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6:40
李孝忠接过令旗,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立即驰前去组织有效的阻击战.
战争进行到最后阶段,河北、河南两岸都是一片混战.双方都没有取得最后决定性的胜利.
李孝忠果然不负杨可世的期望,在北岸转战多时,步步为营,确保航道线,逐步把遗留在北岸的战士和伤员们掩护过河,最后自己也抢得一条渡船渡回南岸来.
这时瞑色四合,暮光四垂,辽、宋双方战士经过一整天的鏖战,都已精疲力尽,双方都没有准备、而且也不可能继续进行挑灯夜战.杨可世一等到南北岸的残余军队会合,就且战且退地会合了姚平仲前来接应他的熙河军,脱离战斗,退入第二线.辽军见好即收,他们看见杨可世有生力军接应,也不敢再行穷迫猛打.在一片鸣金声中,在刀光剑影中,在双方都已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结束了著名的兰沟甸战役.
(六)
把一场战争组织得像一架时钟那样精密,正确地进行,这是近代化的战争科学进化和发展的结果.发生在十二世纪初期的兰沟甸战役,从攻击方面的辽军来说,无论在计划和组织中部具有近代化战争的规模.这是古代战争史中一个罕有的实例,一个突破了时代水平的成就.
辽方统帅耶律大石始终留在兰沟甸这个阵地上指挥作战(这就是宋军其他各军受到的压力较轻的原因),指挥得得心应手,从他个人的作战经历来看,这也是一个突出的成功.
检查一场大战的结果,不是从战术上检查计划执行的程度,而是从战略上检查其要求完成的程度来进行的.在兰沟甸这个局部战役中,耶律大石以三万名精锐部队牵制住宋朝主力杨可世的部队,使他不能东西驰援,从而为全局的胜利创造了条件.但是反过来说,杨可世以二万多兵力牵制住耶律大石的主力,并且把他本人也牵制在这个战场上,阻止了辽军在其他地区胜利的范围和进展的深度,也不能说是徒劳无益的.
在这一全面性的大会战中,耶律大石利用了宋军和战不定、宣抚司和统帅部的重重矛盾、战士们的士气不振,特别利用了童贯这道束缚士兵手脚的荒谬命令,在东西两线发动闪电式的进攻,在十多处渡河获得成功,歼灭了一部分宋军.把自己的阵地推进十余里至二十余里不等.在西路范村战线上,由于奚军的准备不足,辛兴宗也勉为其难地抵抗了一阵,辽军只取得有限的进展.这是辽、宋两军开战以来辽军获得的第一个带有决定意义的胜利.从此辽军在河南的阵地巩固了,坦步进入战略进攻阶段.
退到第二线的宋军利用一百几十年前掘下的沟洫⑤的旧址,勉强构筑起临时阵地.可是二、三十丈阔的白沟河界河,辽军也能往来自如,这几丈阔的干涸的小沟渠又怎能限制他们的马足?宋军全面暴露在辽军的攻击面前,形势确是十分不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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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6:41
①中亚诸国的统治者称为算滩,也作算端.明人译为锁鲁檀,都是苏丹一词的异译.
②突厥人称皇后为可敦,契丹人因之.
③尝敌是宋朝人特别爱用的军事专门术语,意思是先尝尝敌军的滋味,或者掉过头来让敌人尝尝我军的滋味,总之是一种试探性的进攻.
④航行队领头的第一艘船头上涂饰有鹢鸟,称为鹢首.
⑤宋自太宗伐辽失败后,即疏浚开拓边地河道,西起沉远泊,经泥沽海口,屈曲九百里.滹沱河、永济河汇注其中,深十余尺.称界河或塘水,塘外筑堤,沿塘设置二十八寨、一百二十五铺戌守,戌卒三千余人,乘船百艘往来巡逻.真宗时又植榆柳三百万株以代鹿角,曾作《北面榆柳图》示大臣.
第十七章
(一)
五月二十六日下午,当辽、宋两军还在白沟河前线剧战之际,也正是马扩和辽方谈判使节王介儒一行人自北往南疾驰而来之时.
燕京之行,马扩发挥了最高效能来执行任务,这就是说,他已经做了他能够做的一切,但并不等于他已经完成了他要求完成的全部任务.几年来的外交生涯,把他的思想锻炼得复杂、敏锐而缜密化了.经验告诉他,凡是一切军国大计,要涉及到许多人的利害关系,总是变幻莫测,难于捉摸的.没有到手的胜利决不能算是胜利,胜利在望并不等于胜利在握.眼前最大的障碍是萧皇后虽然决定降附,据他判断,也确具诚意,并经御前会议决定,但并未征得前线将领的同意.他们手握重兵,未必就这样容易就范.他们可能还有异议,可能要提出非常苛刻的条件来保存自己的实力.一场艰苦的谈判还在后面.辽军方甚至还有可能采取激烈的措施杀害双方谈判使节来破坏和议.各武各样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马扩把它们都估计到了.他一路上不断和赵杰商量,并且提高警惕,加强保卫措施,以防不测之变.
只有一种可能性被他忽略了,他没有想到耶律大石和萧干在接到皇后促降的手书以后,竟会发动一场出人意料的掩击战.
他们在离新城不到二十里地的一个店铺打尖休息时,发现了不平常的气氛.他们看见居民们和店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不像是对他们这一行人表示欢迎之意,而是表示惊讶,像他们在去途中曾经碰到过的那样.这里面可能有些文章了.他派随从们去打听,居民们也是各说各的,莫衷一是,没有哪个可以作出权威性的答复.综合起来,似乎有这么一个印象:前线两军正在发生开战以来没有发生过的剧战.居民们也是从种种不寻常的迹象中推测出来的,当时他们也还没有得到确报.
一句道听途说的话,把马扩吓了一跳,使他猛然省悟到这可能是真实的消息.其实战争的可能性始终存在,当马扩向童贯告别时曾再三提醒童贯要预防对方的突然袭击.他自己就带着这种警惕性首途出发来到辽境的.事后检查,他之所以会改变原来的想法,放松提防,主要原因是由于他经过辽军阵地时,看见耶律大石虚张声势,故作疑阵的布置,断定他决不会发动一场战争.他对这个判断如此执着,丝毫没有想到可能是错误的,或者可能发生变化.他为自己的神经过敏,因而受到耶律大石的愚弄,感到万分恼火.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6:42
现在想来,问题是那么清楚,当萧皇后的一道令旨到达前线时,耶律大石等如果不愿投降(这个,根据他从李处温父子那里得来的情报也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又何必在使节们身上玩弄阴谋诡计?只消直截了当地发动一阵战争就从事实上破坏了和议,最清楚不过地表明他们的态度了:要战争,他们可以挑选的时机,也莫过于今天.狗急跳墙,人急跳梁,他们不会再有什么顾虑.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地符合推理,马扩只怪自己没有进一步深思熟虑罢了.
果然事情很快就得到证实,并且从最坏的一面来证实.傍晚时分,他们到达新城行馆休息,这里有更好的群众基础,居民们纷纷把我军战败的消息告诉他们.接着又看见约有六、七起辽军的告捷使者连续不断地向燕京方向星驰而去.他们趾高气扬地赍着报捷的奏疏和大捆从战场上缴获得到的军旗.军旗上的番号、统将姓名都是马扩十分熟悉的.其中有的属于西路军,有的属于东路军,说明辽军在东西两路都已获得非同小可的胜利.其中最触目惊心是那面白底黑字、镶着红缎边、垂着淡黄流苏的杨可世的认旗,从旗面上的摺皱纹和血污斑斑可以看出东路军受到打击的惨重.这个无可怀疑的结论好像一柄短刀猛然扎进马扩的胸膛.
前线确实发生大规模的战争,胜利属于辽方,大局已发生急遽的变化,不但和议的前途十分渺茫,就是他们一行人能否安全回去都很难逆料的了.面对着这个急遽的变化,马扩尽量抑止住悲愤的心情,免得在辽使王介儒等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他冷静地考虑了半晌,然后得出结论:他认为个人安危得失可以置之度外,但是这次出使,千辛万苦得来的成果,以及他们多方面搜集到的辽方虚实的内情,都必须尽快地让宣抚司和统帅部知道,以便他们在一次挫败以后,仍能根据总的形势.作出正确的对策,而不致丧气堕志,一蹶不振.
半夜以后,他把赵杰、沙真两个悄悄找来.
"俺等离国,不过旬日,不想大局已隳坏至此."马扩下的结论,不难找到证据.就在此刻深夜之中,他们还听到辽使报捷的马蹄声.这种急如星火的奔驰.还有他们看见过的那些辽使的得意扬扬的神色,还有的辽使打听出他们的身分,故意把俘获的军旗展示出来向他们夸耀战绩,这一切都给他们构成一个深刻的印象.马扩首先征求他俩的意见,问道,"大哥,兄弟,且看今日之事,俺等应怎样处置才好?"
"辽的内情,俺等知道得最清楚,"赵杰先分析了总的形势道,"它内外交困,分崩离析之势已成.今日纵为狼奔豕突之计,出此一战,也改变不了垂亡的局面.宣赞休得折了锐气.再则耶律大石诡计多端,这接二连三派去的报捷使安知非诈,前线胜负,究属如何,尚待查明."
"我军旗号,俺所深知,非耶律大石所能伪造.前线失利,恐已属实,这个不用再加推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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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6:43
"既然如此,耶律大石必不肯放宣赞南回."赵杰就势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建议道,"宣赞何不就随俺兄弟进山去,共举义兵,以扰辽军之后?"
"这个俺也想过了,"马扩考虑了半天,点点头道,"只是如今尚菲其时.俺受命出使,不对童贯,也须对朝廷有个交代.耶律大石不放俺,俺自有对付之策.当务之急,俺只怕被他扣住了,宣抚司、统帅部不明底细,一挫之余,遽荫退兵之想,这才真是不可收拾了."于是马扩提出自己的想法,要求他两位在自己被扣押以前.立刻潜回本军阵地,把一切情况转告种师道.
赵杰有着非常复杂的想法,但他还是答应了马扩的要求,并且思虑周密地想到一些问题:
"既是宣赞重视前线,俺等听命回去.只是俺兄弟两个都未见过老种经略相公,贸然前去,他岂不疑心是耶律大石派去的细作?须得带着宣赞的手书或信物前去,才能见信于他."
"大哥想得周到.只是大战刚过,前线的盘查,一定更加严密,俺的手书倘被查出了,于大局更为不利.俺看两位兄弟潜回本军后,不如到小种经略相公军中去找俺爹,让他带去见种帅方妥."
"俺等又不识令尊,在军备紧张之际,令尊也未必就肯轻信俺两个."
"有了,"马扩点点头,从自己行囊里取出一双麻鞋说,"大哥且把这双新鞋换上.见到俺爹时,就说这双鞋是东京带来的,俺爹见到它的式样和针脚,就知道它是俺家之物,不会错疑了.万一在途中丢了鞋,二位照俺的话说:'父子俩一样的脚码,一双鞋做了,两个都可穿得.'俺爹听了这话,也就知二位与俺关系非比寻常,一定倾心延接,言无不尽的了."
赵杰换过鞋,问道:
"俺等这就动身,宣赞还有什么吩咐?"
"大哥兄弟此去,如能回到南边,小弟自是放心."马扩看看赵杰似乎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先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了."如果一战以后,辽军盘查得更加严紧,大哥作速带了兄弟进山去参加义军,留得有为之身,以匡大计.休得在前线耽误了性命,叫小弟悬念不尽."
"三哥容禀,小弟还有肺腑之言相告."
马扩终于得到了他盼望已久的这一声称呼,眼睛里顿时有一股热呼呼的感觉.这是他们结识以来,赵杰第一次对他改变称呼.这个改变标志着从今以后,不论在什么处境中,不论他们在一起或分散两地,他们的命运已经紧紧联系起来,不可分割的了.从"宣赞"到"三哥",经历了多么不平凡的一段心理历程.接着马扩又听到赵杰的更加坦率的告白道:
"小弟本是张大哥张关羽属下的义军,此番携带家眷南来,也是奉了张大哥的将令,为的要与南中豪杰结识,以便里外呼应,共逐鞑虏.此行如不得南归,自当与沙兄弟一齐进山去.这个,三哥尽管放心!"
"大哥行止,非比寻常,俺心里早有敁敠,果真如此."马扩十分高兴地说,"大哥既奉张大哥将令南来,将来再回去,万一见不到小弟,可与刘参谋的儿子子羽见见面,就说是小弟介绍与他的.此人有血性、有胆量,端的可与共谋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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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6:44
"小弟牢记在心."
"再有沙兄弟年纪还轻,这见世面,经风雨之事,虽要自己阅历,也靠有人携带,大哥多照顾着他."
"这个俺自领会得,"赵杰挽着沙真的胳膊说,"在去燕京途中,沙兄弟已自与张大哥见过面了,他的心可热啦!"
"俺跟定大哥,"沙真红着脸,"大哥到哪里,俺也跟到哪里,还怕大哥把兄弟撇了不成?只是三哥将来也要和咱们在一起才好."
沙真说出了赵杰心里的话.
北方义军既反对契丹贵族的压迫,同时也反对汉族地主大姓的剥削.这双重反抗的意义,在赵杰心中至少是不含糊的,因此他只把宋朝的军队看成为反辽事业的同路人,他们只能在一半的事业中合作.但对于已经产生了兄弟般的感情的马扩理应提出更高的要求,虽然他了解在目前的情况中,马扩还不能完全接受他的建议,刚才他不是说过,如今尚非其时么?
"沙兄弟说得好."他再一次试探道,"不但对胡虏,俺等要与他们拼命.如今君昏臣庸,权奸当道,百姓遭殃,这光景辽、宋如出一辙.三哥身在南朝,对南边的情事见闻更切.小弟说扫除胡尘之后,必得把这些贪官污吏,连根拔去,这才能真正解除老百姓倒悬之苦.俺等起义兵的最终鹄的就是为此.等到老百姓起来与官府为敌时,三哥可要站到老百姓一边来啊."
赵杰的话像一道电光照亮了马扩的胸膛,这权奸当道的话使他想起在东京时与刘锜、李师师的那番谈话,但是"连根拔去"这个概念,却是他从未有过的,它也像电光那样在他心头一瞥就闪过了.
"大哥所见甚远,小弟铭记在心."马扩郑重地然而是没有经过深思地回答了他,然后紧紧拉起他们的手,似乎要把自己的激情、信赖以及与他们恋恋不舍的感情,通过这双手完全传达到他们身上去.过了半晌,才放开手说:"此刻已过二更,兄弟们就去脱换衣服,带些盘缠,这双旧鞋也带走.兄弟们要走也是时候了.只是大门外有人站岗巡哨,怎得悄悄出去,不致打草惊蛇?"
"这个容易."沙真胸有成竹地说,"俺们翻过后墙出去就是了.俺早去看过,那一溜都是荒地,没人守卫."
"半夜三更在驿道上行走,也要防牛拦军噜苏盘问."
"这个俺自会对付."
"好!"马扩这才下决心把他们放走,"二位兄弟走吧!俺们后会有期.兄弟保重!"
"三哥保重!"
马扩一直听到他们翻出后墙时,才去睡觉.正因为彼此都不知道今后有没有再度会面的可能,这"后会有期"四个字对他们变得特别沉重.
(二)
第二天,马扩、王介儒一行人刚起床,就被耶律大石从前线派来的军队严密地"保护"起来.他们被"保护"得这样周到,以致在三天之内,没有一个人能够离开大门一步.
直到廿九日傍晚,忽然听到一阵契丹话的喧呼声.接着就有人用汉语大声地传呼.
"大石统领专诚前来拜谒马宣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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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6:45
传呼声未绝,耶律大石不带一个随从,自己迈着蹩脚的大步走进来了.
耶律大石只有中等身材,算不得是个很高大的人,但他在精神上和(禁止)上都很结实,没有因为一战得利而虚胖起来.历史上有的是那种由于某一方面的暂时的成就就装模作样,把自己变得像只气球似的胖鼓鼓、轻飘飘的人物,因而他们就终于不得不成为昙花一现的英雄.他们的成功被他们的虚骄抵消了.他们有限的容积盛不下逾量的成功,就要从身体中溢出来.
耶律大石当然是高自位置的.这种高自位置不是产生于被胜利冲昏了的头脑,而是产生于他生活实践中的优越感.这是一切高亢英鹫的人物的共同赋性,但他又有着自己的明显特性.他非常坦率,简直坦率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他用着好像对一个朋友、同僚甚至是他亲密的幕僚那样坦率的态度来对待马扩.这一方面因为他非常欣赏马扩在燕京所做的一切事情,他认为马扩是个能够大大加害于他的朝廷甚至他个人的人物.他不重视马扩之加害,因为这种加害,已经被自己先发制人的胜利打破了,他所看重的只是马扩之能够大大加害于他.因为能够加害于耶律大石的人,也必然是一个非常的人物.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有着这样坚强的自信,相信自己已经做过的和正待要去做的一切事情,对于具有像马扩这样一级水平(他能够做出他在燕京所做的那些事情)的对手,一定能够理解他、欣赏他.他深信自己的事业,从自己一面的立场来看,都是必要的而且又是必能成功的,他不怕在马扩面前泄密,反而告诉了他许多机密话,希望得到他的同情和支持.
一个真正卓越的人物,对于他心目中看得起的谈话对象是坦率的,不愿对他保密.虽然在马扩入境之初,他曾经命令要严格地保守军事秘密,现在面对着马扩本人,他却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许多想法都谈出来了.这种从战略意义上来说的蔑视保密,与其说出自他的坦率,毋宁说出自他的自信,他不相信在马扩面前泄了密,就会给他带来多少不利之处.
现在他老老实实地告诉马扩:根据他和萧干在战前的安排,准备宋使马扩和王介儒一行人抵达前线时,立刻把他们全部杀死,彻底破坏和议,以加强破釜沉舟地击败宋军的决心.他说幸而在他们到达以前,战争已经胜利结束,现在没有必要再杀害他们了.他似乎用咨询的眼光,征求马扩对于下面一个可能出于他的意外的决定有什么意见.
他的见解是,他现在已经说服萧干,改变原议,要求马扩陪同王介儒到宣抚司去谈判辽、宋合作,共同防御女真的问题.他们已经利用这三天的时间到燕京去换了国书回来.
"马某受命前来招抚贵朝君臣,"马扩简单地回答道,"其他之议,未敢与闻."
"好个招抚贵朝君臣,"耶律大石竖起拇指称赞道,"马宣赞只身直入虎穴,把李门下父子玩于掌股之间,荧惑圣听,迫成和约,胆大包天,堪称为一时豪杰.倘非俺一力主张出击,大辽的宗社就不可闻问了.如果认真要算起这笔账来,俺前线的将士可真要对不起宣赞了.只是如今事过境迁,这段前话,不必再提了."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6:46
耶律大石轻轻一笔缴销了马扩的招抚之议,接着就从现实出发,继续阐述他的和议计划.
"想我两朝,兵祸不解,正好让金人坐收渔翁之利,其愚莫及.何如双方翻然变计,重缔旧好,联防以御金寇,使女真稍戢野心,才可保得几十年的太平,否则惟有同归于糜烂之一途.贵朝未必信我敦好之诚,但俺之此议,确是为了两朝之好.这等大事,贵在当机立断.不识贵朝君臣,有此卓识,力促其成否?"
说到贵朝君臣时,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轻蔑感,然后略为停顿一下,接下去说:
"贵朝朝议嚣然,议论横生,徒托空言,无裨实际.这个俺所深知,岂可与言天下之大计?只有宣赞,出入行间,又曾仆仆于辽、金道上,洞悉三朝虚实,俺心中早就挑中了宣赞,要在宣赞面前倾谈为快.宣赞且道此议进行得通否?"
联辽防金之议,在萧皇后与马扩的谈话中,曾略露端倪,从马扩个人的见解看来,也认为很有价值.但是马扩可以赞同的是以宋朝为主的联合抗金战线,现在一战以后,辽的地位已反客为主,这种近于城下之盟的协议,无论如何是马扩所不能考虑的.
"林牙此议,"他还是严正地回答道,"马某刚才已经说过,不愿与闻."
这一次马扩说的是"不愿与闻",而不是"不敢与闻",说明他采取的是更加坚决的否定态度.而不是比较谦逊的保留的态度.这使得耶律大石非常不满意.非常失望.他原来希望此议能得到马扩个人的赞同.于是他竭力从马扩的表情中寻找他所以要采职这种否定态度的原因.
"俺猜中了,想是宣赞因贵朝一败以后,耻与我朝议和.可是宣赞岂不想到,如果贵军一战得胜,俺还能与宣赞安坐于此商议共同御金的大事吗?"耶律大石的思想太迅速了,他的第一个理由还没有被马扩接受,马上又说出第二层理由道,"再不然,想是宣赞因职责所限,未便就此与俺深谈,这个俺也不能勉强.只是金人狼虎之心,贪得无厌,贵朝日后终将吃它的亏."
耶律大石虽然不勉强马扩表态,但仍相信马扩在内心中是支持他这项建议的.他坦率地表示了这种看法道:"俺深信阁下有此卓识.王中秘把国书带去给童宣抚时,阁下要以两朝的利益为重,据理力争,促其成功,休辜负了俺的这番期待之意.现在不谈这个了."
接着他又回过头来谈论马扩的燕京之行,这是使他深感兴趣的谈话题材.
"宣赞在燕京的行止,俺都知道,"他带着洞察一切的精明的微笑说,"听说阁下在京与李处温那厮厮混得熟,还派人混入宫禁,勾结李奭,真是大胆荒诞之至.却不知道天下事不系于此等鼠辈之手,"说着他摇得腰问的佩剑铿锵作响,"而系于这个.宣赞岂非枉费心机!"
"足下佩着一柄宝剑,就以为天下事可以随心所欲,却不想天下佩宝剑的人多着呢!"马扩笑笑说,"别的姑且不说,即如王中秘携来的国书,是国妃再三与俺言定了,折钗为誓,又经国王钤上印玺,何等郑重!足下凭着一柄宝剑,把它换来换去,视同儿戏.国王、国妃,如有别议,难道足下也用宝剑来迫使他们就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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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6:47
"苟有利于国家,又何所不可为?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俺身为大将,负着社稷重任,一心为国,却不拘泥这等小节.如今国势蜩螗,狐鼠横行,内外两副重担,都落在俺与四军身上.朝廷内见异思迁、卖主希荣的龊龌小人,大有人在.一等前线稳定,俺就当提兵入京,尽除此辈,以安宗社.此事俺已预作布置,他们如想南奔,真是自投罗网,如想北投金虏,俺也早有提防之着.阁下得便,寄语李门下,劝他休再生此妄想了."
"北投金人,倒是小事,"马扩又一次微笑道,"只怕他们就此把完颜阿骨打请进居庸关来,足下防不胜防,到了那时可大费手脚了."
"金虏真要进来,俺前拒虎,后拒狼,即使陷入两面作战,也无所畏惧."
"林牙说得好轻松,前后受敌,乃是兵家大忌.只如林牙刚才说的'前线稳定'四字,真要做到,也是谈何容易?据俺所闻,贵朝境内,义军四起,祸患之来,近在心膂,后方先自不稳定了,自顾不暇,怎谈得到'前线稳定'?"
"宣赞说前线稳定,谈何容易,只是猜测之词,"耶律大石点头道,"俺说容易做到,却有根据.宣赞只听到三日前道路上传闻的消息,却不知道这两天我军又续有进展."
一谈到前线,耶律大石好像一匹久经战阵的战马听到鼓角声时那样地兴奋起来.对于一个战略家来说,还有什么比得上他在一场胜利的战役后,当着一员敌方将领的面,谦逊而又痛快地分析这一战役成败利钝的因素更加感到兴趣的事情?这时耶律大石把马扩当作这样一个可喜的谈话对象,似乎马扩是被邀请来分享这种乐趣的一位贵宾.他讳细地谈到廿六那天,他怎样煞费苦心地把杨可世的精锐部队牵制在界河两岸,甚至杨可世的渡河作战,也在他预料中,把杨可世本人放过河,他才可能放手发动南岸的攻击.他承认杨可世的猛攻,几次动摇了他的阵脚,有好几次他几乎要改变原定计划把包抄两边的大部队撤下来解正面之围.如果这样,就中了杨可世之计,使大局改观了.他说杨可世最后一次猛攻时,他一度认为自己已被战败,准备一死殉国.当时他藏在阵后,与杨可世只有一箭之距,幸亏将士们力战,持之以坚,才能顶住杨可世的攻击,转危为安.说话时,他对西军作了恰如其分的评价,说宋、辽对峙一百多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激战,杨可世也当得起是当代的名将而无愧了.
然后他又得意地说到,继廿六日一战以后,廿七、廿八两天,他都曾发动试探性的进攻,今天凌晨,又进行一次强烈的进攻,压迫宋军后退数里至十数里的阵地不等.他讥笑环庆军当不得他亲自一击,就纷纷后撒.他是等到这个胜利的战役结束后,才从东线赶到这里来的,征尘仆仆的战袍还来不及更换.但他对这个局势还不能完全满意,他认为截止此刻,还不能说前线已经完全稳定了.这时他用着一个绕帅和他的行军参谋共同研究作战才略时那副全神贯注的神情,把手指醮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目前两军阵地的大致轮廓,一面随时补上很快就干了的茶水.一面分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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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6:48
"目前犬牙相错,都在平坦沮洳的地面上构筑临时阵地,双方都无险可凭.这个地势对进攻的一面有利."
这是无可辩驳的军事常识,如果情况真是这样,我军确属危殆万分,马扩不禁在心里暗暗着急.
"我军一再获利,攻势旺盛,"耶律大石完全没有顾到马扩心里想的什么,"相形之下,贵军就显得士气萎靡,抵御不力.只如今日之战,东线的杨惟中,西线的辛兴宗都是不战而溃,放弃了阵地.倘非王禀等力战,俺早已挥兵直趋雄州城下了.形势如此有利,俺决于三数日内,再发动一次猛攻,必得把贵军逼退到雄州、霸州一线,闭关自守,无出击之力.那时才谈得上前线稳定,对今后的军政局面,才能操纵自如."
耶律大石畅快地谈论着,不怕把自己计划中的一次攻击告诉马扩,只因他对自己要想争取的目标已有充分的把握.只有当他说到"操纵自如"时.才意识到马扩是敌方人员,于是带着一点歉意说:
"俺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话,宣赞要处在俺的地位上,一定也是如此做的,宣赞休得介意.宣赞回去后,不妨把这话传与种师道知道,叫他预作准备,严阵以待,与俺一决雌雄.休怪俺乘他之不备,又发动了一场袭击."
耶律大石说得十分坦率,并无夸耀自己、凌侮对方之意,但在他的坦率之中,仍然充满了自信,这使得马扩听了,非常刺耳.
"林牙一面力主双方议和交好,"他反驳道,"一面又一再主张发动袭击,岂非言行不一,自相矛盾?老实说,俺马某就信不过你的建议,又怎能使宣抚和经略相信你家议和的诚意?"
"两朝既以兵戎相见,还有什么仁义礼让之可言?"耶律大石振振有词地回答道,"战戎之事,总是以势相凌,以力屈人.俺刚才不是说过,今日我军乘胜前进,穷追猛打,才能稍戢童宣抚乘时谋利,定要灭亡我朝的野心.惟有他们一伙人的野心稍戢,才谈得上两朝联防共御金寇之计.否则唯有使我泥首乞降而已,还有什么联防不联防?俺说的都是老实话,宣赞莫怪."
"以势相凌,以力屈人,这也是谈何容易的!林牙老于军事,岂不知小小进退,乃是兵家常事?"马扩猛然刺他一下道,"当初达鲁古城下之战,贵朝出师之盛,为近年所未有.林牙身在行间,单骑突阵,猛搏粘罕,意气何等轩昂?结果如何,林牙自己可知道得最清楚了."
达鲁古之役是辽、金间的一场主力决战.当时辽集合了七万步兵、二万骑兵,准备一举消灭女真.激战的结果,却是辽军受到全歼,只剩得少数残兵败将回去.从此伤了元气,一蹶不振,再也不能与金军抗衡.两军酣战方殷之际,辽的两员骑将,甩脱大军,突然冲到金军的核心阵地,直扑大将粘罕.粘罕狼狈逃走,辽将乘势急追,马尾马头相衔接,只差得寻丈之间.这时金主完颜阿骨打从斜刺里驰上,用力一箭,射透了一员辽将的胸甲,堕死马下,完颜阿骨打的亲将也一齐拥上.另一员辽将看看势不得逞,乘金军尚未合围之前,挥戈大呼,驰突回去了,这员辽将就是耶律大石.这件事是马扩使金时,二太子斡离不亲口告诉他的.现在马扩用来当作当面奚落的资料,有意揭他的疮疤,这当然是一种火药气十足的挑衅行为.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6:49
"俺就是要揭你的疮疤,就是要刺痛你,惹得你发作,"马扩心里痛快地想道,"看你又待把俺怎样?"
当马扩在瑶光殿和萧皇后谈判时,他一直是心平气和的,因为即使萧皇后是个十分能干的谈判对手,预先布置了不少埋伏,她毕竟已经缴械投降了,对他已不再存在威胁与压迫的问题.现在他落在耶律大石手里.耶律大石先是不由分说地把他这个堂堂的谈判使节禁闭了三天,然后又以一个坦率和谦逊的战胜者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他好像接待一个朋友那样地接待了他,说了多少在尖锐之中仍不失为真实的话,他受到了事前没有能够预料到的接待.但是马扩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而他们今天谈到的问题也都是些可以引起他灵敏反应的问题.他早已感到耶律大石的坦率是一种胜利者的坦率,他的谦逊是一种对战败者故作高姿态的谦逊.无论坦率或者谦逊,都把马扩放在一个屈辱的地位上,两者都叫马扩受不了.何况他还意识到他的生命仍然掌握在耶律大石手里,只要一言相戾,触怒了耶律大石,就可能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这就更加激起他的反感.马扩是这样的一种人,他越是不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他就越要采取刚强果毅的行动来摆脱那只控制住他的命运的手.他的反作用力的大小,决定于他受到的作用力的轻重.
他的这句尖刻话,果然达到了挑衅的目的.有一刹那,耶律大石的脸上出现了非常阴沉的表情.在这种表情后面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可以杀死一个亲人,可以烧掉几处村落,可以毁灭许多州县,可以残破一个国家.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了,他对马扩熟视半晌,似乎要对他的勇气、胆识和反抗力进行一次再估价,然后下出结论道:
"马宣赞,你忒大胆了,不愧是个硬汉子,俺今天算是结识了你."
结束了军事、外交方面的谈话,然后耶律大石从主人的地位上殷勤问起马扩——这个由于他的命令而被扣留的国宾的生活起居来.他说了些招待不周的客气话,接着就叫从人献上四尾还掀着尾巴跳动的鲜鱼.
"俺特地从前线带来这四尾鲋鱼,这是这里拒马河的名产,等闲时吃不到它."耶律大石说.在这方面他也是个专家,他殷勤地相劝道,"这鲋鱼做清汤,最是好吃,用油炸了烩,也算名菜.行馆里有的是好厨子,宣赞叫他们烹治了,倒要好好地品味它一番,休辜负了俺特地从前线带来专诚相馈的美意."
"如此就多谢林牙了.林牙今天何不就在这里吃了鲋鱼再走?"
"鲋鱼虽是名产,俺在这里待得长久了,倒常有机会吃到."耶律大石婉辞了马扩的邀请,然后坦率诚恳,甚至表现出很大的热情说,"马宣赞你看,俺一来就和你谈得莫逆,连王中秘那里也忘了去.如今定了与贵朝议和联防之计,岂可不与他谈个明白?这顿晚饭,俺就去扰他,不怕他不拿出好的治与俺吃.晚上还少不得有些机密话与他相谈,不再打扰宣赞了.宣赞连日辛苦,今晚上早点休息.明天一清早俺就打发铁骑护送你们一行人过前线去,俺与宣赞后会有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