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54
“我乐意。”男孩说。
结果,女孩一时的锐利凶狠被他嘶嘶作响的攻击击破,咬牙沉默地哭了起来。无人知晓应该如何安抚她,或是平息男孩。大家都站着。有的咬着牙站在原位,不知要不要上前安慰;有的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男孩看着哭花了脸的女孩,大笑道:“不就是个本子吗?”
最后是女孩转过身,走回自己的位子。她翻开书包,倔犟地要找自己的那包纸巾。但她怎么都找不到。旁人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只看见她来回来去打开书包、又关上,而忽然明白过来的小宋勋从抽屉拿出自己的纸巾,递给她。
女孩擦掉眼泪,红着眼眶对他笑起来:“我没事。”
他不说话,再回头看一眼男孩,男孩肆虐如飓的目光早已盯上了他。
后来男孩开始找他麻烦。他卫生值日时,男孩趁他擦黑板,用沾满粉尘的黑板刷扔他。他背后溅起干涩粉尘。气味浓烈呛人。转身看见男孩甚至不屑以借口掩饰,只是坐在他正后方的桌面上,吊儿郎当地跟其他男孩们比画黑板刷飞起的弧线。
小宋勋躲去厕所,脱下外套想拍掉后面的灰。他躲在厕所的隔间里,不想任何人看到他的懦弱。但是那些男孩跟了进来。他们一扇一扇敲隔间的门。咚咚咚。也许带着其他什么新的方式等着戏弄他。厕所里恶臭袭人。他不敢吭声。男孩们逐一敲击,见无人应声,于是吆喝起来“看看鞋子,我记得他的鞋子”。他急了。迫切地想躲。可是究竟要躲些什么他根本不知道。男孩努力贴在肮脏的地面,顺着狭窄的缝隙逐个查找。他想爬到高处,可是隔间里那么脏。四处的污垢。学生在墙角写的玩笑与咒骂。破烂的广告贴纸。无处依扶的脏墙。他在越加紧切的催促声中几乎觉得自己要疯了。如同被围追堵截在热锅里的菜,只要揭开锅盖便会引来烧红的油,锅铲,以及死亡。
声音即将接近的那一刻,小宋勋终于不顾一切地伸手抓住老锈的水管。
他踏着旁边零碎的边缘垫脚,往上缩。那双阴沉的眼睛扫视过其下。铃声响起。他颤抖却不敢出声,看着门前投下的黑影从门缝消失。而那件钩挂在他手中的外套就顺势掉了下去。伴随着渐行渐远的恶,坠入他不敢正视的肮脏。从厕所里出来,暖春那些毛茸茸的雨丝落满他的鼻尖。
那天他抱着脏衣服回到家,遇见了在院子里跟邻里打趣的爷爷,他正摇着扇子与隔壁的老张说笑。老张退休后在家读书练字,还替儿子带孙子。他听说对面社区来了一窝流浪猫,想替孙子捉一只养,结果他去的时候猫都转移走了,一只都没碰着。爷爷就笑他,养猫还不如养狗,猫可是不认感情的白眼狼,说走就走。老张是读书人,说起话来一板一眼。他认真向爷爷解释,说猫也是有感情的。只是猫生性孤傲,只能动之以情,不能晓之以理。老张还配以轻轻叹息:“其实动物也有自己的想法。”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55
爷爷也笑了,道:“一只小猫能有多大的想法?能出去闯荡?能创业?我儿子当初跟我这么说我都没信,你还要我相信猫能有感情。依我看,儿子和猫应该属一科,养大了都说出去闯荡,其实都是白眼狼!”
爷爷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众人眯着眼在暖春轻薄温润的阳光下舒展开身子,懒洋洋地笑着。如同公园里那群猫咪。唯有老张一面苦笑一面摇着头,嘴里叨念着,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说不过你。老张拍拍爷爷的肩膀,语气不甘却又夹杂同情,我真是说不过你。
小宋勋回来时,老张正试图转换话题。仍旧是猫,但故事却变了一波。老张眯着眼,声情并茂开始描绘,他那天去捉猫的时候,发现猫盆里有人放了老鼠药。
爷爷道,怎么,小猫还知道用耗子药闹死那帮小畜生,然后吃?
老张严肃起来,我这可是说正经的。那窝小猫是大家养着的,每天谁路过谁给一把粮。这把老鼠药,可是人给下的。
但气氛就紧张了一时,又被爷爷打破了。爷爷领着走近的小宋勋,与一圈人依次打趣过去,最后道了句:“你说猫都跑了,兴许就是别人放来毒耗子的。猫呀,聪明着呢。有自己的思想,不会吃老鼠药的。”
爷爷牵着他走了。身后传来不痛不痒的笑声。话题也迅速转变。那时,任谁都未曾想过会有人故意想要杀死猫,为何要杀死不相干的流浪生命。小宋勋也不明白,为何男孩要选中他。他怀中衣角染着脏物,怕显眼,他故意将那一处裹在里面,而后抱着一团微微发涩的气味安静地跟着爷爷。少顷,他仰面问道:“爷爷,是有人要毒死野猫么?”
“怎么可能。”爷爷摇着扇子。
“可是,如果真有人要给猫下毒呢。”
“怎么会有人没事做这种事的。”
“如果是真的呢?”他咬着嘴唇,“有人就是不想要野猫活,就是要杀死他们,可能吗?”
爷爷弯下身来:“哟,我的小宋勋,你怎么同情起猫来了。”
小宋勋抱着那团衣服,他沉默着,并且决定选择沉默。他回家默默地避开正在做菜的爷爷,跑去厕所,将沾满污垢的衣服泡进大脚盆里。厨房里喧哗的声音掩盖他在厕所弄出的水流声。水流冲洗掉那些淡黄色的污物。他开着水,直至水流又再次恢复清透,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厨房里肆意遍染的香味朝他涌来,仿若无声潮水。他把衣服泡在干净的水中,迅速将手抹干,然后跑去厨房替爷爷准备碗筷。爷爷一直喊,小宋勋呀,快来尝尝爷爷做的鱼。他应和着,望着窗外依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无数光点绵延却照不尽整个夜晚的黑暗。
他想起回家之前爷爷在院子里捏着他小小的手,道:“也不是不可能,其实,世界上总有许多让人难以理解的作恶,这些恶,我们根本找不到理由。所以,小宋勋,记住爷爷的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56
他感到自己手指失望地收缩,但老去的爷爷并无感觉,仍旧一手捏着他的手,一手摇着那把抽开花、又用布条补上的破蒲扇,道:“如果真有人下药,猫也必须找到自己对付那些人的方法。”
“为什么我们不能去找到那个坏人,然后教训他呢?”
“傻孩子哟!”爷爷用蒲扇敲他的头,“你以为真正的坏人是你恐吓得住的?我们去找那个坏人,顶多教育一下。但是杀猫又不是杀人,警察也不会管。”爷爷叹息着,“好多事啊,在别人帮不了忙的时候,只能靠那些猫自己的命了。”
他仿佛明白。
他在暮色中回想起白日里爷爷的话,然后回应已经渐渐老去的爷爷混含菜香的呼喊。声音自如,仿若从未有过期盼。他想,有些事他需要自己解决。
小宋勋只是想,如果男孩再找他的麻烦,他要与男孩一较高下。先想的当然是拳头之间的比较。但当事情发生,他略抬起头看着高大的男孩,捏紧的拳头始终挥不起来。他咬着牙在对方肆意的羞辱间低头。男孩总是以任何借口找他的麻烦。他的鞋子太干净,需要踩脏一点。他的衣服太新,需要折旧一些。他太沉默,让人觉得不舒服,于是男孩捏起他的脸,如此用力以至于他错觉指甲都已镶入皮肤:“开口说话啊你,要么也拿个纸巾给我啊,你不是挺热心肠的吗你。”
偶尔有老师发现,上前阻止。
但奉劝与说教如同蜻蜓点水,而男孩们是潜伏在水底的怪物。每当生人靠近,他都能自如地伪装成一片碧绿。老师问他在做什么。他语气轻佻无畏:“我想借个纸巾啊老师。”正义如此尴尬,只能绳之以法被曝光的黑暗。但他们太难被捕捉。偶尔也有老师顺势揭露了男孩的暴行,短暂说教之后,男孩们又一次用力捏起他的下巴,耻笑他:“傻子。老师又怎样?只有你们这些乖宝宝才怕她!”
像是无形的妖兽,他找不到他们的弱点。
他后来只好躲他们。每天与人结伴回家。但偶尔也有落单的时候。仿如那个雨天,他恨自己怎么那么匆忙畏惧以至于将伞落在了教室。当他拿着伞跑到教学楼前,世界已然空旷。男孩们无所畏惧地站在雨水里大笑,踢起一阵肮脏的泥沙。看见他,有人朝为首的男孩使了个眼色。他想躲,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衣衫洁净比不过他们肆无忌惮的肮脏。他们不打他,不留伤害,不让正义有机可乘。但是男孩们拿走了他那把雨伞,然后在他面前一根一根折断那些坚硬的伞骨。
啪啪作响。
他逃跑时已毫无力气,在挣扎时他使劲握紧自己那边破损的伞柄。男孩们的声音如此大,超越撼动房屋的大雨。他终于不顾风雨,踏着浑浊的水逃开。男孩们没有追来。但他总觉得他们还会追来。他躲在公园的雕像后,借助他人的庞大为自己掩护,然后撑开自己那把残破的伞,想修复他心中根根坚硬却已被他们分别折断的硬骨。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57
胸口是因无能为力而凝成的痛。
当他低头,他就看见那只在不远处低头啜饮脏水的猫。那么脏。那么渴。那么狼狈。可当他怜悯地看向那只猫,那只猫却目露凶光,仿佛他亦是它的敌人。他内心积怨已久的苦楚终于爆发。却向着比他更为弱小的动物。那一天,小宋勋忽然忘乎所以地将自己坏死的雨伞扔向那只小猫,仿佛扔向那群欺凌他的男孩。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他幡然醒悟自己是在欺负一只不相干的弱小,这与那些男孩并无不同。但当他拾起那把破伞,那只小猫早已不知所踪。
这场雨让他病了几天。爷爷有所察觉地向他询问,但他不说。那一阵爷爷做的菜总是酸咸难定。他知道爷爷又在为爸爸的事难过。并且说了也于事无补。他沉默地闷在被子里,就这么过去三天。第三天他体温回转,爷爷要求他出去走走,年轻人毕竟恢复得快。那天下午,他终于踏出自己的房门,在几日微热的灼烧后,他终于回到晚风沉醉的夜。世界看起来并无不同,一切平缓安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一个人顺着大街游走,呼吸着干净的空气,散步去了公园。
已是夏夜,无数野猫趁着黑暗出行,那些漂亮的眼睛像是暮色中依次亮起的夜灯。一盏一盏。一户一户。他一点也不怕猫,虽不喜爱,但也只是因为爷爷说猫不亲近人。可小孩子还是喜欢那些动物美艳柔润的皮毛。他蹲在地上,试图触摸那些流浪的野猫。但它们飞快地逃跑了。
从公园出来时,夜色已深。
拐过一条小巷,在人流鲜少的小路,他自黑暗中听到非常奇怪的声音。像是婴儿在生着气,从肚子里哼出汹涌的恨意。呜呜响起。他顺着声音从四处望去,终于在路边停留的汽车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那也是他第二次看见那只嘴角有一块黑斑的小猫。它如此瘦且脏,浑身毛发竖起,警惕地站在车轮下,借助车辆的余温取暖,身体里却发出号叫般的怪声。小宋勋顺着小猫的眼神看去,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一只略大一些的花斑猫站在那里。那只花斑猫头顶秃了一块,像是有什么皮肤病,看起来流浪已久。
它们凶狠对望,彼此恐吓。
但是那只瘦小的小猫却没有丝毫畏惧,面对如此庞大的对手仍然面不改色。
这是属于两只猫的战争。
原始的,令人深省并且深深感到敬佩的战争。
小宋勋一动不动地蹲在一旁,看着那只小猫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敌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勇气。那只在外混迹已久的花斑猫却最终压低了声线。它见自己的恐吓讨不着好处,四下看去,最终有所顾忌地后退,消失在夜色里。
赢了。
小宋勋激动地看着那只小猫。
但小猫仍旧向他投来戒备且略带恐吓的眼神。他不知为何想靠近它,却又始终不敢。那只倔犟的小猫舔了舔嘴角那块黑斑,那一瞬,小小的舌头仿佛与黑斑相融,看起来一副馋鬼的样子。但它凶狠的目光却又让小宋勋觉得,它更似一个嗜血的悍匪。可他不知为何很想亲近那只猫。但当他靠近,那只小家伙便飞快地消失了。不知从何处,不知从车底或者下水道,那么快,就像他第一次朝他扔出破伞那般,再次消失了。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58
隔日再去学校,他耳畔仿佛总是徘徊着小猫那种低沉的嘶吼。绝不是类似“喵”的猫叫声。猫的声音千变万化,大部分人觉得猫只会发出“喵”的声音。或柔软,或轻盈。但除此以外,猫在愉悦时肚子里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其实是由假声带发出),如佛诵经。有人说猫有九命是因为猫肚里有日日诵经的佛。如此虔诚,因而长命。但那日他听见的低吼,他以前从未听过。那种尖锐却低沉的对抗,仿如见证了那些充满野性的生命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平时骄傲且独立,虽然瘦小,但骨子里仿佛蕴含着庞大的力量,以至于在与同类对抗时也能不输分毫。
小宋勋不自觉地在教室里寻觅男孩的身影。
男孩又高又壮的,领角如枯萎的叶卷缩。衣服上尽是反复洗涤仍不褪却的浅显污色。小宋勋想起那只花斑猫,有半眯着的凶残的眼以及因生藓而秃的额头。老辣滑头却又阴森恐怖的形象。
可那只小猫击败了它。
教室窗外远远可见公园一角。如幼虫般在视野尽头蠕动的,不知是人还是猫。世界如此宽阔,以至于容纳了善,还能容纳罪。小宋勋仰起头,沉默地躲过男孩们挑衅的眼神,但内心却簇拥上一股不骄不躁的气流。他告诉自己,我不能怕,我不要怕,没关系。连小猫都不怕,我干吗要害怕呢?他鼓起勇气想要好好摆出男孩应有的样子。脊梁也不自觉地挺直了。
但当他再一次遇见那只猫,他仍然躲在公园的一角。
男孩们远远地互相呼应“看看那个臭小子跑到哪里去了”。
脚步声自四处分散开。像无数昆虫扑翅,嗡嗡地散漫在周遭。
他曾试图与他们对峙,但无果。
因为男孩们的较量并非野猫那般嘶吼与气势上的压倒。很快,他故作的坚定被男孩揪住领角的气势打破。男孩拎着他凑到眼前,用他宽大的额头抵着他渐渐后缩的额。某一瞬,他想起那只小猫毫不畏惧的眼神,于是自己也使劲挺直向后弯曲的脊梁。但男孩根本不怕他,呲牙咧嘴地靠近他,冲他怪笑。如此僵持良久,最终是他努力瞪大的眼睛先缩小起来。像是被扎破的气球。
“你这个小傻×。”
男孩们松开手,把他用力往后一推。
他踉踉跄跄后退,最后一屁股坐下。但未及回想,他忽然悔恨似的拔腿就跑。小书包像是身上的累赘,书包带从他的肩头一直滑到他的手臂处,仿佛即将脱落的躯壳。他带着这身沉重的躯壳不停奔跑,没有意识,不明所以,只是因为无法再起身鼓起勇气像是小猫那般面对那个庞大的敌人,所以忘乎所以转身离去。
男孩们也追了过来。
多像是巡捕猎物的猫。
猫狩猎多半并非饥饿,而是一种残酷的本能,有意锻炼自己狩猎的本领。有时亦不会一招将猎物致死,而会在生物死前百般玩弄。如同捉住的老鼠,它们将它摁在手心细细摆弄,任老鼠艰难逃脱,再追上去,一口咬住老鼠脖颈,不咬死,还要任其挣扎与再逃脱,如此往返,直至老鼠最终疲惫不堪,身体僵直。它们却无趣地走远,任其腐败在旷野。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59
男孩们亦有如此残酷的本能。
男孩们追随他,其实很容易便可捕捉那个背着大书包的小宋勋。那群男孩多半把课本扔在教室,从不带回家温习,第二天一早去教室抄袭他人作业即算完事。他们腿脚轻便,如同时时备战的猫。其实小宋勋跑不过他们,但他们从不刻意追上,像是要任猎物挣脱,给予对方足够的希望,再上前扼杀。
他只能逃,不逃则是死。
那些微略的希望如同折磨,你无法不去选择与相信,虽然你深知他们就是为了要扼杀这零星的希望。
小宋勋气喘吁吁地躲在雕塑后,树丛中。
植物生出的枝蔓划伤他的皮肤。他不敢动。在污泥与昆虫围绕的狭小空间,他恨不得把自己像猫一样藏起来。其实男孩们发现了他,发现那个敢于直起腰板的小子此刻抱腿蜷缩在树荫里。他们在阳光下大笑起来,影子被暖日拖得很长,像是在地面游走的蛇。他不知道他们预备做什么,究竟是发现他或者没发现他,他不敢动,也不知是要走出去还是继续躲着。但他身体已经渐渐僵直无力。他咬着嘴唇,而后看着那群男孩转身离开了公园。他们摇摇晃晃地走着,像是一群胜利的流氓。
但走出几米开外,为首的男孩忽然回头,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准确无误地朝他扔来。
“小傻×!”
他们喊,然后越发笑得大声地走远了。仿佛毫不在意与他斗争的胜利。仿佛他们笃定他们一定会胜利。如此凶悍。以至于他站起来时四肢发软,不知所措。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沙的裤腿,弯身拍去,而后将滑下的书包往上抖了抖,如此沉重的继续背负,去往公园一角的清洗池。他想找一些水洗去皮肤上的灰土。镇定的。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但当他靠近清洗池,他又一次遇见那只猫。
公园边角的清洗池布满污垢,接在地面的水管滴漏着水。小宋勋又一次遇见那只猫时,他伪装的平静忽然汹涌。那只黑白奶牛猫饥饿地将脸贴在水管的漏缝处。粉红的小舌头不住舔舐。嗒嗒嗒嗒。频率如此之快,仿佛饥渴异常。那副不屈不饶却又生气勃勃的样子让一旁满身污垢垂头丧气的男孩眼眶一热。小宋勋哭了。
他看着那只小猫仍旧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但仍旧凑在水管前,仰面接着无数掉落的水滴。被舌尖拍散的水挂在小猫毛茸茸的脸上。小猫喝够了,将搭在高处的前爪放下来,迎面坚定地望着那个不知不觉热泪盈眶的小男孩。他脸上满是泪水。小猫脸上滴满晶莹。他们彼此对望,小猫眯着眼毫不松懈地对他对峙,一面用舌尖轻轻舔去自己脸上残余的水珠。
小宋勋蹲下身子,小猫转身就要跑。但走出几步,它意识到身后并没有动静,于是回过头,看着那个脏兮兮的人类小孩缓缓哭泣起来,并且用非常细小的声音说道:“你真厉害,小猫。”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2:00
他说完,吸了吸鼻子,一狠心想把委屈都憋在胸口却又终究掉落下来,鼻涕眼泪稀里哗啦自他的嘴与鼻决堤,惨不忍睹地涌出。
小猫转过身,在不远却又相对安全的地方蹲坐着,直直看向这个人类小孩一手抹去自己的辛酸与泪水。它锐利的眼神逐步圆润温柔起来,仿佛它真的懂得他那般。
那天他回去的很晚。夏季白昼长于黑暗,但当他归去,夜幕正牵手群星而来,温柔眷染海浪般起伏的云层。他脱下弄脏的衣衫在公园搓揉洗净,然后拧净抖直,炎热的气温很快将衣服烘干。那只小猫一直站在不远处看他,不靠近,亦不远离,像是满怀心事的好奇者,不知被怎样相近的心境相连,以至于彼此都有了一些依依不舍的情感。
傍晚时鸟雀唧唧喳喳远去。几街之外马路上的鸣笛声越加紧凑。任何平静结局之前,总有高潮迭起的不安。在黑暗彻底平息聒噪城市之前,那些庸碌而归的人群交织而成最终的炫目。然后是黑夜来临。川流止息,霓虹成就一天的尾声。
小宋勋回到家,看见爷爷摇着蒲扇在桌前等他。眉眼温和闭敛,仿佛沉睡,但蒲扇还在缓缓地动着。他走近爷爷,爷爷忽然调皮地睁开眼吓他。他忍俊不禁,放下书包爬到椅子上,直起身子开始吃。他们祖孙俩,永远是一荤一素一汤,每天桌上搁着固定的三只大碗。小宋勋尝着各式滋味,若无其事,如同已经忘记了白日欺辱。而爷爷咂了咂嘴,最终问他:“现在,告诉爷爷,为什么今天回来得那么晚?”
小宋勋举起的筷子顿了顿,又被搁回碗里。他抬起头望着爷爷,眼神清冽:“我没事。”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是。”小宋勋咬咬嘴唇,他想起那只坚强的小猫,于是飞快地补上,“但是,爷爷,这是男孩子间的事。”
爷爷原本想继续,但话已至此,忽然就哑然。
小宋勋捧着大碗吃饭,表情镇定乖巧。
见爷爷也不说话,小宋勋继续低头吃了起来。
可是吃了一会儿,小宋勋忽然说:“爷爷,我能不能养猫?”
爷爷愣住了:“为什么要养猫,养猫还不如……”
但小宋勋抢过话头:“我也知道,猫没有感情,带不亲。但是爷爷……如果我真的自己找到方法解决那些事,你就让我养猫,好不好?”
头顶的风扇片缓慢削开光影。
爷爷想了想,往孙子碗里夹了一块鱼,道:“多吃点,才有劲儿。才壮实。”
余下的话爷爷也不说了。
小宋勋点头剔除大骨,一点点啃噬。但他吃到一半停了下来,找来纸巾包着剩下的鱼与骨,然后跑出了家门。他想起那只骨瘦如柴的小猫。忽然地,希望它能长得更壮实,更有劲。
他揣着鱼,手指温热油腻。街道上卷起希望的热风钻入他汗湿的薄衫。黑暗的公园中,无数明亮的眼睛饥饿地等待着。小宋勋努力想辨认出那只倔犟的小猫,但他不能。他甚至不知道该叫它什么。最终,他只是随口喊出“小猫”。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2:01
“小猫,你在哪呢。”
声音顺着窸窸窣窣的树影远去,被更深的黑暗吸入腹中,消失无影。
他不甘地在公园绕了四圈、五圈,最终走回已经渐渐清冷的小街。
憧憧楼影在黑暗的那一端。
他失望地回到院子,预备上楼时,一阵暖风灌入他心。他忽然又回过头,跑到那条听见它低吠的街道。那辆车还停在老位置。路灯洒下柔软的光点。他四处看去,仍然找不到那只猫。于是他将鱼摆在车轮旁,摆在那只猫曾经躲藏的位置。摆平整。拍拍手。让气味顺着微风挥散开。他慢步离去,但忍不住一步一回头。如此走出四五米远。再回头,他终于看见黑暗里走出的那个瘦小的身影,背后凸起的肩胛骨像是一对小小的翅膀,嘴角仍是那块顽皮的黑斑。小猫低着头,一面看着远去的他的身影,一面轻轻嗅着地面那一堆芬芳诱人。
他开心地笑了。
因为小猫迅速埋头吃了起来。那么饿。就像它白日喝水那般,舌尖迅速掠过食物,用肉刺带起细小的肉末送入口中。连贪婪都尾随在他倔犟的警戒之后,那么可爱。
后来他便知道,那只猫出没的地方不是公园便是附近的街道。
在夏夜,猫咪睡在路边的高墙上,灵敏地关注着脚下的瞬息万变。那个小家伙终于占领了这条街。花斑猫再也没有出现。他偶尔在公园的绿茵地看见它瘦小却高傲的身影,毛发竖起与敌对的野猫周旋。那些野猫其实很少撕咬彼此,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为了争抢地盘而斗殴。但争夺地盘也只是为了食物。也有人会带着猫粮去公园固定地点喂猫,那些饥饿不已的生命便从黑暗中尖叫着出逃,彼此推挤争抢。
为了生,不得已彼此争夺。
但除却地盘,更重要的是这世界还有无数危险使他们不得不全力抵御,以至于习惯独立生活的野猫都会尽力保持自己的体力,不作不必要的斗争。
那个夏天,小宋勋每天夜里都将剩饭带去喂猫。虽然他在院子里听老张说,动物吃有盐的食物并不好。但他也买不起猫粮。而小猫看起来也毫不嫌弃。每当它看见他,都远远站在黑暗里,用圆圆的大眼睛凝视着他,凝视着这个小男孩铺开藏在纸巾里的食物。有的肉粘连在餐巾纸上,男孩会小心地挑开,仿佛怕这只野猫也会吃到不干净的纸巾似的。可这有什么关系。它只是一只野猫。脏。永远没洗过澡。在无数黑暗阴湿的角落勉强生存,过着男孩根本想象不到的生活。虽然每当它走到街道,每当它看见小男孩故意摆好、并且退开几步之外,它总会若有所知地走上前,低头嗅嗅便迅速地吞咽起来。
默契微妙,却相敬如宾。
小宋勋笑着,手指微微颤动,想试着抚摸它的额头。
但每当他试图伸手,小猫便警觉地停顿下来,一脸抗拒。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2:02
他再不勉强,安静地蹲在一旁。小猫吃完所有食物,纸巾亦被它拖得四处游移。享用一空后,它又仰起脸,不卑不亢地与他对望,更似彼此扶持的患难英雄。
日落之后,自由来去的车辆卷起的风自峡谷底部呼啸来去。
许多人都在饭后出来乘凉。
小宋勋离开小猫回到院子里时,爷爷仍然与一肚子墨水、说话慢条斯理又容易较真的老张打趣。那些院子里出现的常客,多半如爷爷那般,若有缺失,或者一心好客。且大部分都是老人。年轻人大多神色匆匆并且无暇顾及他人。
小宋勋走近时,正听得老张又感慨起来:“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自私了。你们知道么,前一阵我说的给猫下老鼠药,真的是有人故意干的。你说这人怎么就这么坏,不喜欢猫也用不着毒死它们啊。”
“这事是真的?”另一个老太太插了话。
“可不是吗。”老张叹息起来,“前天我去买菜遇见了老李,她说她们院里死了几只猫了。大热天的,一夜就臭了。本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结果她有天把剩菜带去喂猫的时候,在猫盆里看见了老鼠药。也不知道是谁故意放的。老李气得要命,把盆都扔了,自己重新找了个盆装了些吃的喂猫。第二天她路过故意看了看,结果,又有老鼠药!”
“这还不简单,叫守门的顺道注意着点,一下就找出来了。”爷爷出主意。
“找到了能怎样,能叫他不放老鼠药吗?”老张一斜眼,“老李他们院很早就出过这么回事。当时就是一年轻人,自己辛苦买的车被野猫给抓花了,然后就开始讨厌猫。只是讨厌而已,就往猫盆里投药,后来被院里的人发现了,年轻人脸薄,没过多久就搬走了。结果,现在又出了这么一位,现在还没找到呢。”
“车无缘无故被抓花了,换了谁都郁闷。”
“话虽如此,但终究也是条生命啊。”
老张说着说着,挽了挽袖子,仿佛预备大动干戈。爷爷见小宋勋已经回来,立马笑着点头赞同,连忙撤退。人们为他们之间微妙的变化而欢笑起来。
爷爷牵起小宋勋的手,手心燥热。
深邃的黑暗直抵尽头。
他在无尽的黑暗中舔了舔嘴唇,他告诉自己,一定要赢,只要赢了那些男孩,你就可以把那只小猫带回家。
那之后,他与男孩们的战争逐步升级。
男孩们仍然故意欺负他。随着时间流逝,男孩身边簇拥而来的人也多了起来。由男孩转变成男孩们。结盟亦是一种手段,旨在借此对抗那些游散的敌手。可小宋勋始终孤寡一人。
他独自与他们斗争,其他人不敢参与。
夏天的课后,男生们相约在操场踢球。从前小宋勋也参与,可男孩们会故意来找他的麻烦,直至渐渐无人与他相约。那些年纪小小的男孩一直清楚地知道如何让一个人难过。男孩们使他孤立,使他被人排挤,使他觉得寂寞与无望。但小宋勋再觉难堪,咬牙想起黑暗里不服输的小猫,于是又生出一些反叛。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2:03
从前男孩们只是欺负他,让他难受,却从不打他。
为首的男孩说“别让老师有借口找我们麻烦”。其他人领命听从,抢过小宋勋的书包扔,反过来,文具盒和书籍就这样落了出来。男孩们嘻嘻笑笑,顺手扔掉书包,围观小宋勋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本一本拾起,拍去灰尘,放回书包。然后,男孩们又抢过来,再次将那些整理一净的小东西倒了出来。
毁灭如此之快,快过漫长艰辛的重塑。
因而毁灭使人绝望。
如此重复几次,小宋勋终于忍无可忍,他抬头看着为首的男孩,那男孩仿佛正等着他这一幕。他仰着不屑的眼角看向渐渐走近的小宋勋。其他的男孩也不阻拦,仿佛深信瘦小的宋勋不可能打过男孩。事实上他真的不能。小宋勋走了过去,感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如同那只倔犟小猫自喉咙深处发出的嘶吼一般凶狠而无法抑制,但他根本不懂得如何打架。十一岁的男孩之间的斗殴,没有多少技巧,彼此用尽力气想要摁到对方,凭借自己的蛮力与优势获胜,多么似野外生存的动物们。
小宋勋使出全身力气想推倒男孩,但男孩仅仅是往后退了几步,又如巨人般步伐沉重地朝他走来。对方狠狠推他,他命令自己不能输,虽然身体止不住拼命后退,他坚持要自己站稳了。然后小宋勋飞快地跑起来,仿佛要借助奔跑的力量击倒那个又高又壮的男孩。男孩朝周围人得意地笑着,但是那一瞬,他忽然被一阵忘乎所以爆发的力量给击中。
男孩不住后退,最终重心失控,跌坐在地上。
那一刻,小宋勋忽然想起花斑猫是如何灰溜溜地扭头消失在夜色里。他喜悦地站定,看着被他推倒在地的男孩,他以为自己真的赢了。
可男孩恶狠狠地朝一旁使了个眼色:“妈的,给老子揍他!”
男孩们迅速围上了他。
肆无忌惮地踩着他的课本、文具盒。钢笔碎裂的声音让他想起那些被折断的伞骨。咯吱。碎裂。咯吱。碎裂。惊动他心。然后是作业、书包,甚至曾经藏在书包里自己都已经忘记的小玩具。一切他所拥有的都被男孩们疯狂践踏,小宋勋忽然感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仿佛连自己也不再有。于是他发狂似的与他们扭打起来,拳打脚踢直至筋疲力尽。
那天夜里,他拎着肮脏的书包回到家,没有解释。
爷爷没有问他为什么,反而拿出药酒耐心给他擦拭伤口。他始终没有哭,即便药酒熬入血液,他也咬着牙。眼眶里来回转悠的泪最终被他忍了回去。成长是如此隐忍的过程。需要默不做声地在血液之中融入适量的苦痛与现实。而不是安慰。
上完药,爷爷拍拍他的肩膀,他端起饭碗那一刻忽然就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虽然手会疼得微微颤抖,但他能依仗自己的力量把持住致使他摇摆不定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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