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6-19 22:33:18

当时年少

  《当时年少:致生命中的你们》简介:为什么看上去成功的人多了,快乐的人却少了?为什么美好的东西纷纷消失,却被告知这是进步和发展?一卷《神路图》,地狱烈火、人间情爱、天堂花开。
  纳西族“三朵节”这天,被父母遗弃的少年梁夏,流落到了滇边小城俱融市。梁夏缠住正为孙子举办葬礼的纳西老人阿普奶奶,要求对方收留自己。阿普是个贫穷的孤寡老人,胆小固执。寄人篱下的日子,使得埋藏在梁夏内心深处的自卑感越发深重。为了达到生存目的,梁夏无所不用其极。这期间,他和班上的三个同学渐渐熟悉起来:来自部队首长家庭的苏杭、校长儿子艾北,以及白族自治州州长的女儿宋般若。四个人一路长大,一路成长,山高水长的友情,忠贞不渝的爱情,以及虽无血脉相连却深入骨髓的“亲情”,使得当初那个愤世嫉俗的孩子终于蜕变为对生命满怀感激的成人……

作者简介
  元悟空:
  资深宅人。喜欢动物,但无反人类倾向。
  没有难忘的经历,因为不喜欢缅怀过去。没有奇伟的梦想,因为不爱好憧憬未来。
  悟空喜欢看童话。童话在童年时看,认为世界经过努力就可以变成那样;童话在壮年时看,发现原来所有的童话都未曾真正看懂;童话在老年时看,认为这是最接近宗教的初级教育,像童话书那样做人,是对的。
  悟空是个老行者,愿与所有在路上的人同行。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22


1 引子


这座城市只有一个季节——春天。


    夏末时节,市郊的微风像是浸淫了香水,从厚重的花簇里荡漾而出。由于离丽江很近,山路终日湿润,宋般若走到熟悉的山坳处和平时一样用了半小时。


    俱融市昼夜温差大,雨水也多,但只要是晴朗的日子,这山坳在下午两三点钟前总能笼罩在阳光里。


    整座山近年来开发成一个颇具规模的坟场,好在那三座墓还在原处。


    苏杭、艾北和梁夏像生前他们的一张合影一样,并肩而立。墓碑上刻有生卒年月,卒年不同,墓碑新旧程度也不同。苏杭的坟冢已草色青青,等到岁月流过和他们去时同等的长度,这三座坟冢将沉没在尘土里,生出花与树。最新的碑是梁夏,他的碑文写着:


    如果一个孤儿也能成就梦想,这世界将是美好的。


    三个男人都在墓碑上微笑,就像婴儿时期他们拍周岁留影那样微笑。


    就这样微笑吧,那是每个人唯一愿意留给世界的。


2 阿普三朵(上)


粉色山茶花开得漫山遍野时,玉龙雪山从终年笼罩的云雾中破茧而出,亮晶晶矗立在天幕的蓝色之中。这是二月初八,三朵庙香烟鼎盛,到处都是前来祭拜祈福的人。俱融人个个脸上都笑吟吟的,但也有人家要循例做一些与节日无关的事。


    山脚下正在举行一个安葬仪式。东巴人在死者的头部展开《神路图》,这十数米长的布卷缓缓向东北方铺开,图中地狱烈火、人间情爱、天堂花开,太阳月亮松树飞鸟在暗黄的布底上分外清晰,一板一眼的笔法无比虔诚。死者是个孩子,看上去是生了急病去世,小脸上有些红色的斑疹,嘴唇半张着,似乎口渴的样子。孩子没有其他家长主持仪式,只有奶奶守在旁边。


    头戴圆帽的阿普奶奶穿一件长过膝的宽腰大袖大褂,腰系百褶围腰,下着黑色长裤,披整块的黑羊皮披肩。孙子面容很安详,她觉得他定是沿着那条暗黄的粗布小路离去了。在场的东巴人不多,她注意到那个约七八岁的男孩又出现了。


    丧事第一天,她就发现了这孩子。看装束他是外乡来此的汉族人,头脸比初见时脏了些,他每次都站在《神路图》的尽头,看上去像是孙子的灵魂在那里离地而起,幻化出另一个生人。她记得曾经给过这孩子两个水焖粑粑。


    向晚月出,星光闪烁,清光柔溶,雪峰变成淡淡的巨大阴影,和风中飒飒的寒意,香甜的花也渗出丝凛冽。低处篝火闪烁,隐隐是《阿哩哩》的节拍,阿普奶奶走到厦子里,拽住门扇扣上。折转身却发现那个汉族男孩立在照壁前,他笑得很开,那笑容是紧张和讨好的,显得夸张和虚假。


    “阿普奶奶!”他用纳西语喊她。这大约是他临时学会的单词,所以接下去他滔滔不绝的表述就只能用满嘴四川话了。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23


    “我妈说带我到云南耍一吓,下车以后她说去改手就没的了,她和老汉儿冒皮皮出来的,反正不吵架我爸也不打算要我们了。我做你孙孙撒,我晓得,奶奶家就剩奶奶一个人啰,我做你孙孙吧,将来我会养你的,我会给你送终的。不是空了吹,我会拿那个很长的图在你脑壳那里铺开,这事莫啷个撇托呐!”


    阿普奶奶从门后找到笤帚,倒过来捉在手里,用力地抽那孩子的屁股,她的身体远比她的年纪强壮,所以那孩子疯狂地满院子乱跑,阿普奶奶敏捷地在廊柱下截住了他,那孩子猴子一般窜上柱顶,盘在那里,眼神惊恐,但笑得更加夸张。


    “莫棱个哇!我做你孙孙吧。”他说。


    阿普奶奶把笤帚扔在地上,踽踽地行到正房里,紧紧闭上门。


    次日微雨,阿普奶奶起得早,她要去俱融第一小学办理注销孙子学籍的手续。汉族孩子夜里不曾离开,已经将院里花草收拾仔细,姹紫嫣红浅碧深绿在细雨中轻摇,靠近石径的是雪堆般九芯十八瓣茶花。茶花已被重新栽种过,花瓣掉转了向东。


    “东边太阳巴适。”那孩子揣测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解释。


    《滇南茶花小志》记载:“九芯十八瓣,一名狮子头,其色或深或浅,丰箿圆湛,如狻猊之极举手奋跃。”阿普奶奶不识字,坊间口口相传九芯十八瓣茶花稀有,她便栽种,然而这孩子从何而知呢?


    这孩子极擅察言观色,足见骨子里浮游惊恐,绝非什么有头脸的出身,更不可能知道此花尊贵,却偏偏只移栽了这几株,可不是灵慧?阿普奶奶关大门,那孩子麻利的替她扣上门锁。


    阿普奶奶撑开油纸伞往学校去,雨声甚微,远处丽江川流却如雷鸣般壮烈。天地间哗啦啦水声不绝。


    嘈杂中听不见孩子的脚步,但是可以看见路边水洼中一个亦步亦趋的倒影。


    学校门口遇见艾校长的儿子艾北,小家伙眉眼天生得一副笑模样,五官又没得挑,省委宣传部每下来拍民族团结的题材时总要找上艾北,端端正正系好红领巾,和白族彝族纳西族傣族哈尼族的小姑娘们一起站在朝阳下敬队礼,就连俱融市有关少年儿童的海报都是小家伙领头。


    艾北看见阿普奶奶立刻打招呼,阿普奶奶说:“我找你阿爸。”


    校广播站正在播放歌曲,一男一女激昂地在唱“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艾北往阿普奶奶身后看,阿普奶奶说:“他是过路的。”


    进了校长室,艾校长正拿着份《人民日报》在看,见阿普奶奶来了,似乎早有准备,从桌上拿起一只简单的档案袋递过来,阿普奶奶打开细细的过目,有一寸证件照、蜡笔画、试卷、练习本,和一张入学档案。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24


    “还有余下的学费,应该退给我。”阿普奶奶说。


    艾校长愣住:“只剩半个月这学期就结束了,学费不好退的。”


    阿普奶奶坚持:“要退。”


    “财务上没办法做账嘛。”艾校长从桌上的笔筒里取了钢笔,打开笔记本,在上面写写划划一阵,“只有6块钱。”


    “那也要退给我。”


    艾北的小手伸过来,手心里是一只黑色螺帽“英雄”钢笔,他说:“阿普奶奶,这是爸爸新买给我的,就当做学费好了。”


    “要财务上退给我。” 阿普奶奶还是对着艾校长,语气很耐心:“你总有法子的。”


    艾校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卷零碎人民币,在里面寻找,阿普奶奶说:“你不要找,我不要你私人的钱。”


    艾校长这时候忽然发现房间里另外一个孩子,站在墙角的脸盆架那里,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正聚精会神在听。


    “财务老婆生孩子,刚请了一个月假。”艾校长说,“你随便问学校哪个老师都知道的,真是不凑巧,你看怎么办?要不我先把钱给你,等财务回来再补办手续?”


    阿普奶奶“哦”了一声,似乎在想什么。墙角的孩子忽然说,“我把这半个月读完啵。”


    艾校长问阿普奶奶:“他是你什么人呐?”


    阿普奶奶不吭声。


    艾校长便反对:“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你什么手续都没有,也没入学考试。”


    孩子说:“我用原先那个名字喽!”


    艾校长坚决地摇头,重新拿起《人民日报》专心致志来读,间或抿口茶。


    广播站里的歌声还在昂扬地继续:“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那孩子突然向前一步,站在屋中央,大声地开始朗诵,川音虽重,好在不难懂。他立正站着,拖长声音一字一字地念:


    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我,要靠你,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


    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


    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


    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啊,亲爱的朋友们,愿我们大家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最后一句声音尤其响亮,那孩子气势磅礴地将双手高举过头,又像是歌剧演员谢幕又像是烈士就义,艾校长错愕。


    阿普奶奶不表态,拉起那孩子的手就走。老少俩默默走了一阵,阿普奶奶说:“期末考试你要是考不到全年级前三名,我就把你赶出去!”


    那孩子讪讪地吐舌头,抬起手挠头,很苦闷的样子,但嘴里却不迟疑:“咋个?”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25


    阿普奶奶提高声音:“不然你将来拿什么养我!你要是想在我家吃白饭就趁早滚!”


    那孩子忽然昂起脸:“那要是我考了第一名呢?”


    瞬息之间,表情转得如此突兀,阿普奶奶有些狐疑,打量着孩子,想起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梁夏。”


    这孩子眉心颇近,即使在笑的时候也舒展不开,眼睛黑得泛出锐利的光泽,蜀地水土多姿,男孩子的肤色也足够明亮。只是这孩子总让阿普心中隐约不安——小小身躯中元神强大无比,似乎闻风而长,令人畏惧。


    但他是极招人喜爱的。


    二年级一班班主任姓王,领着梁夏在讲台前作了个简短的介绍,同学们噼噼啪啪鼓掌表示欢迎,因为比同学们大两岁,梁夏个子显得有点高,王老师给梁夏指了个最后一排的空位,梁夏却说:“我想和艾北坐。”


    王老师说:“这样后面的同学就看不见黑板了。”


    艾北举手要发言,得到老师允许后,艾北站起身说:“我可以坐到最后一排。梁夏是新来的,我应该帮助新同学。”


    王老师带领同学们鼓掌,表示同意。


    开始上课。梁夏完全不得要领,将一本语文书从头到尾乱翻,拿了艾北的铅笔添油加醋的画。下课铃响后,艾北说:“你怎么不听课?”


    梁夏说:“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艾北很吃惊:“你以前没上过一年级吗?”


    梁夏不回答。艾北又说:“可是昨天你在我爸办公室背歌词背得多好啊!”


    梁夏说:“那首歌从我进学校起就在播,差不多播了两三遍了,哪个会记不住?”


    艾北想了好久,热心地提出建议:“我觉得你还是去一年级插班,我和我爸说说看?”


    梁夏摇头。他发现艾北胳臂上别着一个白色的小塑料牌,上面有两道红色横杠。


    “这是什么?”


    “中队长。”


    “中队长是什么?”


    “中队长就是,比小队长大一点,比大队长小一点。”


    “那大队长是谁?”


    “还没有。”艾北犹豫了一会,才说:“其实本来我是大队长,一年级和二年级上学期都是,这学期一开学就不是了。”


    梁夏忽然兴奋起来:“你抓子老?”


    “没有。我爸说另有安排。”艾北惆怅的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我想当大队长。”


    “你不行,你连少先队都没入!”


    “那我现在加入。”


    “你写个申请书给我吧,我帮你交给王老师。”


    梁夏说:“我不会写。”


    艾北皱着眉,咬了会嘴唇,终于下决心:“好吧,我帮你写,不过你自己名字会写吧?”


    梁夏点头。


    艾北松了口气:“你自己的名字一定要亲手写才算。”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26


    梁夏加入少先队的事情,第二天就批下来了。艾北很雀跃地把好消息告诉梁夏,但梁夏心不在焉。他指着教室中间一个空位:“那里没人坐吗?”


    艾北说:“有人呀,她叫宋般若。请了几天病假,也快来上课了吧。”


    “这名字宝器得很,男娃女娃?”


    “女的。”艾北的笑容有些奇怪。


    “王老师本来把我安排在那里,就是和她一起坐吧?做啥子她一个人坐?”


    “因为女生不愿意和她坐。”艾北停顿了片刻,接着又说“男生也不愿意和她坐。”


    梁夏的表情显得有些愤怒,但他没说什么,往四处看了看,移到艾北耳边,窃窃道:“你的屁股有没有觉得很凉快?”


    艾北愣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什么,僵住了。梁夏鼓励他:“摸摸看摸摸看。”


    艾北用手摸,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表情几乎要哭出来,梁夏拿着铅笔刀在抽屉那里悄悄晃了几晃,继续咬艾北耳朵:“我有话和你说,你不要虚。”


    中午刚过,离下午上课还有段时间,住在市内的同学们都回家了,家在郊区的同学大多聚在教室里做作业,人数绝对不少,艾北不敢就此冲出去,只得坐在原处不动。


    梁夏说:“你帮我弄期末考试的卷子。”


    艾北恼怒地小声回应:“弄到也没有用,你不会做!”


    “你会做嘛!”梁夏毫不迟疑地答,“你一直都是大队长,肯定成绩是最好的,你只要帮我做好,然后你自己考得比我差一点点就可以了。”


    “你太坏了!”艾北声音有些哆嗦。


    梁夏继续自说自话:“你不要想跑出去啊,我装了一包大便,你要是往外跑我就糊到你屁股上去!”


    艾北开始抹眼泪,梁夏说:“你要是答应了,我也给你表决心,你看,我把你的裤子划开了,我和你换,你穿我的好裤子,我穿破裤子,现在就出去,让全班同学笑话好不好?”


    艾北不打算理睬梁夏。


    “这样你又欠我一个人情,所以你要是不帮我,以后我死都不会放过你!”梁夏越说越认真,推着艾北,“来吧来吧我们换裤子。”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换裤子倒是很方便,艾北也很采纳这个建议,梁夏慷慨地说:“连短裤也换了呗,你看你里外都破了。”


    艾北完全没料到梁夏居然真的穿着开裆裤招摇地走出去了。


    同学们大笑的声音简直惊天动地,梁夏安之若素地往外走,连加快脚步的意思都没有。就在此时,背着书包的宋般若从门外进来了。


    宋般若的辫子盘在头顶,缠着红色绒线,戴一顶白底绣金花的头帕,白色上衣湖蓝领褂,下面是湖蓝绣花围腰和白色阔脚裤。见到脸生的梁夏似乎很好奇,擦肩而过后,又放慢脚步回头看,这一看之下,宋般若就笑。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27


    梁夏不回头看宋般若是不可能的。当他回头时,宋般若的笑容正在绽放。她的笑和班上所有的女同学都不一样,甚至和所有同龄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宋般若由上至下打量梁夏,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个引起全班哄笑的部位。梁夏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行为是丢人的。


    梁夏落荒而逃。


3 阿普三朵(下)


梁夏给了艾北两天时间。艾北没有办梁夏要求的事。放学以后梁夏跟着艾北,艾北察觉之后开始狂奔,但梁夏比他跑得快,捉住艾北之后就把他推到路边的水塘里去了。


    水塘虽然不深,但是对于一个八岁的小孩来说足够淹死的程度。艾北不会水,没命地扑腾,梁夏嘴里咬着不知在哪捡的稻草,坐在塘边看。


    傍晚晴朗,长年不散的云雾被夕光染成嫣红,既无鸟鸣也无人声,风也息止,满世界嫣红如醉,池塘水色澄明,更是艳若桃李。寂静,像是传说中的末日。唯一清晰的是艾北扑水的声响,水面纷乱,远处依然平滑如镜波澜不兴。


    艾北搅出的漩涡越来越小,梁夏跳下去把他拖到岸边,但并没有拉他上来。艾北像螃蟹一样吐泡泡。


    “有种你淹死我!”艾北发狠。


    梁夏反击说:“为什么淹死你!谁不知道活着才更难受!”


    艾北嚷:“你胡说!活着明明比死了好!”


    梁夏哈哈的笑:“那你还让我淹死你!”


    艾北没有回答,他也没心思回答,他需要全力以赴和水搏命。塘水远观清澈,真浸泡其中则远不是那么诗情画意,气味生腥,**的草沫和不知名的黑虫到处都是,艾北一边往外吐一边往里喝,吐出来的热腾腾东西很快又被动地混着冷的吃进去,那种感觉是他活了八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所谓生不如死大约也就这样了。


    梁夏说:“我爸妈不要我了,要是我考不到前三名阿普奶奶也不会要我了,那我就到你家吃饭去。”


    艾北揪着梁夏裤腿,下巴搁在梁夏鞋子上,梁夏鞋子上全是泥,但艾北别无选择,如若不然他就只有继续往下沉。


    艾北说:“阿普奶奶是吓唬你的,她不会的。”


    梁夏拿稻草戳艾北的头:“那我们换,你去她家,我到你家。”


    艾北昂着头看梁夏的表情,梁夏俯下身抓住艾北的肩膀使劲往下按,艾北支撑不住,竖起一根指头气喘吁吁嚷:“就一回!”


    梁夏说:“谁喜欢第二回。”


    艾北弄到全部试题并且写好标准答案是期终考试前一天晚上。他和梁夏约在水塘边见面。梁夏拿了答案很感激,艾北却说:“数学还好办,语文造句你怎办?那么多字你都不认识,要背也背不来,还有看拼音写成语什么的。”


    梁夏低着头琢磨,艾北唯恐他又动什么心思,急忙说:“王老师监考特别严!”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28


    梁夏“哦”了一声,仔细又看答案,嘴里说:“反正很感谢你了。今晚我回去背下来,还好不太多,就算当图形记也记得住。”


    艾北预备回家,梁夏不放心的问:“这些我都写出来,是不是可以考第一?”


    艾北点头。叮嘱说:“顺序我都编好的,千万别弄错!不然就全都错啦!”


    暑假开始前公布成绩,梁夏第二名,艾北第三。这个结果梁夏没有料到,第一名的名字他没有听说过。


    王老师发完暑假作业以后,艾校长踱进来,手里卷着几份报纸,在讲台前站着,笑眯眯看着梁夏和艾北的方向,说:“现在咱们班级很优秀。为什么呢?因为全年级前三名都在咱们班!第二名是新来的梁夏同学,第三名是艾北同学。艾北同学要加油了!这次有些退步呀!至于第一名,本来这位同学这学期就要转来的,但是因为他爸爸的调动手续没有全部办完,所以耽误了。他爸爸对他要求很严,所以呢我特意让他补考,没想到成绩很理想。暑假就要开始啦,这位新同学等秋天再介绍给大家吧!他也是同学们未来会很熟悉的班长和大队长。最后,祝大家暑期愉快!新学年再见!”


    梁夏可不想等新学期再见。他觉得事态有些严重,用胳膊肘捣艾北:“那个新来瓜娃子的爸爸是做啥子的?”


    “是北京来的什么专家。记不清楚了,是军队的。你不知道吗?附近山里有几个好大的军工厂,我去过。”


    “北京来的很厉害吗?”


    “当然了!那里全是大官!”


    梁夏想了一会,离开教室,到校门口的传达室,先彬彬有礼招呼了一声,就在桌上的报纸堆里翻找。


    管传达室的老赵不知他要找什么,说:“这些都是艾校长订的,回头他来取。”


    “那我给他拿过去吧。”梁夏把报纸卷起来往腋下一夹,说:“赵伯伯,报纸也有大报纸和小报纸的分别吧?”


    老赵说:“那当然了!,<俱融晚报>就比<云南日报>小,<云南日报>又比<人民日报>小。”


    梁夏把报纸从腋下抽出来翻看,老赵主动找到《人民日报》,声音也提高了:“你看,这就是!**亲笔题词!**,那在过去就是皇帝,这就是御笔亲书,别的报没的比!”


    梁夏想,御笔亲书的这一面,内容肯定比较重要。他在上面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是一排上了年纪男人的合影。


    艾校长泡好茶,照旧下楼去拿报纸,这样他就在楼梯转角看见了坐在楼梯上看报纸的梁夏。梁夏看的是《人民日报》头版头条。艾校长有些难以置信——在这多民族混居的地级市里居然出现了看《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小学二年级学生,这不是奇迹,简直是诡异!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29


    “你在看什么?”艾校长问。


    梁夏指着头版照片中间一个身材不高的军装老年男子说:“他到我们家来过,我爸爸后来跟他去北京工作了。”


    艾校长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


    那位身材不高的军装男子姓邓。


    川滇之地山势险峻,抗战最艰难时期曾被视为中华最后生命线,陪都重庆历经数余万次日机轰炸竟安然无恙,可见地貌得天独厚,向南的边境线上便是闻名世界的滇缅公路,滚滚尘烟中,盟国援华物资夜以继日输入中国。建国后,战时遗留下的部分隧道被加以改建,形成了西南地区的军事重地,作为生活居住在这片地区的普通人,艾校长只依稀听说那些深山中的军工厂常有最高级别的领导进去视察,此地天高,而皇帝不远。


    艾校长有点思绪混乱,但他还是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没去北京呢?”


    梁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拿艾校长说过的话回答可能比较好,于是他找到了一句理由:“我爸爸对我要求很严。”


    梁夏此时的四川口音听上去忽然令人心惊肉跳。


    艾校长自己在理思绪:“那就是阿普奶奶和你爸爸认识,要不就是亲戚。”


    梁夏没做声。


    艾校长又问:“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到办公室谈吧。”


    梁夏跟着到校长室,没有按艾校长的示意去坐,而是说:“我要当大队长!”


    “可以考虑。你的年龄比同年级孩子大那么点,比较懂事,成绩也很优良。最重要的是,品行非常好!我一向坚持认为,只有德智体全面发展,才能起到表率作用嘛!”艾校长微笑地喝了口茶,说,“梁夏呀,到下学期,我一定介绍你和新同学认识!说不定你们的爸爸是同事呐!”


    “我爸爸不认识别人!”梁夏飞快的说。


    艾校长继续点头:“是啊,这个工作的性质,安全方面要求比较高了。这样吧,你看下学期学校增设一个大队长好不好?你和新同学共同担任,也正好互相学习嘛!”


    梁夏表示同意。


    艾校长又说:“暑假常来我们家玩吧!艾北和你是同桌,你们要保持友谊呀!”


    梁夏觉得不能多呆,看样子艾校长接下来说的话没完没了,而且大有可能是他不知如何应对的,于是他对艾校长敬了个队礼,掉转身正步走出门。


    全年级第二名的成就,阿普奶奶已很满足。晚餐准备了牛肉汤锅和干巴,洗了些松茸菌、洋芋、蔓菁和青菜做火锅辅材。老少俩吃得很高兴,阿普奶奶自己的孙子最好也只考到班级前十,她寻思这捡来的孩子似乎有些福气。


    “过些天,我就帮你办户口,这样你就正式和我是一家了。”阿普奶奶注视着蒸腾的火锅雾气,似乎陷入回忆。老太太身量瘦小,神态也并不慈祥,鲜有笑容,和此地的多数女人一样显得精干。她说:“你进家门的那天是三朵节。你是汉人,不知道三朵,这个故事是说,从丽江西边迁来三兄弟,长兄住在玉龙雪山西坡太子洞,二兄住另一座山上。三朵是老三,住在玉龙雪山西坡悬崖中。他穿白甲、戴白盔、执白矛、跨白马,他对一个国王说:你每天供献我三只兽,会享大福。国王照办,却久不见大福来临,王后埋怨说,家畜都供献完了,福在哪里?三朵出现了,他说:我打算让一半天下尊你为国王,为什么私下怨我?我要回玉龙山去了,供献的东西加倍还你。说完,国王供献的家畜、钱币都还来了,还比原来多了十倍,可是这个王国却一天天弱下去了;这同时,三朵又托梦给丽江的麦琮,说:麦琮,我是三朵,从北方来帮你作战,你是正直的南方人,有使你的王国受福的愿望,切莫三心二意!说完就化成白麝消逝了。此后,麦琮每上战场,总有一个白色勇将助阵。这就是纳西人最大的保护神三朵的由来。梁夏呀,吃人的供养,就要报恩。每餐都是有恩的,屋子不能白住,床不能白睡,世界上的人,阿爸、阿妈、兄弟姐妹,都没有理由白对你好,你拿到多少,记住都要还回去。”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7-9 23:36:30


    梁夏嘴里塞满了牛肉,牛肉在浓汤中炖得酥烂,嚼劲却十足,卤汁和鲜嫩的肉丝由唇齿直窜入胃肠,连鼻翼和脑颅中都浸透了美味,这简直是天堂。得意忘形中拿筷子在碗上乱敲,头上被阿普奶奶连凿几个爆栗。


    “这样是不行的!乞丐做派!”阿普奶奶厉声喝他,“我们这里不许这样!”


    “我就是奶奶的三朵。”他说,“奶奶对我好,我将来的回报就会更好,所以奶奶要对我很好很好,那将来奶奶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阿普奶奶的屋子是传统的三坊一照壁,夜间不免显得冷清。天井上端深长的出檐,具有一定曲度的面坡,在藏蓝的星空中翘出美妙的曲线。月牙儿瘦仃仃挑在走廊尽头的出檐上,像是负了伤,因此光色中透出些病恹恹的美。


4 运气这东西(上)


俱融市政府斜对门就是市公安局。局刑侦处张处长是艾校长小舅子。张处长几年前只是街道派出所里的科级小头目,其实他学历不低,能力也不差,就是缺乏机会,眼看熬了快十年也没有升迁的迹象,不免灰心,在姐姐家吃饭时就偶尔发牢骚,姐姐为弟弟抱不平,和艾校长抱怨。艾校长最是心疼老婆,想来想去,花了一周时间研究全校的学生档案,看准了某学生家长,先是让孩子当个小干部,接着又安排孩子在市里小学生演讲比赛中抛头露面,一来二去和家长有了交情,小舅子的事也就很快办成了。


    帮人办事,如果帮的是知恩图报之人,很快会有那种在老虎机里投入一枚硬币却滚滚而出无数钞票的惊喜。小舅子被压得太久,这一番喜出望外是难以言喻的,每逢节假日都往姐姐家送烟送酒,但凡艾北想要点什么,必定慷慨解囊。艾校长倒也不指望小舅子回报什么,但小舅子升官,总是有好处的。比如现在,他就觉得有必要请小舅子出马。


    “梁夏这个事情,暂时就我们俩知道。”艾校长叮嘱又叮嘱,“我觉得他爸爸工作忙,另外由于工作的性质,也许不和儿子联系都是可能的。他的妈妈,我认为总会出面,你说呢?”


    张处长点头:“这个不难查,比如有没有寄到阿普奶奶那里的信件,邮戳上会有地址,还有信的内容什么的。不过,阿普奶奶这个人,她是世代居住在本地的,社会关系很简单,没听说有什么四川亲友啊。”


    “你再查仔细些,”艾校长说,“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才是有问题。”


    张处长见姐夫很重视,为了表示自己全力支持,果断地说:“我在阿普家附近派两个流动哨吧,看看有没有什么直接线索。此外也能保护梁夏的安全。”张处长拿起桌上的烟灰缸示意:“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排查半年之内阿普的来往信件。第三步,深入调查阿普的社会关系。话说回来,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如果梁夏的爸爸真是我们猜测的那样,而他又存心不想让人知道的话,那么以我们局的级别和力量是不可能调查出真相的。如果不是,调查就是没有意义的。我觉得还是找阿普来,我问几个问题就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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