上阵,一直和林耀德一起,他本是小三三的发起人,我爱看他生得长挑身材,眉清目扬,他与张良一样都是男子女相。记得前年有位成大办刊物的男孩来见爷爷,爷爷要我一旁陪坐,那男孩尽管说了许多中国文化,也懂得唐君毅牟宗三,在今天这样西化的世景下应属难得,但我只觉得他气息不通。送他走后,爷爷即告诉我何以然,原来这男孩没有诗意,因为当着年轻姑娘讲话,那言词举止之间总该有所不同罢,好比柳枝拂着水面,一池涟漪荡漾开来,但是这男孩居然能视若无睹,可见是个没情调的。
学问无论做得怎样高深,如果没有性情,便仍是身外之物,到头终归一场虚妄,等于从来不曾有过。一切学问根底,包括哲学科学的,都必要是诗意的才是真的学问。林耀德年纪还小,却是个柔和礼义之人,他只把我当成了姊姊敬重,但凡主意都听从我的,偏我又是卖书奇笨,只会对人好意的傻笑,他也不言不语,单是一旁静静的陪着,谦和到甚至不觉得他的存在。他才气大倒还其次,反是从这些做人细致的地方见出他未来的不可限量。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24
中饭我请他在红砖道旁伸出的棚子底下吃,问吃些什么好,他答我吃什么他也吃什么。替他叫了一碗排骨面,自己点的是榨菜肉丝面,他看在眼里只是不说话,到面要吃完时排骨还没动一口,我说赶快吃了罢,他这才慢慢吃下去。饭后又要来两瓶吉利果,喝得肚子发胀连打几个嗝,两人相识笑了,这笑也笑得不为什么,还有比默契更好的是一种亲,是此时此地他这个人就端正坐在眼前,四周陪考的家长和考生,也吃得烟气蒸腾,挥汗如雨。棚搭外面一地刺目阳光,啦啦啦的行人车辆来去,真是暑天暑到这地步,也依旧人情如常,没有任何故事发生。下午坐了计程车转去成功中学,可是我们俩都是这样笨,就索性也不卖书了。和众人挤在有限的树荫下,蝉声人声沸腾,我们拣起集刊从头再来读读。四点半钟考试结束,斜阳还是烈烈的烧人肌肤,人潮涌出校门,我们杂在当中浮沉,也算卖了三本出去,然后再搭计程车在台大集合,交割完了有一场庆功宴。
朱陵阿姨更是抛了家中活计不顾,夫妻两人也抱去百二十本书在师大附中卖,管管叔叔插一枝草标写道“管管卖书”,哪里晓得统共只卖得两本,还是承的朋友之情。他们夫妇因这卖书,孩子乏人看管,额角撞破一大块,敷着纱布,几乎盖住半个眼睛,却依然活虾似的蹦来跳去,像极了朱陵阿姨讲话时的神情。他们也真是年轻夫妇,全不计较赔进去的车钱和时间精力,陪着我们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瞎胡闹,朱陵阿姨也玩得很兴头似的。如此就完全化解了事情本身的成败得失,反而忽然岔出人生的边际去了,实在很难判定有什么名目,只觉要诧笑一声,对人对事仿佛一下子懂得了,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
因此我们卖书虽是这样失败,居然也能大言不惭,堂堂开起庆功宴来,二十几人杀到水源路的川菜馆,分开两桌,吃的四菜一汤家常便饭。大家味口太好了,险险的怕要不够,幸好饭是无限供应,又选的四川馆子,什么都加辣椒,辣得稀里糊噜只有猛扒饭,总算混了过去。这番当学生的拮据,即使在如此繁华热闹的场面里也历历感觉着的,所以再怎样的浪漫仍不至于放诞失志,还是有着现实分明存在的涩意。
吃完饭再去吃冰,把人家楼上雅座都包了,陈弘明的吉他这时才派上用场,从建中校歌唱到姑娘的酒窝,泡菜也唱,虽然尽是些靡靡之音,可是因着我们有大志气,这些坏歌在将来开出好时代时都自会扫荡去,今日唱唱也是撩拨一下,没有禁忌,况且不怕和坏的东西为伍,也才有气魄开创天下,倒宁可不要沾了道学气。
窗下公馆的夜市逐渐苏醒过来,华灯照亮了天空。探头望去,正是荔枝上市,沿街摆的摊贩都卖着,摊上点着灯泡,辉映得荔枝越加艳艳潋潋,直溅到窗口来。晚风一阵阵拂过,带着浓浓的暑气,暑气星光中人语车声喧哗,仿佛太平盛世,忽然叫人惆怅起来。现代的东西尽管许多不对,却到底我们是生于斯长于斯,再坏也都是自己的。我们弹吉他唱歌,行的虽是现代格式,但依稀亘古以来,任何朝代的欢筵良辰便都是这样的。然而也究竟不能安分于此,还是要有真正的谯楼鼓定,和江山一统啊。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25
批来的一千八百本集刊,两天卖不到三分之一,想着日来的奔波,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荒唐。但自古英雄多荒唐,君不见刘季本是那多大言而少成事,乃至国父一生致力革命遭人戏称“孙大炮”,乃至今天三三所做思想运动而被时人讥为空想家,皆是一场荒唐。可是谁又晓得中国历史上的劫毁历新,却正是从一场荒唐里打出来的呢!
有一段路像这样
校车里我和王老师说不要陪我一块下车了呢,因为晚上仙枝过生日,我要去义美买冰淇淋。老师笑起来,说他的摩托车今天送去洗子,正好陪我去买东西,顺道回家。大雨浇在车窗玻璃上,淋漓而下,街景像在水里流过去,忽让人觉得慌乱起来。
只有一把小洋伞,我说:“早上就下雨了,男生都不知道带伞。”老师应一声:“嗳。”
王老师的个子很高,就把伞接过去打着,只为了替我遮好,那大半边身子都湿了,我把伞移过去一些,老师说:“没关系,你的棉袄要紧。我的大衣不落水,挡到头就好了。”老师便讲起身上这件土黄色的夹克式短大衣,他在美国念书的两年,长长的冬天就是靠它撑过的。那也该是六七年前的事,美国是个何等样的地方,老师又是个何等样聪明的人,那两年真是委屈了他。我看这件大衣也不怎么厚实,纽约的冬天积雪盈尺,很冷很冷的啊。
弯过金华街,这一带是高级住宅区,马路铺得很宽敞,两旁有轿车停着,公寓耸立,楼底的家具店、服装店、亮着明快的色泽。现代的东西都是靠不住的,虽然看起来建设得很强大繁华,其实是不需要有核子战争也会突然的一天都崩塌了,什么也不曾有过。若有过什么,就是那时代还存在于某些人的真正的情义,是此刻此时老师与学生行走在大雨滂沱中,马路中央的雨水乱纷纷的流向两边,雨呵,怎么再也停呢?下得人心都痛了。
红砖道上种着樟脑树,和梅树一样是种会发亮的薄绿色,拥簇得低低的,在道上垂下一团团的影子。我们低头在树底下走过,伞顶擦着枝叶沙沙的响,雨光和樟脑树绿薄的光罩在脸上,显得异常柔和。隔着棉袄,清楚的感觉到贴在臂上的老师的大衣,有一腔的话要说,但也只是一个满满的意思而已。想到前年暑假一个午后,和子仪去兴隆市场寄信,那天日头高张,大风吹得云影在红砖道上快速的移动。子仪撑着一把黑伞遮阳,边走边说:“在我们那儿,不作兴男子打伞哩。要就是女学生帮老师打,还有女孩子替他男朋友打。”我赶忙笑着抢过伞来,不由暗忖自己的身分是什么,这一动念之间,就有些生涩起来,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子仪亦不言语。我觉得整个人都发热了,风又那么大,四面八方吹来,黑伞这样撑那样撑都不对,长发拂得满头满脸,绞进伞骨子里去,子仪的衣摆飘扬,扑扑拂在身上,扰人极了。我多爱《雅歌》里的一段话:“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要转回,好像羚羊,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红砖道路头一个棚搭是修车店,我望一望问:“老师要洗的摩托车在不在里面?”老师指着一辆乳白色的道:“那辆就是。”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26
今天买冰淇淋运气很好,赠送一块巧克力烘饼,义美小姐笑吟吟的递过来,我折了一半给老师,吃着脆脆的响。看义美小姐包装盒子,手指那样伶俐,头上斜斜的覆一顶船型小帽,而王老师立在旁边,手里提着零零七,我莫名其妙的非常快乐,嘻笑个不住。老师说请我吃霜淇淋,两人便坐到柜台前的高脚凳上,脚下悬空而心亦荡荡……霜淇淋端来,我不满意道:“才两层还拿人七块钱。金华街那家砌的四层高高的只要五块!”老师也同意道:“是,这家不好。”
经过巷子口,王老师且不进去,先送我上车后再回家。廊檐下等三路,街上的灯火逐渐亮起来,映在雨里撒得遍天遍地,车辆一部接一部来去穿梭,溅起的水花中街车行人霓虹灯一片倒影缤纷。檐头隔一阵便注下一贯雨水瀑布般的,几次伸头出去探看车子,险些给浇成落汤鸡——浇了也罢,因为今天有一段路像这样的走过来,好歹只能倾头给它淋个浑身湿,也算应了件事故。
老师信上谈及《红楼梦》,叹息今生今世竟何以如此真实,故不觉潸然泪下,不复知梦里梦外,何者为真,何者为假耶。老师素来对世事冷淡,独与我说到落泪之事,我的感激这一生也报答不完的。我发痴的想着,假如车子永远不来多好呢,我们就可以在廊檐底下并肩立着,一直到日子的日子以后。檐下滴答不断,雨是再也不会停的了。
错里错
有时候会无缘无故的生气。像昨天晚上开讨论会讲“文学的使命”,客厅里坐满了人,灯光暖暖的,照得我脸颊发烫起来,我变得跟众人都不相干。你们说你们的使命,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有一个人偏偏不要在你们辩论的范围里!我用着狠狠的目光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连仙枝长长的观音脸我也要生起反感,因为现在我甚至是在对自己发怒。
原来说好上午去机场送曹奶奶的,清晨起床,见窗外冷雨绵绵,很觉无趣,每副面孔今天都是令我这么不喜欢,横竖你们浩浩荡荡的开往机场,我是不要去的了,就推说感冒严重。仙枝还睡在被窝里,原该告诉她一声的,我却使坏想着,你睡罢,不干我的事,便披了大衣,随大家出来,至对街向曹奶奶告别。冬天早上的雨扑在脸上,我知道正在做一件坏事,可是天底下的人都这样可恶,连我也是这样可恶,要坏就还要更坏下去。柏油马路寒湿得泛着冷光,睡袍底下两只冻得发白的脚衬着红皮木屐,想着自己明知故犯,真是坏到了骨子里。但此刻我正在生气,谁都不可来惹动,有理是我,无理是我。
大家在曹老师的屋里等齐了一块去机场。仙枝随后醒了,亦来送行,进得门来,我故意不望她,低头看着报纸;虽不望也晓得她脸上的样子,还不心疼,反而不关痛痒地喊道:“快来看看江子翠案破了。”她果然说不想看了。可是现在我仍然并不认错。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27
众人呼啸而去,剩下我和仙枝在柏油路上,我打了伞反身就回去,仙枝跟在后面,我一半怕与她面对,一半仍要负责。到了屋里,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立在饭桌前,听仙枝端正着脸色说话:“你今天真是叫我失礼透了,竟没有容身之地。我今说这番话,都不是为了我个人的得失,你若怪我A型人的思虑多也罢了,这话说完今后再不会说第二次了,都是为了三三的每个人,不可像你这样童的幼稚。”仙枝说毕,我柔和的答道:“对,今天是我的不对。”我这样即刻认了错,连自己也感到惊讶,而其实是虽然认错,也并没有罪恶感的。后来仙枝又说:“我或是言重了,看你还承受得住,也不枉我们一番知己。”
先前我无来由的发怒,无来由的使坏弄恶起来,那种明知故犯的拗逆劲儿,几乎要演成撒旦堕落的悲壮,幸好我又忽然的好回来,好回来也是一下子的事,没有任何缘故的。回想刚才,好像走在断崖的边上,这一劫一成之际,真是惊险极了。
清明节
元宵很华丽,中秋就是玉洁冰清。端午有荒莽气和异味。中元好像黑棕色。而清明便真的是寒跟细雨,那时纵有艳遇,也是“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他心上的女子,是烟雨着一件湖色衫裙的。
今年的清明节却是艳阳天。一早起来,太阳照在奶黄色墙壁上,那幅拿破仑画像,骑着一匹战马。天边的云层浓浓,还有披风,和战马的鬃毛都往后飞直,仿佛迎着狂飚的飓风,漫天漫地是烽火烟尘。拿破仑勒住马缰,脸上是不可一世的傲然,却在帽子覆荫下的那双眼睛有一抹不确定的笑意,像是对画上所要烘托出来那种史诗的壮烈讥嘲。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它不过是一个女孩子卧房里的装饰画。而今天是清明节,阳光照满了一室的清明节。
穿上黑色的衬衫,黑色的宽裙,裙摆两道窄细白色滚边,白色的凉鞋,白色的发簪,我要去玉城看牛。
近十几年来,一直与坟场为邻。前次住在内湖紫阳,新路未开时,每天走柏油马路上学,路边有一段就是第九公墓。平常不去多想,它亦是山川木石的可亲可思。星期天早晨我们姊妹都去山丘上玩,坟堆里钻来钻去采野草莓。草莓的叶有刺针,花是粉白色,荆棘丛中一点晶莹的艳红,是孩子们惊喜的心。采了一手帕回家,盛在瓷白的饭碗里,摆进冰箱,晚上拿出来吃,虽然只是酸,但本来就不为吃的。我们拨开浓密缠绕的草莓丛,发现一座小墓碑,朗朗念出:“显妣唐妈李太夫人之墓”。天长云白,太阳炎炎的。
有一回补习到很晚,同学又走散了,一个人走着越来越凄冷,十分害怕,心想着“邪不胜正”,于是念起“正气歌”,其实也只会一句“天地有正气”。我是信基督的,那时却第一个只想到文天祥。这是很可怕的一次。可是那个礼拜天,我还是去采莓子。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28
现在的住处,更是大规模坟地,坐公车回家,常见火葬场大烟筒耸入天际,吐着浓灰的烟,远远淡去,与天色共一。我若死了,灵魂也该是这样升天。平日等车,隔条马路,红砖道栏干外的小山丘,一座坟叠一座坟高上去。秋来荻花遍山,斜照里苍茫一片。半山腰又有一枝树,秋冬整季以来,只是凸丫丫的,衬着一洗蓝天,是可以拍艺术照的那种,很惹人眼,然而不知道它的名字。单这就是一椿心事,想也想不完。春天来,我每周从学校回家度周末,不过分别一星期,却见它忽然的一树桃红,呀,我的心事也在春季里开出了化朵。当下我就叫它一声“蝴蝶树”!果真是春天来了,风一吹,落英扬扬,人间也似天上。而我与它早已相识在秋天,却到今年花开才知道。人家说它名叫“羊蹄甲”,又名“南洋樱花”,叶子水绿色两瓣如蝴蝶翅膀,花有手心大,无风也会朝你招呀招。“蝴蝶树”只是我和它之间的名字,便也来写一曲“南洋樱花恋”,那里有椰子树、槟榔树,和黄昏里长长的海岸,一个女郎赤足、裸肩,发际上簪一朵桃红色蝴蝶花。
在玉城才下了车,仙枝就从后面蹦出来勾住我手臂,叫:“你这全身穿黑,真的是清明节了。”
玉城全不是我想的样子。仙枝她嫂嫂的娘家养二十来条荷兰牛,味全公司都来收牛奶。既是牧场,那地方必是天野茫茫,风吹河畔青青草,何况玉城呢,还更要加上青石板路和杨柳。但是下车来,街两旁的店铺扑面便是灰色的五金行、机车行、煤气行罢了,一家稍有颜色的西点面包店,橱窗里飞几只苍蝇。我心里先就不喜欢,口上直说:“咦?看不出哪里会有牧场的样子啊?”仙枝越加得意了:“马上就会看到。”原来牧场只是栋大仓房,中间通道,两边用木椿隔成牛栏,一栏一只,望去黑漆漆的。刚探进身子,几只“哞——”一叫,出乎意料的钟磬之声,吓得人倒退好几步,仙枝高兴的说:“你看,就是这样。”浪漫的东西让人向往,现实世界里的却让人觉得“就是这样”。
房外堆了一捆捆的甘蔗叶,解开来特有一种草香,一根根拿去喂牛,牛就真是大,舌头伸出来一卷蔗叶,几几要探到我身上,眼睛也大,静静的望着你,嘴里巴答巴答磨着食物,夏日的午后便是如此的漫长慵懒。
我还是喜欢大象,象的眼睛会笑,眯眯的,扇着两面耳朵,仿佛对这个世界不知有多满意。牛眼就无神,使人想到“对牛弹琴”。但我今天打扮成黑白集,混在一群荷兰牛里,实在要分不清了。
仙枝她嫂嫂才生过小孩,男孩尚未满月,睡熟了眼睛会张开来笑,原来是看见姐母了。嫂嫂在床边置一碗饭,盛得尖尖的,请姐母吃,我觉得这些都是真的。因为过节,加了许多菜,卤蛋有十几个,竟然都是深褐色上淡褐色的大圆斑、小圆斑,好像卡通片米老鼠啃了一口的可可核桃蛋糕。供台上摆着鲜花果什,观音菩萨像上方是一横板,贴着八仙过海图,我与仙枝想了半天,凑出四仙来,李铁拐、何仙姑、吕洞宾、韩湘子。一直以为韩湘子是女的。正厅的木门上有张菱形红纸,描金勾画着一枝梅、一棵松,松上一轮大月亮。木门外野草地上晒衣服,几只蜜蜂绕着汗衫打圈圈的飞,忽听见一声牛鸣,好个“庭前飞一蝶,婴儿梦中笑”。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29
我因此想到早上出来,遍山都是扫墓人,红砖路上摆满了卖纸钱香火的。天气又晴朗,连不相干的蚵仔面线、麦芽糖、凉菜燕和冰淇淋也挤来一大堆。公墓进口一座白石雕刻大牌坊,悬面白布蓝字标语“清明扫墓,小心火烛”,门前就停辆漆红救火车,一个救火员立在车边笑嘻嘻,白亮的防火盔。为此这么明艳的一切,就要纵一把火烧山呢。中国人的世界真是如此实在而热闹,死亡也成了喜庆。小孩一手持香,一手持芋头冰棒,大人教他:“拜呀,拜呀……”
嫂嫂装了一水壶鲜奶要我带回家。水壶橄榄绿,当腰绕一圈寸来宽的透明胶纸图片,仔细一看,一张张是明星照片,套色技术很差的缘故,眼睛、鼻子印出双影来,红色的嘴唇,套歪了,上唇湮出半片黄绿色。我认出来都是好老好老以前的明星,钟情、乐蒂、尤敏、葛兰。立刻与这水壶有一种异样的感情,好像幼年时代的我忽然重现了,连同那一段眷村的日子。眷村每月放映一次电影,就在停交通车的广场上。两根电线杆中间栓起银幕,高凳矮凳挤满了,银幕背后照样也看,西洋电影听不懂,字幕又是左右倒反不能看,一样从头看到完。风吹起来,布幕扑扑的飞打着,影片里的演员、花园洋房,都跟着歪歪扭扭飘动起来,波涛汹涌时,更是现场效果,果真排山倒海而来,十分骇人。广场四周的人家一律熄了灯,片子屡次断,在一团黑暗中,天空是蓝灰色,无际的旷野,无际的星星,蒲扇拍拍打着小腿赶蚊子。脖子一场电影仰下来,真是酸得不能动弹。一手拖着瞌睡得半死的妹妹,一手拎着小板凳回家,夜气袭袭,路边的霸王草露华已重,踏着脚踝满是草汁子。大一点了,放电影时候不再去看,家中一片漆黑,小台灯下读《咆哮山庄》,扩音机轰轰轰的,偶尔听见的是钟情对唱山歌。我每被蚊子咬,一到夏天,一臂一腿抹着绿油精,到处播散薄荷味,这是夏夜,眷村之夜,薄荷之夜,莲叶莲花田田,当中有剪纸的古装美人,镂空一张鹅蛋脸,是乐蒂扮的“祝英台”。呵梁山伯与祝英台,天公有意巧安排……化成了蝴蝶双双,飞向彩虹。我的童年呢?是彩虹里立着的杨柳青年画小人儿。
歌曰:“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我的怀中捧着那罐鲜奶,公车里晃晃回来的途中,过午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睡过了站,下来对面等车。
父亲老家亦是开牧场,带回家的鲜奶一煮,满室暖香,都是父亲不尽的乡愁。
风筝的话
星期四考英国文学史,一下午在马三哥屋里念书,黄昏时上阳台收晒着的棉被,见观音山一带风烟俱净,唉呀,好好的天气!可是也就在书桌前趴了整日,真是辜负了这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