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44
他打定主意,却未能料到,他最终输给一只猫。
床边的缝隙渐渐被小白猫挪大。她每天推一点。将纱的骨灰往床边挪动。可是那盒子那么大,若是趁着夜推出床下难免被孝以发现。纱看着小白猫日积月累的小野心,她笑了,用纱一般的身子团住这只小猫,亲吻她:“原来你想救我,谢谢你,小猫儿……可是,救出去又能怎样呢?”
她仰头轻轻回答。
喵。
至少自由。
那时孝以加紧了与女郎的战争。偶尔电视台无大型节目,女郎夜晚也不用去上班。她趴在家里小睡,做面膜,保养。她说自己工作需要日夜颠倒,若自己还不爱自己,就无人能爱。他会找借口故意去陪她。在她家一直待到深夜才回。夜晚他走过黑暗的房间,直进入卧室入眠。像是极其累。他讨厌这样故作的战争,但他已无所属国,再不结交同盟,也许很快他会在这人生上输至体无完肤。
小猫儿想,只有这个机会。
她要趁着他去女郎家,然后把盒子推出去,藏在鞋柜附近。他总是回家倒床就睡。她要趁着那个机会把纱的骨灰盒先藏在客厅。然后就像是她那次出逃一样,趁着某次他开门,她要带着纱永远地逃出去。
她想。
她仍旧懵懂天真。
那些夜,她每天伺机而动。在孝以离开家之后试图把纱从床底解放出来。第一个夜晚,她在床下拼命往外顶撞。但是骨灰盒的大小超过她的想象。她用爪子掏开的细缝根本放不出那只盒子。她用额头顶着那只黑色的骨灰盒,用尽全部的力气。但是盒角被床头柜卡住。她推不动。
她正在黑暗里发狂时,孝以忽然打开了门。
他自黑暗中放下钥匙,疲倦地爬上床,睡觉。
她不敢动。因为盒子也封锁了她出去的可能。她要慢慢挪开盒子,自己才可以从床下若无其事地逃出去。继续伪装。
但她只有一夜的时间。
深夜,床上传来孝以轻微的鼾声。她开始缓缓挪动,妄图从床和盒子间的缝隙逃出去。可是那一线光明太过狭窄。她的头卡在缝隙间,几经挣扎,她终于又回到床下寂静的黑暗里。这时,纱软软地钻了进来,告诉她:“轻轻往旁边挪盒子呀。”
她听了,试图把头继续伸入缝隙,而后不往前进,却向一旁将盒子与墙角的缝隙撑得更大一点。试着将她狭隘的光明撑得更大一点。她用尽力气,以至于地面发出了模糊的声音。床板上,孝以翻了个身。她不敢动。她有着模糊的抗拒,却又有着更为清晰的目的。不久,那阵轻微的鼾声又传了过来。她终于奋力逃了出来。
第二次,她开始想怎么样才能让盒子顺利从床下出来。她这次将原本被推乱在床下的书籍和盒子推远,扫开周围一片空地。而后把骨灰盒缓缓挪入床下。她试图钻入床沿下明显部位的书缝里,然后像上次挪动骨灰盒那般,把书往左右两边顶动。那天,在孝以回来之前,她把书向左移动,以至于床下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大口子。如同一扇门。她随后又钻进,把书从左至右再移动,那一扇门又闭合起来。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45
纱大喊:“小猫儿,你好棒!简直就是一扇推拉门!”
孝以一直没有发现。
他沉浸在与女郎恣情的斗争中。充满暧昧与战争的气味。
夏末,他忽然决定停止如此热烈的进攻。让彼此稍微缓和。
很长一段时间,他独自在家,如往常一般看新闻,看网页,拍照。他在等女郎开始回味与他在一起的时刻,他必须耐心。
而小猫儿也必须耐心。
那个机会是忽然来临的。
对孝以来说。对她来说。对纱来说。
他们相安无事生活。短暂而平稳的生活是爆发之前的假象。如同女郎一般。由盛夏熬至深秋。短暂的一个月的秋。女郎在某个夜晚,忽然敲响孝以的房门。他心中近乎平息的念头终于鲜活过来。终于有了机会,将这战争白热化。
但小猫儿不懂。
她只是在等待,等一个孝以不会再回来的夜晚。她要带着纱一步一步逃出床底。永不再归。
女郎倚在门口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强作镇定。
“好吧,我向来坦白。我只是觉得你很久不出现了。我很无聊。想找人聊天。”女郎挽起嘴角,“来不来聊聊?我今晚不用上班,而且,昨天又在台里遇见了讨厌的人和讨厌的事。我承认我有时强势犀利到有人讨厌,但人总不会希望总被人讨厌,是不是?”
“是,不过,你不让人讨厌。”
他撒谎。
“那会不会让人喜欢呢?”
孝以拿起钥匙出了门,他只是笑,绝不先回答她尚待浇灌的心。
他走后,小猫儿一直躲在门口听。她小心翼翼地听着走廊与外界的动静。听着他们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他的沉重彷徨。她的轻盈出挑。彼此遮掩。在走廊,他走入女郎家时,女郎回过头来,他不小心撞了上去。女郎的声音始终夹杂笑意。小心。她说。而后,他们不动声色地消失在她的耳朵里。
她立刻跑去床下,奋力地按照她预想好的那般,打开那扇推拉门。
黑暗中,她一步一步往外推着纱的骨灰盒。对面楼上的霓虹仍旧闪耀。仿佛她的心跳。一下。紫色。一下。深蓝。一下,暗红。东方在眼前。她一直透过缝隙往外看。东方就在眼前。把盒子推到“东方”,然后合上推拉门。她内心所有的希望都随着纱的骨灰盒缓缓挪动的方向迸发出来。枝桠沿着平路生长,缠绕上眼前那一处五彩闪耀着的“东方”,并且向着更远的别处延伸下去。她多么愉快。原来希望破土而生是这样的愉快。而且这希望挤压越久,力量越大,让她浑身都充满能量。
接下来,就是把盒子推到她预备藏好她的地方。
一切都那样顺利,她不停地推动那只漂亮的骨灰盒。地表传来轻微的摩擦声。嗡。仿佛一辆电动小火车。漂亮地行驶在预定的轨迹上。她想,她终于可以搬到了。可以让纱自由。可以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可以让她心中那些走失的、被人类摧毁的不幸的灵魂幸福了。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46
终于。
然而她不知道今晚是如此不同。
在彼此征战的男女,先来敲门的一方,心已经略微疲软。孝以清楚地知道,他可以更接近女郎一点。他陪她聊天,陪她戏谑。他说这套房子他已经买下。女郎笑,真不错,她尚在租房,虽然此处家具大部分是她添买,但终究不是她所想的样子。他们开了几罐啤酒,开始喝,清凉的气泡孕育起内心萌生的虚幻。滋的声响。无数膨胀的虚幻撑起他们。她说,她来自南方,为了理想在这城市奋斗。这里陌生而又世俗,金钱渲染一切。但她毫不介意,她要的就是活下来,成功地活下来,并且活得出色。
他略微感到醉,但仍然闪躲着。
他说他觉得生活不过如此,美好亦是生活,痛苦亦是生活。只要活着,便是生活。
女郎时时追击,反问他:“你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他问:“隐瞒什么?”
女郎大笑:“我要是知道还问你做什么。但我觉得你一直就在隐藏。这是一种……直觉。”她说话开始又软又细,被酒精浸染之后,尽力挥散着柔美的气味。她看着他,又以那种具备攻击性的眼神探寻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他笑:“你喝醉了,但样子很美。”
女郎叫着:“喂,回答我呀。”
他无路可走,只好起身:“你敢不敢让我把你的样子拍下来,等你酒醒再看?”
女郎软软地推他:“如果我敢看,你敢不敢说?”
他倒吸一口凉气,心中萌发了更深远的念头:“那么,一言为定。”
她恣情在沙发上,仰头看着他。仍旧露出长而白皙的颈子。他心中巨大的禁忌被她诱惑开。暧昧且甜美的气味顺着酒液冲入他的后脑。他想低头亲吻她。但他需要更多借口。他起身回家拿相机。摇摇晃晃地走着。他想,他要拿到相机,拍下她的美,然后更进一步拍下她的唇。然后调整微距,借口拍她额头上的露珠汗水,靠近她,一点点将彼此之间的距离驱除出境。他这样想,起身站起来。打开门。轰隆的声响迅速传入小白猫的脑海。
时间这样紧迫。
从声音忽然传来,至她将盒子暂时推往桌子下,只有短暂的几十秒。她不知道那声音的结尾将是什么。但她不顾一切地推动起来。就在孝以开门的瞬间,她们躲入了桌子下。如此醒目的掩藏。若不是孝以微醺,且一心惦记着相机,他也许早就发现了在他眼下的那只熟悉的黑色木盒。他略微跌撞地走进房间。仍旧没有开灯。他已经如此习惯黑暗,自抽屉里摸出那只相机。小方块。他的唯一爱好与希望,亦是他今晚唯一的机会。他拿起那只冰凉的四方小盒,转身要离开家。
小白猫躲在骨灰盒后,看着男人的脚从眼前越过。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47
男人走在门口,往房间里回望一眼。她的心跳得那样快,生怕他察觉什么异样。然而孝以什么也没有发现,他预备关门离去。小白猫松了一口气。纱亦在身边轻轻喘息着:“好险……”
然而就在她们说话那一秒。
那两条白皙美妙的胳膊出现在门口的孝以的肩上。女郎亦走了过来。她随手关上了她家的门。拥抱上这个寂寞的单身男人。眼神如同娇媚多情的猫。女郎笑道:“没有想到吧,我出现了。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让你拍我你也不会跟我讲你的秘密的……所以呢,我要自己来看你的秘密。”
她笑着搂过他,走进房。
顺手拉开灯盏。
暖暖的光刺痛了小猫儿的眼。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痴缠在一起,彼此亲吻。纱别过脸,绝望地躲在墙角。她还想,没关系,没关系,他们喝醉了。他们在彼此拥抱,他们看不见我的。
然而,女郎却忽然朝卧室桌子下那只小白猫笑了起来。
眼神暧昧不知地毁灭掉她好不易推开的那扇希望的门帘。
“小家伙,你躲在哪里是想偷看么?告诉我呀,你的主人有什么秘密呢?”
孝以笑着扭过头,顺着女郎的目光看去。
然后。
时间仿佛停止在那一瞬间。
那是她死前所见最为刻骨铭心的一瞬。电光火石。璀璨人间。她躲在纱的骨灰盒后,看着孝以和女郎齐齐走过来。女郎笑道,这看起来真像是一只骨灰盒。孝以无言以对。他从未设想过这样的场面。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他要将自己所有的痛苦都展现在他刚刚伸手抓住的希望面前。女郎原本是笑,最后她低头细细研究起那个盒子。以及盒子边那一张小小的纱的照片。骨灰盒。仿佛墓穴。是幼小的棺材。盛放着人生灰尘般细碎的生前。
女郎站起来,声音忽然犀利:“这就是你的秘密?你藏着一只骨灰盒?”
孝以说不出话。
他心里想着长久以来所有的诡异画面。那只对着空旷喊叫的猫。他床底的声响。这只凭空出现的骨灰盒。一切终于能够串联起来。他猛地挪开床边的床头柜,才发现他曾经堵得严严实实的床下,已经出现了一个破败的洞穴。秋风呼呼吹入他的体内。把他所有的愤怒都吹了起来。
他蹲了下来,揪起那只躲在骨灰盒后面的小猫,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小猫发出撕心裂肺的低吠。
喵呜——
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疼。在灯光打开的那一瞬。她仿佛已经明白她会有怎样的痛,皮肤好像要撕裂,可一点也不觉得疼。她只是一直在想。怎么办。怎么办。明明门就在眼前,骨灰盒就在眼前,可是她要怎么办?以后她还有没有机会带着纱逃走?还能不能再把骨灰盒救出来?她一直在想,怎么办。怎么办。疼痛再也无法让她感到伤痛。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48
可她已经没有未来。
女郎看着孝以给出那一耳光。她惊奇地低下头,看着这个粗暴且怀有秘密的男人。忽然地,她扬手给了他一耳光。然后迅速拿出钥匙回到了她自己的家。丁零当啷琐碎而急切的声响。她急切地返回。
女郎就这样永远地消失在孝以的世界里。
那夜,他杀死了她。
那只小白猫。
她一直躲在黑暗里低吠着。她心里唯剩下玉石俱焚的底气。她已经失去了骨灰盒子。而孝以已经失去了女郎。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做什么。他们彼此在黑暗里对峙。男人眼神冷漠,像是她最初遇见他那般。他伸手要够躲在黑暗里的她。可她咆哮着往角落里躲。声音逐渐沙哑。她喊着。喵呜。你再靠近我试试!你再靠近我试试!
可男人对此无动于衷,他只是不停伸手够她。不言一字。
她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她的指甲已经长了。他很久没给她剪过指甲。他伸手时,小猫忽然伸出爪子反击。短促的、尖锐的痛。像是划开他心中伤口的刀子,携同他沙哑的叫声。
他终于受不了她。
你凭什么这样伤害我。他想。难道是你?你上了一只猫的身,想要惩罚我?你在我身边、在我心里蛰伏如此之久的时间,就是为了最终摧毁我的生活吗?他内心咆哮,一双眼睛充满血丝。他把桌椅都挪开,想要逮捕住房间里那只四处逃窜的小猫,可她那么小,以至于他刚刚挪开桌子,她又逃到了别的地方。他们像是在玩捕捉的游戏,以至于他心中的仇恨被她撩拨得越来越大。你还跑。他想。你凭什么跑?你以为你可以躲过去吗?他眼眶湿润,手上的伤口渗出血。你凭什么伤害我。他掀开一切桌椅,女郎在房间听见对面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仿佛战场上的锣鼓震天。牺牲,死亡,弱肉强食,无数字眼顺着那巨大的声响蔓延开来。她最终虚弱地躲在无法再退避的角落,看着那个男人轻易地捏起她。他手指温热,淌着的血也是热的。他满脸泪水,捏起她小小的、尖尖的脸,仿佛捏起他曾经最爱的那个女人的脸,他问她:“为什么?”
她残破的嗓音已经无法自喉咙冒出了。
可他还在问:“为什么?”
她试图再努力伸出爪子,用自己尖锐的爪尖抓碎他所剩无几的自尊。她奋力抬起胳膊,向他伸出手。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能击败你。她心脏里只剩一点点微薄的气。但她强迫自己一定要撑到那个时候,她要抓碎他。她继续伸出手。
但她忽然感到自己视野一片模糊。
那个男人温暖却坚硬的手指仍然抵在她的喉间。
她想咳嗽,可是未能。
那一股无法释放的气就这样在她的体内流窜着、流窜着、直至将她的灵魂从她小小的躯壳里顶出。她向上飘了起来。如此快,如此迅速,以至于她低头便看见那个男人颤抖着放下她尚温热却已无法呼吸的身体。那一团幼小的白。那居然是自己。她居然能像看见鲁斯特那般看见自己。异色瞳孔。洁白。但头顶没有厄运。那么小。仅仅七个月的身体。奋力伸出的爪子僵直地坠落下去。男人惶恐地松开手。她看见自己的身体落在地面。像是一片不小心落地的云。如此轻盈。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49
这时,她忽然听见纱颤抖的声音。
纱难过地飘向她,想要拥抱她出窍的灵魂:“小猫儿,对不起,小猫儿,对不起。你居然为了我……”纱甚至想哭,但鬼魂没有眼泪,“真是对不起。”
她说:“没关系,纱。我不怕。我死了,但他会背负着我的死永远生活下去。像是他背负着你。”
纱惊异地叫起来:“……我,竟然听懂了你的话。”
她亦抬起头,原来灵魂之间不再有阻碍。
但纱仍旧低下头:“小猫儿……我真是对不起你。”
她说:“我一点也不难过。因为我可以和你说话了呀。我一直想和你说话,但是你从来都听不懂。”
纱低头亲吻她的脸:“我也是。……虽然,真是对不起,小猫儿。”
她摇摇头:“我没能将你救出去,你会不会讨厌我?”
纱拥抱她:“怎么会?我连他都不恨,我又怎么会讨厌你。”
“你为什么不恨他?”
小猫惊奇地看着纱。
“像你说的。我死了,他背负着我的死永远生活下去。而我却拥有了灵魂的永恒。我从不恨他,因为我死了之后,他有限的‘活着’会是永远痛苦,但是我已经参透的‘死后’却是永恒的寂静。”纱终于笑了起来,“虽然我也会寂寞,也会伤心,也盼望着自由,但每当我想起,他正在参不透的‘生前’,我却是一切都明了的‘死后’,所以,我为什么要用我的永恒去恨他有限?那样我的痛苦将要比他漫长多少倍、寂寞多少倍呢。”
“即使他把你的骨灰带在身边,永远不肯舍弃你?”
“小猫儿,那是他在用他所有的‘有限’来背负永恒的我呀。那份痛苦他会比我受的更多。因为他在永远不知明日,永远无望的‘生前’。如果他不能舍弃我,他的‘有限’将永远是痛苦的。这样的痛苦,我在无所不知的‘死后’,反而是可怜他,而不能去恨他。”
小猫儿仰起头。
她看着纱。看着纱的灵魂。纱洁白美丽的灵魂在黑夜发出薄薄的光,像是一盏浅眠的灯,光束温柔、透亮,让她深深着迷。而她们的灵魂之下,孝以正紧张地将那团瘫软在黑暗里的猫拎起。纱看着孝以,怜悯而温柔地轻轻说着“我一点也不恨他,只是觉得对不起你,小猫儿”。小白猫随着纱在空气里飘浮着。她用她微凉薄弱的灵魂与她亲昵地触碰。两阵温柔的纱,交叠在一起。她们笑着。看着孝以把那只沉重的黑色骨灰盒继续摆回床下,他满脸泪水,又从那些堵着床缝的盒子里找出一只,掏空了,然后将那只白猫的尸体放进去。他那么怕他自己一手创造的罪孽,他颤抖着,扔下那只已经不会反抗的猫。他想,明天一早他要把它丢掉。现在先这么放着。他伸手擦去眼泪。汗水又渗透下来。他开始笑自己,一只猫而已,为什么要像杀人犯似的紧张。他明天就丢掉它。任它在垃圾堆里腐烂,消逝,它再也不能缠着他,再也不能把他过去的罪从黑暗里挖掘出来,放到他的面前。他悲伤地笑着,睡在床上,一点一点平息自己惶恐难安的心。他略微闭眼,但随即又坐了起来。他暂且把装有那只白猫尸体的盒子放在床下。因为他一点也不想看见它。他仍旧无法直视自己的罪。凡人。生前。你无法直视自己的罪。他迅速藏好自己的罪,然后躺上床。努力入睡。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50
他闭眼沉睡的床下,骨灰与猫尸在一起。
他闭眼沉睡的床上,她的灵魂与猫的灵魂在一起。
白猫的灵魂说:“也###天我就会被丢掉。也许这会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纱,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罗琳。我生前的名字是罗琳。”纱看着她,灰色的眼睛如同一汪湖水,秋风抚过,闪出惊异的光芒,“亲爱的小猫儿,我太高兴了。我死了已经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人对我说任何一句话。现在我终于遇见了你。”
小猫说:“我也只是猫的灵魂,并不是人。”
罗琳:“也许下一世你就会是人。灵魂只是精神。什么形态,源自何方,这都没有关系。”
小猫终于笑了,她仍然习惯像猫一样,用额头去蹭她喜欢的人的身子。虽然已不再有那阵撩人的火自她皮肤的表面蔓延开来,虽然亦不再有温暖的手指自她头顶渲开褒广的舒适与柔软,但她仍然感到温暖。
“罗琳,谢谢你。”
“不,应当是我谢谢你。”
这是最后一夜。
入秋。
万籁俱静。
唯有灵魂嬉戏亲密,以永恒观望有限的痛苦。没有恨,亦不会有恨。即便万物心怀怜悯,却无法唤醒所有怅然若失的活着的,灵魂。
第三章
那群男孩摁住他的头,将他的手扭至背后,要掰开他捏得紧紧的拳头。
男孩们喊,掰开他的手给我看看,看看这个兔崽子究竟有什么宝贝!
他不吭一声,任凭疼痛随拉扯蔓延全身。
于是男孩们踢他的膝盖,逼他跪下,将他压在身下,倒提起手,狠狠往反向扭。骨骼咔咔地响,仿佛要裂开,疼痛如电流逆袭至肩头。
他满脸是泪,丧失知觉的手终于松开,那只小小的猫掌就这样滚落下来。
你,有没有见过猫掌?
小小的,绒绒的,其下有垫,爪可伸缩。那只掌有五趾。是猫的前掌。每一只猫都用它来捕食,攻击,防御,或是攀爬高处,它们亦护着猫从高处坠落平稳着地。那是一只猫的希望,瑰丽如猫咪生存的尊严。但此刻,它已被利器从三寸处整齐斩下,凝着黑灰色的血痂,不会攻击,不会乞讨,亦不能横生利器再与你肆意抓挠。它已是一只死去的猫掌。
那群男孩立刻变作受惊的动物。
很快,四下散开。
那天,那群男孩终于离开了他。
野猫们通常出现在对街的公园。数量庞大。蛰伏在人世各处流浪或是偷生。无人知其细节。它们骄傲独立,不喜与人为伍。每日轻声划开傍晚散步的人潮,游鱼般潜入树荫深处。来无影亦去无踪。唯有温暖明媚的日子,它们从黑暗中惺忪游出,一面垂着睡意蒙眬的眼,一面警觉地躺在人群无法触及的边缘或是高处享受暖阳。很少有人在雨天遇见它们。
猫咪生性怕水,更怕被雨淋湿导致体温骤降,甚至致死。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51
但小宋勋却是在雨天遇见那只猫的。
那天,小宋勋躲在公园的雕塑后,手里紧紧握着那把被男孩子们折断的雨伞。待四下安静,大抵无人尾随,他才迎着漫天温润撑开伞,试图将一圈支离伞骨掰回原位。绒绒细雨落入他眼眶,美景染成氤氲。他蹲下身来,而后看见了那只猫。
那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
约莫三个月大。毛发被细雨润湿,软塌塌地裹着它骨瘦如柴的身子。嘴角有块黑斑,仿若偷腥沾染而来。但此刻它饥饿且疲惫,埋头在路旁水洼啜饮雨水。仿佛已被世界迫害至无从选择。小宋勋看着它,细雨还未将他枯涸的怜悯填满,那只猫突然警觉地对上他的眼神。如此汹涌。仿佛他亦是它的敌人。
几秒对望。
小宋勋将那把破伞朝小猫扔去。用尽力气。如同将满腹仇怨扔向那帮目光仇怨肆意的男孩子。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他抹去眼泪,起身捡起雨伞。那只猫已不知所踪。
小宋勋不喜欢猫。
因为爷爷说,狗比猫好。狗听话,温顺,是忠臣。而猫是养不熟,带不亲,吃饱了便走,不饿不归。小宋勋捧着大碗看爷爷说道,就像你爸,养大了就跑。声音晃晃悠悠,那把破蒲扇也随着爷爷的音调摇来荡去。
明明是初春的雨夜,但爷爷仍然捏着蒲扇。
小宋勋的爷爷宋延勋有两样总舍不得放下,一是锅,二是扇。
爷爷是个厨子,曾经掌管整个制衣厂的伙食,喜欢大锅大火,各式菜肴轰轰烈烈地在锅里翻腾着,入味,煎熬,烹煮,等待良辰美景,而后端着美艳余生供人品评。
爷爷说,人生如菜,便是要让他人尝的。要好看,要好味,要他人尝了你的甜咸苦辣之后便明白甜咸苦辣,要他人知道你的辛酸过往之后同样辛酸。爷爷此刻微胖,肚子很圆,皮肤松宽黝黑,但依稀辨得出年轻时神清气爽的模样。若放下锅,他便手执蒲扇慢慢地摇着。
爷爷又说,扇起风、也灭火,于是生死往来气息顺逆都应当由着一把小小的扇子来把握。
他也确实做到了。
四年前,小宋勋的爸爸就是被他用这把蒲扇柄给打出了家门。小宋勋依稀记得那个春夜,挂在头顶的灯盏不住飘摇,在屋顶映出万般花色。小宋勋年轻的爸爸不慌不忙地逃窜着。爷爷在床前,他便绕到床后,爷爷弯身过来狠扑,他扬手便挡。后来扇子抽开了花,爷爷便掉个头用扇柄抽起爸爸来。爷爷生气时,脸涨红了,满腔怒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是憋在热锅里的鱼。待鱼张嘴,小宋勋的爸爸也便跑了。
此去便未再归。虽然远亲零零碎碎传来消息,说小宋勋的爸爸借钱度日,远亲讨不到还款,只好向爷爷开口。爷爷二话不说便还了。虽然口中喊着孽债,但拿钱却很利索。
当晚饭桌上只有一碗清粥。虽是清粥,却黏稠芬芳。不似普通的白水稀饭,还混着一些肉末与青菜丝。可小宋勋不爱尝。他仰头问爷爷,是不是为爸爸还债所以吃不起别的菜了。爷爷用蒲扇轻轻拍他的脑袋,语气仿佛忌讳:“乱说。”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52
小宋勋便问:“那为什么吃粥。”
爷爷摇着蒲扇,看着头顶被春风吹得轻轻摇晃的灯。一盏昏黄仿佛越过数十年岁月。但爷爷一低头,那些岁月又被他藏起来了。“粥啊,简单,却难做。”爷爷说完,攘一勺粥填入嘴中,寡淡寂寞的气味顺着食道下咽,他咂咂嘴,又说起来,“你知不知道做粥有什么难的?”
“白水泡饭,一个劲地煮,有什么难?”
“不错。”爷爷的蒲扇又拍在他的额头上,“可是难的不是材料难备,难的是心思难花。现在有煮粥用的电子锅,按一个钮什么都做好了。但以前,熬一碗粥要在火旁一直守着,用筷子一圈圈缓慢地搅上几个小时。这个过程,叫熬。跟养孩子一样,都是熬。等你熬到了时候,粥也熟了,孩子也大了。”小宋勋仰头咕噜咕噜喝起粥来,爷爷还在继续说着,“结果你一尝,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疏忽神了,没熬好,锅底糊了,粥里都是糊味。而你养的孩子,一疏忽神,也给养坏了。”
小宋勋这才发现粥里确实有些糊味。
淡淡的,像是愁怨。
并非不可下肚的苦,却是难以下咽的涩。
“爷爷白天想起你爸爸,就想再熬碗粥试试。我可没用电子锅,一直在火边守了两个多小时。”爷爷一探头,拿着那把破蒲扇又敲他的脑袋,“尝出来爷爷的感受了吗?”
小宋勋点头:“涩的。”
“错了,是——”但爷爷笑了,懒洋洋地仰头望向摇摇欲坠的灯火,“难。”
其实,小宋勋没有怪过将爸爸赶出家门的爷爷。他自出生便与爷爷相依为命,彼此依附。爷爷的喜好影响了小宋勋。虽是厨子,却不喜欢做寡淡的菜肴。虽然他认为做得出清淡原味、品得出原汁浓香的方才是上品,但他仍喜欢做味觉多变丰富浓厚的菜肴。嗜盐。嗜辣。他一腔热情都藏在每天烹调的菜里。
但小宋勋却出奇地成了一个沉默敏感的孩子。
他的敏感一如他舌尖舌后对味道的明晰,爷爷多加了一点作料他都能感知。偶尔爷爷接到远亲或是近邻的消息,说及多年前离家的他唯一的儿子,他总是会在当日的菜里放多了盐或者辣子。小宋勋一直知道,但他不闻不问将那些酸咸食之入肚。
他懂,但懂得之后更多的是宽厚的沉默。
关于贯穿生活却又远在掌握之外的事,唯以沉默替代反逆。
这年春,小宋勋十一岁。
寒冬过去,无数生命挨过困苦终于迎来春。北方畏人的严寒总要吞噬无数流浪的生命。少许生命越过黑暗与冰寒刺骨,在人类不曾得知的罅隙躲避风雪,直至春季到来。万物苏醒于惊蛰之后。无论美艳凶残。生命复苏,自松软泥土中挣出一丝新绿。
那群男孩也出现在那年春天。
起先只有一个男孩。
他自别处转学而来。那天,他随老师走进声音嘈杂的教室。高大。脸宽嘴阔。姿势吊儿郎当。衣服款式也许称得上是时髦,但衬衣式领角微卷着,让他原本应当硬朗妥帖的线条因此陡折起来,不伦不类。
飞雪
发表于 2013-7-16 23:41:53
他形式化地向众人介绍姓名,却有始无终。声音蛮横跋扈。
小宋勋记不清他的名字究竟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却记得他说话时眼神迅速扫过众人。
曾有两秒,彼此目光相接,以为会有温和的笑,但对方的目光却那样凶狠,仿佛在瞳孔里藏着能撕咬人类的虎。小宋勋赶忙扭过头去。
透过窗,看见一只三色小猫正死死抱住窗外的树干,眼神无措。
老师草草让他选了个座位,便算是结束。
那便是春之伊始。
从来没人知道那个男孩为什么要选中他。
也许恶应属一种自然侵害。
他们那时只是连汉字都未认全的孩子。才五年级。开始学用钢笔写作业。写生涩的字。不明所以地早起上学。读同样的课本。被要求。被对比与评判。
那时,小宋勋的同桌是写得一手漂亮好字的女孩。喜欢看书,也喜欢漂亮的方块字。小女孩想以后成为作家,于是总希望自己的作业也如同印刷铅字那般干净整洁。她对此要求很高,从前以铅笔写作业时,她将橡皮刻意削成合适大小使用,以免误擦别的字而导致笔迹深浅不一。转而用钢笔之后,又担心错字无法修复,因而次次用铅笔先行、再用钢笔覆盖,待墨水被风干,再将铅笔痕迹擦去。
写的真的如同印刷。
如此两年,老师忍不住反复称赞,并且希望大家都学她那般交出工整漂亮的作业。
其实她并未多想,不过是认真。
但她的认真,却映衬出其他人有多么的不认真。
在某个春夜午后,女孩回到桌前,却发现自己的作业本落在地面。浅显而硕大的脚印像是雨季突如其来的乌云。女孩个性并不软弱,她环顾四周,迅速锁定了目标,而后不卑不亢地走到男孩面前,问道,为什么要弄脏她的作业本。男孩吊儿郎当与他人打骂,完全不理会女孩。女孩咬咬嘴唇,鼓起勇气闯到他们中间。
男孩终于斜眼看向她。
女孩于是口吻宛转道:“其实,我们都喜欢干净的作业本,对吧。”
男孩倒也不反驳,稀松平常地耸肩大笑。
女孩又说:“只是我更喜欢整洁的作业,其实你也喜欢,但你觉得没必要写得这么费力。”女孩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和我其实都是赞同这件事的,只是喜欢的程度不一样罢了。”最后,女孩把小手摁在男孩面前的桌子上,声音清亮,“所以,你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
男孩愣了愣,也许不明白女孩在说什么。
那个时候,他做这些,为什么做,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只是觉得讨厌。反叛首先是一种本能,而非理性权衡。定然讨厌那些标准,讨厌那些准则。也许更讨厌的是制定准则的老师,但他怎么可能与老师为敌。
男孩比不过女孩的伶牙俐齿,他觉得无趣,歪着头,毫不在乎地拎起她的小本子,张扬无度地捏起封皮,在她面前晃晃。一边晃,一边傻呵呵地笑着。然后慢慢撕开。撕裂的声音漫长轻微,如同吐着信子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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