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40
楚民族是月亮的民族,即使月亮里头有一点太阳,那太阳也是莽原上的日光,有些飘忽无常,令人心摧。楚民族好通宵彻饮,可以为一言知己抛却性命。楚民族好像樱花季节里落英缤纷。楚民族浓愁耿耿只为春天去矣。楚民族是太美太绝了。古之舞者,玄衣更霜更伤,我忽忽的竟要对你悽恻不乐了,只为太崇高太神圣的事情我就要不服气起来,定要与你过意不去。这里不就还有一个刘邦么,“他的人妙乐自在,无可无不可,秦朝丁是丁卯是卯的江山,碰着他豁郎一声都坠地,给破了法了。”
汉民族是不落于美的,或者说无所谓美与不美,因此便能从艺术的境界里跳脱出来。汉民族是太阳的,太阳给人的感觉就不是美,不是那种原始神话中凄艳的美,而是阳光照在黄澄澄的稻谷上,田畋的菜花上,畦流间;母亲在院子里摘空心菜,额边有汗,鬓发给阳光映得七彩濛濛;竹竿上晒着的衣裳静静的停着阳光和肥皂的涩香。
《诗经》的世界便是这样,太阳金光熠熠的洒遍了阡陌人家,桑竹之间鸡犬相闻。这样的晴空白日之下是不会产生爱情的,若有爱情也必不是个人的,而是对那望不尽的陇上炊烟忽然起了忧思,这忧思完全是天下世界的,没有私意。浮云游子意,那游子所思念的家乡该是整片的江山罢。
楚民族的美是凝炼的,艺术的;汉民族的美则是舒展的,政治的。所以剑,在楚民族是浪迹江湖的剑,是虞姬的断肠剑,项羽的英雄剑,而汉民族则是季札佩剑出使,再是刘邦的斩蛇起义,一举开了大汉四百年天下。项羽有的是一匹马一美人,但那刘邦若是被围垓下,当然是连马跟美人都不要了,像曹操割须弃袍,逃呀,先逃了再说,等来日又自是一番事业。楚民楚的绝美和悲壮有时反而限制了他自己,他那强大的行动力仍不是百分之百绝对的。反是汉民族看来仿佛不成气候一般,却因他是开向个阳光世界的日常中,一旦行动起来,乾坤也要为之颠倒。“大风起兮云飞扬”那全然是汉民族的本色,“风起的时候,我总变得口齿不清”,那也不是楚民族所能写出的话。这一股大风吹到项羽的营帐里,旌旗杳杳飘荡起来,项王的心上自然也该明白了。历史上汉民族是宕荡高阔的男儿家,楚民族则是他婉转情深的妻子,所以诗经有个楚辞来相仪,刘邦更有个项羽和他是冤家。大汉开国以后楚汉融合就不大分了,像司马相如的汉赋开展而华丽,往后李白的豪纵中有着神话的飘渺深邃之思。楚汉之际,正是天下有事要起,风云已在天边滚滚欲动了。
当今的大事是复兴,同时也要有着为西方文明的绝境开出新路来的气魄。事实上,今天自由世界所行的全民总雇佣和福利制度,结果是与极权世界一样,都在做着一件最大最大的破坏,就是把人的创造力给严重的斫伤了;现在是自由世界和极权世界共同面对着人类的一个命运。我们建国是中华民族的事业,也是全人类的事业。这一切真是一个不得了的浪潮要来,而此刻楚汉相会,看来潮水袭袭中天意天机如何是能够分明感知的了。神州的侠气剑气难道只是在绿林江湖上的吗?古之武者,你的白衣与剑只是为了陌上花间邂逅的一笑吗?或者,今之侠者,你的剑也是政治剑,但是你足够接得彼方的一剑喝来吗?你的剑法比我的又如何呢?武侠豪情若没有士的自觉,终究是可惜了啊。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41
大风起兮云飞扬,风起的时候,是楚汉际会之时,在剑影铿锵里要劈出一个亮晃晃的汉朝天下。
仙缘如花
我兴旧地和马三哥说:“一定要办个三三大学,风气之新要超过当年的北大,领导全中国青年建设国家……”这样缠着他吱吱喳喳论说了一大通,他只平然的说:“但这未来几年的事真的是难,你也要知道得深刻。我们都是贵重之人,我相信必定可渡得过无论什么大劫的——可是首先啊你就要知道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像你这样起床不加衣服乱跑,一天到晚感冒,等鼻子弄成鼻窦炎,还去办大学么……”他说着逐渐面露笑意,一副歹相。我立正敬了一个举手礼道:“遵命。再不感冒啦。”不等他伸手逮住人,我早已跳到门边,倚着墙望他笑。小九九蹲在脚前,蓬松松的尾巴扫着地面,仰头盯住我望,褐色的大眼睛也都是笑。
大二那个暑假,我才豁然明白了学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白得彻彻底底,天地都为之一亮,于是我的前二十年竟可以完全不算了,从那时起才是一个新生的人。我真是欢喜极了。在牧羊桥上站一站,水影相映也仿佛不能胜任。
那年一放假,大家就约齐了一块儿写稿,参加《联合报》第一届小说征文,爷爷说等我们文章写好,八月开始教大家读书。我心里想必定是集中在爷爷的客厅里听讲罢,却迟迟不见动静,又不好意思催驾,一天盘桓来盘桓去,也歪在床上看看高祖和项羽本纪,只觉暑气蒸腾,常常看没两页就睡着了。一回散步当中,爷爷问我高祖项羽本纪念完了吗,随即便谈起汉民族的明亮壮阔和楚民族的幽邃华丽,问我喜欢谁,我说喜欢刘邦,爷爷点头道:“好,项羽的人容易懂得,可是要懂得刘邦,除非你的人跟他一样高一样大。”当时我就想到了林黛玉,也是要第一流的人品,才能懂得她的。我和爷爷一路讲着话,相思林里的农家炊烟袅袅,马路上小孩在跳橡皮筋,而我仍然还不觉悟,就光是傻里傻气的高兴。爷爷又笑问道:“你说说我这番话讲得好不好呀?”我也就是傻笑,根本不知道爷爷是在讲学问呢。爷爷叫我回去再读读秦始皇本纪,韩信列传,司马相如列传,封禅书,乐书,我都一一找来读了。
后来偶然听见爷爷说:“最好的老师是‘无师’,我们惯讲的,无师自通。”顿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爷爷早就开始教读书了,却是好到这样连学问的名都不必立,当真是相忘于江湖,为我展现了一片全新的风光。
端坐在书桌前看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天气奇热,静静的也会淌一身汗。我的古文程度又不好,刚念的时候实在吃力,懂的不懂的,都像砂石一样生生的直吞下去。整个人则是变得很小很小,柔和而谦卑,像是没有了自己,如小学生听话般的单是全部顺从。赋里描写水流的情状,”浡滵汨,湢测泌”,“潏潏,准鼎沸”,描写水中生物的种类,“离,鳙鲍”,“,目”,一点都不晓得是些什么东西啊,怎么会有那么多!爷爷过来望望,见我睡眼惺忪似的,手边的白纸上歪歪倒倒写着这些字,哈哈的笑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两颗陈皮梅给我吃。我便是这样似懂非懂的,一行行读下来,蝉声哗哗的喧天叫,纱窗上攀着爬墙虎,叶影疏疏的落在书页上,偶尔风过时动一动。读着读着,不知怎么书上的字句就逐渐自己清楚了起来,我也从半昏迷状态中渐渐醒来,精神一爽,再读下去竟没有障碍了。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42
读完《司马相如列传》,才知道西汉的人物有那样风流,西汉的天下有那么飞扬、强大。学者们常说汉赋是极逞堆积繁缛之能事,这是他们不懂得文学。高祖民间起兵打得了江山,至武帝拓疆开边盛极,新朝的日月山川都是簇新的,人心都是响亮的,一草一木都是光辉的,汉赋便是生于一代人的喜欢和感激,对着这样的河山大地的颂赞。那描写山石水流的词汇,字字都是新鲜的,耀动着,映得人眼睛发亮,使你惊讶于汉文字的活泼性和生命力。而汉赋所表现出来的行动力,更使你惊讶于它一旦动起来的时候,便是高祖斩白蛇起义,率领全民皆反,一举开创了汉朝四百年天下,这样大的行动力,是史上世界各民族都不能有的。
然后再来读《封禅书》。
民间神话说西天王母瑶池,讲到昆仑山,便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那里云雾缥缈中有千年的蟠桃树。这是汉民族来源的古老记忆普遍根植于民间。这样的民族记忆,果然可以见证于廿世纪初,考古学上新发现的阿瑙苏撒文明,在现今俄属土耳其斯坦和伊朗高原,其中一支东行,就来到了黄河流域。
汉民族一路东来,碰到了大海,泰山是陆地的东极,便在泰山筑土为坛祭天,泰山下除地小山,报地之功。祭天叫“封”,祭地叫“禅”,对天地有一种亲切、感激,像《旧约》里亚伯拉罕离开哈兰西去迦南地,在示剑设起第一座祭坛,向耶和华感恩。对天地有感激,便是文学的源起。汉民族虽然来到了泰山,已是发展的极致,可是那开疆辟土的兴冲冲还收不住,于是都教冲到海洋上,开出了蓬莱、方丈、瀛洲的奇葩。
秦始皇汉武帝因为求仙丹要长生,几次被人利用诳骗,班固就说司马迁写《封禅书》是为讽刺汉武帝,其实这也是后世儒士不懂文学的诗意。有求仙的想头,是生命的大发扬,飞扬到极致,甚至要将自己整个人举起来,乘风而去。生命的飞扬好像小孩子过年玩不厌,已经上元节也结束了,他还要赖皮玩耍下去。生命是这样的华丽喜乐,过都过不厌,不但一辈子如此,下辈子也如此,所以要祈盼永生。司马相如、李白、苏东坡都是喜欢封禅的,他们的是黄老。司马迁自己也是,他被批评为“多爱不忍”,就正可以见出他是文学家,连对坏人也有一种喜欢,因此《史记》写得比《汉书》是文学。而中国历史上开创天下的从来都是黄老,东汉刘秀以儒生起兵,东汉的气魄整个就不如西汉的新鲜壮阔。黄老的是文学的“兴”,是“乐”的发动。开物成务的“开物”还非黄老莫属。孔孟以后的儒家,最不好的地方就是把这个诗意给弄丢去,到了宋儒,更是将汉民族强大的行动力斫伤殆尽了。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43
司马迁写《封禅书》,一是写的对于汉民族来源的古老记忆,二是对于汉民族的未来一股莫名的大志,三是写的文学的一个“兴”字,是生命的大飞扬。
文学的兴就好像春风吹动,先为一个即将来临的新世界酝酿气氛,然后才有政治上的种种作为,像桃花李花杏花牡丹花,各自开出新的风姿来。这便是我们今天要发起的思想运动,为着酝酿节气,此与学院派或在野派完全没有关系,还是靠民间新起来的一批青年做成。
《封禅书》写了也有两千多年,现在读着只觉都是今天的事,拿来对应目前的历史课题丝毫不爽,这才是真的文章,真的学问,带有革命的行动力,这也才明白了国父所说,没有革命就没有学问的真正含意。
最近文化界很热门的一项话题,“中国的传统与现代化”,凡是讲到传统方面,稍有程度的不外乎说传统文化太过于理论派,难与实际现况相结合,当然啰,也不妨在现代化中,加入一些传统的人文精神或情调以为冲和。首先,什么叫做理论难与现实结合呢?他们对于现实的见识是怎么样的呢?今天世界的现实状况是,自然界能源资源恐慌,空气河流污染破坏生态循环,民主政治为庸人专政,福利制度严重伤害了人类的创造力,而产国主义的膨胀经济则把人类文明快要全部埋葬了。今天人类面对的现实是这样一个,他们能够彻底知道吗?但是他们所提出的现代化,却是还要更多的科技,更多的民主政制,现在加上更多的人权,这样还抱持着十九世纪的课题要来对应二十世纪当前的人类劫难,没有半点新意和创机,将来都只好被洪水淹没罢了。其次,如果中国文化对于现今的世界问题,只是提供出一些情调以为冲和的话,那么我们倒不如弃之如敝屣的好!
再就是,我们的发起思想运动,被批评为徒设高论而少实践。其实谈到实践也有个大小之分,小的实践像我们办出版社和合唱团,办各大中小学校的演讲座谈会,小实践的背后若缺乏大的方向和思想,即刻便会落入纯粹事务性,到头来不过一场无功德。大的实践则理论本身就是行动力的,但这理论必须是革命的理论才算数,譬如易经和孙文学说。大实践本身没有名目,它只是意志与方向,像花草一径朝阳光生长,因为没有名目,看起来竟是完全缺少成效似的。小实践则像花草生长中,一节节生出的枝干、叶片,是有名目、有成果的。况且要在这种大的实践里,小的实践才可以是一寸寸活泼,一寸寸生机,随处都有悠游变化的余地。老子不是也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文学看起来是最无用的东西了,但它同时却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呢。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44
自古以来,原就是天才者寂寞,想到国父当年宣扬三民主义,革命干部中有一人真正懂得的吗?国父真是孤独的,但他也能够不介意,与当时代的人照样随和。我记得赵丽莲在联副写过一篇文章,回忆她儿时住在纽约的一段日子,每个星期六孙文先生从城里去他们家谈天,总是把她抱在膝上拿胡子扎人,要她在西装口袋里掏出又为她带了些什么糖果来。父亲告诉她孙文先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因为我们的中国像是一位美丽的公主被巫婆关在铁塔里了,现在孙先生骑着白马,不顾一切的困难要把公主救出来。天心边读边恨道:“唉,我怎么不早生八十几年!”这也是因此我们不做屈原之徒啊。
我见爷爷为着这个世代,每每一遍遍叮咛了又叮咛,说得口燥唇干,而世人总不能懂得,我待要来心疼爷爷,像心疼基督的朝耶路撒冷恸哭一样,但一个迟疑之间爷爷已经又遥遥领先了好远一段路,我是心疼都嫌多余的,只有迎头追上,连悲壮之词也不必有。大家去兴隆路吃豆浆,回来时在山涧旁玩水,爷爷也两脚泡进水里叽叽呀呀踩着拖鞋玩,山坡上一丛丛大叶子开着桃红小花,爷爷说那桃红是我的颜色。我帮爷爷打扫房间,爷爷夸我能干,在黑板上写了刘禹锡的一句“银钏金钗来负水”,连劳动都是这么高贵喜气的。爷爷便是当了历史文明的兴亡大责,平日也只是小孩子般玩耍,在非学问的地方玩出学问来。如国父的伦敦蒙难是多么生死交关惊险的境遇,却不过像苏格兰场探长对国父的喝斥:“顽童!”
一次我的词选课本被爷爷拾了去,见书上注着密密的解释,说:“我们从前念书不这样的。”我非常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很愚笨,就此读书的方法整个改变了。现在学校里的授课就是说明太多,学生没有自己也想想的余地,弄得越来程度越低,英文系的不念原著念节译本,中文系的看不懂原文看白话翻译本,老师也跟着学生一起忙得团团转。其实教育应以“无为”为上,好比画龙是要由学生自己来画,老师不过点睛而已,哪里是抓着学生的手画呢?从前的教育,小时候从背经书起,私塾先生很少讲解,若是说经义太深奥了怕小孩不懂,但小孩的学习并不在于懂不懂,他是凭着单纯的感知,毫无间隙的与万事万物面对,感知那种浑沌而同时又是极新鲜的,应是一切做学问的基本性情。表妹阿璐背《长恨歌》给我听,那兴高采烈、吊吊的长眼睛,和带有客家音的、干净明亮的童音,使我觉得这首诗就只能够是这样的,诗的意义竟可以完全不必去理解。至今我也永远记得,小时坐在父亲腿上,一句句念着《古诗十九首》,妈妈厨房里一边剁菜一边高唱进行曲,我想着和爸爸一块念诗了,非常正经。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45
然而自从五四运动时候的决定废读经书以来,小学一年级念的是,早晨六点钟起床,刷牙洗脸做早操,背着书包上书去,上学回来做功课,功课做完睡觉去。现在的则是电视机、电冰箱,冷气机,配着大大的彩色图片,比从前是愈加的机械化了。这样一路念上去,没有感情,没有储藏,念到堂堂弱冠之年,只是虚长个个子,对于民族历史起码的见识可说是零。小孩记忆力最好的时候,用来读这种不算数的东西,等到初中高中理解力萌芽时,倒又拿来死背课本应付联考,岂不是正好跟我们人的生长程序抵触吗?以前人家从小背读经书,读了多少就有多少在那里,是真有储积,日后在行事为人中一一印证,那些积藏的字句便都是活的了,这不才是学问和人身修行是一体的吗?
而且美国式教育最伤害人的地方,就是隔绝了人对人对物的感激之心,一切都落在科学的方法论上,变得人越来越没有感知的能力了。学问光是身外之物于人不亲,平常只见它架构得很庞大,十分吓人似的,怎么知道面临了今天文明劫毁的问题,就全都变成了废话,像断线的傀儡忽然溃萎于地。曾经和清华的几个朋友谈天,关于看书,他们最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必须抱着客观冷静的分析批判精神,言下之意我是太过于主观,太容易被人牵着走了。可是爷爷说看书是要跟好的东西相见,首先便要把身上既有的障碍撤除,以赤子之心才能和万物素面迎接。再说就算他们读到了绝好的文章罢,也非常吝于夸赞,顶多颇有保留的说一声“还不错”,我听着真是气短,宁愿他从来没有说过算了。他们这样怕说赞美,像是说了就显得不够客观,或贬抑了他自己。其实赞美是最高的批评,赞美更比批评能无遮蔽的显出了赞美者自身的人。礼记一开头就讲“毋不敬”,敬意是教人与物都能各得其正,批判精神开始便对人对物不敬了。性情不得其正,学问做得再怎么高深也是虚浮。他们说历史是要批判的,所以批判出大禹是条虫子,周朝是进步的部落时代,陶渊明是生活上的失败者,李太白则是贵族封建社会里产生出来的虚无主义者。爷爷笑说,他们是顶希望自己的祖先是猴子哩。
对人对物的感激之心,是文学的,诗意的。无论做什么大事,都要有这诗意为性情,真正的大哲学家、科学家、政治家,一定他本人就是诗意的。如果不是,那他所做的学问也不过学术罢了,注定没有行动能力的。但美国人在产国主义经济的袭卷之中,已是根本不知道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还有情意这件东西了。他们拿效率主义来批判柏拉图、笛卡尔的浪漫为多余,所谓浪费效能,他们又怎么知道柏拉图和笛卡尔的创造发想都正是从这浪漫的多余处来的呢。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46
在清大开座谈会,我们提到恢复读经的必要,不仅是文学院的学生读,理、工、法、商学院都要列为必读,是专业分科之上的统一基础学问。当下就有一位男生站起来说:“我以为这完全不需要,四书五经是古代的东西了,对我们今天的社会现状没有作用。”天心很生气,立刻驳道:“我希望你回去也翻翻看之后,再说这话好吗。”五经是中国人的《圣经》,而西洋人不管做什么的,从小都要读过,西洋假如没有基督教做为他们道统上的传递,光靠着发展科学,是不可能支撑到今日的。
我们读经书的心情,也是好像面对亲人讲话,是我们祖父的祖父忽然来到眼前,见着了他的人,就是见着了历史的绝对信实,也是见着了生于这历史里的民族情操。那使我们对自己身世的来源感激,生出莫名的志气,要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为报答我的前生,也为今生的种种这样叫我意气难平。经书像是黄淮平原上辽阔无涯的黄土,我们唯有如祖先一样,生于斯长于斯,深深的扎根下去,灿烂的开出花果。废读经书以来,我们是断了民族记忆和情操的涵养,变成无根的一年生草木,眼看才长起来便即刻又萎死了。现在大家跟随爷爷重新往下扎根,对着书上的一字一句,都是柔顺和喜悦。窗外蝉声喧哗,碧澄的天空掩映在爬墙虎浓密的绿叶中,是我心头迢迢的远思,为了什么的什么,我也不知道,要长啸一声,凌空飞去了罢。
讲起办三三大学,校址设在哪里,几人异口同声都说,江浙一带,天心主张杭州,上课可以在小船里,湖面上荡来荡去,荡到荷花深处采莲蓬。呀,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天心如莲心,头扎两根冲天辫,眉眼入画,不是莲叶莲花剪出来的杨柳青小人儿?小人儿荡呀荡到了小桥西,西边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我们在爷爷的客厅里大声吟诵,爷爷指着“垂手明如玉”一句说:“这是写的天文小姐哩。”
将来我们三三大学办起来了,要聘请怎样的老师呢?眼前教过我的就有几位,何老师,王老师,张老师。而遇见了爷爷,是我们今世的仙缘。仙缘如花,时人对此一枝,如梦相似呵。
我和天心在院子里摘玉兰花,爷爷打完拳,走来跟我们讲话。谈到易卜生的《傀儡家庭》,爷爷说文章提出问题,有的是对问题做了解决的答案,像剧终娜拉的出走,是觉悟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格,并不属于任何其他人。但另有一种是没有答案的,或者说问题的本身即是答案,像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情,相知相悦而不能偕老,应是天地间最大的憾恨,可是我们也无法想象宝玉因为黛玉的缘故,而与薛宝钗史湘云晴雯袭人等断绝了,那末这个问题要如何来解决呢?这不是可以解决了的,它唯有就是如此的,也只可以如此的,是青空白日下,大观园里不尽的岁月和渺远的人世。我想起了张爱玲来,这样一位聪明的绝代佳人,而她现在一人住在美国那样的社会里,不会委屈么?她如果能搬来和我们一块住着多好呢。我们都是真正敬重喜欢她,相信她见了我们也不会嫌我们俗气的。我因此更要觉得自己的幸运了,此刻和妹妹站在玉兰树下听爷爷说话,空气中有甜甜的花香,爷爷说完问我们有什么感想,天心只管拿我做挡箭牌,笑吟吟的盯住人家不放,但我也就只会笑啊,又有几分不能分辨这当儿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47
何老师是我国中三年的国文老师,那三年真是一段数不清的酸酸楚楚,甜甜蜜蜜,像是从小时候的笨头笨脑一下子聪明了起来,每天有那么多理不完的小情小绪,好几次想着自己已经死掉了罢,等不知怎么又回来时,竟比谁都更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我适逢九年义务教育实施的第一年,也正是内湖国中第一届,什么都还在草创之中,乱糟糟的,兴头头的,妈妈戏称我们这一批是“革命烈士”——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加上那时的联考压力还没有今天这样厉害,多少犹存师徒制的古风,我更是因为何老师,平常日子也过得随时都会和这世界决绝了似的,每一寸光阴如金。当时那种患得患失的激烈法儿,也真是糊涂可笑,如今想来却是对我最好的启蒙教育呢。何老师是教了我一个孺慕的“慕”字。
小学生往往把老师看得比天还大,老师的一句话要用胜过父母的好几倍,启蒙教育便是要以这样的情操做起点,在于教育他感得世上有一件真正的东西,是绝对尊贵不可轻慢的,他若能够感觉有这件东西的存在,他的人本身也就是尊贵的了。像我们自许是神的儿女,与尘世中人有别,便因我们除了物质的色身之外,还有与神同质同灵的空身。佛教也说“人身难得”,中国没有宗教,即因教育的本质就是修行的,要修得贵重的人子之身。然而我看现在的小学生差不多都没有这种感激之心了,电视的视听教育更加助长其势。本来学生跟老师就水止于授业解惑,却是从老师的一动眉眼,一举手足之间感得了学问的实在和生动,视听教育先就隔断了师生的气息相通,整个只是落于资料的提供而已。西洋的授业解惑在学校,传道归于教会,他们的学校教育缺少教化的“化”字,民间敬重的倒是教会里的神父牧师,所以“尊师重道”在我们历史文化中有这样重大的份量,可惜连这可珍重的情操,到了物量充斥的今日,也全都埋没了。
爷爷说人生有两次影响最大的教育,一是启蒙,一是恋爱。对于何老师,我似乎把两者混而为一了,但其实也不是恋爱,若要说明白也就只有是一个慕字罢。慕,是不是人对自己这一生的存在忽然敏感惊觉到了,因此生出的喜悦和凄凉,从而对自己前世的一种怀思,和对来世的一种大的向往。这是不是可通于中国民间对于《隋唐演义》和《三国演义》里英雄豪杰的向往,又是不是可通于“文王望道而未之见”的望,一旦将之付诸行动,就是汤武革命而全民风从呢。
而我今天,是慕爷爷,慕国父孙中山先生啊。读国父自撰的伦敦蒙难记,真是一篇绝好的文章,我也像看完了《赤地之恋》,要为刘荃,黄绢,为张爱玲,大大的立下志气,把世上一切不平扫荡。单为了张爱玲喜欢上海天光里的电车叮铃铃的开过去,我也要继承国父未完成的革命志愿,打出中国新的江山来。因为她就是倾国倾城佳人难再得。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48
辑三天地情兮
鹊桥仙
人长得好看,到大学来,更是以为每个男孩对自己有意思。跟自个儿订了不少原则,只准和女同学看电影,团体郊游可以,单独约会不可以,这个那个一大堆,原来都是沾沾自喜。所以才开学,就跟海东青逛淡水镇,龙山寺吃茶,兴尽到夜晚回住处,那天下着细雨,登窄窄的楼梯上来,忽然想到衣物晒在阳台没收,赶紧收下,已经湿了半边。他问了几次有没有关系,当然他不是真的关心,我其实也不在意。
那时节初秋,盖着新制的被子睡,夜真是软凉。
后来去他宿舍,叫动物园,租的是农家四合院子,顾客都是学生,每人有一个动物绰号。追问他的绰号是什么,扯了半天,才说叫蟑螂,难怪不肯说。可是——那是昆虫呀?我们家把练瑜伽术的称蟑螂命,很经死的缘故,看他那样瘦,大概是真的。
他宿舍之大,令人不禁要问问他开支如何,我水源街住处才一旋身的大小,已经要一学期一千五百块,原来他竟是常常一个馒头吃三餐的。那墙角又堆了数打可口可乐跟啤酒,是他朋友很多。这样的危险过日子,怎么能够?他的屋子是客厅,也是卧室、厨房和画室,偌大的房屋,不知拿来隔间,过生活无心到这种地步。一面墙壁挂了幅黑白摄影,空白的天空,和一棵枯凋的大树,树枝根根伸向天际,看了令人动魄,洪蛮世界的荒荒然。他说在红毛城照的。那边我去过,淡水河口一片渔船,红毛城的荷兰人建筑显得颇凸出,可是也不曾见过这样一种风景,才晓得画家所见的世界跟我们不同,他心中自有一番条理的。
我喜欢去动物园,是他的画册图片多得要命,每次都看不完。有一张长城图片,单照一段城道,人在上面走,穿着汗衫,一个男人拿着半束剑兰,提个篮子,看着像去扫墓,时节却不大对。一般照长城,多是远距离拍摄,意在配合山势,非常磅礴,然而到底是始皇的遗迹,与我无干,如今将人加进长城来特写,才是现世生活的亲切。另外一张不知纽约还是芝加哥的夜景,像一碗七彩的冰糖碎子,咬在嘴里透凉,而且还嗤嗤喳喳的响。
他不时也来水源街,但我房间太小,他人又生得长大,只好把房间打开,将椅子占着走廊的一点空间坐,结果还是一屋子他的两只长腿。我挨着床沿,规规矩矩的坐着,动动就碰到他鞋子,愈发觉得蟑螂的头角峥嵘。
但凡我对人家有意思了,总先来问问血型。B型是中国、意大利和法国。A型是日本和英国,美国看似B型,实在是A型。O型是德国,AB型则是俄国。他居然是AB型,没戏唱了。
国庆日放假,没有回台北,在小屋里用功,看自己能有一间房间,不知多充实。他来找我聊天,说后山景致很好,两人就一起逛山去。出门才发现他淋着细雨来的,我又懒得上楼取伞,浪漫一番也好呢。
小小看客
发表于 2012-11-26 22:17:49
路上是开不尽的野花野草,随手拔来随手扔去。一种菊色小花,家中叫烂鼻子花,小时候妈妈严禁采它,会烂鼻子的,长大了见到这花,想都不曾想碰它,他竟去采来给我,真是叫人惊异。溪里长着水芹,他说台湾只有淡水出产,水芹非要生在活水中,不扎根,玉白的根飘在水下,叶子绿晶晶的。去人家芭乐园里,已经收成过了,剩枝头几个青绿的摘来吃吃,一口一口的很涩。雨忽然大起来,两人躲到一棵树下,漫天漫山的风雨夹着落叶,落到他身上,也到我头上。他说马来西亚的丛林,落叶好几尺深,下面积成了水,可以摸到鱼。从树林望穿出去,两只白鹭乘着风雨滑翔至稻田里。他橘红色夹克在风里头吹得好鼓,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岁月实在静好,无限得很,我们也只是惜之不尽。
那天中午赶上了自助餐,汤正好是水芹做的,一锅浓绿浓绿。
第二天看报纸,台北市竟然大晴天,整版全是报导国庆盛典。我忽觉惘然,仿佛昨天在仙境,今天谪到人间来,而天上人间是这样的没有界限。往后再领家人游后山,花却不是那时候的花,树也不是那时候的树,他们说,瞧你信上怎么夸张的?连我也都怀疑那天。
到了学期中,渐渐忙起来,彼此阴错阳差的很久没有碰面。我去动物园两次,没遇着,隔着纱窗张望,一片黝黑,见我送他的玻璃制的风铃,挂在窗口,使劲的吹一口气,风铃碎碎的叮叮叮响起来,也算打过招呼。
后来再见他,已过一个学期,《大寂之剑》座谈会上,文社好朋友总算又聚全了,散会后便呼啸至动物园喝羊奶。他这时有一个女朋友,大家叫她小芙,皮肤很白,白到透明,留直发,眼睛黑沉沉的,鼻子是阿波罗的挺和高,没有女儿气。我一下就喜欢上她,可是偏要来与她比。她笑起来哈哈哈的,笑纹特别深,坐在地板上盘着腿,替大家涂契司,倒羊奶。他把杯子递过去,还没有说一句话,她便倒满了一杯传回来,房子里只觉他都是她的人。但是他的AB型,使我更在比斗之上哩。小芙是B型。
前两天,跟天心去得恩堂配隐形眼镜,出来沿罗斯福路逛,到双叶买书。我身上没口袋,钱放她那边,一路吃喝是她掏钱付。逛到百货行,一定要为我选副耳环,这挑那挑都不中意,很抱歉似的,其实我本来就没有要的意思,看着她觉得很好玩,好像是男朋友。买牛角糖,她一口气要一袋,十五块钱,我说一袋两人吃还不够吗,“难得出来逛,要吃就吃个过瘾。”到底我是在外面住宿了一年多,学会精打细算,夏天经常一顿自助餐只花五块钱,现在居然零食十五块,怎么可以。这更成了一对小夫妻,妻子疼惜丈夫赚来的钱,丈夫只觉一个一个钱花来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