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5:06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年青秦王在对面一脸笑意遥遥拱手。
“说难。”韩非淡淡两字。
“但怀坦诚,说之何难?”秦王拍案大笑。
“秦王乏察奸之术,任姚贾为邦交重臣,韩非深以为憾也!”
“姚贾何以为奸?先生明示。”
举殿如寂然幽谷,只回响着韩非的冷峻吟诵:“姚贾挟重金出使,暗结六国大臣,名为秦国邦交,实则聚结私党。秦国一旦有变,安知其人不会外结重兵,压来咸阳?且姚贾者,大梁监门子也,屡在大梁为盗,后入赵国求官又被驱逐。卑贱者,心野。此等为山东所弃之不肖,秦王竟任为重臣,尝不计嫪毐之乱乎!”
韩非片言如秋风过林,整个大殿顿时萧瑟肃杀。且不说以山东流言公然指斥大臣,便是有违秦法,最令大臣们惊愕的是,韩非将出身卑微的布衣之士一律视做卑贱者心野。百余年来,山东入秦名士十之八九为平民布衣。便说目前一班新锐,王绾李斯王翦郑国姚贾顿弱以及数不清的实权大吏,哪个不是出身寒微的布衣之士?如此一言以蔽之,谁个心头不是冷风飕飕?更有甚者,韩非竟以人人不齿的嫪毐之乱比姚贾野心,非但寒众人之心,犹伤秦王颜面。秦国朝野谁人不知,秦王将嫪毐之乱视作国耻,还记载进了国史,韩非此举,岂非存心使秦王难堪?君受辱而臣不容,此乃千古君臣之道。蔺相如正是在秦昭王面前宁死捍卫赵王尊严而名扬天下,如今秦国大臣济济一堂而韩非如此发难,秦国大臣们焉能不一齐黑脸?
“韩子之言,大失风范!”老成持重的王翦第一个挺身拍案。
“少安毋躁。”年青的秦王突然插断,大笑着离案起身,走到韩非案前又是深深一躬,“先生入秦初谋,即显铮铮本色,嬴政谨受教。”韩非不见秦王发作,一时竟愣怔无话。便在此际,秦王转身高声道,“今日大宴已罢,诸位各安各事,长史代本王礼送先生。”说罢又对韩非一拱手,“嬴政改日拜望先生。”径自转身大步去了。
一场前所未有的敬士国宴,如此这般告结了。
将韩非送到驿馆,李斯心绪如同乱麻。韩非鄙视布衣之言使他倍感窝心,蓦然想到当年兰陵同居一舍时韩非的种种不屑之辞皆源出此等贵胄世俗之心,不禁更是愤愤酸楚。然则李斯已经是枢要大臣,不得不尽国礼,只好怦怦心跳着笑脸周旋,要与韩非做畅谈长夜饮。不料韩非却淡淡笑道:“斯兄,韩非不得已也,得罪了……韩非入秦,你我同窗之谊尽矣!夫复何言?”说罢转身进了寝室,随手又重重地关了门。李斯分明看见了韩非眼中的荧荧泪光,心头又是一阵怦怦大跳,思绪乱得没了头绪。如此便走,韩非有事如何得了?守在这里,尴尬枯坐一夜,岂非传为笑谈?蓦然想起原本是姚贾安置接待韩非,便连忙派驿丞找来姚贾商议。姚贾一见李斯便一阵大笑道:“其实也,我早赶到驿馆了。长史只管去忙,一切有姚贾。”见姚贾全然没事反倒开心如此,李斯倒是疑惑着不敢走了。姚贾却道:“长史但去,姚贾做的便是这号恶水差使,支应得了,保韩子无事。”李斯茫然道:“你,你当真不忌恨韩子?”姚贾又是一阵大笑道:“韩子暗中辱我一人,姚贾有恨!韩子今日明骂,姚贾只有谢恩之心,何有恨也!”李斯还是一片茫然,却也放心下来,终于踽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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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5:07
那一夜,李斯心烦意乱,第一次没有在夜里当值。
不想旬日未过,韩非又大起波澜。
时逢秋种之际,秦王率一班重臣开上了泾水瓠口沿郑国渠东下,一边视察农事一边商讨国事。事前,秦王对李斯申明本意:此行之要,在于教韩非明白秦国殷实富强而韩国必不能存,使韩非弃其孤忠而真心留秦助秦。李斯见秦王依旧对韩非如此执著,便打消了劝谏之心,也没有说及自己近日对韩非的诸多疑虑。毕竟秦王是真心求贤,若能仁至义尽而使韩非成为秦国栋梁,原本也是李斯所愿。
及至上得郑国渠一路东来,秦国君臣抚今追昔无不万般感慨。当年的荒莽山塬,如今已经绿树成荫,两岸杨柳夹着一条滚滚滔滔的大渠逶迤东去,时有一道道支渠在林木夹持中深入茫茫沃野,昔日白尘翻滚的荒凉渭北盐碱地,已经是田畴纵横村庄相连鸡鸣狗吠的人烟稠密地带了。作为当年的河渠令,李斯在渠成之后一直没有登临郑国渠,今日眼见关中如此巨变,更是万般感慨。奋然之下,李斯便想找郑国说话。这才惊讶地发现,一路行来只有两个人默默不语,一个是郑国,一个是韩非。郑国是两眼热泪无以成言。韩非却是冷眼观望,陷入茫然木然的深思。
三日之后,秦国君臣在郑国渠进入洛水的龙口高地扎营了。
一夜歇息,次日清晨君臣朝会。大臣们原本想法,在郑国渠朝会定然是要计议农事。不想,秦王嬴政只在开首说了几句农事,而后便是一转:“经济诸事有郑国老令总操持,本王放心,朝野放心。今日朝会只议一事:秦国新政之期已大见成效,大举东出势在必然;如此,东出之首要目标何在,便是今日议题。”李斯很是惊讶,这件大事秦王已经与几位用事重臣会商多次,历来不公诸大朝会,今日突兀提出却是何意?然一看秦王目光隐隐向韩非一瞥,李斯顿时恍然,这才静下心来。
“臣李斯以为,秦国东出,以灭韩为第一。”李斯已经明白秦王意图,决意第一个说话,尽速使议题明朗而逼韩非尽早说话,“韩为天下腹心。秦之有韩,若人有腹心之患也。先攻韩国,则秦对六国用兵便有关外根基之地。若越过韩国而先取他国,则难保韩国不作后方之乱。一旦灭韩,其他五国则可相机而动。此乃方略之要。”
“长史所言,老夫亦认同,灭韩第一。”尉缭第一个呼应。
王绾一拱手道:“臣所见略同。”
“先兵灭韩,臣等赞同。”王翦蒙恬异口同声。
“韩国名存实亡,灭韩正是先易后难,上策!”姚贾声音分外响亮。
嬴政向韩非遥遥拱手:“国事涉韩,尚望先生见谅。”
韩非却冷冷开言:“韩国,不可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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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5:08
“愿闻先生之教。”
“韩国,三不可灭也!”韩非苍白枯瘦的面庞骤然泛起了一片红晕,“其一,秦国灭韩,失信于天下。韩国事秦三十余年,形同秦国郡县。此等附属之国,秦尚不放过,赫然以大军灭之,既不得实利,又徒使天下寒心。从此,山东六国无敢臣服于秦,唯有以死相争。灭韩之结局,譬如白起长平杀降而逼赵国死战也!”
“愿闻其二。”嬴政分外平静。
“二不可灭者,灭韩不易也!”韩非的吟诵颇显激烈,“韩国臣服秦国,所图者保社稷宗室也。今社稷宗室不能存,韩国上下必全力死战也!韩人强悍,素称劲韩,秦国何能一战灭之?如数战不下而五国救援,则合纵之势必成。其时,秦国何以应敌于四面哉!”见嬴政没有说话,韩非也没有停滞,“其三,灭韩将使秦为天下众矢之的也!顿弱、姚贾离间六国君臣,虽已大见成效,然则,安知六国再无良臣名将乎!邦国兴亡,匹夫有责。若有五七个田单再现,以作孤城之战,旷日持久之下,八方反攻,齐指咸阳,秦将何以自处也!”韩非戛然而止,行营大厅一片寂然。
姚贾突然高声道:“韩子言行,莫非视自己为韩国特使?”
“韩非入秦,原本便是出使。”韩非冷冷一句。
“韩子之见,秦国兵锋首当何处?”尉缭突兀一问。
“此秦国内事,韩非本不当言。然足下既问,韩非可参酌一谋。”韩非罕见地矜持一笑,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激烈,“秦国东出,首用兵者只在两国:一为赵国,二为楚国。赵为秦国死敌世仇,灭之震慑天下。楚为广袤之国,灭之得利最大。弱小如韩国者,一道王书便举国而降,何难之有也!”
偌大行营静如幽谷,大臣们面面相觑,嬴政也一时显出困惑神色。
突然一阵大笑,姚贾直指韩非:“韩子荒诞,欺秦国无人哉!”
“岂有此理!”韩非声色俱厉,拍案而起。
“敢问上将军,灭楚大战,几年可定?”姚贾却不理睬韩非。
王翦冷冷一笑:“楚国辽阔旷远,山川深邃,大军深入,难料长短。”
“韩子欲将秦国数十万大军陷于楚地久战,以存韩国?”尉缭也冷笑一句。
姚贾一阵大笑道:“兵家疲秦计,韩子用心良苦也!”
蒙恬痛心疾首拍案道:“非兄铁心存韩,韩国害你不够么!”
李斯长长一叹道:“秦国何负于非兄,非兄终究不为秦谋也!”
韩非昂然木然,冷峻傲岸地矗立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也不说话了。
“韩子心存故国,嬴政至为感佩!”
秦王突然一阵大笑,起身离案对韩非深深一躬,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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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5:09
回到咸阳,事情依然没有完结。
三五日之后的一个深夜,李斯被秦王召进了大书房。秦王推过案头一卷,说这是韩子的正本上书,敢请长史上书以对。李斯不想再就韩非之事多说话,捧着韩非上书告辞去了。回到自家书房打开一读,李斯不禁愕然——《存韩书》!莫非韩非当真愚钝如此,竟没有觉察出行营朝会秦国君臣对他的失望,抑或韩非存韩之心过甚而致心神不清?秦王也是,韩非之论事实上已经被朝议一致评判为荒诞之谋,何以还要李斯上书以对?思忖良久,李斯终究还是公事公办,认真写下了一卷上书,赶在清晨送进了秦王书房。
秦王嬴政,此时的心绪更是如同乱麻。
韩非入秦,嬴政一心敬慕满腔热望地要大用韩非,期盼韩非能像商君与孝公一般与自己结为知音君臣,同心创建不世功业。然屡经努力,种种苦心都被韩非冷冰冰拒之千里,嬴政的满腔烈焰也在这一点一滴之下渐渐冷却了。心怀故国而不为秦谋,嬴政尚抱敬重之心。毕竟,孤忠如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也还是一种德行风范。然则,韩非已经到了不惜为秦国大军设置陷阱的地步,嬴政无法忍受了。心绪一变,嬴政立觉韩非迂腐得可笑——当众被群臣质疑竟不知觉,回到咸阳又立即呈送了《存韩书》。读罢韩非的《存韩书》,嬴政的心真正冰凉了。
那一夜,嬴政在王城的商君指南车下徘徊到五更鸡鸣。月光朦胧,王城一片沉寂,嬴政的心如同层层叠叠的殿台楼阁在月光下混沌一片。仰望着指南车上的高高铜人遥指南天,嬴政一遍一遍地叩问着自己无比尊崇的法圣:商君呵商君,韩非究竟何种人也?其呕心沥血之作唯赠嬴政一人,显然是期望通过嬴政之手而实现他的法家三治,韩非与嬴政宁非神交知音哉!然则,韩非何以不能与嬴政同心谋国,却死死抱住奄奄一息的腐朽韩国?莫非以韩非之天赋大才,竟也不能摆脱故土邦国之俗见,竟也不能以天下为大道么?韩非知秦之政,嬴政何其感佩也!韩非误秦之术,嬴政何其心冷也!若说唯法是从,韩非有意误秦已是违法无疑。然则,嬴政何忍治其罪也。为一人而难以决断,生平未尝有也!今日之难,嬴政何堪?仰望西天残月,嬴政不禁长长一叹:“上天!既生其人广博之才,何不生其天下之心也!”
清晨时分,嬴政一如既往地走进了书房,眼前蓦然一亮。
李斯的上书很别致,分明是对秦王的上书,题头却是“答存韩书”。李斯显然是只对韩非之主张陈说己见,其余一切留给秦王自己决断。想到自韩非入秦后大臣们人人都多了几分顾忌的情形,嬴政眉头不禁皱作一团。打开李斯上书,嬴政的心境立即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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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5:10
答 存 韩 书
王以韩非之《存韩书》下臣斯,命臣以对。存韩之说,臣斯甚以为不然。
秦之有韩,若人有腹心之患。韩虽臣于秦,然终为秦病。此理,臣已多次陈说。今韩非上存韩书,其谋若用,则秦必有函谷关之大患也!存韩之说者,以存韩为重也。其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此存韩之术也,辩才惑人耳!其所图谋者,陷秦于楚赵泥沼而韩能借力斡旋,以图死灰复燃而已。昔年五国诸侯攻韩,秦发兵以救。而韩国未尝报秦,非但屡为山东攻秦前军,更以种种谋术疲秦弱秦,其心其术可见矣!所以然者,韩尚术治也。自韩昭侯申不害始,好听人之浮说而不权事实,故虽杀戮奸臣,不能使韩强也。今《存韩书》犹以术计存韩,存韩之根,在引秦误入泥沼。此犹水工疲秦之策也。水工疲秦,犹能将计就计者,河渠毕竟农事之大利也。然今之存韩术,误兵疲秦也。若行,则为害之烈后患之大,恐无以补救也。是故,存韩之说万不可取,愿君上幸察臣说,无忽!
“小高子,立召长史。”
此刻李斯恰恰不在王城,而正在蒙恬府中与蒙恬计议如何能说服韩非融入秦国。蒙恬正在匆忙准备北上九原,听李斯说得几句便连连摇头苦笑说,韩非大哥能出此恶计,足见铁心也,莫存奢望,任谁也不行。李斯看着忙碌整装的年青上将军,一时茫然得无话可说,只是连连叹息。正在此时,赵高飞马来召李斯。蒙恬一听事由,走过来对李斯低声说了几句,李斯大为惊愕,也只好点点头匆匆去了。
“长史拟书,着廷尉府将韩非下狱,依法勘问。”
嬴政只冷冷说了一句,拂袖去了。李斯惊愕当场,半日回不过神来。太突兀了!以李斯所想,韩非纵然不为秦国所用,毕竟有韩使之名,秦王对韩非更是崇敬有加,最后只能是放韩非回韩,如何便能下狱治罪?须知秦自孝公之后敬士敬贤蔚然成风,天下才士西行入秦如过江之鲫,但凡怀才不遇或遭受迫害者,首选之地无不是秦国。无论山东六国的庙堂如何咒骂秦国藏污纳垢窝藏罪犯,秦国的敬士口碑都无可阻挡地巍巍然矗立起来。目下秦国正欲东出,文战之要便是争取人心向一,当此之时,将韩非这般赫赫盛名的大师人物下狱治罪,秦王不怕背害贤之名么?
“长史愣甚?举朝惶惶不知所措,韩非能好?”赵高过来低声嘟哝了一句。李斯顿时一个激灵,板着脸森然一句:“你小子不守法度,敢议论国事?”赵高吓得连连打躬:“小人看大人愣怔,只怕大人误了拟书,故此提醒一句,安敢有他?只要大人不报君上,便是小人再生父母!”说罢又扑地拜倒连连叩头。李斯忍着笑意一挥手:“小子尚算明白,饶你这次也罢。”赵高诺诺连声,爬起来风一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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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5:11
第五章 术治亡韩 五、韩非在云阳国狱中静悄悄走了
姚贾带着廷尉府吏员甲士开到驿馆时,韩非正在操琴而歌。
胡杨林金红的落叶铺满了庭院,叮咚的琴声沉滞得教人窒息。韩非语迟,歌声如惯常吟诵散漫自然,平静如说犹见苍凉:“大厦将倾也,一木维艰。大道孤愤也,说治者难。吾道长存也,夫复何言!故国将亡也,心何以堪?知我罪我也,逝者如烟……”姚贾听得不是滋味,一拱手高声道:“大道在前,先生何须作此无谓之叹!”
叮的一声锐响,琴弦断裂。韩非抬头,目光扫过姚贾与吏员甲士,缓缓起身,冷冷一笑,一句话不说向外便走。姚贾猛然醒悟,对廷尉府吏员一挥手,两排甲士便将韩非扶进了停在偏门内的囚车。姚贾径自走进住屋,收拾了韩非的一应随身物事出来交给押解吏员,而后对着囚车深深一躬,便匆匆离开了驿馆。
随着押解韩非的囚车驶出咸阳,一道秦王明书也在咸阳四门张挂出来。王书只有寥寥几行:“韩非者,韩国王族公子也,天下名士也,入秦而谋存韩,尚可不计。然韩非又上《存韩书》,欲图秦国大军向楚向赵而陷入泥沼,此恶意也,触法也!是故,本王依法行事,拘拿韩非下狱。为明是非,特下书朝野并知会天下。秦王嬴政十四年秋。”
颁行特书,是李斯的主张。
下狱王书拟成未发之时,李斯便要晋见秦王。不想,整个长史署的吏员都不知秦王去了何处。李斯焦灼无奈,用羊皮纸写了一短札:“韩非事大,非关一人,王当有特书颁行,以告朝野以明天下。”而后李斯找来赵高道:“此事特急,足下务必立即送与秦王!李斯在王书房立等回音。”赵高一点头道:“君上心烦,小高子知道去处,保不误事。”说罢飞步而去。大约半个时辰,赵高带回一札:“韩非事长史酌处,无须再请。”李斯长吁一声,立刻草成一道秦王特书,与前书同时誊刻同时发出。
王书一发,李斯便到了廷尉府。
目下廷尉府是毕元代署,实际勘审案件者则是廷尉丞等一班老吏。李斯不见毕元,只找来廷尉丞询问:“秦王将韩非下狱,依据秦法,韩非何罪何刑?”廷尉丞沉吟有顷道:“韩非若作韩使待之,则无所谓误谋,秦法亦无律条依据。韩非若以秦国臣工待之,则为误谋之罪。误谋罪可大可小,处罚凭据是误谋之后果大小。”李斯默然良久,拿出秦王回札教廷尉丞看过,郑重吩咐道:“此案特异,不须以常法勘问,更不能妄动刑罚。如何处置,容我禀报秦王定夺。”廷尉丞正色允诺,李斯这才去了。
不料,次日清晨,秦王嬴政便到雍城郊祀去了。旬日之后传车送回王书:本王郊祀之后顺带巡视陈仓关大散关,立冬之日可回咸阳,寻常国事由王绾、李斯酌处。如此一来,李斯便大大不安起来。韩非下狱,秦国朝野一片错愕,外邦在秦士人尤其愤愤不平。虽有特书明告,终究议论纷纷。尚商坊的山东士子们已经在鼓噪,要上书秦王质询:秦王拘拿韩国使臣下狱,开天下邦交恶例,公道何在!此举若果然酝酿成行,秦国岂非大大难堪?当此之时,韩非之事不能立决,分明是将一团火炭捧在自己手里,秦王如何竟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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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5:12
秋月初上,李斯在后园徘徊不安时,姚贾来了。
“河汉清明,廷尉何叹之有?”姚贾似笑非笑遥遥拱手。
“云绕秋月,客卿宁不见乎!”
“但有天尺,何云不可拨之?”
“客卿何意?”
“王札在手,无须狐疑。”
“姚贾,你要李斯决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长史宁不闻乎!”
“决亲易,决友难。客卿如我,果能决之哉!”
“姚贾果是长史,何待今日?”
“其理何在?”
“长史但想,我等布衣之士抛离故土入秦,赖以立身者,天下之心也。毕生所求者,一我华夏,止战息乱也。生逢强国英主,便当以大业为重,抛却私谊私友之情,岂可因一人而乱大计哉?韩非者,固长史之少学同窗也。然则,其人恒以王族贵胄居之,蔑视布衣之士不必说起;犹不可取者,韩非褊狭激烈,迂腐拘泥,欲图救腐朽害民之国于久远,为天下庶民乎!为一王族社稷乎!身为名士,韩非一无天下大义,反秉持才具而乱天下大计,宁非天下之害哉?”
“杀贤大罪,青史骂名也!”李斯拍栏一叹。
“毁却一统大计,宁不负千古骂名?”姚贾揶揄一笑。
“不报君上亲决,李斯终究不安也。”
“君上留札而不问,安知不是考校长史之胆气公心哉!”
李斯不禁一激灵!姚贾此话,使秦王多日不过问韩非之事的疑惑突然明朗,否则何以解释素来对人事极为认真的秦王的反常之举?然则,姚贾这一推测若是错解秦王之心,后果便是难以预料。一时之间,李斯有些茫然了。
“长史如此狐疑,不当与谋也,姚贾告辞。”
“且慢。”李斯追了上来,“足下可有适当之法?”
“自古良谋,非明断者不成。长史不断,良策何益?”
“我心已定!你且设法。”
姚贾低声说了一阵。李斯开始有些犹疑,最终还是点头了。
在云阳国狱的天井里,韩非看见了飘落的雪。
初进这座秦国唯一的大狱,韩非很是漠然。对于自己入秦的结局,韩非是很清楚的。存韩之心既不能改,又能期望秦国如何对待自己?在离群索居的刀简耕耘中,韩非透过历史的重重烟雾审视了古今兴亡,也审视了目下的战国大势,尤其缜密地审视了秦国。韩非最终的结论是:天下必一于秦,六国必亡于己。对于秦国,韩非从精读《商君书》开始,深入透彻地剖析了秦国的变法历史,最终惊讶地发现:秦国的变法实际上整整持续了六代君王一百余年,而绝不仅仅是商鞅变法!山东六国远观皮毛,误己甚矣!秦孝公商鞅变法,奠定了根基而使秦国崛起。秦惠王铲除世族复辟势力,导致国家多头的久远的封地制在秦国彻底完结,才完成了真正的法治转化。秦昭王遏制外戚势力的膨胀,使邦国权力的运行有了一套完备的法则,同时又将战时法治充分完善,以至秦国在与赵国惊心动魄的大决战中能够凝聚朝野如臂使指,以至秦国后来的三次交接危机都能够成功化解。吕不韦时期欲图以“王道为轴,杂家为辅”在秦更法宽政,毋宁说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变法。然则吕不韦不擅势治,导致权力大乱,秦国真正地出现了第一次法治危机。秦王嬴政自亲政开始,立即着手理乱变法:其一整肃内政,先根除乱政叛逆的嫪毐太后党,再根除治道政见不同的吕氏党,一举使势治(权力结构)恢复到秦法常态;其二整肃内廷,在天下开创了不立王后的先例,根除了太后王后外戚党参政的古老传统;其三富国强民整军,使商君秦法中的奖励耕战更加完备也更为变通,一举成就关中天府之国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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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5:13
如此百余年变法,天下何能不一于秦国?
反观山东六国,无不是一变两变而中止。魏国,魏文侯一变之后变法中止而忙于争霸。韩国,韩昭侯申不害一变,其后非但中止且复辟了旧制。赵国,武灵王一变而止。燕国,燕昭王乐毅一变而止。齐国,齐威王与齐宣王、苏秦两变而止。楚国,吴起一变,楚威王变法中途人亡政息,可谓一变半而止。而且,六国变法的共同缺陷是封地制不变,或不大变,所以始终不能凝聚国力。大争之世,以六国之一盘散沙而抗秦国之泰山压顶,焉得不灭哉!求变图存,此战国之大道也。六国不求变而一味图存,焉得不灭哉!
唯其如此,韩非对六国是绝望的。
身为躬行实践的新法家,韩非实现法治大道的期望在秦国。
然则,韩非是王族公子,韩非无法像布衣之士那样洒脱地选择邦国大展抱负。韩非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的心血之作赠送给秦王。他相信,只有以秦国的实力、法治根基以及秦王嬴政的才具,才能真正地将《韩非子》的大法家理念实施于天下。可是,韩非自己却只能做个旁观者。不!甚至只能做个反对者,站在自己深感龌龊的韩国社稷根基上对抗法行天下之大道。身为王族子孙,他不能脱离族群社稷的覆灭命运而一己独存,那叫苟且,那叫偷生。既然上天注定地要撕裂自己,韩非也只有坦然面对了。韩非清楚地知道,韩王要自己做的事是与自己的心志学说背道而驰的。韩非也清楚地知道,秦王有求于自己者,天下大义也,行法大道也,是自己做梦都在渴求的法治功业。可是,自己却只能站在最龌龊的一足之地,做自己最不愿意做的事。这便是命——每个人都降生在一定的人群框架里,底层框架贫穷萧疏却极富弹性,可以任你自由伸展;上层框架富丽堂皇却生硬冰冷,注定你终生都得优游在这个金铜框架里而无法体验底层布衣的人生奋发。上天衡平,冷酷如斯!天命预断,冷酷如斯,夫复何言!
韩非的平静麻木,被不期然的一件小事打破了。
一日,狱吏抱来了一个棉套包裹的大陶罐。这是云阳国狱对特异人犯独有的陶罐炖菜,或牛骨肉或羊骨肉,与萝卜藿菜等混炖而成,有肉有菜有汤又肥厚又热乎,对阴冷潮湿的牢房是最好的暖身保养之物。待老狱吏打开陶罐,韩非木然一句:“可有秦酒?”老狱吏呵呵一笑:“有。先生左手。”韩非目光扫过,冷冷一笑,合上了眼皮打起了瞌睡。老狱吏依旧呵呵笑着,过来敲打了几下石板墙角,掀开了一面石板,搬出两只泥封酒坛道:“这酒是当年商君所留。若是别个,老朽不想拿出来,也不想说。先生看看,正宗百年老凤酒!”韩非惊讶地睁开了眼睛:“这,这,这间,商君住过之牢房?”老狱吏点着雪白的头颅一边叹息一边殷殷说叨:“听老人说,商君喜好整洁,当年在这里照样饮酒,照样写字。老人们便在墙角开了壁柜,专门放置酒具文具,好教脚地干净些个。一代一代,没人动过商君这些物事……得遇先生,商君也会高兴,也会拿出酒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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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7 13:55:14
韩非抚摩着沉甸甸的泥封酒坛,心头潮涌着没了话说。
孤傲非常的韩非,独对商鞅景仰有加。在韩非洞察历史奥秘的犀利目光中,商鞅是古往今来当之无愧的圣人——法圣。商鞅之圣,在其学说,在其功业,更在其光耀千古的人格精神。商鞅行法唯公无私,敢于刑上王族贵胄。商鞅护法唯公无私,决然请刑护法走上祭坛做牺牲。真正当得起“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这样的天下口碑。无论复辟者如何咒骂商鞅,这千古口碑都无可阻挡地巍巍然矗立于千古青史。商君若韩非,该当如何?韩非若商君,又当如何?韩非啊韩非,你可以褒贬评判商君之学说,可你能褒贬评判商君之大义节操么?扪心自问,你有这个资格么?商鞅如此节操,能说因为他是布衣之身无可顾忌么?果真如此看商鞅,韩非还有法家的公平精神么?
“商君节操,护法护学也!韩非节操,存韩存朽也!”
“韩非之于商君,泰山抔土之别也,愧亦哉!”
“有大道之学,无天下之心,韩非何颜立于人世哉!”
辗转反侧,自忖自叹,不知几日,韩非终于明白了自己。
治学的韩非,战胜不了血统的韩非。清醒的洞察,战胜不了与生俱来的族群认同。只要韩非继续活着,这种痛苦的撕裂便注定要永远继续下去。韩非赞赏自己,韩非厌恶自己。治学之韩非,屈从于血统之韩非,韩非便一文不值。血统之韩非,屈从于理性之韩非,韩非便没有了流淌在血液中渗透在灵魂中的族性傲骨。一个韩非不可能融化另一个韩非,何如同归于尽,使学说留世,使灵魂殉葬,使赞赏与厌恶一起灰飞烟灭……
韩非绝食了。
便在国狱令惶惶报上韩非绝食的消息时,姚贾匆匆来到了云阳国狱。姚贾没有见韩非,只教国狱令将李斯的密札交给韩非。大约一个时辰后,国狱令回报说,韩非自裁了。国狱令说,韩非看了密札,罕见地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话:敢请老令代韩非谢过李斯;说罢,韩非捧起酒坛大饮一阵,那支钩吻草《博物志》引《神农经》云:药物有大毒不可入口鼻耳目者,入即杀人,一曰钩吻。便抹进了嘴角……
“大冰镇尸,等待上命。”姚贾没有验尸,立即飞马回了咸阳。
秦王回到咸阳,先接韩非绝食快报,又得韩非自裁消息,甚事没问便吩咐李斯下书:以上卿之礼,将韩非尸身送回韩国安葬。李斯心中一方大石落地,立即亲自赶赴云阳国狱为韩非举行入殓大礼。旬日之后,在大雪飞扬的隆冬之时,护送韩非灵柩的特使马队从云阳国狱向函谷关去了。
第五章 术治亡韩 六、濒临绝境 韩王安终于要孤城一战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5:15
韩安想不到,姚贾这次如此强硬。
两年前,韩王没有召集任何大臣商议,更不敢向秦国追究韩非的死因,便下书将韩非安葬在了洛阳北邙山。这是天下最为堪舆家赞叹的陵墓佳地,韩国王族的公子大多都安葬在那里。其时,洛阳虽然已经成了秦国的三川郡,但对三晋的这方传统墓葬地还是不封锁的。葬礼之时,韩王安亲自执绋,所有韩国王族大臣不管平日如何咒骂韩非,都来送葬了,人马虽不壮盛,也算得多年未见的一次隆重葬礼了。毕竟,韩非是为韩国说话而死的,谁也没有理由反对此等厚葬。韩安原本以为,按照秦王的心愿隆重厚葬韩非,秦国必因感念韩非而体恤韩国,兵锋所指必能绕过韩国。唯存此心,那年冬天韩国君臣很是轻松了一阵,纷纷谋划使秦国继续疏忽韩国的妙策。谁料不到一年,韩国商人从咸阳送来义报:秦国即将大举东出,首战指向极可能是韩国!义报传开,韩国王族世族的元老大臣们又纷纷开骂韩非,认定韩非伤了秦王颜面,秦国才要起兵报复。丞相韩熙尤其愤愤然:“韩非入秦,心无韩国也!否则如何能一死了之!韩非不死,秦国尚有顾忌怜惜之情。韩非一死,秦国无所求韩,不灭韩才怪!”
在一片纷纷攘攘的骂辞中,韩安也认同了韩非招祸的说法。在韩安看来,韩非若要真心存韩,便当忍辱负重地活在秦国,即使折节事秦也要为韩国活着,无论如何不当死。韩非既有死心,分明是弃韩国而去,身为王族公子,担当何在?若是韩非不死,秦军能立攻韩国么?秦军向韩,都是韩非引来之横祸。
如此情势之下,姚贾入韩能是吉兆么?
姚贾的说辞很冰冷,没有丝毫的转圜余地:“韩国负秦谋秦,数十年多有劣迹,今次当了结总账!韩国出路只有一途,真正成为秦国臣民,为一统华夏率先作为。否则,秦国大军一举平韩!”韩安心惊肉跳,哭丧着脸道:“特使何出此言?韩国事秦三十余年,早是秦国臣民也。秦王之心,过之也,过之也……”姚贾冷笑道:“三十年做的好事?资赵抗秦、肥周抗秦、水工疲秦,最后又使韩非兵事疲秦。秦国若认此等臣民,天下宁无公道乎!”旁边的丞相韩熙连忙赔着笑脸道:“韩国臣道不周,秦王震怒也是该当。老夫之意,韩国可自补过失。”姚贾揶揄道:“韩人多谋。丞相且先说个自补法子出来。”韩熙殷殷道:“老夫之见,两法补过:其一,韩王上书秦王,正式向秦国称臣;其二,割地资秦,以作秦国对他国战事之根基。如何?”姚贾冷冰冰道:“韩王主事。韩王说话。”韩安连忙一拱手道:“好说好说,容我等君臣稍作商议如何?”姚贾摇头道:“不行。此乃韩国正殿,正是朝议之地,便在这里说。今日不定,本使立即回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