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5:00
利用母亲和妻子在打包袱的这个空隙时间,马扩出去把牲口检查一下,那就是刘锜送他的御赐"玉狻猊".它上过战场,有作战经验,刘锜以此送给兄弟乘骑,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但是连得那匹牲口也早经母亲很好地照料过了.他再出去和伴当们亲切地聊了一回,明天他们也要随他一起出征,他们也经过母亲的帮助,整好行装,单等天一亮就出发.他们劝他早点回房去休息.
外面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挂心了,他回到房里,听母亲的叮嘱,什么东西放在哪个包袱里,省得临时要用起来难找.
他深深感谢她们为他所作的细密周到的准备工作.母亲为他准备的都是实际需用的,而妻子的准备中还蒙上一层感情色彩.当他将这件把她的一颗受尽煎熬炮炙的心一起缝进去的絮袍,亲自塞进包袱时,就好像扪叩到这颗心曾经经历过的痛苦的历程,它还刚刚缝好,他感觉它是火热的.他虽然说话不多,虽然在许多场合中都不急于表白自己,但在这个温柔的动作和表情中,亸娘明明白白地获得了他了解她、感谢她、喜爱她的真凭实据.他确实是这样,一向是这样,不可能不是像她所希望、所想象的这个样子的.
她们又最后一次地检点了行李.
"红羊皮箧里装的一副连环素铠是你丈人赠送给你的."母亲说,"亸儿巧手,照着你的个子、身量改制好了,又在臂肘、膝盖处换上新皮,收拾得齐齐整整.儿呀,你自己的铠甲留在那里没带来,一旦上了战场,就靠它护住你的身体了.你要随时护住自己哟!"
马扩谢了母亲和妻子,然后与她们筹计起家计来.
"娘!孩儿这番出去后,家里这副担子又要搁在你老人家和媳妇身上,那也不轻啊!"
"儿子,你放心去罢,亸儿贤慧,我们会把它管得好好的."
"媳妇年轻,又要照顾泰山,娘还得在东京住上一时再回保州去哩!"
"哪能把亲家撤了就走?娘会伴着亸儿在这里照料你泰山."她停顿一下说,"再说有刘家娘子在这里照应,柴、米、油、盐,样样都不烦心,要住多久就多久,还有什么心挂两攀的?"
"孩儿刚才还拜托嫂子,请她多多照应你婆媳俩和病人呢!"
"姊什么都想到了,"丈夫这句话说得见外了,亸娘微微地噘起嘴唇说,"昨夜说过,今天又特地说了两遍,要你放心,还待你去拜托她?"
"刘娘子那天说过,"马母带着虽然认为她的话说得稚气、却也盛情可感的年老人的诚恳说.这使得她在灰色的冷调子下面浮泛出一层热的底色,"她离不开亸儿,亸娘离不开她爹,怎得咱三家,姓赵的、姓马的、姓刘的长住在一起才好."
"将来的事可说不定了."马扩微笑道,"只是孩儿此去,怕要一年半载才得回来.万一前线有些蹉跎,保州近在咫尺,也非安乐之乡.好笑童贯那厮,只想功在俄顷,口气之间,连冬衣也不必带.打算到北道去三两个月就功成归来,天下哪有这等容易事?.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5:01
"儿子回来时,你爹可也要回来了,"母亲忽然叹口气,"可怜他这几年东奔西走,何尝在家里歇上半月旬日!"
"孩儿一上前线就去找寻俺爹,娘有什么让孩儿捎去给爹?"
"上回他寄信来时,就给捎去两个包袱,这回你见到他可是空手了."她想了一想,道,"也罢!你爷儿俩一样的脚码,见了爹对,把娘做的八搭麻鞋留两双给他也好."
"孩儿给爹留下就是."
"还有见了你爹时,千万捎个口信给他,就说娘说的,咱家的新妇可贤慧啦!"
马扩转过脸来朝亸娘笑笑,笑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夜已经很深了,马母吩咐儿媳们早点休息,自己也回房去了.
一泓清泪已经长久地滞贮在亸娘的眼眶里,只消一句温柔的话,一个体贴的动作,就会把它碰落下来.婆母回房后,马扩把她轻轻推了一下,示意她也该早休息了.她再也憋不住,眼泪急骤地流下来,不停地流下来,然后,她像小女孩似地把整个身体伏在一张白木桌上失声地哭出来.
他推推她,她越发哭得厉害了.
"小驹儿啊,你怎么啦?"他轻得好像耳语似地对她说,"你可记得我第一遭出门的那天,你是怎么个情景儿?那时,你可真是个小女孩,哭着,哭着,把那支辫儿绞呀绞的,都绞得松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我一去就不再回来.隔不了三个月,我可不是好好地回来了,还给你带来两支白箭翎?你一听说我回家,筷子都没丢下,拿着它就奔出大门口来迎我,后来白箭翎就缀在筷子上面,你又拿来送还给我.这些你可都记得?"
他看见她还没有停止哭泣,就用了比较大的、强制的、然而也仍然是温柔的声音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小驹儿,我很快就要回来的.那天你没听刘锜哥哥说,官家说过迎送金使之事,还要委我.保不定过两个多月,我又伴着金使回京师来了."
结婚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地用小名儿呼唤她.这个亲切的称呼,连同伴随着它同时涌来的温馨的回忆,把十年前的往事都召唤回来、贯串起来了.所有的距离在这一声呼唤中全部消失了.从渭州动身以来,她就在等候、期待、寻觅这个被他,有时甚至是被她自己失落了的回忆.她等得、找得可苦啊!她要的不是由她启发,而是他自己从心底里挖掘出来的旧藏.她终于又获得了它,把断去的线重新接续上了.可它来得这样迟,而他这样快又要把它带走了.
她尝试着要回答他的话,可是她的柔情恰似涨满在河床里的春波,一直溢到河岸上来,她简直没有说话的可能.她抬起头来,轻轻启开嘴唇,想说一句什么,一阵新的呜咽——幸福与由于获得幸福后回过头来再想到的刺心的痛两者合流汇成的呜咽,在它还没有化成具体的语言以前,就把它冲走了.
"小驹儿啊,你爹怎么跟你说的?他要你成为一个刚强的女儿,这会子你哭个不停,算得是什么样的女儿家呢?不许你再哭,你笑啊,就像我这样笑着!"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5:02
她抽搐着全身,以更大的起伏呜咽起来.但她终于能够抬起头来,正视着他,道出一个"嗯'字表示她愿意去做他希望她做的一切事情.这个表示是微弱的.她第二次再道出一个"嗯……"字来加强它.然后很快地吹灭烛,企图用黑暗来遮盖她主观上愿意做而还没有做成功的部份.可是丈夫仍然看到和感觉到在她的真诚的微笑中镶嵌着一朵朵闪耀的泪花.它们似乎代替了烛光,照亮着两人的心.
初九夜的饱满的半月,像一张稍微拽开的玉弓悬挂在庭外梧桐树枝上.一群被皎洁的月光惊动的小雀儿,一会儿栖息在这棵树上,一会儿又飞向那一棵,叫得吱吱喳喳,没个安定.
夜晚也好像是一头用黑布蒙着的鸟儿,它在气闷的黑布底下不安定地跳跃着,要想振翅高飞.
突然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颤抖着的黑布,似乎在长空中燃烧起一场大火.隔了一会就听见近处的人家用辘轳把井水挽上来给征人洗脸,做早饭的声音.不久,在较远的街道上响起了被号角声所征集起来的第一批脚步声和马蹄声,这是一群群从营房和家里走出,到大教场去接受检阅的士兵、低级军官以及为他们送行的家属亲友们.
这是必须起身的时候了.
亸娘整夜都没有阖上眼,却希望丈夫多歇一会,尽量不惊动他.她突然发现他也睁着一对清炯炯的眼眸正在凝视她,他也同样没有阖过眼,不想去惊动她.
早已起身的婆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叫醒了睡意犹浓的伴当们,大家都吃了早饭.黎明来了!他与伴当们一起拴上行李,自己牵出玉狻猊来跨上.玉狻猊还没适应新的主人,神经性地颤动着身体,踢着蹄子,不让他跨上去,倒累他出了一身汗.这个小小的意外事件,使他们失却了最后话别的机会.他跨上马,回转头来,还想跟她们说句话,这时伴当们已经远远走在前面,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就向母亲、妻子挥挥手,道声"珍重",放开缰绳,赶上前面去了.
亸娘似乎也有一句话要说.
她看见玉狻猊在打旋时,在浮着一层尘土的街道上踏出一个个零乱重叠的马蹄印.
"天底下所有的马蹄印都是半圆的,像从一个印版上刻下来,"她想道,"它们混踏在一起就分不清楚.如果他早知道打一副方的马蹄,咱就可跟踪着它,一直把他送到大教场、送到前线、送到天涯海角,那时再也不会把他迷失了."
可是这是一句说不出口的话.她紧紧抓住他最后转回头的一刹那,既没有开口,也没有哭泣,却用了一个凄凉的微笑,一直把他送出到远远超出她的视野范围所及的地方.
她扶着婆母,也许没有意识到也是婆母扶着她转回家去,感觉到这个世界随着他的消失而一起消失了.
(四)
四万大军在大教场里接受检阅,一切如仪.
官家在端圣园内斋宫的重楼上检阅部队,并且亲自为宣抚使副饯行,彼此说了些在这个仪式中应当说的话,一切如仪.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5:03
过了末牌时分,先头部队出发了,然后是宣抚使副带着一大队随从僚属(马扩就在这个队伍里)作为中军,跟着出发,然后是殿军出发,一切如仪.
大军出发后,闹嚷嚷的大教场登时变得冷冷清清,在一片迷目的尘埃中,留下了满地的草绳、布条、纸片、包裹食物的干荷叶、箬壳,还有瓜皮、果核、丢下来的糕饼等等.这里那里还发现许多断了的弓弦,折去了镞、羽翎的箭杆,锈的、钝的、折了口子的、破烂到不堪使用的兵器的碎片,还有从矛杆上扯下来的缠帛、从盔甲上掉下来的绒球、从旗帜上坠下来的流苏等等,到处还有马粪、马溺等等,弄得臭气冲天.这一切完成了被检阅的任务以后,都被丢下来,没人去管了.
东京人在一天之中送走了四万名大军以及几乎为数相等的士兵、伴当、民伕和杂务人员,减少了将近这个城市十分之一的人口,的确显得有点冷清清了.但是喜欢热闹的东京人永远不会忘掉从这一类新鲜节目中汲取使他们感到有趣的谈笑资料.
四月初十的新鲜话题是议论大军受检阅和出发,一切都很不错的样子.宣抚使童贯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倒也威风凛凛,只有第一次穿上戎装、骑在马背上的宣抚副使蔡攸显得很别扭,他老是要去摸索他还没有习惯的佩剑的钩子,好像刚拔牙的人,老是要用舌尖去舐新空出来的窟窿一样,以致佩剑两次脱钩,掉在地上,要亲兵替他拾起来再行挂上.当时引起了哄场大笑.
四月十一的"头条新闻"是昨夜大军出城在陈桥驿驻屯.有两名替宣抚使掌旗的旗手,竟然丢下旗杆,带着鎏金的旗斗和旗帜,开了小差,实行"卷逃".大军刚出发就丢了帅旗,这似乎有点煞风景,像是个不吉之兆.但是事情到了喜欢寻开心的东京人的嘴里,挤去了其中令人不舒服的水分,就变成新鲜活泼的话题了.
东京人多么会得寻欢作乐!
你瞧,"卷逃"这个词儿是谁想出来的,用得多么妥当贴切.卷去这两面全幅缎制的新旗,再加上鎏金旗斗和旗杆顶上两只银葫芦,至少也值一百两银子,这两名逃兵算是发了一笔小小的财.
东京人向来不反对别人富贵的勾当,特别不反对那些小人物从官府里掏摸些油水.既然大官儿们从老百姓身上榨取大量的脂膏,已成为公开、合法化了的事情,为什么对那些小人物倒要斤斤计较呢?拿了蚂蚁顶缸,这叫小题大做!
从孟蜀以来,东、西川的官府衙门里都勒有石碑,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等字样,称为"戒碑".宋太宗以后,戒碑遍及天下,这真是官样文章的绝好样版.既然官家睁开一只眼睛,闭上一只眼睛,眼看着大小宫儿们用着一根根的吸管,把老百姓的鲜血连带骨髓一起都吸干了,官儿们即使把戒条背得烂熟,熟到可以倒背出来,又顶得什么用?官样文章照例是读得越熟,就越不起作用的,何况到了宣和年间,即使表面上肯去熟读戒碑的官儿也越来越少了.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5:04
显然不是因为丢失帅旗这一件偶然的、不吉利的小事故造成伐辽战争的失败,而是官府的蠹虫把这棵社会的大树蛀空了这一带有普遍性(哪里有戒碑,哪里就有官儿犯罪)、根本性(闭着一只眼睛的官家就是一切官儿犯罪的总根子)的事实造成战争的失败.东京人虽然爱憎分明,聪明绝顶,却要等到很晚的将来才懂得这个简单的道理.
①宣和是北宋徽宗的年号,靖康是北宋钦宗年号,建炎、绍兴是南宋高宗年号.那是一段战乱频繁的历史时期.
1976.12.22第一部修改毕
第十二章
(一)
宣和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即大军从东京开拔后的第十三天,河北宣抚使童贯、宣抚副使蔡攸亲自统带这支已经有十分之二的官兵开了小差而缩小了的大军,到达了高阳关.
既没有坚强的作战意志,又缺乏严密的纪律组织的一部分官兵,无法适应部队生活和艰苦的行军,他们开小差是势所必然的事情.但是正式列入编制的官兵虽然迅速减少了,随着大军一起行进的闲杂人员却不断膨胀起来.他们多数是沿途被强迫拉来搬运行李、辎重的伕子,还有通过转运衙门直接或间接的介绍,前来承揽军用商品的专卖商人,还有一批批自动跑近部队来跟官兵做些小买卖的零售商,也有一些和官兵们沾亲带故的人员,他们一时还摸不清可以从哪里入手,先混进部队观望观望,等到有利可图时,再相机行事.这一大批人抵充了开小差的名额,壮大了声势,使得大军抵达高阳关时,仍然不失其为一支受命征伐的浩浩荡荡的大军.
根据宣抚使副的命令,大军进关时要举行一次耀武扬威的入城式,以鼓士气.虽然他们要进的是自己这方面、而不是从敌人手里拿下来的城池,通常只有在后面一种情况下,而且又是特别重要的城市,才有必要举行这样一个军事仪式.可是从宣抚使副看来,这点微小的区别,似乎是无足轻重的,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出来为他们的需要服务.他们现在需要借这个仪式来调剂一下枯燥无味的行军生活,用来娱乐自己.长途行军,征尘仆仆,毕竟是件苦差使.虽说一路上都有地方官竭诚款待,恨不得把他们所属的地皮刮下来招待长官,可是贫瘠的边界地面,早已被他们割得天高三尺,所剩无几,怎可与繁华的东京相比?蔡攸早在心里抱怨:
"早知如此吃苦,不走这趟也罢.这都是王将明(王黼字)挑我的好差使,他自己倒窝在田令人怀里纳福."
老实说,只要有差可开,不论是公差、私差,不论是大差、小差,宣抚副使蔡攸第一个早想滑脚溜走了.
靠着御用钧容直的吹吹打打,一路上笙簧齐鸣、金鼓鼎沸,入城式举行得好像迎神赛会的行列一样,倒也显得威武热闹.童贯曲尽地主之谊,热热络络地款待了蔡攸.其实河北宣抚使童贯是高阳关的地方最高级长官,如果是主人,河北宣抚副使蔡攸又何尝是客人?何必让童贯来款待他?但是根据习惯势力,童贯在任何场合中都喜欢以主人自居,一有机会就要喧宾夺主,加上他深知蔡攸是一种专靠官场的荣华富贵喂养肥大的软体动物,是一条只知道以吮血为生的蚂蝗和懒得蠕动一下的蜒蛐,受不得一点委曲.他童贯必须主动地多多替他掘下一些陷阱,让这条没骨虫全体软软地陷进陷阱里,自己才好腾出手脚来干"正经".他童贯到前线来有许多正经事要干,就是嫌这个"副使"在旁边碍手碍脚.蔡攸一离开东京早就忘掉了自己的使命,童贯却一直牢牢地记住这条懒虫是官家特别派来"监视"自己行动的.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5:05
"杀"进高阳关以后,童贯一面下令大军休息三天,大举犒赏官兵,每名士兵发给二斤熟肉,一瓶美酒,以酬答他们连日行军之劳,一面就以宣抚使的名义,命令正在雄州待命的西军分兵两路:种师道统率泾原、秦凤、熙河军由东路,刘延庆统率环庆、鄜延和胜捷军由西路分别出雄州城向白沟河推进,开到边境线上驻屯,听待宣抚使后命.
西军已在雄州驻了一个多月,迟早总得离城开赴前线,这道命令的用心深密之处是在表面上不落痕迹,实际却在不知不觉间贬损了种师道的地位,把他从指挥全军的统帅地位上拉下来,变成为局部战区的指挥官,将他和刘延庆放到相提并论的地位上.一向对权力和地位十分计较的种师道当然不能够容忍这样一道命令,当夜就把它顶回去,并且还火气十足地说,他是奉御笔拜为全军都统制的,如果朝廷别有差遣或贬谪,也要以御笔为准.
种师道的理由很充足,童贯知道这道命令下得过火了,对于别人也许还可以,对付种师道可不能如此简单、粗暴.他把幕僚们埋怨一番,暂时收回成命,说到雄州开过军事会议后,再定大军的行止.
六天以后,宣抚使副又一次耀武扬威地"杀"进桃州城,拜领了知雄州和诜的接风宴会,当夜就召开第一个军事会议.
会议开得剑拨弩张,火药气十足.种师道先发制人,一上来就用明白无误的措词表明自己对伐辽战争的态度.
"伐辽决策,师道与全军将士丝毫未尝与闻."种师道摆一摆他的有分量的手,加重语气,"朝廷一旦贸然用兵,强畀师道以都统制之职.师道唯有鞠躬尽瘁,以勤王事.倘获寸进,此乃社稷之灵,官家之福,师道不敢居以为功,如若事机不顺,稍有磋砣,责有攸归,师道亦不任其咎.今日开宗明义,师道当着诸将之面,把这话讲清楚了,免得将来再有后言."
从雄川宣抚司不断发往东京的文书,以及和赵隆吵架以来,童贯早知道种师道不赞成这场战争.他也深知种师道之为人,在军事会议上并不抱有软化他的希望,这些原来都在意料之中.但是现在种师道这席话说得如此坦率,丝毫不为他、为朝廷留些余地."责有攸归"四个字简直是指着鼻子骂人,这使他非常狼狈.
"今日之事,朝廷早……早有成算,"童贯嘿嘿嘿嘿地嘿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与他的气派不大相称的话,"朝廷用节下为都统制,无非是借节下的威名以镇服群情.事之成败,自有朝廷任责."
童贯这句话说得十分勉强.他目的原想贬损种师道,结果却反而抬高了他的身价.种师道巴不得童贯说这一句,立刻接下去敲钉钻脚地把它牢牢钉住,说道:
"辽事成败,自有朝廷任责.这句话众将军都听明了.师道正要修本上奏,太尉这句话师道要写在奏章里,太尉休得见怪."
童贯去年以镇压方腊之"功"被晋升为太师,封楚国公,目前正被宣抚司的僚属们空前绝后地称呼为"宣相",称得他自己也飘飘然起来.如今种师道完全无视这些事实,仍然以童贯十年前到西军来任监军时的官衔称呼他.这种称呼如果不是他的旧属对他表示特别亲热的关系,那就是充分表示轻蔑.这使童贯感到极大的侮辱,宣抚使的僚属们也更加为之愤偾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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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5:06
然后会议进入第一个议程——关于进军路线的方案.童贯仍然坚持他在高阳关颁发的命令.种师道虽然同意两路进兵,却顽强地反对由刘延庆和他分统两军.理由还仍然是那一个,他的都统制是官家御笔亲封的,都统制要统率全军,不能分统一路.如有撤换,也要以御笔为准.
会议之初,是种师道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阶段.
"节下直如此以御笔为重,怎见得没有御笔,就不能分统一军,开赴前线?"童贯奸诈地向蔡攸笑了一笑,问道,"刘太尉,你意下如何?"
刘延庆被种师道的声势慑住了,期期艾艾回答不出话来.
事情有点僵化了,童贯事前安排下的两个主要幕僚述古殿学士刘鞈、尤图阁直学士赵良嗣乘势出来转圜,提出一个折衷方案:大军仍分两路进兵,西路改用辛兴宗统率,东路改由杨可世统率.辛、杨二人都是童贯赏识提拔的将领,辛兴宗久在刘延庆麾下,杨可世却是种师道手下一员得力大将.这样安排仍有种师道、刘延庆分统两路之实,但在形式上避免了刘延庆与种师道分庭抗礼的现象,这就使种师道比较容易接受.向来在童贯与种师道两人之间充当调停者角色的刘鞈,想出这个方案来,也算是煞费苦心.双方无话,这一条就算通过.
在分兵统将问题上略作让步,是童贯的"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策略的一部分.他的根本目的是要削减种师道的统帅权,钳制他的活动,使之不得妄自主张,胡作非为.这时他看到种师道由于初步胜利,站稳了脚跟,正要提出用兵作战的具体战略方案时,就摊出了手里的王牌.
"朝廷吊民伐罪,有征无战."他完全摆出宣抚使的架势,气势威猛地宣布,"诸军开抵前线后,务要善体朝廷及本使之深意,严戢士兵毋得与辽军持械相斗.本使已经印制了大量书榜旗帜,招徕辽人,前来降附,稍停就可由宣抚司分发各军应用.诸将倘与辽兵相接,只可以旗榜招抚,切勿动兵,衅自我开."
远迢迢地把十万大军从西北边区调到河北战场上来,与辽军夹河相持,战机一触即发.没料到在这个紧要关头忽然由宣抚使本人宣布禁令,不准与辽军持械相斗.既然不准交战,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莫非吃饱了干饭,到河北地面上来游览一番?诸将听了这道命令,不禁面面相觑.
童贯看到诸将领困惑的表倩,进一步地向大家解释道:
"辽、金用兵以来,辽军屡厥,五京已失其四,士气萎靡,人心瓦解.朝廷对此,筹之已熟.大军所到之处,只消揭示旗榜,辽军自然望风投拜.破竹之势,成在俄顷.诸位将军,切遵此令!"说着他又加重语气重申禁令道:"本使言出法随,诸军如敢擅杀一人一骑者,定以军法从事."
"不得衅自我开"还不排斥自卫的还击,"杀一人一骑者,定以军法从事",这就意味着只好俯首帖耳地叫敌人任意宰割了.这两句话在逻辑上也是自相矛盾的.这种宋襄公式的仁义自然不能够使诸将心服,杨可世不禁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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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5:07
"戢兵不战,自是朝廷盛德,"他杨可世戎马半生,还不曾听说过这样离奇的命令,说话时,不自觉地浮现了一个讽刺的微笑,"只怕辽军不识仁义,持械前来相杀,难道我军真的束手受刃不成?"
杨可世这一问,连同他的讽刺的表情,受到在座大部分将领的支持.但是大大触怒了童贯.
"只要我军不去挑衅."童贯厉声道,"辽军决无持械来斗之理,本使对此深有把握.诸将但当恪遵将令,如有故意抗违者,自都统制以下,一律以抗旨论罪,本使决不徇情枉法,轻恕尔等."
这话说得重了,种师道也变了颜色,问道:
"太尉如此决策,可也出自庙算?"
这一问正好堕入童贯计中,他又嘿嘿地冷笑两声,但已经不是战败的阉(又鸟)的哀鸣,而是狼子的阴险的嗥叫了.他又一次向蔡攸点点头,然后转向种师道说:
"节下喜欢御笔,具见爱君忠忱.现在即请蔡副使申读《御笔三策》,这是出师之日,官家亲手交与本使的.节下听了,也可放心."
童贯只有在对付种师道时,才需要蔡攸的合作.蔡攸默契在心,果然从怀中探出御笔,音调铿锵地读起来.
既有御笔为证(还盖上了种师道熟悉的"宣和天子之玺"),正、副使又各自补充了文件中没有写下来而由官家口头告诫他们的话.对于这些直接和间接的煌煌天语,种师道还有什么可以争辩?原来他这个都统制只是个摆摆样子,而不准与敌军对垒作战的都统制!他的指挥权早在战争以前就被褫夺殆尽,成为一匹告朔的饩羊了.他的气势顿时萎瘪下来.童贯看到自己的目的完全达到,种师道被击得体无完肤,不由得又嘿嘿地笑起来,这一次的笑声就像一匹驴子施用了阴谋诡计把坐骑者掀翻在地时那种得意忘形的嘶鸣.
会后.种师道要求把马扩调到统帅部去工作.童贯不客气地拒绝道:
"节下倒真有知人之明,只是本司对马子充已别有差遣,碍难遵命."于是他模拟着官家的口气,大模大样地接下去说,"此事却再理会."
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也被拒绝,种师道愤然地离开会场.他明白这次童贯气焰之高,绝非当日在西军中当一名有名无实的监军可比.在名与实的两方面.统统颠倒过来了.
的确,这次童贯气焰之盛,有着非种师道所能理解的依据.原来童贯成竹在胸,已经暗暗布下一着妙棋,这一着下去,不但能够堵塞西军立功的机会,同时也可以剥夺蔡攸在伐辽战争中的发言权.现在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他深信一旦大功告成,奏捷之日,他要独自垄断胜利,使得种师道跌足叹气,无可奈何,使得蔡攸目瞪口呆,罔知所措,也要使官家暗中叫苦,让他明白他派来监视他童贯的蔡攸,原来也不过是一只听凭他玩之于掌腹之间的"摩睺罗"而已.
摩睺罗是一种用泥土搏成,或者讲究一点用木雕或用金属铸制像小孩之形的玩偶.事实上,从官家派蔡攸来监视他的第一天开始,他早就在亲信幕僚中间给蔡攸加上这顶光荣的冠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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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5:08
他是多么瞧不起蔡攸!
(二)
童贯这步妙棋是采纳了他的主要僚属赵良嗣的建议,又加上几个亲信的精心擘划,反复推敲成熟后才付诸实行的.因为事涉机密,直到如今,完全了解内情的,也只限于这少数的几个人.
原名马植,后来经过北宋朝廷两次加恩,换名赐姓,才取得现在的姓名的"赵良嗣"是一个从辽逃亡来到北宋的官僚贵族,是一个充满了传奇性的神秘人物,是童贯庞大的智囊团中极少数可起实际作用的高级幕僚之一.
赵良嗣是"联金伐辽"这一外交策略的真正创始发明人.后来由于这个建议被朝廷所接受,许多人都来抢夺它的发明权,但他们都是一些冒牌者、影戤者,这块真正的金字招牌只应当挂在赵良嗣的店面上.
赵良嗣虽然是它的真正发明人,但并不是它的最初执行者.最早参加海上之盟外交活动的人员是马政,然后是马扩,当然也还有他们的随行者.只有到了最初的危险阶段已经过去,谈判开始顺利进行的时候,赵良嗣才参加入内,并且以他卓越的谈判艺术,使这项外交话动取得显著的成果.
人们喧传赵良嗣是个不忘汉家、缅怀故主的"志士仁人",即使在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动尚未开始,宋、辽两邦还保持着正常关系的时期,赵良嗣就以这个好听的名声腾誉在一部分北宋士大夫的口碑之中.
赵良嗣出身于一个既受到契丹贵族统治、同时又心甘情愿地帮助契丹贵族统治北方广大人民的汉族官僚大地主的家庭里.对于统治者,他们是奴才,对于广大的被统治者,他们又是主子.他们是一种钻在夹缝里的奴才式的主子.奴才的驯良和帮凶者的凶恶,他们兼而有之.
赵良嗣既然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当然不可能具有远远超过被这个客观现实所决定的思想水平.说什么不忘汉家、缅怀故主,都不过是他为了要抬高自己的身价贴上去的标签.凡是要卖身于别人的人——无论是他的祖先卖身给契丹贵族,无论是他本人又回过头来卖身给北宋王朝,除了需要有一点为新主子效劳的本领以外,也需要贴上好看的标签才卖得起好价钿.人类社会开始有了交易以来也同时发明了广告术.所谓广告就是要人们相信实际上不存在或者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物.赵良嗣的标签就是他的广告.因为他所隶属的那个阶层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成为产生他在标签上写着的那种高尚情操的温床.对于北宋的统治阶级和契丹贵族两者,他没有道义上的选择,只有利害上的考虑.他要选择的只是看哪一个集团能够给他更多的功名富贵.
有一点是不容否认的,赵良嗣确实很有才气和活动能力.他不幸偏偏生在那样的"末世",当时辽的贵族统冶集团已经腐朽到这样的程度,它只需要唯唯诺诺的听话的奴仆,而不需要喜欢标新立异、崭露头角的帮凶者了.那个需要有能力的帮凶来帮助他们建立、巩固和维护贵族统治的"盛世"早已过去了.赵良嗣急于功名,稍为露出一点才华,就显得与其他的帮凶者格格不入,主子也看不上眼,使他有了生不逢辰之感.再加上一系列的人事摩擦,他在祖宗为他铺平的富贵道路上,几番绊了脚,摔了跤,以致造成他的仕途踯躅,停滞不前,还被带上一顶"内行不修"的帽子(在这个阶层里,有几个人内行修洁?这无非是欲加之罪,随手捡来的帽子).这当然使他深感不满,于是产生了另谋出路的想法.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5:09
此外,他在政治上确是非常敏感的,他比任何人更早地看出腐烂连顶的辽政权很快就要走上崩溃的道路.他采取了一个大胆果断的行动,偷偷钻进北宋派到辽政府来贺圣寿的使节童贯的行馆中,纵论天下大势,就势献上联金灭辽之计,深受童贯的赏识,接着就在童贯的掩护下,乔装为使团的随行人员一起回到东京.
在辽的统治集团中被人像烂苹果一般扔掉的赵良嗣,一到东京就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重视.首先,他是以"不愿臣虏"的高姿态来标榜自己的,这使得他的卖身交易有了道德上的借口.然后他发挥了全套本领,他对辽的统治内幕,包括北面官和南面官①两个方面都是如此熟悉,对于辽的政治、军事情况如此了如指掌.他所预言的辽、金战争的发展趋势被后来十年中发生的事实一一证实,如合符契.一个人的预言能有这样高的命中率,说明他的观察力、判断力确非寻常流辈可及.所有这一切,都使他在北宋士大夫群中成为一个矫矫不凡的实力派,一个名实相符的"契丹通".他令人信服地论证辽朝必将灭亡,北宋政府应该从中捞到好处,实际上是巧妙地挑动他们的贪欲,使之同意他的联金伐辽之议.
不过别人只能起舆论作用,关键人物是童贯.一定要得到童贯百分之百的首肯,经过官家批准,他的理想才可能实现.
从三年前朝廷派马政泛海使金,开始了海上之盟的活动以后,赵良嗣的理想逐渐得到实现.他要从中捞到好处,必须依靠童贯的推挽,童贯要想取得更大的富贵也需要他的帮助.他们两个相互利用,靠得更紧了.
马政、马扩和赵良嗣先后参加了海上之盟.由于各人的动机不同,在共事的过程中,难免要发生这样、那样的龃龉.就算这样,马政、马扩还是高度评价了他的活动能力.马扩不得不承认在和完颜阿骨打以及其他女真贵族的辨难争执中,他的头脑是清楚的,言词是犀利的,而且从客观效果来看,大体上也还符合北宋朝廷的利益.
当然马扩对他的评价不是从道德意义,而是从实际事务出发.这一点赵良嗣自己也很明白,因为共事得长久了,他那些政治标签早已褪去颜色.此外,他虽然是个功名之徒,却不是一个能够作伪到底的伪君子,日久终要露出马脚来,马扩从实际事务上对他的评价已使他感到心满意足了.
在日趋分崩离析的辽政权中,抱着与赵良嗣同样想法的人显然不止他一个.赵良嗣的表叔李处温就是另一个例子.
李处温的家世比赵良嗣更加烜赫,他的祖父李仲禧、伯父李俨都被赐姓为耶律,封为王、公.可是这个冒牌的"耶律"毕竟是件西贝货,他们必须拖牢奚、契丹贵族的大腿,譬如说他伯父耶律俨就是抱牢国舅萧奉先的大腿,才保得牢十多年南面官的领袖地位.李处温少年得意,竟然忘记了这条祖传的信条,对主子们也有些忘形起来,这当然不会给他带来好结果.于是他的地位一落千丈,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走上了与赵良嗣同样踯躅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