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就像没有明天
毫无疑问,杨丹涛的“她杀”系列必将是把爱情美学进行到极致的优秀作品。他的作品中,主人公总是在进行锋刃上的体验,完全不考虑可能遭至毁灭的危险。阅读中你总会感觉到这样一双眼睛时刻在你眼前闪现,一双为寻求生命的宗教和爱情的的信仰的,满布血丝、瞳孔收缩、充满欲望的眼睛!爱我就像没有明天
“咦?你这儿有个望远镜。”
女人发现了架在窗前的单筒望远镜,好奇地凑上去,用右眼看着。她当然马上看到了对面的那个房间。
“嗯,我看到一个男的,在沙发上看书。还有个女的,坐在卧室床边上,不知道在干吗
。”
男人杨想抽完一支烟,把烟头摁到烟灰缸里,站起身来,说道:“那个女的明天要杀人。”
“你怎么知道?”女人惊奇地问道。
“我知道。”
“你为什么知道?”女人问道。
男人杨想脱掉衬衫和裤子,对女人说道:“来吧。”
女人跟着杨想走进了卧室,卧室里亮着一盏台灯,灯罩是歪的,冲着墙壁,台灯的光在墙上打出圆形的光晕。窗户大开着,夜晚的风时有时无地吹进来,窗帘不时摇动着。
男人杨想和女人上了床。
小区里的灯火一家一家熄灭。卫星天线传送着节目。
单筒望远镜在三角架上稳定地成像,但是无人观看。
男人杨想从女人身上翻下来,斜着身体靠在床头休息。
“你是开玩笑的吧?你怎么知道她会杀人?”女人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地问道。
“我当然知道。她要杀我!”男人杨想说道。
“她为什么要杀你?”女人趴在床上,支着下颌,眼里闪烁着光芒。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是个很长的故事。”
“讲给我听听。”
“可以给你讲,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女人兴奋地问道。
“你必须先睡着,我才能跟你讲。”男人杨想说道。
女人困惑地皱起眉头,说道:“可是……”
“你必须先睡着,我才能跟你讲这个故事。”
女人迷惑地看着男人,不解地摇了摇头,说道:“好吧。”她翻身平躺在床上,微微地做出想要入睡的姿态。
男人杨想将女人的项链从脖子上解下来,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像捏着一只怀表一样,在女人的眼前晃着。项链的坠饰有节律地左右摇晃着,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女人的耳边果然响起了滴答滴答的声音,她的眼皮渐渐地沉重了,合上了。
她睡着了。
现在,可以给你讲那个故事了。
那年的春天,我在京北的一个小区读书,思考,招小时工。小区离亚运村有十几公里,出行不太方便。虽然门口有公共汽车站,但是我的人群过敏症日益严重,我肯定是不坐的。那些我叫到家里来的小时工大部分是坐公车来的,但是她们绝不会承认这一点,因为这样她们才好在约定的价钱以外光明正大地索要来回的打车费,而自觉理亏的我只好再多给50、100。有时我又不忿,你明明是坐公车来的呀,打车能要两个多小时吗?她们就说堵车呀,早知道你这儿这么远我还得考虑考虑呢。我说,那票呢?她们就说哎呀大哥你这人真是的,我们
要那玩意儿干啥?几十块钱你也不在乎。然后我就只好闭嘴,给钱。
我痛恨这种完事之后加价的行规,而且是挑你正想结完账赶她出门倒头睡觉的时候,是个男人就知道这一觉有多重要,显然,那帮女人也清楚这一点。无论你们事先说好多少钱,最后总要来这么一下,你给了自然好,你不给她们也不损失什么。她们当然不会在乎一个疲倦的穷男人的感受。谁在乎过呢?我是说,在我成长的岁月中,这样的事情还少吗?学校里不是有那么多课外习题集要买吗?谈了恋爱不是就得结婚吗?坐飞机不也得交机场建设费吗?说到这里不由得让人想起那些电话里说自己身材匀称,到了才发现是个平胸飞机场,走时还要车费的无良女人。你要什么车费啊,你要机场建设费得了。
所以,我喜欢三百块。三百块是我的朋友王亡给刚刚从我这儿走的小时工起的绰号。她每次只要300块,从来不跟你提车费,远也罢,近也罢,她好像坚定地把车费作为不可预见费用计入了成本。三百块是王亡介绍给我的,当小时工的年头不短,却可贵的没有染上什么病和事后加价的恶习,这后一点尤其令人感动。三百块身高169厘米,体重55公斤,年龄28左右,是我喜欢的那种丰满女人。
在这个女人离开之后的10分钟,我正在甜美的春眠之中,电话响了。
“喂?”我从嗓子眼里哼哼着。
“我陈若愚,你干吗呢?”
“睡觉呢。怎么着?”
“有个公司,B大环科,还记得吗?”
“记得,不是我帮你弄的吗?”我懒洋洋地,不肯离开舒适的小憩状态。
“给你一年几十万块钱,你去做总经理,干不干?”
“干。”
陈若愚是我的铁哥儿们,湖北人,千万富翁,围棋业余三段。我们在大学里住上下铺,感情很好,世界观差异极大。分头在社会上混了几年以后,他成了证券界路子很野的人,我成了混混,但奇怪的是财富的差距却没有中断我们的友谊。他到北京来总是要跟我见面,办完公事以外,就跟我泡在一起。他乐意短暂地充当我的跟班,我干什么,去哪里,他都跟着。我心领神会,带他进入我的生活,吃我平时吃的,玩我平时玩的。这对他是一种乐趣,我责无旁贷。我知道我是一根重要的纽带,把他和最广大的、平凡的生活符号联系在一起,比
如卤煮火烧,比如棒子面粥,或者三百块女人。我知道有钱人会喜欢有这样的心理感受,引起他们“我那个时候……”的感慨;这种感慨想必是很爽的。
陈若愚的工作是坐庄炒股票,是这样的:这个社会上有很多有钱人在股市上骗钱,他们控制某一只股票的大多数流通筹码,把价格拉高以后,通过改善或伪造公司的基本面,或者做出各种题材在传媒炒作,吸引股民跟风,像哄孩子喝药一样哄着你在高位接走他的筹码,他就挣钱了。当然这个过程是非常复杂的,吸货,拉高,派发,每一个环节都出不得错。陈若愚就是这个行当的高手,不过,他自己那点儿钱根本干不了这个事儿,他是替别人打工,替那些有上亿资产或者能搬动银行和机构资产的人打工。这是一个屠龙的行当,每一个能干上这行的人都是天才,而全中国能干好的绝对没有几百人。你无法想像你能事先通过学习掌握这个行业需要的技术,哪种学位能教你如何买下一个村子的身份证,开数百个股票账户,用几个亿的资金悄悄地买入一只股票?用不同的利息和期限,不同的中介费签订无数的融资协议;每天自买自卖控制股票的价格,应付证监会的约见;让上市公司的老总开心,使财务报表好看一些;做出各种资产重组方案,骗老百姓上当。谁能教你?谁又能拿出几亿元让你来实习?所以,陈若愚是天才。当然最近几年股市越来越烂,庄家们的日子已经不太好过。但这是泛泛而论,事实上由于几乎没有人会真的只拿自己的钱去做,赔了也是国家或机构的,所以这些股市的操纵者个人,永远过着金字塔尖的生活。
B大环科就是陈若愚的系统工程的一部分。为了让他操纵的上市公司给股民一个美好的想像空间,就要让上市公司和我们的母校,著名的B大合资成立一个环保公司。钱由他所在的宏翔集团出,股东为三家:宏翔,上市公司,B大。上市公司他去搞定,B大这边,当时我去帮他跑了跑,因为B大产业部有个老同学,环保也符合B大校办产业的发展方向,就很顺利地跑了下来。但陈的目的就是拿这个公司说事儿,并没有打算真的经营,所以B大环科一直就是个空壳,注册资金3 000万也早就抽走了2 500万。
陈若愚告诉我,这次申奥肯定会成功——他和归总,也就是宏翔集团的老板都这么想。北京接下来会有好几百个亿的资金投到环保上,我们应该去啃一口。而且B大环科成立一年多了,再运作一年多就到三年了,那时创业板也开了,可以去创业板上市,不行就去香港创业板。
我没工夫细想陈若愚说的,只知道我又有工作了。在这之前我已经有一年多没工作也不想工作,钱花光了,方文离开我跑到南方去了;我买过的股票和同居过的女人,租过的房子,做过的梦都离我而去。还剩一辆桑塔纳2000跟着我,要是没有拉着手刹,它也会离我而去的。
“老子要当杨总了。” 我对王亡和阮质说。
“你不行。” 王亡说。
“你干不了。” 阮质说。
“你们俩干吗呀,我凭什么就不行?” 我很不忿。
王亡吃着他最爱吃的“老坛子”——就是什锦泡菜,里面有竹笋、鸡爪子什么的——说道:“你不是干公司的人。”王亡是典型的南方人,短小精干,35岁已经有点秃顶。所以他的头发永远都很短,好像那些没有的头发是不小心剃掉的。阮质很帅,留长头发,清华计算机系毕业,现在是无业游民,专攻艺术。
我们三个人在“眉州酒楼”吃饭,这里的川菜很地道。我和王亡都是四川人,阮质是北京人,但什么都能吃。打着苏东坡招牌的饭馆在北京到处都是,“东坡酒楼”,“苏轼酒楼”,“三苏酒家”,没几个人能分得清楚。
王亡东瞅西瞅:“杨老师快看,你喜欢的!肉弹啊!”
“你说我为什么干不了公司?”我往“肉弹”方向看了看,果然是“肉弹”。一个穿着粉色毛衣的女孩子和女伴在吃饭。她怎么敢穿粉色呢?不怕显胖吗?她的女伴很瘦,全匀给她了。
“你说,我为什么干不了?”我问。
王亡摆出一副不证自明的样子,说道:“你不善于跟人打交道,不会当孙子,又懒,你说这两年除了女人你请人吃过饭没有?”
“那是我没事儿啊!我要开公司了当然会请人吃饭!” 我心里在想,这两年我请女人吃过饭没有?
“你错了,绝不能到用得着的时候才请人吃饭,要天天请,月月请,年年请。而且不光是吃饭,就你那样儿,你请人吃饭也是白请。”
“我什么样儿?”
王亡吃麻婆豆腐是用大勺的,很农民:“请客是个形式,关键就是你得弓下身子舔屁眼儿,还不能让人觉得你不情愿。你丫一脸的清高,一脸的谁也瞧不起,舔了也白舔。”他现身说法,拿着勺子就开舔。
我说:“可是,我不能装吗?”
王亡没理我,我看着阮质。
阮质很酷地把头发捋到耳朵后头:“装不了。” 这个自恋狂,我知道他的意思:看看,就这个破厮,你行吗?
我当然不会受这两个人的打击。他们有什么资格评价一个3 000万公司的老总应该具有什么素质呢?这两个人,王亡,开着一家惨淡经营的演员经纪公司,每年面临倒闭两到三次;手下女演员无数,却一个都没砸上。阮质,计算机系的高才生,不在方正集团好好干,偏偏辞职出来写歌写小说,三年以来一直窝在亚运村的一室一厅,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性生活全靠哥儿几个心软,给他隔三岔五发两个姑娘,姑娘太善良,看见阮质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听听他漫不经心地唱着《灰色马灰色的骑手》,心一软就跟他苟且了。
阮质从方正辞职的时候颇顶住了些压力。马上就能拿到的内部职工股不是最主要的,可气的是大家都质疑他的歌喉。我的意思是他应该先挣钱,有钱了什么不好办啊?再给自己出专辑啊!王亡的意思是搞艺术本身就没什么意思。最大的压力来自阮质家里,他家就在北京,家境很不错,哥哥姐姐都有体面的工作。好不容易家里出了一个清华的,没想到干两个月计算机就不干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别人问起来怎么说?我儿子——是个写歌的?是羽泉吗?不是?
阮质比较NB的一点就是固执。不管怎么说,他过上了自己想过的生活,如果,那也叫生活的话。他会买一大锅肉回家炖上,然后吃。然后他就听音乐或者写歌,做MIDI,或者写小说。当然他大量地看书,从最雅的《时间简史》到最俗的《西藏生死书》——这话太损了,总之他大量地看书。到夜里三四点的时候,他可能看到会心之处,于是,在熟睡的北京,亚运村安惠北里某居民楼一层传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好啊……”当然这也有可能是由于他刚刚完成一次愉快的莋爱或自慰。后者的可能性居多,因为女方也在的话你总不太好意思这么叹息,多没见过世面啊。
事情很清楚,阮质还没出专辑,没出名,没成功,没女朋友,没戏,没有批评我是否具备舔屁眼能力的资格。我说这么多干吗?丫是一个写歌的!证毕。
再说说王亡。
对王亡来说,生活,就是性生活;性生活就是生活。我的意思是,他的生活具有足够的纯粹性;或者说,纯粹就是性。这完全不是溢美之词——不是所有男人都配得到这样的概括,至少你得有足够的欲望。王亡在这方面是个有天赋的人。
天赋的来源,据王亡说是由于他在中学时代就被一个女老师拖上了床,有了正常的性生活。王亡说,当他的同学们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着《新婚必读》瞎激动的时候,他正在老师的宿舍里和老师伐战不休。
天赋他是有了,但是要想在现在的社会中过上他理想的生活,王亡还需要无耻。无耻比天赋更重要。这有两个原因。一,你必须无耻才能找到那么多女人。作为王亡这样“生活就是性生活”的人,你想想,早上送走一个,马上就要盘算今天晚上约谁出来,几点出来合适。最好不要早到需要请她吃饭,也不要晚得万一搞不定就来不及约下一个。同时与几个女人建立着“短信依赖”,和几个女人打着电话,在聊天室里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狩猎,真他妈累。可累倒并不无耻。无耻的是为了迅速搞到大量的女人,你必须从世道人心最肮脏的脆弱结合部,干净利落地把爪子伸进去,拽出什么是什么,装上车,回家,做。
怎么说呢?王亡的女人主要来自网上,我们得从那些网上的女人说起。什么样的女人是能在聊天室里认识,当天就出来与你砸的呢?显然是对性有兴趣,又没有太多自以为是的道德羁绊的人。用王亡的话来说,人家就是想砸。如果这样当然好,大家目的都单纯,你想砸我也想砸,那就出来砸吧。可事实并不如此,这个势利的社会中已经没有几个单纯的花痴了。如果有,我几乎会爱上她。事实是,大多数想砸的女人不光是想砸,而是想与成功的男人砸。我不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成功的男人那方面比较厉害吗?你能嫁给、或以别的方式利用上那些完事就跑,名字都是假的,手机永远不接的男人吗?如果不是,那么在选择一个短暂的游戏伙伴的时候,女人把男人的车与房子作为条件是什么意思呢?我实在是不明白。我只能这么理解,这个社会对于成功、金钱的病态迷恋已经深入到每个人的神经末梢之中了。
在聊天室里充斥的 “坐奔驰去兜风” “宝马X5” “事业成功感情失败”这样的网名中,女人们挑选着她们愿意与之编织春梦的男人。反过来说,如果你不是以这样的面目出现,你被挑上的概率就大大降低了。生活中显然不是有所有的男人都具备这样的条件,所以谎言不可避免。从名字开始,到聊天内容,到电话,反正上了这条船你就可劲儿编吧。在那个女人面前营造一个成功男人的幻象,躲在这个面具中跟她砸,双方都在呻吟。女人真在呻吟,男人在呼喊的也许就是自己的梦想,“啊,我有车,啊,我成功,啊,我NB”。这与呻吟无异。
在这方面,王亡显然早已驾轻就熟,出神入化。我有时觉得我不该对此说三道四。你难道没有说过你的女人最美吗?你的女人难道没有说过你最棒吗?哪里就无耻了?王亡经常这样质问我。他还真能把我问住。
无耻先于天赋的第二个原因,你必须无耻才能尽快甩掉大量的女人,这还用说吗?
我说的这一切王亡统统不同意。他不同意的角度很怪,他说无耻也是天赋。
“上不上,那果儿?”无耻的王老师催促我。
我们互称老师,没有别的意思,叫习惯了。王老师在问我要不要上那个穿粉毛衣的果儿。
果,就是妞儿,也就是北京人以前说的“蜜”;与泡妞、诱蜜对应的词儿,是“戏果儿
”。据考证,果一词来自英文的“groupy”,指那些和乐队泡在一起的女孩。后来不知怎么被文艺圈的人先用起来,成了小范围的专有名词。
“这个好吗?”我今天没什么心情。
“好好,你不要给我们!”王亡对每个女人都是这样兴致勃勃。我又回头看了看10米外动荡不安的乳防,粉色女孩和女伴窃窃私语,眉眼有些看不清楚。公共场合的女人比正常渠道认识的女人更加有诱惑力,因为在公共场合,泡与被泡,戏与被戏都有更加明确的目的性,你们毕竟不是因为谈某个合同认识的,不是因为她想卖保险给你认识的,不是在某个想让大家互相认识的派对上认识的。你们认识就是因为互相感兴趣。而且,愿意给无缘无故跟自己搭讪的男人留电话的女人,往往不排斥进一步的冒险。
“你丫为什么不上?”我今天真不想动。
“你上把握大呀!”王亡老套地谄媚着。
我指着阮质:“他把握更大。”阮质笑着摇头,他才不上呢,永远坐享其成的家伙。“今儿你不是约了两个吗?待会儿?”我问王亡。
“那是今天,明天呢,后天呢?”
“明天后天我就歇着了。杨总哪儿能老跟你们这么混?”我说的是真话。过两天陈若愚要来北京,带我去见宏翔的老板归总,最终还是归总拍板,我得给人留个好印象。
“那更该上了,过了这阵儿你想戏果儿都没时间了!”阮质忽然冒出一句。
“哎,要走了!”王亡着急道。我抬起头,看见粉色大波站起身,从桌子旁边走出来,这一走不得了,我发誓我看见她的乳防在空中以正弦曲线在运动。我看着那对乳防进了卫生间,就站起身跟了进去,身后是来自王亡和阮质的一片NB声。
卫生间有两个男女混用的隔断,外面是洗手的台子,我就在那儿站着等着。
我看了看镜子里面的杨想。我穿着一件灰色的薄毛衣,三角形的领口开着,我看着自己的眼睛,看见了眼睛下面的皱纹。奇怪的是我看起来很年轻,像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虽然我已经28了。我发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的时候,你往往会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像一个摄像机对着一台正在转播自己拍摄图像的电视。那个摄像机眼里的世界是什么?
女孩出来了,洗手。我的镜头摇过去,看见她的脸,和她的身材一致的圆脸,但是还算好看。大概是个刚上班不久的办公室女孩。
“对不起,小姐!” 我们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预设为互不信任的,所以你的首要任务是必须打消她的顾虑,让她那根从小养成,由妈妈和老师精心打造的警惕神经松弛下来。不要相信在意大利发生的事情会在这里发生,不要相信三流小说里面……谦虚点,不要相信其他三流小说里面描述的NB邂逅。如果你上来就对她挤挤眼睛,说:“粉色,嗨?” 的话,相信我,她会把你当成一个SB。
她警惕地看着我,但眼睛里没有嫌恶,还好,这不是一个“政治正确”女孩。碰到那种女孩,看着她浑身洋溢的道德感冲着你没顶而来,你耳边会传来无声的呐喊(最奇怪的是好多人在一起喊,有时我甚至能听到我小学老师的声音)“流氓真恶心”、“坏人快滚!” 我立马就滚了。
“我没什么恶意,我想认识你。” 我微笑着说道。微笑,这是很容易的,有时候苦笑和微笑是很像的,尤其对陌生人。
“没这个必要吧?” 她笑了,她的反应中规中矩,很奇怪的是有如此之多的女人会说这句话。难道电视剧里是这么说的吗?话语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想想看,此刻,在北京,可能有五千个女人在对搭讪的男人说,没这个必要吧?要是把这些声音聚拢在一起,势必响彻云霄。
“很有必要。” 我说。
“你是干什么的?” 女孩已经从戒备状态进入好奇状态。
“我是做环保的。”
“我要看你的身份证。” 她还挺逗。
我掏出钱包,把身份证取出来给她。
她笑着,没想到我真的给她看:“杨想,你28了?不像。你是成都人——”
有人进了卫生间。我还没有在旁边有人上厕所的情况下戏过果儿,感到有点不自在:“留个电话吧。”
她又看了看我,笑,把电话给了我。
我回到座位,对王亡和阮质期待的目光视若无睹。
“赶快上,赶快发!”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松弛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王亡面前被他嚼剩的鸡爪子残骸。“你们知道为什么现在的鸡爪子都是不带骨头的吗?” 我问。
“都剥好了的呗。”
“怎么剥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都是那帮贩子雇人剥的,人剥的最快,最利索。人剥的,明白吗?”
王亡的表情好像要呕吐。
“注意要NB点,待会儿见老板!” 陈若愚说。
我们俩在酒店的房间里,今天我是来面试的。虽然陈若愚在归总面前说话一言九鼎,但是他不愿意经常运用这种影响力,所以主要还得靠我自己。他介绍我对我来说利弊参半:好处是他介绍的人,归总不会怀疑我的能力;坏处是,归总会把我当成陈的人,用归用,但总是别人的羽翼。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就怕太NB了。” 我说。我坐在椅子上,陈若愚躺在床上,四肢摊着,很厚实的身体,都是小时候帮家里种田练出来的。他精力旺盛,智商极高,难得的是却长着一副老实相,憨厚得让人心碎。他是那种典型的强人,刚柔并济,人情练达,神经坚定。我跟他怎么会是好朋友?真是奇怪。
“不是一回事儿。还有,老板说,先拿20万吧,一年。我争取了一下就算了,有点委屈你!”陈若愚说。
“没事儿,你太争取对我没好处。”
“我也这么想。反正还是按咱们以前想的弄,搞上市。不行你干一阵,我这边给收了。股份还是有。”
“行。”
“你那个,有些毛病可以改改了吧?太懒了不行。当孙子就认真当。”
看来当孙子是我的死穴,怎么都这么说。我知道我的骨子里很自负,可是我已经很装逼了呀?还是夹不住吗?为什么我就不能够一边情真意切地和哥儿们喝酒,一边在肚子里边大骂SB呢?为什么别人就都行呢?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努力想伪装高潮,但又屡屡被嫖客看穿的妓女一样。真丧气。
陈若愚拿起电话:“老板,起来了?呵呵呵,昨儿折腾到几点?……我不干,我嫌贵,呵呵呵呵……那个,杨想来了……就是咱们说B大环科那个……对,要不要见见?……好,我让他待会儿过来……我就不过来了,你是主考嘛,呵呵。好,就这么说。”
他放下电话:“老板昨天带了两个回来,还不想起来。”
归总是出了名的在下属面前百无禁忌的人,尤其是这方面。宏翔集团上上下下,都知道归总的段子出奇的多,归总的女人出奇的多。财富和性欲是正相关的吗?有可能,因为能挣到钱的人大多精力旺盛。陈若愚跟我说过,有好几个女人告诉过他,跟千万富翁做,感觉和跟百万富翁还真是不一样。也许我错怪那些聊天室里的女人了,她们非得要找成功男人,只是受着体内传承优良基因的雌性本能驱使,何过之有?
我走到归总的房间门口,按门铃。
“谁?”
“杨想。”
“进来,门没关。”
我走进去,是一个套间,我在沙发上坐下。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归总在洗澡。我往卧室里瞄了一眼,没有看见归总的女人,可能已经打发走了。我能想像她们心满意足的神情。两个小姐妹,也许来自东北,也许来自四川,也许长头发,也许短头发;她们可能读过一些书,也许会唱《MY HEART WILL GO ON》。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她们必须得有一米六八以上,年轻漂亮,这是归总的原则。这两个身材姣好的女孩走出酒店,走进王府井热闹的大街,打闹着,取笑着,商量着是去逛街呢?还是喝茶?
酒店和家里的区别就是房间里到处都有大量的镜子,我又看见我自己。我穿着还算不错的5 000块钱的西装,里面是件带领儿的T恤,头发剪短了,还挺像那么回事儿。杨总你好,我对自己说。
归总从卫生间里出来,身上只围着浴巾,瘦瘦的,个子很高。他,也只有28岁。小学三年级就出去做生意,我们还在解方程的时候人家就已经在投机倒把了。所以今天,归总身家过亿。
“归总你好,我是杨想。” 我站起身来。
“嗯!”归总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两条大腿从浴巾下面露出来,全是毛。他拿烟,找打火机。我发现自己身上竟然没有打火机,这是个错误,虽然我并不抽烟。不过归总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自责,用酒店的火柴点了烟。
他缓缓地吐出几口烟雾,看了看我,说道:“陈若愚说,你还挺机灵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啊”了一声。这是他们这种级别的人的一种本事,普普通通一句话就让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同龄人归总身上的一种气度,一种威严。我的反应和我的思想完全不是一回事,你看,虽然我从来认为所谓威严,是类似这样一种东西:猴群中有只猴子撅起他的屁股,说:“大家看呐,我的屁股,多红润,多威严呐!”这时它是毫无威严的。但不知为什么有一天所有的猴子都说:“大家看呐,它的屁股,多红润,多威严呐!”他就成了那只最威严的猴子。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我西服革履,他披着浴巾,露着两条大毛腿,我却感到了他身上的威严。显然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对着红润的屁股顶礼膜拜,周围是和我一样涕泪交流的同类。我就在这样一个物种中间苟活着。
“说说看,你想怎么干,B大环科?”归总把身子在沙发上舒展开来。
我知道这就是面试了,那就来呗:“我想从三个方面着手吧。一是工程方面,我们可以承接一些环保项目。北京的项目比较难,因为北京有关系的人太多,竞争太激烈;但是B大在外地的说服力还是很大的,我们可以利用B大的背景在外地做一些工程。第二块是环保产品的代理,有很多国外的环保企业对中国市场感兴趣,想进来,我们可以做一些有市场前景的环保产品的代理。这两块儿是可以在近期产生利润的选择。但是考虑到公司的长远发展,我认为第三块儿是我们应该重点关注的,就是环保技术的开发。这方面可以利用我们和B大的关系,跟一些相关的院系,实验室展开合作,争取开发出一些贴近市场的新技术,作为公司长期发展的基础。大致来说就是这三块儿,工程,贸易和技术开发。”虽然这些话不是我随口说出来的,但也没花几分钟准备,反正把想说的话分一二三说出来,就算都是狗屁,也是有条理的狗屁。