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4:36

  王谋兵事第五:民为兵事之本,战威之源。

  自有兵家,鲜有将民众纳入战事谋划视野者。这一点,也是尉缭子开了天下先河。“审法制,明赏罚,便器用,使民有必战之心,此威胜也……夫将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气实(旺盛)则斗,气夺则走。”基于将民众看作战胜之本,尉缭子提出“励士厚民”为国家治军之本,并据以划分出国家强盛的四种状态:“王国富民,霸国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仓府。”嬴政读之奋然,大笔批曰:“秦不赖民,安得长平之战摧强赵乎!秦不赖民,安得一天下乎!王国富民,而民能为国战,君王谋兵之大道也!”

  “醍醐灌顶,尉缭子也!”嬴政一次又一次拍案赞叹着。

  “君上君上,尉缭子逃秦,长史去追了!”赵高风一般飞进密室。

  “!”嬴政霍然起身,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君上,尉缭逃!”

  “快!驷马王车,追!”蓦然醒悟,嬴政一声大吼。

  “嗨!”赵高脆亮一应,身影已经飞出。

  李斯实在没有料到,兵家妙算的尉缭竟能出事。

  岁末之夜,李斯出王城回到府邸,立即到偏院与尉缭聚饮过年。两人海阔天空,两坛兰陵老酒几乎见底。尉缭说了许许多多在秦国的见闻感慨,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尉缭无以报秦,惜哉惜哉!李斯想去,此等感慨只是尉缭报秦之心的另一种说法而已,浑没在意,只与尉缭海说天下,竟是罕见的自己先醉了。蓦然醒来,守在榻边的妻子说他已经酣睡了一个昼夜了。李斯沐浴更衣用膳之后天已暮色,便来到偏院看望尉缭酒后情形。尉缭不在,询问老仆,回说先生于一个时辰前被两个故人邀到尚商坊赶社火去了,今夜未必回来。李斯当时心下一动,尉缭秘密入秦,何来故人相邀?走进书房,不意却见案头一支竹板有字,拿起一看,只草草四个字——不得不去。

  骤然之间,李斯浑身一个激灵!

  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李斯立即派出家老知会国尉蒙武,而后跳上一匹快马飞出了咸阳。尉缭肯定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魏国目下这个老王叫做魏增,太子时曾经在秦国做过几年人质,秉性阴鸷长于密谋。魏增即位,魏国在咸阳的“间人”数量大增,许多山东商贾都被“魏商”裹挟进了间人密网。所谓故人相邀,定然是魏国间人受命所为。李斯来不及多想,心下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在函谷关之内截住尉缭!只要不出函谷关,不管魏国秘密间人有多少隐藏在尉缭四周,他们都不敢公然大动干戈。只要李斯能追赶得上,拉住尉缭磨叨一时,蒙武人马也许就能赶到;若形势不容如此,便可先行赶到函谷关知会守军拦截。李斯谋划得没错,可没有想到残雪夜路难行,官道又时有社火人流呼喝涌动,非但难以驰马,更难辨识官道上时断时续的火把人群中有没有尉缭。如此时快时慢,出得咸阳半个时辰,还没有跑出三十里郊亭,李斯不禁大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4:37

  “长史下道!上车!”

  身后遥遥一声尖亮的呼喊,李斯蓦然回头,隐隐便见一辆驷马高车从官道下的田野里飓风一般卷来。没错,是赵高声音,是驷马王车!没有片刻犹豫,李斯立即圈马下道。秦国官道宽阔,道边有疏通路面积水的护沟,沟两侧各有一排树木。李斯骑术不佳心情又急,刚刚跃马过沟便从马背颠了下来,重重摔在残雪覆盖的麦田里晕了过去。正在此时,驷马王车哗啷啷卷到,稍一减速,一领黑斗篷飞掠下车两手一抄抱着李斯飞身上了王车。

  “小高子!快车直向函谷关!”

  李斯被掐着人中刚刚开眼,听得是秦王嬴政声音,立即翻身坐起。嬴政摁住李斯高声道:“长史抓住伞盖,坐好!”李斯摇着手高声道:“我已告知蒙武,君上不须亲临,魏国间人多!”嬴政长剑指着官道火把高声道:“他间人多,我老秦人更多,怕他甚来!”说话间驷马王车全力加速,赵高已经站在了车辕全神贯注地舞弄着八条皮索,四匹天下罕见的雪白骏马大展腰身,宽大坚固的青铜王车恍若掠地飞过,一片片火把便悠悠然不断飘过。

  “间人狡诈,会不会走另路?”李斯突然高声一句。

  “蒙武飞骑已经出动,赶赴潼山小道与河西要道,我直驰函谷关!”

  鸡鸣开关之前,驷马王车终于裹着一身泥水飞到了函谷关下。王车堪堪停在道边,嬴政立即吩咐赵高宣守关将军来见。将军匆匆赶到,嬴政一阵低声叮嘱,将军又匆匆去了。过得片刻,雄鸡长鸣,关内客栈便有旅人纷纷出门,西来官道也有时断时续的车马人流相继聚来关下,只等关门大开。

  “长史,那群人神色蹊跷!”眼力极好的赵高低声一句。

  李斯顺着赵高的手势看去,只见西来车马中有一队商旅模样的骑士走马而来,中间一人皮裘裹身面巾裹头,相貌很难分辨。寒风呼啸,路人裹身裹头者多多,原不足为奇。可这队骑士若即若离地围着那个裹身裹头者,目光不断地扫描着四周,确实颇是蹊跷。正在此时,函谷关城头号声响起,城门尉高喊:“城门两道失修,今日只能开一道门洞,诸位旅人排序出关,切勿拥挤!”喊声落点,瓮城赳赳开出两队长矛甲士,由函谷关将军亲自率领,在最北边门洞内列成了一条甬道。出关车马人流只有从甲士甬道中三两人一排或单车穿过。驷马王车恰恰停在甲士甬道后的土坡上,居高临下看得分外清楚。好在王车已经一身泥水脏污不堪,任谁也想不到这辆正在被工匠叮当敲打修葺的大车是秦王王车。

  “缭兄!你趁我醉酒而去,好无情也!”

  李斯突然一声大呼,跳下泥车冲过了甲士甬道,拉住了那个裹头裹身者的马缰。前后游离骑士的目光立即一齐盯住了李斯。裹头裹身者片刻愣怔,冷冷一句飞来:“你是何人?休误人路!”李斯一阵大笑:“缭兄音容,李斯岂能错认哉!你要走也可,只须在这酒肆与我最后痛饮一回!”前后骑士一听李斯报名,显然有些惊愕。瞬息犹豫,不待裹头裹身者说话,一骑士便道:“同路不弃,我等在道边等候先生。”一句话落点,前后十余名骑士一齐圈马出了甲士甬道。李斯哈哈大笑:“同路等候,缭兄何惧也,走!”说罢拉起裹头裹身者便进了路边一家酒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4:38

  “先生受惊,嬴政来迟也!”

  一进酒肆,一个一身泥斑的黑斗篷者便是深深一躬。裹头裹身者一阵木然,缓缓扯下面巾一声长叹:“非尉缭无心报秦也,诚不能也!秦王罪我,我无言矣!”嬴政肃然道:“先生天下名士,骤然离去必有隐情。纵然英雄丈夫,亦有不可对人言处。敢请先生明告因由,若嬴政无以解难,自当放先生东去。”尉缭木然道:“魏王阴狠,我若不归,举族人口有覆巢之危。”李斯切齿骂道:“魏增老匹夫!卑鄙小人!”嬴政似觉尉缭神色有异,目光一闪道:“间人武士可曾伤害先生?”尉缭默然片刻,嘶哑着声音道:“只路途一饭,此后我便头疼欲裂,昏昏欲睡……”李斯不禁大惊:“君上,定是间人下毒所致!”

  骤然之间,嬴政脸色铁青一声怒喝:“间贼首级!一个不留!”

  守在门廊的赵高嗨的一声飞步而去。片刻之间,只听店外尖厉的牛角号连绵起伏,长矛甲士声声怒喝噗噗连声。函谷关将军大步来报:“禀报君上,全部十六名间人首级已在廊下!”正在此时,随着李斯一声惊呼,尉缭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嬴政顾不及说话,狠狠一跺脚抱起尉缭冲出了酒肆。

  最黑暗的黎明,驷马王车又飓风一般卷回了咸阳。

第四章 风云三才 四、春令定准直 秦国大政勃勃生发

  冰雪消融,李斯草拟的王书终于摆在了嬴政案头。

  这是开春后将要颁布的第一道王书,朝野呼为春令,亦呼为首令。历来战国传统:岁政指向看的便是开春之后的第一道王书。唯其如此,尽管国事千头万绪,开春之时都要审慎选择一方大事开手。《吕氏春秋》云,孟春之月,盛德在木,先定准直,农乃不惑。这先定准直,于国事便是开春首令。去岁隆冬大雪时一次议事,嬴政曾问与会大臣:“来春首令,将欲何事开之?”丞相王绾答曰:“整军财货稍嫌不足,当以关市赋税开之。”郑国答曰:“泾水渠成而垦田不足,当以农事开之。”李斯独云:“新政全局未就,当从用才开之。”嬴政当即拍案:“长史所言甚是。兴国在人,从人事开之!”于是,草拟春令的职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李斯头上。年节期间突发尉缭事件,李斯谋划春令的脚步也不期中止了。

  追救回来的尉缭在太医馆整整疗毒一月,剧烈的头疼才渐渐消失,然言语行动终见迟缓,须发也突然全白了。秦王嬴政怒火中烧,回咸阳次日立马派出内史将军嬴腾为特使,星夜赶赴大梁,以最郑重的国书狠狠威胁魏王增:若尉缭部族但有一人遭害,魏国入秦士子但有一人不安,秦国大军立即灭魏,决将魏国王族人人碎尸万段!本次为施惩戒,并确保魏国不再阴毒胁迫入秦臣民,魏国必须立即割让五城,否则关外大军立即猛攻大梁!老魏王眼见虎狼秦王大发威势,秦国关外大军又近在咫尺,吓得喉头咕的一声当场软倒在王案。次日,太子魏假代父王立约,旬日内便交割了河外五城。及至桓龁大军接收五城,嬴腾赶回咸阳复命,堪堪不过半月,可谓战国割地之最利落的一次。之后又有消息传来:老魏王魏增一病不起奄奄一息,已经不能理事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4:39

  自此,秦王怒气稍减,政事方得入常,李斯方得入静。

  邦国人事,历来是最大题目,也是最难题目。最大者,牵一发而全身动也。最难者,利害相关人人瞩目也。尽管秦国法政清明,个中利害冲突也不能说全然不须顾忌。李斯来自楚国,又有早年官场之阅历,自然更是审慎在心。秦王首肯人事开年,却也没有明定从何方用人开之?之所以没有申明,秦王实际上便是默认了李斯的路径。毕竟,李斯有此主张,不可能心下没有大体谋划。虽则如此,李斯还是没有草率从事。尉缭事大体安宁,他便立即在各大官署间开始奔走,备细查勘了官吏缺额与可能的人选来路,尤其对王绾丞相府的大吏余缺询问最细。如此之后,李斯开始草书,嬴政始终没有过问。

  这日,嬴政一进书房坐进书案,立即挑开了赵高已经摆在案头的铜匣的泥封。拿出一看,竟是三卷,嬴政不禁有些惊讶。人事王书难则难矣,行文却最是简便,何等人事当得三卷之长?及至一卷卷摊开,嬴政这才长吁一声:“李斯胆识兼具而不失缜密,大才也!”

  第一卷,是李斯对春令的意图说明,很是简洁:“臣遍察秦国官署,裁汰高年老吏之后各式吏员缺额虽大,然终非新政之要害,可在秦国郡县与入秦山东士子中专行招募少壮,考校而后任事;但有三年磨炼,官吏新局可成矣!唯其如此,臣以为秦国人事之要,仍在庙堂大臣之完备。是以,臣所拟春令,以新近之三才为要,王自定夺。”

  第三卷是一个附件,备细罗列了各官署的吏员缺额。

  第二卷,才是李斯拟定的春令定件,样式很是新鲜,嬴政看得颇有兴致:

  秦 王 春 令

  大秦王书曰:兴国之本,尽在人才荟萃。大政之要,首在用人任事。尉缭顿弱姚贾三人,各以际遇先后入秦,各负过人之才,本王量才而取,任事如左:尉缭,拜任国尉。(臣斯察:尉缭者,三世兵家之后也,入秦辄疑,继对王推崇有加,将四代所成兵书献国,身遭胁迫而终思报秦,其赤忠之心足见矣!今其疗毒后虽见迟滞,然大智毕竟清醒,臣以为仍当大用,以为山东士人入秦之楷模也!)

  顿弱,职任上大夫兼领行人署,执邦交事。(臣斯察:顿弱谙熟列国,辩才无双,堪领邦交以周旋山东。邦交须重臣,故以顿弱为高职。)

  姚贾,擢升上卿,兼副行人署同领举国邦交。(臣斯察:姚贾者,大梁监门子也,贫贱布衣而不失其志,敏行锐辞而不失其厚,入秦跌宕而不渎其职,更兼精通秦法,后堪大任矣!)

  “小高子,请长史。”嬴政轻轻叩着硕大的青铜书案。

  李斯本来便在外室等候,见赵高遥遥一拱手,立即进了书房。嬴政开门见山道:“长史春令甚当,去‘臣察’之语,即可定书颁发。另有一事,可并行发书。”李斯一拱手道:“但请君上示下。”嬴政拿起那卷附件道:“吏员补缺,长史查勘得极是时机,所提之法也大体得当,该当立即着手。我意,长史与王绾议出一个章法,做一书两文同时颁发。”李斯大是欣然:“君上明断!臣即赴丞相府会商,两日内定书。”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4:40

  启耕大典之日,秦王的春令正式颁行朝野。

  所有官署都忙碌起来,遴选考校、简拔能才、安置新吏职司、梳理既往政务,朝野一片勃勃生机。秦王不涉具体政务,只将目光盯在新任三才身上。对尉缭与蒙武的国尉署交接,嬴政分外上心,每遇大事必亲临决之。尉缭原本不欲就任国尉,在春令颁发之后正式上书秦王,以“病体虚弱,心绪恍惚,谋不成策,无以为大军做坚实后盾”为由,辞谢国尉高职。嬴政读罢上书立即赶到已经移居驿馆的尉缭庭院,坚请尉缭出任国尉。嬴政的说辞很简单,也很结实:“嬴政固有一天下之志,然天下大势与一统方略不明。先生入秦,明转折大势,一举奠定秦国一统天下之文武伟略,使秦一天下立定可行也!更兼先生之兵书,使政大明君王运兵治军之道。仅此两事,未操实务而定秦国根基,先生功绩何敢忘也!今先生遭间人毒手,虽体弱心迟而大智在焉!秦国若弃先生,天下正道何在?先生若弃秦国,人心转折何在?唯两不相弃,一心共事,阴谋间人不能得逞,一统大业可成也。先生大明之人,宁执迂腐退隐之心而不任事乎!”尉缭满目含泪,喟然一叹道:“得秦王肺腑之言,老夫死而无憾矣!老夫非无报效大业之心,诚恐心力不足误事也。”嬴政又是结结实实一句:“先生只把定舵向,国尉府事务不劳先生。”尉缭心感无以复加,终于点头,搬进了国尉的六进府邸。

  之后,嬴政又立即着手为新国尉府物色副手大吏。

  多方查勘遴选,嬴政看准了年青的蒙毅。蒙毅,蒙武之子,蒙恬之弟,文武兼通刚严沉稳,敏于行而讷于言,深具凛然气度。更有两样别人无法比拟的长处:一是蒙毅自幼便对父亲的国尉府事务了如指掌;二是蒙毅与尉缭一样,也算得上国尉世家,在边防要塞府库大营的各式吏员中口碑极佳,颇具门第少年之资望。蒙毅若任国尉丞,还可以同时解决一个难题,这便是成全老国尉蒙武久欲为将之志,可许蒙武入军为偏师大将。嬴政拿定主意,立即造访蒙氏府邸,开首便是一句:“本王欲任仲公子为国尉丞,老国尉应我么?”蒙武愕然默然,及至嬴政将一番话说完,蒙武当即慨然拍案:“老夫但能入军为将驰骋疆场,万事好说!”于是,蒙毅立即接手国尉府事务,尉缭尚未正式入主国尉府堂,国尉府的一应事务已经井然有序地运转起来。

  国尉府安置妥当,正是灞柳风雪之时,嬴政邀顿弱姚贾进了灞水南岸山林。

  顿弱虽游学秦国有年,却从来没有进入过渭水以南的山林地带,一路行来大是感慨。一条大河从终南山流出,滚滚滔滔涌入渭水,这便是秦中九流之一的灞水。灞水与渭水交汇处,林木葱茏覆盖旷野,绵延数十里莽莽苍苍。柳絮漫天飞舞,白莹莹恍如飞雪飘洒绿林,令人心醉不知天上也人间也。马队渐入大森林深处,时有短而直的灰色白色屋顶隐隐显现城堡气象,荒莽中颇显几分神秘。走马片刻,遥见一处林中高地耸立着一座白石筑成的城堡,一圈有小城楼小垛口的白石城墙,粗简厚重而又雄峻异常。高地坡前矗着一道丈余高的石柱,上刻两个斗大红字——灞宫。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4:41

  “两位以为此地如何?”嬴政扬鞭遥指笑问。

  “坚城形胜,邦交密地,好!”顿弱高声赞叹。

  “近在咸阳肘腋,隐蔽便捷,好!”姚贾也由衷赞叹一句。

  “这灞宫也叫灞城,乃关中二十七离宫之一,穆公所筑。”

  嬴政一挥手。赵高利落下马,飞步走到一棵枝杈虬张的古老大树后,推下了一枚合抱圆石。随着一阵幽深的地雷隆隆滚动声,巨大厚重的城堡石门轧轧开启。随之便闻门内哄然众声:“恭迎君上!”城堡前却了无人迹。及至君臣一行下马步入城堡,又闻哄然雷鸣般一声:“黑冰台十六尉恭迎君上!”幽深的庭院依旧空无人迹。嬴政哈哈大笑:“将士们显身,你等征程要开始了!”笑声落点之间,城堡天井骤然现出两排面具黑衣人,森森然整齐排列两面石廊。

  “两位,黑冰台恢复有年,利剑尚未出鞘也。”

  “谢过君上!”顿弱姚贾异口同声。

  “黑冰台移交行人署,两位以为要旨何在?”

  “匕首之能!”顿弱慨然一句。

  “威制奸佞!”姚贾立即补充。

  嬴政突然转身高声道:“诸位将士,黑冰台职司何在?”

  “保护特使!死不旋踵!”

  “好!黑冰台使命正在此处!”嬴政慷慨高声,“秦国行将大举东出,两位特使便是开路前军。此等邦交,非寻常邦交可比,危机四伏,险难重重,特使时有性命之忧!照实说,若非尉缭子突遭暗算,本王还想不到要黑冰台当此大任。将士们切记:你等出山之根本,在于护卫两位特使不能出事!本王要特使活生生出关,活生生回来!你等将士出使山东,便是勇士身赴战场。本王之军令只有一道:用你等的利剑,用你等的热血,保护特使!”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古老的誓言哄然回荡在城堡山林。

  那一日从灞城回来,顿弱姚贾聚酒对饮通宵达旦。顿弱说:“生遇秦王,虽死何憾!”姚贾说:“入秦方知布衣之重,宁做烈士不负秦国!”两人唏嘘感喟有之,慷慨激昂有之,奋发议论有之,缜密谋划有之,一夜未眠便立即在蒙蒙曙色中开始了事务奔走。到立秋之时,两人已经将行人署整合得井井有条,两路使团人才济济,只等开赴山东的最佳时机了。

第四章 风云三才 五、清一色的少壮将士使秦国大军焕然一新

  秦王政十六年立秋时节,一支马队风驰电掣般飞向蓝田大营。

  王翦蒙恬受命整军已经四个年头,嬴政还从来没有进过蓝田大营。今春大朝会时,王绾李斯尉缭提出五年整备之期将到,请各方重臣禀报政情军情以决东出时机。整整三日朝会,各方官署的禀报无不令人感奋有加。关中、蜀中两地在郑国渠都江堰浇灌下农事大盛,秦国仓廪座座皆满。咸阳已经成为天下第一大市,山东商旅流水般涌入。关市税金大增,大内少内两府财货充盈。朝廷与郡县官吏业经三次裁汰,老弱尽去,吏无虚任,国事功效之快捷史无前例。法治清明,举国无盗无积案,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朝野大富大治,国人争相从军求战。唯独两则军情消息令人不快:一是关外大军二次攻赵,又在番吾番吾,战国地名,今河北灵寿县地带。被李牧边军击败,折损老军五万余;二是败军大将樊於期莫名其妙投奔燕国,谁也说不清因由。尤其是樊於期投燕,嬴政既悲又愤,咬牙切齿大骂贼子叛秦不可理喻,立即下令拘拿樊於期全族下狱。若不是桓龁蒙武等一班老将军力主必有他情,坚请查勘清楚再论罪,只怕暴怒的秦王当时便要杀了樊於期全族。两则不利皆是军方,在秦国实在是罕见。王翦与蒙恬心绪不好,一直没有在朝会作军情禀报。朝会最后一日,秦王暴怒有所平息,遂听从众议,改任蒙武为关外大营统帅,桓龁降职为副将;关外老军暂时中止对六国作战,以待蒙武整备,而后在主力大军东出时作策应偏师。诸般事罢,嬴政也没有教王翦蒙恬禀报,只拍案一句,立秋蓝田阅兵。便散了朝会。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4:42

  马队飞上蓝田塬,隐隐可闻遍野杀声。及至马队飞上前方一座山头,遥见陵谷起伏的原野上烟尘大作,一片片黑旗红旗时进时退。王绾不禁大惊:“红旗!有赵国兵马!”旁边尉缭朗声笑道:“此练兵新法也!分兵契合,黑红两方对抗竞技,比单方操练更有实战成效!”嬴政扬鞭高声道:“走!看看战场操演。”一马当先冲下山头。

  马队片刻之间轰隆隆卷到战场边缘,要穿过谷口奔向中央云车。正在此际,两支马队从两边树林剽悍飞出,宛如黑色闪电间不容发卡住了谷口。几乎同时,一声高喝迎面飞来:“来骑止步!”嬴政君臣骑术各有差异,陡遇拦截骤然勒马,除了后队护卫骑士整齐勒定,君臣前队的马匹声声嘶鸣咴咴喷鼻各自乱纷纷打着圈子才停了下来。

  “何人敢阻拦秦王阅兵!”护卫将军一声大喝。

  “飞骑尉李信参见秦王!”迎面一将在马背遥遥拱手。

  “本王正欲战场阅兵,将军何以阻拦?”

  “禀报秦王:战场操演,任何人不得擅入!”

  “军令大于王命?”嬴政脸色沉了下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叫李信?”嬴政目光骤然一亮。

  “正是!飞骑尉李信!”

  “好!速报上将军,本王要入谷阅兵。”

  “嗨!”李信一应,举剑大喝,“王号!”

  谷口马队应声亮出一排牛角号,呜呜之声悠长起伏直贯云空。旁边尉缭低声道:“自来战场只闻金鼓,号声报事不知何人新创?”嬴政一笑:“有蒙恬在,秦军此等新创日后多了去也。”说话之间,又闻一阵高亢急迫的号声从谷中遥遥传来。李信一挥手,谷口马队的号声又起,也是短促急迫。号声同时,李信一拱手高声道:“禀报秦王:上将军令李信领道入谷,上将军整军待王!”嬴政大手一挥:“走!”显然便要纵马飞驰。李信又一拱手高声道:“非战时军营不得驰马,王当走马入谷!”嬴政又气又笑:“好好好!走马走马,走!”

  嬴政马队进入谷口一路看来,人人都觉惊讶不已。这片远观平平无奇的谷地,实则是一片经过精心整修的战场式军营,沟壑纵横溪流交错,触目不见一座军帐,耳畔却闻隐隐营涛。若非在来路那座山头曾经分明看见烟尘旗帜,谁也不会相信这里便是隐藏着千军万马的蓝田新大营。一路时有评点的尉缭,入谷后一句话不说只专注地四面打量,末了一句惊叹道:“如此气象,一将之才不可为!秦军名将,必成群星灿灿之势也!”旁边走马的嬴政不禁一阵大笑:“国尉之言向不虚发,果真如此,宁非天意哉!”

  拐过谷内一道山峁,眼前豁然开朗,大军方阵已经集结在谷地中央。王翦蒙恬赳赳大步迎来,将秦王君臣带到了方阵中央的金鼓将台之下。王翦蒙恬之意,请秦王先登云车阅兵,而后再回幕府禀报整军情势。嬴政欣然点头,吩咐王绾尉缭李斯三人同登云车。王翦带君臣四人刚刚踏进云车底层,车外蒙恬令旗劈下,一阵整齐号子声响起,车中五人悠悠然升起,平稳快速地直上十余丈高的云车顶端。尉缭惊叹:“云车不爬梯,虽公输般未成,神乎其技也!”王翦笑道:“蒙恬巧思善工,整日在军器营与工匠们揣摩,秦军各式兵器都有新改,尤其是机发连弩威力大增,可说今非昔比也。”秦国君臣都知道王翦素来厚重寡言话不满口,今日能如此说,只怕事实还要超出,不禁人人点头。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4:43

  片言之间,云车已停。五人踏出车厢,遥见四面山岭苍翠茫茫,片片白云轻盈绕山,时而盘旋于云车周边触手可及,恍然天上。及至目光巡睃,谷地与四面山坡都整肃排列着一座座旌旗猎猎的步骑方阵,宛如黑森森松林弥漫山川,不禁人人肃然。王翦浑然不觉,一拱手道:“臣启君上:大军集结,敢请君上一阅各军气象。”嬴政点头。王翦便对云车执掌大旗的军令司马一挥手:“按序显军!”军令司马嗨的一声,轧轧转动机关,平展展下垂的大旗猛然掠过空中,云车下顿时战鼓如雷。

  “铁骑方阵,十万!”王翦高声喝令,也算是对秦王禀报。

  谷地中央突然竖起一片雪亮的长剑,万马萧萧齐鸣,铁甲烁烁生光。

  “步军方阵,二十万!”

  大旗掠过,东面山塬长矛如林,南面山塬剑盾高举。

  “连弩方阵,五万!”

  西面山坡一阵整齐的号子梆子声,万千长箭如暴风骤雨般掠过山谷飞过山头,直向山后呼啸而去。尉缭惊问:“一次发箭几多?射程几许?”王翦道:“大型弩机一万张,单兵弩机两万张,一次可连发长箭十五万支!射程两里之遥!”尉缭不禁惊叹:“如此神兵利器,天下焉得敌手矣!”

  “大型攻城器械营,五万!”

  云车下大道上一阵隆隆沉雷碾过,一辆辆几乎与云车等高的大型云梯、一辆辆尖刀雪亮的塞门刀车、一辆辆装有合抱粗铁柱的撞城车、一具具可发射胳膊粗火油箭的特制大型弩机、一辆辆装有三尺厚铁皮木板可在壕沟上快速铺开的壕沟车桥等等等等,或牛马拉动或士兵推行,连续流过,整整走了半个时辰。

  “军器营、辎重营未能操演,敢请君上亲往巡视。”

  “明日巡视。今日本王想点将。”

  “降车!”

  王翦一声令下,云车大厢隆隆下降,倏忽便到将台。君臣出车,王翦对蒙恬低声吩咐几句,蒙恬高声喝令:“聚将鼓!”将台鼓架上的四面大鼓一齐擂动,便见谷地中央与四面山坡旌旗飞动,一支支精悍马队连番飞到将台前。片刻之间,两排顶盔贯甲的大将整肃排列在将台之下。

  “秦王点将!全军各将依次自报!”蒙恬高声喝令。

  “且慢。”嬴政一扬手,“大战在即,本王想记住各位将军年岁。”

  “嗨!各将加报年岁!”蒙恬一声喝令,跳下了将台。

  “假上将军王翦!四十九岁!”王翦已经站在了大将队首。

  “假上将军蒙恬!二十八岁!”

  片刻之间,一声声自报在嬴政君臣耳畔声声爆开——

  “前将军杨端和!三十岁!”

  “前军主将王贲!二十六岁!”

  “右军主将冯劫!二十八岁!”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4:44

  “左军主将李信!二十九岁!”

  “后军主将赵佗!三十岁!”

  “弓弩营主将冯去疾!二十八岁!”

  “飞骑营主将羌瘣!二十九岁!”

  “铁骑营主将辛胜!二十八岁!”

  “材官将军章邯!二十九岁!”

  “水军营主将杜赫!二十七岁!”

  “军器营主将召平!三十岁!”

  “辎重营主将马兴!三十一岁!”

  “国尉丞蒙毅!二十四岁!”

  一声声报号完毕,嬴政咬着腮帮噙着泪光良久无言,数十万大军的山谷肃静得唯闻人马喘息之声。终于,嬴政嘶哑着声音开口了:“诸位将军皆在英华之年。全军将士皆在英华之年。这支新军,是秦国五百余年来,最年青的一支大军!少壮之期身负国命,虽上天无以褒奖也。嬴政今岁二十有八,与尔等一般少壮英华,感喟之心,夫复何言!秦军之老弱孤幼,均已还乡。朝廷之功臣元老,均已告退。新军将士,尽皆少壮。朝廷官吏,尽皆盛年。秦国大命何在,便在我等少壮肩上!天下一统,终战息乱,需我等血洒疆场!千秋青史,重建华夏文明,需我等惕厉奋发!成则建功立业,败则家破国亡,大秦国何去何从,嬴政愿闻将士之心!”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一统天下!终战息乱!”

  山呼海啸般的誓言如滚滚雷声激荡,蓝田塬久久地沸腾着……

  立冬时节,第一场大雪覆盖了秦国,覆盖了山东。

  便在万事俱缓的天下窝冬之期,秦国所有官署却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王城灯火彻夜大明,郡守县令被轮番召进咸阳秘密会商。边塞关城的将军士兵频频调动,黑色长龙无休止地盘旋在茫茫雪原,一时蔚为奇观。这是嬴政君臣谋划的最大的一个冬季行动:向九原郡集结二十万大军,决意狙击匈奴在中原大战开始后的南下劫掠。

  嬴政君臣秘密会商,已经决定来年大举东出。

  李斯尉缭共同提出了一个补缺方略。尉缭云:“兵事多变,方略谋划务求万全。宁备而不用,勿临危无备。昔年,张仪鼓动楚国灭越而全军南下,却不防北边秦军,遂被我司马错率兵奇袭房陵,一举夺取楚国粮仓。今日匈奴已经统一草原诸胡,势力日盛,若在我东出灭国之时大举南下,只恐赵国李牧一支边军难以应对。”李斯云:“秦国以天下为己任,决然不能教匈奴大军践踏中原!若匈奴果真长驱直入,秦国纵然一统天下,亦愧对华夏!”此议一出,嬴政良久无言。

  以军中大将本心,对赵国李牧恨之入骨,谁都盼匈奴大军扯住李牧边军不能南下,何曾想过要与赵军共同抵御匈奴?更要紧的是,秦赵燕三国历来是华夏抵御匈奴的“北三军”,传统都是各自为战,匈奴打到哪国便是哪军接战。匈奴久战成精,后来不再袭扰强大的秦国,而专拣赵燕两国开战,遂使赵国最精锐的边军始终被缠在草原不能脱身。燕国则在匈奴连番不断的袭击下几无还手之力,北疆国土日渐缩小,只有不断偷袭赵国以求颜面。如此形成的北边大势,秦军在九原河套地区一直只保持五万铁骑,与防守函谷关的军力相当,数十年没有增兵。而今要大举增兵,则必然牵涉全局——大将、兵种、器械、粮草等等之艰难尚且不论,关键是由此引起的全局变数难以预测。将军们想到的第一个事实是:秦军一支主力北上,赵军压力大减,若李牧趁此南下中原作战,秦军岂非自己给自己搬回一个劲敌?凡此种种思虑,尉缭李斯一说,连同嬴政在内的将军大臣们一时竟没人回应。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7 13:54:45

  嬴政摆摆手散了朝会。之后一连三日三夜,嬴政一直在书房与文武大员连番密会,几乎每日只歇息得一两个时辰。三日之后,朝会重开,嬴政断然拍案:重新部署秦国大军,务求匈奴不敢南犯!嬴政拳头砸着青铜大案,狠狠说了一番话:“春秋齐桓公九合诸侯,所为者何?摒弃内争,保我华夏!今日便是打烂秦国,也不能打烂华夏!否则,我等君臣便是千古罪人!便是趁匈奴之威窃取天下!如此鸡鸣狗盗之小伎,纵然灭了六国,也扛不起重建华夏文明之重任!总归一句话,不抗匈奴之患,不堪统领天下!”

  没有任何争论,没有任何异议,秦国庙堂立即做出了新的部署:

  蒙恬(假)上将军兼领九原将军,开赴秦长城一线防守匈奴;

  蓝田大营分铁骑五万开赴九原,与原先五万铁骑共为防守主力;

  新征五万步卒在蓝田大营训练三月,开赴九原以为弩机兵;

  破陇西戎狄部族不出兵之传统,联组骑兵五万开赴九原;

  关外老军大营分兵三万开赴九原,专一饲养军马;

  陈仓关大散关守军为后援,须在半年之内向九原输送粮草百万斛;

  北地郡上郡为九原大军充足输送高奴猛火油,以为火箭之用。

  如此调遣之下,秦国在九原大营的兵力空前增加到二十万,连同养马老军与各种工匠辎重兵士及军中劳役,足足三十余万。如此便有了秦国的冬季大忙气象。老秦人公战之心天下第一,王书一颁,朝野上下二话不说便风一般动了起来。青壮争相从军,农商争相捐车输送粮草,热气腾腾忙活了整整一冬。

  说话间年关已过,雪消冰开。启耕大典之后的第三日,嬴政亲率几位重臣,在咸阳东门外的十里郊亭,为两支特使的邦交人马举行了隆重的郊宴饯行礼。顿弱、姚贾两人的邦交班底就绪后已经按捺了整整半年,今日将欲出关,不禁万分感慨。当秦王嬴政捧起一爵与两人痛饮之后,桀骜不驯的顿弱肃然整了整衣冠,挺身长跪在秦王面前激昂高声道:“顿弱不才,决为华夏一统报效终生!今日拜王而去,死而无憾!”姚贾也是肃然长跪唏嘘高声:“秦王用才不弃我监门之子,姚贾纵血染五步,决然不负使命!”嬴政扶起两人,一阵大笑道:“两位声声言死,何其不吉也!但为大秦特使,只能教人死,不能教我死!”大臣们一片哄然大笑,顿弱姚贾也连连点头称是大笑起来。

  两队人马,一支东进韩国,一支北上燕国。

  一冬反复会商,秦国庙堂的最终决策还是:灭国自韩开始。其所以如此,既有着自范雎奠定的远交近攻的传统国策,也有着目下关外的特定情势。一路北上燕国,则为樊於期投燕而燕国竟公然接纳之事。东路由熟悉三晋的姚贾出使,是为实兵。北路则由熟悉齐燕的顿弱出马,意在搅起另一方风云以转移山东六国之注意力,堪称邦交疑兵。

页: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查看完整版本: 大秦帝国·第五部 铁血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