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04


她在角落里,不住后退,喉咙逃窜出的嘶吼像是她狂野的本性。越是沙哑,越是无法抑制。仿佛玉石俱焚亦是本能。纱靠近她。她则后退。她在黑暗里逃窜。习惯性地想找一处黑暗狭窄的角落躲进去。四处是格式柜门。她沿着墙沿不住退缩,越加歇斯底里。就在此刻,男人忽然自卧室走了出来,他高大黑暗的身影遮住阳台漏出的城市霓虹,呼吸极轻,听不出丝毫怨怒。但寂静亦将她围剿。声音原本渐弱,可内心一股按捺不住的野性被刚刚连番嘶喊触发了,她仰起头,突然忘乎地再次大喊起来,带着幼小身体里所有的怨。


喵——


“啪”的一声。男人走过来,飞快地给她一个耳光。呼啸而来的风将她掀倒在地。而后,他捏起她小小的身子,道:“你再瞎叫试试?”


纱恐惧地缩向墙角:“孝以,不要这样……我求求你……”


名叫孝以的男人仍旧捏起她毛茸茸的脸。


她虚弱地躺在地上,感到头部被无法估量的力量抬起,轻飘飘地,像是被大风放逐的柳絮,自身无法掌握跌落的方向。可她仍想用她那些幼嫩的尖牙做些什么。像是啃噬。像是她曾经骨子里冒出的那阵无法抑制的恨与狠,对那个肆意带走鲁斯特的男人那般。于是她张开嘴,露出尖牙,拼命挣扎出一声低吟:喵——


尾音未落。


仍旧是“啪”的一声。


她不知自己是否咬上了男人的手腕,但她确信自己听见了纱的尖叫声。纱在屋角大喊起来。孝以!孝以!你不能这样!撕心裂肺如同想要复仇的冤魂。而孝以始终冷静地看着她,看着这团幼小的白在黑暗里仓皇逃窜,但喉咙深处止不住低鸣。仿佛故作凶狠。但最终带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倔犟躲到鞋柜下的两只鞋子间。


他推了推眼镜,闭眼,睁眼,一字一句道:“你再瞎叫试试?”


她仍想孤注一掷地对抗下去。可她支起身子,却看见躲在屋角尖叫的纱。纱一直在大喊。不要这样。张孝以,你不可以这样对她!你不能像对我一样对她!你会杀了她的!你会杀了她的!


她屈辱地低下头。声音渐弱。


“你要学会这些规矩。”


男人若无其事回到房间。


对面楼顶的霓虹将五色光晕漏进房间。纱躲在黑暗深处呜咽整夜。她试图说些什么,最终轻轻发出“喵——”的声音。唤声清淡,不携悲凉。卧室里传来孝以翻身的声响。纱转过脸,难过地向她飘来。纱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也停止悲鸣。她们像两团身不由己的雾,簇拥在黑暗一角。透过纱半透明的身子,她忽然看见霓虹投射在房间地表的字,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景。是“东方”。“酒店”二字被窗户遮挡。明亮的“东方”在地面不断换出明艳光芒。美过星夜。但她厌恶地别过脸去。她第一次发现她更爱她饥饿贫瘠的黑暗,即使那世界如此狭窄,她仍爱它。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05


暖春持续良久。七楼亦飘来无数柳絮。倘若起风,孝以回家开门的那瞬,无数入侵顺势扬起。他仿佛从大雪中归来,脸上是持久不化的人世炎凉。纱看着那些纷纷扬扬的闯入,嘴角泛起暖暖笑意,甚至随着柳絮跌荡。她仰头看纱,会忽然想起馋猫扑捉虚空的画面,转身,鲁斯特还无辜地躺在角落,而黑猫妈妈动情婉转的笑声自不远处传来。但此刻,她返身看见孝以低头摆好鞋子。房门闭合,流动的风被拦截在外。纷飞柳絮在地面低靡地打着滚,渐渐在墙角止息不前。孝以弯腰拾起碎絮,轻飘飘地,捏在手心,然后撮成一团沉甸甸的灰,丢在垃圾桶内。——那时柳絮就再飘不起来了。


纱失望地游回高处,看着她闷声蹲在客厅一角,不再活跃。


他们每天的生活单调乏味。早晨6点半,孝以的手机铃声重复响起。他不喜欢流行歌曲,只放手机原音。多半是一阵敲击节奏,滴答滴答地将他自昨夜带入天明。他摁掉铃声,睁眼看着如昨日无异的白色天花板,但起身低头却看见那只白色小猫站在柜角仰望。客厅多出了猫食盆,一碗净水,一只旧枕。他想,原来是真的养了一只猫。但家里未备有猫粮,他第一天只留下一盆水便上班去了。走之前他看了一眼白猫,她倔犟地站在远处偷看他,但不哼声,亦不上前讨要,像是颇有自尊的人类。他不屑地预备离去,但想了想,唯恐猫咪发难破坏他的家具,他将卧室门锁了起来,只留给一间狭小而空旷的客厅给她活动。


而那个白日,她原以为自己会客气规矩地维持着她那份骄傲的自尊,但她饿坏了。后来又想不动声色地找出些什么吃的。可她还小,笨笨地,她跳过孝以的鞋子,弄倒了他摆放整齐的鞋子,然而她无法将一切还原。后来她又借着鞋柜跳上对面的高台,借着高台又试图跳上冰箱。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会跳跃,纵身可将一切都抛诸脑后。身体轻轻软软,飞起来,像是张开羽翼的纱。她后来站在电冰箱上,歪头看着纱,彼此目光持平。纱咧嘴笑了,笑容充满对鲜活生命不可思议的赞美。


纱偶尔自言自语,看着她,却是在对自己说话。


“小猫儿,好玩吗?”纱灰而透亮的瞳孔溢满往事,“我也想借你的身体试一试呢。这些年,我总是飘着,快闷死了。不过,我真的已经死了呀。”她在屋顶盘旋着,像是一阵季候暖风,卷起微白的灰尘,忽然地,她又飘了下来,笑着对小猫说道,“我死了好久了呢。”


她一直歪着头看着纱,眼睛圆而惶恐,两处色泽不一的阴阳,看着她飘向自己身边,像是猫似的与她一同待在电冰箱上。


“我死了大概有三年多了。具体的日子我也不记得了。我刚死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我唯恐自己不记得我死了多久,甚至连天数都会记下来。但后来我就不记了。也许是活着的时候养成了习惯,要数着日子才知道珍惜,因为生命是有限的。可,现在我又不用上班,又不会变老,好像数来数去也没什么意思。”纱也歪着头,像是小女孩似的,“但我记得,我死时二十七岁。是在冬天。不在这个城市,而在别的很远的地方,我忽然就死了。”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06


她忽然觉得奇怪,张口想问,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但在纱听来,只是一声短促的“喵”。


“哎呀,你听得明白对不对?”纱转了个身,飘在她眼前,似是要她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而她盯着纱灰白的瞳孔,心中犹疑万分。


“小猫儿,告诉我,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纱的眼神里透出零星寂寞的光晕,如此期待她的回应,“哎,要是你听的懂,就再‘喵’一下?”


她仍然犹豫。


纱忽然鼓鼓嘴,眼神失落地飘往别处。


“我怎么能期待一只猫能化解我永无止尽的寂寞。”


纱转身想飘进房门紧锁的卧室。此时,她终于在纱背后轻声回应起来。喵。意思是,我听得懂。但纱回过头,略微感激地朝她笑了起来:“好了,我不该一个人躲到房间里去。你叫住我,是不是因为你也怕寂寞?”


她不知如何与纱交谈。


但这样也好。


纱温和地回到远处,又说起来:“好吧,让我来和你说说话。你听得懂就听着;如果听不懂呢,也要装作听得懂的样子好不好?”纱看一眼端坐在身边的她,提出这样自欺且不可成立的命题,她心里暗暗说好,然后,纱又说了起来,“那么,从哪里开始呢?从孝以开始说吗?好吧,既然他是这间房子的主人,而我们又都是寄住在这房间里的住客,那么,我们就先说说他吧。”


她歪头应和。喵。纱也开始暖暖地笑。


那个白昼,她们以语言填饥去乏。纱一直在说话,一点也不像是死去多年的幽灵。她蹲在黑暗的角落说起孝以,眼神明亮,恍如幽冥间不灭的火。她念及孝以姓名时,总带着某地口音。她应是地道的南方女孩,某些字句总拿捏不好鼻音出处,但话说一半,她自己会制止自己,像是一个执拗多年的习惯。她先说起孝以,张孝以,在她死那一年,他刚好三十岁。如今,晃眼三年,他三十三岁,仍旧未婚。因为他的未婚妻三年前死于肺炎。


纱惆怅地仰起头来:“其实这套房子,是我们一起存钱,预备结婚用的新房。”


午时楼道里飘过别家烹炒时的香味。像是在煎鱼。她觉得很香,于是使劲嗅着。纱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她生动可爱的面孔,告诉她,那是隔壁正在做饭了。隔壁一家三口,还养着一只猫、一只狗。她动容地仰起头,因为她第一次知道身边还有与她近似的命运。而纱继续说着,隔壁家的孩子是个女孩儿,已经上中学了。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是邻居,但她生前还有往来,死后他们与孝以再未有任何交集。纱低着头,非常感伤,孝以一直不擅言表,看起来冷漠自私,不好接触。是呀,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但他也是个把一切都挂在脸上的人。简单直白。喜是喜,厌是厌,没有过多掩饰。但他吃这些亏吃得太多了。纱轻轻叨念,仿佛心有不甘,少顷,回过头央求起她身旁那只幼小的猫咪:“你不要怪他好不好?”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07


她眯眼看着纱。她又有什么可供原谅。


纱像是生怕她寂寞,一直诉说。也或者是内心搁下的往事繁多。


傍晚时,她终于感到饿不可支,从近两米的冰箱上跳下时,身体向下一倾,忽然很累。也就在那时,楼道里陆续传来他人的脚步声。隔壁的铁门开了,又关上。另一处启合声同样令人难耐。最终,隔壁家喧嚣不止的狗忽然狂吠起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喊着“朵朵,别叫了”,在一阵市井狂乱的奏乐里,孝以走至房门,习以为常地掏出钥匙。丁零哗啦。咯吱。他推门走了进来。柳絮又随他飞入房间。


她见他回来,仍想躲起来,可四处高墙无处可藏,她退缩着想钻入冰箱旁的缝隙。


孝以见了,也不喝止,而是放下手中买来的猫厕所、猫沙,还有一袋猫粮。和平时放在楼道口的那袋不像。这袋更大,上面印着斑纹美艳的猫。她使劲想钻入冰箱侧缝,可久了,她发现孝以根本不管她。他放下一切之后,转身看着从缝隙里探出头的她,晃了晃袋子,以此撞击她的矜持不屑。


“饿不饿?”声线倒依旧冰凉。


她不出声,依旧倔犟。


“那你就饿着。”


孝以说完,进卧室看起新闻。此刻他已经在单位吃过晚饭。他是公务员,一天三餐食堂都可打发。偶尔想起别般滋味,也会自己下厨做菜。但大多数时,他孤身一人,习惯用他那只几年来未曾换过的碗打二两饭,一荤一素,在食堂一角安静地吃完。单位也提供热水和洗涤剂,洗净抹干又存入抽屉。那时单位只有固定值班的其他人,彼此打一个招呼,他转身踏出单位大门。而春夜天色暗得渐晚,总有不甘的白夜留在夜空,混成灰色天蓝。他就依靠出门时的天色分辨季节。若浓如墨黑,那是冬季;若恍如白昼,那是夏季。这是时光流逝在他的世界里最醒目的凭证,否则,他就再记不起时间这事来。


这就是他的一天。


单调,枯涩,日复一日。


回家时打开电视,看新闻。国务访问。石油降价。他依稀想起同事说这个时候该考虑买车了。他想起自己的存款,又打开电脑在网上查了一查。数字持续在缓慢增长。三年来他一个人不知不觉存了八万四。但他又想,他仍旧月薪五千,仍旧每个月固定开销两千。然而这三年,零余竟然都存在了这里。原来自己如此单调乏味,甚至连存款都能证明三年来沉闷自私的生活。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塑料袋被拨弄的声音。沙沙嗒嗒。他循着声,看见那只小白猫不知何时从缝隙里走了出来,正用前爪拨弄着那袋尚未开封的猫粮。像是心无庞杂的孩童,一边拨弄,一边回头望他,视野彼此碰撞,那一团白又迅速钻了回去。这只毫无手段的小窃贼。


明明没有下过雨,房内却这样闷。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08


他故意不管那小猫,去阳台打开窗放入一些新鲜空气。对面的霓虹灯又泛起五色光。回头时,他果然又看见那只小猫张嘴在咬那袋白色的猫粮袋。小嘴咬在袋角,但眼神互换的瞬间,她愣了一秒,又迅速逃走了。于是他走去客厅,在那条狭窄的缝隙里看见那只不住后退的小猫。她两只眼睛色泽不一,尖尖的下巴倔犟地扬起。和邻居家养的那只猫比,她太瘦。原来猫最初这样瘦弱,像是嶙峋的孤儿,骨骼之小他稍稍用力便能捏碎。可邻居家那只猫那么胖,那么大。——甚至敢张嘴咬走他的好意。


曾有一次他在楼梯间看见邻居家走失的胖猫,像一团绒绒的靠垫。他想摸摸它,可那猫蛮横地咬了他一口。四点齿痕扎在手背。他于是将那只猫留在走廊。那晚邻居敲开他家的房门,自纱死后他们已经很久不曾联系,妇人很胖,像是她那只猫。她头发散乱,眼神涣散,一个劲问他“有没有见过一只蓝色眼睛的猫”。他的手背似有短促的痛。他将手藏在门边,简洁对应“我没有看见”。妇人仍不放弃,仿佛笃定这个冷漠的男人会与她走失的猫有关,她语气里既是忍让又有几分决绝,“我好像听到它在叫,就在这个方向。”妇人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如果见到就告诉我一声,蓝色眼睛的猫,是蓝色眼睛的。”那一瞬,他巴不得把门摔到那个胖妇人的脸上。有什么值得你们这么紧张?那只会咬人的猫有什么值得你们来敲我的门?以前在电梯间偶遇,你都对我视若无睹,但为了只猫却来敲我的门?他抿着嘴,眉头深深蹙起。他多么讨厌他的邻居。讨厌她每天回家在楼梯间为了声控灯故意喝出的“嘿”的粗俗声响。讨厌她每次炒菜要敞开房门,让那些催眠味蕾的气息把他推往回忆的深渊。讨厌她家那只吆喝不断的势利眼的狗,只要听见他的脚步声就顺势凶悍起来。他关上门后,内心某处带着崩裂的姿态。早知道就带回那只猫,但还是要告诉她“我不知道”。他这么告诉自己。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走廊里邻居太太带着哭腔的喊声“我的宝贝儿,可找到你了,你要死了?你跑那么远干什么?我对你不好吗?”,他忽然觉得失望。


但这只猫这么小。下巴很尖,像是她。骨瘦如柴,像是她。就连倔犟,也像是她。该死的倔犟。他想,要不是她那么倔犟,她怎么会死。他蹲下身来,看着那只以为仗着狭窄可以逃避他追捕的小猫,冷冷地说道:“你出来。”


她又往里退了退。


“出来。出来就有吃的。要我拎着你出来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才不怕。这里灰尘遍地,她使劲缩起身子才躲进来,他那双大过她的手是无法进来的。


稍微的僵持之后,孝以离开了她的视野。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09


而后是沉重的木柜从地面划动的声响。震耳欲聋。她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她感到那道狭窄的空间逐步宽阔了起来,仿佛身边的墙沿在擅自移动。她抬起头,看见男人依旧冷漠地站在她面前。那道狭窄已经有半人宽。他蹲下来,伸手来够她。她踮起脚掌奋力地逃,可依旧无望。她开始叫了起来。喵呜。你这个浑蛋。她喊。你要敢打我我就跟你拼命!你试试看!你试试看!她喊着。以至于纱又一次流露出那样悲伤的眼神。纱躲在墙角,别过脸去,不忍心看她。


但孝以什么也没有做。


他捉起她,蹲下身来,把她塞到自己怀里,用手臂与脚之间的角度裹住她,不让她逃走。而另一只手携同牙齿一起,打开了那只猫粮袋。因为这别扭的姿势,袋口被撕开一条大口子。那一颗颗芬芳气息洒在了眼前的地表。


她忽然就不叫了,纱也缓缓飘了过来。


“原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好东西?”他捏起她,把她放在地面,然后一颗一颗捡起散落的猫粮丢在盆里。她惶恐地看着那盆荒芜被填满。声音缓慢优雅。他究竟想干什么?她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他蹙起眉头顿了顿,看了一眼她,“饿了吧?”


她甚至不敢回应。


孝以一直看着一动不动的小白猫,仿若僵持。


良久,他伸手从她背后推了推她。


“吃。”他说着。


她被推到那一盆扑面而来的诱惑前。很饿。可是又很恨。既饿又恨,曾经绝望地想与这人类永远对抗下去。但人类如此难懂,她不明白他的放肆与温柔为何如此对立地交融在他身上。此刻他扬手要试着抚摸她额上洁白的绒毛,可她以为他要打她,她略微闪躲,但他只是将手抚过她的头顶。从脑后宽广的舒适,一直漫延至背脊上遥远的他方。像是一只顺流而下的船。


他不说话,只是试着抚摸她。那一团温暖的白。如此瘦。甚至摸得到皮肤下伤人的骨。胸腔起伏,肋骨也跟着微微发胀。呼吸淡淡。幼小得如同玩偶。纱从他们身边飘过,看着他恍惚的眼神,仿佛心疼起他来。纱低头对小猫说,吃吧,你不是饿了吗。


她确实饿了,真假莫测难辨,只嗅得到一盆往事涌现的恩赐。她试着低下头去,孝以收回手,看着她。她试着更低一点头,孝以仍旧看着她一举一动。直到她忍不住伸出舌头挑起一颗甘甜时,孝以唇齿微涨,仿佛想说些什么,但终而只是静静在一旁看那只白色的小猫儿从细嚼慢咽至狼吞虎咽,像是小小难民。许久过后,她仿佛吃饱了,最终仰起头看他,粉红小舌头自唇边舔了一圈。还有余味。


他看着她那双颜色不一的瞳孔,明黄与幽绿,没有蓝色。幸好她不是蓝眼睛。他想着,忽然感到心满意足。但他很快又架起冰冷的面具,回房看着自己收集的图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般。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10


“他其实是个好人,是不是。”


纱笑了起来。


她仰着脖子,小声回应道,喵。纱低头与她亲昵,而后满足地飘入孝以卧室。可她仍在原地舔着嘴唇。她其实说的是,也许,可一切尚早,我什么也不知道。无论你和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仍旧不曾睡在那只旧枕上,反而躲在某只鞋盒或是缝隙里。孝以起床后不动声色地找到那只倔犟的猫。她总是在躲。躲在黑暗。躲在狭窄。宁愿放弃舒适柔软。孝以起床发现那袋袋口裂开的猫粮被拖出一小段距离,地上散着一些碎渣。他把鞋盒上的小家伙捉了出来,摁在地表。她的脸贴着冰凉的地面,他说:“你看看都做了些什么。”


她其实什么也没做。


她在睡梦中依稀以为自己还在窄道,门口那只芬芳的口袋很高,然后馋猫扑过去撕咬那只袋子,以至于最后漏出颗颗鱼形的猫粮。她亦凑过去,帮着馋猫咬开来。是真的咬。把对那个长发男人的所有恨意都用在齿间撕磨,坚硬的塑料外壳,咬起来有噼里啪啦的声响。她在黑暗里试着劲,忽然在撕咬时睁开了眼,看见黑暗里四处高大冰冷的柜子折射出零星月光。五色霓虹在午夜之后已经不再亮。而纱站在她面前,心疼地看着她,问她:“小猫儿,你怎么啦?”


她才发现自己做了些什么。


满地仓皇。她顺着遗漏一颗颗送入嘴中。沾染着灰尘的气息。她想起黑猫妈妈动人的声线,以及她瘦弱忧伤的背影。黑猫妈妈说,我再也不能一个一个将你们叼回来了。馋猫点头离去。她忽然想起馋猫的脸,想起他嘴角那块黑色的斑,于是她用舌尖努力去舔舐那个位置。你还在不在呢。她忍不住。一边舔,一边低下头。可真相如此艰难以至于无法抵达。而后她顺着黑暗,摸到一处狭窄的角落,于是顺势攀爬入内,在黑暗与狭窄之间,闭上眼。


这年,张孝以开始养猫这年,他已经三十三岁。


将满三十四,虚岁三十五。身边旧友悉数结婚生子。说是旧友,但也不过是旧时认识的朋友。童年伙伴。老同学。或者同事。甚至一切与他年纪相仿的人。他们自他刚刚毕业就忙于结婚,争先恐后,如同毕业就职那般顺理成章。


他早晨起床,用凉水洗脸,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渐渐枯糙的皮肤,眼角也有细纹。有点老。以前他不是这样。他记得的自己应当还是十六七岁,沉闷白晰,还有些女孩喜欢。还是能一拳把自己父亲打倒在地的猖狂少年。可他转瞬又想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他已经失去的她,在许多年前就对他喊“你已经不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了你知道吗,单凭冲动和力气你能过一辈子吗”。她的声嘶力竭,他如今时常能记起。自他血气方刚的二十一岁,一直至三十岁。九年。她与他在一起的九年,从最开始校园里凝眸转瞬的青葱情事,至九年后她死在那节尚未抵达老家的火车上,死于肺炎。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11


他低头又捧一捧清水,将脸埋了进去。


可他还孤身一人。


原因早已融入骨髓。也无人催促他应当如何。异乡的父母鲜少来电,他们仍旧在老家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手头有闲余,但亦乐于日日与人打打门球,或是沿街漫步去友人家讨一杯茶。不分时间地聊着。好似生命只剩下被肆意打发的时间。无人问他如何。好像彼此自多年前就默默将他隐去。可也偶尔来电,问候清淡。过年时他也不回老家,顶多接他们来这座北方大城市住几天。可他们住不习惯,买菜要搭乘地铁,那些肉贵得出奇。太麻烦。他们说着,很快又回归自己喜欢的生活,临走时与他言和,彼此顾及自己,不再过问对方的生活。老人们离开前沉默良久,最终不曾故意说出“你三叔也当爷爷了”这样包含多重含义的话。即使是真的已发生。


他总是一个人。


也仿佛只能一个人。


他起床看着把房间弄得一团乱的猫,总窜出未知的火气。但久而久之渐也习惯。他将那只小猫摁在地板,让她目睹她自己弄脏的地面。她觉得疼,蹬着爪子拼命挣扎。他用手拍她的头。上颚被他击中,地面亦反馈回某种力。两样都是疼。她倔犟地抵抗着。但他却不再打她。


他后来总是狠狠给她一下,而后放走她。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养你?”


孝以走后,纱仿佛又寂寞起来。


她的寂寞便是不停诉说。而她的不寂寞却是安静地凝视着孝以。


如此奇怪。


“其实我只是猜。我每天待在这房间,我也只能在这房间。我出不去,所以不知道他在外面碰见些什么。可我觉得,也许他想作出些改变。”她凝视窗外,“你来之前那些日子,他情绪不好,每天回家便睡,也不看电视,也不听新闻。我了解他,他以前就是这样,受到什么刺激便故意变得懒散起来,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但每晚都会说着梦话惊醒。他以前总是喊‘别这样逼我’,我还总是搭腔,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呜咽着把脸别过去,藏在黑暗里。后来我才发现,那是梦话。当我回答他,他就会惊醒。”


纱回想往事时脸色总是过分苍白。


“前几天他也是那样,每晚会忽然醒来。但没有梦话,只是忽然被吓醒。然后他会起身去阳台。有时抽根烟。有时呢,把头探出窗口,半个身子都伸了出去,手却紧紧抓着窗沿。”纱低头看她,“小猫儿,那时我真是吓坏了,如果他那时松开手,那我们就再也遇不到了。”


纱回忆完,从天空缓缓落地,落在她身边。


“我一直以为时间会将我从他身边带走,可,不止我的灵魂真的还在这里,他好像也永远走不出去了。你说什么时候一切才会改变呢?”


鬼魂的声音也许是另一条音频。清澈如昔,却未能有任何空间回响感应。空落落。她若有所思地说完最后一句,然后把薄纱一般的身子藏在黑暗里,阖上眼,仿佛睡去。世界骤然寂静。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12


春末时,冷风不再来。城市熙熙攘攘的热风像是从某处谷底刮起,她偶尔跳到阳台上,发觉整个城市那阵腾空而起的气味,扑面而来。楼下是一条繁华的街,再往远是各式高楼。原来她出生在无数高耸庞大的建筑之间,一栋不起眼的住宅。这里原本是某国企的旧房,地理位置良好,而后时光流逝,房价递增,这些旧楼的住户纷纷选择出租或是卖掉此处,接手人转为附近打工的上班族。多半是异乡人。因为买不起这城市的房,所以短租。或者终于凑够一笔钱买一处二手房暂住,也算谋得一处落脚。


孝以应该算是第二种。


她跳去阳台时,纱总是躲在房间内。她怕光。白天她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孜孜不倦地讲故事。她听着听着会睡着。但有一天夜里,孝以睡着之后,纱领着她去阳台,给她指出孝以上班的那栋建筑。那栋暗红色的小楼藏在纵横交错的街道内,附属一个小小的院子。他就在那里上班。文职。处理每天从别处扔来的文件,过目,批注,上交,偶尔需要值班,但那也只是在办公室睡上一晚,看护住那些需要人坚守的文件,以防丢失。她那双异色瞳孔依稀找到了从此处去彼处的路。大概步行二十分钟。会穿过一条人潮汹涌的小道,早晨有无数商贩贩卖各式茶点。那是他每天沿途赏悦的全部景色。


那时的张孝以仍旧冷漠异常,还是会肆意揍她。纱说,他的理论就是小孩的幼年根本听不懂道理,讲道理是无用的。必须揍她,叫她记住疼,记住一种“绝对权威”。然后再借由权威去树立一套准则。他们彼此之间花了很长时间去建立这套权威与规则,从喂食的细节至睡觉的地点。他不允许猫上床,不允许她攀爬各处高地。但这些都是猫的习惯。她每天爪尖会有略微瘙痒,然后伸出爪子抓挠木板或是沙发。这是天性。同属猫科的虎类亦会在树上留下抓挠的痕迹,那是最明显的此处归属它的标志。但她第一天朝那只白色沙发伸出爪子时,孝以便捉住了她。一个耳光过后,她踉跄着逃跑,躲到桌子底下。孝以又跟过来,轻而易举将她捉出来。他懒于说什么道理,只是拎起她的爪子,拨出她藏在肉掌下的尖爪,用指甲剪一点点剪去。不痛。但剪去后,总觉不适。


后来她又在孝以上班时发现,原来人类的床那么柔软且温暖。他的床单是咖啡色。她试着从地面跳上去。轻而易举。纱笑她顽皮,看着她在软趴趴的床面踩来踩去,留下一串梅花形的凹凸。然后她走到床中最软的位置,试着眯眼睡了下去。


孝以回家前她跳了下来,乖乖躲到客厅。但是她的小聪明对孝以没用。他看见床上那一片分布不均的凹凸,很快明白了原委。而后他将她捉上床,让她看着自己踩出的罪证,又给她一耳光。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13


她灰溜溜、习以为常地,逃走。


但她一面快步逃跑,一面低吟。你真讨厌。那你要养我干什么。难道就为了给我讲你们人类的道理。可孝以根本不管她喉咙里窜出的疑问,不解释,亦不介绍他那套准则,只是俯身整理好床单。而她躲在卧室的凳子下,借着孝以看不见的角度,凝视着他乏味枯燥的神情,仍旧轻轻问着。


喵。为什么。


那时,走廊里突然传来高跟鞋叩响地面的声音。大约是对门那一户的女人外出。她看见孝以平静的神色为之动容。他稍稍转过头,看往那段看不见的走廊,然后继续看着电视里不停滚动的新闻。如此坚持了一会儿,她终于看见孝以低下身段,在地面找寻那只小猫儿的身影。当他发现她躲在凳子下,他抿抿嘴,刻意轻声说道“出来,小家伙”。他一直没有给她取名,好像他觉得她根本不需要用到名字。这是第一次他带着称谓唤她。小家伙。她好奇地走出去,孝以顺势抱起她,将她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竟用指尖开始撩拨起她额头柔软舒适的原野。


第一次,她愉悦得发觉自己的肚子里可以肆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当她得意地仰起头,却发现原本团在黑暗里的纱不见了。纱轻柔地飘到了客厅,正顺着面向走廊的那扇窗往外瞧着。一面打探,一面失落地说着:“原来,是因为她吗?”她从孝以的腿上跳下来,跟去客厅,冲着纱寂寥的背影喊着,喵,怎么了。而纱缓缓转过身,看着从卧室走出、预备再次抱起那只小猫并且试着与她亲昵的孝以,略微伤感地笑了起来:“小猫儿,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收养你了呢。”


其实对面的住户她们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但第一次牢记,是在她躲在鞋盒间过夜的那晚。身体沉重酸疼,她好不容易在那别扭狭隘的空间舒展开身子,然后她就被一串丁零当啷的声音惊醒。那时她还有着年幼时的习惯,听见动静便想奋力躲藏。可是四肢拨弄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已经居住在人类的房间里。已经被带走了,亦无人能再带走她了。最终止息。


而那阵清脆的声响是有人半夜回家,正在黑暗里摸索着钥匙孔。


正是对面那一户。


那是第一次。而后她几乎每夜都能听见那声音。仿佛那人只会半夜归来。大约是凌晨2点至3点间。偶尔孝以也会惊醒,听着那声音渐渐消失,又迅速入梦。纱知道那户人,因为她一直奇怪什么人需要每夜3点归来。白昼不出,毕竟每天半夜归来,早上按部就班去上班也不太可能。然后整个白天安安静静,至孝以下班回家,或早或晚,那户人家便会再次出门,每日反复,仿佛上班时是在夜里。加之那阵扣人心弦的高跟鞋底回响,纱对那户半年前搬入对面的人总有不好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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