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7:30
只有当她们两个在一起,并且手头没有任何事情来干扰她们的时候,这才出现了感情真空的时刻.这个时刻是专门属于她俩所有的.她们可以连续一两个时辰地谈到他,刘锜娘子从丈夫那里听到有关他的往事,甚至比亸娘自己知道的还多.这些往事再加上幻想和扩大的成分,使它成为一个永远不会枯竭的谈话源泉.有时,一句话,一个小小的回忆,一种可能的设想可以重复十次、二十次以上.只有以他为中心的谈话才能使她兴奋起来,焕发起来,使她能够无保留地把珍藏在自己心底里的童年回忆完全奉献给她.在这种时候,她变得大胆,无拘无束和热情横溢了.她以一种比她还要蔑视一切、突破一切的无畏姿态向社会挑战而使她惊异.有时,刘锜娘子看出她疲劳了,了解她在默默的悲哀中不知道已经损耗了多少精神,于是就陪她沉默着不说话,只把自己的手掌压到她的手掌上,这就是她的语言、慰藉和温情.而亸娘自己也一动不动地让她长时间地压着手掌,这就是亸娘的答谢和接受她的温情的默认.
那种彼此厮伴着的、或者是热情的、或者是沉默的时刻对于她们都是神圣的不可亵渎的.她们能够把它延长多久就让它延长到多久.
消息灵通的刘锜很早就知道马扩出使辽廷的消息,官场圈子里面的人都明白这是一种出于同僚的排挤、要他去进行一场用头颅做筹码的赌博.失败了让他丢去头颅,成功了大家可以分润到好处.他不禁为兄弟捏一把汗.续后又接连获得前线的败讯.他在悲愤、担扰之余,首先考虑到的就是这些消息可能在赵隆、马母、亸娘身上引起的反响.他决定在没有获悉他父子俩的真实情况之前,尽量把这些坏消息封锁起来,不许走漏,甚至也不让自己妻子知道.
刘锜娘子是封锁不住的,她已从其他渠道中探悉到前线的败讯,并且听到更坏的传闻,说"也力麻立"单骑陷阵,迄今下落不明.东京是一座十分敏感的城市,是谣言制造厂,对于曾经成为新闻人物的"也力麻立",照例要加意渲染一番的.刘锜娘子把这个问了刘锜.深知马扩性格行事的刘锜心里也惴惴然,唯恐所传是实,表面上却矢口否认.刘锜娘子不放心,又到其他的地方去打听,这一次的传说者更加渲染得神乎其神,连刘锜娘子也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夸张过分的部分,但是最实质性的问题,马扩究竟安全回来没有,仍没有明确的证实.
亸娘生活着的世界是单纯的,没有什么需要隐瞒,没有很多的东西需要回避,她就是以这种单纯和真实的力量,感动和征服了刘锜娘子的.刘锜娘子所处的世界当然要复杂得多,她自幼以来就明白并且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制约关系.什么话可以说,什么事情必须隐瞒,都有一定尺度.这个尺度掌握得越加合度,越不逾规越矩,就说明一个人生活艺术的水平越高.根据这个原则,当她离开亸娘的时候,一再告诫自己要严格地保密,她充分理解到如果一旦让亸娘得知了这些消息,将会引起怎样可怕的后果,可是当她与亸娘在一起的时候看到她的澄澈的凝思着的和询问般的眼睛,她感到有一种真实的力量在压迫她,谴责她不该在她面前继续把秘密保存下去.有几次,她几乎泄了密,要想把她听到的传说和盘托出,都是到了最后一霎那,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在那些时候,理智虽然勉强占了上风,她却不由得在感情面前让了步.她又一次地产生了欺骗亸娘的犯罪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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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7:31
有一天,亸娘的手被她紧握着的时候,亸娘不由得惊奇地问:
"姊!你的手为什么这样冷?"
"没有……没有什么."
"姊的声音发抖了,姊的面色发白了,怎说没有什么?"
刘锜娘子反常的惊惶,引起亸娘的注意,她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姊有了什么事情,怎不让妹子知道?"
"真是没有什么."
刘锜娘子这时心里已经决定要说出真话,并且甘愿承担一切后果.可是由于一种习惯的力量,冲口而出的仍是一句谎话.她的勇气消失了.既然谎话已经出口,她索性顺着它再说下去:
"今天早上姊有些不舒服,想是夜来着了凉.这会儿好多了,妹子不信就摸摸姊的额角."
"姊为着妹子,受了多少辛苦,担了多少风险!"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特别是不相信亲密得好像已经凝合成为一体的姊与自己之间还存在着说假话的可能性.亸娘当真用自己火热的面颊去亲了一下姊的凉冷的额,她没有感到姊在发烧,于是认真,关切地劝道,"妹子倒没有什么,可把姊累坏了,烧还没有发出来,鼻音重了,姊千万要保重自己!"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里,在想象和悬揣的不安中,依靠着这堵并不牢靠的封锁墙,亸娘,还有她的爹和她的婆母,总算度过了存在着真正爆炸性的危险和最苦难的日子.
(二)
警报解除了.
六月中旬刘锜接到马扩从河间府写来的一封亲笔信.当时马扩已经跟随着宣抚司撤往河间府.在信里,他详细地告诉刘锜战争失利的经过和他本身的经历.信的调子是高昂的,尽管目前战局正处于最艰难的阶段,很多人认为战败已成定局,心灰意懒,只等朝廷的一纸诏书,他们就准备来个"卷堂大散",即使在一些久历戎行的将军中间,也有很多人认为战争没有前途.但是马扩仍然没有失去信心,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认为越过这个阶段,胜利就会来到.他列举了在辽的见闻,作为自己的论证,还告诉刘锜目前他打算着手去做那些工作,希望得到刘锜在精神上的支持和事实上的帮助.
他还写了两句柳词,表示出自己甘愿为战争贡献出一切的决心.
但是出于彼此相同的考虑,他怕战败的消息可能在赵隆身上产生的后果(他目击的那次咯血给了他多么深刻的印象),他要求刘锜瞒去这封信,单单让他们看到他附在里面的家信.
亸娘一听说丈夫来了信,双手不由得像秋风中的梧桐叶片一样颤抖起来.她花了极大的努力,才把它打开来读.家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只说目前战争尚在雄、霸一线对峙,他父子平安,并嘱笔向赵隆问安,向刘锜夫妇问候.
可是在另外附的一张字条上,他用零乱潦草的笔迹,写了两句《蝶恋花》的残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亸娘意识到这两句分明是写给她个人看的,否则何必在正式家信以外,再附一张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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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7:32
这是亸娘第一次读到他的信,看到他写给她的字条,听到他向她倾诉感情的心声.即使在他们新婚以后的一段时期中,她也没有听他说过这样富于感情色彩的话.他的这个一向对她封闭的感清世界终于慢慢地对她开放了,这简直是意料不到的收获.她要为了这个感谢首先发明写信的人,感谢为他们制造出纸张和笔墨的人,感谢把这张字条捎来的军中的邮使,她甚至还要感谢这一场虽然把他们分隔在两地,可是终于把他的心声挤了出来的战争,她知道要他挤出这两句话来,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当然她最最要感谢的还是他本人.
她一字一字地体味着这两句残词的滋味,仿佛在咀嚼十四颗谏果②,每一颗中都浸透着他的深情,把一缕甜意一直沁入她的心脾.
她不记得这接了家信后的残余的半天是怎样过去的.
晚上睡到床上时,借助于一盏油灯,她又重新取出字条来看.为的是再看看他的零乱潦草的笔迹,要证实确是出于他的亲笔.她只在童年时期看见过他写的字,当时,他的字都写得端端正正,笔酣墨饱,一丝不苟,与现在她看到的很不相同.可是这个"宽"字最后一点,点得那么粗、那么有力,这个"悴"字的最后一竖,拖得那么长,比旁边竖心旁的一竖要长出一、二分,这分明是他独特的笔迹,她在那时已经看惯了它.她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它,自己假设出许多理由来否定它,然后又假设出更多的理由来证实它,直到毫无可以怀疑的余地.然后再细细地研究它,似乎要从每一竖、每一横、每一点,每一勾中间找出他的呼之欲出的面容,听出他正在召唤她的声音来.最后她珍重地把纸条摺好、铺平,压在枕头底下,准备吹灭了灯入睡.忽然她又改变了主意,灯没有吹灭,已经压在枕头底下的字条又被抽出来重新诵读.喜悦、感激、担心、焦虑等等情绪又在她心里逐渐混凝起来,它们好像一锅放在这盘摇摇欲灭的油灯上,用文火慢慢煨煮着的米糊.它终于被烧滚了,在锅子里不安静地翻腾着.
这确实是他写的字条,但是为什么写得这样零乱潦草?难道因为军中匆忙,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它从容写好?不对,那封信的字迹还是写得很端正的.可能这张字条是他将要身临战场,已经披上胄甲,骑在马上,匆促之间,拿起笔来,俯身一挥而就的,总之用这样潦草的笔迹写成的字条是不寻常的,他一向干起什么事情来都是从容不迫、有条有理的.
从字迹中看来,特别从他在匆忙中写成这张字条的假定出发,他确是憔悴了,消瘦了,亸娘不但能够从字面上,还能透过纸背,从想象中看到他的面容和表情.
可是亸娘更加明白这两句词的内容,她知道,为了"伊",他是不辞为之消瘦和憔悴的.她回忆起那时节——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值得回忆的时节,他那么认真地教她读书.有一天,他朗诵起《楚辞》,那铿锵激昂的声调仿佛也还在耳边.他读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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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7:33
"……苟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朗诵完了,就解释给她听.其实,这两句他特别喜爱的《楚辞》,既不是第一次诵读,也不是第一次解释,她早已听懂了、听熟了."还待你解释呢?"她心里想,可仍带着十分认真的态度听他讲,希望听到他有什么新的补充.
果然,他讲完了这一段,就用一本正经的神气问她:
"小驹儿!你做了什么事情吃亏了.后悔不后悔呢?"
"你呢?"
"大丈夫行事,"他斩钉截铁、俨然像个成人似地回答,"犹如驷马既驰,飙发电举,怎可因一时的得失就后悔起来!"
"大丈夫不后悔,难道女儿家吃了点亏,就要后悔吗?"
"要刚毅坚强的女孩家才不回头呢!"他轻声一笑,"刀子割破了手,才出得那么一点子血就哭出来的女孩家,难道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就生起气来,把它截断道:
"难道……难道什么?俺不后悔,明天还要佩那把刀子咧,你瞧着!"
十年前的往事,突然倾注到她心里来,那一把她爹从河西家战场上夺来的宝刀在她记忆中仍然闪闪发光.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当他干了什么他认为应当干的事情,他绝不会后悔,从那一席话以后,她就深信不疑了.
可是是哪一个"伊"才能使他为之消瘦、憔悴,至死而不悔呢?
她忽然颤抖起来.
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个伊就是她,好像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张字条确是出于他的手笔这样肯定吗?不,回答肯定是一个"否"字.她是如此深刻地了解他,在他心里占到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她,而是那一场战争.只有那场战争才是他心里的"伊",才愿为"伊"九死而犹未悔.这两旬词像写在字面上那样清楚地表明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愿意为战争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不悔.
她妒忌它吗?为了它夺去她在他心里的位置,而她原该占有这个位置的.不!她不妒忌.为了战争不惜贡献出亲人的生命,这是他们两个家庭、也是西军中很多战士家庭的传统观念,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想法.同时,她还理解到只有懂得把生命贡献给事业的人,才能够理解她的献身的爱.她不妒忌战争,她只希望他能够分出对战争一半的倾注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不敢存在更大的奢望,只要她是"伊"的一部分,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个部分也很满足了.可是不管怎样,他确实是消瘦了、憔悴了,对于战争的旷日持久,对于胜利的渴望,也可能是对于她的怀念,大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噬食了他的生命.她不由得为此而焦急,担心,并且带着异常的激动,不安地睡去.
他迅速出现在她的梦中.他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满脸长着胡子,衣服破烂,面色憔悴.隔开一条沟,跟她面对面地站着.她向他招手,向他呼喊,恳求他帮助她.他露出了有点惨淡的微笑,费着好大的劲,俯身把双手伸向她,她也竭力伸长了手臂要想接住他的手.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她碰不到他,于是她就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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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7:34
她十分懊丧地从梦中醒回来,仍旧带着那个因为扑过去而将坠入万丈深渊的惊怖.这时残灯还没有熄灭,正在嗤嗤地响着,作行将熄灭以前的最后挣扎.灯油将要干了.纸条也还摊在枕席上,被她的面颊压皱了,被泪痕沾湿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过眼泪的.她急忙把纸条摺迭好,努力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贴身躺着,希望用面颊的重量来熨平它,用面颊的热量来煨干它,这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一张字条.她又第二次进入梦境,但已失去原来的连贯性,只有一些零乱的片断在她失去了平衡的意识中跳跃着.她来不及把它们抓住,它们就好像飞蛾一样,一个个扑向意识的火焰中烧掉了.断断续续的梦把完整的夜晚打成无数碎片.
她最后一次醒来时,灯火已经完全熄灭.她相信这一次是真正地清醒了,她的头脑特别清楚,但在漆黑之中,在她闭上的眼睛里,仍然出现无数随时变幻着形态的光圈.它们一会儿凝成长方形,一会儿凝成斜方形,一会儿凝成菱角形以及各种更加复杂、无从象形的形态.在各种形态中间,闪烁着水晶一样透明、宝石一样发光的跳动着的光点.在那光圈的中心,仍然不时出现一个消瘦的、憔悴的、长着满脸胡子的他.他已经收回了向她伸出的手,掷去给她写纸条的笔,拿定了她为他缠上五彩丝帛的枪杆,跨上白马,急骤地冲入战场.
第二天一清早,她匆匆洗掠一下,就带着字条来找刘锜娘子.
刘锜娘子也还是刚刚起身,房间还没有整理打扫过.太阳从东向的窗子里透进来,窗外的流莺儿在树枝上乱啼.刘锜娘子披着一领茜色纱衫,双手攥着打散了的发辫,趿着凤头便鞋,正坐在床沿上发怔,似乎那些流啭不定的莺啼引起她的什么联想.她一眼看见亸娘这么早就来了,还当发生了什么事故,不由得惊慌起来.
"姊.我昨夜做了梦."
亸娘不知道不仅在东京,即使在别的地方,一清早起来就谈梦是闺中最忌讳的事情.她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客人一样,根本不懂得这些忌讳.刘锜娘子看到她惊惶的样子,也忘掉了这个忌讳,赶紧问:
"妹子梦见什么?想是梦见兄弟来了."
她问过这一句,才想起这个忌讳——清早谈梦的女伴们将会有一个不吉利的上午.她轻轻地吐口唾沫,用凤头便鞋轻轻地把它从地板上擦去了,替她们禳祸消灾,同时也要她学着做.
"妹子梦见他,"这个似乎从另一世界来的女伴根本不理会这些,她一开口就忘记姊要她做的事,"他是那么憔悴,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妹子真怕他那里出什么事."
"妹,你又在胡思乱想!来了他亲笔写的平安信,还怕出什么事情?"刘锜娘子也忘掉了她要亸娘做的事,她有决断地说,"梦里的样子是妹自己想出来的,哪里作得准?"
"不是梦里的形象,"亸娘摊开手掌,让她看昨天读家信的时候连她也没有看到的字条,"姊且读读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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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7:35
刘锜娘子双手都没闭着,亸娘就坐到床沿来,摊平纸条,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她听.
"那是两句柳词,"刘锜娘子一听她开始念,就知道它的来历.她一面挽着发髻,一面笑说,"兄弟随手写了这两句,哪里就真是憔悴了?妹子千万别把它当真."
"妹知道他,那是真的,那是真的……"一声不但刘锜娘子、连亸娘自己也没有意料到的啜泣把她自己的话堵塞住了.
看到了这样的严重性.刘锜娘子忙不迭地放下还没有挽成的发髻,让一头浓密的青丝散乱地披在肩上,披在背上,披到茜红纱衫上.她腾出空着的双手,把亸娘紧紧攥住,然后又用偎着她的面颊去揩拭一颗正往下坠的泪珠儿.亸娘驯从地让她偎着、揩着、攥着,这时间和空间又属于她们共同所有的了.
过了好一回,刘锜娘子才提议道:
"怎不写封回信给兄弟?你哥哥写了信正待请信使捎去,昨夜还问妹子的信写了没有."
这是一个具有实际价值的建议,亸娘虽然一整夜地千萦万转,胡思乱想,却不曾想到这个,它使亸娘回到了现实世界.
于是她们商量着怎样写回信.
其实,怎么写都行,亸娘本来就没有想到过写回信,现在有了一行字,总比没有的好.可是仔细推敲起来,怎么写又都不行,没有哪一种文字能够把她的心情如实地表达出来.她有多么复杂的感情要向他表白啊!何况她是在军队里养大的,还是马扩教她读过一点书.此外再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更加谈不上文字的训练了.全靠刘锜娘子的帮助,她才勉强写成这封信.
写好了信,亸娘意犹未足,刘锜娘子猜到她的心思一定也想写两句词作为答复.刘锜娘子容易地帮她完成了这个愿望,那是把她一夜的翻腾都概括在内的十四个字.亸娘照式办理,也把它写在另外的一张纸条上,附在信封里.那十四个字是:
"书札平安知信否?
梦中颜色浑非旧!"
①《华山畿》是一个爱情、神话故事,说刘宋时一士人行经京口华山畿的地方,为一偶然邂逅的少女感疾而亡,他棺木经过少女家门时,少女已盛妆而待,她激动地读一首诗祈祷着:"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木应声而开,少女跃入棺木中而死.伴随着这则无稽的故事,还流传下一些激情凄厉的小诗.
②即橄榄.
第二十一章
(一)
虽然朝廷明令伐辽战争还要继续下去,但是前线仍然笼罩在战败的悲观气氛之下,丝毫看不出有一番重振旗鼓的新气象.
撤销了种师道都统制职务的同时,大权独揽的童贯乘机撤销统帅部的编制.统帅部中有一部分可以为他所用的人,都归并到宣抚司编制中去.西军化整为零,分别驻守在雄州、霸州、安肃军、广信军及其附近或稍后一带,由各该管区域的将领负责防守,全军实际上已没有一个头儿,一切都要听宣抚使的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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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7:36
宣抚使司的本身为安全计,在胜捷军和童贯自己从东京带来的禁军的保护下,撤至河间府.东京带来的这支禁军现在特从殿前司调来高俅的副手何灌统率.这支军队未经一战,只随着童贯逃跑两次,官兵的员额就减少了一半,比战败的西军官兵损失的比例还要大得多.童贯明知道它无用,打不了仗,只好摆在身边壮壮自己的声势.
宣抚司僚属们由于种师道的撤职,总算在笔墨官司上替主子立了一功,再加上继续伐辽,仍有油水可捞,现在又围绕在童贯左右,并且把他抓得更紧了.但河问府也不算是安全区域,他们还是惶惶不可终日,继续随时整好行装、打好铺盖,以便随时准备往更安全的后方逃跑.雄州城下战败的回忆好像魔鬼的影子紧紧追赶在他们的脚后跟,紧紧缠住他们的心头.
没想到消息传来,辽军从最前线的对峙中撤走了,撤退到五月二十九日战后的阵地,后来又撤到五月二十六日战后的阵地.宣抚司僚属们还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喜讯是事实,派出多起探马前去打听,得到的结果全是如此,于是又议论纷纷起来,然后得出共同的结论:这是耶律大石诱兵之计.耶律大石用兵如神,千万不可派兵前进,中了他的圈套.经过前线几次溃败,他们的确都吓破了胆,不敢作出比这更大胆些的推论.
从六月底到七月初的几天中,辽军调动频繁,有时虚张声势地窜入前线佯攻一番,又迅速向后撤.据探马续报,不但白沟河以南的辽军已全部撤清,河北的辽军也是稀稀朗朗的,比决战前夕的兵力大大减削了.
在战胜以后,辽军不但不对败敌加以追击、压迫,巩固新占的阵地,反而步步后撒,这确是一个值得人们深思的问题.
马扩想起耶律大石曾经说过一旦前线稳定,就要回燕京去的话.当时为了"前线稳定"四个字,还跟他争执过一阵.现在就耶律大石的立场来说,确是前线稳定了.但他回燕京去的目的无非要解决李处温等一批文官,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即使要对付李奭带领的几百名侍卫(那是他们手里拥有的唯一兵力),也只要些许兵力足以了事,何必全师撤退?否则就是辽军统帅部已下定最大的决心,移师北上,准备出居庸关外,跟云中的金军决一死战,这是全盛的辽在十年中没有能够做得到的事情.现在凭着残辽这点有限的兵力,要采取这样危险的战略步骤,简直是不可想象的,除非他们发现金军已有移师南下的迹象,被迫北上应战.但是宣抚司并没有打听到这方面的消息.另外一种最乐观的想法是,辽军后方的义师风起云涌,已经威胁到他们心膂头目之地,迫使耶律大石不得不回师应付.但即使这样,也用不着全军撤退.耶律大石难道不怕宋军重新部署,跟踵进军,与义军形成夹攻之势,使自己处于进退失据的被动地位吗?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7:37
除了这几种不大可能的解释以外,马扩也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兀自在心中狐疑不定.
在炎热干燥的七月中,一天下午,有个穿着得好像小商贩的河北老乡,热汗直淌地寻到宣抚司来找马宣赞.虽然经过煞费苦心的伪装,戏剧化地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和身分,马扩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把他带到下处,亲切地招呼他道:
"六叔,你可是给俺带来了赵杰大哥的消息?"
由于被马扩立刻识破真相,破坏了他事前预期的戏剧性的效果,不无有点扫兴.但他立刻恢复到应有的严肃和神秘的态度.这是一个在他一生中第一次和唯一的一次被派来执行重要使命,而他自己又充分认识到这项使命的重要性质的人所应有的态度.
"俺没碰到表侄.前些日子,他托人带信来,说跟一个姓沙的兄弟进山去了."
"六叔听说他们进山去了,这传话的人可靠得住?"
"靠得住.俺那里的人都是有一句,说一句,决不会以讹传讹."
只要听到他这一句,马扩就放下了心,然后看见他的表情骤然紧张起来,一本正经地说:
"俺此来不是为的表侄之事,乃是奉了五哥之令,"他特别强调五哥的称呼,以表示五哥的重要性,"有要公前来与宣赞接洽,还许要去见见宣抚,这里说话可方便?"
他是赵杰的表叔甄六臣,他的五哥就是常胜军的统将之一甄五臣.既然他作为五哥的代表,冒险渡河前来接洽要公,其重要性和机密性当然是不言可喻的.
马扩告诉他这里是自己的私房,决没有人来干扰他们.甄六臣还是不放心地东张西望一番,百分之百地确定了属垣无耳,这才郑重其事地把他带来的消息和任务告诉马扩.
他带来的第一个惊人的消息是,燕王耶律淳久病不愈,加上马扩使燕降谕,使他惊惧不已,已于六月二十四日病逝.根据甄六臣口述,耶律淳死后,萧干和耶律大石带着大部分奚、契丹军遄返燕京,拥立萧皇后为女主.为了防止人心浮动和宋军的反攻,萧皇后虽已改元称制,对外仍严加保密.事情已过去十多天,宣抚司对此还是一无所闻,充分说明辽政府对此保密的程度以及宋朝宣抚司谍报工作的无能.
经过这次突然的变化后,由汉儿组成的常胜军的地位变得更为重要也更加危险了.耶律大石认为它患在肘腋,力主乘大军云集在易州、涿州一带的机会乘势把它消灭掉,以免后患.事实上他已经暗暗地调兵遣将,定下一举歼灭之计.但是曾经统带过常胜军的萧干这时秉承皇后的旨意,力图要保全它,并把它完全抓到自己的手里来,以便在实力上保持与耶律大石相平衡的地位,制止了耶律大石的军事行动.他们两人之间出现了在重大问题决策上的第一次分歧.
常胜军拥有上万名铁骑的实力,它的统帅郭药师是个头脑冷静、机诈百出的军事野心家.无论要干掉它、或者把它的指挥权全部抓过来,都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事情.郭药师充分利用时机,利用萧干和耶律大石的矛盾,他下令缩短防线,把全军集中到涿州来,以防耶律大石的突然袭击.对前线撤下来的契丹大部队采取严密警戒的态度,不让他们靠拢.对萧干则是虚与委蛇、待机而动.他几次单骑跑到萧干的营帐里,一再对他表示矢忠效顺,誓死无二,让他完全放下心来.却迟迟不接受进山去剿灭义军的命令,仍然是一套老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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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07:38
这种在矛盾的夹缝中寻找生机的办法,显然不可能持久.他们必须另找生路.
甄六臣带来的第二个惊人消息是:鉴于形势的严重性,甄五臣和常胜军的其他几个高级将领交换过意见,准备投降南朝.只等宋军再次向辽军发动攻势,他们就力促郭药师率领全军在涿州反正.甄五臣代表五个统将,就这个问题向郭药师透露过,郭药师表示了默认的态度.
这两个消息的重要性果然是无与伦比的,马扩立刻把甄六臣带去见了童贯.童贯绝处逢生,在无可奈何的处境中,忽然产生了活机,立刻据情转奏官家.官家准奏,于是第二次伐辽战争又开始了.
但是进行战争准备的第一步就是令人沮丧的.
既然要作战,就得恢复统帅部的编制,任命都统制.众望所归的种师中没有被任命为都统制,反而调到后方去当一名无足轻重的防将.朝廷决心要利用这个机会,把几十年来种氏在西军中树立起来的威信和影响连根拔除,这真找到一个绝好的时机了.为大家鄙视、连他本人也没有预想到的刘延庆被任命为都统制,何灌被任命为副都统制.何灌原来也是西军旧人,后来调到东京去当高俅的副手,在西军将校的心目中,这个何灌早已成为朝廷化了的权门依傍者,这种人在军事上不可能再起什么实际的作用(后来他很快就被调到东京去).人们从这两道新的任命中就可以预卜到战争的黯淡前途.
七月余下来的几天和整个八月份都在令人气闷的沉默中度过去,没有看到宣抚司采取什么积极的措施,也感觉不到在前线应当感觉到的紧张气氛.
在这段时间中宣抚司唯一的新措施就是派刘鞈到真定府去接收早在第一次伐辽战争开始前就由他在那里经手招募的新兵.这支新兵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就能击刺骑射,可供前线调拨.另一名幕僚孙渥被派到太原府去协助知府张孝纯募兵,并商量把河东路部分兵员向前方输送的工作.张孝纯身为地方大员,素来又有知兵之称,童贯不得不跟他客气一点,让孙渥去当他的助手.
战争是一种消耗的事业,从长远来看,兵源必须补充,这倒未可厚非.但是无论真定募兵,还是太原征兵,为数都极为有限.现在要紧做的工作很多,特别是经过一战溃败,散处在前线各地的西军还没有完全动员、集中起来,也没有作出任何整顿军务调整前线的计划,倒先去干些不急之务,不知道他们的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些什么药?这使得马扩十分纳罕.
此外,马扩还发现新的统帅部确是经过彻底的改组了,改组得面目全非.除了刘延庆本人挂帅印、坐镇统帅部以外,平时进出得最勤的是何灌、辛兴宗弟兄、刘光国、刘光世弟兄、杨惟中、王渊等等.王渊是童贯的亲戚.杨惟中镇压方腊后,朝廷赐田赐宅,都出于童贯一力保荐.他们都是西军中的分裂分子,现在霸占了统帅部,使得西军旧人都裹足不前,有时被迫召来会议,也是默默寡言,瞧着你们怎么办.倒是宣抚司的人员和统帅部的新人们拉得很紧,两者沆瀣一气,十分投契,说出来的话,都是一个调子.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7:39
向来不善于发表议论的刘延庆自从挂了帅印后,忽然变得哓哓多言了.他力主持重,反对进兵.后来他又进一步阐述道:我军溃败之余,士气不振,兵力不足,万无可以战胜辽军之理.为今之计,只有派人到金军军前去乞师,请他们回军攻取燕京,我家送些金帛与他,从金人手里取回燕京,才是万全之计.
马扩知道刘延庆向来言不成章,是西军中出名的脓包货.现在即使议论的还是一条歪理,却也能够说得头头是道.这分明是别人借他的嘴巴说出来,试探试探大家的意思.而他也乐得按兵不动,坐享其成,可以说是投其所好的.
一天,刘延庆又在统帅部大放厥词,宣抚司的僚属们从旁你一句、我一句地帮腔,西军旧人都默不作声.马扩实在气愤不过,当着童贯的面,就和刘延庆争论起来.马扩针锋相对地指出:让金人进入居庸关,暴露我方无力攻取燕京的弱点,是愚蠢不过的行为,其后果不堪设想.他斥责刘延庆身为统帅,掌管着七、八万大军,如何说出这等没气力的话来.刘延庆一驳即倒,气得张口结舌,不知所云.这时宣抚司的僚属们又一齐起哄,为刘延庆解围.
"马宣赞有这等本事,单枪匹马去拿下燕京城,事情倒好办了,既省得兴师动众,又省得去与完颜阿骨打那厮盘口舌!"
"马宣赞这等本事也难免在雄州城下吃败仗,如今吃了三天太平饭,又来高谈阔论,信口雌黄了."
这种风凉话是马扩听惯了的,见怪不怪.值得奇怪的倒是向来有些见识的赵良嗣此时也加进来替刘延庆说话.说什么我军暂时无力攻取燕京,借助金军之力,收我渔翁之利,也未始非良策.
"赵龙图直如此小觑我军力量,"由于赵良嗣是辽的降人,他的话特别引起马扩的反感.马扩当即理直气壮地反驳他道,"怎见得我军就无力攻取燕京城?再者你赵龙图久与完颜阿骨打打交道,岂不知他得寸进尺、得陇望蜀的贪欲?辽之五都,金军已取其四,剩下一个燕京城,还待借助于他,叫他小看了我将来灭辽以后,岂不将矛锋直指于我……"
马扩还没有说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话,童贯自己先把这层意思抢着说了:
"将来的事,哪里论得定?只好到时再议了."不过他说的恰巧是马扩想说的反面,表明他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实用主义者,"我军两番兴师动众,如若连个燕京城也拿不下来,岂不令官家觖望,朝议嚣然?如今打听到金主正在云中奉圣州督师,近在咫尺之间,赵龙图与马宣赞得便前去走一遭,听听他的口气,也无不可."
童贯的话说得首鼠两端,他的目的却是清楚的,就是要不惜任何代价拿下燕京城,以便向朝廷交帐.可见赵良嗣的这个建议早已得到他的默契,可能还是出于他的授意,现在是等于向马扩发布命令了.对此,马扩作了严正的答复:
"今日之事,宣抚要马某去冲锋陷阵,捐生沙场,马某万死不辞.如要马某去干这等丧权辱国、贻祸子孙的勾当,马某却期期不愿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