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7-9 23:38:04


这一日,天阴得像铺了铅块,几点雪花徐徐地飘散下来。京师初冬的头一场雪,轻盈地似是怕惊醒初冬黄昏下的残梦。


伫立在剑阁门外的卓南雁望着头顶飘遥的雪花,忽然怔住了,想起当日在随州杨将军庙中初见林霜月时,也是这般白雪飘飞。立时红袖伴读、拼棋定情、湖畔别离,乃至金陵聚散的点点滴滴,便在他脑中走马灯般地闪现。卓南雁僵立多时,才自心底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暗道:“小月儿,我来这龙吟坛,已是两个多月了,却不知何时才能与你再见!”


他心下愁苦,忍不住长剑翻飞,将一路忘忧剑法施展开来。挥剑苦练多时,卓南雁忽然发现,那雪花到了自己身前半尺之处,就会慌乱地飘开。“难道我身上散出一股劲道,竟将身前的雪花推开?“他心内一震,猛又想起,那晚力拼百里淳时,那股自丹田内涌出的沛然难匹的怪异内劲,暗道:“这些日子来,总觉体内真气勃勃跃动,似乎丹田之气增强了数倍。灵棋剑经上的内功重在感悟天地气机变化,意蕴虽高,但施展出来却绝无如此刚猛,这逼得百里淳手足无措的劲力自然便是天衣真气了。这天衣真气竟然如此灵验!”


卓南雁的眼前不由一亮,“照着如此进境,迟早有一日会赶上完颜亨!”一抬头,只见飞雪渐大,头顶上的天宇映入眼内,却觉异常的浩瀚寥廓。猛然间他心有所感,飞身跃起,剑如灵蛇,“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已将近日习得的忘忧剑法一招招施展了开来。这时他心中狂喜,剑法使得意境十足,一缕缕剑气竟将身周的细雪卷起,随着他的剑势开阖起舞。方、圆、动、静四招使完,雪地上便现出被剑气切割而成的两个圆形,二圆交融,恰似阴阳交汇,蕴意无尽。


正自得意,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喝声:“好剑法!”却是白发苍苍的钟离轩不知何时已立在了三丈开外的雪地之中。


卓南雁心下微惊,却笑道:“钟离先生也出来赏雪么,您这么不声不响地过来,倒吓了晚辈一跳!”钟离轩仍旧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丝毫不理会他话中的挪耶之意,颤巍巍走近,道:“能将一套乱七八糟的忘忧剑法参悟得如此透彻,老弟实乃天纵奇才!老叟大开眼界!”


卓南雁虽知这钟离轩貌似愚痴,实则城府深不可测,但听了他这番恭维,还是心底自觉洋洋得意,呵呵笑道:“雕虫小技,竟能入得钟离先生法眼,晚辈今晚可得多饮几杯!”钟离轩迟钝的老眼中精光忽闪,摇头道:“这怎能算得雕虫小技?二十年来,能将剑法使得如此圆融自在的,老朽只见过两人!”卓南雁淡淡微笑,却不搭话。钟离轩自顾自地道:“头一人么,便是剑狂卓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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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听得父亲卓藏锋的名字,卓南雁脸上的笑容不由微微一颤,却极力装出一副随意的口气道:“晚辈也听过这人的大名,先生跟他动过手么?”钟离轩呵呵苦笑:“二十年前,老夫目空四海,只道一身指剑功夫,早入化境,哪想到遇见卓先生,给他小小教训一番,才知天外有天。老夫心灰意冷,一家伙便由南朝远远躲到了大金。”卓南雁心下大奇:“父亲赢了他,他提起父亲来,却还恭恭敬敬!”心底只盼着他多说些父亲的事情,便淡淡笑道,“后来这剑狂到了何处,晚辈倒好想去拜会他一番。”


“卓盟主后来不知所踪,这也是武林一大悬案!”钟离轩却只匆匆一叹,便将话题岔开,“另一个剑法可堪与卓盟主比肩的人,自然便是楼主啦!嘿嘿,若非老夫当年跟他比剑,输得心服口服,也不会将老命卖给了他,跟着他这多年出生入死!”卓南雁咦了一声,忽道:“既然王爷剑法如此高明,为何他不来参悟这忘忧剑法?”


钟离轩掀起老眼,道:“谁说楼主不来,他时时来这龙吟坛内参悟绝顶武功,只不过他参的不是剑法!”卓南雁道:“那是什么,天衣真气么?”钟离轩缓缓摇头:“楼主参的,乃是天道!”


卓南雁想起当年徐涤尘谈及的天元境界的话,忍不住挑起剑眉,问:“天道,那要怎样参?”钟离轩嘿嘿笑道:“南小弟若有兴致,老夫倒可带你去瞧瞧!”卓南雁双目发光,笑道:“好,正要开开眼界!”钟离轩大袖一摆,转身便走,一幌之间,身子已在数丈开外。卓南雁知他要试探自己轻功,提气急追。这些日子修炼天衣真气有得,举步落足,也是劲气充盈,轻捷更胜往昔。


二人一先一后,瞬息之间便奔出数十丈远,饶是卓南雁轻功高妙,竟一直不能将那数丈距离拉近,不由心下暗赞:“钟离轩不以轻功见长,脚下还有如此功夫。此人身为龙吟四老之首,果然深不可测。”再奔片刻,钟离轩却忽地止住步子,望着前面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道:“这便是楼主的修炼之所!”


卓南雁见那小屋狭小低矮,黑沉沉的毫不起眼,笑道:“怎地这屋子阴森森的,透着一股……”随着钟离轩大步走入,却又吃了一惊,叫道,“棺材?”却见这小屋内没有窗户,除了屋子当中摆着一具石棺,再无别物。屋内十分洁净,显是常有人来打扫。只是屋中摆上这么一具宽大石棺,便显得说不出的古怪阴森。


“难道王爷便在这里练功?”卓南雁紧盯着那具黑黝黝的石棺,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异样之感。“楼主在此不是练功,而是参悟,”钟离轩说着,忽然掀开那具石棺的棺盖,叹道,“他以沧海横流的绝世武功独步天下,一身内力修为,也已到了直窥天道的无上境界,所差者,只有一个‘死’关!他常常来这石棺内静卧,便是要参悟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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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心底剧震,盯着乌沉沉的棺内,眼前忽然闪过日月交替,星辰运转的奇异景象,似乎自己刹那间踏入了一个生命轮回的激流之中。耳旁钟离轩的声音更是幽幽的,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楼主常说,他的修为可以将荣华富贵、得失荣辱尽皆付之度外,只这生死一念,未能超脱。惟有破除死关,才能使他更上一层楼,尽窥天道之秘!”


卓南雁心生感悟,喃喃自语:“不错,荣枯贵贱,与死生大事相比,又何足道哉!”他生性跳荡飞扬,越是旁人视为艰险怪异之事,他越是干得有味道,这时蓦地听得完颜亨常做的一件世间最怪异不过的奇事,心底便油然生出一股怪异想法,不禁笑道:“钟离先生,晚辈倒想躺进去试试,参参这‘死’是个什么滋味!”


钟离轩呵呵一笑:“小弟请便!老夫无事之时,也曾来此盖棺静卧,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只是这道理总是参悟不透!”卓南雁飞身跃入石棺,静闭双目,道:“那就麻烦先生也盖上石棺!”声音才落,忽觉肋下微麻,竟已被钟离轩挥指点了穴道。他心下一惊:“这疯疯癫癫的老家伙要做什么?”正待跃起,却觉四肢无力,当下嘻嘻笑道,“钟离先生,你要跟晚辈玩什么游戏?”


只听得咯吱吱一声响,眼前陡然一黑,却是钟离轩已将石棺盖得严丝合缝。他苍老的声音隔着一层石盖,变得冰冷无比:“南小弟,老夫有一事不解。那灵棋剑经,我们几个老家伙总是参悟不透,为何你偏偏一学就会?”


卓南雁心中怦怦乱跳,暗道:“这老家伙装疯卖傻,竟然如此诡计多端!”却笑道,“你老不是说了,我是天下奇才么?”钟离轩嘿嘿冷笑:“你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老夫!以你修为,那晚怎能以自身内力震退百里淳?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暗中修习了天衣真气?”


“这老家伙当真厉害,早瞧出来了,却不露半点声色!”卓南雁心底早将钟离轩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口中却叫道:“这棺材给你盖得严丝合缝,我……我要憋死啦!你先放我出来,咱们再慢慢说!”这句话倒不是他信口胡说,这石盖一罩上,棺外空气难入,登时憋闷难耐。钟离轩慢悠悠地道:“人喘不上气时,才会说实话。小兄弟诡计多端,放你出来,只怕你又耍什么花招。”


棺材内的卓南雁脑中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冲凝仙经》内有一门龟息秘术,功成之后能入水不呼不吸,当时觉得这功夫临敌无用,便一直未练,这时无奈之下,正可拿来一试。当下装作大声喘息:“好,咱们就这么耗下去。你憋死了我,瞧……瞧王爷……怎么赏你!”跟着大叫一声,便不再言语,暗中却照着龟息功夫闭气调息。过不多时,便有一股内气蓬勃而兴,竟将被点的穴道缓缓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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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轩也不言语,但隔了多时,听得棺内毫无声息,口中笑道:“你这点闭气凝息的小伎俩,可骗不过老头子!”却施展听秘术凝神倾听,却觉卓南雁竟不发出丝毫呼吸之声,心内才隐隐觉着不安。


卓南雁这时也好不到哪里去。黑沉冷寂地石棺内没有一丝流动的空气。若非他加紧施展龟息妙法。只怕早已憋昏过去。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凝神入静,却觉陡然间触到了一个大网。这张网无形无质,却又空旷冷漠。生死如梦,难道这便是生死之限,难道自己即将死了么?这念头一闪,立时恐惧便如无边的大浪涌来,将他吞没。


迷迷糊糊地,忽听棺外传来冷冰冰的一个声音:“你当真要憋死他么?”依稀似是完颜亨的声音。钟离轩道:“楼主,这小子胆敢在龙吟坛内弄鬼……”完颜亨的声音无比冷峻:“我全知道!”钟离轩的声音蓦地也慌乱起来:“他连呼吸之声也没了,难道当真是……”


石棺咣的一声给打开了,无数清新之气奔涌过来。卓南雁迅即从那张黑暗的大网之中挣扎出来。他忽然一弹而起,挥指点中了钟离轩肋下的章门穴。钟离轩料不到他竟然无事,更能暗自冲开穴道,要穴被封,腾腾腾地连退了三步,身子摇晃,却不栽倒。


卓南雁嘿嘿冷笑:“我最怕欠人家帐,这叫投桃报李,咱们两不相欠……”忽觉体内气息乱撞,眼前发黑,一头栽倒。


再次醒来,卓南雁却发觉自己端坐在敞开盖子的石棺之中,脊背上传来阵阵强大而又柔和的内劲,却是完颜亨正给他运功疗伤。这时沉暗的小屋内,只剩下了他和完颜亨两人。


“这已是他第二次给我疗伤了!”卓南雁心内忽然觉得万分不是滋味。完颜亨沉冷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抱元守一,不要胡思乱想!”卓南雁应了一声,缓缓将完颜亨输来的浑厚内力导入丹田,过不多时,体内气息渐渐安稳。


“耶律瀚海机心深藏,若非要让你犯险,岂能给你观看《冲凝仙经》?”完颜亨说着收功站起,冷冷道,“天衣真气凶险无比,你妄自修炼,已呈走火入魔之兆。你若还想要自己这条小命,今后便不可再练!”


“原来他早就瞧出来了!”卓南雁忽然又觉出一阵恐惧,“什么事似乎都瞒不住这完颜亨的双眼。那我的身份呢,不知何时便会给他看破!”当下转身给完颜亨行礼,嘿嘿笑道:“多谢王爷!属下也早瞧出耶律瀚海不安好心,只是心底好奇,实在按奈不住!”


“呵呵,原来是心底好奇!”完颜亨在阴沉的屋内静静瞧着他,淡淡道,“那也没什么,当年我也是事事好奇,什么都想试上一试!”卓南雁忽然发觉完颜亨望着自己的目光多了些长辈的柔和慈祥,忍不住问:“便连生死大事,都要试一试?”完颜亨哈哈一笑,昂然道:“不错,生死事大,只有勘破生死,才能把握天地!”他的目光倏地变得明亮如炬,盯着卓南雁道,“适才你生死一线,可悟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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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心底一震,叹道:“属下惭愧,虽知生死如梦,当时却只觉十分畏惧!”他忽然心生好奇,忍不住问,“王爷也时常来这石棺内受罪,又有何领悟?”完颜亨踱出两步,道:“开始也觉恐惧,后来才稍有进境。其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是强要我说一句话,那便是——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年少时在明教读过的《中庸》那几句话倏地在眼前闪过,卓南雁心弦波颤,不禁喃喃念道:“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这便是王爷生死之际的所得?”


完颜亨目光熠然,眼望门外的苍茫夜空,叹道:“当年我曾遭逢一桩痛彻肺腑之事,后来又遭人谗言,见疑于先帝,被贬居南阳。那时我便常常参悟这一个‘死’字。这两年来,我先是重得皇上荣宠,富贵权势俱来,眼下又受圣上冷遇,忧谗畏讥……嘿嘿,富贵贫贱,患难安乐,又何有于我哉!”


卓南雁知道他说的“见疑先帝,贬居南阳”之事便是当初熙宗年间,权臣完颜亮畏惧龙骧楼之力,借口将他调到远离金国上京的南阳——也就因完颜亨身在南阳,才有了龙骧楼挥师伏牛山,血洗风雷堡的惨事。但却不知他说的“痛彻肺腑之事”又是什么。此时见他这眸睨黑白两道的武林宗主忽然连以儒家言语自勉,卓南雁心内不知怎地竟荡出一丝悲悯:“完颜亨特立独行,大有古人豪迈之风,他若不是个金国王爷,我倒真可以交他这个朋友。”他抬起头,问道:“这么说,王爷已参破了生死之关?”


完颜亨缓缓摇头道:“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若是这长丝尽头的鱼钩,离着深潭水面仅差三寸,那这千尺垂丝,便徒然无功!直到眼下,我仍差着这三寸之功。”他说着霍然转过身来,沉声道,“你好好记着,若不能参悟这道生死之关,便万万不可修习天衣真气!”卓南雁望着他深切的目光,连连点头,忽然意有所动:“他苦参生死之关,想必也在暗中修习那天衣真气了!”


却听完颜亨又道:“当年我见你棋艺精湛,才特意允你入龙吟坛修习《灵棋剑经》。但眼下,除了燕老鬼,你与那龙吟三老格格不入,再待下去,只怕与你不利。你曾说修习剑经时,于易学上颇多不解之处,那明日你便出坛,去拜会一位异人,好好学学易学。”跟着细细告诉他出了龙吟坛后的路径和那易学奇人在京师的住处。


卓南雁心中一动,忍不住问:“这位奇人,是不是易绝邵颖达?”完颜亨呵呵冷笑:“耶律瀚海倒告诉你不少东西。”说着面容一肃,道,“这邵老头脾气古怪,我为了破解剑经之秘,连着送去六人想跟他学易,都给他驳了回来。你是我送去的最后一人,他若再不收下你,你便将他给我杀了!风云八修之中,只有这易绝不习武功!我倒好想知道,这位老朋友算天算地,他算得出自己的死期么?”卓南雁听得心中生寒:“这完颜亨好不心毒手辣!”忍不住问,“一定要杀死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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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亨冷冷盯一眼,忽道:“你是否觉得我心狠手辣?”卓南雁不置可否地笑道:“属下会尽力让他收下我。”完颜亨悠悠道:“此人身怀绝技,却对我龙骧楼吝惜不传,想必已对我大金颇有不臣之心!如此异人,若是为赵宋所用,其害不小。”说着大袖一拂,飘然而去。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一节:冷巷琴悠香怀情迷


卓南雁照着完颜亨所说的路径,终于走出了龙吟坛。


夜风森冷如刀,脚下的土地冻得梆硬。原来他在龙吟坛内一呆两个多月,这时已是腊月里了。他心中万千疑惑,只想去找叶天候细细商量,一路奔回凤鸣坛,却没寻到叶天候的踪影。


卓南雁独坐在幽暗的屋中,心中亦喜亦忧,更有几分疑惑:《冲凝仙经》自己得窥真本,更找到了跟自己师门剑法一脉相承的灵棋剑经,圆了师尊多年夙愿。只是龙蛇变仍是没探出丝毫头绪,而天衣真气虽然效验如神,却蕴含极大危险。最奇怪的是,完颜亨忽然将自己遣出龙吟坛,难道是对自己已然生疑?想到《七星秘韫》中只有剑经自己得睹全貌,其他的全都看也没看过,又不禁心生遗憾。不知今后还有没有机会重回龙吟坛,一窥这七部经书全豹。


叶天候却在转天凌晨才匆匆赶回。二人在灯下静静对坐,叶天候的脸上却溢出一层喜色,低声问:“龙蛇变可有消息了么?”卓南雁脸上一红,道:“小弟无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也没有探出丁点消息。”叶天候眼中精芒乍闪,道:“据我所知,金主完颜亮忌惮芮王完颜亨功高震主,业已发下谕旨。明令龙骧楼暂时不得发动龙蛇变!”


卓南雁长出了一口气:“这么说。咱们倒得了一个喘息之机!”


“眼下倒不必忙着窃取龙蛇变,当务之急,便是趁着芮王完颜亨阵脚错乱之时。置其于死地!”叶天候站起身来,目光森森地踱了两步,道,“这正是千载难逢之机,今日之局,该当速请罗堂主来此!”卓南雁扬眉道:“天候兄是要罗堂主趁机决战完颜亨?”


叶天候眼神跃动,道:“不错!完颜亨内外交困,此时正是战胜他的难逢良机!狮堂雪冷若来邀战沧海龙腾,以完颜亨之雄,必会应战。只要他或败或死。龙蛇变也会遭受重挫!”


“这倒是一举两得之计!只是……”卓南雁想起昨晚完颜亨那番“忧谗畏讥”的言语,心知此时正是龙骧楼内外交困之时,但仔细权衡完颜亨和罗雪亭的武功,又不由连连摇头,“依我瞧,罗堂主的胜算仍旧不大!”叶天候微微冷笑:“我有法子,可让罗堂主一战而胜!”卓南雁道:“有何妙计?”


叶天候来回走动,那张脸在沉暗的屋里显得有几分阴森,悠悠道:“这克制完颜亨的妙计。说来便是四个字,以亮治亨!”卓南雁扬眉道:“用金主完颜亮来对付完颜亨!不错,此时完颜亮已对完颜亨有了猜忌之心。只是……”下面的话却没说出口,心内想,“这计策说起来好听,当真做起来,却又极难!金主完颜亮何等狡诈,又怎会为我辈所用!但若他当真跟完颜亨一拼,倒是大宋之幸!”猛然间眼前一亮,道,“这‘以亮治亨’之策未免繁琐,我瞧那刀霸仆散腾似是对完颜亨这‘天下第一人’的称呼耿耿于怀,若是设法激怒此人,倒可与完颜亨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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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计!”叶天候眼神倏地一灿,道,“仆散腾先来削去完颜亨的锐气,到时罗堂主自可渔翁得利!”他像个影子似地在屋内踱着圈,低沉的声音中掩不住一股奋然之色,道:“如何激怒仆散腾,我这时还没有揣摩透彻,也不便细说!眼下当务之急,老弟还是写一封密信,言明形势之急,速请罗堂主来此!今日午后,你去马市三灵候庙之西,寻那家卖糕饼的瑞香斋,将密信交给那独眼掌柜的尤五哥。”又跟他细述与那独眼掌柜见面时的切口和书信的诸般密语写法。


卓南雁道:“这卖糕饼的尤五哥是雄狮堂的内应么?”叶天候摇头道:“当年罗堂主苦心孤诣派我潜入龙骧楼,这是何等机密之事,多一个帮手,便多一份凶险。那尤五哥原是个纵横大金京师之间的江湖剧盗,我瞧他为人很讲义气,这才大费心机,将他收服。他对我虽所知不多,每次却能乖乖地将密信带到涿州。”


卓南雁奇道:“涿州?”他知道涿州距离金国京师不远,离着江南雄狮堂还有千山万水。叶天候笑道:“涿州房山脚下,便有雄狮堂的一处暗舵。那地方离京师甚近,却又不为龙骧楼关注。每次密信送到那里,便可飞鸽传书,辗转传到江南。”他说着又深深一叹:“只是这凡个月来,完颜亨对我疑心甚重,我已不能随意去寻那尤五哥了。传讯罗堂主这事,只得老弟来办了。想必你还不知,厉泼疯自万劫狱脱身之后,便被我一直安置在那里,这时风头已过,请尤五哥伺机也将他一同带到涿州,由雄狮堂分舵护送到江南!罗堂主性子细密,亲见厉泼疯和你的书信之后,自然知道你在龙骧楼内已站稳脚跟。这一回他是非来不可啦!”


卓南雁缓缓点头,想到这密信一发,京师之中,转眼便会有一番龙争虎斗,心中又不由阵阵发紧。


当日午后,卓南雁便依叶天候所说,去三灵候庙之西的瑞香斋送了密信,果然便见到了厉泼疯和尤五哥。跟厉大个子见面,两人自是喜不自胜。那尤五哥也是个豪爽之辈,当下便跟卓南雁细细计议,定好了转日护送厉泼疯南下之策。卓南雁写好的书信却先行一步,即刻由飞鸽传走。


※※※※※※


原为故辽南京的大金中都,其街道还保存着晚唐的街坊旧制。其外郭城间,有坊巷遍布。西南、西北两隅有四十二坊,算上东南和东北两隅的二十多坊,合称“京师七十二坊”。朝阳熔金,暮雨销魂,最炽烈的爱和最沉浑的痛,其实日日夜夜都在这最平凡的坊间起落不息,消磨了唐时遗风,洗尽了辽时余韵。


暮色渐浓,卓南雁已来到广安门外的延庆坊前,抬头可见气势不凡的大万安寺,寺前铺户林立,热闹非凡。但转过两条小巷,便霍然幽静下来,眼前是两株粗茁的老槐,树冠庞大,老干繁枝,直耸向天。老槐四周却种着几丛疏竹,这江南常见的竹子在北地闹市内虽有些憔悴,但瘦削横斜,在萧瑟的朔风中更觉醒目提神。茅屋深巷掩映在槐枝冷竹间,竟透出几分清逸出尘的烟霞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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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幽静好看的地方,偏偏叫做“鬼巷”?难道这巷子里有鬼?走了几步,忽觉这小巷布置古怪,似是暗含先天八卦阵势,当即留心在意,使出自师尊施屠龙手中学来的阵法学问,左右穿梭,小心前行。


“邵先生在么,”卓南雁终于穿过几道幽深的小巷,再转过两株老槐,在一丛篱笆院前定住步子,高声叫道,“晚辈龙骧楼南雁,特来拜访。”连叫三声,篱笆院内的茅屋里却是悄然无声。卓南雁皱皱眉头,推开篱笆,缓步走入院中。


却见院中还有横七竖八排起的数道篱笆,更有几块矮矮的光滑青石,看似院中主人随手摆布,但瞧上去却又错落有致。才跨入小院,卓南雁忽然觉出一股怪异气息迎面撞来,一恍惚间,那几道篱笆隐隐地竟似动了起来。再跨出两步,陡地觉得那篱笆层层叠叠,竟似无穷无尽,几块青石也在眼中骤然增大,看上去怪异之极。


卓南雁忽然明白为何这地方叫做“鬼巷”了。他一惊之下,立时止步,凝目细瞧,却见看似随意的篱笆青石,竟全是依着五行八卦方位布置,阴阳消长,相生相克,隐然便是个奇门阵法。卓南雁心中一凛:“这邵颖达随手挥洒,竟将这小院布成一座让人进退两难的怪阵,当真了得!”


他天资聪颖,粗晓阵图之法,才觉院中的小阵竟是依着九数洛书之理配以先天八卦布成,但苦思之下,却觉两翼间又生出许多新的变化。沉思良久,猛地想起那座布置繁复的龙吟坛便是邵颖达所造,便试着以龙吟坛的进退口诀,东跨两步,西退几步,不知不觉地竟走到了茅屋之前。


他从心底里呵出了一口冷气,暗叫惭愧,正要轻扣房门,却听屋中响起一声大咧咧的冷哼:“贼小子还有点鬼门道!进来罢!”卓南雁推门而入,先有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耶律瀚海的丹房。


屋中幽暗得紧,一个白发老者独坐灯下,正对着一局残棋沉思,听得卓南雁进来,却是不理不睬。老者身后的炉火上,却焐着黑黝黝的一个药罐,浓浓的苦涩气息正自药盖子下散出来。


卓南雁走到那老者近前,见桌上摆得却是一局珍珑(按:珍珑,是指围棋中人为编排的求活难题或经典残局的雅称。),略一注目,便觉那珍珑变化繁复,劫中生劫。他也是弈道高手,这会见猎心喜,忍不住凝神沉思。沉了沉,只见那老者捻起一枚白子,便要向“去位”的七三路落子,卓南雁忽道:“此子一落,形势只怕不妙。”


那老者咦了一声。抬起皱纹维累的一张苍白老脸,冷冷道:“你这厮也懂棋?”卓南雁听他言语无礼,不由微微皱眉,道:“略知一二而已。”那老者凝眉冷笑:“那咱们不妨推演一翻。”仍将那白子点在七三路上。卓南雁见他神色冷兀,心底有气,也不答话便坐在了他对面,拾起黑子不紧不慢地在应了一手。二人适才早已计算周全,当下落子极快。连着下了七八子后。随着卓南雁向中腹的一子单跳,棋盘上形势突变,黑棋棋形厚实,白棋果然已见危势。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7-9 23:38:12


这一步棋显是在那老者意料之外,他忍不住啊了一声,手拈须髯,抬头望着他道:“老夫昨日刚得了一本棋谱,谱中以这题‘紫漠困高祖’最是难解,你以前可曾见过?”卓南雁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道:“晚辈也是头回得见!这珍珑劫中有劫,险中生险。想来还有许多变化。”当下摆布棋子,将黑白双方跳、立、断、渡、虎、打的诸多手段,一一推演。连着想出四五种破解之道。


“想不到龙骧楼中竟还有这等人物!”那老者看得双目发亮,道,“好,好,老弟可有清兴,与老夫手谈一局?”他先是叫卓南雁“贼小子”、“你这厮”,这时觉得他棋艺不凡,竟换作了“老弟”。卓南雁笑道:“求之不得!”


那老者觑见那药火候已足,转身端下了药罐,倒了一碗浓浓的汤药。放在桌前,这才跟卓南雁重开棋局。分先之后,却是老者执白先行。这老者着法谨严,行棋如堂堂之阵,稳稳不失先手,棋艺之高,竟还在清虚道长之上。卓南心中甚喜,他素来随敌长棋,对手棋艺越高,越能激发他自身棋技,当下行棋落子,便如神龙经空,妙招迭出。那老者眼见卓南雁运思巧妙,着法看似随手而为,却又高妙得出人意料,心底更是惊讶无比。


数十子后,那老者忽然哈哈大笑:“好,是你胜了!”卓南雁道:“前辈棋力高超,此时胜负未明,何出此言?”那老者摇头道:“《易》称见机而作,此局这时虽然难见高下,但在学易之人看来,老夫先机已失,勉力而为,也是枉然。”说着手拈白须,眼望卓南雁,笑道,“你说你叫南雁!好,好,根骨清奇,气韵高远,不枉了老夫等你十年!”这一声笑得声音大了,不由连连咳嗽。


卓南雁听得他语带玄机,奇道:“前辈是说……”那老者的目光在烛光中幽幽内动,叹道:“易道精深,老夫邵颖达久思一传人而不得。数十年之前,老夫在庐山脚下偶遇棋仙施屠龙,一见之下,大为投机,老夫便想将易学倾囊相传,只可惜那次聚别匆匆,施屠龙只学得天文和战阵两道,而便是这些,他也未尽堂奥。这十年来,老夫一直要寻个传人,想不到今日棋仙的弟子会来此寻我!”卓南雁面色骤变,暗道:“这老者怎地会在片刻之间,便能断出我是棋仙施屠龙的弟子?难道这就是穷天地之变的易学功夫?”


邵颖达见他变色不语,脸色倏地又冷了下来,道:“老夫不管你为何要来到龙骧楼,更不管你跟完颜亨有何干系,我老头子只是不问世事的闲云野鹤。”幽暗的灯光下,他的目光深邃得有些神秘,似乎洞悉了字宙间最精微的至理,“易学贵在精诚,你若不想跟我老头子学易,便不必说了。”卓南雁终于将心一横,笑道:“弟子卓南雁,拜见邵先生!家师也曾多次提及前辈,推崇无比,今生能得机缘追随先生,实为三生之幸!”要知他此时卧底龙骧楼,师承来历正是关乎性命的大事,此时他直承来历,无疑对易绝邵颖达坦露了极大的信任。

连接你我他 发表于 2013-7-9 23:38:13


“你来了,这便是缘,便是机,”邵颖达一张脸仍是干巴巴的,淡淡道,“只不过咱们相聚的时日不多,呵呵,聚散随缘,原也勉强不得。”卓南雁忍不住问:“先生曾说,不枉了等我十年,先生怎知我十年后会来?”


邵颖达悠悠道:“易道通天,天地鬼神,皆难逃数理。老夫蜗居闹市,等的便是一个传人。完颜亨忌惮我的易学,对我恩威并施,多年来数次遣人过来,都给老头子骂跑,一来是老夫不想将圣人之道传给金人,一来也是那些人根性不足,难堪大任。”说到这里,蓦地“哎哟”一声大叫。


卓南雁一惊,忙问:“怎地了?”邵颖达拍着腿叹道:“药都凉了,须得再温!”小心翼翼地将那碗药重又焐到炉上。卓南雁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似是误了什么天大的事一般,忙道:“先生近来身子不恙么?”邵颖达摇头苦笑道:“什么近来身子不恙,是几十年来一直不恙!嘿嘿,这喘病烦人之极,若不是当日‘大医王’萧虎臣给我开了这一剂方子,老夫岂能苟延残喘到今天!”


“医王萧虎臣?”卓南雁听他说起风云八修之中的大医王,不由眼前一亮,问道,“先生知道他现居何处么,能否告知?”邵颖达翻着眼睛瞅着他道:“你找他何事?”卓南雁道:“家师施屠龙素有头痛恶疾,据说世上也只有此人能治好!“邵颖达喘了两声,才冷笑道:“萧虎臣当年得罪了龙骧楼,更因他性喜清净,最厌旁人烦他。当日老夫跟他赌咒发誓,绝不将他居处告诉一个活人,他才给老夫开了那剂方子。”


卓南雁叹一口气,他虽跟邵颖达相处尚短,却早觉出此人倔犟之极,他既不愿说,也就不便勉强。但想到适才他说的要传给自己易学功夫,心内还是欣喜之极,便道:“晚辈学了您易学,便也能跟您一样,什么事都能算出来了么?”


“这是世人对易学最大的误解,”邵颖达的老眼忽张,他的面色本是苍白中透着暗黄,但这时说起易学,一张瘦脸立时神采飞扬,“善易者不卜。子日,使吾五十而学易,可以无大过也!其实易学就是天道,世人却将之看作卜巫算命的小道,实是有眼无珠。”卓南雁见他眼中精光流动,忽然想到了大云岛上飘然物外地茶隐徐涤尘,徐涤尘和这邵颖达一个武功全失,一个不习武功,却都有一股洞悉世间至理的奇异气质,忍不住道:“家师也曾多次说过易学通达天道的话,只是弟子还不能尽数领悟。”


邵颖达瞥他一眼,冷冷不答。卓南雁觉得这易绝邵颖达的脾气忽喜忽怒,当真比师尊施屠龙还难琢磨,只得静静等待。沉了好久,邵颖达才叹一口气:“老夫适才得意忘言,你却不明了这最上乘的无言之教!可惜可惜,蠢材蠢材!”忽地指着屋中简洁的陈设,冷冷道,“这些家什,都是老夫自己闲时打造的,你瞧可还看得过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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