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3:15
这便是名闻天下的河西高原,一片人烟稀少的荒莽山地。
苏秦从来没有到过河西之地,以往也确实难以理解,秦魏燕赵与阴山胡人为何要反复争夺这片荒莽的高原?一百多年征战厮杀,死人无算,争来这片荒凉的山塬究竟有何大用?这次从关中跋涉北上,历经山山水水隘口亭障,才明白了这荒莽的河西高原是多么重要的必争之地。如果仅仅从生计上看,这里多是山林沟壑,既没有适合放牧的广阔草场,又没有多少值得耕耘的良田,无论谁占领这片高原,都不能得到当时极为缺乏的人口农田与牛羊。
但若从国家争霸的整体上看,河西高原便光芒四射。它是矗立在整个大中原腹部的制高点,谁雄踞河西高原,谁便对四面势力(北方匈奴、东方燕赵、西部秦戎、南部魏韩)有了居高临下的威慑力。魏国占领河西的五六十年,正是魏国的最强盛时期。秦国收复了河西,便立即成为鸟瞰中原、威慑北胡的强势大国。秦国要确保河西高原,靠的就是西边的大河天险,东边的千里长城。商鞅收复河西后,将大河天险延伸到了东岸的离石要塞,将秦国原来的旧长城一直修筑到了云中云中,今内蒙呼和浩特西南部,当时有要塞城堡,后有云中郡。之地。如此一来,河西高原便成了稳定的老秦本土,秦国便真正成了被山带河的四塞之国。天时地利,何独佑秦国也?
饥肠辘辘地感慨嗟叹了一番,苏秦不禁失笑,暗自说声“惭愧”,连忙坐在一块山石上铺开包袱布,开始大咥起来。这是老秦人的狩猎路饭,一块半干的酱牛肉夹进厚厚的大饼,再加几根小葱,便是一顿结实鲜辣的路饭。苏秦食量本来不大,可一个多月跋山涉水下来,竟变得食量惊人,每次开吃都将所带路饭一扫而光,兀自感到意犹未尽。饶是如此,也还是变成了一个精瘦黝黑长发长须的山汉子,任谁也认不出这是昔日的苏秦。吃完路饭,苏秦到山溪边咕咚咚牛饮了一通,又跳进水里擦洗了一番,这才感到清凉了许多。收拾好自己,看看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天色就要黑了下来,连忙背起包袱提起木棒,又开始了跋涉。
夜行昼宿,这是老猎户教给苏秦的“河西路经”。
一路行来,苏秦是讲书换食。每有农家可夜宿,不管老秦人如何朴实好客,苏秦都要给主家的少年子弟讲一两个时辰的书,以表示报答。走到白于山麓白于山,今陕北靖边与吴旗之间的山地,秦长城沿此山北进。时,农户渐渐减少。一打听,才知道自从商鞅收复河西之后,将散居深山的农户全部迁到了河谷地带,建立新里(村)推行新法,山林中只留下世代以狩猎为生的老猎户。
那一日,天色已经黑了,却看不见一户人家。苏秦正在着急,却遇见一个老猎户狩猎归来,邀他到家中做客。那是山坳里的一座小院子,大石砌墙,石板垒房,老猎户一家在这简陋坚固的山石小院里已经居住了四十余年。老人有两个儿子,都在深山狩猎未归,家中只有老夫妇留守。苏秦无书可讲,便与老人在山月下谈天说地,请教河西路情民风。老人见苏秦是个大世面人,谈吐豪爽快意,一发打开话匣子,将“河西路经”整整说了个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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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3:16
“河西山路两大险,地漏中山狼。”这是老人最要紧的告诫。
所谓地漏,说的是那些被林木荒草覆盖的无数沟壑山崖。老猎户说,大禹治水的时候,这河西高原被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冲刷切割得沟沟坎坎峁峁墚墚,山崖多,山坑更多;偏偏又是遍山的林木荒草,一眼望去的平坦山塬,走起来却是险而又险;一不小心,便要掉进树枝荒草下的山崖山坑。老人说,许多山坑深不见底,通到了九地之下,掉下去便没有救了。秋冬草木枯萎,“地漏”之险稍好一些。夏日草木葱茏,最是危险。由于这种“地漏”之险,河西人行路都有一支长长的木棒探路,而且大都在白天走路。
“可你不行。不能白天走。”这是老人的又一告诫。本地人行路大多是短途短时,自然是白日最佳。但对长途跋涉竟日行走者,却要白天睡觉,晚上走路。老人说:“一出白于山,荒山老林无人烟。”长行路,必定疲惫不堪,夜里一旦睡死,便有极大危险。只有白昼时日选个安全避风的山旮旯,方可睡上一两个时辰。且次日再睡,一定要离开昨日地点六十里以上,否则仍不能安宁。
这一切,都是因为河西高原还有最大的一个危险——中山狼。
河东有个中山国,乃是春秋早期的白狄部族建立的。那时,西北方的戎狄胡游牧部族大举入侵中原,与东南部的苗夷部族一起,对中原形成了汪洋大海般的包围。白狄是其中的一个部族,占据了晋国北部的山地河谷。后来齐桓公尊王攘夷,联合中原诸侯连年大战驱赶夷狄,终于将入侵的游牧部族赶出了中原大地。这时,晋国北部的白狄却已经化成了半农半牧的“晋人”,被晋国当做属地接纳了。后来晋国衰落,智魏赵韩四家争斗不休,白狄又野心大起,趁机自立为诸侯邦国,叫做了“中山国”。中山国建立不久,便被新诸侯魏国吞灭了。后来吴起离魏,魏*势减弱,白狄部族又从草原大漠卷土重来,中山国又神奇地复国了。这个中山国虽然说不上强大,但却好勇斗狠,横挑强邻,死死咬住燕赵两国不放,居然还小胜了几次,被天下人看作与宋国一般的二等战国。
中山国声名赫赫,一大半是因了这中山狼。
老猎户说,中山狼都是妖狼,狡猾赛过千年老狐,凶残胜过虎豹。它认人记仇,遇上落单的路人,绝不会一下子扑上去将人咬死,而是跟着你周旋挑逗,直到这个人筋疲力尽心胆俱裂,才守在你身边慢慢撕咬消受;若有人打杀了狼崽,中山狼便会跟踪而至,日复一日地咬死你家的猪羊牛鸡,再咬死你家的小孩女人,最后才凶残地吞噬主人。更有甚者,中山狼能立聚成群。寻常时日,你无论如何看不见狼群。但若有孤狼遇敌,这孤狼伏地长嗥,片刻之间便会聚来成百上千只中山狼,连虎豹一类的猛兽也吓得逃之夭夭。河西高原的猎户以剽悍出名,可是却不敢动这中山狼。魏国占领河西高原的几十年里,中山狼几乎就是河西高原的霸主。狼灾最烈时,魏*营的游骑夜间都不敢出动。河西高原人烟稀少,一大半都是这中山狼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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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3:17
老人说,早先晋国的权臣赵简子曾经以狩猎为名,率大军三次杀狼,中山狼一度不见了踪迹。可中山国复活后,这中山狼也神奇地复活了。商君收复河西后,为保境安民,下令五千铁骑专门剿灭狼群。说也怪,这秦军铁骑仿佛天生就是中山狼的克星,狡猾凶残的中山狼硬是被他们杀怕了。秦军总是以三五小骑队驮载带血的牛羊引诱狼群聚集,而后大队铁骑从埋伏地猛烈杀出,穷追狼群,每“战”必杀中山狼数百头以上。经过三五年的灭狼战,河西高原的中山狼渐渐少了。
“还是要小心。猎户都知道,妖狼还没有死绝。”老人重重地叮嘱。
苏秦听得惊心动魄。他想不明白,这中山国与河西高原非但隔着横亘百里的崇山峻岭,还隔着一道惊涛骇浪峡谷深深的大河天险,中山狼如何就能翻山渡河而来?天地造化,当真是神秘莫测。苏秦原是听老师说过,中山狼是天下异数——白狄部族有驯兽异能,他们当年南侵时从草原大漠带来了漠北狼群,这种狼以中山国山地为巢穴,却很少伤害白狄人,只是成群地流窜邻国,使燕赵魏秦头疼不已。中山国四邻都是强大的战国,但若无充分准备和精锐大军,都不想与这个“狼国”纠缠。中山狼对于中山国来说,简直不亚于十万大军。
那时候,苏秦听了也是听了,只是将老师这“顺便提及”当做了一段天下奇闻,没有上心。如今想来,这中山狼竟远非“奇闻古经”四字所能了结,它是实实在在的灾难,匪夷所思的天地异数。
老人很是周到细心,特意给苏秦削磨了一根青檀木棒。这种青檀木坚如精铁,敲起来“刚刚”响,寻常利刃砍下连痕迹也没有。五尺长短,粗细堪堪盈手一握,极是趁手。老人说,河西人几乎都有一根这样的青檀木棒,猎户们都管它叫“义仆”。这“义仆”可探路,可挑包袱,可做手杖,当然更重要的是打狼,简直比那口长剑还管用。
苏秦算得多有游历了,夜路也走过不少,可那都是一半个时辰的夜路而已,月明风清,倒有一种消遣情趣。可如今这夜路却大大不同,从傍晚走到日上三竿,还不定能寻觅到一个合适的山旮旯睡觉。纵然有了山旮旯,也往往是一睡三醒,但有异动就猛然跳起。睡不踏实,那浓浓的睡意就老是黏糊在身上。夜晚上路,走着走着睡着了,不是在石缝里扭了脚,便是在大树上碰破了头,再不然就是衣服挂在了野枣刺上,有两次还差点儿掉进了“地漏”。几个晚上下来,苏秦已经是遍体鳞伤衣衫褴褛了。但苏秦还是咬着牙走了下去,实在走不动了,便靠在孤树或秃石上喘息片刻,困得眼睛睁不开时,便用握在手心的枣刺猛扎自己大腿,往往是鲜血流淌到脚面,自己才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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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3:18
夜路的最大危险,当然还是中山狼,且不说还有山豹虫蛇等。老猎人教给苏秦的诀窍是:“有树上树,无树钻洞,无洞无树,装死。”上树钻洞的事儿是家常便饭了,虽然还不能说敏捷如灵猿,但在苏秦说来,已经觉得自己与山猴相差无几了。有几次,苏秦还在枯树枝杈上睡了一觉,下来后精神大振,高兴得直跺脚。只有“装死”的事儿,还从来没有做过。老猎户说,中山狼从来不吃死物,万一在白日睡觉时骤然遇见中山狼,便要装死。这本来就是“险中险”,幸亏苏秦警惕灵动,一直没有碰上。
三日后,苏秦出了阳周要塞,顺着长城又向东走了两夜,太阳升上山顶时,终于看见了通向大河的山口。一鼓作气又赶了半个时辰,苏秦已经站在了山口大道边。向东望去,离石要塞的黑色旌旗影影绰绰,横跨大河的白石桥已经是清晰可见了,身后大道边的山坳里是一座秦军营寨,鼓角马鸣隐隐传来。军营边一个小小村落,袅袅炊烟随风飘散,鸡鸣狗吠依稀可闻,初秋的朝阳温暖如春,辽阔的山塬如仙境一般。
“噢嗬——有人了——”苏秦兀自跳着喊了起来,当真是恍若隔世。
比起长城山地,这里便是阳关大道了。“比山旮旯强多了,何不在此大睡一番?”苏秦念头一闪,顿时便觉浑身无力,软软地倒在了光滑的山岩上……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分,朦朦胧胧的苏秦觉得凉风飕飕,“对,该起来了。”陡然,苏秦觉得不对,是何声音?如何与父亲的牧羊犬大黄一般哈哈喘息?这里哪会有大黄?中山狼!心念一闪,陡然一身冷汗。
苏秦强自镇静,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隙,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漆黑夜色下,一只硕大的侧影就蹲在他身边五六尺开外,浑身白毛,两耳直竖,一尺多长的舌头上吊着细亮的涎水,哈哈喘息着,昂首望着天上的月亮——不是中山狼却是何物?!瞬息之间,一阵冰凉如潮水般弥漫了全身。
正在此时,中山狼仰天长嗥,一连三声,嘶哑凄厉,在茫茫旷野山鸣谷应。苏秦猛然想起老猎户的话:白毛老狼是中山狼的头狼,最是狡猾邪恶,每遇活物便守定不走,召唤它的妻子儿女和臣服它的狼群前来共享。看来,这是一只白毛老头狼无疑了,如何对付它?苏秦下意识地悄悄握紧了压在身下的青檀木棒,却是丝毫不敢动弹。“打狼无胜算,只有装死。”这是老猎户的忠告。可是,这只老头狼显然早已识破他不是死人,正在召唤同伴来享用,装死是不管用的,难道等着狼群来撕咥了自己?不!苏秦不能这样死去!滚下山崖?对,滚……
正在苏秦屏住呼吸要翻身滚崖时,骤闻崖下大道马蹄如雨,秦军铁骑路过么?没错,这是唯一的机会!心念电闪,苏秦骤然翻身跃起,大吼一声“狼——”抡圆了手中青檀棒向中山狼腰上砸下。那中山狼闻声回头,“嗷”的一声蹿出棒头,铁尾一扫,长嗥着张开白森森的长牙,正对着苏秦凌空扑来。“狼——”苏秦又是一声大吼,抡棒照着狼头死力砸下。只听“咣!嘭!”两声,那根硬似精铁的青檀棒竟拦腰断为两截。苏秦浑身一阵剧烈的酸麻,软软地倒了下去。那只老狼却只是大嗥了一声,滚跌出几尺,却又立即爬起,浑身白毛一阵猛烈抖擞,又猛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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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3:19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蹄暴风雨般卷来,一支长箭带着锐利的呼啸“嘭”地钉进了中山狼后臀。全力前扑的老狼“嗷”的一声坐地跌倒,一个翻滚消失在山岩之后。
“快!救人!四面提防!”马队中一个粗嗓子高声大喊。
一骑士飞身下马抢上山岩:“什长,人死了!”
“胡说!带人上马!”
突然,一阵“呜——呜——”的吼声仿佛从地底生出,沉闷凄厉而旷远,山头河谷都生出了共鸣回应。
“头狼地吼了!点起火把!粘住狼群——”
什长话音方落,四野连绵地吼,火把圈外的暗夜里顿时飘来点点磷火,越聚越多,片刻间便成了磷火的海洋。风中飘来奇异的腥臭与漫无边际的咻咻喘息声,在河西高原消失已久的中山狼群复活了。
面对无边恶狼,战马嘶鸣喷鼻,惊恐倒退,一时有些混乱起来。什长嘶声怒吼:“圆阵不动!放下马甲!紧急号角——”随着什长吼声,三支牛角号尖厉地划破夜空,一连三阵,短促而激烈。十骑士同时走马,迅速围成了一个背靠背的火把圈子,五人弓箭五人长剑地配对花插,一阵锵锵声响,战马腹部与马腿立即放下了一层铁皮软甲。这是秦军铁骑的诱狼小队与狼群对峙的独特阵法:狼群成百上千,小股骑队绝不能贸然展开冲杀,也不能被狼群冲入马队,一旦陷入纠缠,杀不尽的狼群必然将马队分割撕咬,其后果不堪设想。寻常情况下,狼群的主动攻击比较谨慎,至少在半个时辰内要反复地“侦察与部署”。恰恰是这半个时辰,便是秦军大队铁骑所能利用的路途时间。
谁知十人骑队刚刚列成圆阵,便听狼群中一声长嗥,那头苍毛老狼猛然冲近了火把圈子,后臀上的羽箭还颤巍巍摇晃。它蹲坐在火把之下,昂首冷冷地盯着战马骑士,从容地将硕大粗长的嘴巴拱到地上,“呜——”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闷凄厉的嘶吼。随着这声地吼,火把圈外的汪洋磷火骤然发出惊心动魄的嗷嗥群吼,随着吼声,狼群蹿高扑低地从四野拥向火把。
“杀——顶住——”什长令下,骑士们的弓箭长剑同时射杀,几十只中山狼顿时血溅马前。中山狼但成群攻击,从来都是前仆后继不怕杀,十人骑队面对蜂拥扑来的千百只恶狼,无论如何是顶不住半个时辰的。
陡然,山塬上号角大起,火把遍野,杀声震天,马蹄声如沉雷隆隆滚过,秦军大队铁骑潮水般压了过来。蹲在山岩上的带箭老狼一声怪嗥,成千上万只中山狼竟一齐回头,骤然消失在无边的暗夜之中。铁骑火把也在山塬上成巨大的扇面形展开,喊杀穷追,直压向大河岸边……
苏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军帐里。一个壮实黝黑的年青士兵正在帐中转悠,见他醒了,惊喜地喊了起来:“人醒了!千长快来——”便听脚步匆匆,一个顶盔贯甲手持阔身短剑的将军走了进来,径直到军榻前笑道:“先生好睡,整整三天了,能起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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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3:20
苏秦虽还有些懵懂飘忽,但也明白这必定是秦*营,奋力坐起下榻,摇摇晃晃拱手作礼:“将军大恩,没齿难忘。”
千夫长哈哈大笑着扶住苏秦:“先生哪里话?引来狼群,聚歼除害,这可是先生大功。”
“你们,杀光了中山狼?”苏秦大为惊讶。
“不敢说杀光,也*不离十。”千夫长显然很兴奋,一手扶着苏秦,一手比划着,“这是河西残留的最后一群中山狼,两千多只,追了三年都没有拢住。不想教先生给引了出来,一战杀了一千八百只中山狼。最大的战果,是杀了那头白毛老狼!那是狼王,偏偏就教你遇上了,先生命大得很!”
“惭愧惭愧。”苏秦连连摆手,“若非大军铁骑,早已葬身狼腹了。”
“来,先生这厢坐。”千夫长扶着苏秦坐到军案前,转身吩咐,“三豹子,给先生拿吃喝来,不要太多,快!”
“知道。”那个年青壮实的士兵腾腾腾大步去了。
片刻之间,三豹子捧盘提壶走了进来:一个是布套包裹的大陶壶,壶嘴还冒着丝丝热气,大木盘中是一张白白厚厚的干饼,一盆已经没有了热气的带骨肉,还有几疙瘩小蒜《齐民要术•种蒜》载:小蒜为中原固有,大蒜乃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带回。。苏秦但闻肉香扑鼻,顿觉饥肠辘辘,不待千夫长说“请”,便伸手抓起一块带骨肉大咥起来,只觉得生平从未吃过如此肥厚鲜美的肉味。眼见盆中肉完,苏秦抓起温软的大饼一扯,一手将盆中剩余的碎肉全部抓起塞进大饼,咬一口大饼,向嘴里扔进一疙瘩带皮小蒜。肉饼吃光,三豹子已经将大陶壶中的浓汤倒入盆中,苏秦双手端起咕咚咚牛饮而下。片刻之间风卷残云,吃得一干二净。苏秦满头大汗,兀自意犹未尽,双手在身上一抹,又用残破的衣袖擦了擦嘴角。
“咥得美!”千夫长一阵大笑,“先生猛士之风,高人本色。”
“见笑见笑。”苏秦不禁红了脸。
“先生可吃出这是甚肉?”
苏秦一怔:“好像?”却总也想不起方才吃肉的味道,忍不住也哈哈大笑,“囫囵吞下,浑不知肉味也。”
“狼肉!中山狼的一只后腿。”
“啊!狼肉?”苏秦始而惊愕,继而大笑不止,“狼可咥人,人可咥狼,谁咥谁,势也!”
千夫长拱手笑道:“先生学问之人,末将佩服。三豹子,拿先生的竹简来。”三豹子快步从后帐拿出一个青布包袱放到军案上,千夫长打开包袱笑道:“先生发力猛烈,这些竹简全被震飞了。杀完狼群,清理战场,方才搜寻捡回了。军中书吏看不懂,不知缝连得对不对,先生查查了。”
“多谢将军。”苏秦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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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3:21
“先生不必客气,请先擦洗换衣,末将还有求于先生。三豹子,带先生擦洗。”
“是。先生跟我来。”三豹子领着苏秦走进一道大布相隔的后帐,指着一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道,“先生自擦洗了。这是千夫长的一套衬甲布衣,先生且先将就换了。”说完走了。
苏秦已经脏得连自己都觉得酸臭难耐,脱下絮絮绺绺的破衣烂衫,痛痛快快地擦洗了一番,换上了短打布衣,顿觉浑身干爽舒适,精神大是振作。千夫长从帐外回来,见苏秦虽是长发长须一身短布衣,却是黑秀劲健别有一番气度,不由笑道:“末将没看错,先生出息大了。三豹子,上茶。先生坐了。”待苏秦坐定,三豹子斟好殷红的粗茶,千夫长庄重拱手道:“敢问先生高名上姓?何国人氏?”
“在下苏季子,宋国人,师从许由农家门下治学。”苏秦料到迟早有此一问,早已想好以自己的“字”作答。这个“字”除了老师、家人与张仪,很少有人知道,叫的人更少;学问门派,则是因为自己对农家很熟悉,宋国又离洛阳很近,便于应对。苏秦打定主意不想在这番“游历”中留下痕迹,自然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先生以何为生?欲去何方?”
“农家以教民耕作术为生,在下此次奉老师指派,来河西踏勘农林情势,而后返回宋国。”
“是这样。”千夫长笑道,“国尉司马错求贤,末将看先生非寻常之士,想将先生举荐给国尉谋划军国大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苏秦暗暗惊讶,一个千夫长只是军中最低级的将军,能直接向国尉举荐人才?不由微微一笑:“将军与国尉有亲么?”
“哪里话来?”千夫长连连摇手,“国尉明令,举贤为公,不避远近亲疏,但有举荐,必答三军。无论任用与否,国尉都要向三军申明理由。先生放心,秦国只认人才。”
苏秦心中慨然一叹:“贤哉!司马错也。此人掌秦*机,列国休矣。”却对千夫长拱手笑道,“在下于军旅大事一窍不通,只知农时农事耳,况师命难违,委实愧对将军了。”
“哪里哪里?”千夫长豪爽大笑,“原是末将为先生一谋,先生既有生计主张,自当从业从师,何愧之有?”
“季子谢过将军了。”
“既然如此,军中也不便留客。”千夫长快捷爽利,立即高声吩咐,“三豹子,为先生准备行程,三天军食要带足!”
只听一声答应,三豹子拿来了一应物事——除了牛皮袋装的干肉干饼与一个水袋,便是苏秦原来的包袱与青檀木棒。苏秦惊讶地拿起木棒,但觉中间的铜箍光滑坚固,丝毫没有曾经断裂的松动感觉,这是自己的“义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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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3:22
千夫长笑道:“青檀棒是稀罕物事,坏了可惜。末将教军中工匠修补了,趁手么?”
“趁手趁手。”苏秦肃然拱手,“不期而遇将军,不知肯否赐知高姓大名?”
“不足道不足道。”千夫长大笑摇手,“先生记得中山狼就行。”
第五章天地再造(2)
二、荒田结草庐
老苏亢突然醒了过来,大黄正扯着他的裤脚“呜呜”低吼。
人老了瞌睡见少,却生出一个毛病——日落西山便犯迷糊,打个盹儿醒来却又是彻夜难眠。这不,方才正在望着落日发痴,一阵困意漫了上来,竟靠在石桌上睡着了。明明是刚刚迷糊过去,如何天便黑了下来?对,是黑了,天上都有星星了,这大黄也是,明明方才还卧在脚下自在地打呼噜,如何就急惶惶地乱拱起来?
“大黄,有盗么?”老苏亢猛然醒悟,拍拍大黄的头站了起来。
“呜——”的一声,大黄原地转了一圈,张开大嘴将靠在石桌上的铁皮手杖叼住塞进老人手里,又扯了扯老人裤脚,便箭一般向庄外飞去,竟没有一声汪汪大叫。
是盗。老苏亢二话没说,笃笃笃点着铁皮杖跟了出来。大黄的神奇本事老苏亢领教多了,它的警告绝对不会出错。洛阳王畿近年来简直成了盗贼乐园,韩国的,楚国的,魏国的,宋国的,但凡饥民流窜,无不先入洛阳。如今这天子脚下的井田制,可是最适合流盗抢劫了,偷了抢了没人管,报了官府也是石沉大海。“国人居于城内,庄稼生于城外”,这种王制井田,饥寒流民如何不快乐光顾?庄稼无人看管,夜来想割多少就割多少。普天之下,哪个邦国有如此王田?只是目下秋收已完,遍地净光,强割庄稼是不可能了,莫非流盗来抢劫我这孤庄?果真如此,苏庄也就走到头了。
突然,大黄在门外土坎上停了下来,昂首蹲身,向着那片树林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树林中没有动静,老苏亢放下了心,笃笃地顿着手杖道:“树后客官,不要躲藏了。我东边田屋还有一担谷子,去拿了走。”
树林中没人答话,却传来一阵脚踩枯叶的沙沙声。大黄猛然回头,对老主人“汪”地叫了一声,身子一展,扑进了树林,接着便听见一阵“汪汪汪”的狂吠。这叫声怪异。大黄怎么了?老苏亢正要走进树林,却突然听见林中传来低沉的声音:“大黄,莫叫了。”接着是大黄哈哈哈的喘息声。
老苏亢一时愣怔,木呆呆地站在土坎上迈不动步子了。
没有人声,没有狗吠,一阵长长的沉默。终于,林中沙沙声又起,一个身影一步一顿地挪了出来。朦胧月色下,一身短衣的身影特别瘦长,一根木棒挑着一只包袱,木然地站着,熟悉又陌生,他?他是谁?猛然,老苏亢一阵震颤,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坐在地,死死扶住手杖才缓过神来:“季子,是,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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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3:23
“父亲,是我。”
又是长长沉默,唯闻人与狗一样粗重的喘息声。
“季子,回家。”老苏亢终于开口了,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
苏秦尚未抬脚,大黄就“呼”地长身人立,叼下了木棒包袱,回身向庄内跑去。
正厅刚刚掌灯,四盏铜灯照得偌大厅堂亮堂极了。寻常时日,苏家正厅是只许点两灯的。今日不同,苏家妯娌要在正厅办一件大事,破例地灯火通明了。
“哟,到底是自家大事,妹妹来得好快。”管家大嫂胳膊上挎个红包袱兴冲冲进来,还没进门就对坐在灯下的苏秦妻子笑语打趣。
“大嫂取笑我,原是你叫我来的。”寡言的妻子正在厅中一张铺着白布的木台上端详一匹丝,一答话满脸通红,仿佛犯了错一般。
“哟,看妹妹说的,他是我的夫君么?”大嫂将红包袱往台上一放,利落地打开,“看看这块如何?你大哥昨日从大梁捎回来的,说是吴锦呢。”说着摊开了包袱中的物事,便见一方鲜亮的紫红锦缎铺了开来,细细的金丝线分外地灿烂夺目。
“啊——”妻子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太美了,大嫂可真舍得。”
“看这妹妹说的。”大嫂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二叔高官荣归,那是光宗耀祖,苏家一门的风光呢。为二叔做件锦袍,还不是该当的?我这做大嫂的管着家,敢不上心么?妹妹日后封爵了,可别不认我这乡婆子哟。这人活着呀,就得像二叔一般!谁像你大哥个死汉,光能赚两个小钱,不能比哟。”
“我说大嫂。”妻子幽幽一叹,怯怯的,“你从哪里听说他成事了?还要荣归?”
“你看你看,还是不信。”大嫂一脸神秘的笑意,“你大哥说的,洛阳王室大臣都知道了,二叔见了秦王,做了上卿。上卿知道么?和丞相一样呢!你大哥托人打问,都说二叔不在咸阳,这不是回来省亲是甚?真个糨糊你也。”
妻子又红着脸笑了:“真的就好哎。我是想,他那心性,成事了不会回来的。”
“哟,说的,莫非不成事才回来?”大嫂大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二叔是我看着长大的,不是薄情寡义小人。妹妹是正妻,日后可不得乱说。”
“甚个正妻?连碰都没碰过……”妻子哀怨地嘟哝着,眼泪都快出来了。
“哟哟哟。”大嫂连忙笑着搂住妯娌妹妹,又抽出袖中锦帕为她沾抹去了泪水,悄声笑道,“没碰过怕甚?原封好哟。这次二叔荣归,来个洞房真开封儿,大嫂包了!”
“你包什么哟?”妻子“噗”地笑了。
“哟——该死!”大嫂恍然大悟,连连摇手,笑得弯下了腰去。
妻子捂着嘴好容易憋住了笑:“我先上机了,锦袍布衬不好织呢。”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3:24
“好。”大嫂好容易直起腰来,“上吧,妹妹的织机手艺天下无双呢。”正在笑语连连,突然“啊”地尖叫了一声,“妹妹快!狗——”
明亮的灯光下,大黄“呼”地冲了进来,撂下木棒包袱,便冲着两个女人“汪汪”大叫。大嫂历来怕狗,从来不敢走近这只与狼无几的猛犬,见它突然冲进厅堂大叫,吓得连忙往妯娌妹妹身后躲藏。
妻子却很喜欢亲近狗,回头笑道:“大黄,抓住盗贼了?”
“汪汪汪!”
“立功了好啊,一会儿给你大骨头。”
“汪汪!呜——”大黄发出一阵呼噜声,“呼”地冲过来咬住了妻子的裙脚。
“啊!你这狗——”大嫂吓得飞快地绕到锦缎台子后边躲了起来。
“大黄。”院中传来老苏亢平淡粗哑的声音,“莫叫,她们听不懂你。”大黄闻声放开了妻子裙脚,喉头“呜呜”着耷拉着尾巴走出了大厅,显然扫兴极了。老苏亢笃笃着铁皮杖走了进来,瞄了一眼两个儿媳,回头淡然道:“季子,进来,免不了的。”
院中传来缓缓的脚步声,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来,兀立在明亮的厅堂门口——短打布衣褴褛不堪,长发长须精瘦黝黑,一股浓烈的汗酸臭味儿顿时弥漫了华贵的厅堂。厅中死一般的沉寂。大嫂慢慢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滴溜溜圆,张着嘴半天出不了声气儿。妻子向门口一瞥,原本通红的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明亮的眼睛立刻暗淡了下去,木头般地呆了片刻,脚下猛一用力,织机“呱嗒呱嗒”地响了起来。
突然,大嫂尖声笑了起来,手扇着萦绕鼻息的汗臭:“哟——这是二叔么?怎的比那叫花子还酸臭?好妹妹,快来看啊,你朝思暮想的夫君回来了!”
织机依旧“呱嗒呱嗒”地响着,妻子仿佛与织机铸成了一体。
苏秦的黑脸已经涨成了猪肝颜色,额头也渗出了津津汗珠。他紧紧咬着牙关沉默着,任大嫂绕着他打量嘲笑。渐渐地,苏秦额头的汗珠消失了,脸上的涨红也褪去了,平静木然的眼光写满了生疏与冷漠。
“大媳妇,季子饿惨了,去做顿好饭。”老苏亢终于说话了。
“哟!看老爹说的。活该我命贱似的,连一个叫花子也得侍候?”大嫂平日对公爹毕恭毕敬唯命是从,此时却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笑着嘴里数落着,“王车宝马呢?貂裘长剑呢?古董金币呢?锦衣玉冠呢?哟,丢了个精光也!还游说诸侯呢,分明花天酒地采野花去了。不赌不花,带的金钱够你打十个来回呢,至于这样儿么?还有脸回来呢,指望我再供奉你这荷花大少么?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你苏季子高官金印!要不啊,没门儿!想吃饭,自己讨去啊,不是已经学会讨饭了么?真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