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50


    罗斯福路的红砖路,路边卖水煮花生的,摊子上蒸腾着热气,槭树落叶深黄,晴空悠长,秋天在这儿才是秋天,他的红夹克和酒窝,该是这里的。


    建筑系读五年,听说他毕业就要出国。暑假回来,碰到小利,问他海东青出国了吗。他说海东青暑假才在南部结婚,现在仍住淡水,就在山脚下租房子,小芙已有七个月身孕,当下听着真是呆掉了。小利也好玩,以为我是被道德观念拘束,一直强调着:这是当然的呀。


    爷爷讲过一个故事,说张骞通西域,溯黄河直上,走到尽头,见一女子在浣纱,问她此地何处,那女子也不回答,拾起一块浣纱石给他,要他回去,问过某老人即可明白。原来张骞已经到了银河,那浣纱女乃是天上的织女呀。如今才想起国庆日后山,我其实已来在银河,只是不觉,而那不觉也正是无比的好。我的震惊也是如张骞罢。


    以后每次下山看电影,路过就去他们家。两人过日子像在扮家家,小锅上灶,缺椅缺桌的,连双人床都是自己搭的。


    我问小芙结婚的感想,她笑笑说:“他还是浪子。”


    一回我兴致很好,借了寝室同学的口红当胭脂,细心涂抹好了,即跑去他们家,藉口要几张淡水的照片,做系刊插图。海东青正在看《三国演义》,地图摊得一桌。他跟小芙笑说:“你看她今天两颊红红的,很好看。”我赶快搭腔,说冬天里跑步就会成这样。底片是小芙找才找出来的,我觉得心虚,赶快告辞了。想到此番的来,必然是惊艳,心中仍旧高兴。


    我那风铃,现在挂在他家的门口,出出入入碰到它,总要叮叮叮的响呢。

之子于归

    这一片阳台望去,峡谷尽头曾文溪水渺茫,天连水水连天,以为是外通海洋,那迷迷的水气中隐隐一艘游艇,快要看不见了。我举起杯来,邀仙枝向新郎新娘致意,“昨天婚礼上敬的不算,这次才是真的。”仙枝捧着杯说:“祝你们,很好很好……”玉山转脸看住我等我的话,我竟无言以贺,望进他深深的黑眼睛里敬一杯,忽然觉得泪水盈眶,感动的告诉自己,这是一辈子的朋友,一辈子。


    四方一张小桌子,仙枝和我对面坐,玉山月荣比肩并坐,桌上吃得杯盘狼藉,盐吹虾,草鱼清炖,草鱼红烧,都是曾文水库名产,鲜嫩爽口,芥蓝菜炒得绿油油,也比平地新鲜,糖醋里脊是我点的,独独吃了它半盘多。玉山和月荣没有怎么吃,月荣还是新娘子的害羞,端正坐着,吃吃就放下筷子,垂眼望着桌面,眼睫毛沉沉的覆在眉下,像是幸福得有些朦胧起来。玉山是吃一会儿就盯她看一会儿,好几次两人互相望到了,就笑,望望,又笑,弄得我跟仙枝也不禁和他们笑成一块。仙枝高兴的说:“我们这样四个人,是五四时候的风光呢。”玉山说:“倒像岳阳楼。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阳台底下花圃整片亮黄色小花,好似初阳炫耀,岸上有人钓鱼,几枝鱼竿横插在岸头,竿影一尾尾清晰的映在水上。右侧峡湾里开来一艘游艇,将灰绿的湖面分出一条白浪,船驶远去了,浪花洇化成一波波涟漪,吹到湖边,和水草一起说话玩。花圃中间有一丛藤萝,开着串串的花,花心从深紫开到花瓣淡紫,玉山说:“那叫爱染桂,意思是桂花之恋。”原来它叫这个名字,我们家附近种着有,从人家墙里漫出来,每日看见,却是到了今天才认识。我和仙枝惊喜极了,轻轻喊一声爱、染、桂,才喊花已惊,一应便响绝了山色湖光,泼泼颤颤恰似月荣做新妇的风姿呢。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51


    和玉山认识还是因为他写给凡凡的一封信,厚厚的一叠,凡凡从抽屉拿出来,才看称谓我便惊讶道:“你原来还有个名字,凡凡。”当下真有点伤心,和她这么好了,居然还私藏个名字不让我晓得。那写信的男孩到底是何方人物,我大概起了嫉妒之心,非常挑剔的把信看完,见署名是小桥,更加反感,因为信上谈到鹿桥的新作《忏情书》,显然他是以鹿桥的忠实读者自居了?那末鹿桥这人我先就不喜欢,你既然这样推崇备至,可见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第二天上英史课,悄悄的问了谁是陈玉山,坐在最后一排,哈,是打定主意来瞌睡的吗?匆匆一眼,只觉他面孔是广东仔的丘陵起伏,特别那一双黑洼洼的眼睛。下了课,后面追过去喊住他,站在草坪上谈了会儿话,要他支援英萃的稿子,我这样讲着,夸赞他给凡凡的信写得很好,分明觉得自己的奸诈,不知什么居心。往后聊起来,他说向来少跟班上同学交往,我找他说话时,他根本还不晓得有这个人,我听了十分诧异,乍乍的感到委屈,一时竟恨起他来。实在我也真是神经病,像上回练合唱,朱陵阿姨问起小说集的销路怎样,随即道:“平先生说他这一生见过三位才女,你知道是谁?”我正在想有没有我呢,结果是琼瑶、三毛、张爱玲。其实平先生还漏了一个,朱天心。天心的《方舟上的日子》三版了,《击坏歌》也已经第五版。


    玉山有一种像小孩子的霸气,他是不会考虑对方的,总总都得依他,说话才好好的,也不知哪里得罪了,登时就冒出一句话叫人吃不消,不懂得的人很难和他谈在一块,总以为是自大傲慢,连我也都常觉到处碰壁。一阵子他和凡凡不知怎么弄得很僵,恐怕多半还是他自己的缘故,好几次对我说:“你不知道,她从前在我心里的份量有多重,现在,完全没关系啦,没关系啦。”有时我谈到凡凡,他就说:“她现在对我,是可有可无的,你讲这些,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回道:“别看我们现在很好,有一天你也觉得我没什么意思了呢?”他说:“你跟她不一样——可是也难说,说不定就有那么一天。”我心一惊,他在发出警告了。


    这次婚礼在他家台南举行,想着那千里迢迢的行程就令人却步,爸妈都说不必去了,一则越礼,二则增加人家的麻烦,恐怕照顾不来两边都难堪,如果纯粹去玩,也等大礼之后才好。这么一酌量,真是大人的事了,我却直觉的认为玉山即使结婚,有一半依旧是小孩气的,他当真能够为了好朋友,完全置礼法于不顾,为此我也管不得那么多了。果然一见面他就正经的说:“如果你不来,我真的就跟你绝交了。”吓得我直暗暗庆幸,不料朋友之间也是这么行于险地的。婚宴从中午忙到晚上,宾客散去后,他拿出凡凡的信给我看,说:“难道我的婚礼她真就不能来。”我告诉他凡凡不比我的赋闲在家,她现在研究生兼助教,还要管理自强馆六百多个住校生,再加上期中考缴报告,怎么走得开。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52


    他则说:“一个期中考不考又会怎样。”有这样蛮横的人,我也没办法,看看信上的称呼,问他:“你为什么叫小桥?”他放下畚箕,手支着扫把,竟然娓娓论了起来:譬如两岸之间的联络要靠桥梁,人与人之间的默契亦好比桥梁,我为什么不叫大桥叫小桥呢,因为乡村的桥虽然小,却是在平凡中显现出伟大来……我靠在浴室门边,脚蹬门槛忍住笑听他说话,想新娘子是不能动扫帚,而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他却在这里跟我讲着小桥论!正厅菩萨像两边悬的一对联子写道:


    观空有色西方月


    听世无声南海潮


    他这人哪,就正是这样的清净新鲜,竟至于与现实仿佛格格不入。


    我和仙枝风尘仆仆出了台南火车站,打电话联络时,发现电话坏了,居然长途电话不要一毛钱,两人又紧张又兴奋,乘机挂了几通不相干的,宜兰、台北两地足足捞够了本。家里接电话的是马三哥,正在看长片《独孤里桥之役》,算算这时候王老师应该也在家,很想打去的,到底怕给仙枝取笑了,于是作罢。也不知瞎紧张什么,好像随时会给电信局的人逮住,几通电话打得大汗淋漓,衬衫都湿了,真是无聊至极。


    坐计程车到海安路,车才停眼睛一亮,乱糟糟的路边一位好干净的女孩,干净得像是不占一点空间,果然是月荣,灰色的长裤套装穿在她身上,这样妥贴匀称,反而叫人忘了她身体的存在,相形之下,我和仙枝怎么如此长手大脚霸占地方似的。其实与月荣不过两三面之缘,这会儿她却挽着我走回家去,那脸上安定自然的微笑和对待我们的神情,即刻使我懂得了她和玉山的爱情,也多一层体会出玉山是如何视我们为知己,远比我所想像的要更深、更深。和玉山相处,一直就觉得自己不够真诚,他的正直坦白,正好照映出我的时常夸张、花巧,总无法像他待我一样至心至意。老实说,我真有点怕他,那种,邪遇正的怕。


    海安路是他二哥家,台南市有名的中医,一进屋子满室药香味,我们高兴得昂着头拚命吸气,倒成了两只狗儿似的。中药香像是后街小巷里凉凉的青石板路,浸在其中,整个人就清明沉静了下来。玉山刚洗好头,引我们到后面厨房坐,房顶开了口天窗,阳光隐隐约约,灶台上一只水壶烧着,噗嘟噗嘟打响,月荣沏了茶来,摆好一盘糖果,侧身挨着桌沿坐下,四人相视而笑,喝口茶,“甜的?”原来叫六福茶。讲讲旅途的辛苦,玉山忽然打断我们,“侄女告诉我你们要坐莒光号来,我和她说天文这样的人才不会坐莒光号,最多就是对号快——你知道这话我不是瞧不起你哦。”我笑笑,想起有一次大家在淡水镇上玩了一夜,第二天妹妹他们回台北上课,没有路费,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商量,我也就仅有的一百块给他们去坐车。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没想到看在玉山眼里竟感动了好久,事后谈起,他说从小到大因为没有缺过钱用,要花就花,完全不懂得钱有什么意义,可是那天清晨,细雨蒙蒙里我们姊妹商量时珍重的态度,叫他一下子才明白了钱原来还有在用途之外这样的份量,却不是那么轻薄可挥霍的,他大大反省了一番,非常惭愧。经他这一说,当真是上了一课,反而易宾为主,我也惭愧起来了哩。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53


    我和仙枝从包包捧出贺礼,一匹灰黑格子毛料给玉山,一副玛瑙项环和手镯给月荣。光为着这两件东西,选了我们整个晚上,手镯是取“执子之手”的手字,项环中间雕镂出的寿字就算假借“与子偕老”的老罢,可惜那匹毛料怎么搜尽枯肠也找不到词句可配,只愿他深秋凉了多穿衣服,为月荣好好保重身体。玉山收下贺礼说:“等我们婚礼过了再拆开细细看。所有礼物里,你们这份是最贵重的。”


    坐着聊一会儿,便陪月荣去街上试穿礼服,她礼服是订做的,因店里现租的没她那么娇小的身材,月荣笑道:“我买衣服要去童装部才找得到呢。”来到街上,这儿那儿的店铺,几乎都是他家亲戚朋友,我也觉得像是回到了家里,什么都有一份。经过了一家书店,是玉山大哥朋友开的,结婚以后玉山先在那里工作一段时间,再自己办书店。这家店名居然叫神州书局,又是熟人,我们闹着玉山将来他开的叫做三三书坊可好,封他一个三三驻台南办事处,一路嘻嘻哈哈就到了礼服店。月荣被拥到里间去换衣,我们外面看着一件件新娘服批评,玉山说他本要来执意要行古礼,包括长袍马褂和凤冠霞帔,谁知连月荣都不赞成,势孤力单只好打消,假如当时有我们一句话支援,他一定会坚持到底。


    我也非常喜欢古式的花烛夫妻,那大排大排的朱红流苏,觉得两人一生真是这样深邃而华丽。看着玉山黑黑的双目,心想或者将来我代他了结这份愿望,当真找不到正经的凤冠霞帔时,向复兴剧校借借也可以的,像天衣演贵妃醉酒的那一套。一会儿布帘拉开了,月荣一身白缎站在紫红色地毯上,长长的白纱垂下来,铺着地面,占去了半片红毯。“哎,你说嘛,就为这衣服结婚!”仙枝听了直笑着打我。原来我们来的火车上,谈到结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胡适是主张“无后说”的,我们也一直以为道统的传递更大于血统,像孔子传乐于子夏,传礼于曾子,子夏之后有孟子,曾子之后有荀子,至于孔鲤实在是可有可无的。那么结婚不在此,又在哪里呢?谈来谈去,后来像是盹着了,一觉醒来就到了台南。其实啊,要远则远,要亲即亲,什么都不为,就为穿一次这凤冠霞帔结婚罢了。月荣换过衣裳出来,玉山靠到她耳边说:“明天里面要穿衬裙。”月荣脸一红笑:“知道啦。”


    回到二哥家,有人送点心和喜饼,也是明天嫁女儿的人家。那喜饼大得不得了,我跟仙枝惊奇的叫了起来,玉山说全台湾就数台南的喜饼大,嫁妆也最多,所以大家都要娶台南的女孩子,可是男孩就不行,嫁给台南的男生是完全倒贴,讲着眼睛望向月荣,拿食指朝她额心一戳:“只有这个傻瓜啊,才会嫁给我。”屋子的人也笑起来。二嫂将点心端来,要我们拣喜欢吃的吃,就挑了样橘红色蛋糕撒核桃片,那样式和味道还是土制的,吃在口里非常扎实,又不搪牙,吃着想像那一家待嫁的女孩儿,什么样的容貌,什么样的心情,好似我已经和她认得了,在路上遇见要前去拉拉她的新娘子衣赞好看。而眼前的是月荣,灯光下格外一种柔美,连我都有些心神荡漾了,谁知仙枝这时的心也和我一样,笑向玉山:“你呀,是几世修来的福……”二哥又捧来了一罐人参茶,四人分了喝,红枣炖人参有一股甜甜熟熟的香味,人参切成一片片像生姜一样,我们也很稀奇的都吃了下去,虽然一点不好吃。晚上月荣的父母从台北来,住市区旅馆,玉山得赶回乡下请烟,明早再来迎娶,晚饭就在巷口的摊上随意吃吃,吃的是蛤蚌汤,糖醋虾,炒墨鱼,炒花菜,非常豪华。玉山大概真是高兴,没来由的就讲一句:“你们来了就好……”一会儿又一句:“明天我的婚礼如果没有你们,就整个黯淡……”他这样满心欢喜,以至于不能相信似的,要一次次的肯定。仙枝跟我说,玉山告诉她大学四年最大的收获,便是认识了我,见他现在一个人欢喜得只讲呆话,我心里感激,分外感到街上闪耀着的霓虹灯,穿梭来去的车灯人影,铺上炒菜的嗞嗞声,蒸腾的白烟,桌上的碗筷汤匙映着微黄光影,都是这么真真实实存在着,真实得使人心口发疼。一寸寸的光阴,一寸寸的年轻,一寸寸的缘分啊……我只觉心头哽咽难言,而又安静温柔得像是遍体晶莹,唯此身不知以什么来报答这悠悠人世。看看仙枝,看看玉山月荣,我是多么幸运的人啊。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54


    一晚上玉山总也算说了句中规中矩的大人话:“明天我恐怕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们不要生气,等明天忙过了就全部是我们的时间,再好好玩一玩。毕竟这是我们陈家的事,不能全不管它。”吃过晚饭,跟仙枝,玉山和他侄女雪媚搭计程车赶回乡下老家,为新郎的请烟。计程车招来是辆私家车出来赚外快,车内非常宽敞,我高兴的嚷着今天碰到的事,都这样运气,玉山笑说:“和你在一起都要碰好运。”我说:“才不呢,是沾了新郎的喜气好不好。”


    好的世界里,凡事都幸运的,人好,他身旁的事物也会一样好,再悲哀凄惨的环境都会跟着好起来,像王老师听我讲同学,讲家人,听听总是笑着:“那是因为你们人好。”本来,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能与天地并立为三,怎么会不好呢。不好的时候,人也要起来将它变好,这时天地倒反要听从我们几分哩,革命不就是人走到天的前面去了吗。面对今天中国问题,是要以革命的气魄,才能不受限于一切因果律,才能禊祓阴霾,又见江山如画多少风流人物。此时此刻虽然美好,到底还是个人的,我们仍要像刘邦,像李世民,像孙中山的只是做了春天,而让天下去做春水春花。史上最大的诗人是国父孙先生,而民国的大事尚未央,我们要继孙先生之后,酝酿春天。我有太多的感激总无以回报,为来为去都只为了她——我永生的恋人,那三月桃如霞十月枫似火的,我的古老的中国。


    开了三十分钟车程才到玉井,见过他父母家中大小,在客厅坐着,雪媚端来一盘糖果和柳丁香蕉,糖果里一半情人糖,一半梅心软糖,软糖正是我爱吃的,一下子就全部吃光了,柳丁和香蕉是他家园子里长的,我这都市人又新奇得不得了,各吃了许多。


    玉山家前庭后院一派灯火通明,新漆的墙壁,新刷的门户,正厅壁上悬了一幅幅大红绸布,贴着金字。靠厨房那边的空地搭了棚子,大师傅领着几个妇人已经开始做菜了,那么大的锅盆和蒸笼,炸鸡腿,蒸珍珠丸,沸腾的油翻滚着泥金的光,连着跳动的火舌,映得人脸上一层肃杀之气,真是在承当一件重大事件。亮晃晃的光晕照亮了院子每个角落,静稳实在中又有些隐隐不安似的,也许这人间的喜气冲上天庭,有仙子要动了思凡的心。可不是吗,我们正在后院里搓汤圆,玉山的大侄儿就坐在仙枝旁边,那肃静的眼和鼻。汤圆有白色桃红色,从手心里一颗颗搓出来,白的是心迹如雪,红的么,是春风拂过了桃枝花朵一颤。仙枝的两颊一片嫣红,细细长长的眼睛会说话,和我比赛谁搓得快搓得多。唉,当此佳节良辰,我又不知怎么办才好哪,仿佛必得做一桩惊天动地的坏事情才对得起。院脚一株高高的杨桃树,我和仙枝站到石凳上去打,想起京戏里的是《打樱桃》,好好天气的平白惹出一段故事,而我们是瑶池里的神仙,偷了蟠桃,被谪下尘世来了呢。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55


    玉山的大侄儿在阳明医学院念书,叙起来才知道,前几个礼拜他们学校办的演讲会,已见过父亲,他望着我说:“你很像你父亲。你妹妹不像。”玉山叮咛他要特别照顾我们,他的诚恳令人想到仙枝“莲子清如水”笔下的荷叶。晚上我们过去他家休息,离这里几条巷子,果然是乡下了,一入夜便悄无声息,路边竹丛渗出一蓬蓬泥土的气味,很是呛人。一会儿功夫,他带来一位高个儿男生,竟也是淡江的,去年毕业现正服预官,还是担任前年活动中心的学艺干事,真是碰来碰去都是熟人,好比《诗经》里的“邂逅相见”,“既是君子”——“怎么这么容易又见着啦”,满心的都是欢喜。荷叶的妹妹雪瓶端来一罐梅子汤和一碟腌梅,好吃得很,又差不多吃光了,梅子也是他家山上种的,山高入白云,寒假的时候正好梅花开,我们玩兴刚刚开始呢,已忙不迭又和人家约定了明年赏花的佳期。


    大清早就给喊醒了,是荷叶找我们出去玩,两辆摩托车,淡江的男孩载仙枝和玉山二哥的孩子,荷叶跟我一部。十二月初的清晨寒意凛凛,可是树林间田野上到处蒸腾着薄明白烟,嗅得出暑气犹在,会是个小阳春的好天气。这样的黄道吉日,婚礼也办,丧事也办,中午我们陪玉山进城迎娶的时候,十字路口就碰着一队丧仪浩浩荡荡开过来,等他们走完,我们再走,也不以为是犯冲了,只觉日光之下,生死都解脱而为人间的礼仪之美。


    昨晚到玉井时已经天黑,今个儿才看清楚了,笔直的柏油路,两边种着高大的芒果树,枝梢长到中央来连接成拱形,路笔直得望不见尽头,一派葱郁之气,想象芒果成熟时,走在路上都有果实掉下来,好奢侈啊。芒果树外面有的是一大片蔗田,黑甘蔗食用,白甘蔗榨糖,夹在路上两旁,长得森森细细好像东北的“青纱帐”。有的是香蕉园、橘子园、柳丁园,橘子跟柳丁都成熟了,一累累的橙黄怵目惊心,我实在不能相信这就是我们吃的柳丁了,那只有在梦里,梦见蚊帐上挂满的是,来不及的吃,吃着还抓在手中紧紧的,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次是真的了。仙枝也高兴的叫:“嗳呀,我们可不是到了花果山。”


    骑着摩托车,刺刺的冷风迎面灌来,冲得人杂念俱净,就剩下单纯的兴兴头头,又回到孩童时代似的。一路上扯着喉咙问东问西,荷叶也一直不厌其烦的拉高了嗓门回答,这是龙眼,那是木薯,芭蕉和香蕉不一样在哪里,椰子和槟榔又不一样在哪里,其实原本我都知道的,光是要听听风里他的声音,听着又觉得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些草木,果真稀罕新鲜得不得了。一辆牛车在前面缓缓行着,我们一下便超越了过去,听到牛颈上垂挂的铃叮叮响,我讶异道:“咦,牛?”荷叶回道:“嗳,牛。”那黄牛大大的褐色眼睛像是看穿了我的心底,笑得温柔而讽刺,走远了,耳边还依稀响着牛铃的叮铃叮铃……车来到一座吊桥,桥头好几棵南洋樱花,该是清明前后才开的,这时却已开了六七分,白色和桃红的花瓣像许多蝴蝶,在晨风里振翅想要飞去,它们一定是晓得我们今天经过这里,赶紧约齐了提早开花,我去摸摸它翠绿的叶子,谢它们的这一番殷勤之意。下了车,五个人步行过桥,桥下的河水一大半涸干了,砂石遍野,满河床的芒草开着银白花穗,沉淀在清晨的烟雾里,远远直到天边。太阳已经升高了,因为雾气太重,只是一轮月白色,映在浅水中摇动,乍看还当是轮满月,一刻的恍惚,竟不知是生在中华民族哪一个朝代里。想起太古文明,天上日月并出,地上光明遍照,而现在的中华世界,有我们一行人走在这明迷的阳光月色中。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56


    荷叶指着远方一片矮树林告诉我们,那也是芒果树,大树结小芒果,小树结大芒果,这倒奇了。本来玉井是全省有名的芒果产地,后来开了曾文水库,自然生态一改变,雨量骤增,常常芒果还没成熟就湿烂了,如今产量已大不如以前。说说走走,又骑回玉井镇上买花,是玉山昨晚叮嘱过的,荷叶说选花是女孩的差事,都交给我们去拣办,他们三个男生隔着花摊等候,却碰到我和仙枝都是没主张的,几朵花不晓拣了多久,还是老板娘帮我们做主,买了黄菊、紫菊、剑兰和两叶铁树。市场的铁皮棚顶搭得很低,光线阴和,不知是不是花朵的艳色映的,觉得仙枝特别明亮,那荷叶安静候在一旁,也不知是不是在看我们。这一切真是叫人感到世事安稳,岁月静好,至于玉井之外的天下局势怎么变化,此刻我是宁愿不闻不顾的了。


    中午迎娶回来,我和仙枝坐的是殿后的发财车,车里载着几床新制大红被褥和枕头,一下车,已是满地的鞭炮屑,新娘早已迎进去了,急得我们两人直喊冤,生怕再错过拜天地。大门左边站着荷叶,捧了一盘烟,右边是雪瓶雪媚,各捧着瓜子糖果,我们抓了一把糖赶紧往里面跑,问过两三人才晓得新娘在卧室里休息,还没拜天地。一会儿新娘才被簇拥着出来,伴娘是月荣的妹妹,在后面持护着白纱,和月荣长得一模一样,原来竟是双胞胎,我们惊讶极了,想着可别娶错人都不知道呢。新郎新娘拜过天地,又拜祖先、菩萨、门神和父母亲,玉山每拜完一回,便拿眼睛望着我和仙枝微笑,我们也用眼睛报以最诚心的祝福。


    太阳很烈,坐在院子里吃喜酒,虽有塑胶棚搭,也挡不住刺热的阳光晒得背上发烫。前后院子请了有三十八桌客人,挤得眼对眼、鼻碰鼻,满耳的闽南语一句也不懂,唱机又播送着什么歌曲,反覆的一首,只听到伴奏回转的,野蛮的哐凄哐凄,一声声震得人心口颤动,把我身上一切文明的东西都打跑了似的。正厅里跟廊檐下挂满了大红绸布,布上飘浮着一朵朵亮晃晁的金字,泼洒得四处是艳艳的红光,使人要瞌睡起来,而又有正午的清醒。我一直注意着人丛里的玉山月荣,想着中国的婚姻,真是从一片广大的人世里生出来的,好像新郎新娘盛在一只红漆描金托盘上,可以供奉神前,永恒如新。新式的婚礼也看过几回,给我的感觉总是场面都凝缩在两人的世界里,没有深广的人世为背景,等情感如烈火燃烧完了,就真是完了,那场面的单薄实在令人气短。玉山的婚礼让我第一次感到中国婚礼的强大贯彻,而且这样热闹华丽的喜宴中,玉山整个人只是静静的,望到我们时笑一下,就因为他人的清素,这场合便有了中心统一,再怎么喧闹下去都有个静意,不至于得意忘形了。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57


    一场喜酒吃到下午三四点才散,月荣换了一袭长及脚踝的大红绣金团寿旗袍,全家人在正厅前照相,鸦鸦的挤了一大片,原来他家有这么多人了。荷叶站最后一排,是长孙,旁边跟着雪瓶雪媚,都在外地做事了。全家福照完,玉山的父亲要师傅也特地为我和仙枝拍一张,仙枝吓一跳,跟我咕哝这种相很贵的,辞谢不掉,还是傍在新郎新娘两边合照了一张。他父亲竖起大拇指对我们说了几句话,听仙枝翻译,是夸赞我们做朋友真心,这样大老远从台北赶来。拍摄完,玉山递给我两个红包,说是月荣的意思,谢我们的当伴娘,这岂不滑稽得很,我们两人什么时候又变作了伴娘,想也是替我们分担一点车费呢。


    最后是捧茶,厅里父亲母亲和亲属依次坐定了,先由新娘送茶,一旁搀着的是位全福婆婆,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吉利的凑趣话。送茶毕再由新郎送烟,新娘后面捧着茶盘收杯子,一个杯里一个红包。第三巡新娘分赠包袱巾,玉山陪在旁边,一一为她指认:“阿爸、阿母、大哥、大嫂……”此后月荣就是陈家的人了,还要靠大家的提携指导与哩。


    回到大哥家,见荷叶和他两个妹妹行李差不多都收拾好了,就等车子来。和他们原也是素昧平生,这时却舍不得似的。坐在后院石阶上彼此交换地址,仙枝送给雪瓶一支胸花,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昨晚洗好头发,雪媚用吹风机帮我卷头发,那跪在榻榻米上的身姿,那细软的手指和比我还要白的手臂。


    二侄子跟仙枝在木瓜树底下玩象棋,荷叶便趁这等车的空档,载我去芒子芒大埤转转。摩托车岔出了柏油路,碎石小径颠得很厉害,一边是高过人头的甘蔗田,一边已经收割过了,种着杂粮,浸在橙红的晚霞光影里。车停在一座土坝前,荷叶指着坝底下的平原告诉我,这里就是噍吧事件战场,当年日本人怎么来攻击,村人怎么翻过山岭据守大埤抵抗……讲着爬上了坝头,眼前赫然一片大湖,斜阳冉冉,漫山漫野白纷纷的芒草,都给霞光刷上了一层金粉,荷叶也不言语了,只听得湖上鸟声啁啾,偶尔一只飞影剪过暗绿暗绿的湖面。当年的壮烈战役我也不懂得,只觉真的是深秋浓浓了,一阵风吹来,天色暗了一些,坝上的芒草吹得低低的,忽而凄凉起来,还是赶紧回去罢。


    送荷叶他们,就剩下玉山父母亲和底下一位妹妹了。玉山拿着扫帚前院后院清理干净,又用抹布将桌椅擦了,屋内即刻又日常如昔,而玉山那种做事仔细端正的样子,使我觉得结婚不但不是结束,才正是恋爱的开始,真的,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呢。新房的榻榻米上,月荣跪着在收拾东西,床上一架梳妆台,镜子还用红纸封住了,要三天后才能揭开。这床也是,直到新娘送完客人之前,外人都是不准坐卧的,我现在也只沾着一点床沿坐,生怕撞坏了什么似的。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58


    我们问月荣,刚才送走爸爸妈妈时想不想哭,她说哭早已哭过了,今天是不可以哭的,只能心里难过,否则多扫大家的兴呢。我们又要她讲讲怎么和玉山认识的,她自顾笑了一会儿说:“不知道嗳,大概他同学介绍的罢……”她是欢喜得连自己都迷糊了。忽然月荣眼波一转,怨道:“最讨厌啦,老早就要玉山帮我买衣架来的,他说好好,好到现在也还没买,这一箱衣服都不能挂了。”说着笑起来,我们也感到好笑,为她这样可爱的神气对我们说话。又讲到橱里几支旧衣架,不会买,是那种用用,就会铁丝跟塑胶皮分家的,讲着玉山便掀帘子进来了,见我们三人咧嘴笑着,问笑什么,我说他准是在听壁角,怎么才讲他的坏话,就要进来分辩了,看他只是一副无辜样子,更加惹我们笑得开心。玉山也坐到床上来,斜倚着棉被聊天,说了些闲话,嘣的冒出一句:“你们觉得国民党怎么样?”我和仙枝互望一眼,非常诧异,不晓得话从何而发,尤其今晚他大喜的日子,是完全的不合时宜。跟着就谈到此番立委国代选举之事,台南市长苏南成的政治作风,也谈及三三面对当今局势所抱持的想法和态度。为了谈兴正浓,玉山陪我们去大哥家把旅行袋提回,晚上就宿他父母亲隔壁房间,也好多谈。回来的路上巷口买甘蔗,甘蔗才从田里拔来,根部的泥块还是潮湿的,一口气要欧巴桑削了三棵,一人一棵,截成两段,长度恰可以舞剑,走着边啃边比划,乡下都睡得早,四周又黑又静,说笑格外响亮,每每被自己声音和笑声吓了一大跳。


    夜晚我们在后院啃着甘蔗谈天,石桌上摆的一口搪瓷盆浸着玫瑰,是月荣的新娘捧花,仍旧艳簇簇的。玉山说他交朋友,先分好人坏人,坏人他便一概不去理会,可是月荣不同,好坏她都能相处无间,结果那坏人其实也有些好处似的。后来玉山进屋换了套睡衣睡裤,出来坐定了,望着月荣坏坏的说:“这衣是谁送的呀……”月荣推他一下笑道:“嗳,早就知道了。”原来是以前和玉山很好的一位女孩送的。今个儿是什么日子,他胆敢如此放肆,我们问月荣吃不吃醋,月荣说,“他与谁好都跟我讲——他还几乎要和人家结婚了。”玉山拉拉她手,也说:“月荣从来不嫉妒的。”


    那女孩该不是玉山跟我谈过的波儿罢。玉山曾经说他从小到大,一直受女性的好处,受的也算不清多少了。跟他刚认识时候,家里盛开玉兰花,有时我带去学校总分他两朵,他便写了首新诗,题名玉兰花,不知是否他的第一首诗。写好要我朗诵给他听,还不足够,又邀去他宿舍录音,录了又必定要我唱《祖国》,都依顺了,见他在录音带上恭整的写着:天文的声音。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59


    他和波儿本来已经论及婚嫁的,就是因为一次去她家,她母亲仿佛提出什么条件,波儿跟着母亲同一阵线,玉山一气,就此断绝了,过后波儿写信给他颇有悔意,他却连信都不回人一封,再回想起来,他也知道过分了,却不懂当时自己为什么这样无情。以后也结识了不少女孩,常常就听他讲哪个女孩如何如何的好,谁知隔不多久苦恼又来啦,总是对方有些要求承诺的意思了,他却不是


    要这样的,鉴于波儿的事情在前,只好开始逃。“她对我真是好,好得不得了,可是那样子叫我不喜欢,好像我必须对她负起责任。难道不能光是好吗?”每次这样问我的主意,我也长篇大论讲一通,想来怕都是废话,而他也居然受用。


    去年年初他常跟位女孩去淡海玩,一回上完欧史,在楼梯口分手时,就来问我怎么才好。我说真正美的事情是不会造孽业的,你和许多女孩来往都好,还是看你的人美不美,总不要造孽,把人的品气给弄低了。再遇见时,他笑嘻嘻的说:“现在很好啦,她也能懂得了。”至于怎样的状况,他不讲我也不会问,两人就去侧门吃了顿刀削面。后来认识了月荣,带来我们家玩过,问我对月荣印象如何,他自己倒先说了许多:“我向来不爱女生化妆,可是月荣化妆,我看着没有不顺哩。”不久之后他又跑来问道:“但是,我一点都还不想结婚呢?”我随意说:“月荣不就是你要的那种女孩吗?”他回去想想,对呀,为什么不呢,便和月荣定下来了。现在聊起,我已早忘得精光,谁知这天赐良缘竟也是决于一念之间,想着只有说是天幸了。


    夜已深,露华渐浓,侵得人四肢冰冷,我们还尽管絮絮叨叨没个底儿。月荣在槽边洗衣物,水声哗哗的,廊檐下隐隐飘浮着昏白雾气,晕黄的灯光洒了一圈,忽然不知那洗衣的女子是什么时代的什么人氏,也许是银河里的织女,永远就在那里的。真是好一个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子兮,子兮,如此良夜何……


    清早,晨曦照进帐来,不记得醒着还是做梦,有鸟声,院子里玉山像在扫甘蔗渣,喊起来:“月荣,月荣……”


    恍然如梦,而清明似水。


    又是个秋日艳阳天。我和仙枝再打了几个大杨桃装好,就踏上蜜月第一站,曾文水库。玉山月荣好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仙枝就扮书僮四九,我扮丫鬟银心,路边的煮饭花都开了,亮丽的阳光下,是望不尽的椰子槟榔树,甘蔗柳丁园,以及银花花摇闪着的野芒草。


    吃过水鲜,下坡去搭游船,渡到大埔要四十分钟水程。河面很宽,一边有峡谷之势,一边是平原杂树,仙枝跟我都脱了鞋坐在船沿,攀住栏杆,两脚插入水中,一会儿浪花就溅湿了半条裙子。正午偏西太阳还很大,水波映得人睁不开眼睛,昏昏欲睡,我盹了一刻醒来,骤觉天光清凉,船已经驶入山中,太阳被山遮去了大半。往船前望去,山水一片苍茫,船尾看着,则是一滚一滚的波澜远去,照着太阳余光,金波熠熠跳动,更远更远的水雾阳光中,仿佛一座楼台,我们才从那里下来的,竟疑做是哪处蓬莱仙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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