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34


不要离开我。他说。


她笑着回答,我不会离开你。


其实她一直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愿说明,但内心又有着无法平息的挣扎。如此抗拒被知晓,却又期许你去迎合他、抚平他。


他恨她能如此了解他不能言语的晦暗。


恨她如恨自己。


可他却也因此更加爱她。


爱她如爱自己。


所以他永远也忘不了她。因为自她死后,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能将他涣散的心再聚拢、收紧,轻轻替他垒起他心中昏暗却辉煌的沙堡。而后等着下一次惊涛席卷之后,仍旧用她温柔的手指替他收拾残局。


再也没有。


整个夏天,猫咪总是在叫。


自她离家归来,她总是在叫。


她特地选在夜里,趁他睡着,她便故意亮开凄凉的嗓音。她想他知道纱的存在。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那些声音伸出柔软的触角,探入他深邃的梦里。梦里他是十六七岁面色干净的少年。他在梦里记不得如今时日,仿佛一切仍可卷土重来。可他刚刚踏出一步,却听见巷尾传来凄厉的猫叫声。喵呜。喵呜。声音很长。真的有呜字尾音。他一直想找到巷尾那只猫究竟在哪里,为什么要这样凄凉地叫喊,可他一直从梦里醒来,也未能找到原因。


他起身下床,看见那只小猫冲着深远的黑暗在呼喊着。


像是质疑。


他顺着她的声音看向浓浓的黑暗。


理所当然,一无所获。


可他骤然心惊。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小猫儿?”纱问她,“相安无事不是很好吗?”


她答不上来。她只觉得他不能就这样对待纱,亦不能把她深深藏在心里,却还要伤害她。


纱总是飘在她身边,用灰色透明的手指抚摸她。


“乖,小猫儿,有你在,其实他已经变得好多了,你发现了吗?”


她喵一声以作回应,意思是,没发现。


纱却继续说:“小猫儿,其实人很懦弱。他需要陪伴,却又不敢谈及需要。所以,许多人都很寂寞,很无助。他需要你,也是因为他寂寞。虽然在他眼里似乎是他在给你恩赐,可是小猫儿呀,我却觉得是你在给他情感上的补足,你明白吗?”


她不明白,只是睁着圆而明亮的眼睛看着纱。


“我知道你会明白的。”


纱说完,又伸出手指抚摸起她来。


没有触感。


却有凉凉的风自她头顶轻轻盘旋而起。


她原以为她的呼唤会将他深藏的内心惊醒。但她惊醒的却是他的惶恐和莽撞。许多个夜晚过去,他连打她的力气都没有。他蒙着耳朵入睡,次日醒来看见睡在角落里的她,甚至不敢惊醒。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在怕什么。有时他开门去上班,听见她的叫声,会抿着嘴回头,朝四处空旷一一打量。他害怕。但他又不信什么鬼神与过往。他怕的是他内心的沙堡会崩塌,这一次却是因为过去那个替他反复垒起辉煌的女人,始于她,毁于她,他害怕这样的结果。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35


那天下班之后,他遇见拿着漂亮手包的女郎。她仍灼目美艳,让人忍不住猜测起她的职业。仲夏傍晚,有野猫在院子里轻声哼唱。喵。无人听得懂猫咪的语言。他看见女郎那瞬,猫咪的叫声借机穿透了他内心厚厚的膜。他忍不住叫住女郎。他叫她,喂。女郎没有回头,于是他想起她的名字。叶史良。


女郎回过头,发现是他,于是笑了起来:“你知道名字?”


“我替你收过快递。”


她用烈烈燃烧的瞳孔打量他,“有什么事?”


他仍旧不敢透露,事实上,他只是忽然想问她每夜夜泣的猫咪的事。但这事情如此儿戏且不可信。他若问一点,仿佛又将暴露自己一点。他忽然迟疑。迟疑一直是他的顽疾。他一时间找不到借口继续。


见他不答,女郎转身离去:“那我上班去了。”


他又叫住她:“你做什么工作?”


女郎回头抛来暧昧的笑意:“给你一个晚上猜。我下班之后倘若你还没睡,我再告诉你。”


她离去。


半夜3点,他听着猫咪的叫声入眠,然后听见女郎的高跟鞋踏响走廊。钥匙声肆意响起。很吵。但他未睡着。他忽然开始等待她敲响他的房门。但她回到自己房间。砰的一声。毫无教养地把他一些略微的希望拒之门外。他不甘地入睡。猫咪却又开始叫了起来。梦中深蓝色的远处有一点零星的光,他的梦境仿佛便是追着那点光亮行走。可当他触手可及那一点氤氲时,他听见“砰砰砰”的声响。那一点氤氲迅速逃走。他睁开眼,在纯澈的黑暗里辨别那声音的来源——有人在敲他家的门。


于是他打开门,看见女郎素面盘着长发站在他家门口。卸了妆。换了一身轻便舒适的衣服。她站在门口,笑他:“你没睡。”


“是被你吵醒了。”


“那也好,你有没有猜到我的职业?”


“没猜到。”


“为什么猜不到?”


他想了想:“坦白说,我不知道什么工作需要一个女孩子日夜颠倒,浓妆艳抹。”


“你猜我为什么要这么晚来敲你的门?因为你之前从不承认,你对我有误解。但你现在不得不承认。”


“如果有误解我又怎么会开门?”


“正是有误解你才会开门。”她回敬他,“你是一个可怜的单身大龄男青年,对面住着一个天天晚上上班、半夜归来的浓妆艳抹的女孩儿。有一天半夜这个女孩来敲这个单身汉的门……你说这故事能有什么结尾?如果你就这样告诉别人,别人肯定会说,哦,这难免是艳遇,不要钱的生意,是不是?”


他与她说话,总是想笑。


因为他猜不透这样一个女孩,谈话时总是自己把自己所有的台阶都拆掉,还要继续反问他,有什么路可以走。他猜不出来,是呀,他一直觉得她肯定是什么不良职业的女性。所以才会把垃圾乱丢在走廊。会日夜颠倒。因为她本来就不干净。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36


可她却说:“我在电视台做节目剪辑。通宵剪好,第二天赶着播。猜到没有?”


他真的没有猜到。


但那一瞬,不似晴天霹雳,更像是曾以为的一片焦土里破土而生一颗幼小洁白的种子。枝桠细嫩,自其内往上纷飞。青绿色,清翠得有些微微发白的绿。携着近似透明的叶脉。


他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承不承认?”


他忽然输得心甘情愿。


“我承认。”他继而又问,“不过,一个素面朝天的深夜工作者半夜敲开单身男人的家门,这个故事又该怎么结尾?”


女郎挑起眼角,蛊惑地看着他,笑了起来。


时隔三年岁月,他终于踏出第一步。并不难,只是缺乏机遇。对于沉默且略有智慧的人,缺乏的是一个有勇气撬开他的美艳利器,而绝非蛮力的刀刃。他们容易对粗糙反感,却又对柔韧无力抵挡。所有的温存都是良药,但若略加附有攻击性的智慧,他们会更加容易牵引。特别当他亦老去,在仓皇流失的时光中无力挣扎,迫不及待想要走出困境时。


猫咪仍旧在夜晚歌唱。有时她会跳上床,用温热潮湿的鼻子蹭过他的脸。窸窸窣窣。她嗅他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那是女郎身上的气味。紫罗兰后味。优雅神秘。她越是夜夜提醒,他越是越走越远。大部分人是永远不能被惊醒的怪物,若是给以压力,总会渐行渐远。当外部压力超越内心,他便越是心安理得地丧失自我。可当外界心平气和任他内心枝桠蔓延,他却生出了沉重无望的自省与畏惧。


纱一直知道。


他们在一起时,她从不给他压力。她知道,他的痛苦欠缺借口发泄。越是以自身的压力累积,越加速他的背弃与离弃。她一直以来希望他自己想明白,从自我的牢笼里挣脱出来。望他看清自己,他有能力,但他不是万能,他有才华,却又不是万中无一的胜者。他那时忍不住挑剔生活与未来,却又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以至于沦入自己并不喜欢的单位,每天歇斯底里想一些毫无营养的广告词。糊弄生活却糊弄不过自己。第一年她还能对他以安慰,第二年他有天夜里梦话,在一阵突兀的静音中问她“你为什么会爱我”。他是在梦里向着内心里深藏着的她询问。而非问她。那时她正在赶毕业论文。跑过许多图书馆,采访许多人,夜里她用耳机听采访来的录音,一点点转录入电脑。她累了,摘下耳机,凝视着沉入梦境的他。这个干练冷漠的男人意气风发时却有极其庞大的激情,他在舞台上的样子更像是他。而现实中的沉闷冷漠,却似幻影。她俯身休息,伸个懒腰预备继续,然后男人忽然说起梦话来。


“你为什么会爱我?”


她知道他为什么问她。那一阵,他去了一场令他失望的同学会。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37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他?”纱飘在空中,低头看她。彼时孝以提早回家,不在单位食堂吃饭。他买一些菜备在家中。偶尔是他买,偶尔是女郎买。5点半下班,6点做饭。半个小时之后在女郎家吃饭。随后她去上班。他回家洗碗,看新闻。纱一直看着孝以做饭,手法日渐娴熟。他那时也试着入厨,但并不在行。因为纱有一手好厨艺。但如今简易的家常菜也并不需要什么高明手腕。网上的菜谱唾手可得,按照步骤一步一步整合,最后味美香甜,不差分毫。差别只在熟练与否,时间长短。


小猫蹲在角落看着纱,她自言自语地提醒着孝以。小心手。哎。盐稍微有点多,但是不要紧。他偶尔将菜置于火上,然后翻身去电脑面前看菜谱。纱在厨房里喊,孝以,孝以,好了,可以入盐了。但走进来的却是女郎,她熟练地翻炒,撒盐,又迅速翻动,出锅前放一点点味精。


纱看着女郎,没有失望。


孝以适时走入厨房,看着女郎俯身将菜收敛入碗,略为惊叹。


“我以为你不会做饭。”


“你对我的误解可太多了。”她端起那一盘翠绿,“我只是没有添买厨具,也懒于沾染油烟。”她伸出手让孝以闻,那些油盐酱醋的气味残余在她手上,“这味道,香水都遮不掉。”


小猫扭头走出厨房。


那时纱也软软地飘出那窄窄的厨房,顺势攀上屋顶,坐在电冰箱上。


纱问:“小猫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他吗?”


小猫儿轻轻回应,喵呜,不知道。


可猫咪尚在低头呜咽,纱却已经自言自语起来。


“我看见他们,就会想起以前的我,还有爸爸妈妈。啊,我上一次见到她是在我死后,灵魂一直不能离开。因为有人对我无法舍弃。我在火车上,随着我的身体飘浮着,一直到下车。我见到我妈妈。她根本不相信。可当她看见我,她忽然哭了。那些固执被眼泪融化,一下子面目全非。她晕倒在周围人的身上。我现在想起来已经不那么难过了,因为我已经死了。我已经穿越了最可怕的那部分,所以其他的又能有什么可怕呢?”


小白猫又喵了一声。她问纱,你的骨灰怎么又会在这里?


“你是问我爸爸在哪吗?”她笑起来,“小猫儿,我爸爸很早就死了。比我还要早。在我死后,我曾经想,是不是我也能找到他?可我没有看到。我小时候一直希望看他一眼。但他一直在外地。他很忙,忙工作忙赚钱。我母亲希望他出人头地,希望他有出息。其实这些事并不矛盾,但在某些人身上就是矛盾的。有些人希望简单地活着,但有些人却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定义就是去争一个‘更好’,谁更好则是好,但比较永无止境呀。小猫儿,你懂吗?”


她没有回答。


“那时我们家条件也不错,至少要什么都有。我爸爸每年会从广州回来几次。据说之前他在那边做小商贩,后来他开了一家饭馆。他每次回来都带我去郊外踏青。他喜欢山山水水,喜欢树。喜欢一切绿色。他总是带我去钓鱼,那时候他戴一顶大帽子,脸遮住了,但是脖子肩膀那一圈以下都被晒得红红的。他把钓上来的鱼放在网里,搁在水边,爸爸就叫我守着他钓的鱼,所以我一直蹲在水边看网里的鱼吐泡泡。真有意思。”纱笑了起来,“嘴巴一张一张的,气就鼓动出来,好像鱼在生气似的。”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38


厨房里发出滋咧滋咧的声音。


油烧红了。锅也热了。生涩菜肴趁着油锅滚烫被放了进去。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女郎仿佛也笑了,她喊,喂,小心点,都放下去,不然油溅得更烈。然后声音渐渐平复。


厨房里如同过节般热闹非凡。


纱坐在冰箱上,歪头看向厨房。


“小猫儿,我一直想回到那个时候。可惜时间是不会后退的。我长大之后,突然有一天,我妈妈告诉我,我爸爸不会回来了。他在广州和别的女人结婚了。他没有跟我妈离婚,但和别的女人结婚了。我妈妈不服气,因为那个女人太普通。不漂亮,准确地说,是俗气,非常俗气。就像是个村妇。可他跟她过日子去了,并且非常开心。我那时候一直不懂为什么,我爸爸也没有再见我,也或许是我妈妈不让他再见我。然后我一直跟我妈妈住,没有别人。我妈妈的心里已经容不得别的人再涉足了。她很强势,她居然自己要开饭馆。我的舅舅们都知道她任性,但也把钱借给她。后来她做成了。不是大生意。但也可以让我们好好生活。那之后,我妈妈就更喜欢说,一定要争气、要争气,要比别人强,你才会快乐。她还要反复问我,是现在跟她在一起好,还是以前好。那时候我忽然就想起我小时候看的那些会吐泡泡的鱼,还想起我爸爸。我心里渐渐觉得,爸爸会走一定是因为他不快乐。他不喜欢这样与人争辩的快乐。”纱低头看着小猫儿,眼神惆怅,“所以他的女儿,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快乐。”


不久,女郎与孝以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


女郎浅笑吟吟,开门踏入只隔一墙的她的世界。


孝以无所畏惧,习惯似的尾随。


他们很快离开。


走廊传来女郎嬉笑的声音。


然后。一切都静了下来。


“小猫儿,你知道吗,孝以心底期盼他是普通人,但他又略微与最庸碌的那一种不同。他有饱受称赞的童年。事实上,每个人都有那样的童年。但他的不同是源于他既希望简单,却又害怕得不到人尊重。他是那一类人——既有才华,却又不够天才。年龄越大,挫折越多,劣势越明显。他桀骜,不喜与人交往。但这些都无法避忌。可他从来都被人捧在手心,以至于他根本就不能忘却被人宠爱的感受。一直到现在,他都不能。这就是他的痛苦。总不能心平气和对待已经不复存在的光辉。”


小猫儿听着对面传来的淡淡的笑声。


如此近,亦如此远。


撩动人心。


“我了解他……越了解,越是爱他。我一直想让他慢慢被时光消磨,最终认可那些平凡单纯的生活。只要你认可了自己所向往的意义,他人的刺激再也不能左右你。我唯独不能让他再这样被煎熬,渴望与所做不对等,拿不起亦放不下。小猫儿,你明白吗?”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39


她明白。


“我爱他,是因为他有着与众不同的平凡。”她低下脸,“既不同,又平凡。既平凡,却又不同。不会高不可攀,也不会轻易屈就。跟我一样,是略为觉得自己有一些不一样的,平凡人。”


纱忽然又笑了起来。


“什么平凡人呀,我不早就死了吗。”


而小猫始终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纱,不曾附和。


那个夜晚,孝以躺在床上浅眠。梦里是依稀回复色调的生活。淡淡的绿。淡淡的紫。淡淡的红。他依稀梦见纱走远。之前他从以前的工作辞职,想了很久,一事无成,最后决定考公务员。他不是什么都不会,只是累。赚钱累。每天与人聊天累。无心为了证明自己生活尚佳、于是不自觉地打探他人生活的现状,以此安抚自己对生活的暂且感到归属亦会累。如此累。后来他考上了,她很开心。她抱着他放声大笑起来,如此喜悦,仿佛是考到一百分的小学生。可是,这有什么值得开心。他一直想问她,为什么你会爱我?我一事无成,你为什么会如此喜悦地与我一起。这么多年。总说不离弃。可他越来越不相信自己有什么值得所爱。他已经不是当年盛气凌人的少年,此刻较之其他大腹便便的同学,他只有一张干净却逐步苍老的脸而已。没有任何夸夸其谈的资本。她爱他之初他锋利尖锐,如今只是足够普通。这有什么值得喜悦。


他一直想问,但他始终不敢问。


有一天夜里他做梦,梦里他与她在旷野里跋山涉水,在一片看似无垠的原野里,他忽然累了,她却还在催促他,走呀,很快我们就能走出去了。他非常疲倦,最终止步。但她仍然笑着催他,走啊,没关系,你能行的,走呀。


他忽然就问她,为什么你觉得我能行?为什么你这么多年都愿意爱我?


梦里的她略为迟疑,但她告诉他。因为我爱你。觉得与你一起才快乐。才满足。其他一切都不重要。金钱,万物,都不重要。只要与你在一起就好。她跑过来拉他的手,说,就算是一起走过什么都没有的荒原,我仍然觉得满足。只要是与你在一起。


他不相信,摇着头,忽然就睁开眼。


然后他看见她正坐在他旁边,手握着他的手。他略为惊恐,问她,你怎么在这。她说,论文写累了,过来躺一下。然后她亲吻他,柔软的嘴唇轻轻灼痛他干涩龟裂的苦楚。他表情若无其事,别过脸。她问他,你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迅速入睡。


此刻他忽然梦见那个时候。他开始想,梦里的那些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究竟为何爱他。他有时恨自己,为什么对她的追随也要迟疑。但他不能不问。因为所有其他尾随而来的感情都是因为他曾经冰冷却辉煌的面孔。而此刻他越来越一无所有。可凭什么他还有她。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40


此时,他忽然感到后背一紧,仿佛有谁自他身后敲击他的后背。


他浑身是汗,从睡梦中醒来。


他依稀记起他身后的床下,是他藏起来的那只骨灰盒子。他不相信她的死。当时他们预备结婚,买好房子,但他却从他人的打探中听说她与一个学弟最近走得很近。他质问她,她向他解释,学弟在做广告工作室,想让她去帮忙,薪水与比现在略微丰厚,但重要的是今后的分红会富裕很多。她说,学弟盛情邀请,所以总请她吃饭见面。她不答应。于是他只好拿着手头的案例想请她先帮帮忙。他不相信她的这套解释,他捏着她的下巴,问她,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凭什么不去?你的谎怎么如此拙劣,甚至不消力气就能分辨。他质问她,你曾经多么聪明,怎么如今连撒谎都不会?


九年隐忍,她咬着牙,终于说出口: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他直到她死后才相信她的话。他原本连她的死都不信。但是他终而在沙发下找到了她藏着那份广告策划。一切果然如她所说。但那时已是她死后三天。他终于连夜赶赴她所说的那座四季分明的南方城市。潮湿的雨水浇灌在他已干涸枯萎的身体,但亦无法迅速让他充盈地盛放。他已毫无办法。他跪在她母亲面前,求她让他见她最后一面。她母亲狠狠掴他的脸,恨不得杀了他。他什么也不说,只觉得生命中所有积蓄的力量都已被那列火车吹散。她死之前给他一通电话留言。在火车上。有呼呼的风声。她声音沙哑。像是他内心填补不满的碎裂。她说,我想家了,我真的想家。我回去了。断断续续,被大风吹散,后来他再受不了如此枯涩的声音。像是生命之弦临近崩断前,被这世界无望凶猛的大风肆意拨弄的声音。每一响,都是使人绝望的共振。


他最后跪了一夜,她母亲终于告诉他,事发突然,她尚未挑选好墓穴,又不忍心让她匆匆入土,怕影响风水。因而她的骨灰尚未安葬,如今寄放在墓园。后来他看到她时,她就已经被装在那只盒子里。他取出了被寄放的她,向她母亲许诺,要将她带在身边。她母亲一巴掌打下来,沉闷且毫无回应。她骂他,你是不是疯了?他回答道,我已经毫无办法。


他惊醒之后,忽然想起她的骨灰盒。


他惊慌起来。


他一直想把她放在他的床边。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最后他将她放在他的身后,在他熟睡的床下。他多么想再见到一次她,即使在梦里,他也想再与她说一次话。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没有梦到她。


他怕床底会进灰尘。于是搬来一切书籍或者纸盒将缝隙堵住。也许堵住的亦是自己生怕泄露的枯涸的内心。他如此安放她。每年她生日会去轻轻擦拭一次。其实他从未想过要背负着她过一生。他只是毫无办法。若不以此赎罪,便不知如何入睡,不知如何与他人解释她的死,不知如何再无愧于心地###他人的生活与罪孽,不知再如何气息平稳地继续生活。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41


他已经毫无办法。


惊醒后,他起身给自己倒一杯凉水。


冰凉入胃。他终于感到内心的裂缝被水盈满,可那些缝隙仍在抽取他不停浇灌的湿润。像是永远喝不够的怪物那般。那么渴。永不停歇。于是,他最终未能发现黑暗里从床底下钻出的那只小白猫。那只皎洁如月光的白猫,悄悄地,趁他熟睡,想尽办法从床底翻出了一条可供她钻入的缝隙。那一夜,她终于在床下看见了那只黑色的骨灰盒。比她想象中要大。但较之孝以却如此的小。瑰丽花纹,曼妙如纱一般轻薄温柔的灵魂。美过所有活着的世间万物。而纱也正温柔地随她钻入床底,低头看着那团洁白的雾霭轻轻用头蹭着她的骨灰盒,如此痴缠。纱笑着问她:“小猫儿,你想干什么呢?”


她没有说话,试图跳起来挠了挠头顶的床板。


仿佛猛然一击。


孝以惊醒。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头顶的木板咯吱作响,重量开始往床沿挪动。孝以赤脚走进厨房,给自己一杯水。啪嗒。啪嗒。沉重无望。神色慌张。以至于他根本未发现那只小白猫从黑暗里跑了出来,顺着墙沿,躲回黑暗深处。她装作无辜蜷缩成团,闭上眼,心想:我一定要救出你。纱。


盛夏寂寥入秋。晚风萧瑟。孝以时常被夜晚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但睁眼却是黑夜素净,没有丝毫声音。猫擅于在黑暗中穿行,凭借自身感应无声穿越黑暗中的阻碍。她第一次觉得她的天性这样适合她。悄悄地,一点点掘开他内心隐瞒的真相,不动声色。她那时自床角与柜沿边钻进去,在孝以上班时,将一些堆在床边的盒子推开。但借着床头柜的角度隐藏,让那一切不那么容易被发现。她也试图轻轻推动纱的骨灰盒。她想救她出来,想带她离开这里。


无数次,孝以想起已经死去的她,他打开房门,轻轻敲对面的房门。


偶尔女郎疲倦地开门,然后笑:“半夜的单身男女故事可不能总是任其发展,这样可多半没有好结局。”


他听她调侃,内心瞬时充盈起来。


他想。他需要她。需要一个女郎说些笑话来缓解他日复一日的深陷。回忆如同低剂量的慢性毒,是以蚕食的方式摧毁他。但一点芬芳甜味却可以阻消那毒药的蔓延。他需要。哪怕对方并非是让他满意的甜,但他不可不服食。他已经到了输不起的年龄。


他甚至抱着一决生死的念头去邀约她。前一日他自黑暗惊醒,他猛然从床上翻起,四处看去,寂静冷漠的黑暗,白色家具在夜里变成适度的灰。他那只小猫亦缩在凳子下,睁着异色的眼睛窥探他的惶恐。他翻身过去,拎起他的小猫,拍她的头。


“闭上眼。”他无理地要求她。


小猫固执地看着他,两只眼睛像是他儿时见过的一种漂亮的石头,幽绿色,一丝丝细长晶莹的纹路向四处发散开来,瞳仁随着光感放大或缩小。如此漂亮,闪烁着他无力承受的剔透光芒。如同探往黑暗深处的灯盏,轻易将他深藏的不堪照亮。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42


“闭上眼,小家伙。”他于是伸手挡她的眼睛。


但撤下手掌,那只猫仍然看着他。


以她不朽的坚定对抗他的慌乱。


次日,孝以忽然决定邀女郎去看电影。女郎抱着双臂打量他。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公务员。性格沉闷。偶尔有惊人话语。略有趣味,但始终将自身隐藏。


女郎半眯着眼,神情多么似一只娇媚却又始终保持敌意的猫。


她问他:“你是否别有目的呢?”


他脑海里是万物簌静的夜,以及背后沉重的撞击。像是被他压在身后的往事忽然开始冲撞他的掩藏。如此凶狠。他感到自己无法抵御,以至于需要创造更新的往事来压垮过去。他于是迈出步子,走上前,努力追寻他仍是少年时的那份跋扈与自信,对女郎说:“谁说不是呢?”


女郎放下手臂,眼神流连。


她回过身,关门之前在他耳边轻轻吐气,暖却搔痒:“等我换身衣服。”


他们去了影院。孝以没有车。他们打车去。女郎换了衣,化了妆。她喜欢这样将自己打扮得异常闪烁醒目,像是张扬高傲的猫咪。一路上,她笑得像是一株乱颤的花朵。他看着她点在眼角的高光点,让她眉目越加摄人心魂。仿如夜露滴落在她的花蕊。明亮晶莹。他自那一点明亮里看见自己扭曲的脸。瘦长脸颊被挤压成圆润,眼睛里带着对这妖艳的欲望与触手可及的迫切。


他总是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他自己的倒影。


有时候他忍不住想,她是不是也这样看待他?他明明看到是她眼里的自己。


但她只是问:“喂,你怎么至今未婚,还要养一只猫咪?”


他答不上,但答不上不代表不能打太极。


“为什么未婚就不能养猫咪?”


“因为猫咪像女人。虽然大部分人也说狗像男人,但我觉得根本不像。但猫确实像女人。”她笑起来,“美艳,轻盈,动人。这是外貌。自私,孤傲,敏感,有的怕寂寞,有的却永远寂寞着。没有一只猫性格是一样的,她们总让人捉摸不透,就像女人。是不是?”


他答:“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并且,有人说养一只动物会陶冶心智。我充其量只是为了陶冶心智。”


“你觉得你缺乏心智?”她大叫起来,“我可觉得你是缺乏女人。”


“你想得太过直白。”他笑了起来。


“不。你就是缺乏女人。陶冶心智会去养鱼,养狗,养其他的什么,但养猫更难一些。”她也笑了,“猫很难养,很难教,不像狗那么好入手。陶冶心智的人多半会养一些温存感强烈一些的动物。我倒不是说猫不好,只是猫太像女人,你爱她,她不一定会爱你。但你宠她,她总会对你感激。而猫与其他动物差别就在‘宠’上,鱼和狗都不需要一个人对他们付诸那么大的耐心。”


“所以呢?未婚男子不得养猫?”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43


“未婚男子如果不想要女人,不会对一只猫有这样大的耐心。因为他自己很忙碌,根本无暇顾及需要‘宠’的猫,甚至会不喜欢她们。”她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但是如果他想要女人而不得……那份多余的宠爱,自然就转嫁到了猫身上。”


他其实不明白猫的细枝末节。


但他忽然觉得自己又输了。


“如果我根本不宠猫呢?”


“她就会离开你。”她补充道,“跟女人一样。”


“如果我不宠她,她也不愿意离开我。好吧,我是在假设,但有没有这样的猫?”


女郎挑起她弧度凌厉的眉毛:“谁说没有呢?我说了,每一只猫都有自己的性格。只是猫都是希望被宠的。会有惰性和希望。你越宠爱,她越深陷。你从未宠爱,她也许会觉得一切暂且都是这样。但如果他人待她更好,她就会走。”


“不会因为爱而留下?”


“说不准。”她摇摇头,“但不一定。”


“如果你是猫,你会不会留下?”


女郎嘴角扬起直白笑意:“不会。绝对不会。”


后来他将那只小猫捏在手心,抬起她凌厉的尖下巴,凝视着她的瘦小不甘,问她,为什么你不离开我。为什么你始终不离开我。他脑海里想起的是死去的她。他后来时不时错将小猫看作她。因为他觉得她们太像了。她出逃,却又不明不白地回到他身边。她就像是万分了解他那般,在最初半个月的暴力镇压下,迅速变得乖巧听话起来。甚至动用一切她的娇媚去取悦他。她在他的脚边蹭暖他的脚踝。她学会把声音变得柔美温暖。她甚至在每一次他半夜惊醒时,都对他投来清透明亮的目光。


这只小猫真的越来越像她。


他不能明白的她。


为何对这样骄傲的他如此忍让,甚至甘心伴随。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一切。


那是很久之后的午夜。他与女郎的进展并不顺利。他不爱她那样无法掌握的女人,但又不能不借她脱离自己干涸的人生。他始终想起她的那句“绝对不会”,在夜里他辗转反侧,心想,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女人,如此自私美艳,但又因为那份清冽肆意让他所有的不甘都不得不直面的女人。虽然不是他心中的完美,但他需要她那份肆无忌惮所带来的动力,她的任性妄为驱使他不得不加速将自己与不堪的往事分裂并掩埋起来。痛。却快。像是一把明艳的匕首。寒光一闪,他便割去一些自己的毒瘤血脉,迅速弃之并藏匿,之后任她戏谑,他却再无知觉。


可她不爱他。


他们暧昧与共,却不爱。


且不能问。


他了解这样的女人。这像是战争。她从头至尾只是无情肆虐过他的领地,并不想大动干戈为此停歇。因为他绝不是她理想中的归属。但她不介意就此俘虏这块领地,若日后惨遭背弃,也许还能返回此地,休养生息。他想,这就是战争,他不能输。他不能输的方式便是假装握手言欢,却永远不能发动攻击或者俯首称臣。否则她会迅速带兵潜逃,直至她找到她会使尽浑身解数拿下的城池。他要让她感觉自己尚有价值,才不会被降为俘虏的地位。如此这般,直至她明白她要的理想国永远不再有,也许就会返回他这样与她惺惺相惜的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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