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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1 21:59:53
第四十七章 唐吉诃德出奇地中了魔法及其他奇事
唐吉诃德见自己被关在笼子里,装上了牛车,说道:
“我读过很多有关游侠骑士的巨著,不过我从未读过、见过或听说过以这种方法,用这种又懒又慢的牲畜,来运送被魔法制服了的骑士。他们常常用一块乌云托住骑士,凌空飘过,或者用火轮车、半鹰半马怪或其他类似的怪物,却从没有像我这样用牛车的。上帝保佑,真把我弄糊涂了。不过,也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骑士和魔法都不同以往了。也可能因为我是当今的新骑士,是我首先要重振已被遗忘的征险骑士道,所以就出现了一些新的魔法和运送被魔法制服者的方式。
你觉得是不是这么回事,桑乔?”
“我也不知道,”桑乔说,“我不像您那样读过很多游侠骑士的小说。尽管这样,我仍斗胆地认为他们并不完全是妖魔鬼怪。”
“还不完全是?我的天啊!”唐吉诃德说,“他们那幽灵似的打扮,做出这种事,把我弄成这个样子,要是还不算,那么怎样才算是完全的妖魔鬼怪呢?你如果想看看他们是否真是魔鬼,就摸摸他们吧,你就会发现他们没有身体,只有一股气,外观只是个空样子。”
“感谢上帝,大人,我已经摸过了,”桑乔说,“这个挺热情的魔鬼身体还挺壮,跟我听说的那些魔鬼很不同。据说魔鬼发出的是硫磺石和其它怪味,可他身上的琥珀香味远在半里之外就可以闻到。”
桑乔说的是费尔南多。他是个有身份的人,所以身上有桑乔说的那种香味。
“你不必惊奇,桑乔,”唐吉诃德说,“我告诉你,魔鬼都很精明,他们本身有味,却从不散发出什么味道,因为他们只是精灵。即使散发出味道,也不会是什么好味,只能是恶臭。原因就是他们无论到哪儿,都离不开地狱,他们的痛苦也得不到任何解脱。而香味是令人身心愉快的物质,他们身上不可能发出香味。如果你觉得你从那个魔鬼身上闻到了你说的那股琥珀香味,肯定是你上当了。他就是想迷惑你,让你以为他不是魔鬼。”
主仆两人就这么说着话。费尔南多和卡德尼奥怕桑乔识破他们的计谋,因为现在桑乔已经有所察觉了,就决定赶紧启程。他们把店主叫到一旁,让他为罗西南多备好鞍,为桑乔的驴套上驮鞍。店主立刻照办了。这时神甫也已经同团丁们商量好,每天给他们一点儿钱,请他们一路护送到目的地。
卡德尼奥把唐吉诃德的皮盾和铜盆挂在罗西南多鞍架的两侧,又示意桑乔骑上他的驴,牵着罗西南多的缰绳,让团丁拿着火枪走在牛车的两边。他们即将动身,客店主妇、她的女儿和丑女仆出来与唐吉诃德告别。她们装着为唐吉诃德的不幸而痛哭流泪。唐吉诃德对她们说:
“我的夫人们,不要哭,干我们这行的免不了要遭受一些不幸。如果连这种灾难都没遇到过,我也算不上著名的游侠骑士了。名气小的骑士不会遇到这种情况,因为世界上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存在。可那些英勇的骑士就不同了,很多君主和骑士对他们的品德和勇气总是耿耿于怀,总是企图利用一些卑鄙的手段迫害好人。尽管如此,品德的力量又是强大的,仅凭它自己的力量,就足以战胜琐罗亚斯德①始创的各种妖术,克敌制胜,就像太阳出现在天空一样屹立于世界。美丽的夫人们,如果我曾对你们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请你们原谅,那肯定是我无意中造成的,我不会故意伤害任何人。请你们祈求上帝把我从这个牢笼里解脱出来吧,是某个恶意的魔法师把我关进了牢笼。如果我能从牢笼里解脱出来,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在这座城堡里施给我的恩德,一定会感谢你们,报答你们,为你们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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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琐罗亚斯德是古波斯宗教改革家、先知,是琐罗亚斯德教的创始人,据说是魔法的祖师。
城堡的几位女人同唐吉诃德说话的时候,神甫和理发师也正在同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上尉和他的兄弟,以及那些兴高采烈的女子们,特别是多罗特亚和卢辛达告别。大家互相拥抱,商定以后要常联系。费尔南多还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神甫,让神甫一定要把唐吉诃德的情况告诉他,说他最关心唐吉诃德的情况。他自己也会把神甫可能感兴趣的所有事情告诉他,例如他结婚、索赖达受洗礼、唐路易斯的情况、卢辛达回家等等。神甫说,如果费尔南多以后有求于自己,他一定会帮忙。两人再次拥抱,再次相约。店主跑到神甫身边,对神甫说,自己在曾经找到《无谓的猜疑》那篇故事的手提箱的衬层里又找到了一些手稿。既然手提箱的主人不会再到那儿去了,他自己又不喜欢看书,留着也没用,所以还是请神甫把手稿都带走吧。神甫对他表示感谢,然后翻开手稿,只见手稿的首页写着《林科内塔和科尔塔迪略的故事》,知道这是小说,而且估计到,既然《无谓的猜疑》写得不错,这部小说写得也不会差,因为都出自同一作者。神甫把手稿小心翼翼地收好,准备有空时再读。
神甫和理发师都上了马,他们脸上都带着面罩,以防唐吉诃德认出他们来,然后跟在牛车后面走着。牛车的主人赶着牛车走在最前面,团丁就像刚才说的,手持火枪走在牛车两侧,接着是桑乔骑着驴,手里还牵着罗西南多,再往后就是神甫和理发师。他们表情严肃,牛车走得很慢,他们也只能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唐吉诃德伸直了腿坐在笼子里面,双手被捆着,倚着栅栏默不做声,态度安逸,看上去不像活人,倒像一尊石像。大家就这样静静地走了两西里地,来到一个山谷旁。牛车的主人想停下来休息一下,顺带给牛喂些饲料,就去同神甫商量。理发师认为应该再往前一段,他知道过了附近的山坡,那边山谷的草比这边还要多,还要好。牛车主人同意了,他们又继续向前走。
神甫这时回头发现后面来了六七个骑马的人,他们穿戴都很整齐。那些人不像他们那样慢吞吞地走,倒像是骑着几匹骡子的牧师,急急忙忙往不到一西里之遥的客店去午休的样子,所以很快就赶上了他们。那几个人客客气气地向他们问好。其中一人是托莱多的牧师,是那一行人的头领。他看见牛车、团丁、桑乔、罗西南多、神甫和理发师井然有序地行进着,而且还有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唐吉诃德,不由得打听为什么要如此对待那个人,虽然他从戴着标记的团丁可以猜测出,那人准是个抢劫惯犯或其他什么罪犯,因为这种人都是由圣友团来处置的。被问的那个团丁说:
“大人,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这个人,还是让他自己来说吧,我们不知道。”
唐吉诃德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说道:
“诸位骑士大人对游侠骑士的事精通吗?如果精通,我可以给你们讲讲我的不幸,否则我就没必要再费口舌了。”
神甫和理发师见那几个人同唐吉诃德说话,就赶紧过来,怕唐吉诃德说露了嘴。
对于唐吉诃德的问话,牧师回答说:
“说实话,兄弟,有关骑士的书,我只读过比利亚尔潘多的《逻辑学基础》。要是这就够了,那就对我说吧。”
“说就说吧,”唐吉诃德说,“骑士大人,我想告诉你,我遭到几个恶毒的魔法师嫉妒和欺骗,被他们用魔法关进了这个笼子。好人受到坏蛋迫害的程度要比受到好人热爱的程度严重得多。我是个游侠骑士,可不是那种默默无闻的游侠骑士,而属于那种虽然遭到各种嫉妒以及波斯的巫师、印度的婆罗门、埃塞俄比亚的诡辩家的各种诋毁,他们的英名依然会长存于庙宇,供后人仿效的那种骑士。在以后的几个世纪里,所有企图获得最高荣誉的游侠骑士都应该步他们的后尘。”
“曼查的唐吉诃德大人说得对,”神甫这时说,“他被魔法制服在这辆车上并不是由于他犯了什么罪孽,而是由于那些对他的品德和勇气深感恼怒的家伙对他恶意陷害。大人,他就是猥獾骑士,也许您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无论嫉妒他的人如何企图使他黯然失色,用心险恶地企图湮没他的英名,他的英雄事迹都将被铭刻在坚硬的青铜器和永存的大理石上。”
牧师听到这些人都如此说话,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惊奇得直要划十字。其他随行的人也颇感诧异。桑乔听见他们说话,又跑过来节外生枝地说:
“不管我说的你们愿意不愿意听,大人们,要是说我的主人唐吉诃德中了魔法,那么我母亲也中了魔法。我的主人现在思维很清楚,他能吃能喝,也像别人一样解手,跟昨天把他关起来之前一样。既然这样,你们怎么能让我相信他中了魔法呢?我听很多人说过,中了魔法的人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可我的主人,若是没人看着他,他能说起来没完。”
他又转过身来对神甫说道:
“喂,神甫大人,神甫大人,您以为我没认出您吗?您以为我没有看穿你们用这套新魔法想干什么吗?告诉您,您就是把脸遮得再严实,我也能认出您来。您就是再耍您的把戏,我也知道您想干什么。一句话,有嫉妒就没有美德,有吝啬就没有慷慨。该死的魔鬼!如果不是因为您,我的主人现在早就同米科米科娜公主结婚了。不说别的,就凭我的猥獕大人的乐善好施或者我的劳苦功高,我至少也是个伯爵了。不过,看来还是俗话说得对,‘命运之轮比磨碾子转得快’,‘昨天座上宾,今日阶下囚’。我为我的孩子和老婆难过,他们本来完全可以指望我作为某个岛屿或王国的总督荣归故里,现在却只能见我当了个马夫就回来了。神甫大人,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奉劝您拍拍自己的良心,您这样虐待我的主人,对得起他吗?您把我的主人关起来,在此期间他不能济贫行善,您不怕为此而承担责任,上帝将来要找您算帐吗?”
“给我住嘴!”理发师说,“桑乔,你是不是变得和你的主人一样了?上帝啊,我看你也该进笼子和他做伴去了。活该你倒霉,让人灌得满脑子都是什么许愿,成天想什么岛屿!”
“我没让人往我脑子里灌什么东西,”桑乔说,“我也不会让人往我脑子里灌东西,就是国王也不行。我虽然穷,可毕竟是老基督徒了,从不欠别人什么。要说我贪图岛屿,那别人还贪图更大的东西呢。‘境遇好坏,全看自己’。‘今日人下人,明日人上人’,更何况只是个岛屿的总督呢。我的主人可以征服许多岛屿,甚至会多得没人可给呢。您说话注意点儿,理发师大人,别以为什么都跟刮胡子似的,人跟人还不一样呢。咱们都认识,别拿我当傻子蒙。至于我主人是不是中了魔法,上帝才知道,咱们还是就此打住吧,少谈为妙。”
理发师不想搭理桑乔了,免得他和神甫精心策划的行动被这个头脑简单的桑乔说漏了。神甫也怕桑乔说漏了,就叫牧师向前走一步,自己可以解答这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的秘密,以及其它使他感兴趣的东西。
牧师向前走了一步,他的随从也跟着向前走了一步。牧师认真地听神甫介绍唐吉诃德的性情、生活习惯和疯癫的情况。神甫还向牧师简单介绍了唐吉诃德疯癫病的起因,以及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一直讲到他们把他放进笼子,想把他带回故乡去,看看是否有办法治好他的疯病。牧师和他的随从们听了唐吉诃德的怪事再度感到惊异。牧师听完说:
“神甫大人,我的确认为所谓骑士小说对国家是有害的。虽然过去我闲着无聊的时候,几乎看过所有出版的骑士小说的开头,可是从没有踏踏实实地把任何一本小说从头看到尾,因为我觉得这些小说写的差不多都是一回事,有很多雷同之处。我估计这类小说源于所谓米利都①神话,荒诞不经,只能供人消遣,而没有教育意义。它们与那些寓教于趣的寓言故事不同,其主要意图在于消遣,可是,我不知道满篇胡言怎么能达到消遣的目的。人只有从他见到或想象到的东西中看到或欣赏到美与和谐,才会享受到愉悦,而那些丑陋的东西绝不会给我们产生任何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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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利都是古代小亚细亚城市。
“如果一部小说或一个神话里说,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一剑将一个高塔般的巨人像切糖果条似的一劈两半,或者为了渲染战斗的气氛,先是说小说的主人公面前有一百万敌兵,然后尽管我们不愿意,也得让我们相信这个骑士仅凭他的健臂的力量就取得了胜利,这种小说无论从主题到内容有什么美可言呢?如果一个女王或皇后轻率地投入了一个并不知名的游侠骑士的怀抱,那我们说什么好呢?说一座挤满了骑士的塔像船一样在海上乘风前行,今晚还在伦巴第,明早就到了教士国王的领土或者其他连托勒密都不曾描述,马可·波罗都没见过的什么地方,这种东西,除了粗野无知的人以外,哪个有文化的人会喜欢读呢?如果有人说,这种书编的就是虚构的事情,因而没有必要去追究它的细节和真实性,那么我要说,编得越接近真实才越好,编得越减少读者的怀疑,越具有可能性才越好。虚构的神话应当与读者的意识吻合,变不可能为可能,克服艰险,振奋精神,让人感到惊奇、兴奋和轻松,惊喜交加。不过,所有这些都不能脱离真实性和客观性,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才算完美。
“我没见过哪本骑士小说能够称得上一个完整的神话故事,做到中间部分与开头呼应,结尾与中间部分呼应,都是七拼八凑,让人觉得它不是要创造出一个合理的形象,却存心要制造一个妖怪。除此之外,它的文笔晦涩,情节荒谬,爱情庸俗,礼仪不拘,还有冗长的战争描写,偏激的谈话,光怪陆离的行程,一句话,全无适当的写作技巧,实在应该从基督教国家清除出去,就像对待那些无用的人一样。”
神甫一直认真地听牧师讲述,觉得他是个很有见解的人,说得完全对。于是神甫对牧师说,他自己也是这种看法,而且对骑士小说很反感,已经烧掉了唐吉诃德的许多骑士小说。神甫又告诉牧师,他们曾检查过唐吉诃德的藏书,有的判处火刑,有的予以豁免。牧师听了不禁大笑,说自己虽然列举了骑士小说的许多坏处,可它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在内容上让有想象力的人充分表现自己。它提供了广阔的创作天地,让人无拘无束地任意编写,可以写海上遇难、暴风骤雨或大战小冲突,也可以让人任意描写一位勇敢的上尉的各个方面:英勇机智,对狡猾的敌人神机妙算;巧舌如簧,可以做战士的思想工作;深思熟虑又当机立断,无论战前还是战时都很勇敢。它时而描写悲惨的事件,时而记述意外的惊喜;那儿写一个美貌绝伦的夫人正直、机警而又庄重,这儿写一个基督教骑士勇敢而又谦恭;此处写一个凶残蛮横的无赖,彼处写一个彬彬有礼、知勇双全的王子;还可以表现臣民的善良与忠诚,君主的伟大与高贵。
“作者可以自诩为星相家或者杰出的宇宙学家,可以是音乐家,也可以精通国家政务,如果他愿意的话,还可以当巫师。他可以表现尤利西斯的机智、埃涅阿斯的同情心、阿基琉斯①的勇敢、赫克托尔②的不幸、西农③的叛逆、欧律阿勒④的亲密、亚历山大的大度、凯撒的胆略、图拉真⑤的宽厚和真诚、索皮罗⑥的忠实和卡顿的审慎,总之,既可以将这些优秀品质集于一身,也可以分散在许多人身上,只要笔意超逸,构思巧妙,而且尽可能地接近于现实,就一定会做到主题新颖,达到完美的境地,实现作品的最佳目的,就像我刚才说的,就是寓教于趣。这种不受约束的写作可以使作者以诗与议论的各种美妙手法写出史诗、抒情诗、悲剧、喜剧来。史诗也可以用散文和诗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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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基琉斯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希腊英雄。
②赫克托尔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特浩伊主将。
③西农是希腊士兵,故意让特洛伊人俘虏,并劝他们把木马拖进城。
④欧律阿勒是希腊神话中的三女怪之一。
⑤图拉真是古罗马皇帝。
⑥索皮罗是古波斯的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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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1 21:59:54
第四十八章 牧师谈论骑士小说以及其他事
“你说得对,牧师大人,”神甫说,“因此,现在已经出版的这类书都应该摒弃。它们没有任何教育意义可言,也没有遵循艺术规律,不可能产生出像希腊和罗马两位诗坛王子①的诗歌创作中那样优秀的作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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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指荷马和维吉尔。
“不过,我曾试图按照我刚才说的那些观点创作一部骑士小说。”牧师说,“不瞒你说,我已经写了一百多页。为了检验我的这种尝试是否符合我的意图,我曾与一些喜爱这类传奇的学者和一味喜欢听荒唐故事的下等人接触过,他们都对我的做法予以肯定。尽管如此,我并没有继续把小说写下去。一方面我觉得这种事情与我的职业无关;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发现平庸之辈毕竟多于文人墨客,受到少数雅士学者赞扬比受到多数头脑简单的人嘲笑要好。我不愿意曲意迎合妄自尊大的平民市侩,而这种人大部分都喜欢看这类小说。
“不过,让我辍笔不想继续写下去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我曾从现在上演的喜剧中得出一个结论:现在风靡于世的都是这种戏剧,它们无论出于虚构还是根据历史改编的,都是彻头彻尾的胡编乱造。尽管这些戏远非好戏,可老百性却看得津津有味,说这是好戏。创作戏剧的编剧和演戏的演员们都说就得这样,因为老百姓喜欢。另一方面,那些按照艺术要求编排的剧作却只有寥寥几个有学识的人欣赏,其他人对它的艺术技巧全然不知。所以,这些编剧和演员宁愿靠迎合多数人吃饭,而不愿只为少数人服务。我的书也会是这样。如果我想保持它的艺术性,即使我呕心沥血地写出来,也只能落个费力不讨好的结局。
“虽然有几次,我力图劝阻那些演员不要自欺欺人,上演具有艺术性而不是荒谬的戏剧同样可以吸引很多观众,赢得很高的声誉,但他们仍然固执己见,对你讲的道理和列举的例子根本不予理睬。
“记得有一天,我对一个顽固分子说:‘告诉我,你是不是还记得,几年前在西班牙上演了一位著名作家创作的三部悲剧,真是做到了雅俗共赏,而且演员们演这三部戏得到的钱比后来上演三十部上座率很高的戏赚的还多?’
“‘不错’那位艺术家说,‘您大概是指《伊萨贝拉》、《菲丽斯》和《亚历杭德拉》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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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三部悲剧的作者均为卢佩西奥·莱昂纳多·德阿亨索拉。
“‘就是它们,’我说,‘这些剧目保持了自己的艺术特性,可并没有因此不受到人们的喜欢。因此,不能怪老百姓非要看那些胡编乱造的东西不可,而要怪演员们只会演那些东西。的确,《恩将仇报》就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努曼西亚》也没有,《多情商人》也是如此,《可爱的冤家》就更别提了。还有一些很有水平的作家编的一些剧目,作者出了名,演员得了利。’我觉得他听了有些动摇,却并没有因此被说服,自然不肯抛弃他的错误观念。”
“您一谈到这点,牧师大人,”神甫说,“就勾起了我对现在风行的喜剧早已形成的愤恨,就像我现在对骑士小说的愤恨一样。我觉得喜剧应该像图利奥说的,是人类生活的反映、世俗的典范和真理的再现。可现在上演的这些东西都是荒诞离奇的反映、愚昧的典范和**的再现。戏的第一幕第一场里还是个幼雅无知的女孩,第二场就成了老态龙钟的男人,还有什么比这更离奇吗?剧目向我们表现的是老人勇敢,年轻人怯懦,佣人能言善辩,侍童足智多谋,国王粗俗鄙陋,公主为人浅薄,难道还不荒唐吗?他们是否注意到了剧目情节的时空呢?我曾看过一出喜剧,开始第一场演在欧洲的事,第二场就到了亚洲,第三场结束时已经跑到非洲去了。假如有第四场,那么肯定演到美洲去了,这样世界各地就都演到了。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忠实是喜剧的关键,可是有的人假设一个剧情发生在丕平国王①和卡洛曼国王②的时代,却又让希拉克略皇帝③做主角。他手持十字架进入耶路撒冷,又像布荣的哥德夫利④一样占领了圣陵⑤,而他们却相隔多年。把喜剧建立在杜撰的基础上,却又加上史实,中间再掺入一些不同时期的不同人物,让人看着觉得并不可信,而且还有许多无法解释的明显错误,这种戏剧,即使一个中等水平的观众看了,能够满意吗?最糟糕的就是那些孤陋寡闻的人竟说这种戏剧已经至善至美,如果再对它们提出什么要求,那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咱们再来看看神话剧又怎么样呢?这种戏剧里编造了多少奇迹,多少虚假晦涩的东西,把其他人的奇迹安到一个圣人身上!而在世俗剧里也编造奇迹,一味地觉得加进了这种奇迹或者他们称作表现手段的东西,那些愚昧无知的人就会来看戏,为戏叫好。这种做法不尊重事实,不尊重历史,而且也是对西班牙文人学者的污辱,因为其他国家的人仍然恪守喜剧的原则,见我们如此荒谬,会把我们看成野蛮无知的人。有人说,在一些治理有方的国家里允许演出喜剧,以供大众有正当的消遣,避免那些由无聊产生的低级趣味。所有喜剧不管是好戏还是坏戏,都能起到这个作用。所以,没有必要画出框框,规定编剧和演员应该如何去做。因为就像刚才说的,无论怎样,戏都可以起到这种作用。可是,他们这样说,并不能为自己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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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丕平国王是8世纪的意大利国王。而丕平一世、二世则是法国加洛林王朝阿基坦的国王。
②卡洛曼是9世纪的西法兰克国王。
③希拉克略又译赫拉克利乌斯,是7世纪东罗马帝国即拜占庭帝国的皇帝。
④欧洲第一次十字军东侵的首领之一,1099年7月参加攻占耶路撒冷。
⑤指耶稣基督的陵墓,或建在耶稣受难与埋葬原址的教堂。
“我对此的回答是,即使出于这个目的,好戏要比不那么好的戏作用大得多,是坏戏远不能相比的。一部精心雕琢、编排合理的喜剧,观众可以开心于它的诙谐,受教于它的真谛,意外于它的情节,受启迪于它的情理,可以在狡诈中学会警觉,可以在典范中学到睿智,可以对丑恶忿忿不平,也可以为高尚品质赞叹不已。所有这些都是一部好喜剧应该在观众的精神上产生的效果,不管这些观众的文化素质有多么低下。如果一部喜剧具备了上述各种条件,就一定会使观众感到愉快、轻松、高兴和满意,而且会远远超过那些现在上演的普遍缺乏上述条件的喜剧。编写了这种缺乏上述条件的喜剧的作家们并没有过错,因为其中一些作家十分清楚自己的错误所在,他们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可是因为喜剧已经成为一种可出售的商品,他们也是这么说的,而且他们说得也对,若不是这类剧本,演员们就不会出钱买,因此,作家就得按照购买他的剧本的演员的要求去写作。从这儿就可以看出,为什么我们这个王国的一位极其幸运的才子①倜傥儒雅,谈吐风趣,诗句华丽,妙语横生,言近旨远,总之,风格高雅隽永,蜚声世界,可是他为了迎合演员的口味,除了少数几部作品之外,都没能达到应有的完美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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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影射西班牙作家洛贝·德·维加。
“还有一些作家写作时欠考虑,编写了有损于某些国王或败坏了某些家族的名誉的戏剧,所以演员们演完戏后就得赶紧逃走,免得受到惩罚。他们常常为此受到惩罚。这些以及其它一些我还未说到的麻烦,只要宫廷里专设一个聪明而又谨慎的人,负责在所有喜剧上演之前审查剧本,就可以避免。这个人不仅要负责在宫廷里演的戏,而且要负责在西班牙上演的所有喜剧。没有他的批准、盖章、签字,各地机构都不允许任何喜剧上演。这样,喜剧家们在把他们的剧本送往宫廷之前就会小心多了,得估计他们的剧本能否被允许上演。而剧作家也会格外小心仔细,考虑到他们编的喜剧会受到某个行家的严格审查。如果能这样,就会出现优秀喜剧,就会顺利实现喜剧的宗旨,也就能使西班牙的群众得到了消遣,学者受到了尊重,演员们可以安心演戏赚钱,不必担心受到惩罚。
“如果由另外一个人,或者就是由这个行家本人负责审查新编写的骑士小说,那么肯定会出现一些您说的那样的优秀小说,可以丰富我们的语言宝库,使那些旧小说与新出版的文明消遣小说相比黯然失色。文明消遣不仅空闲的人需要,而且繁忙的人也需要,因为弓不能总是绷紧的,人类体质的孱弱性决定了没有正常的消遣,人的生命就不能维持。”
牧师和神甫正说着话,理发师赶到他们身边,对神甫说:
“神甫大人,这就是我说的那个适合我们午休,而且牛也可以得到丰盛水草的地方。”
“我也这样认为。”神甫说。
神甫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牧师。牧师被眼前美丽的山谷吸引,也愿意停下来同他们一起休息,而且他觉得同神甫谈得很投机,还想从他那儿再听到一些唐吉诃德的事情。于是,牧师吩咐一个随从到前面不远的客店去给大家弄些吃的,他想就在那个地方午休。佣人说他们那头驮驴已经到了客店,它驮的食物足够大家用的,只需在客店弄些大麦就够了。
“既然这样,你就把所有牲口都赶到客店去,把那头驮驴牵回来。”
桑乔本来就怀疑这两个人是神甫和理发师,此时见他们不在唐吉诃德身边,就赶紧来到关唐吉诃德的笼子旁,对唐吉诃德说:
“关于您被魔法制服的事,我想对您说说我的心里话。我告诉您,这两个蒙面人就是咱们那儿的神甫和理发师。我猜他们设计这样送您走,纯粹是由于您做了一些声名显赫的业绩,超过了他们。假如我这个猜测是真的,就可以断定您并不是中了魔法,而是上当犯傻了。为了证明这点,我想问您一件事,如果您回答得与我估计的一样,这个骗局就昭然若揭了,由此您就会明白,您并不是中了魔法,而是精神错乱了。”
“你随便问,亲爱的桑乔,”唐吉诃德说,“我一定会诚心诚意地满足你的要求。你说,同咱们一起走的那两个人是咱们熟悉的神甫和理发师。很可能他们特别像神甫和理发师,但要说他们就是,那是万万不可相信的。你应该相信和清楚,如果他们真像你说的那样是神甫和理发师,那一定是对我施了魔法的妖怪让他们变得很像神甫和理发师。它们要想变出什么模样来都易如反掌。而妖怪要变出我们朋友的模样,就是为了让你的意识陷入迷魂阵,你就是有英雄忒修斯的本事也不会解脱出来。它们这样做还是为了让我对自己的意识产生怀疑,看不出我的遭遇从何而来。你可以认为与咱们同行的是咱们村上的神甫和理发师;可我被关在笼子里,仍然认为如果不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人类的力量远不足以把我关进笼子里。除了说妖怪在我身上施的魔法已经大大超过了我在所有骑士小说里看到的对游侠骑士施的魔法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你完全不必相信他们是你说的什么神甫和理发师,就像我不是土耳其人一样。至于你想问点什么,你就问吧,你就是从现在问到明天早晨,我也会一一回答你。”
“圣母保佑!”桑乔说,“您真的这么死脑筋,没脑子,看不出我对您说的全是真的吗?看不出您被关在这儿不是有什么魔法,而是有人陷害?但愿上帝能够把您从这场苦难中解救出来,让您意想不到地投入杜尔西内亚夫人的怀抱。”
“我刚刚发过誓,”唐吉诃德说,“你随便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我要求您,也希望您能够一五一十地回答,”桑乔说,“就像那些从武的战士说实话一样。您就是从武的,您得以游侠……骑士的名义……”
“我不会撒任何谎,”唐吉诃德说,“你该问了,别这么多‘除非如此’、‘向天发誓’、‘有言在先’什么的,桑乔。”
“我敢肯定我的主人是老实人,说实话。因为这同咱们说的事情有关,所以,我认真地问您,自从您被关进笼子后,或者如您说的被魔法制服在这个笼子里以后,您是不是想过人们常说的大小便?”
“我不懂什么便不便的,桑乔,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
“您不懂什么叫大小便,这可能吗?学校里骂男孩子就这么说。我是说您想不想做那个不能不做的事情?”
“噢,现在我明白了,桑乔!我想过很多次,现在就想。
快把我弄出去,别把这儿弄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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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1 21:59:55
第四十九章 桑乔同唐吉诃德颇有见地的谈话
“对,”桑乔说,“这下才算说着了。这也就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您说,大人,比如说有个人身体不舒服,大家常说:‘这个人怎么回事?不吃不喝不睡觉,问他什么话他也说得文不对题,像中了邪似的。’这点您不否认吧?由此可见,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不做我说的那种本能的事情,这样的人才算中了魔法。可像您这样,给喝就喝,有吃就吃,有问必答,就不算是中了魔法。”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不过我已经对你说过,魔法有多种,可能时过境迁,现在中了魔法的人都能像我现在这样,虽然以前中了魔法的人并不是这样。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做法,不能一概而论。我自己清楚我已经中了魔法,这就足以让我心平气静了。如果我认为我并没有中魔法,却因为怯懦懒惰而甘愿被关在笼子里,辜负了那些正急需我帮助和保护的穷苦人,我的心情就会很沉重。”
“话虽然是这么说,”桑乔说,“为了验证一下,您最好试着从这个牢笼里出来,我也会尽全力帮助您。您出来后,再试着骑上罗西南多。看它垂头丧气那样子,大概它也中了魔。然后咱们再去试着寻险。假如不行,您还有时间回到笼子里去。我以一个忠厚侍从的名义向天发誓,万一由于您运气不佳或者由于我考虑得过于简单,事情没有成功,我一定陪您在笼子里待着。”
“我很愿意按你说的去做,桑乔兄弟。”唐吉诃德说,“你找到机会让我脱身的时候,我完全听你的。不过桑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对我的遭遇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
游侠骑士和这位游而不侠的侍从边走边聊,来到神甫、牧师和理发师面前,他们早已下马在前面等候了。赶牛车的人把牛从轭上解下来,任它们在那个碧翠清幽的地方走动。秀色可餐对于中了魔法的唐吉诃德来说无所谓,却令包括桑乔在内的明白人流连忘返。桑乔请求神甫让他的主人出来一会儿,否则笼子就会弄脏了,这与他主人这样的身份不符。神甫表示理解,说自己非常愿意满足他的要求,可是怕他的主人一旦获得自由,就我行我素,跑得无影无踪。
“我保证他不会跑。”桑乔说。
“我也可以保证,”牧师说,“不过他得以骑士的名义保证,除非我们同意,决不离开我们。”
“我保证,”唐吉诃德说,刚才那些对话他全听到了,“特别是像我这样中了魔法的人,已经身不由己,因为如果对某人施了魔法,就可以让他几百年原地不动。即使他跑了,也可以让他从天上飞回来。”唐吉诃德说,因此完全可以把他放出来,而且这对大家都有好处,否则大家的鼻子就不会太好受了,除非他们走开。
牧师扶着唐吉诃德的一只手,当时唐吉诃德的两只手仍然被捆在一起,让他郑重发誓,然后才把他从笼子里放出来。唐吉诃德见自己已从笼子里出来,简直乐坏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了个大懒腰,接着就跑到罗西南多身边,在马屁股上拍了两下,说道:
“马匹之精华,我相信上帝和他慈祥的圣母很快就会让咱们如愿以偿,那就是你驮着你的主人,我骑在你的背上,去行使上帝派我到世上来承担的职责。”
唐吉诃德说完就同桑乔走到偏僻之处去了。回来后他感觉轻松多了,因此便更急于实施桑乔安排的计划。
牧师看着唐吉诃德,对他如此怪异感到惊奇,同他谈论什么,他的思维都显得很明智,唯独一谈到骑士道,像前几次一样,他就犯糊涂了。牧师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当大家在草地上坐下,等待牧师安排的食物时,牧师对唐吉诃德说:“贵族大人,您读了那些低级无聊的骑士小说,是非不分,真假不辨,竟然相信您中了魔法以及其它诸如此类的事情。一个正常人的头脑怎么会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多阿马迪斯,有不计其数的著名骑士,有特拉彼松达的皇帝,有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有游侠少女的坐骑,有毒蛇、妖怪和巨人,有惊险奇遇和激烈的战斗,有各种各样的魔法,有华丽的服装、多情的公主、伯爵侍从、滑稽的侏儒,有缠绵的情书和话语,有烈女以及骑士小说里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我看这些书的时候,如果不想到那全是胡编乱造,也许会有某种快感。可一想到它们竟是那类东西,就想把它们往墙上摔,如果附近或旁边有火,还要把它们扔到火里去。它们妖言惑众,不顾常情,使那些无知的百姓竟然对它们的胡言乱语信以为真,就像那些散布邪说的人一样,理应受到这种惩罚。而且,它们竟迷惑了许多精明的学者和豪门贵族,这一点从您身上就明显表现出来。这些小说导致您最终被人关进笼子,用牛车拉着,就像拉个狮子或老虎到处展览,以此赚钱。唐吉诃德大人呀,您应该为自己感到悲哀,改邪归正,利用老天赐给您的一切,利用您高度的聪明智慧,阅读其他有益于您身心的书籍,也可以提高自己的声誉。
“如果您天生喜欢读有关英雄业绩的书,您可以读《圣经》的《士师记》,那里有许多真正的勇士的伟大业绩。卢西塔尼亚有维里阿图,罗马有凯撒,迦太基有阿尼瓦尔,希腊有亚历山大,卡斯蒂利亚有费尔南·冈萨雷斯伯爵,瓦伦西亚有熙德,安达卢西亚有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埃斯特雷马杜拉有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赫雷斯有加尔西,托莱多有加尔西拉索,塞维利亚有唐曼努埃尔·德莱昂,阅读有关这些人的英雄事迹的书既可以让人得到消遣,又可以受到教育,即使很有学识的文人读起来也会饶有兴趣,叹为观止。
“这种书才是像您这样聪明的人读的,唐吉诃德大人。这种书可以让人增长历史知识,陶冶性情,学到优秀品德,改善人的举止,无所畏惧,大胆勇猛。这些可以给上帝带来荣誉,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我看来,也为您的故乡曼查赢得名声。”
唐吉诃德一直极其认真地听牧师陈述。他见牧师说完了,又看了牧师好一会儿,才说道:
“贵族大人,我觉得您这番话的目的是要让我相信世界上根本没有游侠骑士,而且所有骑士小说都是胡言乱语,对国家有害无益。我不应该读,更不应该相信它们,更糟糕的是我还模仿它们,按照它们的样子投身于游侠骑士这一极其艰苦的行业。同时您还反驳我说,无论是高卢还是希腊,从来就没有阿马迪斯,也没有骑士小说中通篇出现的其他骑士。”
“确实如此。”牧师说。
唐吉诃德说道:
“您还补充说这些骑士小说深深毒害了我,使我失去了理智,最后被关进笼子,因此我应该改弦易辙,阅读其它一些真正能够寓教于趣的书。”
“是这样。”牧师说。
“可我认为,”唐吉诃德说,“失去理智并且中了邪的正是您。您竟大放厥词,反对这项在世界上如此受欢迎、如此受重视的事物。您读骑士小说时感到气愤,认为应该对骑士小说施行惩罚。其实,正是像您这样反对这种事物的人,才应该受到您刚才说到的惩罚。您想让人们相信世界上从来没有阿马迪斯,也没有骑士小说里随处可见的其他征险骑士,就好比想让人相信太阳不发光,寒冰不冻人,大地不能养育万物一样。世界上哪位学者能够让别人相信佛罗里佩斯公主和吉·德波尔戈尼亚的事以及卡洛曼时期的菲耶拉布拉斯和曼蒂布莱大桥的事呢?而这是千真万确的,无可置疑。如果说这是谎言,就好比说世界上没有赫克托耳,没有阿基琉斯,没有特洛伊战争,没有法国十二廷臣,没有英格兰的亚瑟王一样,而亚瑟王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乌鸦,他的王国正翘首企盼着他的归来。还有人竟敢说瓜里诺·梅斯基诺和寻找圣杯①的事是编造的,说特里斯坦和艾斯厄王后的爱情,以及希夫内拉和兰萨罗特的爱情是杜撰的。现在还有人记得曾经见过女仆金塔尼奥纳,她是英国最高级的斟酒女。这里绝无虚假。我记得我祖母见到某个女仆戴着大头巾时总对我说:‘孩子,那个女仆就特别像金塔尼奥纳。’由此我可以认定祖母大概认识她,至少曾见过她的画像。谁能说皮埃尔斯和美丽的马加洛纳的事不是真的呢?皇家兵器博物馆里至今还陈列着勇敢的皮埃尔斯在空中调转他骑的那匹木马时使用的销钉,那个销钉的个儿比车辕还大点儿呢。销钉的旁边就是巴比加的鞍子。罗尔丹的号角足有房梁那么大,现在就陈列在龙塞斯瓦列斯。由此可见,十二廷臣确实存在,皮埃尔斯存在,熙德和其他此类的骑士也存在,他们都曾四处征险。勇敢的卢西塔尼亚游侠骑士胡安·德梅尔洛曾见到过波尔戈尼亚,并且在拉斯城同查尔尼大名鼎鼎的皮埃尔斯穆绅②交锋,后来又在巴西莱亚城同恩里克·德雷梅斯坦穆绅作战,结果两次他都获胜了,从此闻名遐迩。如果不是确有其事,人们就会告诉我,这些全是假的。西班牙的勇士佩德罗·巴尔瓦和古铁雷·基哈达,说起来我还是基哈达家族的直系后裔呢,他们也是在波尔戈尼亚征险挑战,战胜了圣波洛伯爵的后代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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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杯是神话和骑士小说中耶稣最后一次晚餐时用的杯子。
②穆绅是古时西班牙的阿拉贡地区对二等贵族的称号,后来在某些地区改作尊称。
“还有人否认费尔南多·德格瓦拉曾到德国征险,并且同奥地利公爵家族的骑士豪尔赫先生搏斗,说苏埃罗在帕索的枪术对练比赛是胡闹,否认路易斯·德法尔塞斯穆绅同西班牙骑士唐贡萨洛·德古斯曼的比赛,以及西班牙和其他王国的骑士那些不可置疑的丰功伟绩。我再重复一遍,否认这些是毫无道理的。”
牧师对唐吉诃德如此混淆是非,以及他对所有与游侠骑士有关的事情了如指掌而深感惊讶。他说道:
“唐吉诃德大人,我不能说您讲的全不是事实,特别是那些有关西班牙骑士的情况。同时我也承认法国有十二廷臣,可是我不能相信蒂尔潘大主教写的有关他们的所有东西。实际上,他们是法国国王挑选出来的骑士,具有同样的意志、素质和勇气,至少他们应该是这样的。他们就像现在的圣地亚哥或卡拉特拉瓦的宗教团,能够参加这种组织的应该是出身高贵的勇敢骑士。就好像现在说‘圣胡安的骑士’或‘阿尔坎塔拉的骑士’一样,那时候称他们为‘十二廷臣骑士’,他们是为这个军事组织选择出来的十二个成员。
“说世界上有熙德,这没什么疑问,贝纳尔多·德尔卡皮奥就更不用说了。可您说到皇家兵器博物馆里巴比加的鞍子旁边有皮埃尔斯伯爵的那个销钉,恕我孤陋寡闻,眼光不锐利,我看见过那个鞍子,却从未看见什么销钉,而且竟像您说的那么大。”
“肯定就在那儿,”唐吉诃德说,“说得再具体一点,据说是放在一个牛皮袋里,以免生锈。”
“这都有可能,”牧师说,“可我凭我的教职发誓,我不记得我曾见过它。而且就算那儿有销钉,我也不能因此就相信那么多阿马迪斯的故事,也不相信真像人们说的有那么多骑士。像您这样品德高贵、思想敏锐的人,不应该相信骑士小说中胡诌的那些荒诞不经的事情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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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唐吉诃德同牧师唇枪舌剑及其他
“真新鲜!”唐吉诃德说,“这些小说是经过国王允许、有关人员批准才出版的。无论大人还是小孩,穷人还是富翁,学者还是老粗,平民还是骑士,一句话,无论什么情况的人都喜欢读,都很欣赏它们。它们的真实性显而易见,把某个或某些骑士的父母、祖籍、亲属、年龄、所在地和事迹都详详细细、逐天逐日地告诉我们,难道是胡说八道吗?
“请您住嘴,不要再亵渎神明了。您还是听从我的劝告,做得明智些,去读读这些小说吧,那么您就会发现其乐无穷。不信您听我说,假设我们面前有个沸腾的淡水湖,湖里有很多怪蛇、蜥蜴和其它许多可怕的动物穿梭游弋。这时湖中心传出一个极其凄切的声音,说道:‘你,骑士,或者不管你是什么人,你如果想得到你面前这个可怕的湖泊黑水下面的宝贝,就要拿出你的勇气,跳进这滚滚的沸水里去。你如果不跳进去,就不配看到这下面七仙女城堡的良辰美景。’骑士听完这可怕的声音,丝毫不考虑对自己会有什么危险,甚至来不及脱掉身上沉重的甲胄,只请求上帝和自己的意中人保佑自己,便纵身跳进了沸腾的湖泊。他还没明白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就已经来到了一个花团锦簇的原野上。它如此美丽,连厄吕西翁①都无法与之比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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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厄吕西翁是希腊神话中信徒和阴魂居住的乐土。
“他觉得那里的天空格外晴朗,太阳的光芒格外明亮,眼前一片绿草如茵,树木苍郁,青翠欲滴,秀色可餐。无数只各种花色的小鸟在枝叶丛中穿梭,啼声婉啭。一条清凉的小溪流淌在细沙和白卵石上,仿佛液体水晶流淌在金粉纯珠上。那边有一座用斑纹大理石和单色大理石精雕细琢的喷泉,这边另有一座喷泉却显得纯朴自然,精细的贝壳和白色、黄色的蜗牛壳错落有致地镶嵌在上面,与斑斑点点的发光晶体和祖母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五彩缤纷的作品,真可谓巧夺天工。
“再往前,只见一座坚实的城堡或引人注目的要塞,黄金的围墙,钻石的城堞,紫晶石的门,总之,它的建筑材料里不乏钻石、红宝石、珍珠、金子和祖母绿,令人叹为观止。此时,从城门里出来一大群少女,衣着鲜艳华丽,如果我现在按照书上记述的那样给你们讲一遍,那且讲不完呢。其中一个大概是管事的少女,拉起了那位勇敢跳进沸腾湖水的英武骑士的手,不声不响地把他带进那座辉煌的要塞或城堡,把他的衣服脱得一干二净,用温水为他洗澡,然后又往他全身涂香脂,给他穿上一件香气扑鼻的极薄的纱衣。另外又过来一位少女,在他肩上披了一条大披巾,那披巾据说价值连城,甚至还不止如此呢。后来又怎么样?少女们又把他带进一个客厅,里面已经摆上宴席,其精美程度令人叹服。你再看往他手上洒的洗手水,都是滤过的香花水。少女们又扶他坐在一个象牙椅上,而且在服侍他的过程中始终一声不响。她们又为他端来各种佳肴,全都美味可口,骑士竟不知该从何下着。他吃饭的时候还可以听到音乐声,却不知是谁在演奏,在哪里演奏。餐毕撤掉了桌子,骑士躺到椅子上,习惯地剔起牙来。忽然,另一个美人走进客厅,坐在骑士身旁,向他讲述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堡,自己又是如何被魔法弄进城堡的等等,无论是骑士还是小说的读者都会为之惊奇。
“我不想再冗述下去了。不过由此可以看出,无论什么人,无论读到游侠骑士小说的哪一部分,都会感到愉快和惊奇。请您相信我,就像我刚才说的,读读这些小说,就会知道它如何能够驱除烦恼,陶冶性情。
“就我而言,可以说我是个勇敢大胆、谦恭有礼、豪爽大方、温文尔雅、颇有教养、吃苦耐劳、忍受魔法的游侠骑士。虽然我刚刚还像疯子似的被关在笼子里,我想,凭我臂膀的力量和老天保佑,我很快就会成为某个王国的国王,那时候我就可以显示出我知恩图报,胸襟宽广。大人,我相信穷人永远无法向任何人表示他的慷慨豪情,尽管他对此有强烈的愿望。只停留在愿望上的感激之心只能算是死物,就好比有信心而无行动只能算死物一样。因此我希望命运能够赐予我一个做皇帝的机会,这样就可以向我的朋友们行善,以此显示我的胸怀,特别是我这位可怜的侍从桑乔,我很早以前就曾许愿给他一个伯爵称号。我现在只担心他没有能力管理好他的封邑。”
桑乔听见了主人最后几句话,于是说道:
“您加把劲,唐吉诃德大人,赶紧把您许过愿的伯爵领地封给我吧,我早等着呢。我觉得我有能力管好它。就算是管不好,我听说有人愿承租领主的土地,每年交一定的租子,而领主们就撒手不管了,只管收租子,其他一概不管。我也这么做,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不管,跟伯爵似的,只管收租子,其他的事随便他们怎么办。”
“可是,桑乔兄弟,”牧师说,“你可以只管收你的租子,但是政务总得有人管理呀。一个领主必须懂得治国,这也需要才智和判断力,特别是要有决断力。如果开头就出现了错误,那么中期和后期阶段也肯定会出现错误。上帝常常帮助好心的老实人,而不帮助狡猾的坏人。”
“我不懂得那些大道理,”桑乔说,“我只知道若是把伯爵的领地拿到手,我也同样能当好伯爵,管好领地。我的脑子与别人比也不差,身体还很强壮,完全可以像别人一样管理好我的领土。只要我当上领主,我就要为所欲为;为所欲为了,我就称心了;称心了,我就高兴;一个人如果高兴了,就会别无他求,也就行了,其他的都像两个瞎子说再见一样,全是胡扯。”
“你称之为大道理的那些东西并不坏,桑乔,而且关于伯爵领地的事,里面还有很多学问呢。”
唐吉诃德插嘴道: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学问,我只知道学习高卢伟大的阿马迪斯的榜样。阿马迪斯曾把菲尔梅封给他的侍从,我也会这样。我会一百个放心地封桑乔做伯爵。桑乔是游侠骑士的最优秀的侍从中的一位。”
牧师对唐吉诃德成套的胡言乱语,对他描述骑士的湖中奇遇,对他把骑士小说上看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记得一清二楚,深感惊奇。此外,牧师没有料到桑乔竟会如此愚蠢,竟如此渴望他主人许愿给他的伯爵领地。这时,牧师那几个到客店去牵驮驴的佣人回来了,并且在绿草地上铺了块毯子摆上食物。大家在树荫下就地坐下来吃东西,因为赶牛车的人还想在这个地方喂喂他的牛呢。大家正吃着,忽听得他们身旁的草丛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跑动声和铃铛响,只见从那儿窜出一只漂亮的山羊,羊身上是黑色、白色和棕褐色的斑点。羊的身后有个羊倌在大声呼喊,用他那种惯用语叫羊站住或回到羊群里去。那只惊慌失措的小羊看到这些人仿佛看到了救星,跑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羊倌过来,抓住了羊的两只角,仿佛它真能听懂人话似的对它说道:
“哎呀,小野羊啊小野羊,小花羊啊小花羊,你怎么到处乱跑!是狼把你吓着了吗,宝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样,你是母羊,却总不能安分下来。你的脾气不好,还不学好样。回去吧,回去吧,朋友,至少你待在圈里或同你的伙伴们在一起,才会安全。你总是这样到处乱跑,其它羊会怎么样呢?”
大家听了羊倌这番话都觉得很有意思,特别是牧师。他对羊倌说:
“兄弟,你先静静气,先别急着把羊赶回去。就像你刚才说的,它是只母羊,母羊就该有它的天性,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没用。你喝点酒吃口肉,压压火,也让羊歇歇。”
牧师说着用刀尖扎着一块兔子里脊肉递给了羊倌。羊倌接过肉,道了谢,吃完又喝了口酒。平静下来之后,他说道:
“我不希望你们因为看见我如此认真地同羊说话,就把我看成傻子。我刚才那些话是话里有话的。我虽然是个粗人,可是还不至于连如何对待人和畜生都不懂。”
“这点我完全相信,”神甫说,“而且根据我的经验,大山里面有学士,牧人茅屋里出哲学家。”
“至少出吃过亏的人。”羊倌说,“我虽然是不请自来,但为了使你们相信这点,如果你们不讨厌,我希望你们花点功夫听我给你们讲一件事,你们就会知道我和这位大人,”羊倌指指神甫,“说的都是真的。”
这时唐吉诃德说:
“看来这件事还有点骑士征险的意思。所以,就我而言,兄弟,我非常愿意听。这几位大人也很愿意听那些既新鲜又开心的事,我想你讲的事情肯定就属于这类。讲吧,朋友,我们都听你讲。”
“我除外,”桑乔说,“我想拿着这些馅饼到小溪那边去吃,得吃够三天的。我听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大人说过,游侠骑士的侍从有吃的时候要拼命吃,否则万一走进深山老林,很可能许多天都出不来。如果不吃足了,或者备足了干粮,就会变成干尸,这是常有的事。”
“你做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你随便到哪儿去,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已经吃饱了,现在只需要再给我的精神一些给养,所以我要听听这位好人讲的故事。”
“我们都需要这种给养。”牧师说。
牧师请羊倌开始讲。羊倌本来抓着羊角,现在却在羊背上拍了两下,对羊说道:
“在我身边趴下,小花羊,咱们先不着急回羊圈去。”
小羊似乎明白了主人的话。羊倌刚坐下,它就在羊倌身旁趴下来,脸朝向主人,似乎在认真听羊倌说话。于是,羊倌开始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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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1 21:59:57
第五十一章 羊倌对押送唐吉诃德一行人讲的事
“离这个山谷不到三里地的地方有个村庄。村庄虽小,在这一带却是最富裕的。这个村里有个很受人尊敬的农夫。他虽然富裕,可人们尊敬他主要是由于他的品德,并不是因为他富裕。不过据他自己说,他最幸运的就是有个特别漂亮、极其聪明、文静而又规矩的女儿。凡是认识或见过这个女孩子的人都感叹老天让她天生这样漂亮的模样。她小时候就很漂亮,长大后简直成了美女。她长到十六岁的时候,简直是天下绝伦了。她的美貌开始名扬周围的所有村庄。岂止是四周的村庄呢,已经传到了很远的城里,甚至传进了国王的王宫以及各式各样人的耳朵里。大家都像看什么稀罕物或者新奇人物似的从四面八方跑来看她。她父亲把她看得很紧,她自己也洁身自好。女孩子如果不自重,任何铁锁或者看管都是无济于事的。
“父亲的财富和女儿的美貌打动了很多人。不论本村还是外乡的,都来向她求婚。不过就像一个拥有很多珠宝的人一样,父亲竟拿不定主意,不知在众多的求婚者里该选择谁好了。我也是这许多求婚者中的一个。大家都觉得我很有希望,因为我是本地人,她父亲认识我,而且我家世清白,风华正茂,家境富裕,智力也不差。不过,本村另一个求婚者和我条件差不多。她父亲觉得我们两个人都配得上自己的女儿,迟迟拿不定主意。于是他对莱安德拉说,那个姑娘叫莱安德拉,既然我们两个人条件相当,就由她本人来选择。这下我可麻烦了。不过,她父亲这种做法还是值得所有企图为自己子女安排婚事的父母学习的。我并不是主张允许子女们选择卑鄙的坏蛋,而是应该向子女们提出好的人选,让他们在这些好人选里进行选择。我不知道莱安德拉选择了谁,只知道她父亲借口她年龄小并用其他一些泛泛的话敷衍,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我们。我的对手叫安塞尔莫,我叫欧亨尼奥,让你们先知道这个悲剧里的人物名字吧。事情虽然到现在还没有结局,不过可以料想到结局一定不幸。
“这时我们村子里来了个叫比森特·德拉罗沙的人,他是本地一个贫苦农夫的儿子。这个比森特当了兵,去过意大利和其它一些地方。他十二岁那年,一个上尉带着他的队伍从村里经过时,把他带走了。又过了十二年,他穿着一身花花绿绿、满是玻璃坠儿和金属细链的军服回来了。他今天穿这身衣服,明天换那套衣服,但都是又薄又花、质地一般的料子做的。农夫们本来就爱说长道短,但总得有了话柄,人们才好说长道短。那些人逐一数了他的服装和装饰品,发现他的衣服虽然颜色不同,可是连袜带和袜子一共只有三套。不过,他用这三套衣服换穿出了很多式样来。有人给他数过,说他一共换穿过十多套衣服,有二十多种羽饰。别以为我说这些衣服是无关紧要的事,正是这些衣服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这个故事。
“我们村空场上有一棵杨树,他坐在杨树下的石凳上向我们讲述他的英雄事迹,我们听得目瞪口呆。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他没去过,没有什么战斗他没参加过。他杀死的摩尔人比摩洛哥和突尼斯的摩尔人总数还要多。他曾经历过许多惊心动魄的格斗,据他说,其程度远远超过了甘特和卢纳,超过了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和他列数的其他许多人。每次都是他取胜,而且没流过一滴血。与此同时,他又让我们看他过去受伤留下的伤疤,说是在多次交火中受的伤。其实他身上什么伤疤也没有。他还带着一种无形的傲慢跟与他同辈或认识他的人以‘你’相称。他常说他的靠山就是他父亲,他的事迹就是他的家世,他已当过兵,对国王也不欠什么了。除了傲慢之外,他还装作懂点音乐,能拨拉几下吉他,于是有人就说他是在用吉他说话。不过他的才能还不只这些,他还有作诗的天赋,每当村里发生一点芝麻大的小事,他就能编出很长很长的歌谣来。
“我描述的这位士兵,这位比森特·德拉罗沙,这位勇士、美男子、音乐家、诗人,被莱安德拉从她家一扇能够看到空场的窗户里看到了。他引人注目的服装的假相使莱安德拉产生了爱慕之情,他的歌谣迷住了莱安德拉。比森特每写一首歌谣都要抄出二十份送人。比森特自己说的那些事迹传到了莱安德拉的耳朵里,结果鬼使神差,莱安德拉竟在比森特还不敢妄自向她献殷勤时就先爱上了比森特。谈情说爱这种事要是女方主动,那就再容易不过了。这么多求婚者还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莱安德拉这个心思时,莱安德拉就同比森特迅速敲定了,而且也完成了。她抛弃了她可爱的父亲,她母亲已经过世了,她同那个当兵的逃离了村庄。比森特这件事做得比他所有做过的事都成功。
“全村和所有听说这个消息的人都感到很意外。我深感震惊,安塞尔莫也目瞪口呆。她父亲伤心不已,她的亲戚们愤慨极了,司法机关积极寻找,圣友团整装待命。他们在路上设卡,在树林和各个地方搜索,过了三天,才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任性的莱安德拉。当时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衣了,出来时从家里拿的钱和珍宝也所剩无几了。她被送回她那悲痛欲绝的父亲面前。大家打听她的遭遇,她坦然承认说比森特·德拉罗沙骗了她,说要娶她为妻,让她离开父亲的家,带她到世界上最富有、最奢华的城市那不勒斯去。她没有多考虑,鬼迷心窍,竟信以为真,于是偷了父亲的东西,在逃走的当天晚上就把这些东西全交给了比森特。比森特把她带到一座险峻的山上,把她关在那个山洞里。莱安德拉说那个当兵的并没有玷污她,只是拿了她所有的东西走了,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这又使大家感到很意外。
“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那个当兵的会那么老实,可她非常肯定地坚持这一点,这倒让她本来十分伤心的父亲有所安慰,既然他的女儿保住了最宝贵的东西,而那个东西一旦丧失,就难以挽回,那么,损失些钱财也就算了。莱安德拉回来那天,她父亲就把她送到附近一个镇上的修道院,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他女儿的不好印象可以有所减轻。莱安德拉还年轻,所以情有可原,至少对莱安德拉品行无所谓的人这么想,可那些知道她机灵而又聪明的人却说,她做错了这件事并不是由于她无知,而是由于女人轻率的天性造成的,大多数女人都头脑欠缺,行为欠稳重。
“莱安德拉被送进修道院后,安塞尔莫就开始目光呆滞,至少从他的眼睛看不出有什么可以让他高兴的事了。我的目光也开始黯然,对任何值得高兴的事情都无动于衷。莱安德拉走后,我们的忧郁与日俱增,耐心逐渐丧失,诅咒那个当兵的军服鲜亮,憎恶莱安德拉的父亲对她不严加看管。最后,我和安塞尔莫商定离开村庄,来到这个山谷。他放了一大群羊,我放的羊也不少。我们在树林里过着我们的生活,或者一起唱歌,赞颂或咒骂美丽的莱安德拉,或者独自叹息,向天倾诉自己的痛苦,以此排遣自己的情感。
“很多莱安德拉的追求者也学着我们的样子,来到这险峻的山上放起羊来。来的人很多,这个地方简直成了阿卡迪亚田园①,到处都是牧人和羊圈,到处都能听到美丽的莱安德拉的名字。这个人咒骂她,说她任性易变,不老实;那个人说她太轻率;有人为她开脱,原谅她;也有人既为她辩解又咒骂她;有人称赞她的美貌;还有人斥责她的本性。总之,所有人都羞辱她,所有人又都崇拜她,简直都疯了,甚至有的人根本没同莱安德拉说过话,却说莱安德拉看不起他;也有人唉声叹气,嫉恨得像得了疯病。其实,莱安德拉不应该引起别人的嫉恨,我刚才说过,她还没有来得及表露就办了错事。岩石间,小溪旁,树荫下,处处都有牧羊人在向老天倾诉自己的厄运。在可能形成回音之处,都回响着莱安德拉的名字。山间回荡着‘莱安德拉’,小溪低吟着‘莱安德拉’,莱安德拉弄得我们这些人神魂颠倒,疯疯癫癫,本来无望,却又期望,无可恐惧,却又恐惧。我觉得在这群疯疯癫癫的人里,最明白又最不明白的就是我的对手安塞尔莫了。他本来有很多可怨莱安德拉的理由,可是他偏偏只怨莱安德拉不该离开他。他还弹三弦牧琴,弹得好极了;他吟诗,他的诗表现出他很有天赋;他歌唱,唱着自己的悲怨。我自有我的做法,我觉得这样做最合适,也就是诉说女人的轻浮多变,两面三刀,言而无信,一句话,她们不知道如何寄托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各位大人,这就是我刚才对这只小羊说那番话的缘由。虽然这只羊是那群羊里最漂亮的一只,可因为它是母羊,我却不希罕它。我要给你们讲的故事就是这些。可能我讲得长了些,不过我招待你们不会薄。我的羊栏离这儿不远,那儿有新鲜的羊奶和味道极美的奶酪,还有各种甘甜的水果,看着好看,吃起来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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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古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地区。古代居民的牧歌式生活使它在古罗马田园诗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作品中被描绘成希腊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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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11 21:59:58
第五十二章 唐吉诃德同羊倌大打出手,奇遇苦行教徒,以一身大汗收场
大家对羊倌的讲述都很感兴趣,特别是牧师,他感到惊奇。虽说羊倌穿得挺破烂,可讲起话来却像个有水平的官员。看来神甫说“山里出学士”,还是说得很对的。大家都愿意为欧亨尼奥做点什么。唐吉诃德更是一马当先,他对欧亨尼奥说:
“羊倌兄弟,如果我现在能开始一次新的征险,我肯定会立刻上路为你争取好运。不管修道院长和其他人如何阻拦,我都会把莱安德拉从修道院里救出来,因为谁也不愿意在那儿待着,然后再把她交给你,随你对她怎么样,不过你得遵守骑士规则。骑士规则规定不能对姑娘做任何她所不愿意的事情。我希望上帝别让一个恶毒魔法师的力量超过一个好心魔法师的法力。我发誓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帮助你,这是我的职业要求,也就是帮助弱者和穷苦人。”
羊倌看了看唐吉诃德,见他蓬头垢面,十分不解。他于是问神甫:
“大人,这个人为什么这身打扮,又这样说话,他是谁?”
“还能是谁呢!”理发师说,“他就是曼查大名鼎鼎的唐吉诃德。他除暴安良,保护弱女,降伏巨人,而且从来都是战无不胜。” “这倒有点像写游侠骑士小说上的那套,”羊倌说,“他们就做您说的那些事。不过我觉得,或者是您在开玩笑,或者是这位风度翩翩的人脑袋不正常。”
“你真是个大无赖,”唐吉诃德说,“你才脑袋不正常呢,我的脑袋比你那个婊子妈妈聪明得多。”
说着唐吉诃德从身边抓起一块面包,扔到羊倌的脸上。他用的劲太大了,把羊倌的鼻子都砸歪了。羊倌从来不开玩笑,见唐吉诃德竟真的动手开打,也就不顾什么地毯、台布和旁边那些正吃东西的人,向唐吉诃德扑过去,双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若不是桑乔这时赶来,唐吉诃德肯定被掐死。桑乔从背后抓住羊倌,把她推倒在餐布上,弄得餐布上的盘子和杯子一片狼藉。唐吉诃德脱了身,又过去骑在羊倌身上。羊倌脸上全是血,身上也被桑乔踢得很痛。他在餐布上想找把刀子报仇,可牧师和神甫制止了他。理发师乘机把羊倌从唐吉诃德身子下面拉了出来,羊倌挥拳向唐吉诃德的脸猛击,结果唐吉诃德也同羊倌一样血流满面。牧师和神甫看得笑破了肚子,几个团丁也看得兴高采烈,还在一边起哄,仿佛在看两只狗咬架。只有桑乔急得不得了,他被牧师的一个佣人抓住脱不开身,不能去帮助他的主人。
总之,打架的人打得热火朝天,看热闹的人看得心花怒放。这时传来一阵忧伤的喇叭声,大家不由得向传来喇叭声的方向转过脸去。最激动的还是唐吉诃德,但他现在正被羊倌压在身下,由不得自己,而且他身上也疼得够呛,于是对羊倌说:
“魔鬼兄弟,你能不能别这样?你的意志和力量制服我了。我请求你暂且休战一小时,那个痛苦的喇叭声似乎正呼唤我进行一次新的征险。”
羊倌也懒得再打下去了,便放开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站起来,转头向传来喇叭声的方向望去,忽然看见从一个山坡上走来了很多穿白色衣服的人,看样子像是鞭打自己以赎罪的教徒。
原来那一年天上一直没下雨,于是那一带各个地方的人都结队游行,有的祈祷,有的苦行,请求上帝开恩下点儿雨。那些结队而行的人就是附近一个村庄的人,到山坡上一个圣庵去求雨的。唐吉诃德见那些人穿着稀奇古怪的笞刑衣服,竟忘了这是他司空见惯的事情,以为这是要由他这位游侠骑士来完成的征险之事。他再一想,那些人所抬的穿丧服的偶像就是被一些居心叵测的歹徒劫持的贵夫人,便更以为是这么回事了。想到此,他敏捷地冲向正在溜达着吃草的罗西南多,从鞍架上取下皮盾和马嚼子,迅速给马套上嚼子,又让桑乔把剑递给他,翻身上了罗西南多,手持皮盾,高声向所有在场的人说道:
“各位勇士们,现在你们马上就会看到世界是多么需要游侠骑士。你们一旦看到那位被囚禁的善良夫人获得了自由,就会知道游侠骑士的重要性了。”
说完唐吉诃德就催马向前,他脚上没有马刺,就用双腿夹紧马肚子,于是罗西南多以它在这个故事里从未有过的速度向前飞奔,直接冲向那些苦行赎罪的教徒。神甫、牧师和理发师想拉住唐吉诃德已经不可能了,桑乔大声喊叫更是无济于事。桑乔喊道:
“你往哪儿去呀,唐吉诃德大人?你见了什么鬼,竟反对起咱们天主教的事儿来了?真糟糕,那是结队行进的苦行教徒!他们抬的那位夫人是圣洁无比的圣母像!你看看,你在干什么呀,大人,这回你可是做了不应该做的事!”
桑乔完全是徒劳一场。唐吉诃德飞速冲向那些穿白衣服的人,要解救穿丧服的夫人,根本没听到别人说什么;即使听到了,他也不会回头,无论谁叫他,他都不会回头。他冲到队伍前,勒住了罗西南多,罗西南多也想歇歇了。唐吉诃德声音嘶哑地说道:
“你们这些人蒙着脸,想必不是好人。现在你们注意听我说。”
抬神像的几个人首先停住了。四个诵经的教士中有一个见唐吉诃德这副打扮,再看看瘦骨嶙峋的罗西南多,还有唐吉诃德的其他许多可笑之处,就说道:
“老兄啊,你如果想说什么,就赶紧说吧。你看我们这些兄弟已经皮开肉绽了,如果你不赶紧说,那么,我们既不能也没有道理在这儿听人讲什么事情的。”
“我说得非常简单,”唐吉诃德说,“那就是你们立刻把这位夫人放了。她的泪水愁容非常明确地表明,她是被你们强迫带走的,你们也一定冒犯了她。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铲除这种罪恶。你们如果不让她获得应有的自由,就休想向前一步。”
大家一听唐吉诃德这话就知道这人准是个疯子,不禁大笑起来。这一笑简直是给唐吉诃德火上浇油。他二话不说,举起剑向抬架冲去。一个抬架子的人放下架子,举着一个休息时用来支撑抬架的桠叉迎住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一剑劈来,叉形架被劈成两半。抬架人举起手中剩下的那截,打中了唐吉诃德挥剑一侧的肩膀。唐吉诃德的皮盾抵挡不住抬架人的蛮劲,可怜的唐吉诃德被打翻落马。桑乔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见唐吉诃德已经躺倒在地,就大声地喊叫抬架人不要再打了,说他是个中了魔法的可怜骑士,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抬架人倒是不打了,不过并不是由于桑乔的喊叫才住手的,而是因为他看见唐吉诃德已经手脚冰凉,以为他死了,于是把长袍往腰间一掖,逃之夭夭。
这时与唐吉诃德同行的那些人全赶来了。这些教徒见跑来这么多人,还有手持弓弩的团丁,唯恐发生什么不测,立刻围在神像周围。他们摘掉头上的尖纸帽,准备迎战。教士们也抄起了高烛台,准备自卫,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向对方进攻。不过,事情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糟糕。桑乔以为唐吉诃德已经死了,扑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可别人却觉得挺好笑。
神甫同那行人中的另一位神甫是熟人,这一下双方的恐惧消除了。这位神甫向那位神甫简单介绍了唐吉诃德的情况,于是那位神甫和那些鞭笞教徒都过去察看可怜的骑士是否已经死了。只听桑乔痛哭流涕地喊道:
“哎呀,骑士的精英,你竟因为这一棍子英年早逝!你是你们家族的光荣,是整个曼查乃至整个世界的骄傲!没有了你,世上的歹徒就会肆无忌惮地到处作恶!你比所有的亚历山大还慷慨,我仅服侍你八个月,你就把海里最好的岛屿赠给了我!你谦恭对昂首,昂首对谦恭①,你迎战艰险,忍辱负重,一往情深,你仿善惩恶,扫除丑行,反正你尽了游侠骑士之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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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桑乔在痛苦之中把后半句说颠倒了。
桑乔连哭带叫,把唐吉诃德终于喊醒了,他醒来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最最温情的杜尔西内亚,与你分离的痛苦远远大于现在这些痛苦。桑乔朋友,帮帮忙,让我坐到那辆中了魔法的车上去。我这边的肩膀已经被打坏,不能骑罗西南多了。”
“我非常愿意,”桑乔说,“咱们现在回老家去,这几位大人也愿意与咱们相伴。回去以后,咱们再重振旗鼓,搞一次有利可图的、更能出名的出征。”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先等这股晦气过去再行动,才是明智之举。”
牧师、神甫和理发师对唐吉诃德说,就按照他自己说的去做,这样做很对。他们对桑乔竟如此头脑简单也感到庆幸。大家把唐吉诃德按照原来的样子放在牛车上,收拾妥当,继续赶路。羊倌同大家告别,团丁也不想再往前走,于是神甫按照约定给了他们一些钱。牧师请求神甫以后把唐吉诃德的情况告诉他,看唐吉诃德的疯病究竟是治好了还是依然如故。说完这些,牧师才吩咐他的佣人们启程。大家高高兴兴地各走各的路,只剩下神甫、理发师、唐吉诃德和桑乔,还有温顺的罗西南多,它同主人一样,一直极其耐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牛车的主人套上牛,又往唐吉诃德身下加了一捆干草,然后才按照神甫的指点,慢吞吞地上了路。六天之后,他们回到了唐吉诃德的故乡。他们到达村庄时正是大白天,又赶上是星期日,人们都聚集在村里的空场上,送唐吉诃德的牛车就从空场中间通过。大家都过来看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待他们认出车上装的竟是自己的同村老乡时,都非常惊讶。有个男孩子飞快地跑去把消息告诉了唐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说唐吉诃德面黄肌瘦地躺在一辆牛车的一堆干草上回来了。两个善良女人的喊声听起来真让人怜悯。她们打自己的嘴巴,又诅咒那些可恶的骑士小说,待唐吉诃德被送进家门时,她们的这些声音更加强烈了。
桑乔的妻子听到唐吉诃德回来的消息也赶来了。她已经听说桑乔给唐吉诃德做了侍从。一见到桑乔,她首先打听的就是那头驴的情况是否还好。桑乔说比自己的主人还好。
“感谢上帝,”桑乔的妻子说,“能如此照顾我。不过,你现在告诉我,朋友,你当侍从得到什么好处了?给我带前开口的女裙①了吗?给孩子们带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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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6世纪时的一种贵重的裙子。
“这些都没有,”桑乔说,“我的老伴儿,不过我带回了更有用、更贵重的东西。”
“那我当然高兴,”妻子说,“让我看看那些更贵重、更有用的东西是什么,朋友。我想看看,也让我的心高兴高兴。你不在家这段时间里,我的心一直很难过。”
“等到家我再给你看,老伴儿,”桑乔说,“现在你就放心吧。若是上帝保佑,我们能再次出去征险,我很快就会成为伯爵或某个岛屿的总督,而且不是一般的岛屿,是世界上最好的岛屿。”
“但愿老天能够保佑我们,我的丈夫,咱们正需要这个呢。
不过你告诉我,什么叫岛屿?我不明白。”
“真是驴嘴不知蜜甜,”桑乔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娘子,待你听到你的臣民称呼你为女领主时,你就更感到新鲜了。”
“你说的女领主、岛屿和臣民到底是什么东西,桑乔?”胡安娜·潘萨问。人们都叫她胡安娜·潘萨。虽然他们并不是一个家族的,但是在曼查,女人们都习惯使用丈夫的姓。
“你别急着一下子什么都知道,胡安娜。我告诉你实情,你闭着嘴听就行了。我只想告诉你,世界上再没有比为四处征险的游侠骑士当光荣的侍从更美的事情了。不过人不能处处遂愿,这也是事实,一百次征险里,往往有九十九次不能成功。我对此深有体会。我曾被人用被单扔过,被人打过。尽管如此,能够翻越高山,搜索树林,攀登岩石,访问城堡,随意留宿客店,分文都不用付,的确也是件很美的事情。”
桑乔和胡安娜说话的时候,唐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把唐吉诃德迎进屋里,给他脱掉了衣服,让他在他原来那张旧床上躺下。唐吉诃德斜眼看着他们,到底还是没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神甫嘱咐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好好照顾她的舅舅,让她们注意可别让唐吉诃德再跑了,又讲了这回费了多少事才把唐吉诃德弄回来。两个女人听了又喊声震天,诅咒骑士小说。她们还请求老天把那些胡编乱造的作者们都扔到深渊的最深处去。最后,她们又担心她们的主人和舅舅待身体稍微有所恢复就又会跑掉。不幸,她们言中了。
尽管这个故事的作者千方百计搜寻有关唐吉诃德第三次出征的材料,却一无所获,至少没有找到真正的文字材料。不过,据曼查的人们记忆,唐吉诃德第三次出征到的是萨拉戈萨,参加了当地几场很有影响的比武,充分显示了他的勇气和智慧。至于他最后的结局,幸亏有一位老医生的铅盒子,否则人们就无从了解了。据那位老医生说,那个铅盒子是他在一个被翻修的寺院墙基下发现的。铅盒里有一些用哥特体的字写的手稿,不过诗文都是用西班牙文写的,里面介绍了唐吉诃德的许多事迹,描绘了杜尔西内亚的美貌、罗西南多的形象、桑乔的忠诚和唐吉诃德本人的坟墓,还记载了一些墓志铭和歌颂唐吉诃德生活习惯的文字。这个新奇故事的作者已经将其中能够看得清的记录于此。作者并没有要求读者称赞他不辞辛苦,查找了曼查的所有档案,然后把这个故事公诸于众,只是希望读者能够像相信那些风靡于世的骑士小说一样相信他。如果能够这样,他就满足了,而且还会去寻找新的故事,即使不像这个故事一样真实,也会像这个故事一样使人开心消遣。
铅盒里的羊皮纸上记载的首先是下面这些内容:
曼查的阿加马西利亚城诸院士
在此撰文感怀唐吉诃德生平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狂人院士
为唐吉诃德题墓志铭
这位疯癫之人为曼查带来了
比克里特的伊阿宋①还要多的功利。
他的神志变化无常,
似风标望之莫及。
他的臂膀力及八方
从卡塔依到盖亚②之地。
可怕而又新颖的灵感
将他的诗刻到了青铜板上。
他沉湎于他的爱情和怪诞,
阿马迪斯为之逊色,
加劳尔无法与之比拟。
他曾骑着罗西南多游四方,
贝利亚尼斯为之哑然,
如今,他却在这冰冷的石碑下安息。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受宠院士
赞颂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
十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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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里特是地中海中的一个岛屿,属于希腊。希腊神话中的伊阿宋曾率领阿尔戈英雄去那里觅取金羊毛。
②盖亚是希腊神话中的地神,大地的化身。
浓眉硕眼,脸庞宽大
隆起的胸脯,举止潇洒,
这就是唐吉诃德一往情深的
托博索王后杜尔西内亚。
翻越内格罗山,
跋涉著名的蒙铁尔原野,
以及阿兰胡埃斯的沃草平原,
步履维艰皆为她。
责任在罗西南多,命运不济,
曼查的姑娘,无往不胜的
游侠骑士啊,已痛失年华。
她已玉殒香消,
他的名字虽刻在大理石上,
却未能摆脱爱情、愤怒和欺诈。
阿加马西利亚城才气极佳的古怪院士
赞颂唐吉诃德的坐骑罗西南多
十七行诗
乘坐威武坚实的宝座,
铁蹄带着腥风血雨。
曼查狂人挥舞着他的旗帜,
征险何奇特!
披挂着甲胄和利剑,
挥砍刺杀,荡涤污浊。
业绩辉煌,一代新风,
勇士战功真显赫。
高卢为阿马迪斯自豪,
希腊勇敢的子孙
已超过千倍,名传山河。
柏洛娜①在王宫为唐吉诃德加冕,
曼查为之骄傲,
胜过希腊和高卢。
他的功名不可湮没,
他英俊的罗西南多
亦胜过布里亚多罗和巴亚尔多②。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嘲弄院士
吊桑乔·潘萨
十四行诗
五短身材,桑乔·潘萨,
勇气过人,众人惊讶。
我发誓担保,世界上
最纯朴诚实的侍从就是他。
他几乎得到伯爵位,
可惜时代太褊狭,
连一头驴都不放过,
恶毒攻击加咒骂。
顺从的侍从骑着驴(恕我用词不雅),
追随顺从的罗西南多,
追随骑士游侠。
人世的愿望皆落空,
许诺的是安逸,
得到的却是阴影、尘烟和梦花!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见鬼院士
为唐吉诃德题墓志铭
这里长眠的骑士
曾倍受痛楚,命运不佳。
他的罗西南多
驮着他浪迹天涯。
愚蠢的桑乔·潘萨
与他同眠于此,
侍从比比皆是,
唯他忠诚无华。
阿加马西利亚城的丧钟院士
为杜尔西内亚题墓志铭
这里安息着杜尔西内亚,
尽管她体态丰盈,
狰狞可怕的死亡
已使她肉销骨枯埋地下。
她血统纯正,
气度风雅
她燃烧着唐吉诃德的心,
使家乡誉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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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柏洛娜是罗马战神马尔斯之妻。
②布里亚多罗和巴亚尔多是传说中出名的战马。
这些就是能够看得清的几首,其它的已经被虫蛀得模糊不清,全都委托给一位院士去猜测辨认了。据说他挑灯夜战,已经大功告成,准备连同唐吉诃德的第三次出征记一起出版。
也许别人会唱得更好,
《唐吉诃德》上卷至此结束。
admin
发表于 2013-10-11 21:59:59
下卷序
致莱穆斯伯爵①
日前,我曾将几个已经印制好但尚未上演的喜剧剧本献给阁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说过唐吉诃德已经整装待发,准备去吻阁下的手。现在我要说,唐吉诃德已经整好装,上了路。如果他现在已经到达您那儿,我觉得是为阁下尽了菲薄之劳。现在各方都在敦促我赶快送唐吉诃德过去,以消除另一个唐吉诃德②的所谓下卷四处流传产生的威胁和令人作呕的影响。不过,催得最急的就是中国的大皇帝了。一个月前,他曾派使者给我送来一封中文信,要求我,或者确切地说,恳求我把唐吉诃德送到中国去,说他想建立一所教西班牙文的学校,而且用唐吉诃德的故事做教材。同时,他还邀请我做那所学校的校长。我问使者,陛下是否给了我一些盘缠,使者说没想到这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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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莱穆斯伯爵名为唐佩德罗·费尔南德斯·德卡斯特罗,被誉为文学艺术家的保护人,也是唐吉诃德的保护人。
②此处指费利佩·罗伯假托阿隆索·费尔南德斯·德阿韦利亚内达之名,1614年在塔拉戈纳出版的伪作《唐吉诃德下卷,即他的第三次出征及历险记的第五部分》。
“那么,兄弟,”我说,“你还是每天走十或二十西里,或者按照你来时的速度回到你的中国去吧。我的健康状况不允许我做如此遥远的旅行。除了身体不佳之外,我的手头也极其窘迫。他当他的皇帝,做他的君主,我自有莱穆斯大伯爵在那不勒斯关照我,保护我,其恩德之重是我始料不及的,而且我不需要什么校长之类的头衔。”
我就这样把他打发走了。现在,我向阁下奉上《佩西莱斯和塞西斯蒙达历险记》,也该告辞了。这部书我将在四个月内完成。若承天意,它也许会是西班牙文中最差或最佳的作品,我是指闲书。我后悔刚才说它是最差的了,因为据我的朋友们看,这本书很可能会完善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谨祝阁下贵体平安,佩西莱斯将吻您的手,而我,阁下的仆人,将吻您的脚。公元一千六百一十五年十月于马德里①。
阁下的仆人
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阿韦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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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献辞写于1615年10月21日。六个月后,1616年4月23日,塞万提斯溘然长逝。
admin
发表于 2013-10-11 22:00:00
下卷前言
上帝保佑,尊贵或普通的读者,您现在大概正渴望看到这篇序言,以为可以从中看到对《唐吉诃德》另一部下卷的作者极尽诅咒辱骂之能事,回敬那本据说怀胎于托德西利亚,落生于塔拉戈纳的书吧。可是,我不能给您以这种快乐。虽然再谦恭的人受到污辱时也会勃然大怒,但我是个例外。您大概想让我骂他是驴,愚蠢妄为吧,而我却从未想过这么做。罪有应得,自食其果,由他自便吧。最令我痛心的就是他说我风烛残年,缺胳膊短臂,好像我有了胳膊就可以青春常驻,不失年华,好像我的胳膊是在酒馆里,而不是在那次过去、现在乃至将来都可以称得上最神圣的战斗中失掉的①。如果某些人对我的伤不以为然,那么,至少了解实情的人很看重它。作为战士,战死比逃生光荣。假如现在让我重新选择,我仍然会选择那场惊心动魄的战役,而不会选择逃避战斗以求得安然无恙。战士脸上和胸膛上的伤痕是引导人们追求至高荣誉和正义赞扬的明星。应该指出的是,写作不是靠年迈,而是靠人的思维完成的,而人的思维却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完善。还有,令我遗憾的是,他竟说我羡妒别人。恕我孤陋寡闻,请他告诉我羡妒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词包括了两种涵义,我只知道那种神圣、高尚和善意的意思,所以我决不会去诋毁任何一位教士,更何况他是宗教裁判所的使节呢。如果这位作者是要替某人②说话,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那位天才才华横溢,我推崇他的著作和他那道德卫士的职务。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谢这位作者说我的小说里更多的是讽世而不是示范,这还算不错。如果不是讽世与示范相结合,那就称不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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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指莱潘托战役。塞万提斯在那场战役中胸部中了三弹,失掉了左手。
②此处指洛贝·德·维加。维加曾任宗教裁判所使节。
也许你会说我这个人对自己太约束,认为不该穷追猛打,对人太客气了。这位大人大概已经很不好受了,因为他竟不敢光明正大地站出来,而只能隐姓埋名,虚报祖籍,好像犯了什么欺君之罪。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他,就请代我告诉他,我并没有感到自己受了伤害,我知道完全是魔鬼的意图在作祟,而其中——最大的意图就是想让某个人绞尽脑汁,靠编印一本书获得名和利,获得利和名。为了证明这点,我希望以开玩笑的口吻给他讲讲这个故事:
从前在塞维利亚有个疯子,可以说是疯得滑天下之大稽。他把一节竹管的一头削尖,然后只要在街上或什么地方碰到狗,就一只脚踩住狗的后爪,一只手抬起狗的前爪,把竹管插到狗身上拼命吹气,一直到把狗吹得像个圆球似的,才在狗肚子上拍两下,把狗放开。周围有很多人看。他就对围观的人说:
“你们以为吹狗是件容易事吗?”
您现在还以为写一部书是件容易事吗?
如果这个故事还不够,读者朋友,你可以再给他讲一个故事,也是疯子和狗的事情。
在科尔多瓦也有个疯子,他有个习惯,就是在脑袋上顶一片大理石或一块重量不轻的石头。哪条狗若是不小心碰到他,他就会过去把石头砸在狗身上。狗被砸得晕头转向,连跑过好几条街还狂吠不止。结果有一次他砸了一个制帽匠人的小狗。那个工匠特别喜欢他的小狗。石头砸到小狗的头上,小狗疼得狂吠起来。工匠看见了,非常心疼,抓起一把尺子,追上疯子,把疯子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工匠边打边说:
“你这个狗贼,竟敢打我的小猎兔犬!你没看见我的狗是小猎兔犬吗?”
工匠一边重复着“小猎兔犬”,一边狠狠抽打疯子。这回疯子可长了记性,此后一个多月,他一直藏在家里没露面。可是,后来他又故伎重演,但现在总是站在狗身边,仔仔细细地看,不敢再贸然砸石头了,嘴里还说着:
“这是小猎兔犬,小心点。”
结果他只要碰到狗,不论是猛犬还是小狗,都说是小猎兔犬,不再用石头砸了。大概这位故事作者将来也会遇到这种情况,弄不好,可能比这还厉害呢,这样他就不会把他的才能用于编书了。
你还可以告诉他,至于他出这本书对我造成的经济损失,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引用著名的幕间喜剧《拉佩伦登加》里的话,那就是我的市议员大人和所有人都万岁!伟大的莱穆斯伯爵大人万岁,他的仁慈与慷慨为人所共知,是他在我坎坷的命运中阻止了各种打击,扶植了我。大慈大悲的托莱多主教大人唐贝尔纳多·德桑多瓦尔及罗哈斯万岁,即使世界上没有印刷术,即使攻击我的书比《明戈·雷布尔戈诗集》①的字数还要多!这两位主教并未要求我对他们进行奉承或某种形式的恭维。他们仅仅是出于仁慈之心,给予我很多关照。假如命运能正常地把我推向幸运的顶峰,我会引以为幸福和光荣。穷人可以得到荣誉,而坏人却不能。贫穷可能会玷污人的高贵品质,但并不能完全埋没它。美德有时也会像透过一丝缝隙那样发出自己的光亮,并且因此受到贵人的器重和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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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讽刺恩里克四世王朝的诗集。
无须赘言,我只需告诉你们,我献给你们的《唐吉诃德》下卷取材于同一个人的同一素材,我把唐吉诃德的事情扩展开来,直到他最后去世,这样就不会再有人编造出新的版本了,已有的版本已经足矣。
某位体面的人物将这些疯癫之举公之于众后,就希望别人别再搅进去了。好东西多了并不会显示其贵重性,东西少了反倒值点钱。我还应该告诉你们,《佩西莱斯》我就要写完了,你们就等着看吧。此外,还有《加拉特亚》的第二部。
admin
发表于 2013-10-11 22:00:01
第一章 神甫和理发师与唐吉诃德谈论其病情
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在这个故事的第二部分讲到唐吉诃德的第三次出征时,谈到神甫和理发师几乎一个月都没去看望唐吉诃德,以免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可他们却去拜访了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嘱咐她们好好照顾唐吉诃德,给他做些可口而又能补心补脑子的食物,因为据认真分析,唐吉诃德倒霉就倒霉在心和脑子上。外甥女和女管家说她们已经这样做了,而且将会尽可能认真仔细地这样做,看样子现在唐吉诃德已经逐步恢复正常了。神甫和理发师对此感到很高兴,觉得他们就像这个伟大而又真实的故事第一部最后一章里讲到的那样,施计用牛车把唐吉诃德送回来算是做对了。于是,他们又决定去拜访唐吉诃德,看看他到底恢复到什么程度了,尽管他们知道现在他还不可能完全恢复。神甫和理发师还商定绝不涉及游侠骑士的事,避免在他刚结好的伤口上又添新疤。
他们去看望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正坐在床上,身上穿着一件绿呢紧身背心,头戴红色托莱多式帽子,干瘦得简直像个僵尸。唐吉诃德很热情地招待神甫和理发师。神甫和理发师问他的病情,唐吉诃德介绍了自己的状况,讲得头头是道。谈话又涉及到了治国治民,他们抨击时弊,褒善贬恶,俨如三个新时代的立法者,像现代的利库尔戈斯①或者具有新思想的梭伦②。他们觉得要使国家有个新面貌,就得对它进行改造,建成一个新型社会。唐吉诃德讲得条条在理,神甫和理发师都觉得他的身体和神志已完全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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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利库尔戈斯是传说中古代斯巴达的立法者。
②梭伦是雅典政治家和诗人,曾为本国同胞制定了宪法和法典,其宪法和司法改革被称为梭伦法律。
他们说话的时候,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也在场。她们见唐吉诃德神志恢复得这么好,都不停地感谢上帝。这时,神甫改变了原来不谈游侠骑士的主意,想仔细观察一下唐吉诃德是否真的恢复正常了,就一一列数了一些来自京城的消息,其中之一就是有确切的消息说,土耳其人的强大舰队已经逼近,其意图尚不清楚,也不知道如此强大的力量究竟目标是哪里。这种大军逼近的消息几乎年年有,所有基督教徒都对此感到紧张。国王陛下已经向那不勒斯和西西里沿岸以及马耳他岛等地区布署了兵力。唐吉诃德闻言说道:
“陛下决策英明,为他的国土赢得了时间,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不过,如果陛下愿意听听我的建议,我就会向陛下提出一种他现在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防御办法。”
神甫听到此话心中暗自说道:
“天啊,可怜的唐吉诃德,你真是疯狂至极,愚蠢透顶。”
理发师本来也同神甫一样,想看看唐吉诃德是否完全恢复健康了,就问唐吉诃德,他说的那个防御之策是什么,也许类似于有些人向国王提出的那类不着边际的建议呢。
“理发师大人,”唐吉诃德说,“我的建议决不会不着边际,肯定切实可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理发师说,“但事实证明,以前向国王陛下提的各种建议常常不可能实现,或者纯粹是胡说八道,要不就是损害了国王或王国的利益。”
“我的建议既不是不可能实现的,也不是胡说八道,”唐吉诃德说,“而是最简易可行的,是任何人也想不到的巧妙办法。”
“可您始终没说您那建议到底是什么内容呢,唐吉诃德大人。”神甫说。
“我可不想今天在这儿说了之后,明天就传到陛下的谋士耳朵里去,”唐吉诃德说,“然后让别人拿着我的主意去请功。”
“我在这里向上帝发誓,”理发师说,“保证不把您对陛下的建议向任何人透露。我这是从一首神甫歌谣里学到的誓言。那个神甫在做弥撒的开场白里向国王告发了一个强盗,此人偷了他一百个罗乌拉和一匹善跑的骡子。”
“我不知道这类故事,”唐吉诃德说,“但这誓言还是不错的,而且我知道理发师大人是个好人。”
“即使他不是好人,”神甫说,“我也可以为他担保,保证他会绝口不提此事。如果他说出去了,我甘愿掏钱替他受罚。”
“那么,神甫大人,谁又能为您担保呢?”唐吉诃德问。
“我的职业,”神甫说,“我的职业规定我必须保密。”
“确实。”唐吉诃德这时才说,“国王陛下应当下旨,宣召西班牙境内的所有游侠骑士在指定的日期到王宫报到。即使只能来几个人,说不定其中就有人能只身打掉土耳其人的威风呢。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吗?你们注意听我说,一个游侠骑士就可以打败一支二十万人的军队,就好像那些人只有一个脖子,好像他们都是些弱不禁风的人,这种事情难道还算新鲜吗?否则,你们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充满了这类奇迹的故事?我生不逢时,不用说别人,就说著名的唐贝利亚尼斯或者高卢的阿马迪斯家族的人吧,如果他们当中某个人还健在,同土耳其人交锋,土耳其人肯定占不着便宜!不过,上帝肯定会关照他的臣民,肯定会派一个即使不像以前的游侠骑士那样骁勇,至少也不会次于他们的人来。上帝会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必多说了。”
“哎呀,”唐吉诃德的外甥女这时说,“如果我舅舅不是又想去当游侠骑士了,我就去死!”
唐吉诃德说:
“不管土耳其人从天上来还是从地下来,不管他们有多强大,我都可以消灭他们。我再说一遍,上帝会明白我的意思。”
理发师这时说道:
“我请诸位允许我讲一件发生在塞维利亚的小事情,因为这件事与这里的情况极为相似,我很想讲一讲。”
唐吉诃德请他讲,神甫和其他人也都注意地听,于是理发师开始讲起来:
“从前在塞维利亚有座疯人院。一个人神志失常,被亲属送进了这座疯人院。这个人是在奥苏纳毕业的,专攻教会法规。不过,即使他是在萨拉曼卡毕业的,很多人也仍然认为他神志不正常。这位学士在疯人院被关了几年以后,自认为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就写信给大主教,言真意切地再三请求大主教把他从那个苦海里解救出来,因为仁慈的上帝已经恢复了他的神志;可是他的亲属们为了继续霸占他那份财产,不顾事实一直不去接他,想让他在疯人院里一直待到死。大主教被那些言真意切的信说动了心,派一个教士去向疯人院院长了解写信人的情况,并且让教士亲自同疯子谈一谈。如果教士觉得这个人的神志已经恢复正常,就可以把他放出来,让他恢复自由。教士按照大主教的吩咐去了疯人院。可是院长对教士说,那个人的神志还没恢复正常,虽然他有时说起话来显得非常有头脑,但是他又常常做出一些非常愚蠢的事情来,教士如果不信可以同他谈谈看。
“教士也愿意试试。教士到了疯子那儿,同他谈了一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疯子没有说过一句不像样的话,相反却讲得头头是道。教士不得不相信他已经恢复正常了。疯子同教士谈了很多事情,其中谈到院长接受了他的亲属的贿赂,对他怀有歹意,因而说他神志仍然不正常,只是有时候清醒。他说他最大的不幸就在于他有很多财产,他的冤家们为了霸占他的财产想陷害他,因而怀疑仁慈的上帝已经使他从畜生变成了人。他这么一讲,显然让人觉得院长值得怀疑,他的亲属们不怀好意,而他已经成了正常人。为了慎重起见,教士决定把他带回去,让大主教见见他,以便明断是非。于是,教士请求院长把这个学士入院时穿的衣服还给他,可院长还是让教士再考虑考虑,因为学士的神志肯定还没恢复正常。可是,院长再三劝阻也无济于事,教士坚持要把他带走。院长因为教士是大主教派来的人,只好服从了,给学士换上了入院时穿的那套衣服。那衣服又新又高级。学士见自己换上衣服以后像个正常人,不像疯子了,就请求教士开恩让他去同自己的疯友们告别。
“教士也愿意陪他一同去看看院里的疯子。于是,院里的几个人陪着他们上了楼。学士来到一个笼子前,笼子里关着一个很狂暴的疯子,但当时他挺安静。学士对那个疯子说:‘我的兄弟,你是否有什么事要托付我?上帝对我仁慈而又富有怜悯之心,尽管我受之有愧,还是让我的神志恢复了正常,我现在要回家了。依靠上帝的力量真是无所不能,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你也要寄希望于上帝,相信上帝。上帝既然能够让我恢复到我原来的状况,也会让所有相信他的人康复如初。我会留意给你送些好吃的东西来,你无论如何要吃掉。我是过来人,我告诉你,我觉得咱们所有的疯癫都是由于咱们胃里空空、脑袋里虚无造成的。你得鼓起劲来,情绪低落会危及健康,导致死亡。’
“学士这番话被这个笼子对面那个笼子里的疯子听到了。他本来赤身****地躺在一张旧席子上,现在站起来大声问是谁的神志恢复正常了。学士回答说:‘是我,兄弟,我要走了。我要感谢功德无量的老天对我如此关照,我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你别胡说了,学士,别上了魔鬼的当。’那个疯子说,‘你趁早留步,待在这个疯人院里吧,免得再回来。’‘我知道我已经好了,’学士说,‘所以没有理由再重蹈覆辙。’‘你好了?’疯子说,‘那好,咱们就瞧着吧。见你的鬼,我向朱庇特①发誓,我是他在人间的化身,塞维利亚今天放你出院,把你当作正常人,我要为它犯的这个罪孽惩罚它,让它世世代代都忘不了,阿门。愚蠢的学士,你难道不知道我手里掌管着能够摧毁一切的火焰,我说过我是掌管雷霆的朱庇特,要摧毁这个世界就能说到做到吗?不过,我只想用一种办法来惩罚这里的无知民众,那就是从我发出这个誓言起整整三年内,让这个地区和周围地带不下雨!你自由了,康复了,而我还是疯子还有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想让我下雨,除非掐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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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朱庇特是罗马神话中最高的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掌管雷电云雨,是诸神和人类的主宰。
“在场的人都静静地听那个疯子乱喊乱叫,可我们这位学士却转过身来,握住教士的手说道:‘您不用着急,我的大人,您别理会他的这些疯话。如果他是朱庇特,不愿意下雨,那么我就是涅普图努斯,是水的父亲和主宰。只要有必要,我想什么时候下雨就下雨。’教士说道:‘尽管如此,涅普图努斯大人,您最好还是不要惹朱庇特大人生气。您先留在疯人院里,等改天更方便的时候,我们再来接您吧。’院长和在场的人都笑了,教士满面愧容地跑了。于是,大家又把学士的衣服剥光了。学士仍然留在疯人院里,故事也就完了。”
“难道这就是您说的那个与现在这里的情况极为相似而您又非常愿意讲的故事吗,理发师大人?”唐吉诃德说,“哎呀,剃头的呀剃头的,您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难道您真的不知道,将天才与天才相比,将勇气与勇气相比,将美貌与美貌相比,将门第与门第相比,都是可恨的,是最令人讨厌的吗?理发师大人,我不是水神涅普图努斯,我并不足智多谋,也不想让别人把我看成足智多谋的人。我只是竭力想让大家明白,不恢复游侠骑士四处游弋的时代是个错误。在那个时代里,游侠骑士肩负着保卫王国的使命,保护少女,帮助孤儿,除暴安良。不过,咱们这个腐败的时代不配享受这种裨益。现在的骑士呀,从他们身上听到的是锦缎的窸窣声,而不是甲胄的铿锵声。现在的骑士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露宿野外,忍受严寒酷暑,从头到脚,盔甲披挂,并且脚不离马镫,手不离长矛,只求打个盹就行了。现在也不会有哪个骑士从森林里出来又跑进深山,然后再踏上荒凉的海滩。大海上骇浪惊涛,岸边只有一条小船,船上没有桨和帆,没有桅杆,没有任何索具,可是骑士勇敢无畏,跳上小船,驶向巨浪滔天的大海深处。大浪一会儿把他掀到天上,一会儿把他抛向深渊,可是他毫无畏惧地昂首面对那难以抵御的狂风暴雨。待到情况稍微好转时,他已经离开他上船的地方三千多里了。他踏上那遥远陌生的土地,于是又出现了许多不该记录在羊皮纸上,而是应该铭刻在青铜器上的事迹。
“可是现在,懒惰胜过勤勉,安逸胜过操劳,丑陋胜过美德,傲慢胜过勇气,理论代替了战斗的实践,游侠骑士的黄金时代已经成为辉煌的过去。不信,你告诉我,现在谁能比高卢的著名的阿马迪斯更正直、更勇敢呢?谁能比英格兰的帕尔梅林更聪明呢?谁能比白衣骑士蒂兰特更随遇而安呢?谁能比希腊的利苏亚特更称得上是美男子呢?谁能比贝利亚尼斯受的伤更多而且杀伤的敌人也更多呢?谁能比高卢的佩里翁更无畏,比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更临危不惧,比埃斯普兰迪安更真诚呢?谁能比西龙希利奥更勇猛呢?谁能比罗达蒙特更桀骜不驯呢?谁能比索布利诺国王更谨慎呢?谁能比雷纳尔多斯更果敢呢?谁能比罗尔丹更无敌于天下呢?谁能比鲁赫罗更彬彬有礼呢?根据杜平的《宇宙志》,现在的费拉拉公爵还是他的后裔呢。
“所有这些骑士以及其他许多我可以列数出来的骑士都是游侠骑士,是骑士界的精英。这类人,或者相当于这类人的人,就是我要向国王陛下举荐的人。陛下如果能有他们效劳,就可以节约很多开支,土耳其人也只能气得七窍生烟了。如果能这样,我宁愿留在疯人院,因为教士不愿意把我从疯人院放出来。按照理发师讲的,假如朱庇特不愿意下雨,有我在这儿,同样可以想下雨就下雨。我说这些是想让那位剃头匠大人知道,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实际上,唐吉诃德大人,”理发师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上帝保佑,我是一片好意,请您不要生气。”
“我生气没生气,我自己知道。”唐吉诃德说。
神甫说:
“虽然刚才我几乎没说话,可是我听了唐吉诃德大人的话,心里产生了一个疑虑,我不想把它憋在心里,弄得挺难受的。”
“您还有什么话,神甫大人,”唐吉诃德说,“都可以讲出来,您可以谈谈您的疑虑。心存疑虑不是件快乐的事。”
“既然您允许,”神甫说,“我就把我的疑虑讲出来。那就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相信,唐吉诃德大人刚才说的那一大堆游侠骑士都是有血有肉的真人,相反,我却觉得这是一种杜撰、传说或者编造,要不然就是一些已经醒了的人,或者确切地说,是一些仍然处于半睡眠状态的人的梦呓。”
“这又是很多人犯的另一个错误,”唐吉诃德说,“那就是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样的骑士。我曾试图在各种场合多次向各类人纠正这个普遍的错误观念,有时候,我的努力没有成功,还有一些时候,我以事实为依据,就成功了。事实是确凿无疑的,可以说高卢的阿马迪斯就是我亲眼所见。他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脸庞,黑黑的胡子梳理得很整齐,目光既温和又严厉。他不多说话,不易动怒,却很容易消气。我觉得我可以像描述阿马迪斯一样勾勒描绘出世界上所有故事中的游侠骑士。我可以根据故事里的讲述,再加上他们的事迹和性情,活灵活现地想象出他们的面孔、肤色和体型。”
“那么,唐吉诃德大人,”理发师问,“您估计巨人莫尔甘特到底有多大呢?”
“至于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巨人,”唐吉诃德说,“有各种不同的说法。不过,《圣经》总不会有半点虚假吧,里面说的非利士人歌利亚就有七腕尺①半高,这就算够高的了。此外,在西西里岛还发现过巨大的四肢和脊背的遗骨,估计遗骨的主人也会高如高塔,几何学可以证明这一点。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确切地说出莫尔甘特到底有多高,我估计他不会很高。我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我在专门记录他的事迹的故事里发现,他常常睡在室内。既然室内能够容得下他,他就不会很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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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腕尺是指由臂肘到中指尖的长度。
“是这样。”神甫说。
神甫对唐吉诃德这样的胡言乱语很感兴趣,就又叫他估计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罗尔丹以及法国十二廷臣的面孔会是什么样的,这些人都是游侠骑士。
“关于雷纳尔多斯,”唐吉诃德说,“我斗胆说他脸庞宽宽,呈橙黄色,眼睛非常灵活,有些凸出。他敏感易怒,结交的朋友都是小偷或类似的无赖。罗尔丹或者罗托兰多,要不就是奥兰多,这些都是故事里主人公的名字,我认为或者说认定,他们都是中等身材,宽宽的肩膀,有点罗圈腿,褐色的脸庞,红胡子,身上多毛,目光咄咄逼人,不善言辞,却很谦恭,显得很有教养。”
“如果罗尔丹不比您形容的优雅,”神甫说,“那么,美人安杰丽嘉看不上他,而被那个乳臭刚干的摩尔小子的潇洒所吸引,投入了他的怀抱,也就不算稀奇了。她爱温柔的梅多罗雨而不爱懒惰的罗尔丹,做得很明智。”
“那个安杰丽嘉,”唐吉诃德说,“神甫大人,是个见异思迁、活泼好动、有些任性的女孩,她的风流韵事也像她的美名一样到处流传。上千个大人、勇士和学者她都看不上,却爱上了一个矮个子翩翩少年,没有财产,只有一个对朋友知恩图报的名声。著名的阿里奥斯托对她的美貌大加赞扬,却不敢或不愿记述她无耻献身之后的事情,那肯定都是些不光彩的事情,而写了这样一句话:
至于她如何做了女皇,
也许别人会唱得更好。
“这无疑也是一种先知。诗人们也自称是先知、预言家,而且事实也明确地证明了这一点。后来,安达卢西亚就有位诗人为她的眼泪而悲歌,而另一位杰出的卡斯蒂利亚著名诗人也赞颂她的美貌。”
“请您告诉我,唐吉诃德大人,”理发师这时说道,“有这么多诗人赞颂安杰丽嘉夫人,难道就没有诗人讥讽她吗?”
“假如萨格里潘特或罗尔丹是诗人,”唐吉诃德说,“我想他们肯定会把她骂一通的。如果诗人在自己的想象中把某位夫人当成了自己的意中人,但却遭到她们的鄙夷和拒绝,不管是真还是假,诗人都会以讥讽或讽刺文章来报复,这也是诗人的本性。但是胸怀宽广的诗人不会这样做。不过,至今我还没听说有轰动世界的攻击安杰丽嘉的诗。”
“真是奇迹!”神甫说。
这时,忽然听见早已离开的唐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大家立刻循声赶去。
admin
发表于 2013-10-11 22:00:02
第二章 桑乔与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女管家激烈争论及其他趣事
故事说到唐吉诃德、神甫和理发师听到喊声,那是唐吉诃德的外甥女和女管家冲桑乔喊的。桑乔非要进来看望唐吉诃德,她们把住门不让进,还说:
“你这个笨蛋进来干什么?回你自己家去,兄弟,不是别人,正是你骗了我们大人,还带着他到处乱跑。”
桑乔说道:
“真是魔鬼夫人!被骗被带着到处乱跑的是我,而不是你们主人。是他带着我去了那些地方,你们自己弄糊涂了。他许诺说给我一个岛屿,把我骗出了家,我到现在还等着那个岛屿呢。”
“让那些破岛屿噎死你!”外甥女说,“混蛋桑乔,岛屿是什么东西?是吃的吗?你这个馋货、饭桶!”
“不是吃的,”桑乔说,“是我可以管理得比四个市政长官还好的一种东西。”
“即使这样,”女管家说,“你也别进来,你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你去管好你的家,种好你那点地,别想要什么岛不岛的了。”
神甫和理发师饶有兴趣地听着三个人的对话,可唐吉诃德怕桑乔把他们那堆傻事都和盘托出,有损自己的名誉,就叫桑乔和那两个女人别嚷嚷了,让桑乔进来。桑乔进来了,神甫和理发师起身告辞。他们见唐吉诃德头脑里那些胡思乱想根深蒂固,仍沉湎于骑士的愚蠢念头,不禁对唐吉诃德恢复健康感到绝望了。神甫对理发师说:
“你看着吧,伙计,说不定在咱们想不到的什么时候,咱们这位英雄就又会出去展翅高飞了。”
“我对此丝毫也不怀疑,”理发师说,“不过,侍从的头脑竟如此简单,甚至比骑士的疯癫更让我感到惊奇。他认准了那个岛屿,我估计咱们就是再费力也不会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了。”
“上帝会解救他的。”神甫说,“咱们瞧着吧,这两个人全都走火入魔了,简直如出一辙。主人的疯癫若是没有侍从的愚蠢相配,那就不值得一提了。”
“是这样,”理发师说,“我很愿意听听他们俩现在谈什么。”
“我肯定,”神甫说,“唐吉诃德的外甥女或女管家事后肯定会告诉咱们。照她们俩的习惯,她们不会不偷听的。”
唐吉诃德让桑乔进了房间,关上门。房间里只有他们俩。
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你刚才说是我把你从家里骗出来的,我听了很难受。你知道,我也并没有留在家里呀。咱们一起出去,一起赶路,一起巡视,咱们俩命运相同。你被扔了一回,可我也被打过上百次,比你还厉害呢。”
“这也是应该的,”桑乔说,“照您自己说的,游侠骑士遇到的不幸总是比侍从遇到的多。”
“你错了,桑乔,”唐吉诃德说,“有句话说:quando caput do-Let……”
“我只懂得咱们自己的语言。”桑乔说。
“我的意思是说,”唐吉诃德说,“头痛全身痛。我是你的主人,所以我是你的脑袋;你是我的身体一部分,因为你是我的侍从。从这个道理上讲,我遇到了不幸,或者说如果我遇到了不幸,你也会感到疼痛。你如果遇到了不幸,我也一样疼痛。”
“理应如此,”桑乔说,“可是我这个身体部分被人扔的时候,您作为我的脑袋却在墙头后面看着我被扔上去,并没有感到任何痛苦呀,它本来也应该感到疼痛嘛。”
“你是想说,桑乔,”唐吉诃德说,“他们扔你的时候,我没感到疼痛吗?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可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我的灵魂当时比你的身体疼得还厉害。不过,咱们现在先不谈这个,等以后有时间再来确定这件事吧。咱们现在说正题。你告诉我,桑乔,现在这儿的人是怎么议论我的?平民百姓都怎么说,贵族和骑士们又怎么说?他们对我的勇气、我的事迹、我的礼貌是怎么说的?他们对我要在这个世界上重振游侠骑士之道是怎么评论的?一句话,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所听到的一切。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不要加好听的,也不要去掉不好听的。忠实的仆人应该据实向主人报告,不要因为企图奉承而有所夸张,也不要因为盲目尊崇而有所隐瞒。你该知道,桑乔,如果当初君主们听到的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没有任何恭维的成分,那么世道就会不一样,就会是比我们现在更为‘铁实’的时代,也就是现在常说的黄金时代。桑乔,请你按照我的告诫,仔细认真地把你知道的有关我刚才问到的那些情况告诉我吧。”
“我很愿意这样做,我的大人,”桑乔说,“不过我有个条件,就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要生气,因为你想让我据实说,不加任何修饰。”
“我不会生气的,”唐吉诃德说,“你放开了讲,桑乔,不必绕弯子。”
“我首先要说的就是,”桑乔说,“老百姓把您看成最大的疯子,说我也愚蠢得够呛。贵族们说,您本来就不是贵族圈子里的人,就凭那点儿家世,那几亩地,还有身上那两片破布,竟给自己加了个‘唐’,当了什么骑士。而骑士们说,他们不愿意让贵族与他们作对,特别是那种用蒸汽擦皮鞋①、用绿布补黑袜子的只配当侍从的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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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当时没有鞋油,只好在皮鞋上抹些水、油和蛋清,再用蒸汽熏。
“这不是说我,”唐吉诃德说,“我从来都是穿得整整齐齐,没带补丁的。衣服破了,那倒有可能,不过那是甲胄磨破的,而不是穿破的。”
“至于说到您的勇气、礼貌、事迹等事情,”桑乔接着说,“大家就看法不一了。有的人说:‘疯疯癫癫的,不过挺滑稽。’另外一些人说:‘勇敢,却又不幸。’还有人说:‘有礼貌,可是不得体。’还说了许多话,连您带我都说得体无完肤。”
“你看,桑乔,”唐吉诃德说,“凡是出人头地的人,都会遭到谗害,历来很少或者根本没有名人不受恶毒攻击的。像尤利乌斯·凯撒,是个极其勇猛而又十分谨慎的统帅,却被说成野心勃勃,衣服和生活作风都不那么干净。亚历山大功盖天下,号称大帝,却有人说他爱酗酒;再说赫拉克勒斯,战果累累,却说他骄奢好色。高卢的阿马迪斯的兄弟加劳尔,有人议论他太好斗,又说阿马迪斯爱哭。所以桑乔,对这些好人都有那么多议论,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你说的那些就属于这种情况。”
“问题就在这儿,而且还不止是这些呀!”桑乔说。
“那么,还有什么?”唐吉诃德问。
“还有没说的呢,”桑乔说,“这些都算是简单的。如果您想了解所有那些攻击您的话,我可以马上给您找个人来,把所有那些话都告诉您,一点儿也不会漏下。昨天晚上巴托洛梅·卡拉斯科的儿子来了。他从萨拉曼卡学成归来,现在是学士了。我去迎接他的时候,他对我说您的事情已经编成书了,书名就叫《唐吉诃德》,还说书里也涉及到我,而且就用了桑乔·潘萨这个名字。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也有,还有一些完全是咱们之间的事情。我吓得直画十字,不懂这个故事的作者怎么会知道了那些事情。”
“我敢肯定,桑乔,”唐吉诃德说,“一定是某位会魔法的文人编了这个故事。他们要写什么,就不会有什么事能瞒住他们。”
“怎么会又是文人又是魔法师呢!刚才,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我就是这样称呼他的,他对我说,故事的作者叫锡德·哈迈德·贝伦赫纳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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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桑乔把贝嫩赫利误说成贝伦赫纳,而贝伦赫纳是茄子的意思。
“这是个摩尔人的名字。”唐吉诃德说。
“是的,”桑乔说,“我听很多人说,摩尔人就喜欢贝伦赫纳。”
“你大概是把这个‘锡德’的意思弄错了,桑乔。”唐吉诃德说,“在阿拉伯语里,锡德是‘大人’的意思。”
“这完全可能,”桑乔说,“不过,您如果愿意让他到这儿来,我马上就去找。”
“你如果能去找,那太好了,朋友。”唐吉诃德说,“你刚才说的那些让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不把情况完全搞清楚,我就什么也不吃。”
“那我就去找他。”桑乔说。
桑乔离开主人去找那位学士,不一会儿就同那个人一起回来了。于是,三个人又开始了一场极其滑稽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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