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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5:08
她的惊讶仅仅维持了一瞬,转眼便消失,低低地道:“等一会儿,你就会知道,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她的声音那么低,低得像是在自语,那些话,似乎只有在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才会说出口。
“我不管!”莫行南大声道。
她沉默了,消瘦的身子凝立在月光下,似乎要像一片沉入水中的纸张一样被浸湿、融化。半晌,她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莫行南,我会记得你一辈子。”
莫行南一喜,然而,她接着道:“但是,请按我的话去做。因为,这才是救我的唯一方法。”她的目中,隐隐有水气流转,眼泪似乎随时要流下来,她轻声道,“也是,唯一让我回家的方法。”
? ? ?
他终究还是来到了深渊之畔,身上涂满鲜血之后,披上了外衣。
月华如水,却照不见这无底深渊。黑糊糊的洞口看起来仍然一片绝望的死黑。
月轮按照它既定的轨迹,缓缓地,爬上了中天。
刹那之间,四下里光华大盛,连这幽深的渊口,也挤进去一抹月光。隐隐地,似乎传来水声。
莫行南没有再等下去,一套“达摩伏虎拳”,就在渊边施展开来。
达摩伏虎拳,是问武院弟子的入门功夫。进入问武院的第一年,学生们将在少林寺度过,学习最基础的拳脚功夫,以锻炼根骨;次年入武当,修习太上玄清心法,以稳固心志玄神。到了第三年,才能进入问武院。院内分为身刃和无身刃两大教类。身刃即刀剑拳掌种种外门功夫,以及内功与轻功身法;无身刃即机关、暗器、兵阵、医药、星相、占卜。
莫行南十岁进问武院,主修身刃,是问武院辛卯年的身刃状元。就如问武院里授徒最苛刻的岑夫子所说:“莫行南,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不是奇在根骨,而是奇在心性。在练武的时候,他的心底毫无杂念。而杂念,又是多少高手精进时最大的障碍!”
此刻,一套普普通通的达摩伏虎拳,在莫行南使来虎虎生风。他很快进入状态,身上热气蒸腾,血的腥气似乎重了许多。正在这个时候,脚底忽然震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重物,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
这万仞的高山之巅,当然没有人抬什么笨重家伙上来。
正疑惑间,又震了一下。紧接着,响起一下沉闷的水声。
似乎是“哗拉”一声,隔得极深,极远,传上来的时候,只是如同闷鼓一般的声响。然而这一声之后,沉闷的水声忽如滚开了一般,闷雷一样响起。
足底的颤动,愈来愈急,愈来愈重。
而这声音,正是来自于一片漆黑的深渊中!
莫行南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手伸到后背,摸了个空,才想起,方才她为了减轻他身上的重量,把他的背月关刀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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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此时,远处传来极凄厉的一声高喊:“快跑!”
莫行南如梦初醒,转身就照着她说的路线掠去!足尖刚点上小山坡,身后传来雷霆般的一声巨响,似惊蛰时刻的炸雷,震得山巅一颤!
一道浓重的腥气瞬间袭来!
不能回头!
亦根本没有余力回头!
他不知道身后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在回头的一个刹那,对方就能杀死他!
他只有跑!
用尽平生的力气,用尽来生的力气,面色因用力而变得紫红,那一刻,他的头发都因这速度而笔直地飞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快,只觉得周边的山石树木,都如风一样往后掠去,山风突然变得凛冽,像刀子一般割着他的脸。他唯一的神志,只能用来辨别她指出的路线,拼了性命,往前飞奔!
身后传来浓重的腥热之气,似乎随时要喷到他头上。亦有重物压倒树木的种种声响,夹在嘶嘶的呼气声里,如命运的巨掌,压过来!
那面面相对的岩石近了!近了!就在眼前了!他大喝一声,向前跃去,猛然间身形一滞,衣带居然被对方挂住!
那一刻,除了恐惧,再也没有别的思想,腥热的气息喷上了他的后背,他用力挣断了衣带,身形再也无法稳住,向前跌去!
如命运一样沉重的阴影附骨而来,充满了血腥的腻滑物体覆上了他的腿,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想到,如果有刀,也许、也许他还有机会……
? ? ?
料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他睁开眼睛——回头……
那是一只斗大的三角头颅,额上生出一对墨绿的犄角,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绿得接近墨的颜色,唯有一双眼睛血红。此刻,它血红的眼睛看着他,目中似乎有不可置信的迷茫,它看看他,又回过头去看看自己的身子——那桶一样粗的身子夹在两块岩石之间,一动之间,它的脸上就增一分痛苦,最终,它发出一声长嘶,狂暴地一甩头。
到嘴的猎物、莫行南的身子就这样被甩了出去,下面,便是万仞深的悬崖!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条长长的藤萝飞过来,缚住了他。可藤萝止不住他的下坠之势,执藤的人发出一声惊呼,同他一起往下坠去。
那一场蛇口逃生,几乎用尽了莫行南全部的力气——还有勇气,他整个人疲惫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然而她似乎更加没有本事稳住两个人的下坠之势,他提起最后一口真气,勉强握住触手之处的一条藤蔓,她的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两个人,空悠悠地挂在山壁上。
山顶之上的震颠不断传来,在龙蟒的愤怒之下,两人头上的树木、山石、藤萝不断往下滑落倾塌。两人在小小的方寸之地腾挪躲避,头上、身上已经落满了尘土树叶,手中的藤蔓也岌岌可危,莫行南咬了咬牙,道:“这里待不住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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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呆,目中露出恐惧,“上去?”
“凭你的轻功,上去不是很简单吗?”
“那你呢?我带着你,没法上去。”
“我?”他冷冷一笑,向来充满阳光的面庞,忽然变得冷冽而愤怒,“我已经是送到那怪物面前的食物,这个时候死和那个时候死,有什么分别?”他铁青着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原来你问我心愿时,就把我当成了死人!原来在我身上涂满鲜血、让我练拳,就是为了引这个怪物出来!你、你好恶毒!”
她的脸色一白。白得如同雪纸,再无别的颜色。
眼中的神情,却变了又变,从愧疚与不忍,到凄迷与忧伤,最后,变作冷漠与不愤,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给他,冷冷道:“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拿到了!这场交易可是两厢情愿的!”
被塞到他怀里的,是一株墨绿色的花草,两片叶子托起一朵小小花朵。花朵也是墨绿色的,连同根、茎、叶都是这种绿到极深处的颜色。
像极了那条龙蟒的颜色!
他握着这朵花,激动、愤怒、心痛、悲伤种种情绪在心头涌动,到最后竟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滋味,他只是大声道:“这不是交易!我是真心帮你!而你,居然利用我的同情,让我去送死!”他的牙关轻轻颤抖,连同声音都在发颤,“你、你这个妖女!”
她的眸子深沉似海,忽然地,她长声一笑,“不错,我是妖女,我就是骗你,就是想让你当我的替死鬼!”
头顶土木纷坠,两人处境危险万分,她却嫣然笑了起来,“你不是很羡慕我的轻功吗?刚刚你跑得多快自己知道吗?若是有条这样的怪物日日夜夜追着你,你的轻功当然无敌于天下!”说着她仰头一笑,双颊泛起奇异的嫣红,状若疯狂,“今天的你,就是八月十五的我!我被人带到这里,眷养在这鸟都没有一只的荒山上。从五岁起就知道自己被安排的命运,是成为那怪物的食物,然后他们才能下深渊摘取绿离披!绿离披、绿离披!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花圣药?那是我的血,我的命!”
她尖着声音说完,忽地松开他的腰,攀住了另一株藤萝,如飞鸟一样,在壁上轻点几下,消失在壁上,只剩声音遥遥传来:“如果不是我,你早就直接跳进去喂龙蟒了!如果不是我,你方才已经被甩下去死无葬身之地了!”她恨恨地道,“忘恩负义的男人!有本事,上来杀我啊!”
莫行南当然没有力气去杀她,他仅剩的力气,连换根藤萝也做不到了,幸运的是,山巅之上的动静渐渐消失,宝相庄严的鱼蓝山,慢慢地,又恢复了她本有的宁静与幽深。
莫行南挂在藤蔓之上,渐渐地恢复了一些体力,慢慢地爬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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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之上,一片狼藉。龙蟒在穿行之际,扫过的东西无一幸免,无论是树木还是桥廊与花草,纷纷倒地不起。它的身子足有三丈多长,三角头颅挣扎扭曲,满目都是狂怒和痛苦。夹在岩石间的身子,流出殷殷鲜血,石头都被染成红色。
那个消瘦的黑衣女子,站在龙蟒的尸首旁边,手里提着他的大背关刀。
他大吃一惊,“你杀了它?!”
她居然能杀了它?!
然而他随即便注意到,他的背月关刀,刀口光洁如镜,没有一丝血污。
“是我杀了它。”她轻轻地、幽幽地道,“我在这两面岩石之间,埋下了一丈长的刀刃,刀背掩在土中,刀口对准它的颈腹。我研究过无数遍,这怪物全身刀枪不入,只有腹下一线,脆弱无比,从刀口上一游过,刚好把它的肚子剖开。”
她慢慢地说着,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刀,向龙蟒身上劈下去。一刀,又一刀。
莫行南忍不住道:“它已经死了,你还砍什么?”
“我砍的不是它,是我的梦魇。”她抬起头来,身上、头上已经溅满了血渍,月光一照,恍如地狱罗刹,“十二年来,每天晚上我都被它折磨得无法入睡。我从来不敢一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生怕在我睡着的时候,它就来了,然后一口吞掉我!”说着,她浑身一颤,恐惧升上双眸,很快却变作愤恨,刀下去得更快了,“我恨、我恨、我恨!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这样折磨我?!”
她消瘦的手再一次抡起沉重的背月关刀,劈向那噬人的怪物。刀太沉重,她的气力渐渐跟不上了,靠在岩石旁,大声喘息。
她的疯狂和恨意强烈地感染了莫行南。
他是恨她把他当做替死鬼,恨她一开始就存心利用他,但是,看到她这个样子,恨意却硬不起来,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发寒。
她瘦小的身体里蓄积了十二年的怨与恨,那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的所在。
他无声地叹息,走过去,从她手里取走了自己的刀,走开。
“慢着!”她喘息着唤住他。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不是答应要带我回去的吗?”她的声音变得又哀又怜,眼中似乎又要掉下泪来。
他的背影默然良久,才缓缓地转过身。月色下,他洒脱的眉目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和清冷,他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问:“为什么是我?因为我看起来比较好骗吗?”
她的头渐渐低下去,半晌,抬起来,道:“因为你不怀疑别人。送饭的越嬷嬷叫你往密林那边走,你就往那边走。我叫你来见我,你就来见我。轻功又很好。”说到这点她苍凉地一笑,“这一点,很重要。没有足够的轻功,片刻就要被那怪物吃掉,帮不上我的忙。还有,因为你是问武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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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
“你的衣服虽然又旧又破,可是衣摆上有只亮翅的仙鹤,那是问武院的标志。而问武院,是光阴教唯一避忌的地方。”她顿了顿,“你是问武院弟子,我跟你走,就算被他们遇上,他们也不敢怎么样。我在这荒山之上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一个样样都极理想的你。而且,八月十五就快到了,我已没有太多时间,无论你行与不行,我都必须试一试。”
莫行南沉默,似乎看得见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下去。
她的心思如此缜密,又如此狠毒,怎么会是个要人怜悯要人同情的小姑娘?
那些故作的软弱,那些晶莹的眼泪,也是为了骗他这个笨蛋的吧?
然而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带你走——不管怎么说,你帮我拿到了绿离披。正如你所说的,这是交易,你情我愿。”
第三章 阿南(1)
两个人的脚力不下于千里名驹,三天便出了苗疆。一路上平安无事,看来光阴教十分信赖龙蟒的守护力量,并且对他们的圣女娘娘也放心得很。
也许从来没有哪一位圣女反抗过这样的“命运”。
在下山的时候,她到一户人家“拿”了一套布衣,换下了那套暗夜般的黑衣。除了不习惯往身上叠加重物——如那些丁丁当当的银饰之类,她已与当地少女没什么不同。
而且自从换去那身黑衣,她似乎也从“圣女娘娘”的身份里走了出来。不再是那副冷冷冰冰的模样,也没有可怕的偏激与疯狂。脸色经过几日的行路,多了一些血色,看上去,她只是个面容姣好的少女,第一次出远门,因此对世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路人都对莫行南抱以羡慕的目光,因为自始至终,她都抱着他的胳膊。莫行南好几次悄然挣开,下一刻又被她拖住,他忍不住问:“你这是干吗?”
“我怕你走丢了。”她说。
莫行南翻翻白眼,“你是怕我丢下你走了吧!”
她笑笑。
莫行南深感污辱,“我答应了带你回家,就不会反悔。你随便找个人问一问,我莫行南是那种反复的小人吗?”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是担心自己走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目中又有片刻的凄伤,“我从来没有上过街,没有到过这么多人的地方,有点怕。”
她这样,莫行南倒没话说了,只能任由她拖着他的胳膊到处走。
好在后来她渐渐适应这繁华人世,已经不再担心自己走失,松开了莫行南的胳膊,不过这下,却换莫行南担心了。她看什么都新鲜,瞧见摊子、店铺就扑过去,扑过去就扑过去吧,还随手拿人东西,拿完便径直走人,店人问她要钱,她便回头往莫行南身上一指,“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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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个月,莫行南的钱袋便瘪了下去,却多出一大堆行李。各式各样的绸缎、衣服、鞋袜、泥人,足足有三五个包袱。
莫行南认为很有必要跟她谈一谈,“我只答应带你回家,却没有说过要包吃包住包玩包买东西,对不对?”他晃了晃空荡荡的钱袋,“最重要的是,你已经把我的钱全花完了。”
“哦。”
“哦?”看着她这样漫不经心的样子,莫行南拧眉,“‘哦’是什么意思?”
“‘哦’的意思,就是我已经明白了。”
这句话让莫行南稍感欣慰。
然而第二天,她看见了一家胭脂铺,还是忍不住冲了进去,莫行南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拉了出来,“喂,你知不知道我们只剩下吃面条的钱?”
她“嘻嘻”一笑,“你没有,我有啊。”说着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绣金荷包,在他面前晃了两晃。
“这、这是哪里来的?”
“昨天那家客栈里拿的。”
“拿的?!”
“嗯,那胖子睡得死极了,我就顺手把他的银子拿了过来。”她说得再自然不过,好像只是到自家的菜园子里摘了几根青菜一样轻松平常。
然而莫行南却瞪大了眼,半天,才说得出话:“你的轻功,就准备拿来做贼吗?”
“练都练了,不用白不用。”她说完,似是觉得已经交代清楚,转身又要往胭脂铺里去——在山上住得太久,对这些姑娘家用的东西,她有着超出常人的狂热兴趣。
可惜下一刻,她的手就被人拖住,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一张眉头紧皱的脸。
大大咧咧的莫行南,浓眉皱起,高大的身形似给人无形压力,他沉沉地开口:“把钱袋送回去。”她的眼中滑过一道不忿光芒,然而一闪即逝,她似乎越来越乖巧,点了点头,“好吧。”
? ? ?
两人赶到客栈的时候,里面人围了一堆人,一名中年男子正拉着掌柜的衣襟不肯放手,一面嚷着说要去报官。
莫行南正要开口,忽然听她“啊”了一声,接着弯下腰去,疑惑道:“这是什么?好像是钱袋啊!谁掉在这里的?”
众人一齐向她看去,她手上可不正拿着个钱袋?
中年男子顿时两眼发光,从她手上拿过钱袋,贴着胸口半天,笑眯眯地摸出两文钱,递给她,“小姑娘真是懂事呵,叫什么名字?”
她身形消瘦,原本就比同龄人个子小,因为头发短,只能梳成孩子般的总角髻。身上又穿得花花绿绿——大概是穿黑衣太久,她无比喜欢这些颜色鲜艳的衣裳——一眼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谢谢大叔。”她笑眯眯地接过,“我叫阿南。”
“阿南啊,嗯,乖,真乖。”他无比艳羡地看着莫行南,“兄弟,你可真是有福气啊,有这么乖巧可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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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5:14
虽然头发没梳、胡子没剃,衣服又有些破旧,但也不代表别人可以忽视他充满朝气的浓眉,以及无比年轻的双眼。莫行南朝这个被钱袋盖住眼睛的男人,翻了翻白眼。
她却脆生生地道:“爹,我要吃糖葫芦。”
莫行南给她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神经?”
“我、我好久没吃过糖葫芦了……”她无限委屈地拉着他的袖子,眼中似乎有水汽弥漫,“这两文钱既然是大叔给我的……”她的声音似乎都在轻轻颤抖。
“喂,你胡说些什么?谁是你爹……”莫行南话还没说完,身子却已经浸在一片冰冷的目中里。这些目光,有鄙视、有厌恶、有轻蔑、有不满。似乎都在责怪他欺负这样一个小女孩子。旁边摆摊子的一位妇人看不过,上前来打抱不平:“你们这些男人就这样!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半点也不知道心疼!”
旁人也道:“真是,不过一串糖葫芦而已。”
“瞧他那身衣服,只怕实在穷得可怜。”
“可那两文钱是这位大爷给他女儿买吃的嘛!”
……
纷纷的议论声在空气中嗡成一片,莫行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头大无比,向她道:“你快跟他们说清楚!”
然而她却偏过头去,这极缓慢极无力的一偏头,在旁人眼中看来,自然委屈可怜无比,但莫行南却无比清晰地看到,她的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莫行南睁大了眼,张大了嘴,一丝怒气霍地腾了上来,浓眉一皱,不再管这指指点点的人群,拎起她就走。
隐隐还有一丝尾音飘来:“啧啧,真可怜……”
莫行南被气得吐血,到底在说谁可怜?
到了无人处,他一手把她放下,怒道:“你耍我?”
“没什么呀。”她微笑着抚了抚衣摆,“你凭空捡了个女儿,不开心吗?”
他怒气冲冲,“开心个屁!”
“可是我有了个爹,却很开心呢!”她如孩子般笑着,眼中浮动的目光,却如暗夜湖泊般深不可测,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我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半点也记不得了。但他一定会给我买衣服、买糕点,出趟远门,还会给我带各式新奇的玩意儿。我今年十七岁,他还要操心给我找婆家……”她抚着自己的脸,微笑了,问他,“你说,我爹会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直牵挂着回家,牵挂着父母,这一点莫行南很清楚。她提起父亲,他有一丝不忍,可是想想方才被她捉弄,他心头火起,重重地“哼”了一声。
“小气鬼。”她忽然向他扮了个鬼脸,“谁让你弄得我买不成胭脂,还让我巴巴地跑这么一趟路?”
原来她虽然答应还钱,心里却还记恨。一记恨,就缁珠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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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5:15
莫行南深深皱起了浓眉,“你得答应我,这一路上,有违侠义之道的事,绝对不能做。”
她笑了笑,没有答话,拎着裙摆,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莫行南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怒气,在这一刻又升腾了起来,“喂,你听到没有?”
她的身子站住了,静了片刻,回过头来,粲然一笑,“我可不叫‘喂’。”
莫行南一怔。
“从今天开始,我的名字叫做阿南。”
“阿南?”莫行南的眉毛再一次打结,“那是我的名字!”
“是吗?你不是叫莫行南吗?”她极为诧异,“你叫莫行南,我叫阿南。你三个字,我两个字,怎么能说是你的名字?”
莫行南气结,明知道她那副诧异的样子是装的!“我娘是这么叫我的!”
“哦。”她点点头,忽又问,“那‘莫行南’的名字,也是你娘取的?”
他闷闷地,“嗯。”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莫行南……看起来,好像是叫你不要往南边走呢!”
“我出生的时候,有个和尚说我这辈子大忌南方,我娘就给我娶了这个名字。”
她却若有所思,“大忌南方?那你还去苗疆?”
“这些神鬼之说,我才不信!说什么我去了南方九死一生,可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莫行南说着,忽然发现话题不知何时被她转移到自己头上来,恼怒,“问这个干吗?”
“呵,不说了、不说了。”她倒像是很好说话,回头挽上他的手。走了一半,忽然问,“你喜欢的那位姑娘,叫李轻衣是吗?这个名字也很好听。”想了一想,“嗯,虽然好听,不过还是没有阿南好。阿南、阿南,你不觉得这名字很不错吗?”
看到他即将竖起的眉,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忧伤,“我不叫‘喂’,我想有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你先借我用一下吧,等我找到了父母,就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她的眼波迷离如梦、神情哀婉凄切、眼中水汽翻滚,似乎轻轻一拂便要流下泪来。
莫行南怔怔地看着她——她变脸,真的比变戏法还要快。
并且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做出这样一副表情——不管是真是假,他都没法子不答应她。
? ? ?
晚上,莫行南倒出身上所有的碎子儿,只够买到两碗阳春面。
两人在灯光昏暗的面摊上面对面而坐,她看着他埋头猛吃的样子,忽然道:“我不想吃面。”
“我的姑奶奶,不吃面,你要吃什么?”
“不知道。”她托着下巴,斜飞的娇煞眉目在灯光下有难言的温柔可爱,“总之我现在不想吃面,你帮我把这碗吃了吧。”
“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了。”莫行南严肃地看着她,“如果你不吃这碗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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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9 23:35:16
“知道了、知道了。”她很不耐烦地把面推到他面前。
“真是,到时候不要喊饿……”莫行南咕哝着把那碗面接了过来,三下五除二便干光了,两碗面条,刚好够他八成饱。
暮色已经降临,两个人扛着一大堆行李,站在街头,举目四顾,不知在何处栖身。
她叹了口气,“真对不住,我不知道没有钱的日子这样惨。”
“我行走江湖,荒山野地也能倒头就睡。”莫行南满不在乎地道,“不过你就成问题了。”
她不说话了,似乎在考虑夜宿荒山的可能性。
半晌,她忽然问:“为什么不能偷别人的钱?”
她居然又动了这个念头,莫行南翻了个白眼,“因为那是别人辛辛苦苦赚来的。”
“如果不是辛苦钱呢?”
莫行南不解。
她伸手一指前方不远处,“你看那里。那房子又高大又阔气,进出的人个个衣饰光鲜,主人一定很会赚钱,而且,一定不用太辛苦。我们去拿一点做盘缠,他也不会心疼,我们又有好处。好不好?”所指之处,果然门庭若市,几个带刀的男子正一箱一箱地往里面抬东西,从箱子的分量来看,多半是金银珠宝之类。
莫行南的眼睛就亮了,刹那间胜过天上的星辰。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扛着几只大包袱就大步往前走去,在房子的大门口停下。
几个男子见了他,脸上有戒备之色,问:“兄弟有何贵干?”
“也没什么贵干,只是想来出一把力气。”他笑嘻嘻地道,“在下莫行南。”
“莫行南?”为首的男子惊呼出声,“可是问武院辛卯年身刃状元、号称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喝酒与打架不要命、拜师与娶亲不花钱的背月关刀——莫、行、南?!”
看着自己长长的名头被这人一口气报出来,还以脸上又惊又喜的神情作为衬托,莫行南真是心情大好,怡然地点点头,背月关刀上的红缨无风自动,“正是在下。”
“原来是莫少侠大驾光临,失敬失敬!”那几名男子连忙抱拳,看到他身后的女孩子,以为又是问武院的弟子,“这位姑娘,还未请教……”
莫行南待要介绍:“她是……”
“我是阿南!”她已经脆生生地道。
莫行南松了口气,还好这回她没说是自己的女儿。
那男子将二人引进厅上,恭声道:“二位稍候,小人这就去请我家局主。”
阿南看着他恭恭敬敬地退开三步,才转步离去,忍不住问莫行南:“看起来,你似乎很有名?”
莫行南“嘿嘿”笑了两声,嘴上道:“一般、一般。”
“这是什么地方?”
“振威镖局的襄城分局。”见她一脸迷茫,他解释道,“镖局,就是专为人保送东西的地方。比方说你这些衣裳胭脂要送到一个地方,自己去不方便,就托他们去送。而振威镖局,是这些局里颇有名气的一家。我去年到京城的时候,跟他们少局主喝过酒,那小子号称酒量无敌,结果还不是倒在我的酒坛之下,哈哈哈……”笑了一阵,肚子里的酒虫开始叫唤,他叹了一口气,“唉,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喝酒了。希望这位分局主能拿几坛好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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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他会请你喝酒?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脸上有明显的得意之色,“嘿嘿,为什么?因为我是莫行南嘛!”
她笑了,“那又怎样?”
她这样不给面子,他正要发作,只闻一个洪亮的声音由厅后传来:“莫少侠打抱不平,侠义无双,今日居然光临敝局,真令寒舍生辉啊。”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者走出来,满面都是笑容,一走来,便握着莫行南的手,“听闻莫少侠三个月前除去梦合山上的匪盗,为我汾北至襄北数十家分局免去前路之忧,如此大恩,洪某不敢言谢。今日大驾光临,还盼盘桓几日,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
“好说好说。”莫行南也笑得欢畅,“我正想向洪局主讨个差使。”
洪局主有丝诧异,“莫少侠此话怎讲?”
“实不相瞒,在下身无分文,正想投身来给洪局主做镖师呢!”
“莫少侠说什么笑话?少侠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若是襄城不够,我让人快马去兄弟分局借来!”
莫行南正色道:“这可不行。我怎能白拿你的银子?眼下有没有哪趟镖要出门?”
“要莫少侠押镖,可不是大材小用吗?!”
洪局主还要客气,阿南忽然道:“帮你押镖,你是不是肯给银子?给多少?”
洪局主一愣,后而笑道:“姑娘……”
“我叫阿南!”她新有了名字,似乎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才好,紧接着又问,“你们也别客气来客气去了,你不让他押镖,他也不想白白拿钱,反正你夸得他天上有,地下无,让他给你押镖不是很省心吗?这样子正好皆大欢喜。”
她声音清脆,说话利落,听得莫行南点头不已,“正是这个意思。”
“好吧。”洪局主只好答应了,又笑道,“后堂已备下酒席,莫少侠、阿南姑娘,这边请。”
? ? ?
席面丰盛,山珍海味无所不有,洪局主与其他几个一等镖师作陪,同莫行南边喝边聊。说莫行南如何独身追捕江洋大盗、如何千里护送受伤的别派弟子返回师门、如何夺得问武院辛卯年身刃状元、如何一人独战杀手组织尽堂的六大高手……一时江湖风云,快意恩仇。
酒过三巡,已经混得其熟无比,“莫少侠”已经变成了“莫兄弟”,只听洪局主道:“莫兄弟向来不到南疆啊,这次所为何事?”
喝得兴起的莫行南更是豪爽无比,一扬眉,道:“找绿离披。”
“绿离披?!”
当场人都震了一震。
莫行南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那株通体墨绿的花草,亮在席上,“看!”
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传说中能肉白骨活死人的奇花异草上,眼珠似乎都要掉下来,“这就是绿离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