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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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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之后,药王谷五里外的一家集镇上,迎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
男的英勇洒脱,扛着三五只大包袱,女的娇煞纤瘦,一路上紧紧抱着丈夫的胳膊,时不时惊呼一声,跑开来。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只葱绿绣花的荷包,笑眯眯地问,“好不好看?”
“嗯。”莫行南点头,“多少钱?”
“二十文。”
莫行南将钱递给她,看她欢快地跑向小摊。
旁边一个妇人拧了丈夫胳膊一下,“瞧瞧人家,对娘子多好!哪像你这个死鬼,扯一块料子都要念叨三天!”
“那是人家有钱!没看都买了几包袱的东西!”
“别吵了。”莫行南道,“你们两个运气已经很好,可以陪伴对方几十年,为什么还要为这些小事争吵?钱赚来就是花的,看到她开心,难道你不高兴吗?既然高兴,花点钱又有什么关系?”
“跟谁不是几十年?”男子悻悻地看着他,“钱赚来就是花的,说得倒容易,钱是那么好赚的吗?”可惜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莫行南——传出去也没人相信吧?向来习惯以拳脚讲道理的莫行南,今天居然极有耐性地劝起架来。
听他这样说,莫行南唯有长叹一声,“你这么想,等到你们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后悔就晚了。”
“跟他们说什么?”阿南付完了钱,把他拉开,“他们还有那么长的日子,能吵架也是福气啊!”说着,似乎觉得这句话太过辛酸,又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对不对?”
“我只是觉得他们那样吵架很浪费啊,如果拿来聊聊天,不是很好吗?”
“我们从前不是也吵过架吗?现在回想起来,也蛮有意思的啊!”
时间真是十分神奇的东西,站在此处回头看,那些先前愤怒而悲伤的,颜色已经变得淡了,淡成微漠的一块,看着甚至还可以微微一笑;而那些快乐欢喜的,回想起来,眼中却忍不住有了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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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已是正午,两人找了家酒楼吃饭。莫行南照例无酒不欢,不过现在,他不再直接端着酒坛喝,而是用碗。
因为有时候阿南也会凑上来喝两口。
店里的其他客人见他俩如此恩爱,都十分羡慕。
莫行南看着脸都埋进碗里的她,神色之间,忍不住染上一丝凄凉,问道:“阿南,以后你喝酒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
“不会。”她毫不犹豫地答,看他的脸色白了白,才笑道,“活着的时候,你在我身边,死了的时候,你也会在我身边,既然不会分开,又有什么好想的?”
莫行南听了,一笑,又问:“如果我们都能活着,你有什么心愿?”
“你问我的心愿?”阿南笑眯眯,“我可没有那么贪心啊,我希望可以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我们一家四口闲下来吃一碗软软的、甜甜的、糯糯的丸子。或者,你教他们武功,我教他们轻功,多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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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6:09
说完,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呵,瞧我在说什么呢!”
这种寻常的幸福,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贪心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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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两人的轻功,五里路不过盏茶工夫,就到了这武林四大圣地之一。
药王谷就在面前。
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常的山谷,隐约看得见几角飞檐,然而到了这个时节,谷中仍然奇花烂漫,香气扑鼻。一路走进去,空气中浮动着花香与清苦的药香,混成一种无以言喻的特殊味道,超尘脱俗。
一个少年迎上来,“请问两位问什么病,要找哪位大夫?”
活脱脱便是医馆的模样。
“在下莫行南,这是贱内,有样东西,想亲手交给央神医。”
少年答应一声,将两人引入谷内。谷内房屋俱以青竹建成,看上去十分别致。三人在一间竹屋前停下,少年恭声道:“大师兄,莫行南莫少侠夫妇给您送东西来了。”
药王去世之后,药王谷的门户便一直由央落雪执掌,虽说是师兄,门下师弟却如同师尊一样敬重。
竹屋内久久无人出声,莫行南等得都快不耐烦了,一个声音才悠悠道:“莫少侠吗?你我素不相识,没有必要送我东西吧?”
阿南偷偷在莫行南耳边道:“这个人的脾气好怪啊,别人送东西也不要。”说完,她抬高了声音,“央神医对绿离披也没有兴趣吗?”
门里静了一静,“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白衣蓝袍的少年走出来,眸子里有惊疑不定的光芒,“绿离披?”
他生得极为清秀,肤色白皙纯净犹如少女,可是一头长发,居然是雪白的。
比八十岁的老人还要白!
莫行南将怀里的墨绿花草交给他。
他迫不及待地拿在手里,反复地看了看,惊疑变作惊喜,“绿离披,真的是绿离披!”他的指尖轻轻颤抖,似是十分激动。
哪个医者看到这样的神药不会惊喜呢?
莫行南和阿南立刻成为药王谷的上宾。晚上,性情淡漠骄傲的央落雪还安排了一桌小小的席面,为两人洗尘。
酒过三巡,他道:“莫少侠、莫夫人,请伸出手来。”
两人都一愣,互相看了一眼,依言伸出手。
央落雪双手轻出,一左一右地搭在两人的脉上,眼睛微微闭上,片刻,抬起头来,“两位身中剧毒,为什么还要把绿离披送给我?”
莫行南微微一笑,“这自然是有原因的,只是神医不必知道。”
央落雪微微叹息,“死亡之眼啊,难道,两位都看透这尘世了吗?”
两人没有说话,两只手,轻轻在桌子底下互握。
当两手相握,时间,已经没有了意义。
央落雪亦不再提,入夜,安排两人入住。莫行南脱了衣服正准备上床,忽然发现阿南准备出门的模样,“咦,还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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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6:10
“你先睡吧。”阿南说着站起来,抱了抱他,轻轻在他耳边道,“我要去找越大夫。”
越大夫是药王谷里唯一一位女大夫。
“做什么?”
“哎呀,你问这么多干吗?”阿南娇嗔地一捶他的肩,“这是女人家的事啦!你不许跑开哦,我回来一个人不敢睡。”
莫行南点点头,“早点回来。”
阿南果然听话,片刻就回来了。莫行南掀开被子让她躺进来,她一溜钻进他温暖的怀里,藤萝般的清冽香气充盈在他的鼻尖,他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问:“找越大夫什么事?你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她的脸紧紧地贴着他的心脏,听到那有力的跳动,忽然道,“行南,如果没有我,你就会娶我姐姐吧?”
“天哪,你又问这个。”
“说嘛,你说嘛。”
“咳咳咳……”莫行南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脸都皱了起来,“那我问你,如果没有我,你心目中想嫁的是哪种人?”
“唉,我还没有想过要嫁哪种人,就已经遇上了你。”她半是叹息,半是玩笑,忽然深深地吻他,“行南,你会记得我吧?不会忘记我吧?”
“这又是什么傻话?”莫行南毫不客气地给了她一颗爆栗,“快睡你的觉!”
阿南摸摸头,又叹了口气,睡去了。
莫行南听着她的呼吸悠长均匀,还是不太放心,伸手点了她的睡穴。然后,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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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道曲桥,穿过布满药香的空气,莫行南敲响了央落雪的房门。
“进来吧。”
央落雪坐在桌后,纸笔铺在面前,却一字未下,似是在思索药方。
“央神医……”
说完这三个字,莫行南忽然不知道怎样开口,千言万语、千愁万绪都纠集在了一起,似乎把他的嗓子都堵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蓦地,向央落雪跪下了。
央落雪抬起了头,脸色平静得很,问:“为什么?”
“抱歉,那绿离披……请你救救内子。”明明送出去的东西,却又要回来,这对莫行南真是千难万难。 可是更难的,是看着阿南在十七岁的绮丽华年死去。
就让他做一回小人吧!骗了她,又骗了央落雪。
央落雪站了起来,白衣蓝袍,如月边白云一样皎洁清秀,他在莫行南身边停下,道:“我听说莫行南是问武院的身刃状元,洒脱豪爽,最重信义。而且,宁死也不会低头……你这样的人物,居然会跪在我面前,我真的很意外。”
如果换一个人,在莫行南向他下跪的时候,这样冷冷淡淡地说半天题外话,莫行南一定要好好给他一点颜色;可是此时此刻,莫行南却只有忍气吞声,因为,眼前这个人,大约是这世上,唯一能救阿南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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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6:11
“莫少侠,你请起吧。”央落雪终于愿意进入正题,但他说的却是,“对不住了,我已经答应了另一个人,用绿离披帮她救人。”
热血顿时冲上莫行南的脑门,他的脸涨得通红,瞬间又变得煞白,“谁?”
谁抢用了这救命的绿离披?谁占了他和阿南拼死摘来的绿离披?!
“你的夫人。”央落雪淡淡道,“半个时辰之前,她也和你一样,一进门就向我跪下,求我救你。”
“阿南?!”莫行南呆住了,瞬间明白过来,原来她根本不是找越大夫,她是找央落雪。
“是啊,还说如果我答应她,她就传我那身惊世骇俗的轻功;如果我不答应,她就传遍江湖,说我强夺绿离披。”说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哼哼,居然对我如此软硬兼施。”
一直哽咽在莫行南胸中的痛楚与悲伤,终于澎湃而出。
他应该知道的啊,如果真的存了送人的心思,她就不必偷偷去拿绿离披啊!
送人,不过是她把绿离披带到药王谷的借口罢了。
“我这一生中,有无数人向我下跪,求我救他。然而你们,却是求我救对方……”央落雪那寂寥的面庞上,忽然起了一层薄雾,他微微叹息一声,“这样的人,我还从来没有救过。”
“那么,就救救她吧!”
“救她?不救你?”
莫行南仰天大笑一声,“我进问武院学武,夺得身刃状元,闯荡江湖,也薄有名号,几个朋友个个交心,还娶了一个这样爱我的姑娘做自己的妻子,人生走了这一遭,夫复何憾!”
央落雪沉吟,“难道,你就不想和她一起白头到老?”
白头到老?
这是无数恋人的心愿啊,可是——
“一枝绿离披,只能救一个人。如果我们中间,只有一个能活……”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那我选她!”
央落雪陷入更长久的沉吟,半晌,忽然道:“谁说一枝绿离披只能救一个人?”
呃?莫行南的眼睛顿时睁得如铜铃一般大,这位白发少年神医说什么?他没有听错吧!“难道、难道……”
“别人或许不能。”白发神医微微一笑,一股傲气便似从足心直冲眉宇,令这看似有些孱弱的少年刹那间焕发出夺人的光芒,“但,我是央落雪。”
那一刻,莫行南终于知道,为什么这看似平凡无奇的小小山谷,居然可以成为武林人人敬仰的四大圣地之一。
因为医术对生命的操纵,比武力更有力量!
亦更值得尊敬!
尾声 幸福,有如奇迹
人不得不相信命运,又不得不相信奇迹。
因为有些时候,奇迹亦是命运的一部分。
莫氏夫妻的命运,就在两碗浓稠的药汁面前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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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6:12
生龙活虎的莫行南莫少侠,重新活跃在江湖上,重新抱打不平、行侠仗义,只是喝酒与打架的时候,不能再不要命了。
因此生命是如此的可爱。
他已经死过两次了,第三次死亡,他希望可以留到白发苍苍、儿孙满堂的时候,选一个月圆的日子寿终正寝。
阿南却要白天死。
为什么?
“晚上死多没意思?静悄悄地就走了,谁也不知道。我们挑一个热闹的时候,一大堆儿女围着我们,听我们讲年轻时候的故事,讲着讲着,我们忽然停下来了,眼睛也闭上了。他们以为我们睡着了,其实,嘿嘿,我们死掉了。”
这样才热闹嘛!
到了莫少侠成为莫大侠的时候,这个话题才渐渐搁下来,因为孩子们很不满意名满江湖的父母居然讨论这样无聊的话题。
如阿南所愿,他们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叫阿轻,女儿叫阿裳。
有空的时候,莫行南会教他们武功,跟他们讲讲当年的事。杀死一条龙蟒,一生中已经死了两次,是多么丰富的故事题材!
阿南含笑端着四碗甜糯的丸子出来,远远就看见莫行南指手划脚,讲得眉飞色舞,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同当年那个既冲动又深情的少年,没有半分差别。
时间如同流水,会慢慢带走我们的健康、我们的生命。但是,有些东西,它却永远也带不走。
比如我们年轻时的记忆、比如爱人当年的模样……
而人世间的幸福,不过如此。
菩萨蛮
前 言
空气里透出一丝秋意,那么细微。我最喜欢这样季节交替的时刻,末梢神经都会变得格外敏感,风中的味道与湿度都能感觉得十分明显。
呵,多么庆幸可以生活在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里!
于是,就在这样一个季节,就在夏快要走到尽头、而秋刚刚抬起脚步的温度与湿度里,我要写一个温暖的爱情故事。
是的,要温暖呵。哪怕中间也会有别离,也会有伤害,也会有不得已的抉择,但是他们一定是真心相爱,并且,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替代彼此。
宛若风过,吹落栀子花瓣的露珠。这就是我在开篇时的心情,但愿,这种心情也能随你走完这一段故事。
第一章 烤馒头(1)
淅淅沥沥的雨一下就是大半个月,道路上泥泞不堪,哪怕是八匹塞外名马一起拉车,车轮还是陷在泥垢里,拔不出来。
“见鬼的老天爷!”车夫阿良咒骂了一声,跳下车辕。
要怪也不能全怪老天,这辆马车实在太大、分量太重了!比普通马车大出两倍不止。处处精工细作、雕龙绘凤、华丽无双,光是镶在车架前的风灯架就是紫檀木雕成的,更别提此刻马车内轻轻飘出的隐约的谈笑声,坐了不下十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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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6:13
没办法,只有靠人力把车抬起来。阿良去找跟在马车后的四名随从,领头的叫大赵——因为里头还有个小赵的缘故。大赵想了想,“抬车之前,是不是要把少主叫出来?”那么大一辆车,再加上少主和八九个姬妾,很重呃。
阿良只得再回到车边,敲了敲车门框,低声唤:“少主?少主?”
“嘘,小声点。”答话的却是一个柔媚的声音,是伴雪姑娘,“少主在睡觉呢。吵醒了他我们可帮不了你。”
阿良吓得一缩头,连忙把话转达给大赵。大赵也呆了呆,“少主睡着了?那怎么办?”
少主最讨厌别人打扰他睡觉了!起床气可不是一般的大,哪个人敢触这个霉头,很有可能要被抛弃在这风雨凄迷的路边,再也回不了城中。
“可是车子停在这儿,晚上赶不上宿头,而且更要命的是……”
说着,不知是因为风吹来一阵冷雨还是其他原因,阿良一缩脖子,连大赵等人也面面相觑,脸色都难看起来。
他们当然知道那个“而且更要命的”是什么!
那就是,赶不上晚饭!
对少主来说,吃不好,是比睡不好更恐怖的事情啊!
完了,无论叫不叫醒少主,都有一个人要倒霉。
四个侍从——大赵、小赵、老张、中陈,再加一个车夫阿良,五个人在纷飞的细雨里默立,或者说默哀,半晌,大赵沉痛地道:“老规矩。”
另外四个人都同意了,大赵喊:“一、二、三!”同时伸出手。
五只手伸到了一起。一只手背,四只手心。
四个人一面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一面同情地看着大赵。
大赵咬咬牙,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模样来到车前,手还没有扣上车门,忽然听到伴雪姑娘的声音:“少主,就醒了?”
“嗯……”
这是少主的声音!懒洋洋的,像醉了似的使不出力气,无比的好听!比天上的仙乐还好听——少主自己醒了!
一只手掀开车帘,一股奇异的香气透过细雨,迎面扑了下来。美人堆里,纱衣袖中,慢慢地坐起了一个华衣男子,长发用珠冠束起,脸如玉、唇似花,似醉非醉地半眯着眼,曼声问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香?免去叫醒少主之灾的大赵也跟着用力吸着鼻子,“是香。不过这香是少爷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不是我身上的香。”华衣的少主半坐起来,初醒的慵懒已经消退,陶醉地深深呼吸,“是食物的香——什么呢?有芝麻的味道、有面粉的味道、有盐的味道……”他蓦地睁开眼,“大赵,去看看附近有什么菜馆。”
大赵苦笑,“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有菜馆?旁边有座破庙倒是真的。”
然而嘴上这样说,还是冒雨一溜小跑进了那间破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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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6:14
一到庙门口,大赵猛然站住脚步——真的香!好香的味道!肚子比鼻子反应还快,“叽咕”叫了两下。 庙宇年久失修,满是灰尘。小小的庙堂里坐了三四个人,大约都是歇脚的路人,角落里坐着个姑娘,正生了一堆火,在烤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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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馒头哪能这样香?!”
少主不满的声音传出来,紧接着车帘一掀,看样子似要亲自出马。阿良连忙从车底拿出牛皮雨靴递给伴雪,伴雪给少主穿上,车上的莺莺燕燕也都下来,伴雪打起伞,伴着少主往庙里去。
破庙里坐的几个人,都是避雨的庄稼人,一下子见到这一大堆天仙般的美人进来,眼珠子都快挪不开。然而这么多的美人里面,人们的第一道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到当中那位少年公子身上。
世上竟有生得这样好看的男人?等等,他真的是男人吗?不会是传说中的女扮男装吧?
每个人都在看他,他的视线里却只有那只放在火上烤的馒头。
馒头已经烤成淡淡的金黄色,一只手拿着小小的软毛刷子,往上面刷了一层麻油,再洒上一点盐和胡椒,香气顿时大盛。
他的鼻子几乎要粘到馒头上去……细细闻那香味,叹道:“好手艺!一只馒头也能烤成如此美味,姑娘真是绝顶高手。”
那姑娘脸上有风霜之色,看来也是赶路的人。头发蓬松,胡乱挽着一个髻,已经散下大半,发丝搭在肩上,沾了少许柴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馒头已经烤好了,她轻轻咬了一口,刚离火的馒头烫得很,然而又实在太饿了,囫囵吞了下去。大赵有上前的冲动——不是抢馒头,而是帮少主擦掉嘴角快要流下来的口水,只听少主咳嗽一声,问道:“姑娘,你还有馒头吗?再帮我烤一个好不好?”
他那绝世的姿容,再加上这醉了似的使不上力气的温柔声音,哪一个女人不会醉倒?
姑娘却淡淡道:“馒头我是还有。但这是我的口粮,给了你,我就没有了。”
少主见她开口,就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十分有诚意地商量:“这样吧。你帮我烤一个,到了前头,我买十个还给你。”
她摇头,“我只吃自己的馒头,不跟你做交易——”一个“易”字还没有完全落地,她忽然闻到一丝异香。
“龙涎香!”竟然是御用的龙涎香!
她脱口而出:“你好大的胆子!”
少主温柔的眼睛忽然掠过一道光芒,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姑娘怎么知道龙涎香?”
她似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紧紧闭上了嘴巴。
少主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她脸形温婉,眉目平淡,身上穿着蓝衫绿裙,已经布满风霜。他内心猜度,唇角含笑,轻声道:“姑娘是从宫里出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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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6:15
她一惊,嘴巴闭得更紧。
少主笑了,这样拙劣的掩饰怎么能瞒得过他?
“你放心。我虽然也用龙涎香,却不是宫里的人。而且如果有人肯给我一点点好处,我就不揭发她的身份。”见她紧抿着嘴唇不动,又道,“唉,私逃出宫可不是小罪哦……不知道被抓回去会怎么样呢?”
她动摇了,看了他一眼,又再看了一眼,极慎重地问:“要是我烤个馒头给你,你就不说出去?”
她面容平淡无奇,一对眼珠子倒是温润得很,非常非常认真地望过来。
少主轻咳一声,忍住笑意,“当然。”
他没事揭发一个逃出宫的小宫女干吗?吃饱了撑的吗?何况,他还没吃饱呢。
“好。”她说得郑重,隐隐有一股豪气。从包袱里再拿出一只馒头,放在火上烤起来。
馒头的香气很快散发出来,少主看着她上料的手法极为熟练,简直如同行云流水,忍不住问:“你是御膳房里的吧?”
她没有回答,脸上却有一丝疑问:“我请教你一件事。”
“请说请说。”
“我看起来很像宫里出来的吗?为什么你们都看得出来?”
“哦?还有人看出来过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她脸上郁闷变作懊恼,“一出宫,就有个骗子看出来了,还骗走了我的钱袋。我到底哪点像宫里人?”
少主微微笑了,“你这身衣裳的料子是上贡的蓝玉纱吧?这料子可难得得很,除了皇宫里的人,就是王公大臣家里才会有。大臣家里的姑娘可闻不出龙涎香,那么你自然是御前侍候的人。”
说话间,馒头已经烤好,美丽的少主接过,闻了闻,陶醉地深深呼吸,“多谢多谢。”
“不用谢。”她已经别过头去,整理自己的包袱,淡淡地说,“只要你忘记见过我就可以了。”
“相逢便是有缘,姑娘何必这样无情?”
少主脸上噙着一分笑意,眉梢眼角也溅上了一点,整个人就似花枝清露,只看一眼,人的心就要为他柔软起来。
他嘴上却说得那样含情,身子已经往外走,一面咬了一口馒头,奇异的酥脆口感几乎是立刻征服了他的唇齿,他的脚步停下。
馒头如飞雪化泥,消失在他花瓣似的唇畔——走人的主意改变了——他回过头来,脸上有万种柔情,他柔声问:“姑娘,你要去哪里?”
那样温柔的声音,那样温柔的表情,仿佛面前这姿色平淡的姑娘是天下最动人的美女,又或是他久寻不获的心上人,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伴雪等人听了,都忍不住心神一荡。
蓝衣绿裙的姑娘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少主打叠起百样温存,款款道:“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万一我们同路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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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6:16
“不,我们不同路。”
“姑娘甚至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怎么就说不同路呢?”少主一脸好脾气地笑,千方百计想把这位御膳宫女拐上路。
“我们不会同路的。”
她说得这样坚定,看来绝难改变主意。养尊处优的少主无奈,只好放弃,“那么,咱们后会有期?”
“不。”她说,“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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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虾炙。
通花软牛肠。
天孙脍。
冷蟾儿羹。
金银夹花蟹肉卷。
羊皮花丝。
连珠起肉。
暖寒花酿驴蒸。
高细浮幼羊。
鱼脍白龙粉。
拖刀折筋雅脍。
交加鸭脂。
贴乳盐花鱼屑。
含酱饼。
龙须春香冷汤。
十五道菜,装在雕龙砌凤的盘子里,香气浮动,色相动人。
可是华衣优雅的少主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只见他目光淡淡地扫过桌面,望向立在一旁的掌柜,“就这些?”
“公子,我们文王楼的招牌菜可全都在这儿!”掌柜很卖力地介绍,“这些都是周文王的食单啊!别说在通昭城,就算在大晏,也是独此一号的!你看这菜式、这做法、这刀工,都是世家传下来的!”
“周文王就吃这些东西啊?”少主懒懒地拿勺舀起一勺汤,又迎着亮光把它倒回去,半眯着眼,“唉,看来当朝的皇上比周文王有福得多呵……”
连个馒头都那么好吃……
怀念啊怀念,感慨啊感慨……
“就算味道不好,少主也将就着用一点。”伴雪夹了一筷子菜,送到花瓣似的唇边,“少主这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整天只吃蜜饯身体哪里受得了?”
有美人在旁温柔款语,少主方张开嘴,半带着不情愿地吃了,叹道:“我应该让她多烤几个馒头的!”留着慢慢吃。
伴雪嫣然一笑,“少主只怕是当时饿了,饿的时候,东西总是特别好吃。”
“不、不。你不知道天下间的东西,都有各自的味道。普通人烤的馒头只是人力加进去的味道,她烤出来的却是馒头本身的原味啊!”
说完脸上又是一副万分向往的神情,惹得伴雪笑道:“要是那位姑娘是位美人,你抢也要把她抢回城了。”
华衣少年做愁苦状,“咦,难道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么个好色鬼吗?”
这一问,不止伴雪,身旁的数位美人儿都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还好意思说!大小姐帮你定下花家的二小姐,人家的万贯家财你还不满意,非要亲自看过人才答应下来。要不是未来的少夫人美若天仙,这趟亲事可不就泡汤了吗?”
少主无辜地道:“我要娶的妻子难道连看一眼也不成?”
“成成成。”伴雪带笑白了他一眼,又侍候他喝了一口汤,“你做什么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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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6:17
一番说笑,才哄着少主再吃了几筷子,就挥挥手,不吃了。
一直站在旁边垂手侍立的掌柜羡慕得两眼冒绿光。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竟然能享这等艳福!一面命人把饭菜撤下,换上八样蜜饯干果。
华衣少主见了蜜饯,脸上倒放出光来。他吃饭才吃小半碗,蜜饯倒吃了一大半,最后又上了碗栗子甜羹,才算吃好了中饭。打赏了亲身侍候的掌柜,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喧闹。
文王楼分作两层,正临着街面,下面的声音,上面听得七七八八,好像是一起当铺发生的纠纷,楼上的人也没有太在意。但就在下楼的时候,少主忽然听到一句:“我没有。”
三个字,哪怕隐含着怒气,仍然说得中正平和。夹在七嘴八舌的嘈杂声响里,转瞬便被淹没了。楼上的华衣少年止住了脚步,唇畔浮起一丝笑意,便如日光里开了一朵蔷薇花,风姿动人,只听他曼声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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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楼侧对面的一家当铺门口围满了人,当铺老板举着手里的一支碧玉钗,道:“众位都看清楚了,这分明是我新买给我家娘子的钗子。这位姑娘倒说是她拿来当的。我在此地做了几十年生意,哪里做过这样坑蒙拐骗的事?众位街坊邻居都是了解我的为人的,断不会为了几个钱为难一个小姑娘。我看你风尘仆仆,行色匆匆,真要急着用钱,我还可以借几两给你,但你要诓我这钗子,可万万不行!”
被围在人群中的姑娘蓝衫绿裙,气得脸色发白,“那钗子明明是我的,你、你快点还给我。”
这当铺老板是通昭城一霸,周围的人都不敢招惹。明知道这位姑娘可能是被欺负,也不敢出声。老板见她这样说,脸色一冷,沉声道:“小姑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我的地界,还要诓我的东西,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我已经不计较你闹到我铺子里来,你倒还瞪鼻子上脸,来人哪!”
三四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从当铺里走出来,往蓝衫姑娘面前叉腰一站,好似一堵人墙。
人群中见势不善,忍不住劝道:“姑娘,算了吧!东西都是身外物,人平安要紧!”
蓝衫姑娘胸膛急速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凭几个打手,就可以强抢别人东西吗?”
她一抖身上的包袱,拿出两截棍子,“咔嚓”一合,原来是一杆红缨枪,一脚踏开马步,枪尖微颤,红缨轻扬,指向那四个壮汉。
老板一使眼色,壮汉们怒吼一声,操起家伙扑了上去。
文王楼的二楼厢房,窗户推开了一扇。一名华衣少年凭窗而坐,手上捧着一只薄胎细瓷的茶杯,慢慢地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懒洋洋地喝了一口,继续看戏似的望向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