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3:46

  “甚事,不能稳当些个?”赵姬有些生气。

  “太后太后,秦王来了!”老侍女惊讶万状地压低着嗓子。

  “!”

  “太后!快来人,太后……”

  就在老侍女手忙脚乱,想喊太医又想起南宫没有太医只有自己掐着太后人中施救时,身后一阵脚步声,一个年青的内侍风一般过来推开了老侍女,平端着太后飞到了茅亭下的石案上。及至将太后放平,一名老太医也跟了上来,几枚细亮的银针利落地插进了太后的几处大穴。惊愕的老侍女木然了,看着身披黑丝斗篷的伟岸身影疾步匆匆地走进茅亭,既忘了参拜,也忘了禀报,只呆呆地大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你是,是,秦,王?”赵姬睁开雾蒙蒙的双眼,梦魇般地嘟哝着。

  “娘……我是嬴政。”

  “你?叫我娘……”一句话没说完,赵姬又昏了过去。

  嬴政清楚地看见,母亲的眼睛涌出了两行细亮的泪水。

  他心头猛然一酸,二话不说俯身抱起母亲,大步进了寝室庭院。及至老侍女匆匆赶来,给母亲喂下一盅汤药,母亲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嬴政还是久久没有说话。对望着母亲的眼神,嬴政的心怦怦大跳。在他的少年记忆里,母亲曾经是那样的美丽,母亲的眼睛是澄澈碧蓝的春水,写满了坦然,充溢着满足,荡漾着明澈。可是,目下的母亲已经老了,鬓发已经斑白,鱼尾纹在两颊延伸,迷蒙的眼神婴儿般无助,分明积淀着一种深深的哀怨,一种大海中看见了一叶孤舟而对生命生出的渴望,一种对些微的体察同情的珍重,一种对人伦亲情的最后乞求……

  “娘老矣!”嬴政内心一阵惊悚,一阵战栗。

  多少年了,嬴政没有想过这个母亲。在他的心灵里,母亲早早已经不属于他了。在他的孩童时期,母亲属于独处,属于烦躁,属于没有尽头的孤独郁闷。在他的少年时期,母亲属于王城宫廷,属于父亲,属于快乐的梁山夏宫。当他在王位上渐渐长大,母亲属于仲父吕不韦,属于那个他万般不齿的粗鄙畜生。在嬴政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母亲对他没有过严厉的管教,没有过寻常的溺爱,没有过衣食照料,没有过亲情厮守,疏疏淡淡若有若无,几乎没有在他的心田留下任何痕迹。他已经习惯了遗忘母亲,已经从心底里抹去了母亲的身影。甚至,连“母亲”这两个字,在他的眼中都有了一种不明不白的别扭与生疏。嬴政曾经以为,活着的母亲只是一个太后名号而已,身为儿子的他,永远都不会与母亲的心重叠交汇在一起了。然则,今日一见母亲,一见那已经被细密的鱼尾纹勒得枯竭的眼睛,嬴政才蓦然体察,自己也渴望着母亲,渴望着那牢牢写在自己少年记忆里的母亲。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3:47

  “娘!我,看你来了。”终于,嬴政清楚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赵姬一声哽咽,猛然死死咬住了被角。

  “娘要憋闷,打我!”嬴政硬邦邦冒出一句连自己也惊讶的话来。

  “政儿……”赵姬猛然扑住儿子,放声大哭。

  嬴政就势坐在榻边紧紧抱住母亲,轻轻捶打着母亲的肩背,低声在母亲耳边亲切地哄弄着。娘,不哭不哭,过去的业已过去,甚也不想了,娘还是娘,儿子还是儿子。赵姬生平第一次听儿子如此亲切地说话,如此以一个成熟男人的胸襟体谅着使他蒙受深重屈辱的母亲,那浑厚柔和的声音,那高大伟岸的身躯,那结实硬朗的臂膊,无一不使她百感交集。一想到这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赵姬更是悲从中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旁边老侍女看得惊愕又伤痛,一时全然忘记了操持,也跟着哭得呜呜哇哇山响。赵高眼珠子瞪得溜圆,过来在老侍女耳边低声两句,老侍女这才猛然醒悟,抹着眼泪鼻涕匆匆去了。片刻间,老侍女捧来铜盆面巾,膝行榻前,低声劝太后止哀净面。嬴政又亲自从铜盆中绞出一方热腾腾的面巾,捧到了母亲面前。赵姬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接过面巾拭去泪水,怔怔地看着生疏的儿子。

  “政儿,这,这不是梦……”赵姬双眼矇眬,一时又要哭了。

  “不是梦。”嬴政站了起来,“娘,过去者已经过去,别老搁心头。”

  “娘没出息也。”赵姬听出儿子已经有些不耐,叹息了一声。

  “娘,”嬴政皱起了眉头,“我没有多余的时光。”

  “知道。”赵姬离榻起身,抓过了一支竹杖,“跟我来,娘只一件事。”

  看着母亲抓起的竹杖,嬴政心头顿时一沉。

  母亲老了。青绿的竹杖带着已经显出迟滞的步态,以及方才那矇眬的眼神与眼角细密的鱼尾纹,一时都骤然涌到嬴政眼前,母亲分明老矣!刹那之间,嬴政对自己方才的急躁有些失悔,可要他再坐下来与娘磨叨好说,又实在没有工夫。不容多想,嬴政扶着母亲出了寝宫,来到了池畔茅亭下。毕竟,是娘要上书见他。嬴政最关心的,还是娘要对他说的大事。嬴政来时已经想好,只要娘说的大事不关涉朝局国政,他一定满足娘的任何请求。他已经想到,娘从来没有喜欢过咸阳王城,或者是要换个居处安度晚年。若是寻常时日的寻常太后,这种事根本不需要秦王定夺,太后自己想住哪里便哪里,只须对王城相关官署知会一声便了。可母亲不是寻常太后,她的所有乱行都是身居外宫所引发的。为了杜绝此等事体再度复发,处置嫪毐罪案的同时,嬴政便给王城大内署下了一道王书:日后,连同太后在内的宫中嫔妃夫人,除非随王同出,不得独自居住外宫!这次,母亲着意通过驷车庶长府上书请见,嬴政对自己的那道严厉王书第一次生出了些许愧疚。来探视母亲之前,他已经下书大内署:派工整修甘泉宫,迎候太后迁入。嬴政想给郁闷的母亲一个惊喜。嬴政相信,母亲一定会喜出望外。至于李斯说的大婚之事,嬴政思忖良久,反倒觉得根本不可能。理由只有一个:母亲从来没有管过他的事,立太子,立秦王,以及必须由父母亲自主持的成人加冠大礼,母亲都从来没有过问过;而今母亲失魂落魄满腔郁闷,能来管自己的婚事?不可能!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3:48

  “政儿,你已经加冠三年了。”

  “娘,你还记得?没错。”嬴政多少有些惊讶,母亲竟然没有说自己的事。

  “政儿,既往,娘对你荒疏太多。”母亲叹息一声,轻轻一点竹杖,“然则,娘没有忘记你的任何一个关节。你,正月正日正时出生,八岁归秦,十二岁立太子,十三岁继任秦王,二十一岁加冠亲政……二十多年,娘给你的,太少太少也!”

  “娘……娘没有忘记儿子,儿知足。”

  “政儿不恨娘,娘足矣!”

  “我,恨过娘。然,终究不恨。”

  “你我母子纵有恩怨,就此泯去,好么?”

  “娘说的是,纵有恩怨,就此泯去!”

  “好!”母亲的竹杖在青石板上清脆一点,“娘要见你,只有一事。”

  “娘但说便是。”嬴政一大步跨前,肃然站在了母亲面前。

  “娘,要给你操持大婚。”母亲一字一顿。

  “!”嬴政大感意外,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且说,国家社稷,最根本大事何在?”

  “传,传承有人。”嬴政喘息一声,很有些别扭。

  “然则,你可曾想过此事?”

  “……”

  “驷车庶长府,可曾动议过?”

  “……”

  “你那些年青栋梁,可曾建言过?”

  “……”

  “政儿,你这是灯下黑。”

  赵姬看着木然的儿子,点着竹杖站了起来,“娘不懂治国大道,可娘知道一件事:邦国安稳,根在后继。你且想去,孝公唯后继有人,纵然杀了商鞅,秦国还是一路强盛。武王临死无子,秦国便大乱了一阵子。昭王临终,连续安顿了你大父你父亲两代君王,为甚来?还不是怕你爷爷不牢靠,以备随时有人继任?你说,若非你父亲病危之时决然立你为太子,秦国今日如何?你加冠亲政,昼夜忙于国事,好!谁也不能指责你。至于娘,更没有资格说你了。毕竟,是娘给你搅下了个烂摊子……可是,娘还是要说,你疏忽了根本。古往今来,几曾有一个国王,二十四五岁尚未大婚?当年的孝公,在二十岁之前便有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惠文王嬴驷。政儿,娘在衣食、学业、才具上,确实知你甚少。可是,娘知道你的天性。娘敢说,你虽然已经二十四岁,可你连女人究竟是甚滋味,都不知道……”

  “娘!”嬴政面色涨红,猛然吼叫一声。

  看着平素威严肃杀的儿子局促得大孩童一般,母亲第一次慈和地笑了。

  赵姬重新坐下,拉着儿子胳膊说,你给我坐过来。嬴政坐到母亲身边,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说的这件事,实在太出意料,可是听罢母亲一席话,嬴政却不得不承认母亲说得对。只有母亲,只有亲娘,才能这样去说儿子,这样去看儿子。谁说母亲从来不知道自己,今日母亲一席话,哪件事看得不准?历数五六代秦王,子嗣之事件件无差。自己从来不知道女人的滋味,母亲照样没说错。这样的话谁能说?只有母亲。生平第一次,嬴政从心头泛起了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母亲是亲娘,亲娘总是好。可是,这些话嬴政无法出口。二十多年的自律,他已经无法轻柔亲和地倾诉了。嬴政能做到的,只有红着脸听娘絮叨,时不时又觉得烦躁不堪。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3:49

  “政儿,你说,想要个何等样的女子?”娘低声笑着,有些神秘。

  “娘!没想过,不知道。”

  “好,你小子厉害。”母亲点了点儿子的额头。

  “娘,说话便是了。”嬴政拨开了赵姬的手。

  “好,娘说。”赵姬还真怕儿子不耐一走了之,多日心思岂非白费,清清神道,“娘已经帮你想了,三个路数,你来选定:其一,与山东六国王族联姻。其二,与秦国贵胄联姻。其三,选才貌俱佳的平民女子,不拘一格,唯看才情姿容。无论你选哪路,娘都会给你物色个有情有意的绝世佳人。你只说,要甚等女子?”

  嬴政默然良久,方才的难堪窘迫已经渐渐没有了。母亲一番话,嬴政顿时清醒了自己大婚的路数。蓦然想到李斯之言,也明白了自己这个秦王的婚姻绝非寻常士子那般简单。

  “娘,若是你选,哪路中意?”嬴政突兀一句。

  “娘只一句。”赵姬认真地看住了儿子。

  “娘说便是。”

  “男女交合,唯情唯爱。”

  “无情无爱,男女如何?”

  “人言,男欢女爱。若无情意,徒有肉欲,徒生子孙。”

  嬴政愣怔了,木然坐亭凝望落日,连娘在身边也忘记了。

  “娘,容我想想。”将及暮色,嬴政终于站了起来:

  “政儿,娘说得不对么?”赵姬小心翼翼。

  “娘,容我再想想。”

  赵姬长长一声叹息:“政儿,无论如何,你都该大婚了。”

  “娘,我知道。我走了。”嬴政习惯地一拱手,转身大步去了。没走几步,嬴政又突然回身,“娘,你不喜欢咸阳王城,我已经派人整修甘泉宫,入秋前你便可搬过去住。”

  赵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蓦然一眶泪水又淡淡一笑:“噢,你小子以为,娘要说的大事是搬家?不,娘没那心劲了。娘要对你说,娘哪里也不去。”

  “娘!这是为甚?”这次,嬴政惊讶了。

  赵姬点着竹杖:“甚也不为,只为守着我的秦王,我的儿子。行么?”

  嬴政对着母亲深深一躬,却没有说一句话。

  “为君者身不由己。你事多,忙去。”

  “娘,我会常来南宫的。”

  “来不来不打紧,只要你年内大婚。”

  “娘,我得走了。”

  看着母亲强忍的满眼泪光,嬴政咬着牙关大步出了南宫。

第三章 乾坤合同 三、王不立后 铁碑约法

  三更时分,蒙恬被童仆唤醒,说王车已经在庭院等候,秦王紧急召见。

  轺车刚刚驶进车马场堪堪缓速,蒙恬已经跳下车,疾步走向正殿后的树林。蒙恬很明白,这个年青秦王每夜都坚持批完当日公文,熬到三更之后很是平常,但却很少在夜间召见臣下议事。用秦王自己的话说:“一君作息可乱,国之作息不可乱。天地时序,失常则败。”今夜秦王三更末刻召见,不用想,一定是紧急事体。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3:50

  “王翦将军到了么?”蒙恬首先想到的是山东兵祸。

  “没有。”紧步赶来的赵高轻声一句,“只有君上。”

  夜半独召我,国中有变?倏忽一闪念,蒙恬已经出了柳林到了池畔,依稀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灯火熟悉的殿堂。刚刚走过大池白石桥,水中突兀啪啪啪三掌。蒙恬疾步匆匆浑没在意。身后赵高却已经飞步抢前:“将军随我来。”离开书房路径便沿着池畔回廊向东走去。片刻之间,到了回廊向水的一个出口,赵高虚手一请低声道:“将军下阶上船。”蒙恬这才恍然,秦王正在池中小舟之上,二话不说踩着板桥上了小舟。身后赵高堪堪跳上,小舟已经无声地划了出去。“将军请。”赵高一拱手,恭敬地拉开了舱门。船舱没有掌灯,只有一片明朗的月色洒入小小船舱。蒙恬三两步绕过迎面的木板影壁,便见那个熟悉的伟岸身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船边,凝望着碧蓝的夜空。

  “臣,咸阳令蒙恬,见过君上。”

  “天上明月,何其圆也!”年青伟岸的身影兀自一声慨然叹息。

  “君上……”蒙恬觉察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来,坐下说话。”秦王转身一步跨进船舱,“小高子,只管在池心漂。”

  赵高答应一声,轻悄悄到船头去了。蒙恬坐在案前,先捧起案上摆好的大碗凉茶咕咚咚一气饮下,搁下碗拿起案上汗巾,一边擦拭着额头汗水嘴角茶水,一边默默看着秦王。年青的秦王目不转睛地瞅着蒙恬,好大一阵不说话。蒙恬明慧过人,又捧起了一碗凉茶。

  “蒙恬,你可尝过女人滋味?”秦王突兀一句。

  “君上……”蒙恬大窘,脸色立时通红,“这,这也是邦国大事?”

  “谁说邦国大事了?今夜,只说女人。”

  “甚甚甚?几(只)说,女,女人?!”蒙恬惊讶得又口吃又咬舌。

  若是平日,蒙恬这番神态,嬴政定然是开怀大笑还要揶揄嘲笑一通。今日却不一样,不管蒙恬如何惊讶如何滑稽,嬴政都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蒙恬,认真又迷蒙。素来明朗的蒙恬,竟被这眼神看得沉甸甸笑不出声来了。

  “说也,究竟尝没尝过女人滋味?”嬴政又认真追了一句。

  “君上……甚,甚叫尝过女人滋味?”蒙恬额头汗水涔涔渗出。

  “我若知道,用得着问你?”嬴政黑着脸。

  “那,以臣忖度,所谓尝,当是与女子交合,君上以为然否?”

  “国事应对,没劲道!今夜,不要君君臣臣。”

  “明白!”蒙恬心头一阵热流。

  “蒙恬,给你说,太后要我大婚。”嬴政长吁一声,“太后说的一番大婚之理,倒是看准了根本。可太后问我,想要何等女子?我便没了想头。太后说,我还不知道女人滋味。这没错!你说,不知道女人滋味,如何能说出自己想要的女子何等样式?你说难不难,这事不找你说,找谁说?”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3:51

  “原来如此,蒙恬惭愧也!”

  “干你腿事,惭愧个鸟!”嬴政笑骂一句。

  “蒙恬与君上相知最深,竟没有想到社稷传承大事,能不惭愧?”

  “淡话!大事都忙不完,谁去想那鸟事!”嬴政连连拍案,“要说惭愧,嬴政第一个!李斯王翦王绾,谁的家室情形子孙几多,我都不知道。连你蒙恬是否还光秃秃矗着,我都不清楚!身为国君,嬴政不该惭愧么?”

  “君上律己甚严,蒙恬无话可说。”

  “蒙恬啊,太后之言提醒我:夫妻乃人伦之首也,子孙乃传承根基也。”

  “正是!这宗大事,不能轻慢疏忽。”

  “那你说……”

  “实在话,我只与一个喜好秦筝的女乐工有过几回,没觉出甚滋味。”

  “噢!”嬴政目光大亮,“那,你想娶她么?”

  “没,没想过。”

  “每次完事,过后想不想?”

  “这,只觉得,一阵不见,心下便一动一动,痒痒的,只想去抓一把。”

  嬴政红着脸笑了:“痒痒得想抓,这岂不是滋味?”

  “这若是女人滋味,那君上倒真该多尝尝。”

  “鸟!”嬴政笑骂拍案,“不尝!整日痒痒还做事么?”

  “那倒未必,好女子也能长人精神!”

  “你得说个尺度,甚叫好女子?”

  蒙恬稍许沉吟,一拱手正色道:“此等事蒙恬无以建言,当召李斯。”

  “李斯有过一句话,可着落不到实处。”

  “对!想起了。”蒙恬一拍案,“那年在苍山学馆,冬日休学,与李斯韩非聚酒,各自多有感喟。韩非说李斯家室已成,又得两子,可谓人生大就,不若他还是历经沧海一瓢未饮。李斯大大不以为然,结结实实几句话,至今还砸在我心头——大丈夫唯患功业不就,何患家室不成子孙不立!以成婚成家立子孙为人生大就者,终归田舍翁也!韩非素来不服李斯,只那一次,韩非没了话说。”

  嬴政平静地一笑:“此话没错。李斯上次所说,君王婚姻在王者之志,也是此等意涵。然则,无论你多大志向,一旦大婚有女,总得常常面对。且不说王城之内,不是内侍便是女人,想回避也不可能。没个法度,此等滋扰定然是无时不在。”

  “也就是说,君上要对将有的所有妻妾嫔妃立个法度?”

  “蒙恬,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嬴政喟然一叹。

  蒙恬良久默然。年青的秦王这一声感叹,分明是说,他再也不想看到女人乱国的事件了。而在秦国,女人乱国者唯有太后赵姬。秦王能如此冷静明澈地看待自己的生身母亲,虽复亲情而有防患于未然之心,自古君王能有几人?可循着这个思路想去,牵涉的方面又实在太多。毕竟,国王的婚姻,国王的女人,历来都是朝政格局的一部分,虽三皇五帝不能例外。秦王要以法度限制王室女子介入国事,可是三千多年第一遭,一时还当真不知从何说起。然则,无论如何,年青秦王的深谋远虑都是该支持的。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3:52

  “君上未雨绸缪,蒙恬决然拥戴!”蒙恬终于开口。

  “好!你找李斯王翦议议,越快越好。”

  “君上,王后遴选可以先秘密开始。此事耗费时日,当先走为上。”

  “不!法度不立,大婚不行。从选女开始,便要法度。”

  “蒙恬明白!”

  一声嘹亮的雄鸡长鸣掠进王城,天边明月已经融进了茫茫云海,一片池水在曙色即将来临的夜空下恍如明亮的铜镜。小舟划向岸边。嬴政蒙恬两人站在船头,谁也没有再说话。小舟靠岸,蒙恬一拱手下船,大步赳赳去了。

  蒙恬已经想定路数。李斯目下还是客卿虚职,正好一力谋划这件大事。王翦、王绾与自己都有繁忙实务,只须襄助李斯则可。路数想定,立即做起。一出王城,蒙恬便直奔城南驿馆。李斯刚刚离榻梳洗完毕,提着一口长剑预备到林下池畔舞弄一番,却被匆匆进门的蒙恬堵个正着。蒙恬一边说话,一边大吞大嚼着李斯唤来的早膳。吃完说完,李斯已经完全明白了来龙去脉,一拱手道:“便以足下谋划,只要聚议一次,其余事体我来。”说罢立即更衣,提着马鞭随蒙恬匆匆出了驿馆。

  暮色时分,两骑快马已经赶到了函谷关外的秦军大营。

  吃罢战饭大睡一觉,直到王翦处置完当日军务,三人才在初更时分聚到了谷口一处溪畔凉爽之地,坐在光滑的巨石上说叨起来。王翦听完两人叙说,宽厚地嘿嘿一笑:“君上也是,婚嫁娶妻也要立个法程?我看,找个好女人比甚法程都管用。”李斯问:“将军只说,何等女人算好女人?”王翦挥着大手:“那用说,像我那老妻便是好女人。能吃,能做,榻上能折腾,还能一个一个生,最好的女人!”蒙恬红着脸笑道:“老哥哥,甚叫榻上能折腾?”王翦哈哈一笑:“你这兄弟,都加冠了还是个嫩芽!榻上事,能说得清么?”蒙恬道:“有李斯大哥,如何说不清?”王翦道:“那先生说,好女人管用,还是法度管用?”李斯沉吟着道:“若说寻常家室,自然好女人管用。譬如我那老妻,也与将军老妻一个模样,操持家事生儿育女样样不差,还不扰男人正事。然则,若是君王家室,便很难说好女人管用还是法度管用。我看,大约两者都不能偏废。”蒙恬点头道:“对也!老哥哥说,太后算不算好女人?”王翦脸色一沉:“你小子!太后是你我背后说得的么?”蒙恬正色道:“今日奉命议君上之婚约法度,自然说得。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可是秦王说的。”王翦默然片刻,长吁一声:“是也!原本多好的一个女子,硬是被太后这个名位给毁了。要如此看去,比照太后诸般作为对秦国为害之烈,还当真该有个法度。”李斯点头道:“正是。君王妻妾常居枢纽要地,不想与闻机密都很难。若无法度明定限制,宫闱乱政未必不在秦国重生。太后催婚之时,秦王能如此沉静远谋,李斯服膺也!”王翦慨然道:“那是!老夫当年做千夫长与少年秦王较武,便已经服了。说便说!只要当真做,一群女人还能管她不住!”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3:53

  三人一片笑声,侃侃议论开去,直到山头曙色出现。

  入秋时节,传车给驷车庶长书送来一道特异的王书。

  王书铜匣上有两个朱砂大字——拟议。这等王书大臣们称为“书朝”,也叫做“待商书”。按照法度,这种“拟议”的程式是:长史署将国君对某件事的意图与初步决断以文书形式发下,规格等同国君王书;接到“拟议”的官署,须得在限定日期内将可否之见上书王城;国君集各方见解,而后决断是否以正式王书颁行朝野。因为来往以简帛文书进行,而实际等同于小朝会议事,故称书朝。因为是未定公文,规格又等同于王书,故称待商书。

  “甚事烧老夫这冷灶来了。”老驷车庶长点着竹杖嘟哝了一句。

  “尚未开启,在下不好揣测。”主书吏员高声回答。

  “几日期限?”

  “两日。”

  “小子,老夫又不能歇凉了。”老驷车庶长一点杖,“念。”

  主书吏员开启铜匣,拿出竹简,一字一句地高声念诵起来。老驷车庶长年高重听,却偏偏喜好听人念着公文,自己倚在坐榻上眯缝着老眼打盹。常常是吏员声震屋宇,老驷车庶长却耸动着雪白的长眉鼾声大起,猛然醒来,便吩咐再念再念。无论是多么要紧的公文,都要反复念诵折腾不知几多遍,老驷车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如此迟暮之年的大臣,在秦国原本早该退隐了。可偏偏这是职掌王族事务的驷车庶长署,要的便是年高望重的王族老臣。此等人物既要战功资望,又要公正节操,还要明锐有断,否则很难使人人通天的王族成员服膺。唯其如此,驷车庶长便很难遴选。就实而论,驷车庶长与其说是国君遴选的大臣,毋宁说是王族公推出来的衡平公器。老嬴贲曾经是秦军威名赫赫的猛将,又粗通文墨,公正坚刚,历经昭襄王晚期与孝文王、庄襄王两世及吕不韦摄政期,牵涉王族的事件多多,件件都处置得举国无可非议,便成了不可替代的支柱。好在这驷车庶长署平日无事,老嬴贲一大半时日都是清闲,不在林下转悠,便是卧榻养息,便也撑持着走过来了。

  “不念了。”老嬴贲霍然坐起。

  “这,才念一遍……”主书捧着竹简,惊讶得不知所措。

  “老夫听清了。”老嬴贲一挥手,“一个时辰后你来草书!”

  “两日期限,大人不斟酌一番?”

  “斟酌也得看甚事!”老嬴贲又一挥手,“林下。”

  一个侍女轻步过来,将老嬴贲扶上那辆特制座车,推着出了厅堂,进了池畔柳林。暑期午后的柳林,蝉声阵阵连绵不断,寻常人最不耐此等毫无起伏的聒噪。老嬴贲不然,只感清风凉爽,不闻刺耳蝉鸣,只觉这幽静的柳林是消暑最惬意的地方,每有大事,必来柳林转悠而后断。秦王这次的拟议书,实在使他这个嬴族老辈大出所料,听得两句他便精神一振,小子有心!及至听完,老嬴贲已经坐不住了。秦王要给国君婚姻立法,非但是秦国头一遭,也是天下头一遭,若是当真如此做了,究竟会是何等一个局面,老嬴贲得好好想想。尽管是君臣,秦王嬴政毕竟是后生晚辈,其大婚又牵涉王族声望尊严,也必然波及诸多王族子孙对婚姻的选择标杆,必然会波及后世子孙,决然不是秦王一个人的婚事那般简单。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3:54

  暮色时分,老嬴贲回到书房,主书已经在书案前就座了。

  “写。”老嬴贲竹杖点地,“邦国大义,安定社稷为本,老臣无异议!”

  “大人,已经写完。”主书见主官没有后话,抬头高声提醒了一句。

  “完了。立即上书。”一句话说罢,厅堂鼾声大起。

  主书再不说话,立即誊抄刻简,赶在初更之前将上书送进王城。

  当晚,李斯奉命匆匆进宫。秦王指着案上一卷摊开的竹简道:“老驷车至公大明,赞同大婚法度。先生以为,这件事该如何做开?”李斯道:“臣尚不明白,此次法度只对君上,还是纳入秦法一体约束后世秦王?”嬴政一笑:“只对嬴政一人,谈何大婚安国法度?”李斯有些犹疑:“若做秦法,便当公诸朝野。秦国不必说,只恐山东六国无事生非。”嬴政惊讶皱眉:“岂有此理!本王大婚,与六国何干?”李斯道:“春秋战国以来,天下诸侯相互通婚者不知几多。秦国王后多出山东,几乎是各国都有,而以楚赵两国最盛。以君上大婚法度,从此不娶天下王公之女,山东诸侯岂能不惶惶然议论蜂起?”嬴政恍然大笑:“先生是说,山东六国争不到我这个女婿,便要骂娘?”李斯也忍不住笑了:“一个通婚,一个人质,原本是合纵连横之最高信物。秦国突兀取缔通婚,山东六国还当真发虚也。”嬴政轻蔑一笑:“国家兴亡寄于此等伎俩,好出息也,不睬他。”李斯略一思忖道:“臣还有一虑,君上大婚人选,究竟如何着手?毕竟,此事不宜再拖。”嬴政恍然一笑:“先生不说,我倒忘记也。太子左傅茅焦前日见我,举荐一个齐国女子,说得如何如何好。先生可否代我相相?”李斯愕然,一脸涨红道:“臣岂敢代君上相妻?”见李斯窘迫,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一阵,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先生也,那茅焦说,这个女子入秦三年,目下便住在咸阳。先生只探探虚实,我是怕茅焦与太后通气骗我,塞我一个甚公主!”李斯第一次见这个年青的秦王显出颇为顽皮的少年心性,心下大感亲切,立即慨然拱手:“君上毋忧,臣定然查实禀报!”

  白露时节,一道特异王书随着谒者署的传车快马,颁行秦国郡县。

  咸阳南门也张挂起廷尉府文告,国人纷纭围观奔走相告,一时成为奇观。

  却说国人惊叹议论之时,分布在秦国各地的嬴氏支脉都接到了驷车庶长署的紧急文书,所有支脉首领都星夜兼程赶赴咸阳。半月之后,嬴氏王族的掌事阶层全部聚齐,驷车庶长老嬴贲又下号令:沐浴斋戒三日,立冬之日拜祭太庙。自秦孝公之后,秦国崛起东出,战事连绵不断,王族支脉的首领从来没有同时聚集咸阳的先例。目下王族支脉首领齐聚,拜祭太庙便是当然的第一大礼。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3:55

  这日清晨,白发苍苍的老嬴贲坐着特制座车到了太庙,率众祭拜先祖完毕,便命王族首领们在正殿庭院列队。首领们来到庭院,有祭过太庙的首领立即注意到了正殿前廊的新物事。这太庙正殿之前廊不是寻常府邸的前廊,入深两丈,横阔等同大殿,十二根大柱巍然矗立,实际上便是祭拜之时的聚散预备场所。宏阔的前廊,原本只有两只与洛阳九鼎之一的雍州鼎一般伟岸的大铜鼎。昭襄王晚年立护法铁碑,大鼎东侧多了一道与鼎同高的大铁碑。今日,大鼎西侧又有一宗物事被红锦苫盖,形制与东侧铁碑相类。首领们立即纷纷以眼神相询,此次赶赴咸阳,事由是否便要落脚到这宗物事上?

  “驷车庶长宣示族令——”

  司礼官一声宣呼,老嬴贲的座车堪堪推到两鼎之间。

  “诸位族领,此次汇聚咸阳,实事只有一桩。”军旅一生的老嬴贲,素来说话简约实在,点着竹杖开门见山,“秦王将行大婚,鉴于曾经乱象,立铁碑以定秦王大婚法度。至于如何约法,诸位一看便知。开碑。”

  “开碑——”

  两位最老资格的族领揭开了西侧物事上苫盖的红锦,一座铁碑赫然显现眼前——碑身六尺,碑座三尺,恰与秦昭襄王立下的护法铁碑遥相对应。

  “宣示碑文——”

  随着主书大吏的念诵,族领们的目光专注地移过碑身的灰白刻字——

  秦王大婚约法

  国君大婚,事涉大政。为安邦国,为定社稷,自秦王政起,后世秦王之大婚,须依法度而成。其一,秦王妻女,非天下民女不娶。其二,秦王不立后,举凡王女,皆为王妻。其三,王女不得涉国事,家人族人不得为官。其四,举凡王女,所生子女无嫡庶之分,皆为王子公主,贤能者得继公器。凡此四法,历代秦王凛遵。不遵约法,不得为王。欲废此法者,王族共讨之,国人共讨之!

  主书大吏念完,太庙庭院一片沉寂,族领们一时蒙了。

  这座铁碑,这道王法,太离奇了,离奇得教人难以置信!就实说,这道大婚法度只关秦王,对其余王族子孙没有约束力,族领们并没有利害冲突之盘算,该当一口声赞同拥戴。然则,嬴氏族领们还是不敢轻易开口。作为秦国王族,嬴氏部族经历的兴亡沉浮坎坷曲折太多了。嬴氏部族能走到今日,其根基所在便是举族一心,极少内讧,真正的同气连枝人人以部族邦国兴亡为己任。目下这个年青的秦王如此苛刻自己,连王后正妻都不立,这正常么?夫妻为人伦之首。依当世礼法,王不立后便意味着没有正妻,而没有正妻,无论妾妇多少,在世人看便是无妻,便是没有大婚。秦国之王无妻,岂非惹得天下耻笑?更有一层,不立王后,没有正妻,子女便无法区分嫡庶。小处说,王位继承必然麻烦多多。大处说,族脉分支也会越来越不清楚。嬴氏没了嫡系,又都是嫡系,其余旁支又该如何梳理?不说千秋万代,便是十代八代,便会乱得连族系也理不清了。用阴阳家的话说,这是乾坤失序,是天下大忌。凡此等等,秦王与驷车庶长府没想过么?

页: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查看完整版本: 大秦帝国·第五部 铁血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